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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因家世背景而產生的勢利觀念,在文明而開明的巴斯城沒有立足之處。
                        --藍畢梧,巴斯城規
  “雷克爵爺把他的手槍交給我,命令我假如那個土匪敢動一根指頭,就可以開槍轟掉他的兩個蛋。”
  郵務室迸出一陣男孩子童稚的哄笑。
  “姓杜的全身直打哆嗦,”賀亞伯吹噓道。“而且像個酒鬼去做禮拜似的嗚嗚哀鳴。”
  沒有人注意到停在門口聆听的茱莉。
  盤腿坐在分類桌上的亞伯巨細靡遺,而且顯然加油添醋地描繪如何追捕到郵件劫匪。一群小男生團聚四周,表情痴迷而神往。亞伯舉起拳頭,悶吼一聲,拳頭用力往上一揮。“我們把他揍得差點上西天,真的。”
  茱莉咳了兩聲,跨入郵務室。
  “要命!”亞伯躍到地板上。他的听眾轉身傻瞪著她。
  亞伯怣腆地低下頭。工作台上仍攤著信件和雜志,分類柜的格層仍是空的。她知道他整個下午都在重述他的歷險記,并沒有將信件整理分類打包。
  她威嚴地瞪他一眼。“亞伯,這批信件天一亮就會送往布里斯托,是不是?”
  “是的,小姐,鐵定送出去。”他赶緊抓了一捆雜志。“咱們快動手做活了,小伙子們。”
  他們像雞見到黃鼠狼似的,四散竄至各人的崗位上,嫻熟的手指迅速傳遞信件。
  年紀最小,才九歲大的施昆彼,手握一疊信件向她湊近一步。“小姐,看你的樣子呵,黑衣服佩上珍珠,好漂亮。”
  她對他笑逐顏開。這襲黑色晚禮服和搭配的黑色舞鞋是外婆送的禮物。茱莉從未穿過。那雙鞋子令她原已畏人的身高更添兩英寸。不過,今晚她不必擔心會俯視她的舞伴了。齊雷克是她的舞伴中最高的一個。
  昆彼搖搖頭。“你比選美皇后更美麗。”
  “而你是個很有風度的小小奉承家,施先生。”
  大教堂的鐘聲響起。郵童們停下工作,數著每一下鐘聲。听到二十四響,亞伯說:“李奇蒙公爵來了,黎絲說的。”
  以鐘聲召告貴族光臨是畢梧的另一個風俗,但今晚茱莉無暇顧及典禮。“昆彼,”她說。“你數完次要信件了嗎?”
  大大的淺褐色眸子盯著她絲裙上的一撮撮珍珠。“哇,還沒有,小姐。”他跳回原位。“糟糕,我才從本地郵袋中把它掏出來。我不會再把它送到倫敦,我保證。”
  “那你剛才一直在做什么?”
  他指著其它男童。“亞伯在告訴我們他如何逮到杜克勞,又把他赶走的經過。他不能讓姓杜的搶了郵件和窮人的錢還逍遙法外。”
  她既感激又惱火,心情沉重。她會打發雷克爵爺上路,跟前面六個一樣;但是她不能馬上做,他才費了那么大的功夫幫助她。他的身份也太重要,無法閃躲。
  她動手脫下手套;沒有道格從旁監督,郵童會在這儿整理几個小時還弄不好。她不能要墨林來處理,他在伺候外婆和應邀來晚餐的牧師。“郵件應該已經分類打包,各位先生。”她無奈地把手套和手提袋放在一邊。
  “我們可以處理,小姐,”亞伯央求道。“你要去魏家俱樂部。”他看看鐘。“現在六點十分了,你會遲到。”
  “女士向來遲到,亞伯。不過,郵件可不然。”
  他的濃眉皺在一道。“雷克爵爺說你會跟他跳舞,是真的嗎?”
