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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蒸气室里流汗的感覺應該不錯,像個綠花椰菜一樣。但這只是我的想像。那天我气了一天,健身房并不符合我的期望。運動雖讓我稍微消了气,但還是感到心煩意亂。剛才我隨著健身房的音樂,把地板當成克勞得爾,用力地踩著。克勞得爾果然是混蛋。豬頭、智障,這兩個字眼最适合他了。我雖然覺得這兩件案子有關系,但就僅止于此。我腦子里一點頭緒也沒有,根本無法把殺人凶手揪出來。伊莉莎白·康諾、茵儿·托提爾,這兩個名字不斷在我腦中盤旋,就像在餐盤里滾動的豌豆。
  我換了一條毛巾,讓腦子重新回想一下今天的事件。克勞得爾离開后,我去找但尼斯,看伊莉莎白的骨骼處理好沒有。我要一寸一寸檢查,找出死者曾受過的傷害。不管是挫傷、割傷,什么傷都不能放過。然而,被害人尸体被切割的方式讓我感到有些困惑。我得再仔細看那些被肢解處的切口。然而,處理尸体有—定的程序,被害人的骨骼得等到明天才會處理好。
  接著我到檔案室去,找出茜儿的案情資料。我花一整個下午研讀警方筆錄、驗尸報告、毒物報告和相片。在我腦海中,一直有東西揮之不去、糾纏不休,堅持這兩件案子有所關聯。不需回想,上件案子的細節便自動浮現。然而,使我不由自主地把這兩名被害人串連在一起的,除了同樣是袋尸命案外,似乎還有別的原因。我想找出這兩件案子的關聯。
  我拿起毛巾,擦拭臉上的汗水。我指尖的皮膚已開始起皺,顯然我無法在蒸气室里待太久。盡管廣告宣傳蒸气浴的效果很好,但我最多只能待20分鐘。其實5分鐘就夠了。
  茵儿·托提爾是在我開始全職工作的那年秋天遇害的,至今不到一年,年僅16歲。今天下午,我把驗尸照片散放在辦公桌上,但其實我根本就不需要這些照片。她尸体的樣子我仍記得清清楚楚,記得她被送進法醫停尸間那天的每一個細節。
  那是去年的10月22日,法醫室正好舉辦狂歡派對。那天是星期一,所有員工齊聚在會議室里,喝酒狂歡,這是我們每年秋天的傳統。
  當所有人都在會議室里時,我注意到拉蒙斯一個人在講電話。他舉起一只手遮住空著的耳朵,阻隔派對的噪音。我一直看著他。當他挂下電話,目光把會議室里的人都掃過一遍,隨后停在我身上,招手要我過去。他還把伯格諾也一起叫來,然后告訴我們剛才電話里的消息。他說,在5分鐘前,樓下的停尸間送進來一具尸体。死者是一位年輕女孩,身上有被痛毆的痕跡,并且被分尸成數塊。由于死者身上沒有任何身分證明,因此他要伯格諾去勘驗死者的牙齒,要我去檢視死者骨頭上的刀痕。
  解剖室的氛圍和樓上的歡樂气息形成极強烈的對比。兩個警察站得离尸体遠遠的,一個制服警員拿著相机在一旁拍照。技工一語不發地把尸体搬上解剖台,一旁的警探也沉默著,面色相當凝重。這次沒有人敢開玩笑,解剖室里唯一的聲音,就是照相机拍攝解剖台上尸体的快門喀嚓聲。
  死者被肢解的尸塊擺上驗尸台,按照人形擺放著。擺放的位置都對,但是由于失去連接點,角度有點偏頗,使得死者看起來就像可讓孩子任意扭曲的玩具洋娃娃。只不過,這洋娃娃的樣子令人毛骨悚然。
  她的頭部被從脖子上處部分切斷,切口的肌肉如罌粟般紅。傷口附近蒼白的皮膚稍稍卷起,像是不敢接触那腥紅鮮活的肌肉。她的眼睛半張,右邊鼻孔仍殘留著干涸的血痕;金黃色的長發,如今濕漉漉地貼著頭皮。
