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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戈珍在龐巴多酒館


  圣誕節快到了,他們四個人都准備出走了。伯金和厄秀拉忙著打點行李物品,准備運走。不管是哪個國家,哪個地方,選好了地方就可以運送東西。戈珍十分激動。她喜歡旅行。
  她和杰拉德先做好了准備,就啟程上路了。經過倫敦和巴黎去因斯布魯克,在那儿和厄秀拉及伯金相會。他們在倫敦過了一夜。他們先去听音樂,然后去龐巴多酒館。
  戈珍討厭酒館,可總得來這儿,她熟識的藝術家們都來這儿。她討厭這里的气氛,充滿了小陰謀、妒嫉和小气的藝術。可她一來倫敦總得來這儿。似乎她必須到這狹小的、墮落与死亡的緩緩轉動的旋風中心。只是來看看而已。
  她和杰拉德喝著甜酒,陰郁的眼睛凝視著桌旁一群一群的人。她跟誰都不打招呼,可小伙子們卻不停地沖她點頭調笑著,似乎很熟悉的樣子。她理都不理他們這幫人。她緋紅著臉坐在那儿,目光陰郁,從容地打量著他們,就象遠遠地觀看著動物園中的猿猴一樣。她感到這樣很開心。天啊,這是一幫多么卑鄙的人!她看到他們就气不打一處來,對他們恨之入骨。可她必須坐在那儿看著他們。他們當中有一兩個人過來跟她打招呼。酒館的每一面都有眼睛在偷看她,眼神里帶著嘲弄的意味,男的扭過頭看她,女的則從帽子下看她。
  那群故舊們都在這儿。卡里昂和他的學生及女友坐在他常坐的角落里。海里戴,里比德尼科夫及米納蒂都在。戈珍看著杰拉德,發現他的目光停留在海里戴那幫人那邊。這些人注視著他,沖他點點頭,他也沖他們點點頭。然后那几個人嘻笑著竊竊私語起來。杰拉德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們。他們在慫恿米納蒂做什么事。
  米納蒂終于站起身來。她身著黑綢衣,衣服上印著長長的淺條子,給人奇怪的線條感。她比以前瘦了,她的眼睛更顯大了,目光更不誠實了。除此之外她沒什么變化。杰拉德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向這邊走來。她向他伸出干瘦、白皙的手說:
  “你好。”
  他同她握手,但仍舊坐著,讓她挨著桌子站立著。她沖戈珍冷漠地點頭,她不知道該怎么跟她打招呼,但知道她很有名气,一看就知她是什么人。
  “我很好,你呢?”杰拉德說。
  “哦,我還好。盧伯特怎么樣?”
  “盧伯特?他也很好。”
  “我知道,我指的不是這個。我是問他結婚了嗎?”
  “哦,結了,他結婚了。”
  米納蒂的目光變得熱辣辣的。
  “哦,他真地這樣做了?什么時候結的?”
  “一兩周以前。”
  “真的!他沒寫信告訴我們呀。”
  “沒有?”
  “沒有。你不覺得這樣太不好了嗎?”
  這后一句話是一种挑戰,從米納蒂的語調里流露出來,她注意到戈珍在听。
  “我想他不愿意這樣做。”杰拉德說。
  “為什么?”米納蒂追問。
  沒人回答。這位短發漂亮的小個子女人站在杰拉德身邊顯得很固執,語气很有嘲弄的意味。
  “你會在城里住好久嗎?”她問。
  “只今天晚上。”
  “啊,今晚。要過來跟裘里斯談談嗎?”
  “今天晚上不行。”
  “那好。我去告訴他。”隨后又裝神弄鬼地說:“你看上去很健康。”
  “是的,我有這感覺。”杰拉德顯得很洒脫,眼睛里閃著嘲弄、快活的目光。
  “你過得不錯吧?”
