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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米与絕望的女人


〔英國〕勞倫斯

  短篇小說《吉米与絕望的女人》同他的多數小說的主題一樣,描寫的是兩性之間的故事。作品表現了一個有過婚史的文化男人的奇特的尋偶方式,以及在此過程中他的情感与心理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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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個討人喜歡的人,絕對無可挑剔,不過他少不了一個能照顧他的賢妻。”女人們通常都這樣評論他,充滿了善意,這使他得意,使他歡喜,也使他憤慨。
  自從他和他那迷人、聰慧的妻子离婚后,他的憤慨便占了上風。整整10年,她都按照上述的評論在和他過日子,直到她實在厭倦了賢內助的角色。
  “要是我不知道吉米這可怜的小子轉眼間就會投入隨便哪個女人的怀抱,我倒是愿意看到這世界上有他這么一個人。
  他就是這么傻,哪怕能夠自持10分鐘也好啊,可他就是不行,除此之外,他倒是好歹有一些不多見的优點。”
  這就是克拉麗莎得出的結論,這時她已翩然飄入一個年輕富有的美國人怀中。年輕富有的美國人听到吉米的名字,頗有點悶悶不樂,如今克拉麗莎終于成了他的妻子,但有時她又裝出好像仍和吉米保持著婚姻關系的樣子。
  吉米不是這樣來看待這些評价的。他內心難以平靜,几經起伏,憤怒的情緒占了上風。他很清楚,克拉麗莎是如何看待他、議論他的。他自己認為,他不是什么可以隨便投進哪個女人怀抱的“可怜的小子”,對他來說,“討人喜歡”,“無可挑剔”,或者“不多見”這些形容詞,以及她慣用的口气“他就是他”,听起來更順耳一些。
  “我一點也不覺得,”他竭力申明,“我是一個可以隨便投進哪個女人怀抱的可怜小子,等我發現了某個合适的女人,到時瞧吧,看到底是誰投進誰的怀抱!”
  他現在35歲,是不是投入怀抱成了對他的一种考驗,隨時都可能叫他暴露弱點。他想象找這么個女人,在她眼里,他只是討人喜歡,只是無可挑剔,而不至于還來不及喘一口气就成了可怜的小子。為什么找不到一個小家碧玉,一個村姑,為什么?世界上有的是這樣的人呀。
  不幸的根源在于,他從來沒遇見過一個那樣的姑娘,他遇見的都是些天資頗高的女子,這樣的話他就沒机會和真正的、普通的人在一起。我們很多人都有同樣的遭遇,只有那些我們碰不到的人,才擁有真正的、自然的、普通的、純朴的、無邪的靈魂,這些人我們從來碰不到,就是這么倒霉!
  其實,這樣的人是有的!總有地方有的!只是我們找不到她們罷了。
  比如說,吉米的職務是個關鍵問題,它在妨礙著我們的吉米。他遇見各种各樣的人,但就是沒有合适的,從來沒遇見真正的、普通的、自然的、無邪的,如此這般,等等,等等。
  他是一家有相當名气的雜志社的編輯,他那相當獨特、不凡的文筆給他帶來一大批讀者。另外,他的外表很漂亮,而且只要他愿意,他會顯得非常可愛,即使是批評起別人,也很有分寸,由此人們可以判斷,他會得到多少敬重、欽佩和支持。
  首先看看他漂亮的外表。他的面部輪廊十分清秀,修長的面頰,有力的下巴,高鼻梁微微隆起,一雙妙不可言的深藍色眼睛忽閃著長長的睫毛,兩條眉毛又黑又密,當他一臉嘲諷神情時——他常常露出這副神情,他的黑眉毛便高高揚起,藍眼睛里閃出諷刺的神气,鼻子和嘴都會撅起來,看上去就像神話中性感的神一樣,這是吉米的最佳表情,至少他的男性朋友是這么認為的。
  他自己認為他是神話中飽受折磨的那位神,渾身上下中了箭,血汨汨地往外流,要是他還能數數的話,真應該數一下流了多少滴血。所以有時候,比如克拉麗莎揚言要去年輕富有的美國人那儿時,又比如一提到她是否應該和他离婚或者他是否應該和她离婚時,他便會覺得像有一群群蚊子“嗡嗡”地向他飛來,把他扎得渾身窟窿,血不停地往外淌,根本數不清有多少滴。
  他就是這么看待自己的,因此他遞上了离婚訴狀。
  在他的男性朋友眼中,他是個好色的神,或者說,看上去像。他的女友們則認為他是個深諸世故的、迷人的小伙子,他會像對待女王一樣地對待一個女人,當然這不會是指什么別的,而是指他善于慫恿一個女人擺架子。
  他非常有可能一鳴惊人,名聲鵲起,特別是在他离婚之后,但他沒這么做,一個秘不可宣的原因就是,他已經決定,不再像對待女王一樣地對待任何女人。該是輪到女人們像對待國王一地樣對待他了。
  他理想中的女人必須無邪、平庸、充滿活力,不像所羅門國王理想中的女人1——聰明、美麗、富有。對吉米來說,只有那女人的經濟狀況窘迫,才能顯示出他有錢——他年薪3000英鎊,還買得起一小幢位于漢普郡的別墅。她必須出身于平民百姓,這樣就可以擺脫那討厭的高智商。但無論如何,不能要巷子里那些只會咋咋呼呼的蹩腳貨色。
  他收到許多信,無以數計的信、詩、小說、文章或者私人郵件,他一一閱覽,耐心地打開如潮的信件中的一封,沙沙地寫些什么,再疊好,這里面可能會有什么引起他的注意——不是信件,而是女作者:埃米莉婭·皮納格太太,住在約克郡的礦工區。很不幸,她顯然已經結婚。
  對這北方煤礦陰森荒涼的礦工區,吉米向來就有一种神秘分給二婦,一婦同意,一婦反對。所羅門于是將嬰儿判給后者。——譯者。
  莫測的敬畏感。他本人還從沒向牛津以北的任何地方挪過一步。他有這种感覺,那儿除了地下開采之外就沒有別的了。皮納格,這算哪門子姓氏,喂!還有埃米莉婭!
