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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默里,你好!”博羅維耶茨基叫道。
  默里身上系著一條長長的藍圍裙,從一排排活動鍋灶后面走了出來,這里在熬煮顏料。在被各色顏料蒸气遮掩而顯得昏黃的電燈光的照耀下,他那刮得十分干淨的瘦長臉和一雙晶亮、淺藍,似乎有點突出的眼睛給人的印象,卻象《潘趣》周刊1上的一幅諷刺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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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國十九世紀下半葉著名諷刺幽默刊物,1841年在倫敦創刊。
  “啊!博羅維耶茨基!我早想見您了!我昨天就到過您那儿,卻遇見了莫雷茨,我討厭他,因此沒有等您。”
  “他是個好伙計。”
  “他的好心和我有什么關系,我討厭他的种族。”
  “第五十七號已經在印了嗎?”
  “在印了,我給了顏料。”
  “印得上嗎?”
  “第一批米數還湊合。中央管理局已經表示要向您定購五百匹錦緞。”
  “啊!這是第二十四號,淺綠色的。”
  “貝赫分局也來了電話,為了同一件事,我們生產嗎?”
  “今天不了,絨布更迫切些,還有這些夏天的品种更需要印染。”
  “有人來電話要定購第七號斜紋布。”
  “在砑光車間,我一會就到那里去。”
  “我有話對您說。”
  “說吧!說吧!”博羅維耶茨基雖然很客气地低聲說,其實他不很樂意。
  默里拉著他的手,把他帶到厂房角落里的一些大木桶后面,那儿時刻都有人來從桶里取顏料。
  這個被稱為“廚房”的厂房在黑暗中仿佛消失不見了。在一排懸挂得并不很高的象鋼傘一樣的棚檐下面,一些大型銅攪拌器正自個儿慢慢轉動,翻選著大銅鍋里的顏料。這些銅鍋的表面磨得很光亮。
  整個房子由于机器的轉動而顫抖著。
  長長的傳動帶宛如一條條米黃色的不盡長蛇,在天花板下發瘋似地迅疾地你追我赶。它們或是糾結在一起,從兩排大煮鍋的上空通過,或是沿牆匍匐前進,或是在很高的地方,互相交錯地走著。人們只能通過那些從鍋里不斷冒出來的刺鼻的、同時把燈火遮住了的五顏六色的汽霧,才勉強可以看見。而這些傳動帶通過牆壁,通過所有的洞孔,還要鑽進其他的厂房。
  工人們穿著沾滿顏料的襯衫,默不作聲地奔跑,好象一些影子,一會儿就消失在黑暗中。小車咕隆咕隆地駛進駛出,不斷將制成的顏料運送到印制車間和染房去。
  到處都是刺鼻的硫磺味。
  “我昨天買了些家具。”默里對博羅維耶茨基低聲說,“你大概以為我給我的小沙龍買的是皇帝式1的、黃色緞面的家具,給餐廳定購了亨利四世式的橡木家具,給女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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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原文是法文。
  “你什么時候結婚?”博羅維耶茨基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
  “我自己也不知道,雖然我想盡可能早一點。”
  “你已經求婚了嗎?”博羅維耶茨基表示輕蔑地瞧著這個駝背的、看起來十分可笑的英國人,他現在覺得這個人的背彎得很厲害,他那向前突出的長長的腮幫和非常好動的寬嘴唇使人想起猴子的模樣。
  “就算是求婚了吧!正是在星期天,她對我說,她要有一棟布置得很好的住宅。我詳細地問了她;她的回答,就象當你問到許多女人未來的經濟狀況時她們所回答的那樣。”
  “你前一次也是這樣說的。”
  “是的,可我過去連半點信心也沒有。”默里說得很肯定。
  “如果是這樣,我對你表示衷心的祝賀,什么時候可以和你的女友認識?”
  “到時候一切都會有的,一切。”
  “所以我相信,你到底要結婚的。”博羅維耶茨基表示譏諷地嘮叨著。
  “你明天來我這里好嗎?我一定要听听你對我的這些家具的意見。”
  “我來。”
  “可是什么時候?”