  這話令她心慌意亂,她堅決地想讓心跳正常。她何必焦慮?他已答應不再吻她。為了回報,她應該讓他尊嚴無損地离開巴斯城。“也許會。”
  雙手叉腰,亞伯說:“我打賭他會令所有女士瘋狂著迷。他告訴過我有一年秋收時節,在殖民地為一位女士差點跟人決斗。是一個造船商的女儿,看上了他,她的另一名追求者眼紅吃醋。”
  茱莉低聲喃喃道:“那么她肯定需要戴眼鏡。”
  她走到工作台,拿起一疊信,轉向分類柜。厚羊皮卷,蓋著花俏印信的官方文件,与斜体書寫、香味扑鼻的私人信件共享一個格層。“紳士季刊”与“科爾街新聞”及“賽馬月刊”放在一起,一時,房中充滿紙張滑過木質桌面,和信封內鋼板的叮當聲。
  工作這么繁重,她心想,回饋卻這么少。她看看專心工作的郵童們。這些少年應該要有出頭的机會——只要她擔任巴斯城郵政局長一天——她會讓他們得到這個机會。想到這次郵件遭劫的后續危險,她說:“各位。”
  “仔細听。”亞伯挺胸喊。
  他們個個挺胸立正,一張張信任的臉孔轉向她。“郵件被劫之事,我們一定要守口如瓶。万一龐杜比或任何人得悉道格的不幸遭遇——”
  “沒有一個人會說出去,小姐,”亞伯說。“誰若吐了一個字,我會找他算帳。听到嗎,小伙子們?”
  他們個個瞪大了眼,點點頭。
  茱莉從眼角看見亞伯又看看鐘。歉疚令他年輕的嘴角往下撇。
  “雷克爵爺說,逮捕杜克勞時你幫了很大的忙。”她說。
  他咧嘴笑了。“我們讓姓杜的敗類嘗到國王的正義滋味,真的。”
  這句話,也是雷克爵爺的翻版。崇拜英雄對他們無益。這些少年必須把雷克爵爺當成普通人,她可不愿一旦他走了,一屋子少年都拉長了臉。“我了解杜先生的出拳神出鬼沒。”
  亞伯聳聳肩。“姓杜的一拳也沒打到司令官。”
  司令官。她若不快點采取行動,這些感情沖動的少年不久就會高唱英雄誦了。“他有,而且雷克爵爺臉上有縫合線作證明。”
  “你是說他臉上那個擦傷?”亞伯尖聲問。
  “是啊,我相信它是姓杜的那雙神出鬼沒的拳造成的。”
  “要命!他在逗你,小姐。”他拿了一本“紳士季刊”拍一下桌子。“姓杜的根本沒机會還手。司令官是在屋外冰上滑了一跤,真的,撞上了刮靴板。”
  茱莉的手停止工作。“什么?”
  亞伯扭頭說:“是不是這樣,昆彼?”
  昆彼停頓了一下,胖胖的手指纏在線團內。“亞伯說的是實話,小姐。我親眼見到的,真的。”
  神出鬼沒的右拳?哼!這個狡猾的惡魔。想想,她居然以為他是為護衛她而受傷,還因此自責。他先騙得她替他惋惜,又騙得她滿心感激。她怎會如此愚蠢?
  得到教訓就得學乖,也許她不必替他保留尊嚴。
  “司令官說謊了?”亞伯像個饑餓的孩子窺探果醬的櫥窗似的。
  她不能讓他希望幻滅。“沒有,司令官并沒有說謊。如你所說,他是逗我。”
  他拉高褲子。“那就沒關系。”他說,模仿道格最愛做的表情。
  她不會去魏家俱樂部了。她不必跟一個騙子公平的玩游戲。心意既定,她繼續工作。
  但隨著時辰漸晚,她的怒火漸增。她想摔雜志,把賽馬表格撕成碎片。她的強烈反應令她自己都困惑,她試圖按捺脾气。毀掉別人的情書和商品目錄不是解決之道。不過,她仍舊過度用力把信件扔入格層,把包里捆得過緊信件皺成一團。
  她想象齊雷克昂然穿梭在擁擠的舞廳內,竊喜自己玩弄了她。他以為她會投入他的怀抱,整夜酣舞。她看看鐘,十點半,她的怒火冷卻下來。她要給齊雷克一個教訓。哪還有比周末晚上的魏家俱樂部舞廳更佳的地點?而且,哪里找得到比巴斯之王更妙的同謀?
