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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撈到這根既省錢又能生存下去的救命稻草純屬偶然。辦法如此簡單,回首過去這几年我不得不惊訝,自己為什么竟全然沒有發現它呢?這一策略說白了就是一個字——不。不買值錢貨。不買新衣服。不添新家具、家庭用具和玩具。除了生活必需品外一切其它花銷全免——一旦掌握了這一省錢訣竅,那些花銷便不再是必不可少的了。一個男人說“不”是在給自己留有余地,而說“行”時則在實踐一個十分昂貴的承諾。這辦法簡直太簡單太聰明了,讓我全身起雞皮疙瘩,我不得不努力克制時時出現的想要擁抱自己的強烈愿望。
  下午3點鐘,利夫手里舉著一張紙興沖沖地從古伯斯威爾小學穿過小樹林跑回家來。“我能上滑雪課了!”他喊著把午餐盒扔給了正在門邊打瞌睡的狗。“他們還給雪橇呢。瞧!”他說著把那張紙交給了我。每個三年級小學生都從老師那里得到一張這樣的紙條。
  作為美國人,我朦朧地意識到這不可信。除了淋病,沒有不花錢便可得到的東西。我看了一眼。我的怀疑沒錯。
  “就30塊錢。”
  我運用了剛發明的新經濟策略:“不”。
  “爸,求求你。”利夫說著用手臂圍住我的腰,他抬頭用熱情的長著長睫毛的大眼睛看著我,我開始軟下來。利夫一直在說滑雪的事。
  我們生活在一個時興滑雪的國度。所有的孩子都有雪橇。所有的孩子都有昂貴的帶靴子和安全栓扣的雪履以及与之配套的運動褲和夾克衫。所有的孩子都有有工作的父親。
  “他們用汽車把你送到登山車前。你就能乘車上山。一直上到山頂!”
  “你有雪橇和一整座山呀。告訴我,多少孩子有自己的山呢?啊?不要貪得無厭。”
  我看見孩子的目光暗淡了。
  “你瞧,”我說著把他像提小孩子一樣提了起來,他的确還很小。“30塊可是一大筆錢哩。我要是有的話一定會給你,哪怕滑雪是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事實上就是。”
  “你過去常滑雪。”利夫說。他試圖打開一個突破口。
  “我過去經常做的事情很多,”我指了指他的頭,“听著,現在光景不太好。”我艱難地解釋說,可是利夫讓我吃了一惊——這個一向執拗的孩子什么也不再說,一下子跑進地下室去了。
  “過去這一年他光說滑雪了。”維維卡搓著一小撮鹽無限怜憫地解釋說。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個大廢物。讓我怎么辦?說行,這里有30塊錢?”
  維維卡聳聳肩歎了口气。我恨不得大地裂開個口子把我吞下去,就在我要責怪蒼天不公的時候,從地下室傳來了可怕的喧鬧聲。“听,”孩子們的動靜使我破例地笑了,心中甚感欣慰。“他已經忘了。孩子的記性就是短暫。主啊,要是孩子們想要什么你就給他們買什么,要這有這,要那有那,那該多好呀。”自己的聲音听起來怎么這么像阿爾奇·邦克1呀,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1 阿爾奇·邦克:美國電視劇系列片中人物,屬工人階級。

  后來,出于好奇我沿著狹窄的台階走進地下室。我發現利夫正在干活,他正忙著往揀來的一長木條上釘松緊帶。天使般可愛的小毛頭馬格努斯,十分認真的一年級小學生,正搬著比他還大的榔頭幫他哥哥胡亂地敲釘子呢。
  “利夫在做雪橇。”馬格努斯高興地喳喳說。
  “我做一副雪橇。”利夫正試圖用一根彎了的釘子把一條很不結實的膠皮釘到木條上。“你能把它釘進去嗎?”
