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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我放下電話,兩眼往黑暗的四周掃了一遍。雖然沒有發現有人,可是我卻感覺得到屋子里面有什么東西在。我全身發抖,神經緊繃,腦子里思緒紛雜,不知道該采取什么行動。
  鎮定點,我告訴自己。從落地窗沖出去,沖到院子里。
  可是篱笆門鎖起來了,鑰匙在廚房里。我心里估量著圍笛的高度,不知道爬不爬得過去?就算爬不過去,至少是在外面,總有人會听到我喊救命。真听得到?外頭風雨那么大。
  我全神貫注地听著四周的動靜,心髒在胸口猛跳,就像飛蛾在紗窗上扑翅。我整個腦子亂哄哄的,一下子想起瑪格莉特,一下子想到康絲妲,還有其他的被害者。我想著她們遇害的畫面,喉嚨被割破,雙眼翻瞪,死不瞑目。
  布蘭納,赶快采取行動。快走!不要待在這邊等死!可是,一想到凱蒂,我的心又亂了。我走了,凱蒂怎么辦?凱蒂要是回來的話,豈不落入他的手中?不對,我這樣告訴自己。她習慣主動操控,不會盲目地等待。她會自行消失,重新計划下一次的行動。
  我咽了咽口水,痛得差點叫了出來。我身体很不舒服,心里又害怕。我決定逃走,只要沖過去把落地窗打開,跑到雨中去,我就自由了。我感到全身僵硬,每一條肌肉都繃得緊緊的,下定決心往落地窗跑去。我繞過沙發,來到落地窗前,一手握住門把,另一手去拉門閘。我發燙的手指一摸到金屬部分,馬上感覺到一陣冰涼。
  此時,不知道從哪里伸過來一只手,掩住我的嘴,把我整個人往后拖。我的頭緊緊抵在他堅硬如石的身体上,嘴唇和下巴都被擠歪了。這只手捂住我的嘴,我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覺得這只手异常地平滑。我從眼角看到金屬的亮光,有東西抵在我右邊的太陽穴上面,感覺起來冰冰涼涼的。恐懼就像廣播頻率中的白色雜音一樣,徹底撼動了我的心神,我的腦中一片空白。
  “布蘭納博士,我們今晚干脆來約個會如何?”他說的是英語,可是帶有法國腔,聲音低沉柔和,听起來好像在念情歌里面的歌詞。
  我扭動身体,揮著手臂,拼命想掙脫他,可是他箍得很緊,我根本動彈不得。
  “嘿,不要這樣。不要反抗。今晚你必須跟我在一起,沒有別人,就只有我們兩個。”他把我抱得死死的,我的頸于可以感覺得到他的体溫。他的身体也跟手一樣,既光滑又密實,給人一种异樣的感覺。我已經惊慌過度,完全無計可施。
  我沒辦法思考,也說不出話來。我不知道是該求饒,繼續反抗,還是跟他好好講講道理。他捂住我的嘴巴往后扳,我的頭連動都動不了。他的手把我的下嘴唇擠到牙齒上面,我口中嘗到鮮血的味道。
  “沒有話說?好吧,我們等會再好好談談。”他一面說著,一面潤了潤嘴唇,然后又用嘴唇在牙齒上面磨來擦去。
  “我有東西要給你,”我感覺他的身体在扭動,然后他就把捂住我嘴巴的那只手拿開。“一個禮物。”
  我听到一陣滑溜的金屬聲,他又把我的頭往后拉,接著就拿那東西在我的臉上和頸子上划來划去。只感到一陣冰涼。在我還來不及反應之前,他手臂突然用力一勒,把我整個人拖著走,拖到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那地方突然亮起一陣光,而我已經被鐵鏈勒得几乎窒息,連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在這個時刻,我只有任他擺布,隨著他的動作來品嘗我的每一分痛楚。
  他稍微松了一下手,接著又用力拉著鐵鏈。鐵鏈扼傷了我的喉嚨,扯歪了我的下巴,也把我的脊椎給扭傷了。痛楚難以形容。
  我雙手在空中亂抓,人就要喘不過气來。這時,他突然拖著我的身子轉過來,抓住我的雙手,用另外一條鏈子纏在我的手腕上面。接著他用力把鏈子勒緊,拉去和頸上那條扣在一起,使勁一拉,把兩條鐵鏈都高舉過頭。我的肺里頭仿佛有一把火在燒,而且腦部嚴重缺氧。我拼命不讓自己暈厥過去,眼淚不停地滴落臉頰。