  “午飯后。”
  默里回到了顏料房和實驗室。博羅維耶茨基則通過工厂的走廊和過道一直跑到染坊來。過道里由于滿是裝著還能滲出水來的顏料的車子、人和大捆大捆成堆擺在地上有待清理的貨物,顯得十分擁擠。
  在路上時時都有人攔住博羅維耶茨基,和他商討各种事務。
  他發布的指令很短,他作出決定很迅速,他要通知的事也通知得很快。他有時看了工人給他送來的試品之后,只干脆說一聲“好”或者“還要”,便又通過千百個工人的視線和象地獄一樣亂糟糟的工厂的轟隆聲,繼續往前走去。
  一切都在強烈地震動,牆壁、天花板、机器、地板、發動机都在轟隆隆地響著。傳動帶發出了刺耳的忽哨聲,小車轔轔行駛在瀝青地上,動力机上的輪盤時而發出叮叮當當的碰撞聲,齒輪也咯咯地咬得直響。通過這動蕩不安的汪洋大海,還不斷傳來人們的呼喊聲,那主机的強有力的呼吸到處可以听見。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博羅維耶茨基注意環顧四周,可是厂房里到處都是蒸汽,除了机器微微顯露出它的輪廓之外,別的什么也看不見,他看不見是誰在叫他。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這時他的身子突然晃了一下,因為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
  “啊!厂長先生!”博羅維耶茨基認得是工厂老板,低聲地說。
  “我在找你,可你卻跑得遠遠的了。”
  “我有事嘛!厂長先生。”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累得要死了。”老板使勁抓住他的肩膀,嘴里不說話,由于過分疲勞,連呼吸都很困難。
  “工作有進展嗎?”過了一會,老板才問道。
  “在干。”博羅維耶茨基簡單地回答后,便往前走去。
  老板靠在博羅維耶茨基胳膊上,他走起來很吃力,只好拄著一根粗大的樹枝,這樣兩個人差不多都躬下身子了。然后他抬起了頭,現出那雙又圓又紅、看起來十分凶惡的眼睛和大臉。這張臉也很圓,很明亮,上面長的小胡須剪得十分齊整。
  “好吧!那些瓦特桑印染机的使用情況好嗎?”
  “一天能印一万五千米。”
  “太少!”老板低聲地嘟囔著。他放開了博羅維耶茨基的胳臂,登上滿載著尚未加工的印花布的小車,這時他身上穿的那件厚實的大衣拖到了地上,但他依然拄著那根樹枝,在車上坐下。
  博羅維耶茨基來到一些大顏料桶跟前。在這些顏料桶上面,有一些大滾軸卷著一包包已經散開的布料在轉動。它們一面把布浸染,一面又把顏料不斷濺潑在工人們的臉孔和襯衣上。站在這里的工人几乎一動也不動,他們時刻都得從桶里取水,同時看里面還有沒有染料。
  几十個這樣的滾軸排成一行一行,它們那永不停息的轉動看起來十分單調乏味。一條條長布由于在顏料里浸過,一塊塊紅色、藍色和米黃色的花斑在蒸汽的映照之下,現出了光采。
  厂房里屹立著兩行鐵柱,把它上面的一層高高地托起。在柱子的另一邊是洗滌車間,擺著一些長方形箱子,其中有的裝滿了開水,由于里面放了蘇打而發著泡沫,有的還裝著洗滌机、干燥器和肥皂。布料要從這些箱子里通過,由于打麻器不斷把水噴洒在大廳里,在洗滌机上便形成了一團稠密的霧,因而厂房里的燈光也象有一面鏡子在反照著它。
  接收器叮叮當當地響著,伸出它的兩只交叉在一起的手,把洗淨的布料交給工人。工人再用棍子把這些布料大幅大幅地折疊起來,分別放在那些時時刻刻都在來回走著的小車上。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老板對著一個在汽霧中閃現的影子叫道,可這不是博羅維耶茨基。
  他站了起來,拖著他那雙害了關節炎的病腳在厂房里一瘸一拐地走著。他感到能沐浴在這灼熱的空气中很是高興,他的整個病体已經沉溺在這充滿了汽霧、刺鼻的顏料味和水的大廳里了。這些水有的是從洗滌器和桶中噴潑出來的,有的是從小車子上滲流下來的,有的是人們的腳踩在地上濺起來的,有的是那些沾在天花板的水滴并成一道水流后滴下來的。
