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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出游


  第二天伯金就來找厄秀拉。那是將近中午時,伯金來到小學校問厄秀拉是否愿意同他一起駕車出游。厄秀拉同意了,但她臉色陰沉著,毫無表情。見她這樣,他的心沉了下去。
  下午天气晴朗,光線柔和。伯金開著汽車,厄秀拉就坐在他身邊,但她的臉色依舊陰沉著毫無表情。每當她這樣象一堵牆似的沖著他,他的心里就十分難受。
  他的生命現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他几乎對什么都不在乎了。有時他似乎一點都不在乎厄秀拉、赫麥妮或別人是否存在。何苦麻煩呢!為什么非要追求一种和諧、滿意的生活?為什么不在一連串偶然事件中游蕩——就象流浪漢小說那樣?為什么不呢?為什么要去在乎什么人与人之間的關系?為什么那么嚴肅地對待別人?為什么要与別人結成如此嚴肅的關系?為什么不隨便些、游游蕩蕩、承認一切都有其价值?
  可說到底,他是命中注定要走老路、要認真生活的。
  “看,”他說,“看我買了些什么?”汽車在雪白寬闊的路上行駛著,沿路兩旁都是樹木。
  他給她一卷紙,她打開就看。
  “太美了。”她看著禮物說。
  “真是太美了!”她又叫起來。“可你為什么把它們給我?”
  她挑戰地問。
  他臉上現出一絲厭煩和憤憤然的表情,然后聳了聳肩。
  “我想這樣。”他冷漠地說。
  “可為什么?你這是為什么?”
  “一定要我做出解釋嗎?”他說。
  她一言不發地看著包在紙里的戒指。
  “我覺得它們太美了,”她說,“特別是這一只,太美妙了——”
  這只戒指上鑲著火蛋白石,周圍是一圈細小的紅寶石。
  “你最喜歡那一只嗎?”他問。
  “是的。”
  “可我喜歡藍寶石的。”他說。
  “這一只嗎?”
  這是一只漂亮的玫瑰型藍寶石戒指,上面點綴著一些小鑽石。
  “是啊,”她說,“很好看。”她把戒指舉到陽光下看了看說。“也許,這才是最好的——”
  “藍的——”他說。
  “對,很奇妙——”
  突然他一扭方向盤,汽車才避免了与一輛農家馬車相撞。但汽車卻傾斜在岸邊。他開車很馬虎,老愛開飛車。厄秀拉可嚇坏了。他那种莽撞勁儿總讓她害怕。她突然感到他會開車出事,她會死于車禍。想到此她一時心涼了。
  “你這么開車不是有點太危險了嗎?”她問。
  “不,不危險,”他說,然后他又問她:“你不喜歡黃色的戒指嗎?”
  這是一只鑲在鋼架之類的金屬中的方黃玉戒指,做工很精細。
  “喜歡的,”她說,“可是你為什么買這些戒指?”
  “我需要。都是舊貨。”
  “你買來是自己用嗎?”
  “不是。我的手戴戒指不象樣。”
  “那你買它們干什么?”
  “買來送給你。”
  “為什么給我?你肯定是買來送給赫麥妮的!你屬于她。”
  他沒說話。她手里仍攥著這些首飾。她想戴上這几只戒指,可她心中什么東西在阻擋她這樣做。另外她恐怕自己的手太大戴不下,她要避免戴不下戒指丟丑,所以只在小手指上試了試。他們就這樣在空空蕩蕩的街上駕車轉游。
  坐汽車很令她激動,以至于她忘記了自己的現狀。
  “我們到哪儿了?”她突然問。
  “离作坊不遠。”
  “我們去哪儿呢?”
  “哪儿都行。”
  她就喜歡這樣的答复。
  她張開手,看著手中的戒指。三個鑲有寶石的圓圓的戒指擺在她的手掌里,她真想戴上試試,但又不想讓伯金看見,否則他會發現她的手指頭太粗。但他還是發現了。凡是她不想讓他看到的他偏偏都能看到。他這么眼尖,真讓人恨。
  只有那只鑲火蛋白石的戒指環圈比較薄,她的手指頭可以伸進去。但她這人很迷信,覺得有一种不祥之兆。不,她不要他這象征性的戒指。這等于把自己許給他了。
  “看,”她向他伸出半握著的手。“別的几個都不合适。”
  他看到柔和的寶石在她過于敏感的皮膚上閃著紅光。
  “是不合适。”他說。
  “火蛋白石不吉利,是嗎?”她若有所思地說。
  “不過我喜歡不吉利的東西。吉利很庸俗。誰需要吉利所帶來的一切?反正我不需要。”
  “那是為什么呢?”她笑道。
  她急于想看看其它兩只戒指戴在自己手上是什么樣,于是她就把它們穿在小手指上。
  “這些戒指本可以再做大一點的。”他說。
  “對,”她將信將疑地說。然后她歎了一口气。她知道,接受了戒指就等于接受了一种約束。但命運是不可抗拒的。她又看看戒指,在她眼里它們极漂亮——不是裝飾品或財富,而是愛物。
  “你買了這些戒指真叫我高興。”說著她不太情愿地把手輕輕搭在他的胳膊上。
  他微微一笑。他需要她親近他,但他內心深處卻是憤然、漠然的。他知道她對他怀有一股激情,這是真的。但這不是徹底的激情。更深層的激情是當一個人變得超越自身,超越情感時爆發出來的。而厄秀拉仍停留在情感与自我的階段——總是無法超越自身。他接受了她,但他并沒有被她占有。他接受了黑暗、羞赧的她——象一個魔鬼俯視著神秘腐朽的源泉——她生命的源泉。他笑著、抖動著雙肩,最終接受了她。至于她,什么時候她才能超越自己,在死亡的意義上接受他?