  她寄來一首詩,另外附上一小段內容提要,要是《評論家》的編輯覺得它毫無意義,完全可以刪去。吉米發現詩意不俗,附的那封信之簡洁明快也給他以深刻的印象。不過他對是不是要送去發排還是舉棋不定,于是給皮納格太太回了一封信,問她還有沒有別的什么?
  几番書信往來之后,皮納格太太終于對他提出的一些問題作出如下答复:
  “您問到了我本人的情況,我該說什么呢?我是一個31歲的婦女,有一個孩子,是女儿,八九歲了。我結了婚,丈夫雖然和我住在同一幢房子,卻總往另一個女人那儿跑,我試著寫些抒情詩,也許真是抒情的,因為沒有任何別的方式可以讓我表達自己的情感,即使除了我以外,再也沒有人欣賞這些詩,我還是覺得,應該通過什么方式渲泄自己的情緒,以免得癌症或者別的什么婦女容易得的病。我結婚前是個教師,如果我做得到,我愿重新當教師,獨立生活。但是已婚的女教師找不到工作,如今這是被禁止的……”礦工
  ——其妻如是說
  輔助机噴出蒸汽,
  煤渣篩搖來晃去,
  我听著,疑是他的心跳,
  我感受,宛如他的呼吸。
  野外無處不見他——
  瓦礫堆上騰起的濃煙,
  底下深深、深深蔓延的烈焰,
  是他早已開始燃燒的胸怀。
  傳煤斗升上來,合著他呼吸的節拍,
  他渴望能象嗡嗡的風扇,
  吞吸流轉的空气;噢,他的靈魂,
  同机器一般生活在陌生的地帶。
  這是男人的生活,他是這樣的男人,
  我是他的妻子,我知道說的是啥,
  從煤的內髒中蹦出,來到世上,
  日日受盡苦痛,無以复加。
  就是這首詩,他作為《評論家》的編輯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發,他似乎覺得,皮納格太太絕對不屬于那种家庭婦女式的、俗气的、天資不高的類型。不知什么攫住了他——
  也許是她心中的無望和凄慘吧。
  來者不拒
  倘若你問我,
  什么叫白天?
  ——當夜幕降臨的時刻,
  我不知道——擊鼓聲是那樣地刺耳。
  長長的一隊人,
  行進在黃昏的幽光中,
  擊鼓者是個陌生人,
  朦朦朧朧——為了啥事儿?
  黑色使我迷惑,
  我沉醉于白天之所見所聞
  無非就是棚屋后的景象
  ——瓦礫和垃圾。
  鼓聲不在這儿敲擊,
  沉悶的鼓聲發自內心,
  我無法自持地傾听,
  我思索——這是何意。
  死神要擊碎鼓皮?
  擊鼓的陌生人,
  滿怀希望,
  在編織罕見的新節奏?
  無濟于事,
  白天周而复始——在灰蒙蒙有煤煙中,
  能忍——這般活下去,
  不能忍——來者不拒。
  在《評論家》編輯的眼中,這首詩把無望和凄惶抒發得那樣真切,于是他決定刊登它,還想結識一下詩的女作者。他寫信給她,問和她見一面是否妥當,他正好要去她居住的地區,在謝菲爾德市作一場報告。她的答复是:對她沒什么不合适。
  那天下午,他作完了題為《書中的人們和生活中的人們》的報告之后(當然他首先談的是書中的人們)啟程,坐火車去皮納格家所住的礦區。
  正是2月,肮髒的雪泥掩蓋著地面,吉米到達密爾村時,夜幕已經降臨。夜色就像一個肥胖、臃腫的黑色幽靈,說著一口土里土气的方言,拖著沉重的腳步游蕩在這一帶,地下礦井噴出難聞的气味,一切都丑陋、陰森。他知道,他開始爬上通往小商場的山坡,他一邊走,一邊回頭,只見山谷里的點點燈光就像一群群魔鬼簇擁在那儿,空气中彌漫著幽幽的硫磺味和煤灰塵。
  他問了到新倫敦巷該怎么走,又爬上一個坡,看到面前的景象,不由惊呆了。眼前一片陰森、恐怖,連空气都堅硬得好象是從冰雪和岩石中散發出來的。謝天謝地,他看不清楚別的東西,也就不怎么容易被人看清楚。問路的時候,人們給他的回答硬梆梆的,象什么木塊擲在他腦門上一樣。經過一番東尋西找、四處問路之后他終于來到一條樹木掩映的大道,2月的冰雪尚未完全溶化,路上滿是肮髒的泥漿,礦井顯然就在這小鎮邊緣被泥漿遮蓋住的地面下。透過樹叢可以看見數盞微弱的紅燈照著通往礦井的小道。這里翻騰著硫磺气味,他就象個現代俄底修斯1,迷失在海克特城郊,和那個左擁右抱著的塞壬、西拉的俄底修斯相比,他這個站在礦井、工厂中的現代俄底修斯該有多少悲涼,多少凄楚!就這么苦苦思索著,他一腳高,一腳低,踩著冰冷的泥漿,走在充滿硫磺气味的路上,頭上沉悶的夜空低低地壓過來,似乎要把電燈光掐滅。這儿的一切無不讓人覺得荒蕪、寂寞,如同夜間的熱帶叢林。
  最后他終于發現了几點燈光從簡陋的住所中透出來。新辟的狹窄街道邊,零零星星地點綴著几盞路燈,房子里的燈几乎都已熄了。吉米停住了腳步,荒漠凄涼的感覺籠罩住他。
  這時跑出3個小孩,他問了一聲,他們指給他一幢房子,他摸索著走進一條通道,小小的后院閃爍著一盞燈。他敲敲門,有點緊張,一個個子挺高大的婦女開了門,站在上一級台階,打量地看著他。
  “是皮納格太太?”
