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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在庫羅夫斯基住的旅館里,組成他們這個緊密小圈子的全部成員差不多都已經來了;他們坐在一張大圓桌周圍,桌子上擺滿了酒瓶和几個插著十几根蜡燭的銀制燭台。
  特拉文斯基是拉著卡羅爾一起來的,因為他半路上抓住了他。
  他們正碰上凱斯勒在發表气勢洶洶的攻擊人的講話;他用沙啞的、充滿憎恨的聲音說:
  “別說是一個,就是你們有十個工厂,也建立不了你們自己的工業。你們首先得學點文明,創造點工業文化,不然你們瞎費勁,就不能不讓人笑話。我太了解你們了!你們都很有才華,因為歐洲的形形色色、名噪一時的賭棍和賣唱的有一半都是波蘭人。你們既然有本事,手腕又靈,都是大名鼎鼎的老爺,那你們為什么不到摩納哥去?為什么要錯過尼斯、巴黎、意大利的賭博旺季?在那些地方你們會引起大轟動的,你們不是很喜歡別人佩服你們嗎?你們不管干什么,都是為了讓人佩服,在眾人面前賣弄,讓人用空洞的漂亮言詞贊美!你們的工作、貴族派頭、藝術、文學、生活,都不過是連篇的廢話,說得多少動听一點而已,都是給展覽廳用的;要是沒有展覽廳,就給自己欣賞。你們在開張以前,就已經破產了。你們都是拿一切東西調情的能手。我毫不抱成見,我可以說出我的觀感、一系列純粹解剖學的、基本的原則。你們是裝成大人的黃口小儿。”
  他打住了,喝了點庫羅夫斯基獻殷勤般地給他斟的酒。
  “你說的話也有道理,也沒有道理。豬要是了解鷹,姑且這么說吧,也會有同樣的見識。豬要是把自己的髒臭、屎尿橫流的圈、野蠻和粗暴、又蠢又殘暴的力气、招人討厭的哼哼聲、光知道叭唧叭唧死吃的那點聰明,把這一切去比鷹的美麗、鷹對自由的渴求、飛向太陽的愿望、鷹的自豪感、對廣闊天地的熱愛,豬就會痛恨雄鷹,就會蔑視鷹的。因此,你所說的話,決不是什么綜合,只不過是下等動物代表的惱羞成怒的哼哧而已。”庫羅夫斯基回答,又給他添酒。
  “不管是什么,對我都一樣,因為我恨你們,討厭你們。”
  “把他赶出去。”梅什科夫斯基霍地站了起來,吼了一聲。
  “算啦算啦!他恨咱們,證明咱們有力量。”
  凱斯勒已經什么也不說了,在座椅上伸伸懶腰,拿出一封又髒又皺的信來看了看,不怀好意地笑著。
  “這個話題說完了,倒快。”卡羅爾提醒說。
  “凱斯勒亂咬,咱們讓他咬去;一咬就露出他那一嘴吃奶的牙。他那种見識,讓他當大伙儿的笑柄吧!他以為他一臭罵咱們,一扇動种族蔑視和仇恨,咱們就絕望得都趴下,要不就給嚇得把什么都拱手讓給智慧、勤勞、有文化、又高貴的德國人了。愚蠢!他哪里知道,一個民族要想生存、發展和取得胜利,就必須承受仇恨的鞭笞,受到想要撕碎他們的豺狼的包圍,而不是哼著太平和愛情的圣歌的天使的包圍。”
  “畢達哥拉斯1說,世界是一個數;可是你呢,凱斯勒,你只是一個零,嚇人的零,特殊的零。”梅什科夫斯基憤怒地嚷道。
  “大家請喝酒。”莫雷茨勸酒,不動聲色地一直听著。
  他們一巡又一巡地喝著,抽著香煙,沉默了片刻。
  特拉文斯基喜歡談一些与話題毫不相干的散亂的想法和見解;于是他打破沉寂,開始用清晰的、象唱小曲儿一樣的聲音說:
  “靠小心謹慎生活的人,作為一個大机器中運轉良好的小齒輪的人,只能創造灰色的社會背景;對進步來說,這只是零,可是從保存‘現狀’2來說,這是個大數量;因此,在最好的情況下,這也只是文明的保存者,而不是創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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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畢達哥拉斯(公元前570——公元前497),希腊唯心主義哲學家。
  2原文是拉丁文。

  “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要干什么;要個人崇拜嗎?”維索茨基机敏地插進來說。
  “我不過是要确認,优秀的個人能夠引導世界前進,沒有他們,世界恐怕只有黑夜,到處是一片混亂,人欲橫流了。”