  這會儿她變得很幸福。汽車在向前行駛,午后的天气柔和、晴朗。她饒有興趣地聊著天儿,分析著人們和他們的動机——戈珍和杰拉德。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著。他對于各种人的性格什么的并不那么感興趣——人們各不相同,但都受著同樣的局限。大約只有兩种偉大的觀念,只有兩條巨大的運動流,從中派生出多种形式的回流。這种回流——反逆流在不同的人身上表現不一樣,但人們遵循的不過是几條大的規律,從本質上說都沒什么區別。他們運動或反運動,毫不受意志支配地遵循著几條大規律,而一旦這些規律和大的原則為人所知,人就不再神秘,也就沒什么意思了。人們從本質上說都一樣,他們的不同不過是一個主旋律的變奏。他們當中誰也無法超越天命。
  厄秀拉不同意這种說法,她認為了解人仍舊是一种歷險,不過這也許比不上自己過圖說服自己更是一种歷險。或許現在她的興趣有點象机器一樣呆板。或許她的興趣是破坏性的,她的分析真象在把東西肢解。在她心目中,她并不在意別人和別人的特殊之處,甚至別人遭毀滅她都不在乎。一時間她似乎触到了心中的這一想法,她沉靜下來,只把興趣全轉到伯金身上。
  “在暮色中回去不是很美嗎?”她說,“我們稍晚一點喝茶好嗎?喝濃茶,好嗎?”
  “我答應人家到肖特蘭茲吃晚飯的。”他說。
  “可這沒關系,你,你可以明天再去嘛。”
  “赫麥妮在那儿,”他很不安地說。“她兩天以后就會离開這儿。我想我該跟她告別,以后我再也不見她了。”
  厄秀拉同他拉開了距离,沉默不語了。伯金眉毛緊蹙著,眼里閃動著怒火。
  “你不在意吧?”他有點惱火地說。
  “不,我不在意。我為什么要在意呢?為什么?”她的話很挖苦人。
  “我是在問我自己,”他說,“你為什么在意?!可你看上去就是不滿意。”他气得眉毛緊蹙成一團。
  “請相信,我不在乎,一點儿都不在乎!去你應該去的地方吧——我就希望你這樣做。”
  “你這個傻瓜!”他叫道。“我和赫麥妮的關系已經完了。她對你來說比對我還重要。你同她作對,說明你同她是一類人。”
  “作對!”厄秀拉叫了起來,“我知道你的詭計。我才不會讓你的花言巧語騙了我呢。你屬于赫麥妮,被她迷住了。你愿意,就去吧。我不譴責你。可那樣的話,你我就沒什么關系了。”
  伯金气憤极了,狂怒中停下了車。于是,他們就坐在村路中央的車中,把這件事說個明白。這是他們之間的一場戰爭危机,他們并未看出這种境況的荒唐之處。
  “如果你不是個傻瓜,如果你還不傻,”他痛苦絕望地叫著,“你就該知道,甚至當你錯的時候你也應該体面些。這些年我同赫麥妮保持關系是錯誤的,這是個死亡的過程。但不管怎么說,人還是要有人的面子的。可你卻一提赫麥妮就滿怀妒嫉地要把我的心都撕碎。”
  “妒嫉!妒嫉!我妒嫉!你這樣想就錯了。我一點都不妒嫉赫麥妮,對我來說她一錢不值。壓根儿談不上妒嫉!”說著她打了一個響指。“你撒謊。你要找回赫麥妮,就象狗要尋到自己吐出過的東西一樣。我恨的是赫麥妮所主張的。我所以恨,是因為她說的是假話。可你需要這些假話,你拿它沒辦法,拿你自己也沒辦法。你屬于那個舊的、死气沉沉的生活方式,那就回到那种生活方式中去吧。但別來找我,我跟它可沒任何關系。”
  她一气之下跳下汽車到樹篱前,情不自禁地摘著粉紅色的槳果,有些果子已經綻開,露出桔紅色的籽。