  离心机近乎呻吟的脫水聲響遍了整個大廳,象針刺一樣鑽進了監視著工作進程、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机器上的工人們的筋骨里,猛烈地碰撞著接近器上象旗幟一般飄蕩著的彩色布料。
  博羅維耶茨基現在在隔壁的一間厂房里。這里有一些矮小的老式的英國机器,用來印染供男裝用的黑色粗布。
  白晝之光通過千百個窗子照了進來,給這間厂房里的黑色汽霧和工人們身上涂上了一層淺綠色。工人們挽著兩只手,象石柱子那樣站著,一動也不動,注視著机器。千百米粗布在這里通過時,可以十分均勻地被染上從机器里噴射出來的、泡沫狀的黑顏料。
  牆壁在不停地抖動,工厂以其全副精力投入了工作。
  靠牆安裝的一台升降机使大廳和它上面的四層樓發生直接的聯系。机器低沉的轟隆聲在大廳里不斷回響。升降机不是將一批小車、貨物和人運上另一層樓,就是把另一批人和貨在大廳里卸下。
  白晝已經開始。渾濁的日光透過被蒙上一層汽霧的十分肮髒的窗玻璃射進來,將机器和人們的相貌照得更清楚了。大廳里,在淡綠色的晝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一條條長長的紅色汽霧來回飄游,它們仿佛在汽燈的光暈上撒上了一層塵土。人和机器都好象處于尚未清醒的狀態,好象一些被運動中產生的可怕的強力所控制的幻影,好象一束束的破爛和一堆堆的灰土被攪在一起后,扔進了不斷翻騰和咆哮著的旋渦里。
  老板海爾曼·布霍爾茨在細心地視察染房,走得很慢。
  他走過樣品展覽室后,坐升降机上了樓,然后又踩著階梯從樓上下來。他走過長長的走廊,一面檢查机器,察看貨物,時而向人們投去不高興的眼色,時而說几句簡短的話,他的話象閃電一樣很快就傳遍了全厂。他喜歡坐在一堆堆布上,有時坐在門檻上休息,有時他甚至突然不見了,過一會又出現在工厂的另一方,人們看見他站在一些車廂之間的煤棧的前面。這些車廂一排排立在一個正方形大廣場的一邊,廣場周圍用柵欄圍了起來。
  厂里所有的地方他都看過了。他在走過這些地方時,面色總是那么陰沉,沉默不語,就象秋夜一樣。他只要在哪里出現,在哪里經過,哪里的人們就不說話了,他們的頭就低下來了,他們的眼睛也閉起來了,甚至他們的形影也消失不見了,仿佛都要避開從他的眼里噴射出來的火焰。
  他和在車間里忙個不停的博羅維耶茨基會過几次面。
  他們相見時,總是互相表示友好的。
  海爾曼·布霍爾茨喜愛博羅維耶茨基經營的這個印染厂,特別是博羅維耶茨基每年付給他整整一万盧布,因此對他一貫十分敬重。
  “他是我的這個車間里一台最好的机器。”他望著博羅維耶茨基,心里想道。
  布霍爾茨自己已經不管什么事了,他讓女婿管理工厂,自己則習慣地每天早晨和工人們一起來到這里。
  他喜歡在這儿吃早飯,然后一直要坐到中午。午飯后,不是進城,就是去辦公室、堆棧和棉花倉庫里走走。
  他不能遠离這個強大的工厂王國,這是他通過自己一輩子勞動和他的智慧与力量所創建的。他必須關心踩在他腳下的一切,關心這些震動著的、破爛的牆壁,只有當他處在原料、顏料、漂白劑和烈日晒熱了的油脂的气味包圍中,走過那延伸于全厂的傳動帶時,他才感到舒服。
  他現在坐在印染房里,用他那雙昏花的眼睛望著由于窗子很大而顯得明亮的厂房,望著轉動中的印染机,望著這些活象一座座鐵塔的机器,它們雖在十分緊張地工作,卻保持無聲無息。
  每個印染机旁都單獨有一台蒸汽机,它的輪盤在轉動中呼啦啦地響著,就象一塊磨光了的銀盾牌,在它以瘋狂的快速不停地轉動時,它的形貌是捉摸不定的,人們只看見圍繞著它的軸旁有一個銀色的光圈在旋轉,同時噴射出閃灼發亮的煙火。
  机器每時每刻都在迅速地運轉。那永不終斷的長長的布料被卷在一些銅柱子上,在這里給它們壓上各色花紋之后,再往上去就看不見了,它們進入了上一層樓的干燥室內。