  “可是這些人從何而來?從月亮上掉下來嗎?還帶著預備好的法律、進步、發明、創造的一覽表,怎么?要不然,他們就是這一大群灰色的‘保存者’、這個社會背景的產物?是這樣嗎?如果是這樣,我的話完了。”他急不可耐地叫嚷,翹起胡子,拉開翻領,卷起袖子,准備進行更激烈的爭論。
  “你快說出最后的結論吧。”特拉文斯基隨隨便便地說。
  “优秀的個人,照你所說的,引導世界,而藝術、科學、行動、感情等等的天才,只不過是無意識的工具而已,他們的种族、民族或者國家把他們生出來,就是讓他們成為它們的代言人。可是他們的偉大程度,是和環境的偉大程度成正比的。他們是凹透鏡,在這么一塊透鏡里反射、聚集了自己民族的全部幻想、欲望和需要。因此,很難設想,在巴布亞人中間能夠產生哥白尼,或者海納—弗龍斯基1。”
  “我要用同樣的事實說服你,情況并非那樣,天才不是自己民族的產物,而完全是別的東西。不過我首先要給你說一個關于天才的產生的古老神話故事:從前,很久很久以前,人類中間很糟糕,動物中間很糟糕,整個自然界很糟糕,山洞里很糟糕,荒地上很糟糕,水底下很糟糕,一切的一切都很糟糕。統治天地的是混沌之神和他的孩子們:嫉妒、仇恨、暴力、饑餓和謀殺。當時所有的人同所有的人為敵,所以天下長時間回蕩著呻吟聲和痛苦聲。有一天終于把在宇宙深處靜養的印德拉神2從睡眠中惊醒了。他傾听了很久,看世界看得一清二楚,因而起了同情心,他的眼淚象滴滴雨水一樣地在天空中流淌,有几滴淚珠濺落在大地上;從這些淚珠就產生了、而且還在不斷產生天才,他們引導著徘徊歧路的可怜的人類走向了光明,然后他們又回到印德拉神的怀抱中去。天才生于神的怜憫,他們是怜憫、光明、愛和對人類的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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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海納—弗龍斯基·尤澤夫(1778——1853),波蘭數學家和哲學家。
  2古代印度一神名。

  “這個神話就象所有的神話一樣,如果不美妙,就沒有意義了。”維索茨基叫道。于是他們互相竭力說服對方,直到擺上晚飯時也沒停止;只不過現在聲音低了點儿。因為庫羅夫斯基十分活躍,加入了談話,談話也慢慢變成一般性的閒聊了。
  博羅維耶茨基無論怎么都活躍不起來,他的話很少,也不听別人的高談闊論,但是酒喝得很多,同時不耐煩地瞥著這一伙人,因為他迫不及待地想跟庫羅夫斯基單獨談談。可是誰也沒有要退席的意思,特別是現在,大家又開始喝黑咖啡了。庫羅夫斯基的興致也來了一點,他捋著已經發白、鉤鉤彎彎的胡須,眨著榛子色的眼睛;那雙眼睛由于他說話越來越有勁,變得象老虎眼睛一樣。在談話中,他加進了一道一道雖然自相矛盾,卻也不無道理的格言。
  這里隨便舉几個例子:
  “誠實常常乏味,那就要力戒。”
  “不時干點缺德事,才能顯得有德行。”
  “誰渴望正義,只要花錢買,就能買到。”
  “有神論者和無神論者區別何在?這只不過是愚蠢的兩极而已。”
  “惡棍有時候也要摸摸兩肋,看看能不能長出天使的翅膀。”
  “羅茲承認所有的告誡,除了一條:勿盜竊。”
  “用真理檢驗文明社會代价最高,因此不必擔心,真理永遠不會成為現實。”
  “我們听從法律并且尊重法律,因為法律靠刺刀支持。”
  “我們的文明對于我們還處于野蠻狀態的靈魂、對于我們還是原始的本能來說,過于偉大。我們穿上文明的外衣,有如侏儒穿上巨人的衣服。”
  “我們所知的一切,可以比擬為在永恒黑暗中閃光的火柴。”
  “誰要是獻身于一种思想,那大可不必以此夸耀自己,因為他貢獻給這种思想的東西必定不多。”
  “人無所謂好坏,只有愚蠢与聰明之分。”
  凱斯勒再也不能老老實實听下去了,于是他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膀,嚷道:
  “你們跟小孩一樣,就會玩空話的汽球解悶。我回家了。”
  “我也是這么看。”庫羅夫斯基一語雙關地說。
  凱斯勒留了下來。
  話題轉到了文學,是梅什科夫斯基談起來的;因為博羅維耶茨基嘲笑文學迷,梅什科夫斯基便告訴他說:
  “起頭是歌曲,結尾還是歌曲,文學不是精梳棉紗紡織教課書。到此為止吧!”