  “你可真是個傻瓜。”他有點輕蔑地叫著。
  “對,我傻,我是傻。感謝上帝讓我這么傻。我太傻了,無法品味你的聰明。感謝上帝吧。你去找你的女人,去吧,她們跟你是一類人,你總有一批這樣的人追隨你,總有。去找你精神上的新娘去吧,別來找我,因為我沒她們那种精神,謝謝你了。你不滿意,是嗎?你的精神新娘無法給予你所需要的東西,她們對你來說并不夠平易近人、不夠肉感,是嗎?于是你甩下她們來找我!你想跟我結婚過家常生活,可又要暗中与她們進行精神上的往來!我懂你這套肮髒的把戲。”一股怒火燃遍全身,她雙腳發瘋地跺著地,于是他害怕了,深怕她打他。“而我,我并不夠精神化,在這方面我不如赫麥妮——!”說著,她的雙眉蹙緊了,目光老虎般地閃爍著。“那就去找她吧,我要說的就這句話,去找她吧,去。哈哈,她,精神——精神,她!她是個肮髒的物質主義者。她精神化嗎?她關注的是什么?她的精神又是什么?”她的怒气似乎化作烈火噴將出來炙烤著他的臉。他后退了。“我告訴你吧,這太肮髒,肮髒,肮髒。你要的就是肮髒,你渴求的就是肮髒。精神化?!難道她的霸道、驕橫、肮髒的物質主義就是精神化?她是一個潑婦,潑婦,就是這樣的物質主義者。太肮髒了。她那股子社交激情到底會怎樣?社交激情,她有什么樣的社交激情?讓我看看!在哪儿?她需要垂手可得的小權力,她需要一种偉女人的幻覺,就是這么回事。在她的靈魂中,她是一個凶惡的异教徒,很肮髒。從根本上說她就是這么個人。其余的全是裝的——可你喜歡這個。你喜歡這种虛假的精神,這是你的食糧。為什么?那是潛伏著的肮髒所至。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性生活有多肮髒嗎?還有她的,我也知曉。而你需要的正是這种肮髒,你這騙子。那就過這肮髒生活去吧,去吧。你這騙子。”
  她轉過身去,戰栗著從篱笆上摘下槳果,雙手顫抖著把槳果戴在胸部。
  他默默地看著她。一看到她戰栗著的敏感的手指,他心中就燃起一股奇妙的溫柔之情,但同時他心里也感到气憤、冰冷。
  “這种表現很卑劣。”他冷冷地說。
  “是的,的确卑劣,”她說,“對我來說更是如此。”
  “看來你是愿意降低自己的身份的,”他說。這時他看到她臉上燃起火焰,目光中凝聚著黃色的光點。
  “你!”她叫道,“你!好一個熱愛真理的人!好一個純洁的人!你的真理和純洁讓人听著惡心。你這個垃圾堆里刨食的狗,食死尸的狗。你肮髒,肮髒,你必須明白這一點。你純洁,公正,善良,是的,謝謝你,你有那么點純洁、公正、善良。可你的真實面目是,猥褻,肮髒,你就是這么個人,猥褻、變態。你還愛!你也可以說你不需要愛。不,你需要你自己、肮髒和死亡——你要的就是這個。你太變態,太僵死,還有——”
  “過來一輛自行車,”他說。他讓她那大聲的譴責搞得很不安。
  她朝路上看去。
  “我才不管什么自行車呢。”她叫道。
  她總算沉默了。那騎車人听到這邊的爭吵聲,奇怪地看著這一男一女,又看看停在路上的汽車。
  “你好,”他快活地說。
  那人走遠了,他們沉默了。
  伯金臉色變開朗了。他知道總的來說厄秀拉是對的。他知道自己心理變態了,一方面過于精神化,另一方面,自己卑劣得出奇。可是難道她比自己強多少嗎?難道別人就能強多少?
