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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你一直很超脫,很漠然的?”
  “嗯……”吸血鬼歎了口气。“是的,我還是超脫的,不過心里燃燒著不屈不撓的憤怒。吸血鬼應該以他深刻的洞察力感悟到人所不能感悟的一切,而萊斯特不僅沒有這种感悟,而且這樣吞噬一家人的生命是對這种感悟和認識最极端的褻瀆与誣蔑。我在黑暗中使勁抓住他,于是他不停地啐我,罵我。這個時候,小弗雷尼爾從他的朋友手里拿過劍,离開他們,踩著滑溜溜、濕漉漉的草走向對手。簡單交談了几句之后,決斗就開始了,但只一會儿,就又結束了。弗雷尼爾對著那個年輕人的胸口猛地一刺。那人受了這致命一擊,跪在了草地上,血汩汩直流,眼看著就要死了,嘴里使勁朝弗雷尼爾喊著一些听不懂的話。這位胜者只是站在那儿,人人心里都清楚這樣的胜利沒有任何甜蜜可言。弗雷尼爾像面對一件十分令人厭惡的東西似的,面對著他制造的死亡。他的同伴提著燈籠往前走,同時催促他盡快离開,把那個快死的人留給對方的朋友去照管。那個受了傷的人不愿任何人碰他。當弗雷尼爾一行三人轉身朝馬走去的時候,那個縮在地上的人拿出一把手槍來。也許只有我能在這沉沉的夜色中看見這個動作。我一邊對弗雷尼爾大聲喊叫,一邊朝著手槍跑去,而這正中萊斯特下怀。就在我這么愚蠢地喊著,朝槍口跑去,分散了弗雷尼爾的注意力時,萊斯特憑借他多年的經驗,以超人的速度,上去一把抓住這個年輕人,悄無聲息地拖進了柏樹林里。我怀疑他的兩個朋友是否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手槍掉在了地上,受傷的人倒了下去。我在几近結冰的沼澤地里狂奔,大聲喊著,四處找尋萊斯特。
  “然后我看到了他。弗雷尼爾伸開四肢躺在盤根錯節的柏樹根上,靴子陷進了黑乎乎的水里。萊斯特正彎腰伏在他身上,一只手抓著弗雷尼爾拿劍的手。我赶上前去想把萊斯特拉開,他那只右手以閃電般的速度朝我揮過來,快得我都來不及看清。等我發現自己也躺在水里時才意識到他打了我。當然,當我清醒過來時,弗雷尼爾已經死了。我看見他躺在那里,眼睛閉著,嘴也安詳地閉著,好像睡著了一樣。‘該死的!’我開始詛咒萊斯特。接著,我一惊,因為這時弗雷尼爾的尸体慢慢滑進了沼澤地,水淹過他的臉,又淹沒了全身。萊斯特則興高采烈,簡單地告訴我說還剩下不到一小時了,要赶快回普都拉,然后發誓要報复我。‘如果我不是喜歡一個南部种植園主的命,我今晚就干掉你。我有辦法,’他威脅道。‘我該把你的馬赶進沼澤地,讓你給自己挖個洞,憋死!’他騎上馬走了。
  “即使過了這么多年,我對他的憤怒仍然就像血管里流淌著的熾熱液体。從那時起,我明白了做一名吸血鬼對他意味著什么。”
  “他只是個殺手,”男孩說了一句,語气里有些吸血鬼的感情,“一切都不顧。”
  “不是的。做一名吸血鬼對他意味著复仇,報复生命本身。難怪他目空一切,什么感情都沒有。吸血鬼這种生命應有的細膩情感,他都沒有,因為他太專注于對人類生命的瘋狂報复,對他自己也曾經擁有過的人類生命的報复。他的心里只有仇恨,因此看不到未來;他滿怀嫉妒,因此什么都不能使他賞心悅目,只有從他人那里強取時才能獲得一點快感,而一旦得到,他又會索然無味,憤憤不滿,并不喜歡物品本身,于是又會去追逐另一件東西。他的報复是盲目、乏味、讓人鄙視的。
  “還記得我前面說到的弗雷尼爾姐妹嗎?當我回到种植園時已差不多五點半了,一過六點天就要亮了,不過我也基本上安全了。我悄悄進了他們的庄院,來到樓上的走廊,看到她們都聚集在客廳,甚至連睡衣都沒換上。蜡燭快燃盡了,她們坐在那里等候消息,一個個哭喪著臉,已經是滿臉悲哀的樣子。她們都穿著黑衣服,這是她們待客的一貫裝束,黑色的衣服与她們那烏黑的頭發渾然一体。她們的臉都泛著白光,在閃閃爍爍的燭光下,就好像五個柔弱的幽靈,各有各的悲哀,又各自顯示出獨特的勇气。只有巴貝特看上去最堅強,最有信心,似乎她已做好決定,如果兄弟死了,她會接過他的重擔。她現在臉上流露出的神情和她兄弟上馬去決斗時的神情一樣。在她面前的是几乎無法承受的事實,她將要面對萊斯特一手造成的死亡。于是我做了件非常冒險的事,想讓她知道我。我利用室內的燭光讓她知道我的存在。正如你所見到的,我的臉洁白光滑,像光洁的大理石一樣能反光。”
  “是的,”男孩點點頭,顯得有些慌張。“你的臉很……實際上很美,”他說道。“我在想是不是……不過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你在想是不是我活著的時候就很英俊?”吸血鬼問男孩,男孩點點頭。“我活著時就是這樣,現在和活著的時候基本上沒有什么變化,只是我從不知道自己很漂亮。我告訴過你,生活對我來說就是無窮無盡、瑣瑣碎碎的操心事。我沒有特別認真地看過什么,鏡子也沒有……尤其沒有認真照過鏡子……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走近玻璃窗,讓燭光照在我的臉上。我是專等巴貝特的目光轉向窗戶的時候這么做的,然后我又不失時机地隱去了。
  “几秒鐘內,所有的姐妹都知道了有個‘怪物’,一個幽靈般的人。兩個黑人女仆站著不動,堅決不肯出去查看。我心急火燎地等待著我預計發生的事情:最后巴貝特從牆邊的桌上拿起一只燭台,點上蜡燭。她對大家的恐懼很不以為然,一人大著膽子走出房間,來到冷颼颼的走廊看看到底有什么。她的姐妹們像几只巨大的黑鳥在門口惶惶然等待著,其中一個哭著說兄弟已經死了,她的确看見了他的鬼魂。當然,你必須明白巴貝特非常堅強,從不認為自己所見到的是幻覺或幽靈。我等她走到黑幽幽的走廊盡頭時才對她說話,而且只讓她看見柱子旁我模糊的身影。‘叫你的姐妹們回去,’我低聲對她說,‘我可以把你兄弟的事告訴你,快照我說的去做。’她靜默片刻,然后把臉轉向我,盡力想在黑暗中看清我。‘我只有一小會儿時問。我決不會傷害你的,’我說。她听從了我的話,告訴她們說沒什么,然后把門關上。她們非常順從,就像那些需要領導,甚至渴望領導的人那樣順從地听了她的話。我這才走進巴貝特的燭光。”
  男孩的眼睛瞪得老大,用手捂著嘴問道:“你就像看我一樣……看著她的?”