  從机器后面把貨物抬來交付印染的人們個個都好象沒精打采。可是工長們都站在机器的前面,他們時時都要躬下身子,留心地看著那些大銅柱子,從大桶里掏出顏料給它們涂上,不消一會,他們就可以對這飛跑著的成千上万米的布看得出神。
  博羅維耶茨基來到了印染房,為了檢查新裝備的一些机器的運行情況,他把這些机器印制出來的樣品和由舊机器印染的布料作了比較,提出了建議。有時經過他的同意,一些正在活動的机器巨人也停了下來,他仔細對它們進行視察后,便繼續往下走去,因為這工厂有力的節奏,這千百台机器,這成千上万以最大的注意力、几乎是信教的虔誠態度注視著机器運轉的人們,這堆積如山的貨物,在吸引著他。這些貨物有的擺在地上,有的放在車子里,有的被人們搬來搬去——從洗滌机搬到印染机上,從印染机搬到干燥器里,從干燥器搬到砑光車間,然后還得去十几個其他的地方,一直到它們變成成品。
  博羅維耶茨基間常也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他的辦公室在“廚房”附近,他在這里設計新的花色,參看那擺在桌上的許多樣品,這些樣品被沾貼在一些大的紀念冊中,是從國外寄來的。休息時,他考慮、設想他計划和朋友們聯合開辦的工厂的草圖;可是他的思想不能集中,因為他离不開周圍的環境,工厂的轟隆聲在他的辦公室里響著,工厂的運動使他的神經和跳動著的血脈都感覺得到,工厂不允許他离群索居,它毫不放松地拉住了他,使他不得不為每一個活動在這里的人服務,支持他們的一切行動。
  博羅維耶茨基又起身出去了。白天對他來說真是長得可怕。四點左右,他來到另一個車間的辦公室,想要喝茶,還要打電話給莫雷茨,叫他今天上戲院去,因為一個業余劇團為了表示慷慨,要在那儿演出。
  “韋爾特先生剛走了半小時。”
  “他在這里呆過?”
  “他拿走了五十匹白布。”
  “自己要嗎?”
  “不是,受阿姆菲沃夫的委托,到恰爾科夫那里去了。你抽煙嗎?”
  “抽,我累得要命了。”
  他坐在空寫字台前的一張高高的方凳上抽煙。
  在這里辦公的總會計師站在他跟前,自己嘴里噙的雖是煙斗,但卻十分恭敬地用雪茄招待他。几個小伙子坐在高高的木條凳上,用一些大的紅格本在寫字。
  辦公室里沒人說話,鋼筆移動時的刺耳的沙沙聲、鐘擺擺動的單調的滴答聲使博羅維耶茨基感到十分煩惱。
  “有什么情況嗎,什瓦爾茨先生?”
  “羅岑貝破產了。”
  “徹底破產了?”
  “還不知道,可是我想他會調整的,總不能讓生意遭受一次尋常的失敗吧。”他低聲笑著,用手指抖掉了煙鍋里的濕煙灰。
  “公司要丟掉嗎?”
  “這決定于每損失一百他該賠多少。”
  “布霍爾茨知道嗎?”
  “今天他還沒有來我們這儿,听說他腳上長雞眼很痛,他也怕受損失。”
  “他也許倒霉了。”那些躬著背在寫字的小伙子中的一個低聲地說。
  “也許有虧損。”
  “虧損很大,愿天主發發慈悲吧!”
  “但愿他活上一百歲,享有一百棟宮殿、一百個工厂,成為億万富翁。”
  “但愿他患一場重病。”一個小伙子低聲嘟囔著。
  大家都不說話了。
  什瓦爾茨嚴肅地瞅著寫字的人,也看著博羅維耶茨基,好象要表明自己對誰都毫無罪過;可是博羅維耶茨基卻只是悶悶不樂地凝視著對面的窗子。
  辦公室的气氛令人极為煩悶。
  牆壁一直到天花板都是用橡樹木頭堆砌成的,上面的黃顏色使人感到肅穆,牆上釘滿了擱架,擱架上的書擺得很整齊。
  窗子對面聳立著一座四層樓的大房子,是用紅磚砌的,給辦公室留下一道鐵銹色的愁慘的陰影。
  外面的小院舖上了瀝青,小車和人們不時從這儿走過。在約一層樓高的地方,一些如同大力士的臂膀一樣的傳動帶,朝著不同的方向飛跑,同時發出低沉的、嘩啦啦的響聲,把辦公室的窗玻璃也震得吱吱地響。
  工厂上面,高懸著象一塊沉重的髒帆布的天空。天空降下的小雨有的匯成一道道肮髒的水流沿著圍牆流下來,有的有如令人生厭的唾沫,吐在辦公室的沾滿了煤灰和棉花屑的玻璃窗上。
  在辦公室的一個角落里,煤气爐上的水壺在絲絲鳴叫。
  “霍恩先生,遞給我一杯茶好嗎?”