  “啊,會痛是嗎?對不起。”
  他把鏈子放低,我那被勒緊的喉嚨終于又接触到空气。
  “你看起就像是一條被吊起來的大魚,嘴巴不停地吸著空气。”
  我現在就跟他面對著面,他的眼睛距离我的不過几寸而已。由于疼痛未消,我并沒有露出什么樣的表情。眼前雖是一張人臉,可是卻是一張禽獸的臉。他的嘴角微微顫動著,心怀鬼胎地奸笑著。過了一會,他就用刀尖在我的嘴唇上面畫著圈圈。
  我的嘴巴又干又渴,想要出聲,舌頭卻不听使喚。我咽了咽口水。
  “我想……”
  “閉嘴!給我閉上你的鳥嘴!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知道你對我的看法。我知道你們大家都是怎么想的。你們一定都認為我是個變態,最好赶快從這個世上消失,對不對?可是事實上,我跟大家都是一樣的。而且我現在可是處在上風。”
  他把刀握得非常緊,連手都在發抖。在幽暗的門廳里頭,這只手看起來就跟鬼魅一樣蒼白,鼓起的指關節顯得又白又圓。外科手術用的手套!那就是我剛才聞到的味道。這時刀刃已經划進我的臉頰,我感覺到有一股暖流從下巴滴了下來。我已經是完全絕望了。
  “布蘭納博士,等一下你就會把襯褲脫掉,你會非常需要我的。不過在這之前,我有點事情想先問問你。我叫你說,你才能開口。”
  他重重地喘著气,鼻孔一陣蒼白。他用左手玩弄著鐵鏈,把鏈條一節一節地纏在手掌上。
  “現在你告訴我,”他的語气又緩和了下來。“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他露出冰冷又凌厲的眼神,就像某种中生代的哺乳動物。
  “你認為我是瘋子?”
  我沒有出聲。雨點打在他身后的窗子上。
  他拉了鐵鏈,把我拉近他的身邊,臉對著臉。他的气息吹散了我皮膚的汗水。
  “擔心你的寶貝女儿?”
  “你知道我女儿些什么事?”
  “布蘭納博士,我對你的一切可是了如指掌。”他的聲音又低沉溫柔了起來,好像黏稠的糖漿。我只覺得仿佛有惡心的東西在我耳邊蠕動。我痛苦地吞著口水,一方面想開口說話,可是又伯激怒他。他的情緒就像狂風中的吊床,劇烈搖擺不定。
  “你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大概吧。”他又拉起鐵鏈,不過這次他并沒有突然用力,而是慢慢地把我的下巴拉到最高,然后反手拿著刀,慢慢地在我的喉嚨上面划過。外頭忽然打起閃電,他的手也猛力一拉。“夠緊嗎?”他問。
  “求……”我說不出話來。
  他把鐵鏈放松,好讓我把下巴放低。我咽著口水,深吸了一口气。我的喉嚨痛得像火在燒,脖子也有瘀傷,而且腫了起來。我舉起手去揉它,可是他馬上拉住我手腕上的鐵鏈,把我的手扯了下來。他的嘴巴又是一陣唇齒交磨。
  “沒有話說?”他瞪著我看,兩顆瞳仁又黑又大。他的下眼險也跟嘴唇一樣微微顫動著。
  在惊恐之中,我忽然想著,不知道其他被害者是怎么度過的。不知道戈碧當時是怎么度過的。
  他又把鐵鏈高舉過我的頭,然后開始慢慢地施壓,就像小孩子在凌虐小狗。一個有殺人怪癖的小孩。我想起阿莎。我想起戈碧身上的傷痕。約翰說了些什么?我要怎么運用它?
  “求你行行好。我想跟你談談。我們為什么不找個地方喝一杯,然后……”
  “賤女人!”
  他突然用力一扯,我身上的鐵鏈一下子縮得緊緊的,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本能地舉起手來,一雙冰冷無用的手。
  “誰不知道布蘭納博士不喝酒,你想騙誰?”
  雖然淚眼朦朧,我還是看得到他的眼瞼跳動得很厲害。他已經到了發作的邊緣。啊,上帝啊!救救我!
  “你跟其他人都一樣,把我當成傻子,是不是?”
  這時我的腦子只發出兩樣訊息:逃走!去找凱蒂!