  “你問得真可笑,”吸血鬼說。“是一樣,我想肯定一樣。只是在燭光里我的面孔看上去不太像鬼,不過我不想假裝是個正常人。‘我只有几分鐘時間,’我立即對她說道。‘我要告訴你的事至關重要。你的兄弟很勇猛,他贏了——不過請等一等,你要知道,他還是死了。死亡總是難免的,如果夜里遇到賊,你就是有善心或者勇气都沒用。這還不是我要告訴你的主要事情,下面我就要說到。你能掌管种植園,你能挽救它,你所要做的就是不要听從任何人的話。不管他人如何反對,不要理會什么清規戒律,也不要管別人說什么得体不得体,或者什么人情事理,別人怎么說你都別管。現在的种植園和昨天早晨你兄弟在樓上時的种植園沒有什么兩樣,沒有任何變化。你要代替他,否則,种植園就沒有了,家也就完蛋了,你們五個女人就要靠一點可怜的救濟過日子,那樣必然只能享受一半或者還不到一半的人生。你要學習一切該懂的東西,對任何問題都應追根究底,拿出不解決不罷休的勁頭。無論什么時候你產生了動搖,需要我的鼓勵,我都會來的。你必須掌握自己的命運,你的兄弟已經死了。’
  “我從她的臉上可以看出,我說的每句話她都听清了。她或許應該問問我是不是真的沒時間了,但當我說沒有時間了,她就相信了我。于是,我盡我所能以最快的速度离開了她,快得就像一下子消失了一樣。我站在花園里,能看見她燭光中的臉,看見她用目光在黑暗中搜尋著我,頭轉來轉去,然后划了個十字,走回室內姐妹們那里去。”
  吸血鬼的臉上露出微笑。“沿河一帶原本沒人談論巴貝特·弗雷尼爾有什么奇异的表現,但葬禮之后,人們開始滿怀同情地談論起几個孤苦伶什的姐妹,接著就談到了巴貝特。她成了鄰里間的丑聞,因為她決定自己掌管种植園。但她為妹妹置辦了一大堆嫁妝,自己也在第二年嫁了人。我和萊斯特從那以后几乎再沒有說過話。”
  “他還繼續住在普都拉嗎?”
  “是的。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把我該知道的都教給了我。對我來說,學會找借口是必要的。譬如,妹妹結婚我不能在場,是因為我得了‘瘧疾’;母親葬禮的那個上午,我又得了同樣的毛病。實際上,這些時候我和萊斯特每晚都在餐桌前和那個老人一起用餐,刀叉叮當作響。他叫我們把盤子里的東西都吃光,酒不要喝得太快。多少次妹妹來看我,我都在患頭痛。我的頭很痛,臥室里光線很暗,被子一直蓋到下巴。我對她和她的丈夫說,我的眼睛疼,怕光,所以光線很暗,請他們多擔待。同時,我把一大筆錢交給他們,委托他們為我們大家進行投資。所幸的是,她丈夫是個白痴,對我們毫無妨礙。這個白痴是四代近親結婚的產物。
  “雖然這一切都很順利,但奴隸那邊卻出現了問題。他們疑心重重。我前面講過,無論是誰,萊斯特只要看上,就要殺了他。因此總有人談論沿河一帶經常出現莫名其妙的謀殺,那是當他們覺察到了我們的行蹤時才開始這么談論的。有天晚上,我隱身來到奴隸住的棚屋,听到了他們的這類談話。
  “我還是先介紹一下這些奴隸的特點吧。那大約是1795年,我和萊斯特在相對的平靜中在那里度過了四個春秋。我把他弄來的錢一方面用于增加土地,另一方面把我在新奧爾良城里租用的公寓和房子買了下來。那時种植園沒有多少收益……只能給我們提供藏身之處,而不能給我們提供資金。我說‘我們’,這是錯誤的,我從沒有把什么事交給萊斯特處理過。你知道我有活人的合法身份,但1795年的奴隸可不像你在描述南部的電影和小說里看到或讀到的,他們的膚色不是淺黑或褐色,說話的口气并不是唯唯諾諾的,也不穿著破衣爛衫,不講英語。