  “噢,那您就是……菲斯先生?進來吧。”
  他走進廚房耀眼的燈光中,皮納格太太站在他面前,她是個高個子女人,帶著一臉總是被激怒似的表情,冷冷地看著他,他一下子就感覺到了自己的窘迫和難堪,赶忙慌亂地伸出手。
  “路太難走,”他說,“我怕會把您的屋子搞髒。”他看了看自己那雙滿是污泥的靴子。
  “沒關系,她回答,“您喝過茶了嗎?”
  “沒有,不過別麻煩您了!”
  一個金黃頭發的小女孩跑了進來,額上留著一排劉海,一雙羞怯的藍眼睛忽閃忽閃,手里拿著兩只洋娃娃,她的出現緩和了他的緊張情緒。“這是您的女儿?”他問,“多可愛的孩子,她叫什么?”
  “珍妮。”
  “你好,珍妮。”他說,不過珍妮只瞪看一對疑惑、害怕的大眼睛看看他,這樣的孩子,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父母感情不和。
  皮納格太太在桌上擺好茶、面包、白脫、果醬,然后在他對面坐下。她挺漂亮,灰色的眼睛有一雙棕黃色的瞳仁,眉毛很重,顯得很有力。她定定地看著他,臉上顯出慣于自持的表情,漂亮的眼睛是她臉上最大的优點,交融著善良的和女性的堅強意志,鼻子和嘴的線條挺直,如同希腊面具,她的表情有點僵滯,看上去就像是這么一种人:知道自己犯了錯誤卻不想去改正或者彌補,因為她無法做到。
  他感到不自在。他個子不高,不修邊幅,這個女人使他意識到自己此刻的難堪。她一言不發,只是看著他喝茶,帶著那种女人特有的看待男人、看待命運的目光。那個金黃色頭發的小女孩在廚房的角落玩著兩只洋娃娃,也默默地用兩只明亮的藍眼睛看著他。
  “這是個荒涼的地區。”吉米說。
  “沒錯,非常荒涼。”她回答了一句。
  “您應該試一試,离開這儿。”他說了下去。這下她以死一般的沉默作為答复,他覺得要把談話繼續下去實在太不容易了,于是他把話題轉向她的丈夫,她瞥了一眼廚房的鐘。
  “他9點回來。”她說。
  “他在礦里嗎?”
  是的,他上夜班。”
  小孩一聲也不吭。
  “珍妮不愛說話?”他問。
  “說得不多。”母親說著,飛快地看了孩子一眼。
  他略略談了談他在謝菲爾德市作的報告以及倫敦。這女人沒表現出多大興趣,始終是一种寡言、疏遠的態度。在他看來,她仿佛是一個耽于報复的人,被海水沖到沙灘,在礁石上把她的敵人撞得粉碎之后,還不消停,漫天邊際地在水中飄蕩,搞不清是怎樣報复的,是為了什么而報复的。
  “是啊,您該离開這儿。”吉米又說了一遍。
  “那么去哪儿呢?”她問道。
  他作了個模糊的手勢:“隨便哪儿,只要是离開這儿?”
  她鎖起重重的眉毛,似乎在思索什么。“我看不出那會有什么結果,”她說著,看了看小女孩:“我想,除非一個人完全從這世界上消失,不然就不存在什么根本的區別。我還得為她想想。”
  吉米終于開始害怕了,他很不習慣去克制這樣一种惱怒的情緒,另一方面,他又感到興奮,這個漂亮、寡言的少婦一頭柔軟的棕發,一雙冷艷的眼中金黃色的瞳仁,對他來說多少是一种挑戰,她身上總還有一顆心在跳動,什么東西能打動這顆心?是什么東西使這顆心靜如止水?她是在和自己過意不去……
  突然,出于他那游戲人生的本性,他說:“您為什么不去我那儿,和我一起生活?”