  這句話對戈珍是個直接的打擊,那語調平緩,冷漠而隨便。
  “是的。”他毫無感情色彩地說。
  “很遺憾,你不能過來。你對朋友可不夠意思呀。”
  “不太夠意思。”他說。
  她沖他們兩個點點頭告別,緩緩地向她的座位走去。戈珍看著她,發覺她走路的姿勢很怪:身体僵直,腰部卻在扭。
  他們听到她在那邊有气無力地說:
  “他不來——人家有人約了。”隨后那邊桌上發出更大聲的說笑和竊竊私語。
  “她是你的朋友嗎?”戈珍沉靜地看著杰拉德。
  “我和伯金一起在海里戴家住過。”他迎著戈珍沉靜審視的目光說,她知道米納蒂是他的情婦之一——他清楚她知道這事。
  她四下張望一下,喚來了侍從。她此時最想喝冰鎮雞尾酒。這讓杰拉德心中暗笑,心想這有什么了不起的?
  海里戴這幫人喝醉了,說出話來很惡毒。他們大聲地議論伯金,諷刺他做的每件事,特別是他的婚姻。
  “哦,別跟我提伯金,”海里戴尖聲說,“他讓我惡心。他跟基督一樣坏。‘天啊,我怎么才能得救啊?!’”
  說著他自己醉熏熏地竊笑起來。
  “你還記得他常寫的信嗎?”那俄國人說話速度很快。
  “‘欲望是神圣的’。”
  “啊,對!”海里戴叫道,“太妙了。我衣袋里還有一封呢。
  我肯定有。”
  他說著從衣袋里掏出一堆紙來。
  “我肯定我有!呃,天啊,有一封!”
  杰拉德和戈珍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們。
  “啊,太妙了,真妙,呃!別逗我笑,米納蒂,它讓我打嗝儿,嗝儿!”大家都笑了。
  “他信中說什么了?”米納蒂湊過去看,松散的頭發飄落下來蓋住了臉。她那又小又長的頭顯得不那么体面,特別是露出耳朵時更是這樣。
  “等會儿,等等!不,不,我不給你看,我來念。我念最好玩的那一段——嗝儿!天啊,我喝點水是不是就不會打嗝儿了?嗝儿!啊,我沒救了!”
  “是不是談黑暗与光明的結合,還有,就是腐蝕流?”馬克西姆說話快但吐音很准确。
  “我想是這些。”米納蒂說。
  “哦,是嗎?我都忘了——嗝儿——是那封,”海里戴說著展開了信。“嗝儿——,是的。簡直太妙了!這是最妙的一封信。‘每個民族都有這么一句話——’”他象念《圣經》的牧師那樣緩慢、清晰地念著信,“‘毀滅欲會戰胜任何別的欲望。在每個人身上,這种欲望就是毀滅自我的欲望’——嗝儿——”他停下來看著大家。
  “我希望他先毀滅自己做個樣子再說,”那俄國人很快地說。海里戴竊笑著,有气無力地向后仰著頭。
  “他沒什么可毀滅的,”米納蒂說,“他已經夠瘦的了,只有一把骨頭渣儿了。”
  “哦,很好!我喜歡讀這种信!我相信它治好了我的病,不打嗝儿了!”海里戴尖叫著。“听我接著念下去嘛。‘這是一种衰退的過程,退回原形狀態,隨著腐蝕流回歸,回歸到生命原本的基本狀態——!’啊,我的确覺得這太神奇了。它超過《圣經》了。”
  “對,腐蝕流這句話,”俄國人說,“我記住這句話了。”
  “他總在談什么腐蝕,”米納蒂說,“他一定很墮落,否則腦子里就不會想這么多。”
  “很對!”俄國人說。
  “讓我念下去!哦,這一段妙不可言!听著。‘是在這大退化中,在生命体的退化中,我們獲得了知識,超越了知識,獲得了至深的感覺,這是一种狂喜。’哦,我真覺得這些話荒謬得出奇。你們不這樣看嗎?這些話象耶穌說的。‘如果,裘里斯,你需要和米納蒂產生這种退化的狂喜,你就應該爭取,直到獲得了它。當然,你身上肯定也有一种活生生的積极創造欲——极端忠誠的關系,當活躍的腐蝕之花開敗后。’我真不知道這些腐蝕之花是什么。米納蒂,你是這樣的花。”
  “謝謝,那你是什么呢?”
  “啊,我是另一朵,按照這封信所說我肯定是的!我們都是——嗝儿——惡之花!這太妙了,伯金是一座折磨人的地獄。折磨人的龐巴多——嗝儿!”