他們是非洲人,而且是島民,就是說,他們一部分來自圣多明各島,膚色很黑,完全是外國人,講的都是非洲語言和法語的混合語,唱歌唱的都是非洲歌曲,使整個田野有一种奇特的异國情調。我活著的時候總為此感到害怕。他們很迷信,保留著自己的秘密和習俗。總之,他們沒有完全失去非洲人的印記,被奴役是對他們生命的詛咒,然而他們還沒有擺脫他們所特有的屬性。他們忍受著法國天主教教規強加給他們的命名,教會規定他們穿著朴素,他們也不敢不從命,但是到了晚上,他們就把廉价的織物改制成迷人的服裝,用動物的骨頭和廢棄的金屬做首飾,煞費心思地把金屬打光,看上去像金子一樣。普都拉的奴隸居住區就是另一個國家,天黑以后就是一處非洲海岸,即便最沉著的監工也不會來此地轉悠,倒不是因為懼怕吸血鬼。
  “一個夏天的晚上,我隱身來到奴隸棚區,從黑人工頭住處那敞開的房門听到了里面的談話聲,這才了解到我和萊斯特睡著時是多么危險。奴隸們已經知道我們不是普通的人。女仆們壓低聲音講述著她們從門縫里看到的情景:我們拿著銀餐具對著空盤子用餐,把空杯子端到嘴邊,邊吃邊笑,臉上像漂白過的,在燭光的照射下陰森可怕;那個盲人則是無助的傻瓜,完全在我們的控制之下。她們從鎖孔里看到過萊斯特的棺材,有一次她們中的一個因為在他房間的窗口逗留被他狠湊了一頓。‘房間里沒有床,’她們中的一個對另一個說道,‘他睡在棺材里。我知道那個棺材。’他們已經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們到底是什么了。至于我,她們一次又一次地看見我晚上從小禮拜堂出來,而小禮拜堂里几乎就是一堆雜亂無章的磚頭和藤蔓,春天層層疊疊的紫藤開著花,夏天則野玫瑰叢生,沒有油漆過的窗戶從不打開,上面的苔蘚隱隱閃亮,石頭拱門間蛛网密結。當然,我一直借口為追悼保羅才去那里的,但現在從他們的談話中知道他們不再相信這樣的謊言。現在,他們不僅把在沼澤地里發現的死奴死牛死馬歸結為我們所殺,而已把其他怪异的現象也說成和我們有關,甚至把洪水和打雷也認為是上帝的武器,是上帝親自在与路易和萊斯特戰斗。然而更糟糕的是,他們并不計划逃走。我們是魔鬼,我們的力量強大無比,他們是逃脫不了的。不,他們必須毀滅我們。我就這么隱身在這群人中,傾听他們的談話。他們中還有一些人是弗雷尼爾的奴隸。
  “這就意味著他們的談話會傳遍整個河岸。盡管我堅信整個河岸區不會為一陣毫無來由的狂躁所動,但我不想冒險被人注意。我匆匆赶回庄園,告訴萊斯特我們裝扮种植園主的游戲結束了,他得放下奴隸主的鞭子、金黃的餐巾環,搬到城里去。
  “他自然是反對的。他的父親得了重病,可能活不成了,他不想逃离愚蠢的奴隸。‘我要把他們都殺掉,’他平靜地說,‘三個,四個地殺。有些就會逃走,那樣就好了。’
  “‘你在說瘋話,我要你离開這里。’
  “‘你要我离開,你!’他用譏諷的口吻說道,手里拿著一盒很精致的法國牌,正在餐桌上搭一個宮殿。‘你這個哼哼唧唧的膽小鬼,只會夜里覓食一些巷貓、巷鼠,要么像還魂尸似的站在雨里淋個透濕。你渾身散發著閣樓上舊衣箱的气味,滿臉動物園里困獸的神情。’
  “‘你已經沒什么可告訴我的了,而你的固執莽撞給你我都帶來了危險。這座房子成為灰燼的時候,我可以一個人待在禮拜堂里,我反正無所謂,’我這么對他說道,說的都是真話。‘可你非要得到你活著時未曾得到的一切,把這种永生的世界變成一個舊貨舖,而你我都是舖里的古董。好了,去看看你父親,告訴我他還能活多久;我就知道你還要待多久了。但愿這期間奴隸們不要起來造反!’