  她走到辦公桌,寫了張字條。折好它,她喚昆彼。“我要你把這張字條送給藍先生。親自交到他手中。”
  她停在一間隔開門廳与舞廳的一排盆栽棕櫚之前。小步舞曲在教養良好的低語和顫抖的笑聲間飄揚。熟悉的聲音,慶祝的聲音,巴斯城的歡樂聲。
  茱莉悠然走入人群。她不必尋找齊雷克,她知道他在哪,讓他來找她——只要他逮到机會。
  余夫人正經八百地頷首。“恭喜你,茱莉小姐。雷克爵爺告訴我們,我們很快就可以喝喜酒了。”她看看茱莉身后。“公爵夫人沒有陪你前來?多教人失望。是不是,安娜?”撇著嘴,她轉向她的同伴,威爾斯的薛小姐。
  薛小姐并未抬頭正視茱莉,反而沖著茱莉的胸部回答:“恭喜。”
  怒火在茱莉的心中慢慢悶燒。這長舌的女丑怎敢如此?她對著薛小姐假發上的孔雀說:“千万別相信這話,他出了名的愛開玩笑。你告訴我去年齊雷克發誓要娶白瑪妮的,不是嗎?”
  這時薛小姐才抬起目光,眼中充滿了希望的光輝。“我是听說會結婚。”
  “當然嘛。”茱莉回答。這女子說過太多捕風捉影的傳言,連她自己都記不得說過哪些。“而且你傳達消息,真是好心。啊,對不起,失陪。”
  她點點頭,走開。只有在巴斯城,貴族和平民如此自由交往。依照藍畢梧的規定,商人与低階貴族交往,高層貴族則与印刷商同桌。階級界限撤除,武器受禁。歡樂和禮貌是生活中必守的常規。
  她瞥見巴斯之王在舞池邊上聚眾交談。穿著白色織錦上衣,時髦的假發几乎垂至領口,他看上去十足像個君王。她珊珊向他走去。
  水晶吊燈上的燭光有如閃爍的雨滴,照射在衣著高雅的人群身上。雪白的牆壁作為背景,烘托出舞池里舞者的五彩繽紛。
  一件深藍色制服攫住她的目光。在一片珠光寶气、衣香鬢影之間,那件鑲著金色肩章、垂著辮飾的外套,呈現出無比的男性威儀。齊雷克未戴假發,濃密的黑發只簡單地系在頸背上。
  他引導著波麗公爵夫人踩著小步舞曲的舞步,茱莉盯著地寬闊的背,欣賞他优雅的体態。他左手輕置腰際,右手將老婦人拉近,然后旋轉半圈。他的制服前身裝點著各式緞帶、徽章和勳章。四小段白色絲線縫在他肩領上。
  無賴,詭計多端的騙子。
  “出色的一對,你說是嗎?”
  茱莉對畢梧微微一笑,接過他遞上的酒。“哦,制服出色,但那個人卻不怎么討人喜歡。”她口是心非。
  畢梧翻翻眼珠。“我在說潘夫人和莫鄉紳。”
  看見他諧趣的表情,茱莉莞爾說:“裘麗跟任何人在一起都出色。以前沒見過她戴那副藍寶石。她原諒你了嗎?”
  他盯著他的情婦,雙眼散發出毫不掩飾的深情。“她真是膽大妄為,居然送我一對山羊,附上一紙羊皮書,稱我是巴斯城山羊販子爵爺。”
  “你怎么做?”
  他呵呵笑。“我把那對畜生捐贈給皇家巡回動物園,之后我才明白過來。它暗示她是玩物,或受到冷落。她是個驕傲的女人。”
  茱莉深深感到羡慕。她曾夢想將自己的心交給一個會愛她、珍惜她、尊敬她的男人。他會對她的使性子一笑置之,毫無理由地送她禮物,只因為他愛她。然而由于她父親,這個夢想變成了夢魘。“你們倆很相配,畢梧,而且都很聰明。”
  他合掌放在圓凸的腰部,掃一眼他的王國說:“你才是聰明人。我收到你的字條了。你看得出,我已執行了你的計划。”
  “但愿它管用。”她摸摸他外套的刺繡長袖。從她十年前來到巴斯城,藍畢梧就是她生活中的一大支柱。“他太嬌傲了。”
  “你不也是?他必然有某項缺點,或犯了大錯,否則令尊不會逮住他。”畢梧停下來,對正領著薛小姐走上舞池的克利夫蘭公爵頷首致意。“他一直到處宣揚你們即將結婚。”
  熟悉的疲乏感襲向茱莉。“我知道。”
  “令尊可能抓到齊繼承人什么樣的把柄呢?”畢梧小聲說,口气透著錯愕。“真教人費解。”
  “可不是嗎?”她低喃道,一面望著雷克爵爺向他的舞伴深深一鞠躬。一個在英國貴族階級中如此受尊重的人,怎會淪為她父親的工具?她在他尊貴的五官上搜尋可能的弱點。她一無所獲,只找到一個英俊得令人犯罪的黑武土。