  “或許這是對的。”他說。“但是赫麥妮的意淫并不比你的那种情感上的妒忌更坏。人甚至應該在自己的敵人面前保持自己的体面。赫麥妮至死都會是我的敵人!我必須用箭把她赶走。”
  “你!你,你的敵人,你的箭!你把你自己描繪得挺美啊。可這幅畫中只有你一個人,沒別人。我嫉妒!我說那些話,”她大叫著,“是因為那是事實,明白嗎?你是你,一個肮髒虛偽的騙子,一個偽君子。我說的就是這個,你全听到了。”
  “很感謝你,”他調侃地扮個鬼臉道。
  “是的,”她叫道,“如果你還有點体面,就該感謝我。”
  “可是,我沒一點体面——”他反譏道。
  “沒有,”她喊道,“你沒一丁點儿。所以,你可以走你自己的路,我走我的路。沒什么好處,一點也沒有。你可以把我留在這儿了,我不想跟你多走一步,留下我——”
  “你甚至不知道你在哪里——”他說。
  “不必麻煩了,請放心,我不會出問題的。我錢包里有十個先令,你把我弄到哪儿,這點錢也夠我回去的路費。”她猶豫著。她手上還戴著戒指呢,兩只戴在小手指上,一只戴在無名指上。她仍猶豫著不動。
  “很好,”他說,“最沒希望的是傻瓜。”
  “你說得很對。”她說。
  她又猶豫了片刻。臉上露出丑陋、惡毒的表情,從手指上擼下戒指沖他扔過去。一只打在他臉上,另外兩只掉到衣服上又散落在泥土中。
  “收回你的戒指吧,”她說,“去買個女人吧,哪儿都可以買到,有許多人愿意与你共享那些亂哄哄的精神或享有你的肉欲,把精神留給赫麥妮。”
  說完她就漫不經心地上路了。伯金佇立著看著她陰沉地走遠了,一邊走一邊揪扯著篱笆上的樹枝子。她的身影漸漸變小,似乎在他的視線中消失了。他覺得頭腦中一片黑暗,只有一點意識的游絲在抖動著。
  他感到疲憊虛弱,但也感到釋然。他改變了下姿勢,走過去坐在岸邊上。毫無疑問厄秀拉是對的。她說的的确是真情。他知道他的精神化是伴隨著一种墜落的,那是一种自我毀滅的快感。自我毀滅中的确有一种快感,對他來說當自我毀滅在精神上轉化成另一种形式出現時更是如此。他知道,他這樣做了。還有,難道厄秀拉的情感之淫不是同赫麥妮那种深奧的意淫同樣危險嗎?熔化,熔化,這兩种生命的熔合,每個男女都堅持這樣做,不管是精神實体還是情感實体,不是都很令人惡心、可怕嗎?赫麥妮覺得自己是一個完整的觀念,所有的男人都得追隨她,而厄秀拉則是完整的母腹,是新生儿的浴池,所有的男人都必須奔向她!她們都很可怕。她們為什么不是個性化的人,為什么不受到自身的限制?她們為什么如此可怕得完整,如此可憎得霸道?她們為什么不讓別人自由,為什么要溶解人家?一個人完全可以沉湎于重大的事情,但不是沉湎于別的生命。
  他不忍心看著戒指陷在路上的泥土中。他拾起戒指,情不自禁地用手擦著上面的泥土。這戒指是美的象征,是熱烈的創造中幸福的象征。他的手上沾上了沙礫,髒了。
  他頭腦中一片黑暗。頭腦中凝聚著的意識粉碎了,遠逝了,他的生命在黑暗中溶化了。他心中很是焦慮。他需要她回來。他象嬰儿那樣輕微、有規律地喘息著,象嬰孩一樣天真無邪,毫無責任感。
  她正往回走。他看到她正沿著高高的篱笆漫不經心地朝他緩緩走來。他沒動,沒有再看她。他似乎靜靜地睡了,蟄伏著,徹底放松了。
  她走過來垂著頭站在他面前。
  “看我給你采來了什么花儿?”說著她把一束紫紅色的石楠花捧到他面前。他看到了那一簇喇叭樣的各色花儿和細小如樹枝般的花梗,還看到捧著花的那手,她手上的皮膚那么細膩、那么敏感。
  “很美!”他抬頭沖她笑著接過了花儿。一切又變得很簡單了,复雜性全消逝了。但是他真想大叫,但沒叫出聲,他太累,感情負擔太重了。
  隨后他心中升起一股對她的溫柔激情。他站起來,凝視著她的臉。這是一張全新的臉,那么驕纖,臉上露出惊奇与恐懼的表情。他摟住她,她把臉伏在他的肩上。
  安宁,那樣宁馨,他就站在路上默默地擁抱著她。最終是靜謐。原先那可惡的緊張世界終于逝去了。
  她抬頭看著他,眼中那奇妙的黃色光芒變得柔和、溫順起來,他們二人的心情都平靜下來了。他吻了她,溫柔地,一遍又一遍。她的目光充滿了笑意。
  “我罵你了嗎?”她問。
  他也笑了,握住了她柔軟的手。
  “千万別在意,”她說,“這也是為了咱們好。”他溫柔地吻了她許多次。
  “難道不是嗎?”她說。
  “當然,”他說,“等著吧,我會報复的。”
  她突然一聲大笑,猛地擁抱住他。
  “你是我的,我的愛,不是嗎?”她叫著摟緊了他。
  “是的。”他溫柔地說。
  他的話那么肯定,語气那么溫柔,令她無法動彈,似乎屈從于一种命運。是的,她默許了,可他卻沒有得到她的許可就做了一切。他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吻她,溫柔、幸福地吻她,他的吻几乎令她的心停止了跳動。
  “我的愛!”她叫著,抬起臉惊喜地看著他。這一切都是真的嗎?他的眼睛是那么美、那么溫柔,絲毫不因緊張和激動而有所改變。他漂亮的眼睛向她微笑著、同她一起笑著。她把臉埋在他的肩上,生怕他看到她的臉。她知道他愛她,但她有點怕,她處在一個奇特的環境中,被新的天空包圍著。她渴望他爆發出激情來,因為只有在激情中她才能隨心所欲。但這渴望是脆弱的,因為周圍的環境是可怕的。
  她再次猛然抬頭,沖動地問:
  “你愛我嗎?”