  他的臉上浮起一种奇异的、充滿矛盾的笑容。作為一個游戲者,他接受了她引起的挑戰,他嗅出這將是一場幸運的游戲,這使他興奮,在這場游戲中他不會毀掉自己,不過同時,他對她又感到害怕,他決定暫且忘卻這种恐懼。
  她坐在那里觀察看他,好看的唇邊泛起一絲惱怒的微笑,“您怎么想的,和您在一起生活?”她打算進一步了解些什么。
  “嗯,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他帶著自信的笑容回答道,“您在這儿顯然不幸福,不順心,而您具有不凡的天份。好吧,您走就是了,我對您說,去我那儿和我一起生活,我心里很明白我說的是什么,去倫敦做我的妻子吧,如果您愿意,您能离婚,咱們就結婚,好吧,就這樣。”
  吉米這番話与其說是對皮納格太太說的,不如說是對他自己說的,這符合他的性格。他考慮這些問題,只想到它們和自己有關,思考的同時,他流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眨著左眼,耷拉著腦袋,盯著自己的身体瞧,好像一個人在自言自語。
  她惊奇地打量了他,這是她所不熟悉的,他令人瞠目的果敢決定把她從麻木不仁中拉了出來。
  “好吧,”她說,“不過還得仔細考慮一下,她怎么辦?”她用腦袋指了指角落里那個大眼睛女孩,珍妮神情漠然地蹲在她的位置上,微微張著嘴,恍恍惚惚地,既像大人一樣地听著他們的談話,又象孩子般的茫然無知。母親望著她,孩子用熱切、羞怯、几乎是愧疚的藍眼睛回答了母親,她們倆沒說一句話,無聲地交流著。
  吉米說:“是啊,她當然一起來。”皮納格太太又轉向他,他繼續往下說:“這不是突如其來、不經思考的。我已經想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了,從我收到您的第一首詩和信開始。”
  他總是說得像什么都只和他有關似的,皮納格太太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在您還沒有見到我之前?”她疑惑地問。
  “對,當然,當然是在見到您之前,不然的的話我根本不會來見您。進門之前我就有這么一种感覺……”他像醉漢一樣笨手笨腳地作些手勢,也像醉漢那樣說著話,眼睛看著自己的身体,好像在自言自語,這個女人就像幽靈般地在他的心中游蕩,而他則是在對著心中的這個幽靈說話。
  現實中的女人木呆呆地沉浸在惊异中,這對她來說實在太新鮮了。
  “好,現在,您在這里見到我了,您真的愿意讓我跟您一起去倫敦?”說這話時她帶著一种郁悶、不信的聲調。這對她來說簡直太荒謬了,不過為什么不呢?應該有這种荒謬把她從她正坐著的這座墳墓里拉出來。
  “當然我愿意這么做!”他叫了起來,甩甩頭,“我确确實實地看見了您,也就愿意确确實實地擁有您!”他還是不正眼瞧她,他的眼睛總是注意著自己的內心,宛如醉漢般地自言自語。這時,他發現了角落里那個孩子熱切的藍眼睛和微紅的臉頰,便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行了,我不敢指望能真真實實地擁有這么多,”他繼續說,“能擁有你和珍妮兩個!真真實實的,對于我,這就意味著真正的生活!”他還是這种古怪、緊張的聲調,有點儿醉意。
  他抬起頭,第一次正視面前這個女人的臉。
  “那您什么時候想讓我去?”她有點冷冰冰地問道。
  “越快越好,您明天就和我一起走,如果您愿意,我在圣約翰伍德有一幢小房子等待著您,您明天就和我一起走吧,再簡單不過了。”
  她觀察著他,看他低垂著腦袋坐在那里,像醉漢一樣。他的后腦勺有點禿,黑色的鬈發薄薄地舖在那里。“明天不行,我得准備几天。”她說。
  她想看看他的臉,她覺得,她似乎已經忘了這個無事生非的奇特男人的模樣。他抬起頭,眼睛好像還是瞎了一樣。這時他看上去像瞎了的梅菲斯特一樣,那個高高揚起眉毛,在大街上乞討的瞎眼梅菲斯特。
  “妙极了,這對我來說真是太好了。”這下他說得堅定有力。
  “我早完了,徹底完了,在克拉麗莎還沒离開我時,我就完了。不過,她走了以后,我完全獨立了,我想,我大概再也沒有前途了。真是奇跡,我現在能這樣好,能夠遇見您……
  您和珍妮……是的,還有珍妮……不,真的,真是太好了,這一切都是真的。”他笑得有點歇斯底里。
  皮納格太太和珍妮惊慌失措地看著他。
  “不過,我首先得和我丈夫談談,”她沉思著說,“您想見見他嗎?”
  “天哪,我,”他擺擺手表示拒絕,“我覺得毫無意義,不過,如果您認為,那樣做會更好些的話,那我就照您的意思辦。”
  “是的,我覺得這樣比較合适。”她說。
  “好吧,如果您希望這樣,我就和他談談。”
  “他9點鐘回家。”她說。
  “好吧,好,這樣更好。不過首先我得找個地方過夜,但愿還不太晚。”
  “不晚,我和您一起出去,幫您問問。”
  “不,真的,您不用忙,只要告訴我,最好往哪儿走就行……”他現在是用一种保護者的口气說話,他得保護她不受他自己以及流言蜚語的侵犯。這种牛津式的紳士風度,是遠遠超過她的水准的,也是她所不熟悉的。
  他一頭扎進北方黑沉沉的夜色中,他知道這儿的夜有多么地可憎,但他必須完成他在這里令人興奮的奇遇。
  在她指給他的那家糕餅店里,他問了問能不能住宿,可沒人愿理他,他的外表不討人喜歡。小客棧里也只見到人們搖頭,他們都不愿和他打交道。他用足了他那种牛津式風度指手指划腳:“您听著,您不可以讓一位先生睡在灌木叢中,我能見見老板娘嗎?”