  他抓著我的時候,外頭狂風呼嘯,雨水不停地打在窗子上頭。我听到遠處傳來一聲汽車的喇叭聲。我聞到他的汗水和我的汗水交混在一起的味道。他那雙眼睛,因為發狂而變得呆滯,此刻就映在我的眼前。我嚇得一顆心都快跳出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寂靜的臥房里面忽然有東西闖了進來。他暫時停下了動作,眼險一陣收縮。博蒂突然出現在門口,低吼著。弗提耶把視線移向那團白色的影子,我的机會來了。
  我抬起朋來,狠狠地朝他兩腿之間踢去,這一踢摻雜了我所有的恐懼和仇恨。我用外腔重重地踢了他的下体,他當場彎下腰去,痛得大叫起來。我把他握在手中的鐵鏈扯掉,轉身便往大門跑去。我惊魂未定,只知道要往前跑,可是腳步十分沉重,仿佛是用慢動作在跑似的。
  他很快就恢复了,憤怒地吼了起來。
  “賤貨!”
  我在狹窄的通道上跟路跑著,差點被拖在地上的鐵鏈絆倒。
  “賤貨,你死定了!”
  我听到他的聲音,他就跟在我后頭,在黑暗中搖搖晃晃地走,就像一頭被逼急了的野獸。“你是我的!你跑不掉的!”
  我歪七扭八地拐過牆角,雙手不停地扭動,拼命想掙開手腕上的鏈條。血液在我的耳朵里面躍動著,我覺得自己像個机器人,身体正由交感神經系統在指揮控制著。
  “婊子!”
  他就擋在我和前門的中間,我只能拐到廚房里頭去!這時我心里只有一個想法:到落地窗去!
  我的右手已經掙開了鏈條。
  “妓女!你是我的人了!”
  就在离廚房還有兩步的地方,我突然又感覺到一陣疼痛,脖子好像要斷了一樣。我的左手被提飛了起來,連帶的頭也被迫往后仰。他又抓到了拖在地上的鐵鏈。我感到腹部一陣腫脹,氧气供輸的管道又被勒住了。
  我用自由的那只手去扳開喉間的鏈條,可是我扳得越用力,他就把鏈條勒得更緊。盡管我再怎么扭動拉扯,鏈條只有越陷越深。
  他慢慢地收著鏈條,一步一步地把我拉近他的身旁。我嗅得到他狂暴的气息,也在鏈條的搖動中,感覺到他的身体在顫抖。他一圈又圈地縮短套在我身上的鏈條長度。我開始頭暈眼花,覺得自己就快昏過去。
  “賤貨,你會付出代价的。”他怒气沖沖地說。
  我的臉和指尖因為缺氧而變得麻木,耳朵里面也鳴起空洞的響聲。我覺得整個房間都旋轉浮動了起來,同時有一堆黑點出現在我的視界中間,這些黑點漸漸合并在一起,然后又像團黑色的積云般,往外擴散了開來。在黑云逐漸擴散之際,我看到磁磚地面隆起,慢慢向我靠了過來。我覺得身体往前飄浮,看到自己的手伸向前。突然,我整個人往前倒下,而他也跟著我跌倒。
  我們往前倒下的時候,我肚子正好按倒柜台的某個部分,我的頭也被櫥柜重重敲了一下。這時他手中的鏈條掉了,可是他馬上從我身后扑了上來。
  他雙腳張開,整個身子都壓在我身上,把我按倒在柜台上面。我左邊骨盆的地方被洗碗机的尖端割到,雖然痛得要命,可是至少我已經能夠呼吸。
  他的胸部起伏得很厲害,而且每一條神經和每一條肌肉都繃得緊緊的,就像弓已經搭在弦上,准備射出。這時他又把鏈條纏在手上,我的頭也被迫往后仰起。他扼住我的脖子,用刀尖抵著我的下領。我的頸動脈貼著冰冷的金屬,抽動個不停。我的左臉頰可以感受到他呼吸的气息。
  他抓著我不放,而我就像挂在勾子上的動物尸体,頭向后仰,兩手前伸,一點辦法也沒有。我仿佛隔著一道海灣在看自己,只能站在對岸干著急,盡管早已嚇坏,卻完全無能為力。
  我把右手放在台面上,想要撐起身子,好讓鏈條松一點。就在這個時候,我的手碰到了台面上的東西。一瓶柳橙汁。一把刀。
  我偷偷模摸伸手去握住刀柄,一面假裝呻吟吸泣,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安靜一點,賤貨!我們現在來玩個游戲。你不是很喜歡玩游戲?”我小心翼翼地旋轉著刀子,一面大聲尖叫。
  我的手在發抖,猶豫不決。
  后來我又看到那些受害的婦女,想到他是怎么對付她們的。如今我正親臨其境,完全可以体會她們當時內心的恐懼与絕望。
  下手吧!