  “愛,”他回答,他只看到佇立的她,沒注意她的動作。
  她知道他說的是真話。
  “你應該這樣,”她說著扭臉向路上看去。“你找到戒指了嗎?”
  “找到了。”
  “在哪儿?”
  “在我衣袋里。”
  她的手伸進他的衣袋中掏出戒指。
  她感到不安。
  “咱們走吧?”她說。
  “好,”他答道。他們又一次上了車,离開了這塊值得紀念的戰場。
  他們在傍晚的曠野中游蕩著,汽車歡快地行駛著,既优雅又超然。他的心里安然又甜蜜,生命似乎從新的源泉中流出從他身上流過,他似乎剛從陣痛的子宮里出生。
  “你幸福嗎?”她出奇興奮地問。
  “幸福。”他說。
  “我也一樣,”她突然興奮地大叫著摟住他,用力擁抱著他。可他還在駕駛著車。
  “別再開了,”她說,“我不希望你總在做什么事。”
  “咱們結束了這次短短的旅行,就自由了。”
  “我們會的,我的愛,我們會的。”她歡快地叫著,趁他向她轉過身來時吻了他。他意識上的緊張感打破了,他又清醒地駕駛著汽車。他似乎全然清醒了,他全身都清醒了,似乎他剛剛醒過來,就象剛剛出生,就象一只小鳥剛沖破蛋殼進入一個新世界。
  他們在暮色中下到山下,突然厄秀拉發現右首的空谷中南威爾寺的影子。
  “咱們都到了這儿了!”她興奮地叫著。
  那僵硬、陰郁、丑惡的教堂矗立在茫茫的暮色中,進到小城中,發現金黃色的光芒在商店的櫥窗中閃爍著。
  “我爸爸和媽媽剛剛相識的時候就到這儿來過,”她說,“他喜歡這座寺廟。你喜歡嗎?”
  “喜歡。它象透明的石英聳入黑暗的夜空。咱們就在撒拉遜酒店里喝晚茶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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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下午五——六時的茶點,配有肉食冷盤。
  下山時听到寺院里的鐘正奏響六時的曲子:
  “今夜,光榮屬于你,我的上帝
  這月光保佑你——”
  在厄秀拉听來,這樂曲正從黑暗的夜空中一點點落下,落在小城的暮色中。這樂曲就象多少世紀前陰郁的聲音,太遙遠了。她站在這古老的酒店院子里,呼吸著稻草、馬廄和汽油味儿。抬起頭,她可以看到天上剛剛嶄露出的新星。這一切都是怎樣的啊?這不是實際的世界,這是童年的夢境——一段寶貴的回憶。世界變得一點都不真實。她自己成了一個陌生、虛幻的人。
  他們一起坐在小客廳里的壁爐旁。
  “是嗎?”她笑道。
  “什么?”
  “一切——一切都是真的嗎?”
  “最好的是真的。”他沖她做個鬼臉道。
  “是嗎?”她笑著,但仍沒有把握。
  她看著他,他仍然那么遠。她的心靈中又睜開了一雙新的眼睛。她發現他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奇怪動物。她似乎被迷住了,一切似乎都變形了。她又想起《創世紀》這本魔書中講的事:上帝的儿子看到人的女儿很美。1而伯金就是這些奇特的人之一,他從遠處俯視她,發現她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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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圣經·創世紀》
  他站在爐前地毯上,看到她仰起的臉就象一朵鮮艷奪目的花儿,沾著清晨第一顆露珠,閃著金黃金黃的光芒。他微笑著,似乎世間沒有任何語言,只有對方心中默默幸福開放的花朵。他們微笑著,只要對方存在他們就高興,那是純粹的存在,不用你去想,甚至不用你去感知。但他的眼睛卻透著嘲弄的神情。
  她象著了魔一樣迷上了他。她跪在爐前地毯上,摟住他的腰,臉埋進他的兩腿中。多么美妙!多么美妙!她感到無限美妙!