  “經理先生大概還要面包吧!”什瓦爾茨很客气地送上了一塊。
  “要干淨點的。”
  “這就是說比你吃的要好點的,尊敬的1霍恩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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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原文是德文。
  霍恩送來了茶,停留了一會。
  “你怎么啦?”博羅維耶茨基問道,他和霍恩很熟。
  “沒什么!”他回答得很簡單,表示厭惡地望著那個用報紙把面包包上,然后放在博羅維耶茨基面前的什瓦爾茨。
  “你的臉色很不好。”
  “霍恩先生不在你的厂里干了,從沙龍來的,難于習慣坐辦公室和勞動。”
  “只有牲口和癩皮狗才愿意帶枷鎖,正常的人不習慣。”霍恩十分惱怒地嘮叨著,但他的話聲很低;什瓦爾茨雖然注意瞅著他,也沒有听清楚,只好傻乎乎地笑著,一面低聲說:
  “尊敬的1霍恩先生!尊敬的2霍恩先生!這里有火腿炒閹雞,非常好吃,經理先生會來品嘗,我老婆是做這道菜的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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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原文是德文。
  霍恩走到寫字台旁坐下,他那茫亂的視線一會儿盯著紅色的牆壁,一會儿盯著窗子,窗子外面是一堆被撕散的用來紡紗的白棉花。
  “再遞我一杯茶!”
  博羅維耶茨基想試探他。
  霍恩送來了茶,他沒有看博羅維耶茨基,卻轉身要走。
  “霍恩先生,你半小時后可以到我這儿來嗎?”
  “好,經理先生,我自己也有事,我打算明天來找你。現在你可以听我說嗎?”
  霍恩想私下對博羅維耶茨基說几句話,可這時有一個女人走進辦公室來了,還帶著四個孩子。
  “耶穌賜福!”她低聲嘮叨著,把視線投向這時在桌邊所有抬起了頭的人。因為博羅維耶茨基站得距她最近,并且儀表堂堂,她便在他面前十分恭敬地躬下了身子。
  “老爺,我來求您了。我丈夫的腦袋被机器扎斷了,我們現在成了貧窮的孤儿寡母。我來這里是求老爺賜予公道的,我丈夫被机器扎斷了頭,請老爺發給我們救濟金吧!”她又把身子躬到了博羅維耶茨基的膝蓋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出去,到門外去,這里不管這樣的事。”什瓦爾茨叫道。
  “先生,安靜!”博羅維耶茨基用德語叫他。
  “先生,她半年多來,已經走遍所有的部門和事務所,沒有辦法把她赶走。”
  “為什么這件事沒有處理呢?”
  “你也問這個?這個無賴是有意把他的頭放在輪子下的,他不想干了,他要偷厂里的東西。我們現在要給他的婆娘和小雜种付錢?”
  “你,癩皮狗,我的孩子是雜种?”女人喊著,激動地跳到了什瓦爾茨跟前,什瓦爾茨退到桌子后面去了。
  “女人,安靜!你別嚷了,叫這些孩子也別哭了。”博羅維耶茨基嚇了一跳,指著那些貼在母親身邊放聲大哭的孩子叫道。
  “老爺!我正要說句實在的話,我在礦山里時,他們總是給我許愿,說是給錢。我也不停地走呀!求呀!可是他們騙我,把我象狗一樣地赶出了門。”
  “你們放心好了,我今天就去和厂主說一說,一個星期后你們到這里來,會給你們錢的。”
  “敬愛的老爺呀!愿天主和琴希托霍瓦1賜予您健康長壽,賜予您財產和名譽吧!”她一面喊著,一面拜伏在他的腳前,吻著他的兩只手。
  博羅維耶茨基從她那里脫身后,离開了辦公室,可是他卻在一個大過道里站了一會。當他看到女人也出來后,又問道:
  “你們是從哪儿來的?”
  “啊!先生,我是從斯基耶爾涅維茨來的。”
  “在羅茲已經呆了很久了嗎?”
  “快兩年了,是因為破了產才來這儿的。”
  “你們有工作嗎?”
  “這些异教徒,這些害了傳染病的异教徒怎么會要我呢!