  他說服了老板娘,讓他在餐廳的大長發沙上睡覺,那里壁爐的火燒得通紅。他說好了10點鐘回來,然后踩著污泥又踏上去新倫敦巷的路。
  此時孩子已經上床。爐子上炖著一鍋湯,皮納格太太的面部表情已經緩和過來,她在桌上舖了一塊白桌布。吉米一聲不吭,他覺得,她似乎沒注意他的存在,無疑她很忙,因為丈夫快回家了。吉米坐在沙發上等,他感到緊張极了,他只要一緊張,就什么事都敢對付了。
  只听見9點鐘的塞壬1們從礦上回來了。皮納格太太把湯從火上端開,走進洗衣間。吉米聞到一股煮土豆的味儿,他靜靜地坐著,眼下他既不用說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他戴上他的黑邊眼鏡,毫無表情地等待著,他的臉就象一個好疑的哲學家的面具,經歷了無數時代,已經區分不出哪儿是生,哪儿是死。
  這時一陣腳步聲走近房子,一個男人一陣風似地扑進門來,金黃色的胡子在滿是黑灰的臉上十分顯眼,野蠻的藍眼睛被煤塵遮得只看得見眼白。
  “這位是菲斯先生,”埃米莉婭·皮納格這樣介紹了來訪的客人。
  吉米站起身來,向這男人伸出手,帶著一點儿牛津腔問了一聲好。
  “我不能和您握手,我的手太髒了,”礦工說道,“您坐。”
  “煤灰又不可恥,”吉米回答著又坐到沙發上,“它是干淨的肮髒。”
  “是這么說的。”皮納格應道。
  他是個中等身材的男人,瘦而結實。他妻子擰開爐子上的黃銅水龍頭,接了一盆熱水。皮納格在一只有靠手的椅子上重重地坐下,彎腰脫掉那雙沉重的灰色礦工靴,套上拖鞋,站了起來,拿著靴子走進洗衣間,他妻子端著一盆熱水跟在他后面,片刻又轉了回來,把一條粗毛巾搭在壁爐的鐵架子上,吉米听得見那男人怎樣在昏暗的洗手間里用肥皂擦身,誰都不說一句話,皮納格太太在悉心准備她丈夫的晚餐。
  過了一會儿,他走出來,上半身赤裸著,又折回去,蹲在壁爐邊上烤火,他的頭、臉、胸都是濕的,背上還是黑乎乎的,沒有洗掉。他從爐架上拿過毛巾,粗魯地猛擦腦袋和臉,他的太太抓過一塊擦滿肥皂的布,默默地替他擦洗背部。
  她男人已經完全忘卻了來訪的客人,這樣的清洗身体對煤礦工人來說猶如一种庄嚴的禮儀,此時此刻,一切似乎都不存在,皮納格太太俯身站在蹲在壁爐邊上的男人背后,眼中流露出陰沉、蔑視的表情,她一定是厭惡什么人或什么東西,但吉米還不足以聰明到能猜出那是什么人或什么東西。
  對他來說這完全是一种新的体驗:作為一個旁觀者觀看一場陌生的私人宗教儀式。這礦工拚命地擦胸部和腹部,好像他的身体是一台正在清洗的机器,而就在這同時,他的妻子卻用另一條毛巾慢得出奇地幫他擦干背部。
  擦完以后,她把毛巾拿出去。男人的身体干了,他還蹲著,手放在膝蓋上,在火邊恍恍惚惚地看著壁爐,這好像也是他的夜間宗教儀式之一,他的臉上有了血色,心不在焉地捻著金黃胡子,眼睛還盯著壁爐里面,爐火把他的上半身映得通紅。
  他約摸35歲光景,正值壯年,皮膚平整,渾身沒有一塊多余的肉,肌肉雖不能算特別發達,然而很靈活,充滿活力,看上去就像一台休息待命的机器,他的眼睛是那种深深的冰藍色。
  他看看四周,還是沒有想起坐在他沙發上的來客。女人從柜子里拿出一疊衣服,放到他伸過來的手中,很少見到這么細長、柔韌的胳膊能有一雙如此粗糙、多茧、結實而干淨的手。
  他拿起內衣、襯衫、就著火略烤一下,然后把兩件衣服往腦袋上一套,腦袋鑽出來。衣服還沒有完全拉好,他便懶洋洋地走進洗衣間,順便從柜子里抽出他的睡褲。他妻子拿走毛巾,把晚飯擺上桌子:澆有褐色燒烤汁的洋蔥烤餅,煮土豆和一杯茶。男人從洗衣間走出,衣服、法蘭絨褲子穿得整整齊齊,頭發筆直地往后梳著,他從桌邊拉開木靠椅,重重地坐下吃飯。
  這時他才將目光投向吉米,就像一個有點敵意的男人不經意地注視另一個男人。
  “您對這儿不熟悉?”他說,他的口气有點太客套,甚至可以說太夸張了些。
  “完全不熟悉。”吉米回答,一臉表情說不清楚是哭還是笑。
  皮納格在碟子里蘸了點芥末,仔細看看他的食品是否配胃口。
  “您從遠道來嗎?”他問道,開始吃起來,他大嚼著,似乎又忘記了吉米的存在,他低頭看著盤子,吃著,一邊慢吞吞地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一邊顯然思索著什么事。
  “從倫敦來。”吉米說。
  “噢,倫敦。”皮納格漫不經心地說了一聲,眼皮也沒抬。
  女人又走了進來,默默地坐在燈下的搖椅中。
  “是什么把你吸引到這儿來的?”皮納格問道,攪了攪他的茶。
  吉米挪了挪在沙發上的坐姿。“嗯,我是來看望皮納格太太的。”
  “那您和她認識?”男人說著,還是沒看吉米,側面對著他。
  “是啊,剛認識,”吉米說了下去,“今晚以前我還不認識您太太,她給《評論家》寄來一些詩稿,我是那儿的編輯,我覺得不錯,便回信給她,接著便產生了來這儿看看的想法,趁此机會結識結識她,她同意我這打算,于是我就來了。”
  男人切下一塊面包,咬了起來。“您覺得這好嗎?”他轉向吉米,用一种孩子般好奇的目光看看他,似乎想了解些什么,“您將在您的報紙上登嗎?”