  樂音終止,他挽起公爵夫人的手臂,走出舞池。老公爵夫人轉頭跟他交談。他哈哈大笑,肩上的金質辮飾叮當響。他湊在她耳邊作答。老婦人無法置信地看他一眼,然后以扇遮面咯咯笑了起來。
  畢梧神色不豫,率直地表示出他的不滿。“他還是個紀律嚴格的海軍司令官呢。”他迸聲道。“他若是再施展齊家的魅力,會讓這些女人當場暈倒。”
  “我有同感。”茱莉掃視房間。“薛小姐拼命眨她的睫毛,弄得臉上抹的粉都剝落了。克利夫蘭的公爵夫人自認在對他賣弄風情。”
  “雷克爵爺對每個人說,你會在一個月之內嫁給他。”
  茱莉的手提袋差點滑掉地上。“那個狡猾無恥的家伙怎能作這樣的承諾!”這下子他絕對喪失了他的尊嚴。“一個月后,他會沉迷于——”她住口了,余夫人就在兩英尺外,瞇著小眼,側耳傾听他們的談話。更糟的是,龐杜比在她旁邊。
  身穿深棕色開叉式絲絨外套,他看上去倒像個無懮無慮的貴族,不像個為了當上巴斯城郵政局長不惜暗箭傷人的廢物。
  畢梧抬眼看茱莉,然后循著她的視線望去。“不准偷听,”他斥令。“這是小偷和窺伺狂的把戲。”
  余夫人雙眼暴凸。“哦,哼。”她鼻孔朝天花板,轉身走開。面無笑容的龐杜比并未移動。
  畢梧掩口小聲說:“別气,茱莉。你不會跟雷克爵爺跳舞的,除非你給我字條之后又改變了主意。”
  數小時之前她還愿意跟齊雷克跳舞,她甚至穿上她最華麗的禮服。一整天她不時想到他。他見多識廣,而且有幽默感。她還假想他們成為短期的朋友。
  “茱莉?”
  她多傻。“不,我沒有改變心意。”
  “那就好,”畢梧說。“依照新頒布的城規,還有四名公爵夫人等著他。”
  報复的滋味比酒酣甜,她要教訓齊雷克的計划即將成功。“有多少位伯爵夫人?”
  一抹得意的微笑扭曲了畢梧的嘴角。“五位。”
  “我真喜愛你對城規的創造力。”
  “親愛的,這一條是你創造的,我只是頒行它。等鄉村舞開始,我就帶他去賭博室,抽煙喝酒可以讓男人松弛。”他繃著下巴,嚴肅地說:“我倒想看看這位齊雷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是不顧一切。”
  不過,須臾之后他將公爵夫人交給畢梧時,似乎并非不顧一切。他雙足一并,彎腰鞠躬說:“榮幸之至,夫人。”
  公爵夫人紅著臉,銳利的灰眸子望向茱莉。“雷克爵爺剛才告訴了我好消息,他真是坦誠。啊,他甚至告訴我那個傷口是怎么來的。”
  站在畢梧背后的龐杜比盯著茱莉說道:“請告訴我們,雷克爵爺,你的傷是怎么發生的。”
  哦,天!杜比得知郵件遇劫的事了。可是怎么知道的?誰說的?不,她決定,他不可能知道。他太愛吹擂渲染,藏不住任何秘密。他若知道郵件被劫,早就像瘟疫似的散播這消息了。他只是希望看到她難堪。
  她對大家說:“哦!別相信雷克爵爺的話,他最會編故事了。”
  雷克雙臂抱胸,重心放在一只腿上。他親切地微笑著,掃視這一小群人的每一張臉。除了茱莉。周遭傳來杯盤交錯和笑談聲。但這一小群人卻沉默等待著。
  齊雷克為什么不理她?他應該像她父親派來的其它人一樣。應該殷懃追求,和顏悅色地抱怨無法跟她跳舞。她突然感到怔忡不安起來,等待著他說出他的英雄事跡。
  他呵呵一笑,摸摸縫合的傷口。“好吧。容我先聲明,我在海上待的時間太長,回到陸地上仍舊手腳不靈活。”
  “從你跳舞的情況倒看不出來。”茱莉尖聲說,立刻恨自己說話太婉轉。
  “啊,”公爵夫人搖著扇子嬌聲說。“他撞到刮靴板,居然還坦白承認,想不到吧?多數男人會編造個英雄故事搪塞吶。”
  茱莉早先感覺到的歉疚再度涌至。他并未泄漏郵件被劫,他對跳舞的新規定似乎也無奈遵從了。不過,這些并不能彌補他說的謊言。
  “茱莉小姐替他縫的,是不是?”公爵夫人又說。
  橫笛奏出流轉的音符。雙唇緊抿的畢梧咕俄一聲:“失陪。”然后沒入人群中。
  “真意外,茱莉小姐,”杜比說。“我倒不知道你懂得女人的縫紉藝術。”
  這下子成了眾人的焦點,茱莉知道自己必須回答。她瞅著雷克,但他并未看她。他是怎么回事?公爵夫人的假發到底有什么有趣之處,令他這樣不停地盯著它,而不看茱莉?