  腎上腺素貫穿我整個胸腔及四肢,就像岩漿從山邊滾落。就算要死,也要死得有尊嚴,非跟敵人拼個你死我活不可。我必須主宰自己的命運。我抓起刀子,刀刃向上,量好方位,然后用盡所有恐懼、絕望以及复仇所能給予的力量,猛然向他刺去。
  刀尖先是碰到骨頭,稍微滑動了一下,然后就直接刺進了軟如泥狀的肉里面去。我听見他扯開喉嚨狂叫,聲音凄慘無比。剛才我曾踢他一腳,他也是痛得大叫,不過跟這次比起來,程度實在差太多了。他左手下垂,右手也從我的脖子上移開,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他手中的鏈條滑落在地板上,我終于又松了一口气。
  我感到喉嚨一陣麻木,臉上還濕濕的。不過沒關系,我目前只想要空气。我饑渴地吸著空气,并且把背脊伸直,這才感覺到自己好像流了血。
  我的身后又響起一聲尖叫,音調很原始,听起來好像野獸垂死前的哀嚎。我雙手扶著柜台,一邊喘著气,一邊轉過頭去看著他。
  他東倒西歪地往后退,一只手放在臉上,另外一只伸向前,以保持平衡。他張著嘴,發出可怕的聲音,接著就撞到牆,整個人慢慢地滑到地板上。他伸出去的那只手在牆上留下了一道黑色的痕跡。他的頭前后擺動了一下,喉間發出一陣細微的呻吟聲,爾后,他的雙手都垂了下來,頭和下巴也跟著下垂,兩眼死盯著地板。
  房子里面突然安靜了下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只听到自己急劇的喘息聲以及他漸趨消失的嗚咽聲。在疼痛加劇的同時,四周的景物也開始一一歸位。流理台、火爐、冰箱……一片死寂。腳下是滑溜溜的東西。
  我瞪著那個跌坐在我廚房地板上一動也不動的人形。他兩腿大張,下巴抵在胸前,背靠著牆。在微弱的光線底下,我看到他胸前有一道黑色的污漬,一路延伸到他的左手。
  突如其來的閃電就像是焊工手中的火束,照亮了我親手制成的手工藝品。
  那把刀的刀柄就插在他的左眼里。血從他的臉和喉嚨滴了下來,把他胸前衣服的顏色染得更深。他已經停止呻吟了。
  我的喉嚨哽塞,只能發出咯咯的聲音,這時那支小黑點艦隊又航進了我的視野之中。我雙腿突然一軟,還好有柜台可靠。
  我赶緊多做深呼吸,然后舉起手來把脖子上的鏈條拿掉。我的手摸到一股濃稠的暖流,放下手來一看,才知道自己真的在流血。
  我朝著門口走去,心里想著凱蒂,也想要找人求救。就在這個時候,我忽然听到一陣聲音,嚇得我待在原地不敢動。是鏈條的聲音!房間也突然亮了起來。
  我大吃一惊,已經無力逃跑,只好轉過身,有道人影正靜靜地向我走來。
  我听到自己的尖叫聲,接著又看到無數的黑點,然后視線就完全被那團黑云給擋住了。

  遠處傳來陣陣的警笛聲。人說話的聲音。有東西按在我的喉嚨上面。
  受到光線和四周動靜的影響,我睜開眼睛,有個人影正俯身在我面前,他用一只手拿著東西按住我的脖子。
  是誰?我在哪里?我家客廳。我腦中一片空白,心里一陣恐慌,掙扎著想坐起來。
  “小心,小心,她起來了。”
  有雙手把我輕輕按了回去。接著我就听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太意外了,真叫人料想不到。
  “不要亂動。你流了很多血。救護車就快到了。”
  那是克勞得爾的聲音。
  “這是哪里?我……”
  “你很安全,我們抓到他了。”
  “應該說是不完整的他。”這是查博紐在講話。
  “凱蒂呢?”
  “躺回去。你的喉嚨和脖子右邊都有傷口,只要頭一動,傷口就會流血。你流的血已經夠多了,我們可不希望看到你再流。”
  “我女儿呢?”他們的臉都在我的眼前浮來飄去。一道閃電打下來,我看到的是一張張白色的臉。
  “凱蒂怎么了?”我感到呼吸困難,心砰砰地跳著。
  “她沒事,只是急著見你,有朋友在照顧她。”
  “救護車呢?”克勞得爾离開沙發。
  他大步走向門廳,向廚房的地板上瞄了一眼,然后又回頭看看我,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警笛的聲音越來越大,響遍了我住的這條小街。過了一會,我就看到落地窗外亮起陣陣旋轉的紅藍光束。
  “放輕松,”查博紐說。“救護車已經到了。我們會看著你女儿,不會放她一個人。事情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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