  “他讓我自己去看看他的父親,反正我是一個總喜歡‘看看’的人。我去了。那老人确實快死了。我母親死的時候我沒有看見,因為她是在一個下午突然死去的,別人在院子里發現她的時候,她就那么靜靜地坐著,旁邊放著縫紉筐,死了的她就像睡著了一樣。然而,我現在目睹著一個自然的死亡,死亡在痛苦和意識中緩緩降臨著。我一直很喜愛這個老人,他和藹,純朴,很少要求什么。他白天坐在走廊里晒太陽,听小鳥歌唱,眯著眼睛打瞌睡;晚上只要是閒聊我們就讓他待在一起。他可以下棋,仔細摸著每個棋子,以惊人的准确度記住棋盤的整個局勢。萊斯特從不和他下棋,而我和他下。現在,他躺在那儿,大口喘著气,前額發燙,滿頭是汗,枕頭上也都是汗。他在這里呻吟著,祈求死亡的降臨,萊斯特卻在另一個房間里開始彈起琴來。我砰的一聲關上琴蓋,差點夾住他的手指。‘他死的時候你不能彈!’我說。‘見你的鬼,我不能彈?’他回了一句,‘只要我愿意,敲鼓都可以!’然后,他從餐具柜里拿出一只很大的純銀盤子,一根手指鉤著盤子的手柄,用一把匙子敲著。
  “我叫他別再敲了,否則就強行制止他。隨即我們倆都不出聲了,因為老人在喊他的名字,說必須在死以前和萊斯特談談。我叫萊斯特過去。他大喊大叫,聲音可怕极了。‘為什么要去?我照顧他這么多年還不夠嗎?’他從口袋里拿出一把指甲挫子,坐在老人的床腳邊,銼起自己的長指甲來。
  “這個時候,我得告訴你,我感到有奴隸在房子的周圍。他們在偷看我們,偷听我們的談話。我真希望老人几分鐘內就能死。以前有那么一兩次,我解除過几個奴隸的疑慮,可從來沒有面對過這么多人。我立即打鈴叫丹尼爾,就是我給了監工的房子和職位的那個奴隸。我在等他的同時,听著老人和萊斯特談話。萊斯特蹺著腿坐著,一個勁銼著指甲。他抬著一條眉毛,心思只在他那無比优美的指甲上。‘就是那個學校,’老人說道,‘噢,我知道你還記得……我該對你說什么呢……’他一陣呻吟。
  “‘你最好說出來,’萊斯特說,‘因為你就要死了。’老人發出一聲恐怖的聲音,我好像也不由得喊了一聲。我十分憎惡萊斯特,現在真想把他從房間里弄出去。‘好啦,你知道的,對吧?像你這樣的傻瓜也會知道的,’萊斯特說。
  “‘你永遠不會寬恕我的,是不是?現在不會,我死了以后也不會,’老人說道。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萊斯特說。
  “我的忍耐已經快到极限了。老人也越來越激動,哀求萊斯特能熱心听他把話說完。這一切使我不寒而栗。這時,丹尼爾來了。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普都拉一切都完了。如果我能細致一些的話,那么在此之前就應該已經注意到一些跡象。這會儿他用明鏡般的眼睛看著我,在他的眼里我就是個怪物。‘萊斯特先生的父親病得很重。去吧,’我無視他的表情,對他說道,‘我希望今夜安靜,讓奴隸們都待在棚屋里。醫生馬上就來。’他盯著我,好像我在撒謊。然后,他的目光冷冷地、略帶好奇地從我身上移開,轉向老人的房門。他一下子臉色大變。我馬上站起來,朝房里望去。萊斯特背靠床柱,低著頭坐在床腳,瘋狂地銼著指甲,露出兩排大牙,完全一副鬼臉。”
  吸血鬼停了下來,不出聲地笑笑,雙肩一陣抖動。他看著男孩。男孩怯怯地望著桌子。不過他已經看過,盯著看過吸血鬼的嘴。他發現吸血鬼的雙唇和其他部位的皮膚肌理不一樣,像人的嘴唇一樣,柔軟光洁,棱角优美,只是死白死白的。他也瞥見了那洁白的牙齒,不過吸血鬼只是微微地笑,牙齒沒有完全露出來。男孩直到現在才注意到這樣的牙齒。“你可以想象,”吸血鬼說,“這意味著什么。
  “我不得不殺掉他。”
  “你什么?”男孩問道。
  “我不得不殺了他。他跑了起來,會惊動每一個人。或許應該用別的辦法解決,可是沒時間了。我追過去制服了他,但這時我意識到我在做四年來不曾做過的事,不由得住了手。這是一個人,手里拿著一把骨質手柄的刀,用來自衛。我輕而易舉地將刀拿了過來,刺進他的心髒。他立即跪倒在地,手指緊緊抓住刀刃,血流在了刀上。一見到血,一聞到血的香味,我一陣狂喜。我想我肯定發出了大聲的嗚咽,但是我沒去抓他,我不會那么做。然后,我看見萊斯特的身影出現在餐具柜上方的鏡子里。‘你為什么這么干?’他問道。我轉過身去面對著他,堅決不讓他看見我軟弱的樣子。老人已神志恍惚,繼續說著胡話。他听不懂老人在說什么。‘那些奴隸,他們知道了……必須去他們住的棚屋,注意觀察,’我終于對他說道。‘我來照顧老人。’
  “‘殺了他,’萊斯特說。
  “‘你瘋了!’我答道,‘他是你父親!’
  “‘我知道他是我父親!’萊斯特又說,‘所以才讓你去殺他。我不能殺他!我要能殺,很早以前我就這么做了。該死的。’他邊說邊絞著自己的手。‘我們得离開這里。你看你干了什么,把這個人殺了。時間不多了,几分鐘后他的妻子就會來這里嚎啕大哭的……或者她會讓一個更麻煩的人來!’”