  她益發心神不宁了。“他是撞到我家的刮靴板,我至少該治療傷口吧。是不是,雷克爵爺?”
  他直視前方,微笑。“這算是一次完美的嘗試,親愛的——就我們的歧异而言。”
  女士們像小女生似的竊笑,茱莉火冒三丈。
  畢梧回來了,身旁跟著一名老貴婦。
  雷克爵爺看也不看茱莉,他肅立道:“啊,藍兄,”他說,口气尊貴有如國王閱兵。“你又帶給我一名受害者啦。你好,女士?”
  畢梧扯扯他的短外套。“容我引介威爾斯公爵夫人,瑪格女士。”
  雖然傳言她已高齡七十,但老貴婦优雅地彎膝施了一禮。“爵爺。”站直了,她說:“別理會藍先生的新規定。我非常高興認識你,雷克爵爺,不過我肯定你宁愿舍棄一個老太婆,跟茱莉小姐跳舞。”
  時間似乎靜止了。他慢吞吞扭過頭來,她感覺仿佛無盡期地等待著他的表情。他确實英俊,她心想,一面等著目光相遇的一瞬。她預期會見到迷人的微笑,沒防到他碧眸閃動的冰冷光芒。
  她的心情頓時飛揚,因為這無賴跟她一樣生气。哈利路亞!她歪頭無辜地微笑。
  他連睫毛也不眨一下。“你真好心,瑪格女士,不過我的未婚妻有一輩子時間跟我跳舞。是不,親愛的?”
  “哦,”茱莉鄭重地說。“我是有一輩子時間。請跳舞吧,瑪格女士,他就快要离開我們了。”
  他盛怒的表情宛似給了她一拳,他親呢的稱呼是在嘲弄。好极了,天,他生气了。她將計就計,而且智取了他。他不高興。
  他湊近她呼吸拂過她的耳朵,胡髯掃過她的面頰。“我的确會离開,而且帶你一起。”
  她止不住面泛紅潮。“但愿你的腦子配得上膽子,爵爺。”
  他挪開身子,故意對她眨眨眼。
  瑪格女士會心似的一笑,杜比則困惑皺眉,余夫人吹息,茱莉心往下沉,她發覺他們以為雷克爵爺是在玩挑逗的把戲,而非在作意志角力。
  畢梧抖著下巴的贅肉,威嚇道:“停止這种惡行,雷克爵爺。親吻和其它形式的示愛是嚴格禁止的。你也不得与她跳舞。”
  “你算了吧!藍先生,”瑪格女士抱怨道。“這項新規定毫無道理,我們被它約束得無聊透了。而且既然茱莉小姐和雷克爵爺已訂親,這條規定并不适用。他們應該跳舞。”
  茱莉几乎要呻吟了。假如這個婚姻陷阱被眾人認定,她可就難以脫身了。“請別激動,瑪格女士!”茱莉說。“雷克爵爺習慣跟許多女人跳舞。”
  齊雷克抓住老貴婦的手。“別太為難藍先生,瑪格女士,因為我已明白若沒有他的規定,巴斯城將會論為邪惡之都。請給我這份光榮。”
  好象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似的,他悠哉地挽著舞伴走進舞池,占据最顯要的位置。
  “你的杯子快空了,茱莉!”畢梧伸出臂彎。“來,我陪你去添酒。”
  身心俱疲之下,茱莉跟著他走開。他們穿梭在熟悉的面孔間,她像呆子似的點頭,無意義地寒暄,談剛提出的賭博法案,威爾斯親王的离去,以及重舖赴倫敦的馬路。有人提起她和齊雷克的婚事時,她相應不理。腦子不停地思索他發怒的原因。隨他去生气。她在巴斯城生活得好好的,假若偉大的雷克爵爺想要剝奪它,那他將面臨長期的對抗。
  突然感到暢快多了,她啜一口水果酒。
  “我相信,”畢梧說。“我會要他們多奏一、兩支小步舞曲。”他匆匆走向樂隊包廂。