  她的身体自腰部被一分為二,上半部的手肘彎曲,雙手曾被反縛起來,成為典型的入殮姿態。她的右手仍依附著軀干,未被完全砍斷,在切口部位的乳白色的肌腱突了出來,像一條斷掉的電線。顯然凶手砍第二次便成功了。技工把她的左手臂擺在頭部旁邊,与身体分离;手掌上的五根手指彎曲著,像一只大蜘蛛的腳,令人不寒而栗。
  她的胸前被縱長地切開,從咽喉直到腹部。她的雙乳垂在肋骨兩旁,重量把切口的肌肉左右拉開。身体下半部是從腰部一直到膝蓋,兩只小腿并排擺在原來的位置上。由于失去膝蓋關節的連系,擺在解剖台上的這兩條小腿往外側倒,腳趾頭指向左右兩側。
  在触目惊心下,我注意到她的腳趾甲涂了粉紅色的指甲油。這個女性的相同點引發我心里的傷痛,很想拿白布把她蓋起來,尖叫要所有人不要再騷扰她。然而,我卻只能站在這里看著,等著對她再次侵犯。
  就算我閉上眼睛,也能看見她頭上鋸齒狀的傷痕,這顯然是被鈍器打傷的。我還記得她頸部的瘀青位置、仍能想見她眼球出血的情況。她眼球上有小微血管破裂的血痕,這是頸靜脈受到強大壓力下的結果,這是被勒死的人典型的症狀。
  我一想到她的悲慘遭遇,便讓我感到一陣心惊。這個小女孩,是她母親怀胎十月所生,在細心養育下長大,曾參加過女童軍,去過夏令營,上過主日學。她的早逝使我滿心傷痛,她還有許多未參加的舞會,還有許多未喝的美酒。我們自認為是文明社會中的一員,是20世紀最后10年的北美人,我們誓言旦旦要讓所有人都過得幸福快樂。然而,她卻只活了16年。
  我擦掉臉上的汗水,把濕漉漉頭發往后撥,停止思考,不再想解剖室里的傷痛記憶。然而,那些景象卻在心里漸漸融化,使我無法把它們從自己的思緒里分离,像有生命一樣。我一直怀疑,我有許多童年的回憶其實是從老相片看來的。相片混入記憶中,產生一种模糊的回憶,影響了現實中的我。然而,相片也許是回憶過往的最佳方式。至少,我們很少在悲傷的時候拍照片。
  蒸气室的門開了,一個女人走進來。她對我笑了笑,點點頭,解開浴巾在我左邊的椅子上坐下。我拿起毛巾,起身向淋浴室走去。

  博蒂一直等著我回家。當我進門時,它便在玄關看著我,白色的軟毛在黑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泛著柔和的光澤。它看起來似乎有點煩躁?難道它也体會到我的情緒?也許是我多想了。我檢視它的食盆,貓食已經快沒了。我覺得很慚愧,連忙把食盆裝滿。博蒂看我把食物裝滿,便滿意地走開。它眯嗚兩聲,翻滾了几下,便輕易地睡著了。它的要求并不多,而且非常容易滿足。
  离和戈碧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所以我先在沙發上休息一會儿。上完健身房和蒸气浴,使我整個人都快虛脫了。不過,完全發泄精力是它們的好處。我現在覺得很輕松,心理的狀況不算,至少在生理上是如此。在過去這种時刻,我一定會想喝杯酒。
  傍晚的陽光照進屋內,透過米白色的窗帘,屋內呈現一片柔和的光彩。這是我最喜歡這棟公寓的地方,在緊張現實的世界里,這里是我最愛的宁靜港。
  我住的公寓位在一樓,是這座U型建筑中的一棟,三排樓房圍起來的區域,是共有的中庭花園。每排房舍每層只有一戶人家,這樣可以不受到鄰居的干扰。在我的客廳里,有一扇法式落地窗可打開通往花園。在這扇門的另一邊還有一個小門,通往我自己的小花園。在城市里,這個花朵綠草繁茂的花園就像一顆罕有的珍珠,過去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竟然能擁有像這樣的花園。
  一開始,我有點猶豫這么大的房子該不該一個人住。我從未獨居過。大學畢業后我便回家,而后嫁給被得,生養凱蒂,從未一個人獨占整棟房子。結果證明,我根本不必擔心,而且還非常喜愛這樣的生活。