  再者我能把孩子放在哪儿呢?”
  “你們靠什么生活?”
  “我們很窮,老爺,窮得很呢!我和一些紡織工人一起住在巴烏蒂區2,每月要付三個盧布的房租。先夫在世時,盡管我們常常只有鹽吃,只能挨餓,可總算是活下來了。現在他不在了,我就得去老城找活干,那里有時需要洗衣的等等。”
  她講得很快,圍在她身邊的孩子穿得很髒,很破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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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波蘭宗教圣地。
  2羅茲的工人住宅區。

  “你為什么不回鄉下,到家里去呢?”
  “我會回去的,先生!只要那儿照農民的標准給我付工錢,我這就去。否則,但愿羅茲城的瘟疫不要放過那里,但愿這城市的大火也燒到那里去,但愿天主不要怜惜那里的任何東西,但愿那里的一切都死光,不剩一個。”
  “別鬧了,你們沒有必要在這里詛咒!”博羅維耶茨基有點生气地嘟囔著。
  “沒有必要?”女人感到奇怪地叫起來了。她把那蒼白的、十分丑陋的、被貧困損耗了的面孔和那已經萎縮的、熱淚盈眶的眼睛沖著博羅維耶茨基。“老爺,我們在鄉里只不過是些雇農,我只有三莫爾格土地,是在父親死后繼承下來的。我們沒錢蓋房子,住在叔侄們家里,靠做工為生。一個鄉里的人總還是可以住得好好的嘛!他可以把土豆積攢起來還債,可以養鵝養豬,會有雞蛋。我們也養過乳牛,可是在這儿又怎么樣呢?一個倒霉鬼要從早干到晚,連吃也顧不上,我們的生活最后就象乞丐一樣,而不是象基督徒一樣;我們是狗,而不能成為一個誠實的人。”
  “那么你們為什么要來這儿呢?應當呆在鄉下嘛!”
  “為什么?”她十分痛苦地叫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都走了,我們也走。阿達姆是在春天走的,他把女人留下,走了。秋后來了一個打扮得十分漂亮的人,誰也不認得他;他全身穿的是呢子,戴鍍銀手表,還有戒指和在鄉下要三年才能掙到的那么多的錢。人們都感到惊奇,可這個瘟神卻在騙人,鄉里人希望他把他們帶出去,為此他們給了他錢,上帝知道他對他們許了什么愿,這樣馬上就有兩個農民:楊夫婦的儿子和住在林子那邊的格熱戈日跟他走了,其他的人也會走的。他們來到了這個羅茲,每個人都想有呢子衣服、手表,過放蕩生活。我阻止過我的丈夫,我們來這儿干嗎?人生地不熟,人們會把我們當牲口使的,可他還是走了,后來他又回來了,把我也接走了,慈悲的主呀!我的主呀!”她不停地嘮叨著,放聲痛哭起來,用兩只髒手擦著鼻子和眼睛。她的身子在這無可奈何的悲痛中,開始顫抖起來,緊靠在她身邊的孩子們也跟她一起低聲哭起來了。
  “這里給你們五個盧布,你們就如我對你們說的那樣去做吧!”
  博羅維耶茨基已經感到厭煩,他很快轉過身來,沒等對方表示感謝就出去了。
  他看不慣這种愁眉苦臉的樣子,可是這女人卻仍使他那慢慢消沉和有意控制著的感情受到了感染。
  他在馬西—普萊特式蒸汽鍋爐1旁站了一會,看到布料通過這里就染印好了。他有點神魂顛倒地望著那些剛剛印上的花色,一些加上了媒染劑的黃花,在高溫中受到成分复雜的苯胺鹽溶液的浸染,會變成粉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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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國馬西—普萊特公司生產的蒸汽鍋爐。
  工厂在傍晚片刻的休息之后,又開始以同樣的強度進行工作。
  博羅維耶茨基通過自己辦公室的窗子向外望去,因為天色驟然陰沉,雪片密密層層地下著,給工厂的圍牆和庭院涂上了一層白色。他看見霍恩站在守門人的小房后面,這里是工厂唯一的出口,霍恩在和剛才那個女人談話,她好象為了某件事情正高興地對他表示感謝,在自己的身后還拿著一張紙。
  “霍恩先生!”博羅維耶茨基從小窗里伸出頭來喊道。
  “我正要找你。”霍恩走出來后,回答說。
  “你給這個女人出了什么主意?”他望著窗子,粗聲粗气地問道。
  霍恩把身子晃了一下,在他那象女人一般的美麗的臉龐上,立刻現出了一陣紅暈,他的一雙藍色的十分和善的眼睛也在閃閃發亮了。
  “我叫她去找律師,讓她去和工厂打官司吧,到時候法律會迫使他們給她賠償損失的。”
  “這個与你何干?”博羅維耶茨基輕輕地敲著玻璃窗,咬住了嘴唇。
  “与我何干?”他沉默了一會,“一切貧困,一切非正義的事情我都要管……”
  “你在這儿是什么身分?”他厲聲地打斷了他的話,然后坐在一條長桌前。
  “得啦!我是事務所的見習生,經理先生不是最清楚嗎!”