  “是的,我准備采用。”吉米說。
  “她的詩我只讀過一首,是說一個礦工,她了解他的一切,因為她嫁給了他。”他粗聲粗气地說,帶著一种揶揄的口气。
  吉米不吭聲。這种粗魯的、尋釁的口气唬住了他。
  “《評論家》對我個人來說毫無意義,”皮納格說著,把他的盤子推向一邊,抓過飯后甜食,“我覺得它太羅嗦,說了半天,什么結果也沒有。”
  “有可能的,”吉米答道,有點支支吾吾,“不過怎么樣才是有趣的?……如今這世道能有什么結果呢!況且一本雜志……”“我不知道,”皮納格說,“《解放者》里有時就有一些有趣的東西,《兩面神》也有點見解,我個人不贊同人們所謂的感情,這將使人一無所獲。”
  “對,不過,”吉米一笑,“問題是,會有什么結果呢?人們總是說得很動听很漂亮,一切都應該有結果,不過在哪里?
  這世上哪里有什么結果呢?我泛泛地想過,如果一個人想在礦山得個較好的職位,好,可以說,他能得到,但是如果想得到生活中的‘什么結果’,那么,他就得想明白,他到底要什么。”
  “您听著,我是個男人,不是嗎?”皮納格突然說得很輕很堅定。
  “一個男人,好,”吉米回答說,“不過,這意味著什么呢?
  您是一個男人,怎么呢?”
  “我有沒有權利說,我不愿被人利用?”皮納格說得很慢、很粗野、很沉重。
  “您當然有這權利,”吉米說,“不過,這說明什么呢?從喬治國王開始至今,我們都被利用。您吃布丁的同時,您就在利用上百個人,包括您的太太。”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再說什么了,反正我不愿被人利用。”
  吉米聳了聳肩膀,“妙,妙!好多人說話都是這么一种方式。”
  礦工靜靜地坐在他的椅子上,臉上浮現出一种生硬、冰冷的表情,他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好像有什么東西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他的臉就像刷過漿糊那樣繃得緊緊的。
  “我除了被利用以外什么都不是,”他自言自語地說著,眼睛盯著不知什么地方,“在礦井下我被利用,得到我該得到工資,在家里我也被利用,我老婆給在我桌上擺上飯菜,好像我是店里的顧客。”
  “是啊,不過您等待什么呢?”吉米大聲說。
  “我?等待?什么也沒有,不過有一句話我可以對您說,我對兩個都不滿意。”
  “您知不知道,您有什么不滿意?”
  “我不愿我老婆寫詩,不愿她的詩讓那么多她見也沒見過的人看到,我不愿每當我回家時,看見我老婆像伯阿蒂西婭女王那樣坐著,臉像只有兩個窟窿的石頭像。她的心情怎么樣,我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不過,她愿干什么就干什么,對我來說都一樣。”
  “當然!”吉米叫道,雖然并沒有什么可讓他說“當然”的。
  “她對您講過沒有,我還有一個?”
  “講過。”
  “那我來告訴您為什么吧。自從我干上礦工這一行,每天得在坑道里做整整8小時的牛馬,別人讓我怎么干就怎么干。”
  “您是想說,”吉米講,“您的妻子應該多為您考慮,——
  是啊,這确實是問題,您得有個能多為您考慮的妻子。”這話從吉米口中說出實在是令人惊訝,他坐在這里,侃侃而談,儼然是個道貌岸然的傳教士在布道,完全忘了他過去歲月中与克拉麗莎之間破滅的愛情夢。
  “我需要一個待我好的女人,她得想著,要待我好。”礦工這么說。
  “別人為什么得對你好?”他妻子冷冷地問。
  “可愛的孩子,我的小女儿也有待我好的意愿,如果她母親允許她這么做的話。我告訴您——”他轉向吉米,深藍色的眼珠里略帶慍意,“我想有個待我好的女人,她必須有待我的好的意愿,我家里沒有這樣的女人,那我只好去別的地方找。”
  “我希望她待你還不錯。”女人說著,在椅子里輕輕地晃了晃。
  “她待我當然好羅。”
  “那為什么你不干脆和她住一起?”
  “我為什么不這樣做嗎?因為我已經有了一個家,我有家,有老婆,老婆愿意怎么樣就怎么樣,反正已經在一起過日子了,我還有一個孩子,為什么要破坏這已經存在的一切呢?”
  “那我呢?”她冷冷地、生气地問。
  “你?你有一個家,你有孩子,你有一個為你做牛做馬的丈夫,你需要的你都有了,你愛干什么就干什么。”
  “這樣的,我能這樣?”她譏誚地問。
  “沒錯,除了你要干的一點家務活,你愛干啥都行。什么時候想走了,你也可以走。不過,只要你還住在我的家,你就得放尊重一點,你不能帶任何男人來這儿,你知道不知道。”
  “你,尊重你的家?”