  吸血鬼說著歎了口气。“确實是這樣,萊斯特說對了。我能听到奴隸們聚集在丹尼爾的家,等他回去。丹尼爾孤身一人進出鬼魂出沒的房子,真是夠大膽的。當奴隸們等不回丹尼爾,就會開始惊慌不安,鬧騰起來。我叫萊斯特去讓他們平靜下來,拿出白人主子的威力讓他們安靜,不要恐嚇他們。然后,我進了臥室,關上房門。于是,我一夜的震惊中又增加了一分,因為我從沒見過萊斯特的父親像現在這個樣子。
  “他坐了起來,向前探著身子,對萊斯特說著話,請求萊斯特回答他,告訴他,他比萊斯特自己更能理解他的痛苦。他現在只是气息尚存的一具尸体,凹陷的軀体之所以還有一點生机是因為強烈的愿望未泯。他眼睛里閃著一絲微光,更加顯得深陷在腦袋里,雙唇抖動著,使那張又老又黃的嘴更加可怕。我坐在床腳,看著他這樣,心如刀絞。我把手伸給他。我無法向你描述他的神情對我的震撼。我造成的死亡,都是快速的,死者像是沉入了夢鄉,而眼前的死亡是緩慢的衰變,肉体拒絕向時間這個吸血鬼讓步,而這個吸血鬼已連續几年吸著它的血。‘萊斯特,’他說道,‘就一次,別對我那么凶,就一次,做一個以前那樣的乖孩子,我的儿子。’他一遍一遍這么說著,重复著‘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然后又說什么良心,良心毀滅了一類的話。我听不清楚,但是卻能看出如萊斯特所想的那樣,他沒有神志不清,只是處于某种非常可怕的神志清醒狀態。以往的負擔一下子全部壓在了他的身上,連目前他所面臨的死亡、他全力与之搏斗的死神,也絲毫無助于減輕他的負擔。但是我不能使出我的本事,因為我知道那樣的話他就會知道我是誰。我彎下腰,輕輕對他喊了聲‘父親’。那不是萊斯特的聲音,是我的聲音,一聲輕柔的耳語,但他立刻平靜了下來。我想他這下可能死了,但他抓著我的手,好像黑沉沉的海浪在使勁把他往下拽,好像只有我能救他。他又講到某個鄉下教師,名字記不清了。這個教師發現萊斯特是個聰明的學生,請求把他帶到修道院去受教育。他罵自己把萊斯特帶回家,并燒了他的書。‘你要寬恕我,萊斯特,’他哭喊著說。
  “我緊緊接住他的手,希望以這种方式作答,但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有著生活的所有希望,可你和我那時一樣冷酷無情。我那時要應付沒完沒了的事情,還有寒冷和饑餓!萊斯特,你記住,你那時是他們中最溫順的一個!如果你寬恕我,上帝也會寬恕你的。’
  “正在這個時候,真正的以掃1進了門。我示意他別吭聲,可他不理睬我,我只好赶緊站起來,好讓他离遠點,使他父親听不清他的聲音。奴隸們已經從他那里逃脫了。‘但他們就在外面,聚集在黑暗中。我能听到他們的聲音。’萊斯特說道,然后怒視著老人。‘殺了他,路易斯!’他對我說,聲音里帶著一絲懇求。這种口气我還是第一次听到。然后,他又咬牙切齒地怒吼一聲:‘快干!’
  
  1基督教《圣經》人物,以撒和利百加之子,將長子名義買給其孿生兄弟雅各,喻指只顧眼前利益不顧長遠利益的人。

  “‘伏到枕頭那儿去,對他說你徹底原諒他了,原諒他在你小的時候讓你退學!現在就說。’
  “‘原諒什么!’萊斯特說這話時,臉扭曲得像個死鬼。‘原諒他讓我退學!’他猛地揚起手,發出一聲絕望的吼叫,令人不寒而栗。‘他這該死的!殺死他!’
  “‘不!’我說道。‘要么你原諒他,要么你自己殺死他。去呀,去殺自己的父親。’
  “老人懇求我們告訴他我們在說些什么,他喊著‘儿子,儿子’。萊斯特像瘋狂的侏儒怪那樣跺著腳,恨不得把地板跺破。我走到窗帘跟前,听到奴隸們的聲音,看見他們圍住了普都拉庄園,隱隱約約還能看見有人影在走近庄園。‘你是兄弟几個中的約瑟2!’老人說,‘是他們中最优秀的。可我怎么知道呢?我是等你走了好多年以后才知道這一點的。他們都不能給我慰藉,使我生活安逸,是你回來把我帶高農場的。但那已不是你,不是同一個孩子了。’
  
  2基督教《圣經》故事人物,指雅各的第11子,遭兄長忌妒,被賣往埃及為奴,后做宰相。

  “我過去一把抓住萊斯特,使勁把他往床前拉。我以前從未見他這樣虛弱,又這么惱怒。他甩開我,在床頭跪下,對我怒目而視。我站在那儿,態度很堅決,小聲對他說道:‘原諒!’
  “‘沒事了,父親,你安心吧,我對你沒意見。’他的語气淡淡的,聲音因為生气而有些變樣。
  “老人的頭轉了轉,嘴里含含糊糊地說著什么,語气很輕柔。听得出來,老人很寬慰。不過萊斯特又走了,走到門口時突然停下,雙手捂住耳朵。‘他們來了!’他小聲說,然后側身對我說道:‘要了他的命,看在上帝的分上!’
  “老人永遠不會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再也不會醒過來了。我開了個大口子,放了足夠的血,這樣他可以馬上死去,不用滿足我邪惡的欲望。一想到要吸他的血,我簡直受不了。我想現在即便是有人發現了這樣的一具尸体也無關緊要了,普都拉、萊斯特,還有我的身份——普都拉富裕的主人,這一切我都受夠了,我會把庄園付之一炬,然后使用我以各种假名擁有的財產,眼下還算安全。
  “在這期間,萊斯特追逐著奴隸,要讓普都拉徹底毀滅和死亡,這樣以后就不會有人講起這晚上普都拉發生了什么。我也加入了他的行列。以前他的凶殘讓我感到神秘莫測,但現在我也把尖牙對准了那些逃离我的人。他們惊慌失措,行動笨拙;我穩步上前,手到擒來。這時,死亡的面紗落了下來,或者應該說是瘋狂的面紗。吸血鬼的力量有目共睹,吸血鬼的身份已無可否認,于是奴隸們四散逃命。我跑上了樓,用火炬點著了普都拉庄園。
  “萊斯特連跳帶跑地奔過來。‘你這是在干什么!’他朝我大吼,‘你瘋了!’但火焰已無法扑滅。‘他們跑了,你卻把庄園焚毀,全部焚毀。’他在豪華的大廳里轉來轉去,看著這不堪一擊的輝煌。‘把你的棺材拿出去,离黎明只剩三個小時了!’我對他說道。現在的房子成了個火葬柴堆。”
  “火會傷著你嗎?”男孩問。
  “肯定會!”吸血鬼說。
  “你回到小禮拜堂了嗎?那里是不是安然無恙?”