  一陣電話鈴聲把我從半夢半醒間拉回現實,我在頭痛昏沉中接起電話。話筒傳來的卻是電腦語音,是賣墓地的推銷電話。
  “可惡!”我邊罵著,邊把腳伸下地板,從沙發上坐起。這就是一個人獨居的缺點。
  另一個缺點是和我女儿分隔太遠。一想到她,我便撥電話過去。鈴聲才響了一次,她就接起電話。
  “媽,你好嗎?很高興你打電話來,但是我現在不能和你說太久,線上還有另一通電話在等著,我晚點再和你聯絡,好嗎?”我笑了。這個凱蒂。她總是那么忙碌愛玩。
  “沒關系,反正我也沒什么事,只是想和你打聲招呼而已。晚上我要和戈碧去吃飯,明天再和你聯絡好了。”
  “好,代我親戈碧阿姨一下。對了,你不是很重視我的法文成績嗎?我今天考了一個A。”
  “很好,”我笑著說:“明天再和你聊吧。”

  20分鐘后,我已把車子停在戈碧的屋子前。她屋子對面竟然奇跡似地有一個空車位。我把引擎熄火,下車。
  戈碧住在圣路易廣場旁,這個可愛的廣場位于圣羅倫街和圣丹尼斯街間。在廣場四周圍繞著許多房子,這些房台的造型皆不相同,家家戶戶的樹篱也別具特色,頗有舊日建筑的遺風。這些屋主把房子漆得五顏六色,在院子里种滿茂密的夏日花朵,使這個地方看起來就像迪士尼卡通里的景致。
  廣場上彌漫著一股特殊的气味,從廣場中央的噴水池傳來,有點像郁金香的味道。噴水池周圍有鐵制的欄杆,約膝蓋高,上面飾有長釘和精美花邊,把水池和四周的房舍給區隔開來。這里的房台很像維多利亞式的建筑,風姿綽約而不失端庄,顯然在肇建之時費了一番心力。走在這里,我感到十分舒服,覺得像這樣优美的居家環境确實能放松忙碌一天后的心情。
  我看著戈碧的房子。它矗立在廣場北邊,從亨利茱麗葉街數過來第三幢。凱蒂曾說這幢房子很俗气,就像那件我們不愿意在新春派對上穿的晚禮服。看來她的建筑師也無法阻止戈碧瘋狂的想法,只好把她的點子融進設計圖中。
  這棟房子有三層樓,外觀是棕色的石材。在一樓有往外凸出的大窗台,屋頂上方蓋成六角形的塔樓。塔樓上舖有橢圓形磁磚,使塔樓看起來就像美人魚的尾巴。塔樓上還開了一扇摩爾式的窗戶,還用雕花鐵欄杆做為裝飾。房屋的基部是方形的,但上部卻逐漸驟升為圓宮形。房子里每一扇木門都雕花刻飾。在一樓的凸窗左邊,一個鐵欄杆從一樓直通到二樓的走廊,欄杆所雕的花紋,倒有點像廣場中央噴水池的欄杆。在走廊兩側的花盆里綻滿早開的6月花朵,每朵都大得超過應有尺寸。
  她一定在等我來。我還沒走過對街,就看到她房間的窗帘拉上,隨后大門便開了。她向我招招手,然后轉身鎖上大門,精力充沛地扭轉兩次門把,确定已把門鎖好。她蹦蹦跳跳走下鐵欄杆扶梯,身上長長的襯衣被風吹著,像一張大三角帆。她還沒走近,我便先听到她身上首飾傳來的聲音。戈碧喜歡珠光寶气的東西,今晚她在足踝上套上一個小銀環,每走一步,銀環便發出叮當聲響。她打扮得就像學生時代的嬉皮。這是她慣有的穿著方式。
  “今天過得好嗎?”
  “很好。”我隨口說。
  我知道這并不是我由衷之言,但我不想提謀殺案,不想提克勞得爾,不想提破滅的魁北克之旅,不想提碎裂的婚姻關系,不想提任何會影響今晚心情的事。
  “你呢?”
  “也很好。”
  她搖著頭,頭上的發綹也隨之晃動。盡管她也說過得很好,但我感覺到她也和我一樣,不想提任何不愉快的事。我突然感到有點難過,但旋即把這情緒撇開,和戈碧一起刻意遺忘任何傷痛之事。
  “那么,我們上哪吃飯呢?”
  這不是刻意把話題轉開,因為我們根本還沒開始有話題。
  “你想去哪呢?”