  霍恩愕然地問道。
  “好啦!霍恩先生!照我看,你完不成這個見習了。”
  “對我來說,什么都一樣。”他斬釘截鐵地回答說。
  “可對我們來說,對工厂來說,就不是所有的都一樣。你是工厂里千百万齒輪中的一個,我們收你并不是要你在這儿辦慈善事業,是要你干活。這儿需要一切都發揮最好的效用,照規矩辦事和互相配合,可你造成了混亂。”
  “我不是机器,是人。”
  “那是在家里。工厂既不考驗你的人道精神,也不要求你慈悲為怀,而要求你多出力,出智慧,僅僅為了這個,我們才付給你酬勞。”博羅維耶茨基更加惱怒了,“你在這儿和我們大家一樣,都是机器,因此你只能做你應該做的事,這里不是你大發慈悲的地方,這里……”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霍恩迅速打斷了他的話。
  “尊敬的1霍恩先生!我如果對你說話,你就好好听著。”博羅維耶茨基厲聲地叫了起來,生气地把一大本樣品丟在地上,“布霍爾茨是因為我的推荐才收下你的,我了解你的家庭,我望你好,可是我看你病了,你患了幼稚的挑撥离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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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原文是德文。
  “如果你是這樣來看對人的同情的話。”
  “你在用所有對工厂心怀不滿的人早就用過的辦法破坏我的名譽。應當給你一個律師,通過他的幫助,你就可以去關心那些不幸和被侮辱的人了。這個律師也會懂得什么才是好的報酬。”博羅維耶茨基帶挖苦地補充說,可是他在看到霍恩那雙瞅著他的善良的眼睛后,怒气隨之消失了,“這樁事就算了,你還可以在羅茲長久呆下去,你會看清這里的關系,會更好地了解那些被壓迫的人們,這樣你就會懂得應當怎樣行動。如果你接過你父親的生意去做,那時候你會承認我說的完全對。”
  “不,先生,我不會久呆在羅茲,也不會去包攬父親的生意。”
  “你想干什么?”博羅維耶茨基感到愕然地叫了。
  “還不知道,雖然你對我說得這么厲害,太厲害了,可是我不能不老老實實對你說明這一點。這且不管它吧!我知道,你作為一個大印染厂的經理不能說別的。”
  “那么你要离開我們?對于你我只能這么想,可是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因為我不愿呆在羅茲的這些下流漢中,作為一界人士的你恐怕是理解我的;我恨工厂,恨所有的布霍爾茨們、羅岑斯特恩們、恩德們,仇恨這可惡的工業匪幫。”霍恩勃然大怒地說。
  “哈!哈!哈!你是一個出類拔萃的‘怪人’,沒有人比得上。”博羅維耶茨基親熱地笑了。
  “我不想多說了。”霍恩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如果你愿意的話,蠢話總是少說為好。”
  “再見”。
  “再見。哈!哈!哈!真有表演天才呀!”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霍恩眼里几乎滲出了淚水,他想說什么,但又沒有說。
  “什么?”