  “當然羅!自從我有了一個待我好的女人,我什么都不用你給了,我所要求你的是,必須盡到一個家庭主婦的義務。”
  “還要替你洗屁股。”她极力挖苦,吉米听來覺得有點粗俗。
  “還要替我洗屁股,沒錯,如果我需要你來洗的話。”他說。
  “那么另一個呢?她應該干這個!”
  “這儿是我的家。”
  皮納格太太做了個很特別的動作,好像神志有點不甚清醒似的,吉米坐在那里,嚇得臉色蒼白。礦工平靜的外表下面隱藏著積聚已久的怨憤及強頭倔腦的脾性,他狹長的臉上几乎沒有肉,只看得見那种男性特有的粗獷骨架,似乎他作為一個男人的所有靈魂、精神全蘊于滿是骨頭的腦袋里。
  吉米對這有著一張骨瘦如柴的臉龐的男人的邏輯產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憤恨,他無法忍受這男人麻木不仁的冷漠和自以為是的固執。
  “您听著,”他用他那口牛津腔說道,“您說,您太太是自由的,愛干什么就干什么,這樣的話您恐怕不會反對她离開這儿去和我一起生活吧。”
  男人惊愕地望著編輯那蒼白的臉,吉米把臉偏向一邊,誰都不看,望著不知什么地方,他眉眼中流露出梅菲斯特般的神气。
  “她愿意嗎?”皮納格万般不信地問道。他的妻子輕蔑地微笑著,她看透了這男人由于無能而產生的空虛,她要用另一個男人來取代他。
  “這您可以自己問她,”吉米說,“就是因為這緣故我才來這里問她,是否愿意去我那儿和我一起生活,把孩子也帶上。”
  “您來這儿向她提這個建議,而在這之前您還沒見過她?”
  男人益發感到惊訝。
  “沒錯,”吉米激動地說著,喝醉酒般地點點頭,“沒錯,這之前還沒見過她。”
  “這次你弄詩可弄到一只怪鳥了。”他狎昵地說著,轉向他妻子,她可真討厭這种大大咧咧的丈夫派頭。
  “那你又弄到一只什么樣的怪鳥?”她回敬了一句。
  “你是用什么東西弄來的?”
  “用粘鳥膠。”她冷冷地一笑。3個人都坐著,一言不發,气氛相當緊張。終于,皮納格開口了:“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吉米抬起頭,臉上挂著幸災樂禍的微笑,這种表情反而使他變得漂亮起來,他朝坐在椅子上看著他的女人笑笑,算是鼓動。
  “我說,好。”她冷靜地回答。
  她丈夫僵直地坐在靠椅上,眼睛不知望著哪里,什么都不說,好像在注意觀察,有什么東西從他內心騰起,离他而去,他不打算使自己的內心再有什么激動,他無法相信,女人會如此輕易地拋棄他。
  “我可以肯定,”吉米又說開了,“這樣對大家都好,您并沒失去什么,”他有點不安地加上一句,“要是她將孩子也帶走呢?我敢擔保,這樣對孩子有好處。”
  礦工看著他,好象他遠在几里這外,但吉米知道,他是在克制內心的激動,不讓任何感情在他那男性的、滿是骨著頭的臉上反映出來。
  “我讓她自由,”男人說,“隨她的便。”
  “出于父愛還是出于利己?”女人說。
  “就我來說,她可以隨她自己高興。”他神志恍惚地重复了一遍。
  “我說呀,你可真大方!”她第一次露出失望的樣子。
  吉米看了看表,已經很晚了,有可能無法再進他住的地方,他起身說,明天早上再過來,中午還得赶火車回倫敦。
  他又走進荒蕪地帶陰暗的夜色中,他的心中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覺,也稍稍有點害怕,不過他是需要有點害怕的感覺,不致于心里空蕩蕩的。在恐懼中,他想起小房里那兩個相對而坐、緘默的人,他還從沒經歷過比這更動人心魄的時刻,他需要和解、体諒、同情,和皮納格太太可以達成這樣的默契,和埃米莉婭,埃米莉婭——他得習慣叫這個名字,應該叫埃米莉才對,埃米莉婭听上去有點怪誕,但他從來不曾遇見過一個埃米莉。
  害怕和興奮,他干了多么了不起的事啊!他好像沒有愛上她,上帝知道,他只是想把她從丈夫身邊拉走,同時他也需要她所意味的奇遇,她是一個奇遇。他感到興奮,感到自豪,感到像個男人。
  早晨,他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皮納格的房子,天气仍然陰沉,像是要下雨,黑色的樹木,黑色的街道,黑色的灌木叢,熏黑的磚瓦房,煤礦的气味、煙霧和嗓音,又開始了暗無天日的一天。這就是陌生的地獄生活。
  孩子替他開了門,金黃色的頭發,紅潤的臉蛋,熱切的深藍色眼睛。
  “早!珍妮。”他說。
  母親僵直地站在廚房桌子邊,很高大,她用不安的目光看著他。她很漂亮,但皮膚不理想,生活的磨難給她的健康帶來很大的影響。吉米向她輕柔、動人地笑笑,他這特有的微笑點能打動女人的心,當他接触到她那金黃色瞳仁的眼睛時,發現她也在注視他,而且一點也不友好,他想:“天哪,我怎么能和這樣的女人睡覺?”不過此時,他良好的愿望占了上風,他得這么做。
  看到坐在壁爐邊上的礦工那張無肉、呆滯的臉和瘦長的身形,他的良好愿望就更加強烈了——他必須戰胜這個男人!