  “我們相愛著。”她興奮地說。
  “不僅是愛,”他說著俯視她,臉上閃爍著光芒。
  她敏感的指尖無意識中摩挲著他的大腿,順著一股神秘的生命流摩挲著。她發現了什么東西,發現了某种超越生命本身的東西。那种神秘的生命運動,在腹下的腿上。那是他生命奇特的真實,那是生命本身,沿著腿部直瀉下來。是在這儿,她發現他是始初上帝的儿子,不是人,是別個什么。
  這就夠了。她有過情人,她知道激情是怎么一回事。可現在這東西既不是愛也不是激情。這是人的女儿回到上帝的儿子的怀抱,這陌生的非人的上帝始初的儿子。
  她的臉釋放出金色的光芒,她抬頭看著他,他站在她面前,她的雙手摟住他的雙腿。他俯視著她,那閃亮的眉毛就象王冠一樣。她就象開放在他膝下的一朵美麗的花朵,一朵超越女性、放射著异彩的天堂之花。但他心中有什么東西禁錮著他,讓他無法去喜愛這朵伏在他膝下閃著异彩的花朵。
  但對她來說她的目的都達到了。她已經發現了上帝始初的儿子,他也發現了人類最初的漂亮女儿。
  她的手摩挲著他的腰臀和大腿,撫摸著他的背,只感到一股活生生的烈火從他身上冥冥地流出從她身上通過。這是她從他身上吸出的一股黑暗的激情電流。她在她和他之間筑起了一條新電路,新的激情電能發自最黑暗的肉体電极,形成完美的電路。這里一股黑色的流,從他身上流向她,把他們兩人淹沒在宁馨与美滿的海洋中。
  “我的愛,”她叫著,向他仰起臉,狂喜中睜大了眼睛、張牙了嘴巴。
  “我的愛,”他回答著俯下身一個勁儿吻她。
  她抱住他的腰臀,抱個滿怀,他彎下腰時她似乎触到了他身上那黑暗的神秘物。她几乎要在他身下昏過去,他俯下身,也似乎要昏過去。對他們雙方來說這都是完美的死亡,同時又是對生命難以忍受的接近,是最直接的美妙的滿足,它惊人地流溢自最深的生命源泉——人体內最黑暗、最深處和最奇妙的生命力,它發自腰臀的基底。
  沉默過后,陌生的黑暗河流從她身上淌過,她的意識隨之而去,從后背一直降到雙膝又流過她的腳,這奇特的洪流橫掃了一切,讓她成為一個新人,她自由了,她全然是她自己了。于是她靜靜地站起身,快活地沖他笑著。他站在她面前,臉上微微發光,那么真實,令她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動。他那奇特的身軀佇立著,他的軀体內蘊育著奇妙的泉,就象始初上帝的儿子的軀体。他体內奇特的泉比任何她想象的或知曉的泉都更神秘、更強大、更令人滿足,啊,令人肉体上感到神秘的滿足。她曾以為沒有比生殖器源泉更深的源泉了。可現在,看吧,從這男人岩石般的軀体中,從他奇妙的腹部和腿部更深遠的神秘處奔涌出難以名狀的黑暗和財富之流。
  他們那么高興,全然沉醉了。他們笑著去用餐。晚飯有鹿肉和餡餅,一大片火腿,水芹,紅甜菜根,歐楂和苹果餡餅,還有茶。
  “這么多好東西呀!”她歡快地叫道,“看上去是多么高雅!
  我來倒茶吧?——”
  平時,她做起這類台面儿上的事來總是很緊張、猶猶豫豫。可今天她什么都忘了,從容不迫,全然忘記了什么叫害怕。茶水從細細的壺嘴儿中流出來的樣子很好看。她給他遞茶杯時眼睛里透著微笑。她終于學會了安然、熟練地做這一切。
  “一切都是我們的。”她對他說。
  “一切。”他說。
  她得胜似地笑了。
  “我太高興了!”她叫道,表現出難以言表的釋然。
  “我也是,”他說,“不過我想咱們還是最好擺脫咱們的任務,越快越好。”
  “什么任務?”她揣度著問。
  “咱們必須盡快扔下咱們的工作。”
  她表示理解。
  “當然,”她說。
  “我們必須走,”他說,“沒別的,快走。”
  她從桌子另一面怀疑地看著他。
  “可去哪儿呢?”她問。
  “不知道,”他說,“咱們就轉游一會儿吧。”
  她又疑慮地看著他。
  “去磨房吧,我在那儿可高興了。”她說。
  “那里离舊的東西太近了點,”他說,“還是隨便轉轉吧。”
  他的聲音竟是如此溫柔、如此輕快,象興奮劑一般從她的血管中穿過。她夢想著有一個峽谷、荒蠻的園子,那里一片靜謐。她渴望著燦爛輝煌的場景——這是貴族式的奢望。無目的地漫游讓她覺得太不安定,令她不滿。
  “你打算轉游到哪儿去呢?”她問。
  “不知道。我感到似乎是我們剛見面就要到遠方去。”
  “可能到哪儿去呢?”她焦慮地問,“歸根結底,只有這個世界,哪里都不算遠。”
  “但是,”他說,“我愿意同你一起走——去不知道的地方。最好漫游到不知道的地方去。就去那里。一個人需要离開已知的世界,到我們自己的未知地方去。”
  她仍在沉思。
  “你看,我的愛,”她說,“我們只要是人,恐怕就得對現存世界認可,因為沒有另一個世界。”
  “不,有的,”他說,“有那樣的地方,在那里我們可以獲得自由,在那里人不必穿更多的衣服——一件甚至都不需要——在那儿你可以遇見不少飽經滄桑的人,把什么都視作理所當然——在那儿你就是你自己,沒那么多麻煩事。有那么個地方——有那么一兩個人——”
  “可是,哪儿呢——”她歎息道。
  “某個地方——隨便什么地方,咱們姑且漫游而去吧。我們要做的就是這件事。”
  “好吧,”她說,一想到旅行她就害怕,不過只是旅行罷了。
  “去獲得自由,”他說。“在一個自由的地方,和少數几個人在一起,獲得自由!”