  霍恩鞠了個躬,出去了。
  “一個大笨蛋!”博羅維耶茨基在他走后嘟囔著,然后也到干燥室去了。
  一股干燥的、熱烘烘的空气立刻包圍了他。
  一些四角形的大鐵箱裝滿了熱得可怕的、干燥的空气,它們把一條條各种色彩已經烘干了的、硬幫幫的布不斷吐出來,同時發出轟隆隆的響聲,仿佛遠處的雷聲一樣。
  在許多矮小的桌子上、地上、靜靜移動的小車上,都堆放著布料。厂房的牆壁几乎和玻璃一樣透明,里面的空气十分干燥和明亮。各种布料色澤鮮艷,有金黃色,有絳紅色、紫羅蘭色,有海軍藍色,還有寶石紅的,仿佛一堆堆璀璨生光的金屬片。
  工人們身上只穿一件襯衫,腳是光著的,臉呈灰色,眼睛呆滯無神,好象被這里擠得滿滿的顏料蒸汽燒坏了似的。他們默不作聲,机械地移動著,他們只不過是對机器的補充。
  如果誰想通過窗玻璃去瞭望周圍世界,去看羅茲,他可以看見羅茲就屹立在一座四層樓高的地方,就聳立在被成千上万個煙囪、屋頂、房屋、脫落了枝葉的樹所隔斷了的煙霧中。如果他向另一方遠眺,他可以看見遠處延伸到地平線盡頭的田地,可以看見灰白色的、肮髒的野外。那里由于春來解凍,流水到處泛濫,但有的地方,也間或出現一些紅色的厂房,這些厂房從遠處看,似乎是在霧中顯現出來的。如果他再看那遠處長長一排的小村庄,他可以看見這些村庄無聲無息地緊挨在地面上。如果他往那儿的道路上看,他可以看見這些道路就象一條條沾滿了泥水的黑色帶子,在一排排光禿禿的白楊樹之間,蜿蜒曲折地伸向遠方。
  机器轟隆隆地響著,挨到了天花板的傳動帶在不停地呼嘯,把動力送到其他的厂房。屹立在這四角形大廳里的巨大金屬干燥器主要接受從染房來的濕布,把它們烘干后吐出來。一切都在跟著它們的運動節奏而跳動,因此這個充滿了使人感到凄涼的三月天的色調和光線的大廳就象天主的教堂一樣,具有統治一切的力量。
  博羅維耶茨基望著這些布料,感到有點心神不定,他想是不是它們烘得太干或者被燒坏了。
  “蠢家伙!”他突然想起了霍恩,霍恩年輕漂亮的臉龐,那雙帶著某种說不出的無可奈何的痛苦和指責的藍眼睛,不時出現在他的眼前。他感到惶恐不安,這种不安難以捉摸,當他看著這群在默不作聲地勞動著的人們時,霍恩的一些話又在他的腦子里出現了。
  “我曾也是這樣。”他的思想雖然飛到了過去的時代,可是他沒有讓他想象中的那只戰戰兢兢的手把自己抓住。一絲帶譏諷的微笑在他嘴邊掠過之后,他的眼里依然現出十分沉著和冷靜的神色。
  “這一切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他這樣想時,腦子里出現了一种奇怪的空虛之感,好象在對過去他曾有過、但由于生活在庸俗環境中而喪失了的理想和高尚的沖動表示惋惜。可是這种思想感情在他身上存在的時間很短,他又恢复了他原來的狀態,他以往是什么人,現在還是什么人,海爾曼·布霍爾茨的印染厂的經理、化學家、一個冷靜的、聰明的人,對周圍漠不關心、可是對一切都有准備的人,就是莫雷茨稱呼的一個真正的羅茲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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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原文是德文。
  博羅維耶茨基在這种思想狀態下走進砑光車間時,一個工人攔住了他的去路。
  “什么事?”他問得很簡短,沒有停步。
  “這是我們的工頭,普弗克先生,他說:從四月一號起,我們干活的將減少十五人。”
  是的,一些新的机器要安裝了,用不著舊机器所需要的那么多人了。”
  這個工人把帽子放在手里不住地搓揉,他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可是當他看到從那机器后面和一丈丈的布料后面投來的炯炯目光之后,激動了起來,便跟在博羅維耶茨基后面問道:
  “可我們干什么呢?”
  “你們到別處去找工作吧!只有那些早先就在我們這里工作的人才可以留下。”
  “可我們也工作三年了。”
  “我對你們有什么辦法?机器不需要你們了,它自己會干。如果我們擴大漂白車間,到四月一號可能還有變動。”博羅維耶茨基平心靜气地回答,他上了升降机,馬上就和它一起在牆壁中降落下去。
  工人們面面相覷,不說一句話,他們的眼里表現出憂郁的神色,為明天的失業而擔心,為貧困而憂慮。
  “這是一具死尸,不是机器,狗,狗日的。”一個工人嘮叨著,同時憤怒地踢打著一台机器。
  “貨物要掉到地上了!”工頭叫道。
  一個小伙子很快把帽子戴好,躬下身子,不慌不忙地把紅絨布從机器上拿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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