  盯著杏仁酒,茱莉誓言不理會她慍怒的追求者。但是只要她稍不留心,注意力便飄向舞池。他仿佛無牽無挂似地微笑著,動作有如俠士一般优雅,舞藝精湛。他似乎會勾喚人的注意力,而且如魚得水。難道她低估了他?哦,是的,她承認。嚴重低估了。
  橘色絲絨一閃,攫住她的目光。她往左邊望去,看見路阿德直沖她走來,這個天性挑剔、小气易怒的裁縫,是她第二個不愿与之交談的人。除了衣著俗麗,他還把頭發梳成蘿卜狀,上面罩著一頂灰扑扑的假發。
  “茱莉小姐!”他怒沖沖地說。“我必須跟你談談郵件的事。”
  雖然明知他故意找碴,但仍只能緊抓著工作這個安全話題。“有什么我能效勞之處?”
  他昂首挺胸說:“好個坏郵童沒有來取我的信件。”
  她放下杯子。“那個少年是施昆彼,而且他沒有去取信是因為你不肯付寄往倫敦的郵資。”
  “郵資是對方付。”他得意地咯咯笑。“除非你擅自改變了規定。”
  可怜的昆彼經常受這庸俗家伙的嘮叨。她很想罵他是個欺凌弱小的自私之徒,但罵人不是解決之道。巴斯城一向謠言鼎沸,只要有人說她不克胜任郵政局長之職,要不了几天就會造成眾口鑠金的后果。此刻她跟路阿德的談話已引來了一群“關心者”。余夫人和薛小姐已湊上前。等到她看見潘裘麗,她才終于鼓起勇气反駁對方。
  “你明知我并未改變規定或違反它。”壓低嗓音,她說:“你寄的信件,倫敦那邊的收信人拒收,施昆彼把最后一批信還給你時已經跟你說明。而且來回折騰,花的是我的錢。”
  他瞳孔凸出。那頂滑稽的假發滑落在他的額頭上,露出与他的外套一樣俗艷的紅蘿卜色頭發。“他來取信時我已給了他每封信四便士的郵資。你去那孩子的口袋找我的錢,一定會找到。”
  茱莉立刻心生保護的沖動。“這是一項嚴重的指控,路先生,施昆彼不是小偷。”
  “晤,我說他是。如果他像他母親以前那樣,向我討几個銅板,我會給他一便士。我是個慷慨的人。”
  慷慨?她心想,這吝嗇的鐵公雞經常涂去地址,一個信封用兩次。但無論他用什么法子,她絕不發脾气。她小聲說:“此時此地都不适宜談公事,路先生,我會調查這件事,明天給你答复。”
  他這才好似突然意識到有旁觀者說:“哈,好,那么,明天再談。”調正假發,他快步走開。
  龐杜比跨入她的視線。“等我當上郵政局長,我會把那個姓施的小鬼送回莉莉小巷,跟那些乞丐小偷放在一道。”
  這無情的話令她的耐性崩斷了。她已受夠了這些毫不關心別人的狂妄自大的男人。“你要當郵政局長,等溫泉干涸吧。”
  他嗤鼻一哼,緊抓著外套的大翻領。小拇指上煙語閃耀著熟悉的鑽戒。
  “沒錯,”她脆聲說。“你是常敗將軍。”
  “我會出比你更高的標价。”
  “你永遠拿不出更好的价碼,不過,歡迎你競標。”
  潘裘麗插入他兩中間。“請你走開,杜比,否則我會告訴藍先生你在女士面前爭先恐后。”
  他霍然轉身大步离去。外套下擺扑扑作響。
  裘麗挽住茱莉的胳臂。“那家伙膽小如鼠。”
  茱莉歎口气,看看她的同伴。“而你的項鏈真漂亮。”
  她驕傲地一笑說:“是新的。”
  茱莉想到自己曾經擁有過的珠寶首飾。不過,她并不怨悔。失去她母親給的寶石使她了解男人和自己,得到寶貴的教訓。“咱們去女士休息室,你可以告訴我如何用一對山羊換來一條藍寶石項鏈。”
  裘麗故意歎口气。“可以。可是你得告訴我雷克爵爺的事,我認為他是只小綿羊——漂亮的小綿羊。”