  “那好,”她沉思著說。可是“少數几個人”一詞卻讓她不快。
  “這并不是一個地點的問題,”他說,“這是一种你、我及他人之間完美的關系,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自由相處。”
  “是的,我的愛,不是嗎?”她說,“你和我,你和我,不是嗎?”說著她向他伸展出雙臂。他忙走過去俯身吻她的臉。她再一次摟住他,雙手從他的肩膀緩緩向下滑動,重复著一個奇妙的節奏,滑下去,神秘地撫摸著他的腰臀和腹部。一种美滿的感覺令她神魂顛倒,那美妙的占有、神秘的安然象死亡一樣。她那樣徹底地、過分地占有了他,以至于她自己都失落了。其實她只不過坐在椅子中,忘我地擁抱著他。
  他溫柔地吻著她。
  “我們永不再分离,”他喃言道。她一言不發,只顧用雙手用力壓著他軀体上黑暗的源泉。
  當他們從顛狂狀態中醒來時,他們決定寫辭職書。她想這樣做。
  他按了一下鈴,要來沒印著地址的信紙。侍從擦干淨桌子。
  “現在,”他說,“你寫你的。寫上你的家庭住址和日期,然后寫‘教育長官,市政廳,××先生——’好!我不知道如何忍耐下去,我想一個月內可以解決問題,不管怎樣吧,寫‘先生,我請求辭去威利·格林小學教員的職務。一月內如獲恩准,不胜感激。’行了。寫好了嗎?讓我看看。‘厄秀拉·布朗溫’。好!現在我來寫我的。我應該給他們三個月的期限,當然我可以說是健康原因辭職。我可以好好安排一下。”
  說完他坐下寫他的正式辭職書。
  “諾,”他封上信封、寫好地址后說,“咱們是否從這儿把信發出去?一起發。我知道杰克會說:‘這是偶然現象!’他會發現這兩封信一模一樣。讓他這么說嗎?”
  “我無所謂。”她說。
  “不嗎——?”他沉思著問。
  “這無所謂,不是嗎?”她說。
  “對,”他回答,“別讓他們瞎想我們。我先寄走你這封,然后再寄我的。我可受不了他們胡猜亂想。”
  他的眼睛透出异常的真誠看著她。
  “你是對的。”她說。
  她向他抬起神采奕奕的臉,似乎要把他吸過去。他變得神魂顛倒了。
  “咱們走吧?”他說。
  “听你的。”她說。
  他們很快就出了小城,開車在起伏不平的鄉間路上行進著。厄秀拉依偎著他溫暖的軀体,凝視著微弱的燈光照亮的前方道路。時而是寬闊的舊路,路兩邊的草場,車燈照耀下現出飛躍的魔影和精靈,時而前方出現樹叢,時而露出布滿荊棘的灌木叢、圍場和糧倉的尖頂。
  “你還去肖特蘭茲吃晚飯嗎?”厄秀拉突然問,嚇了他一跳。
  “天啊!”他叫道,“肖特蘭茲!再也不去了。再說,也太晚了呀。”
  “那我們去哪儿呢?去磨房嗎?”
  “如果你喜歡,就去。這樣美好的夜晚,去哪儿都可惜。走出這夜幕,實在太可惜。可惜呀,我們無法停留在這黑夜中。這夜色比什么都美好。”
  她坐在車中遐想著。汽車顛簸著。但她知道她离不開他,這黑暗把他們兩人縛在了一起包圍起來,這黑夜是無法超越的。再說,她對他那溫暖的腰臀有了神秘、黑暗的感知,感到了命運之無法抗拒和美,人需要這种命運并且完全接受這种命運。
  他僵直地坐著開著車,那樣子象個埃及法老。他感到他象真正的埃及雕塑那樣有一种太古的力量,這力量真實、難以言表。他嘴角上挂著一絲謎一樣的微笑。他知道他的脊背和腰臀部有一股奇特神秘的力量直流向雙腿,這力量讓他動彈不得,使得他下意識地微笑起來。他知道怎么讓自己另一种肉体意識清醒有力。依靠這個源泉他獲得了純粹、神秘的控制力,魔幻、神秘的黑暗力量,象電流一樣。
  很難張口說話,坐在這純粹的生動的寂靜中是多么美滿,這沉靜中溶滿微妙、難以想象的感知与力量,這沉寂被太古的力量所支撐著,就象那紋絲不動、力量超群的埃及人永遠端坐在活生生、微妙的沉寂中。
  “咱們別回家了吧,”他說,“這輛車里的座位可以放下來當床用,再支上車篷就行了。”
  听他這么說,她又喜又惊,惊喜地靠近了他。
  “那家里人怎么辦?”她問。
  “拍個電報去即可。”
  沒有更多的語言,他們默默地驅車前行。但他一轉念又駕車朝某個方向開去。他的理智還能夠指揮他開車的方向。他的手臂、他的胸膛和他的頭腦象古希腊人一樣靈活,他的雙臂決不象古埃及人的手臂那樣僵直、毫無知覺,頭腦也不是封閉,糊涂的。閃爍著火花的智慧照耀著他凝視著黑暗,照耀著那种埃及人式的注意力。
  他們來到路邊的一座村庄。汽車徐徐滑行著直到他看到村中的郵局才停車。
  “我給你父親拍個電報,”他說,“我只說‘在城里過夜’,好嗎?”