  “您搭哪一班火車?”皮納格太太問。
  “12點30分的那班。”他沖她一笑,孩子气十足,非常可愛,她感激地接受了這個微笑。拿這微笑和她丈夫陰沉、固執的眼睛相比,那种緊張、瘦削對她來說始終是一种威脅,而這個男人波斯貓般的眼睛卻隱藏著果敢、羞怯的誘惑,她被吸引住了。
  “您得早一點吃午飯。”她說。
  “不,”他叫了起來,在那個男人的眼睛注視下吃飯,几乎可以說是可怕,“不,我吃了一頓丰盛的早餐,在謝菲爾德市轉車時我可以在車站吃一塊黃油面包,真的!”
  她准備出去買點東西,她說等她回來后,陪他去車站,那時剛過11點。
  “不過、您听著,”吉米同時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男人,他坐在那里若無其事地看報,“有件事我們得說妥,我想讓皮納格太太及孩子和我一起過,她也同意了,是不是最好今天就一起走?您收拾些必需品放進手提包,走吧,為什么還要推遲呢?”
  “我說行,”男人回答,“她隨時可以离開,隨她的便。”
  “那太好了!您愿不愿意馬上一起走?”吉米很有把握地說,以為她會無條件地服從。
  “這不行,”她果斷地說,“今天不行。”
  “但是為什么不行?為什么不趁我還在這里的時候一起走?您有自由,可以隨便干您所愿……”“自由對我暫時還沒用,”她生硬地說,“反正今天不行。”
  “那什么時候行?”他緊逼著問道:“越快越好!”
  “星期一。”她直截了當地說。
  “星期一?”他重复了一遍,非常吃惊,然后他咬緊牙齒,點了點頭。“好吧,今天是星期六,那么,星期一就星期一吧。”
  “如果您能諒解我的話,”她說,“我現在得出去買點東西,回來后就陪您去車站。”
  她給珍妮穿上一件天藍色的上衣,自己披上深黑色的過冬大衣,戴上黑帽子走了。吉米和礦工坐在房間里,覺得很不自在。皮納格戴著眼鏡,現在他摘掉它,把報紙放在一邊,隨口談了點關于社會民主党政府的事。
  “确實如此,”吉米說,“這很自然,只要人們想到民主,就一定會選社會民主党的,我個人認為這個政府比別的都強。”
  “也許吧,”皮納格說,“不過,有些事或早或晚會發生。”
  “可以這么說。”吉米應了一句,他們又一次陷入沉默中。
  “您結過婚嗎?”過了一會儿,皮納格問。
  “結過,我离婚了。”
  “我想,您一定希望我同意离婚羅。”皮納格說。
  “……當然,這再好不過了。”
  “我無所謂,”皮納格說,“离婚或者不离,我和另一個一起生活,不過不和另一個結婚。就這樣,我感到很好,不過如果她要离婚就离吧。”
  “這當然再好不過了。”吉米說。
  停頓。他真希望女人回來。
  “我把您看作某類工具,”皮納格說,“准有什么會完蛋,您只是這類工具。”
  吉米發現,他怎么和這男人攀談起來了?他恨自己做不到和他坐在一個房間里而不受他的影響。
  “我老婆,”皮納格几乎是譏誚、嘲諷地重新拾起話題,“恨不得她离開我后,我就被車□轆輾死,這是她最后的一絲希望。”
  吉米無言以對,另一個則靜靜地坐著,像一個被判無期徒刑的囚徒,坐在角落,望著窗子等待著什么。
  這就是塞壬說的一切。吉米雙膝發軟,回到家中。星期天早上他心惊膽戰地寫了一封信,不知開頭該怎樣稱呼,“親愛的皮納格太太”或“親愛的埃米莉婭”,對他來說不是顯得已經過時就是為時過晚,干脆什么“愛”都不寫,空著抬頭。
  “我希望您在動身前收到這封信。也許我們太草率了,我請您無論如何,在來之前作最后的定奪,如果您不是完全出于自己的決定,那么就別來,哪怕還心存一絲動搖,您就該等著,等著,一直到您自己完全決定了,這樣或那樣去做。如果您不愿來,我也會理解的,只是希望你來封電報。您要是來的話,我會衷心歡迎您和孩子的,永遠是您的J·F·”他付給差役一筆旅費,另外又給了3英鎊,讓他坐星期日火車把這封信送去。
  差役晚上就回來了,說是已經將信送到,但沒有回复可帶來。
  一個不好受的星期天晚上,一個令人心煩的星期一早晨!
  電報終于來了:12:50和珍妮坐瑪麗雷邦號抵。埃米莉婭。
  吉米咬緊兩排牙齒,來到火車站,她牽著孩子的手,慢慢走下火車,當他遇見她濃眉下凝重的目光時,他差點暈過去。一絲病態的微笑浮現在他的臉上,他向她伸出手:
  “您來這里,我真是太高興了!”
  他們坐進出租車后,他對她產生出一种扭曲的、強烈的情欲,簡直無法自制。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另外一個男人也同時擁有著她,于是他就像喝了許多酒似地,醉醺醺的,另外還有一個男人!他不知怎么地總感到另外一個軀体在場——那個丈夫!女人在他的怀抱中扭動著,她將和他結婚,這是無可挽回的了。
  吉米仿佛喝了威士忌一樣,他更應該把兩個中的哪一個人摁倒在地上:這個女人,還是那個男人?
  蘇建文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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