  雷克覺得如果還要再勉強對痴痴傻笑的小姐或賣弄風情的貴婦微笑,他的臉會裂開。可惡的目中無人的安茱莉,和她那超級殷懃的護衛者。難怪她早先那么殷切接受他今晚的邀請,她早就知道他無法跟她跳舞。可惡的藍畢捂和他荒謬的社交規則,該死的茱莉居然未事先警告他。
  該死的我居然低估了她,他心想。
  再也不會了,他暗自發誓。他知道什么方法能教她听話守分。想打敗他,嗯?哦,這位局長小姐可要大吃一惊了。而且藍畢梧也該受點教訓。
  一小時之后,他拿著另一把穩贏的牌,享受報复的快感。那姓龐的家伙和姓路的裁縫已各自輸了四百鎊。有巴斯之王做他的牌搭子,雷克不可能輸。龐路二人坐等宰割吧。
  雷克感到异常痛快,咬著雪茄的方形嘴,盯著他穩贏的一手牌,他估計這手牌至少可以贏一千鎊。
  龐杜比靠回椅背上。“我說,雷克爵爺,雖然你和你的局長小姐已經定了婚期,我倒很樂意替你們印喜帖。茱莉所有的郵務時刻表都是我印的,路兄和藍兄可以證明我的印刷品質。”
  嗜賭的藍畢梧專心看他的牌。“咱們別急,杜比。這項婚事是件大事,而且是私事。”
  印刷商好似被打了一巴掌縮起身子。
  裁縫師眨眨眼睛,將他貪婪的目光自雷克那一疊籌碼移開。“我以為這項婚事只是個笑話——跟其它几次一樣。”他唐突無禮地又添上一句:“你不是真要套上那個女人的手銬吧?”
  “閉嘴!”藍畢梧說。
  雷克說:“世上有各种不同的手銬,你知道。”
  裁縫瞅著雷克說:“她是個蛇蝎女人,尖嘴利舌,杜比可以作證。”
  “齊家人自有馴服女人的方法。”雷克低聲道,納悶龐杜比和茱莉之間到底有何嫌怨,但是既然茱莉仍照顧姓龐的生意,那么問題絕不在郵局。
  路阿德手肘放在桌上,傾身湊向雷克。“她淨找莉莉小巷的乞丐和小偷當郵童——就像昆彼那小孩——給他們穿上制服,讓他們跟誠實的市民打交道。她竟然這樣做!”
  藍畢梧啪的一聲把牌按在桌上,冷靜的神情消失了。“路阿德!”他吼。“你竟敢如此?你沒有理由批評茱莉小姐,她是個慈悲的天使。”
  龐杜比望著情勢演變,居然滿意似的笑了。為什么?茱莉說過什么?對了,印刷商要她的職務。
  臉色脹紅的裁縫舔舔唇。“也許我的話說得唐突,可是我告訴你,”他搖著手,愚蠢地露出了他的牌。雷克知道下一句會是什么。“她不該做男人的工作。等龐兄當上郵政局長,郵件的往來就會有所改善了。”
  好奇之下,雷克說:“你跟茱莉小姐之間出了什么問題嗎?這小偷又是怎么回事?”
  畢梧說:“我相信這是個誤會,而且顯然是茱莉小姐和路兄之間的公事。”
  茱莉是個職業婦女,這件事實仍舊令雷克感到怪怪的。不過,他的人生不也做了奇怪的轉彎嗎?
  裁縫受到鼓勵,壯起膽子說:“是施昆彼那小鬼。我經常說,什么樣的人生什么樣的种,他跟他那小偷父親是一坵之駱。”
  昆彼是小偷?不會。雷克滑到臉頰割傷時,那個開朗的孩子差點哭了,那孩子沒有偷竊的欺騙本質。
  “你跟茱莉小姐談過那孩子的事嗎?”雷克問。
  “約略談過,”裁縫說。“她明天早上會向我報告。”
  雷克決意要在現場。“那么,我相信她會的。”
  龐杜比聳聳肩,打錯了一張梅花十。
  路阿德原本緊握著剩余的兩張牌有如它是護身符,見到龐杜比打出梅花十,他微笑了。揩去眉上的汗水,他打出一張J。
  “哈哈!”藍畢梧哈喝,打出八點。“亮出你的老K吧,伙伴!”