  “好的。”她說。她不愿細想什么。
  她看著他進了郵局。她發現這郵局還是一家商店呢。他可真怪。甚至當他走進明亮的公共場合,他仍舊顯得黑暗、富有魔力,似乎他的軀体是沉寂、微妙、強壯的所在,讓人難以發現。他在那里!一陣興奮中她發現了他,他的存在從來不會顯露出來,強壯得可怕,現在變得既神秘又真實。這個黑暗、微妙、永遠不會改變的實体使她變得完美、獲得了自身完美的存在。于是她在沉寂中也變得黑暗、得到了滿足。
  他回來了,往車里扔進一些包。
  “這儿有些面包,奶酪、葡萄干、苹果和純巧克力,”他的聲音表明他似乎在笑,那是因為他十分沉穩、蘊藏著純粹的力量。她一定要撫摸他,光說和看一點用也沒有。光憑觀察就想理解他只能歪曲他。黑暗和沉寂要先籠罩她,然后她才能在撫摸中神秘地感知他。她必須輕盈地、忘我地与他結合,獲得知識——那是知識的死亡,在不知中獲得保證。
  很快他們又驅車行駛在黑夜中了。她沒有問駛向何方,她不在乎。她安然冷漠地坐著,紋絲不動、毫無用心。她就坐在他身邊養神,就象一顆星星一樣与他保持著平衡。她仍然啟盼著。她要撫摸他。她的指尖意欲触到他的真實——黑暗中他那溫暖、純粹、不可改變的腰部的真實。忘我地在黑暗中撫摸他活生生的真實——他完美溫暖的腰部和腿部,這是她的熱望。
  他也在固執地等待著她來索取,就象他已從她那里得到了一樣。他通過黑暗的感知了解了她。現在她要了解他了,這樣他才能得到解脫。他將會象一位埃及人一樣在黑暗中獲得自由,在完美的平衡中和肉体存在的純粹的神秘焦點上固定。
  他們會相互保持星与星一樣的平衡,這就是自由。
  她發現車正在樹叢中穿行,四下里盡是古樹和凋零的羊齒草。前方盡是蒼白、盤根錯節鬼影一樣的樹干,就象一些老牧師的身影在晃動,羊齒草顯得神秘、富有魔力。夜漆黑,云低垂,汽車緩緩行駛著。
  “我們這是到哪儿了?”她喃言問。
  “在舍伍德森林中。”
  很明顯,他知道方位。他盯著前方緩緩地開車,開到了一條綠色的林中路上。車緩緩地轉了個彎,在橡樹叢中行進來到另一條綠色道路上。路漸漸拓寬,前面是一片草場,一條小溪在一面斜坡下汩汩流淌。伯金在這儿停下了車。
  “就在這儿吧,”他說,“熄了車燈吧。”
  他立即熄了燈,四下里一片漆黑,樹影婆娑,象是黑夜中其他生物。他在羊齒草上舖上一塊毯子,然后他們就默默地坐在上面。林子中發出微弱的響聲,但沒有噪亂,不可能有噪亂,這世界的噪亂被禁止了,彌漫著一個新的神話。他們甩掉衣服,他把她摟過來,發現了她,發現了她那未曾裸露出的肉体上純洁的光芒。他壓抑著欲望,手指触在她未曾展示過的裸体,沉寂壓在沉寂上,神秘之夜的軀体壓在神秘之夜的軀体上,男人和女人的夜無法用眼睛看得清,無法用理智去了解,你只覺得這是活生生的异体被展示著。
  她渴望他,撫摸著他,在黑暗、微妙、絕對的寂靜中撫摸著他,与他進行著最大限度的難以言表的交流,獲得了美妙的禮物,也向他做出奉獻——這是一個神話,其真實永遠也無法得知,這活生生的肉欲真實永遠也不能轉換成意識,只停駐在意識之外,這是黑暗、沉寂和微妙之活生生的肉体,是神秘而實在的肉体。她的欲望得到了滿足。他的欲望也得到了滿足。他們在各自對方的眼中是一樣的——都是遠古的神秘、真實的异体。
  他們在車篷下度過了寒夜,一覺睡到天亮,他醒來時天已大亮了。他們對視一下,笑了,然后又向遠處看去。然后他們相互吻著,回憶著那個美好的夜晚。那個夜晚太美了,那是黑暗真實的世界的饋贈,他們似乎害怕去回憶。于是他們避而不談昨夜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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