  我開始思索這個問題。我經常想食物就在眼前的樣子,以此來選擇餐廳。我的心志無疑喜歡實景,可以這么說,用食物來想像較為生動,而不是菜單或沖動。今晚,我想要來點紅色夠份量的食物。
  “意大利菜?”
  “好哇。”她想了一想:“亞瑟王街的‘韋瓦迪餐廳’如何?我們可以坐在戶外吃。”
  “太好了,這樣我也不會浪費掉這個停車位。”
  我們斜越過廣場,走過草地從闊葉林中穿過。几個老人坐在長椅上,湊在一起聊天。一個戴著浴帽的女人,拿了一大袋面包屑,一邊喂鴿子一邊對它們說話,好像把鴿子當成小孩,要它們不要搶,一個一個來。兩個警員正走在廣場中央的十字走道上,他們雙手背在后面,邊走邊談笑,不時還會停下來打鬧。
  我們經過廣場西邊的水泥涼亭。我看著涼亭入口上刻的“韋斯巴薌”這几個大字,心中再次感到奇怪,為什么這里要刻這位羅馬皇帝的名字。
  走出廣場后,我們穿過拉弗街,經過亞瑟王街入口的一排水泥柱。一路上我們沉默不語,這并不尋常。戈碧不是沉默寡言型的人物,她總是會無厘頭地冒出一推餿主意和鬼點子。然而,今晚她卻完全贊同我的提議。
  我用眼角偷瞄她,仔細觀察。她并沒有魂不守舍,只是有點焦躁地在人潮擁擠的大街上走著。
  這是個溫暖而潮濕的夜晚,亞瑟王街上擠滿了逛街的人潮,人群從四面八方涌來。每家餐廳都是門窗敞開,桌椅雜亂,似乎總是來不及收拾。一些穿著棉衫的男人和裸露雙肩的女人,坐在露天餐廳色彩鮮艷的遮陽傘下,談笑風生。還有許多人在門口排著隊,等待侍者帶位。我加入韋瓦迪餐廳門口排隊的人群,而戈碧則已迫不及待地跑去買紅酒了。
  待我們坐定后,戈碧點了阿爾弗雷多白脫奶油飯,而我則叫了一份嫩煎小牛肉片和意大利面,忠于我先前對紅色的想像。在等沙拉送上來之前,我吸著沛綠雅礦泉水,默默地坐著。偶爾我們也會說几句話,動動嘴巴,但講的都是言不及義的事。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沉默。盡管在一對已習慣彼此的老友身上,這樣的情況并不尋常,但我們就是聊不起來。
  我熟知戈碧心情的起伏,正如我熟知自己的月經周期。我感覺到她偶爾會露出緊張的神情。她的目光未直視我,不停漂移,從剛才在廣場上就是這樣。她明顯有點心不在焉,不時舉起杯中的紅酒。每當她拿起高腳杯,光線映在她杯中的基安帝葡萄酒上,令人想起卡羅來納州的黃昏。
  我熟知這個訊息。她頻頻喝酒,試圖壓抑心中的焦慮。酒精,麻煩的最佳鎮定劑。我熟知這种感覺,因為我過去也是如此。杯中的冰塊正逐漸融化,我看著杯里的檸檬,看著它們慢慢蘇醒,從杯底發出嘶嘶的聲音。
  “戈碧,怎么了?”
  突如其來的問題,把她嚇了一跳。
  “什么?”
  她發出一聲短笑,有點神經質地,把掉在臉前的一卷發綹撥到腦后。眼神教人難以看透。
  她的反應,使我把話題轉到其他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如果她想說,自然會告訴我。我沒有勇气追問她,以免冒失去親密友誼的危險。
  “最近有沒有什么西北大學的消息?”