  “不,根本不是。大約有55個奴隸分散在院子里,其中許多人都不想過逃亡的生活。最有可能的是直接跑到弗雷尼爾去,或向南跑到河下游的貝亞丁种植園。我不想在那里過夜,可又几乎沒有時間到別處去了。”
  “那個女人,巴貝特!”男孩說道。
  吸血鬼微微一笑。“是的,我去了巴貝特那里。她和年輕的丈夫一道住在弗雷尼爾。我還有時間把棺材裝上馬車,赶到她那里去。”
  “那萊斯特呢?”
  吸血鬼歎了口气。“萊斯特与我同行了。他本來要去新奧爾良的,也試圖勸我一同去,但當他發現我要藏在弗雷尼爾,便也選擇了這個地方。我們不一定能赶到新奧爾良,當時天已露出一絲亮光,雖然人的眼睛還看不見,但我和萊斯特能看到。
  “至于巴貝特,我曾經又拜訪過她一次。我前面講過,她在种植園既沒有男人,也沒有年長一些的女人的情況下決定獨自留在那里,因此在河岸區臭名昭著,受到誹謗和中傷。巴貝特最大的問題是她雖在經濟上獲得了成就,但落得被社會排斥,因此要忍受孤獨。她覺得財富本身并不重要,而家族、血統……是比較重要的。雖然她能夠保住种植園,但他人的誹謗使她日漸憔悴,于是她在內心里開始退縮。一天夜里,我去到花園找她。我沒讓她看見我,只是柔聲告訴她,我是她以前見過的那個人,告訴她我了解她的生活和她的遭遇。‘別指望人們能理解你,’我對她說道。‘他們都是傻瓜。他們認為你兄弟死了,你就該离開這里。他們在消耗你的生命,就像消耗油燈里的油一樣。你應該向他們挑戰,用你的純洁和勇气向他們挑戰。’她一言不發地听我把話說完。我告訴她應該為某項事業舉辦一次活動。活動應該是具有宗教色彩的。她可以在新奧爾良找個女修道院,隨便找一個,搞一次慈善活動。她可以請某個母親生前的好友作陪伴。在整個過程中她必須表現出十足的自信。首要的就是自信。自信和純洁,這兩樣非常重要。
  “巴貝特認為這是一大創舉。‘我不知道你是誰,因為你不肯告訴我,’她說道(說得對,我是不肯),‘我只能認為你是天使。’她祈求我讓她看看我的臉。她是以巴貝特的方式祈求的,天生不會真的向某人祈求某事。這倒不是因為巴貝特驕傲,而是因為她很堅強,也很坦誠。這在很多情況下會使得祈求……我看你有問題要問我。”吸血鬼停下不說了。
  “啊,不,”男孩說道,試圖將問題隱藏起來。
  “你不用怕,有話就問。如果我有什么地方講得太簡單……”吸血鬼說到這里,臉色在一瞬間黯淡了下來。他皺了皺眉。兩道眉毛往一起皺時,他眉頭的上方出現了一個小坑,像是有人用手指壓出來的,使他看上去有一种很奇特的痛苦狀。“如果我有什么地方講得太急促,使你無法提問,那就是我原本不想說出來的東西,”他說道。
  男孩發覺自己一直在凝視著吸血鬼的眼睛,還有那睫毛,一根根簇擁在柔弱的眼瞼四周,像纖細的黑絲線。
  “問吧,”他對男孩說道。
  “巴貝特,你提到她的方式,”男孩說,“好像你的感情很特別。”
  “我給你留下的印象是不是沒有感情?”吸血鬼問道。
  “不,絕對不是。很顯然,你對那老人就有感情,即便你處于危險境地依然留下來安慰他。還有你對小弗雷尼爾的感情,當萊斯特要殺他的時候……這些你都說過的。但我在想……你是不是對巴貝特有特殊的感情?是不是你對巴貝特的感情才使你設法保護弗雷尼爾的?”
  “你是說愛情,”吸血鬼說道,“干嗎吞吞吐吐的?”
  “因為你說起過超脫,”男孩說。
  “你認為天使超脫嗎?”吸血鬼問。
  男孩想了想,說道:“是的。”
  “那天使就不會愛嗎?”吸血鬼問。“難道天使不是無限深情地注視著上帝的臉嗎?”