  “接著念,念下去,”馬克西姆說,“下面的話是什么?太有意思了。”
  “我覺得這樣寫太可怕了。”米納蒂說。
  “是啊,我也這么看,”俄國人說,“他是個妄自尊大的人,當然這表現出他的宗教瘋狂症,他覺得他是人類的救星。接著讀。”
  “當然了,”海里戴拖長聲音道,“‘當然了,我一生中都有善和寬容追隨著我——’”海里戴停下來竊笑著,然后又象個牧師一樣拖長聲音念看。“‘我們這种欲望肯定會消失的,因為這种毀滅的激情會破碎,把我們一點點地粉碎——親昵只是為了毀滅,性成了退化的媒介,把男人和女人這兩种基本因素高度复雜的統一体削弱——削弱舊的觀念,回歸到野性的感覺中去,不斷地尋求在黑暗的感知中失去自我。盲目地、無限地被毀滅的火焰燃燒,希望被火燒盡——’”
  “我想走了,”戈珍對杰拉德邊說邊打手式叫來侍從。她眼睛發亮,臉頰緋紅。海里戴象牧師一樣逐字逐句地朗讀伯金的信,聲音清晰又響亮,這讓她覺得血直往頭上涌,令她發瘋。
  杰拉德付款時,她站起身向海里戴桌邊走去。他們都抬頭看她。
  “請原諒,”她說,“你念的是一封真正的信嗎?”
  “哦,是的,”海里戴說,“确實是真的。”
  “我可以看看嗎?”
  海里戴著了迷似地傻笑著把信遞給她。
  “謝謝。”她說。
  說完她拿著信走出了酒館,款款地從桌子中間穿過,走出了這燈火輝煌的屋子。好半天以后人們才意識到都發生了些什么事儿。
  海里戴桌旁發出輕蔑的“呸”,然后這個角落的人們都沖戈珍的背影啐起來。她墨綠色与銀灰相間的衣服很時髦,帽子是嫩綠色的,就象昆虫的殼,但帽沿儿則是深綠的,描了一圈銀邊。她的外衣是墨綠的,閃閃發光,毛領子高高豎起,衣服鑲著銀色与黑色的綢邊儿。她的襪子和鞋子是銀灰色的。她拿著架子緩緩、漠然地向門口走去。侍從諂媚地為她開門并守在門邊伺候,在她示意下奔向便道旁打個口哨喚來出租車。車上的兩盞燈几乎象兩只眼睛一樣立即向她轉過來。
  杰拉德在一片啐聲中追出來,他不知道戈珍有什么做得不對,他听到米納蒂說:
  “去,把信從她那儿要回來。從來沒有見過這种事!向她要回來。去告訴杰拉德·克里奇——他走了,讓他向她要。”
  戈珍站在車門邊,侍從為她打開了門。
  “去旅館嗎?”她沖匆匆而來的杰拉德問。
  “你樂意去哪儿就去哪儿。”他說。
  “好!”她說。然后對司机說,“去瓦格斯塔夫——巴頓大街。”
  司机點點頭,放下旗子。
  戈珍故做冷漠,象所有衣著華貴、目空一切的女人一樣進了汽車。杰拉德隨她進了汽車。
  “你忘了那仆人,”她冷漠地點一下頭。杰拉德忙給了侍從一個先令。那人敬個禮。車開動了。
  “他們鬧什么呢?”杰拉德不解地問。
  “我拿了伯金的信就走開了。”她看看手中揉爛了的信說。
  他露出滿意的眼神。
  “啊!”他說,“太好了!一群笨蛋!”
  “我真想殺了他們!”她激動地說,“一群狗!他們是一群狗!盧伯特真傻,怎么會給他們寫這樣的信?!他干嗎要向這群下等人暴露思想?這太不能令人容忍了。”
  杰拉德揣度著她這奇特的激情。
  她在倫敦再也呆不下去了。他們必須坐早車离開這儿。他們在火車經過大橋時,她望著鐵橋下的河水叫道:
  “我再也不要見到這肮髒的城市了,一回來我就無法忍受這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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