  我們是在學校讀書時認識的,那是70年代的事。當時我已結婚,也生下了凱蒂。那時,我總暗自羡慕戈碧和其他人的自由自在,羡慕她們能通宵跳舞,然后赶著上早上第一堂哲學課。我雖和她們同樣年齡,卻活在完全不一樣的世界。那時戈碧是唯一与我親近的人,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們之間的差异如此极端不同。那時我們的感情真的很好,她許是因為戈碧喜歡被得,或至少,假裝她喜歡。我想起了彼得。他討厭我的大學舞會,帶著一臉的鄙視來掩蓋他心中的不安。唯有戈碧能打破這個僵局。
  除了少數几個同學外,我和大部分同學都已失去聯絡。畢業后大家散布北美各地,不過大部分都待在大學教書或在博物館工作。這些年來,戈碧倒是較常和一些人聯絡。也許是那些人比較常与戈碧聯絡。
  “我有喬伊的消息,听說他現在在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教書,好像在愛荷華州……呢,也許是在愛達荷州。”戈碧說,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總是搞不清美國地理位置。
  “是嗎?”我故做惊訝說。
  “維宁跑去拉斯維加斯搞房地產,前几個月還因公事來過這里。他現在已經完全脫离人類學了,快樂的不得了。”
  她啜了一口酒。
  “他應該還是那卷烏頭發,一點都沒變吧?”我說。
  她笑了起來,總算恢复正常了。使她心情放松的原因,不知道是紅酒還是我。
  “對了,我收到珍妮寄給我的電子郵件,她說想回學校繼續讀書。你知道嗎?她為了嫁給一個笨蛋,放棄羅特格公。司的職務,跟他到寶州去了。”戈碧說。
  “是啊,她只要一答應求婚,為了得到一紙婚姻關系合約,就把她整個人生給毀了。”我說。
  戈碧又喝了口酒。
  “那也是她自找的。對了,彼得近況如何?”這突然冒出來的問題重擊了我一拳。直到剛才,我還一直很小心避免不談我失敗的婚姻關系。
  “她很好。我們談過。”
  “人總是會變的。”
  “是啊。”
  沙拉送來了,接下來几分鐘我們忙著加醬和胡椒。當我再度抬起頭時,發現她靜靜坐在那儿,手中叉起一堆苗芭停在碟子上。雖然從她的眼神看得出她是在想自己的事,但她還是再度把目光溜開。
  我換一個方式試探她。
  “你的計划進行如何了?”我叉起一顆黑橄檻。
  “啥?哦,那計划。很好。進行得不錯。我終于得到他們的信任,有些人已開始對我敞開心胸了。”
  她吃了一口沙拉。
  “戈碧,能不能再說清楚一點。你計划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笑了起來,應該是想起我們學生時代所學不同的差异。我們班上人數雖不多,但是大家攻讀的方向卻大不相同:有人專研人种學,有人研究語言學、考古或生物人類學。我對解构主義的認識不深,就像戈碧對線粒体DNA認知不多一樣。
  “記得雷恩要我們看的人种學嗎?雅諾馬馬人,桑馬雅人,努埃爾人?對了,就和這主意相同。我們想要描述這個世界的娼妓現象,透過觀察和与資料提供者訪談。田野工作。接近和個人性的。”她又吃了一口沙拉。“她們是誰?她們從哪里來?她們怎么會成為妓女?她們平日靠什么維生?她們的社會結构如何?她們怎樣進行經濟活動?她們如何看待自己?她們……”
  “我懂了。”
  也許紅酒已發揮效力,也許我挑起她生命中最熱衷的話題,她開始有了活力。雖然現在天已經全黑,但我卻能看見她眼里閃動著耀眼的光芒。也許是街燈的反射,也許是酒精在燃燒。
  “社會根本不關心這些婦女,沒有人對她們感興趣,除了那些覺得受到她們威脅,千方百計想赶走她們的人之外。”
  我點點頭。兩人各吃了一口沙拉。
  “大部分的人認為女孩會去賣淫是因為她們自甘墮落,要不就是受到脅迫,或种种不得已的理由。事實上,她們大部分都是為了錢而做的。這是最不需要專業技術的就業市場,除此之外,她們找不到更好的謀生方法。她們決定為娼几年,好好賺一筆錢再說。賣屁股總比賣漢堡有利潤多了。”
  我們又吃了几口沙拉。
  “和別的族群一樣,她們也有自己的文化。她們架构起來的社會、心理狀況和賴以維生的系統等,都是我非常感興趣的。”
  侍者將主菜端上桌。
  “那關于雇用她們的人呢?”