  男孩又想了想說:“愛慕,或者是崇拜。”
  “有什么區別?”吸血鬼若有所思地問。“有什么區別?”這個問題顯然不是讓男孩猜測的謎語。他是在問自己。“天使有愛情,有驕傲……墮落的驕傲……還有憎恨。超脫的人,情感和意愿合二為一,其感情強大無比,”他最后這么說道。此時他眼睛盯著桌子,像是在反复琢磨這個問題,還沒找到滿意的答案。“我對巴貝特……有一种強烈的感情。就我所知這還不算是人類最強烈的感情,”他抬起頭看著男孩。“但非常強烈。巴貝特獨具魅力,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人……”
  他在椅子里移動了一下,斗篷也隨著輕輕地飄起來。他把臉轉向了窗戶。男孩彎腰檢查了一下磁帶,又從公文箱里拿出一盒來,對吸血鬼說了句請原諒,赶緊把帶子裝好。“我恐怕是問了過于敏感的問題,我并不是要……”他急切地對吸血鬼說道。
  “你問的決不是那類問題,”吸血鬼突然看著男孩說,“這個問題正中要害。我產生了愛,對巴貝特產生了某种程度的愛。雖然這還不是我最深刻的愛,但在巴貝特身上預示了我有這樣一种愛……
  “還是再接著講我們的故事吧。巴貝特的慈善聚會辦得很成功,由此她又進入了社交生活。她用錢打消了向她求婚的人家的疑慮,于是她結婚了。夏天的夜晚,我常去看望她,但總是不讓她看到我,或者知道我在那里。我看到她很幸福,看到她的幸福我也就感到一种幸福。
  “現在我和萊斯特一起來到巴貝特的家。要不是我阻止的話,他可能早就把弗雷尼爾一家都殺光了,他還以為我現在也想這么干呢。‘那會帶來什么樣的安宁?’我問道。‘你說我是個白痴,你才一直是個白痴呢。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把我變成吸血鬼嗎?你無法獨自生活,你連最簡單的事情都處理不了。這些年來,一直是我在處理各种事務,而你卻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生活中的事,不會再有什么你能教我的了。我不需要你,也不喜歡你。現在是你需要我。如果你膽敢碰一下弗雷尼爾家的奴隸,我就要除掉你。我們之間會展開戰斗。我不說你也清楚,我比你更具生活能力。我只要動動小拇指,你就得搬動全身。按我說的做。’
  “這番話使他大為震惊,雖然原本是不該有這么大震動的。他開始反抗,說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告訴我,還要告訴我什么樣的人一殺就死,以及什么地方我永遠不能去等等,真是一派胡言,讓人忍無可忍。不過我沒時間跟他糾纏了。弗雷尼爾庄園的監工屋里亮著燈,監工在設法平息人們的不安。這些人有的是跑來的奴隸,還有一些是這里的奴隸。從這里看得見普都拉那沖天的火光。巴貝特還未睡,正在料理事務。她已經派了馬車和奴隸到普都拉去幫忙救火,把那些跑來的惊恐万狀的奴隸和別的奴隸隔离開。現在不會再有人把他們講的事看作是奴隸的犯傻了。巴貝特知道肯定是發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她猜想可能是謀殺,而根本沒想到鬼魂。我找到她時,她正在書房里寫种植園日記,記錄這場大火。黎明將至,我只有几分鐘的時間設法說服她給我們提供幫助。一開始,我對她說話時,不讓她轉過身來。她平心靜气地听著。我告訴她我需要一個房間過夜,休息一下。‘我從未傷害過你,現在想向你要把鑰匙。請你答應我晚上之前不要讓任何人進那個房間,然后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我几乎要絕望了,天空已經開始泛出白光。萊斯特守著棺材,待在离這儿几碼遠的果園里。‘可你為什么今晚會到我這儿來?’她問道。‘為什么不能到你這儿來?’我反問道,‘在你無所适從的時候,當你身邊的人都只是軟弱無能之輩的時候,難道我沒有幫助過你?我不是兩次都雪中送炭,給你出主意嗎?我不是一直在關注你的幸福嗎?’我看見萊斯特的身影在窗戶那儿晃動,顯得惊恐不安。‘給我一間房子的鑰匙,天黑以前不要讓人進來。我向你發誓我不會傷害你的。’‘如果我不肯……如果我認為你是從魔鬼那里來的!’她一邊說著話,一邊想把頭轉過來。我赶緊伸手把蜡燭弄滅。她看見我背對著發白的窗戶站在那儿。‘如果你不肯,如果你認為我是魔鬼,我就會死掉,’我說道。‘快給我鑰匙。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殺了你,明白嗎?’我說完這話向她靠近了一點,讓她更完全地看清我的身影。她不由得深吸一口冷气,往后退了退,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但我不會那么做的,我宁可死也不會殺你。如果你不依我所求給我一把鑰匙,我就會死。’
  “事情就這么辦妥了。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然而她把一樓的一間儲藏室給了我,那里放著陳年佳釀。我敢肯定,我和萊斯特把棺材拿進去時她都看在了眼里。我不僅把門鎖上,還用東西堵住了門。
  “第二天晚上我醒來的時候,萊斯特已經起來了。”
  “那就是說她信守了諾言。”
  “是的,而且她做的更多。她不僅沒有讓人碰我們鎖著的門,而且還從外面又上了鎖。”
  “那奴隸們傳說的事……她一定听到了。”
  “是的,她听說了。但萊斯特發現我們被反鎖在里面,就暴跳如雷。他本打算盡快赶到新奧爾良去的,現在完全怀疑是我在搗鬼。‘我只在父親活著時需要你。’他邊說邊絕望地尋找出口,然而這地方是個地牢。
  “‘現在我不想再忍受你所做的任何事情,我警告你。’他叨叨個沒完。我坐在那儿,側耳傾听樓上房間里的聲音,希望他能閉嘴。我還不想吐露我對巴貝特的感情,以及我的希望。
  “我還在想著別的一些事。你前面問起過感情和超脫的關系,其中一個方面——應該說是帶有感情的超脫——就是同時想著兩件事。你在想到自己不安全、要死了的同時,也會想一些非常抽象和遙遠的事。我那時就是這樣一言不發,考慮著一些深刻的問題:我和萊斯特之間的友情本可以是多么崇高,障礙本會是多么地少,共同之處又會是多么地多。或許是和巴貝特离得這樣近才使我產生了這种想法,因為要想真正了解巴貝特,只有通過最后的一條路,那就是奪取她的生命,在死神的擁抱中与她融為一体,這樣我的心和我的靈魂也便融為一体,心靈便得到了完美結合。但我的靈魂只想了解她,而不想殺害她,不想奪走她一絲一毫的生命气息,吸去她任何一滴血。然而萊斯特,但凡他有點性格,但凡他有些思想,我們都可能成為很好的知己。我又想起了老人說的話,萊斯特是個聰明的學生,非常喜愛那些燒掉的書。我所了解的萊斯特,只會對我的書房不屑一顧,把它叫做一堆塵土;無論是看到我讀書,還是看到我深思,都要給以無情的嘲笑。
  “樓上的房間里漸漸安靜了下來,偶爾能听到有腳步的移動聲、樓板的吱吱嘎嘎聲。借著板縫里透過來的一點飄忽不定的燈光,我可以看見萊斯特在磚牆上摸索,他那張冷酷無情的吸血鬼面孔看上去像戴著一副人的面具,有著人极度失意時的表情。我想我們必須立刻分開,如果必要的話,最好在我們之間隔一個海洋。我意識到我之所以忍受他這么久是因為我缺乏自信。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以為自己留下是為了老人,為了妹妹和妹夫。實際上,我和萊斯特待在一起是因為我擔心他确實了解吸血鬼最根本的秘密,而這又是我獨自無法發現的。更為重要的是,他是我認識的唯一同類。他從不告訴我他是怎么變成吸血鬼的,也不告訴我到哪里能再找到一個成員。這個問題困惑了我許久,已經有四年了。我恨他,想离開他。但是我能离開他嗎?