  他站了起來,神色奇异地瞧瞧在座的人,好象有點惋惜似的,說:
  “跟我喝一杯送別酒吧,明天我到澳大利亞去。”
  大家哈哈大笑,喝了一杯,可是他嚴肅地重复道:
  “你們別笑,我說的是實話,明天晚上我就永遠离開羅茲了。”
  “到哪儿去?為什么?”問題接二連三地來了。
  “見見世面去,到哪儿算哪儿。為什么?為了遠遠地离開歐洲,离開工厂文明。這個臭水坑,我已經膩了,我在這儿憋死了,沉到底了,要死了。再過兩年,我非得爛死不可,可是我還想活下去,所以要走。我要重新開始生活,象人一樣地活下去。”
  “可是為什么呀?究竟為什么?”他們都大惑不解,為他這個异乎尋常的決定激動起來。
  “究竟為什么?因為我膩了,我討厭法律、風俗、各种關系、各种机构的無惡不作,討厭老流氓一樣的歐洲,各种虛情假意、五花八門的什么原則。這些東西控制了我,使我永遠不自在——我討厭一切,一切都太使我痛苦,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可是在別的什么地方你就能輕快點嗎?”
  “那就得再看了。諸位保重,再見!”
  大家跟他話別,可是又都挽留他,因為大家都喜歡他,雖然他有點陰陽怪气,還是十分器重他。
  庫羅夫斯基什么也沒說,只是用眼睛打量了他一陣,后來和他吻別時低聲說:
  “你作得對。我要不是公務纏身,得干到底,干到最后一口气,我就跟你去。你什么時候用錢,就來信。”
  “嘿,見鬼,我會搞到大筆資本的,因為我的雙手和大腦都很好。我走,不是為了去玩女人,去尋歡作樂;我走,是為了自由自在地生活。你們如果愿意,以后就偶爾想想我;請你們記住,不要為了發財不要命,別把自己變成拉車的牲口,不要變成机器,別因為工作過度把身体搞垮。”
  他吻了大家,吻庫羅夫斯基用的勁儿最大,為了掩飾內心的激動,他開著玩笑走了。
  “哼,瘋子!”凱斯勒輕蔑地哼了一聲,也立即跟莫雷茨和維索茨基一起走了。
  只剩下了庫羅夫斯基和博羅維耶茨基。
  庫羅夫斯基雙目迷离地望著遠方什么地方,壓抑不住因為伙伴上路的滿怀惜別之情。
  “我只占用你一小會儿的時間。”博羅維耶茨基說。
  “請坐吧,到天亮還有不少時間呢。”他指著窗戶,指著透過沾滿水汽的窗口閃現的熹微晨光,說。
  卡羅爾長時間述說著他的工厂、公司現狀,擺脫過多合伙的人的重要性,又談到了別人對他施展的陰謀詭計,最后建議庫羅夫斯基入股。
  庫羅夫斯基沉思了半晌,又盤問了細節,這才說:
  “好吧,可是有一個條件。我是有言在先,這是個重要的條件,而且……也許有點奇怪。”
  “你說吧。”
  “也許你不喜歡,可是……請你順順當當地接受,象買賣人這樣。”
  “我等著吶,說嘛!”
  “別娶安卡!”
  博羅維耶茨基跳了起來,臉上頓時緋紅;這是一种突如其來,令人昏眩的歡樂造成的紅暈。他心里痒痒得想摟住他的脖子,可是他火速控制住了自己,迅速作出了嚴肅的表情,拿起了帽子。
  “我不是說了嗎,請你順順當當地接受,象買賣人那樣。不過,我們談談心里話,用不著互相欺騙,咱倆都互相很了解。”
  “好,說說心里話。”
  “我悄悄地跟你合伙,你可以擺脫債務,甩開現在的股東們;可是作為報答,你得對安卡小姐說句干脆的話;你愛跟誰結婚都由你,比方說跟瑪達·米勒吧。”
  “你呢,跟安卡?”
  “這是我的事,以后的事,只要你給她一句話,你也別再折磨她了。這种處境會要她的命的,她自己不說罷了。”
  “這句話我早就想說了,可是我考慮來考慮去,因為我擔心,她那么敏感,而且,而且……”
  “而且,我覺得她不愛你,所以你寬待她。”
  “有點這樣。”他說;庫羅夫斯基的話最痛苦地触動了他。
  “哎,你不是也不愛她嗎!”
  “這里,我也得說,這是我的事。我只能告訴你,只要不跟她斷,我就是她的未婚夫,并且很快就娶她。真奇怪,你怎么能夠提出這樣的建議。”說著他竟然惱怒起來,真是出人意料。
  “你的話很對,也許我的腦筋不清楚了,沒說清楚。”
  “再見。”
  庫羅夫斯基和他握了手,望著他的背影,感到惋惜。他旋即按了鈴,吩咐馬上備車回家。
  “可怜的安卡!”他喃喃說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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