  “什么?”她似乎不明白我的問題。
  “那些出錢招募女人賣淫的人啊?他們一定在這整件事里扮演重要角色。你有去和他們談過嗎?”我叉起一把意大利面。
  “這……有啦,問過一些。”她為此語塞,顯得有些狼狽。她稍停片刻才又開口。“我的事談夠了,唐普,來講講你工作的情況吧。有沒有什么有趣的案子啊?”她看著盤中食物,頭也不抬地說。
  她突然把話題傳向,在完全沒有防備下,我不假思索便脫口回答。
  “這些命案真是教人緊張。”我一說出口,便開始后悔。
  “什么命案?”她的聲音柔和下來,不再那么銳利。
  “是上禮拜發生的一件麻煩案子。”我沒有再往下說。戈碧從來就不想听有關我工作的事。
  “哦?”她又拿了一塊面包。她倒是滿客气的,看我剛才听完她講工作情況,現在換她听我講了。
  “奇怪的是,報紙居然沒有大幅報導。這具無名尸是在圣米內大教堂附近發現的,遇害的時間大約是今年四月。”
  “听起來和你過去的案子沒有什么不同嘛,有什么好煩的?”
  我坐直身子,看著她,猶豫著是否要再繼續說下去。也許說出來會比較好。但是會對誰好呢?是我嗎?除了她以外,沒有人會愿意听我說。然而,她真的想听嗎?
  “被害人尸体被肢解,裝在垃圾袋里,棄置在大教堂后的山谷中。”
  她看著我,沒有任何反應。
  “我認為這犯罪手法和另一件案子很像。”
  “什么意思?”
  “我發現一些共同點,”我盡可能說得精确些。“共同現象。”
  “例如說?”她伸手向紅酒杯。
  “野蠻毆打死者,又毀坏尸体。”
  “這又不是很少見的事。我們女人不都一直扮演被害人的角色嗎?頭被敲破、脖子被勒、被用刀砍?在男性暴力申訴專線上,哪一點不常見?”
  “沒錯,”我承認。“從她們被分尸到現在,我還真不知道她們致死的原因。”
  從戈碧一臉病態的表情看來,也許我不該再講下去。
  “還有呢?”她舉起杯子,但沒有喝。
  “切割尸体的方式很類似,同樣割除某部分器官,還有……”我越講越小聲,想到了那根通條。我仍不知道凶手為什么要這樣做。
  “所以,你認為這兩件案子是同一個混蛋做的?”
  “是的。但是我沒辦法說服和我共事的那個白痴。他連比較一下兩件案子都不肯。”
  “凶手應該有肢解女性的傾向,習慣使用垃圾袋,對吧?”我頭也沒有抬便說:“沒錯。”
  “你想,他會再度犯案嗎?”
  她的聲音再度尖銳起來,剛才柔和的語調消失了。我放下叉子,抬頭望著她。她直視著我,頭部微向前傾,手上緊緊握著紅酒杯的頸部。紅酒杯正微微顫抖著,杯中的紅酒掀起一陣又一陣的波紋。
  “戈碧,很抱歉,我不該對你說這些。你沒事吧?”
  她坐正身子,把紅酒杯放在桌上,一時手還握得很緊,不肯袖走。她仍一直看著我。我揮手叫來侍者。
  “你要咖啡嗎?”
  她點點頭。
  我們把晚餐吃完,繼續放任自己享受咖啡和甜點。她似乎又恢复了幽默,我們聊起學生時代的往事,想起當年我們留著長長的直發、穿著捆染襯衫、低腰牛仔褲快包不住屁股、腳上總挂著一串鈴當的模樣,不時大笑起來。當我們离開餐廳時,已經是午夜時分了。
  走在亞瑟王街上,她又提起了那兩件命案。
  “這凶手的長相如何?”
  這個問題讓我愣住了。
  “我是說,他會是神精病嗎?還是正常人?你要如何把他指認出來?”我仍沒開口,腦子有點混亂。
  “你能把他揪出來嗎?”
  “你說凶手?”
  “是的。”
  “我不知道。”
  她窮追猛打:“他會再度犯案嗎?”
  “我想很有可能。如果他真的殺了兩個女人,就不能保證他不會再殺第三人。戈碧,他是有計划的,經過縝密思考過的。許多殺人狂在落网前,總會逍遙法外好一段時間。但是,我不是心理學家,這只是我的推測而已。”
  我們走到我停車的地方,我把車門打開。突然間,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走,我帶你去看看那個地方。”
  “去哪?”