  “在這期間,當我這樣思緒万千的時候,萊斯特繼續在那儿罵罵咧咧,說他不需要我了,不能再忍受什么,尤其不能忍受弗雷尼爾的威脅,還說我們要做好准備等門打開。‘記住!’他最后對我說道,‘速度和力量,這是他們無法与我們匹敵的。還有恐懼,時刻記住,要消除恐懼。現在不能感情用事!那樣你會讓咱們喪失一切的。’
  “‘這件事之后你要獨自行動了嗎?’我問他。我想讓他說出來,因為我沒有勇气說,或者說是我還不清楚自己的感情。
  “‘我要到新奧爾良去!’他說,‘我剛才只是警告你我不需要你。但是离開這儿以后,我們都彼此需要對方。你還沒有開始懂得怎樣使用自己的力量!你根本不了解自己!如果這個女人來的話,你要使出說服人的本事。但如果她和別人一起來,你就要准備好使出你的看家本領。’
  “‘什么看家本領?’我問道,覺得這個問題比任何時候都顯得神秘。‘我是什么東西?’他伸了伸雙手,做出厭煩的樣子。
  “‘做好准備……’他說著,又露出了他那獠牙,‘殺人!’他突然抬頭看著樓板。‘他們要舖床睡覺了,你听見他們的聲音了嗎?’接下來有很長一段時間寂靜無聲,萊斯特在踱著步。我坐在那儿冥想,挖空心思想著該對巴貝特說什么,做什么,考慮得最為深入的是關于那個難題的答案——我對巴貝特的感情如何?——過了很久,門下面射進一道亮光。萊斯特做好了准備,不管進來的是誰,他都會跳上去。進來的只是巴貝特一個人,手里提著一盞燈。她沒看見站在身后的萊斯特,只是直直地望著我。
  “我以前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頭發松散著,准備睡覺,黑色的波浪披在白色的晨衣上。她滿臉的焦慮和恐懼,這倒使得她光彩四溢,那雙棕色的眼睛也顯得更大了。我前面對你說過,我喜歡她的堅強和坦誠,那是她靈魂的高貴之處。我對她的感情不像你們的感情,但她比我生為人時所認識的任何一個女人都更具魅力,這庄重的晨衣也遮不住她圓潤的雙臂和酥軟的乳房。我覺得她就是一個裹在丰腴、神秘肉体里奪人心魄的精靈。現在的我,冰冷、無情,專注于自己的目的,然而卻難以抗拒她的吸引力。當我一想到這樣會導致死亡,就立刻把臉轉了過去。我猜想,也許她盯著我的眼睛時,看到的可能只是冷漠無情和死气沉沉。
  “‘你是那個以前來找過我的人,’她開始說話,口气好像還有些不太肯定。‘你就是普都拉种植園的主人。你是!’我明白她這么說,肯定是听到了有關昨夜最荒誕、怪异的說法,再編什么謊都沒有用了,她是不會信的。我已兩次以非人的面目接近她,和她講話,現在再想遮遮掩掩是不可能了。
  “‘我不想傷害你,’我對她說,‘我只需要一輛馬車和馬匹……就是我昨晚留在牧場上的那几匹。’她好像沒有听清我的話,又往前走了走,想用她的燈光照亮我。
  “這時,我看見她身后的萊斯特,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融合在磚牆上。他看上去很急切,很險惡。‘你會給我馬車吧?’我緊追不舍。這時她把燈舉了起來,眼睛看著我。我正想把目光移開,她的臉色變了,變得靜止、空白,似乎她靈魂中的意識即將消失殆盡。她閉上眼睛,搖搖頭。我突然發現自己無意中使她進入了一种恍惚迷惑的狀態。‘你是什么!’她輕聲說道,‘你是從魔鬼那儿來的,你到我這儿來時就是從魔鬼那儿來的!’
  “‘我就是魔鬼!’我回答說。這使我很苦惱,從沒想到過的那么苦惱。如果她相信了我的話,那么她會認為我以前給她的建議都是惡意的,她也會怀疑自己。她的生活富裕、美好,她決不能怀疑自己。像所有堅強的人一樣,她要忍受某种程度的孤獨,是一個身處邊緣的局外人,某种隱形的异教徒。如果她對現有的美好產生怀疑,那么就會失去生活的平衡。她凝視著我,毫不掩飾她的恐懼,似乎正因為恐懼,以至于忘記了自己危險的處境。萊斯特這時像是久旱遇到了甘露,又像是貓嗅到了腥味,一把去抓她的手腕。她尖叫一聲,扔掉手里的燈。燈油濺了一地,燃起一片火苗。萊斯特把她拉到門口。‘去弄馬車!’他對她說道,‘現在就弄來,還有馬。你現在有生命危險,還是別談什么魔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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