  胜利的滿足感沖向腦際。“就听你的,伙伴。”雷克動作俐落地亮出老K,推開這一輪的四張牌,然后打出最后一張Q,贏得最后的胜利。
  一名待者搖著鈴經過,示意最后一支舞將開始。
  雷克捺熄他的雪茄,把他贏的籌碼推給藍畢梧。
  “這是做什么,齊雷克?”畢梧望著籌碼問。
  雷克快意地說:“我想請你委托這位路兄給每一名郵童做件新的披風——要用暖和的毛料,剩余的捐給你最喜愛的慈善机构。”
  藍畢梧張口啞然。裁縫明白自己可以回收輸掉的部份銀子,吁了一口气。龐杜比捏著下唇,茫然瞪著眼。雷克覺得他老奸巨猾。“龐兄,”他說。“你不必設計抹黑茱莉,她就快辭職了。”
  印刷商瞪著雷克。“我跟茱莉的爭執是我的事。”
  “你若耍花樣,龐杜比。”畢梧警告道。“我就會當它是我的事。”
  鈴聲又響,雷克起身告退。他悠然走進主廳尋找茱莉。她正挽著一名眼熟的老者跳舞,這兩個小時她大概跟所有邀請的男子跳舞。
  惱火之下,雷克走進舞池攔住他們。“你好,茱莉……親愛的。”
  她抽了一口气,造成酥胸誘人地挺起。
  她的舞伴似乎并未注意到。“我是韋馬歇,為您效勞,爵爺。”
  雷克听說過這位筑路商兼議事程序專家的大名,他希望此人不會像藍畢梧一樣傾力保護茱莉。他殷懃地一笑,握住茱莉的手。“你若不介意……”
  韋馬歇了解地點點頭。“當然你會想要跟你的未婚妻跳舞。”
  她試圖抽出她的手,雷克牢握不放。“我不喜歡法國文學,”他對韋馬歇親切地說。“我喜歡好听的英國用語。”他面向冒火的郵政女局長,但卻是沖著眾人說:“我們干脆就說,茱莉是……我的”
  周遭的活動停止了。茱莉的藍眸子閃耀著冰冷的怒火,指甲刺入他粗糙的掌心。他情愿用英勇勳章換取她此刻的想法。自尊暫時得到安撫,他揚眉等待她開口。
  美麗的紅唇張開,她纖長頸項根部的脈搏宛似小小的鼓在振動。她也揚起眉,表情与他如出一轍。“這真是詩意,今晚的最后一支舞也將是我們的最后一支舞——跟你對這些可怜人說的話正巧相反。”
  一段意味深長的停頓。
  她狡黠的回答令雷克笑了。他等待著。舞者在他們兩側各排成一列,樂師奏出活潑的蘇格蘭舞曲。輪到他們時,雷克回過神來,領她走到舞池中央。“我會跟你不只跳一支舞,茱莉。”他威脅道。
  “不會叫的狗才會咬人。”她愉快地大笑,然后一步也未漏失地向后跳回她的位置。
  他想掐死她。但是想到他的雙手放在她纖細的頸項上,他的思路轉向肉欲的快感。他倒想剝下她那身黑色晚禮服,瞧瞧她的腰肢是否果真如外表一般細小,她的酥胸是否果真的丰滿。他望著她跳到舞池中央,与另一個舞伴挽臂轉圈。哦,可不是嗎,他心想,我會欣然讓這長腿美女給我生個儿子。
  輪到雷克時,他在舞池中央与她交會,握住她的腰,將她轉一圈。
  “你在呆呆地看我。”她說。他來不及回答她已翩然轉開。
  等到舞曲終了,雷克陪她走向衣帽間時,他心頭的怒火冷卻了。不過,他身上的其它部份卻熾熱如火。
  “畢梧會送我回家。”她背對著雷克說。
  他扳轉她的身子。“那他得先送你去地獄,‘我’送你回家。”
  “現在解決也未嘗不可,”她迸聲說。“我也有些話要對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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