  “紅燈區啊。你忘了我的研究計划嗎?我們開車去那里,我指一些女孩給你看。”
  一輛車子由遠處駛來,車燈正對著戈碧,在燈光下,我發現她臉上的表情有點不對。從她身上流過的燈光,像手電筒發出的一柱光束,強化了她的輪廓,暗化了四周的背景。她的臉上流露著十分堅決的表情。我看了一下手表一一已經12點18分了。
  “好吧。”我說,其實心理完全不愿意。看來明天一定會完蛋。不過,看她一臉焦慮的樣子,我又不忍心讓她失望。
  她鑽進車內,爬到后座的位置。這里的空間較大,可讓她放腿,但還是稍嫌不夠。
  我們默默地開了几分鐘的車、根据她的指示,走過几個街區,然后轉向南邊往圣厄本的方向開。我們沿著麥克基爾貧民區的東邊,這里錯亂地混合了低价學生住宅、高級出租公寓和有錢人的棕色石牆屋。往前不到六個街區,我們彎進圣凱薩琳街,置身在蒙特婁的市中心。
  在蒙特婁,城市的快速發展使得東邊越來越污穢。由圣凱薩琳街就可看得出來。發跡于丰裕的維斯蒙,跨過市中心,向東朝圣羅倫斯大道發展,緬思區便成為西方和東方的交界。沿著圣凱薩琳街,盡是高級房舍和旅館,有戲院和購物中心。但是位在辦公大樓和出租公寓后的圣羅倫大道,是妓女和嫖客交易之地。他們活動的范圍向東伸展,這里也是毒販出沒和小太保鬼混之地。不管觀光客或當地人闖進這里,都會目瞪口呆,目光不敢和他們接触。他們會把目光別開,保持自己和他們不同的特性,然后赶緊离開。
  我們快駛离圣羅倫大道時,戈碧才示意我在路旁停車。我把車子停在一家情趣商品店前的車位,把引擎熄火。在對街,一群女人聚集在格蘭納達旅館門外。旅館的招牌上雖寫著“觀光套房”,但是我很怀疑有觀光客敢住進去。
  “在那里,”戈碧說:“她是茉莉。”
  榮莉穿著一雙快高至膝蓋的紅皮長靴,黑色的絲襪繃得很緊,勉強遮住臀部。在絲襪上方,是一條超迷你的短褲,上身則是一件聚酯纖維布料的短衫,把胸部高高推起。她耳上的塑膠耳環直垂至庸,在她黑得异常的頭發襯托下,映耀著粉紅色的光芒。她看起來和電影中常見的妓女簡直就是一個樣。
  “那是坎蒂。”
  戈碧指向一個穿著黃短褲和牛仔靴的年輕女郎。她化妝的技巧十分拙劣,更令人心痛的是她實在太年輕了。手中的香煙和臉上的化妝品掩蓋不了她的年齡,她的年紀几乎和我女儿差不多。
  “我不知道。你覺得呢?”
  她又指向另一個穿黑色運動鞋和短褲的女孩。
  “那是玻瑞蒂。”
  “她多大年紀?”我惊訝地說。
  “她說她18歲,但可能不到15歲。”
  我往后一倒,雙手放在方向盤上。當戈碧一個個向我介紹她們時,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猩猩。就像那小猩猩一樣,這些女人以特定的間隔散布著,把這個地方划分成一塊塊值錢的區域。她們的裝扮,她們的性別特征,無一不是為了吸引异性。那些誘人的姿態,那些對過往行人的嘲弄和挪揄,就像一种儀式,一种求愛的儀式。然而,這些儀式的舞者,卻是為了生育以外的目的。
  我發現戈碧已閉口不語。她已經介紹完了。我轉頭看著她。她的臉雖朝向我這里,但目光卻看著車窗外,越過了我。也許,她越過的是我的世界。
  “走吧。”
  她小聲地說,我几乎听不見她在說什么。“什么?”
  “走!”
  她突然爆發的情緒把我嚇了一跳。我正准備發作,但是一看到她的表情,使我決定最好不要再說什么。
  我們又再度默默地駕車前進。戈碧深陷沉思,思緒好像已飛至另一個星球之上。當我把車子停在她屋前時,她突然冒出一個問題。
  “她們被強暴嗎?”
  我的頭腦一時還轉不過來,不知道她指的是誰。
  “誰?”我說。
  “那些女人。”
  那些妓女?還是被謀殺的女人?
  “哪些女人?”
  她沒有回答,沉默了几秒鐘。
  “我受夠這些事了!”
  我還來不及反應,她就下了車,逕自走上屋前階梯。她激烈的反應,使我覺得臉上好像被人重重甩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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