  “你看,這根松緊帶太細捆不住你的腳,就算能捆住,用平板也是沒法滑雪的。前頭這儿應該向上翹起,不然會戳進雪里。”我解釋說,此時一股悲涼的感覺浸透我全身,他想得到雪橇的決心如此之大,簡直快成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了,就跟我一樣。聰明的經濟策略?狗屁!我居然對娃娃們講這一通大道理就好像他們是勞累過度的30歲的漢子。突然想去商店拿。可是雨衣怎么藏得下一副雪橇和兩根滑雪杖呢?我遵照利夫的指令把膠皮釘牢。
  “不對,釘這儿。”他像什么都懂似地堅持說。
  “說實話,我認為這不行。”我這樣說是讓他對失敗有個思想准備。他心急火燎地穿上那件袖子已撕破的滑雪衫,帶上不相配的手套,蹬上無跟的靴子。我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下,好像第一次發現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邋遢鬼,都是因為我照顧不周造成的。
  “利夫要滑雪啦!”馬格努斯尖聲喊起來。他手腳朝天躺在地上賴著不起,等人把他拉起來。
  我跟在這對興高采烈的兄弟后面沖出屋門朝小樹林奔去。樹冠被積雪壓得沉甸甸的,清新而冰涼的空气刺激著鼻子。利夫站在房前小山頂上,兩手往雪里摸著松緊帶。
  “喂,讓我幫你一下。”我向利夫建議說,同時親切地把他的雙腳在松松的膠皮帶下放好。“別抓得太緊。”我試圖提醒他說。馬格努斯從我肩膀后邊探頭看著,他可愛的小臉蛋凍得通紅,一只手輕輕地搭在我的胳膊上。
  “舉我一下,”利夫說著吊住我的袖子,他的兩只腳勉強放好了位置。“好啦。開始。推我一把。”他命令道。
  “你一下子就會栽下去。”
  “推我一把!”
  我把他提起來使他的兩條木板平放在雪面上,開始。他向前滑動。他竟然向前滑了起來,而且保持在雪面上,我惊訝得嘴都合不攏了。我松手之后他仍然繼續向下滑行,兩只腳在他發明的新玩藝儿里直發抖,嘴巴張得大大的。滑行速度在加快。下滑。下滑。他在雪面上一路向坡下滑去,后面留下兩條平行的軌跡,与用北美大齒楊做的專業雪橇留下的一模一樣。
  “他滑成了!他滑成了!”馬格努斯又是蹦又是跳。
  “他滑成了!”維維卡靠著廚房的窗口喊道,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快瞧!”我在瞧。我當然在瞧。兩眼噙滿淚水。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讓淚水掉下來。利夫從滑雪板上栽了過去。臉朝前倒在地上,他大聲地笑起來。
  “你看!”他高興地歡呼雀躍著揀起他的雪橇,斷了的松緊帶在上面耷拉著。“它能用!”
  “當然能用!”我聲音嘶啞地說。孩子好好地給我上了一課。我急匆匆地跑進屋里去要給我自己也做一副那玩藝儿。還有松緊帶嗎?
  早上6點鐘利夫就把我從床上拉起來,他要問我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他想知道發明什么東西才能使他成為百万富翁。他仍然陶醉于美國夢。而我做過的唯一美國夢則是夢遺。
  我對他說他應試一試發明一种像激光一樣的射線,這种射線可以破坏有生命物体的分子結构,使之只剩下一股粉塵或是一小撮泥漿。
  “誰會買呀?”他問我,被長得過長的金黃色劉海遮住的一雙又黑又亮的杏仁眼認真地看著我。
  “我買。我要用它把索斯基一家變成一團气,還有成天在我們頭頂上煩人的飛机,那……”
  “可是你沒有錢。”
  “誰說的?總有一天我會闊起來。只是時間問題。”
  “你為什么不找工作?”
  “別嘮叨。一個九歲的孩子學得像個老太婆似的。還不去刷牙。一個月沒刷了。牙都快掉光了。”
  “好吧。那么一顆干淨牙齒給一塊錢。”
  “你成天光想著錢嗎?”
  “是的。”
  
  紐約州古伯斯威爾鎮
  努德爾曼山路1號
  中華人民共和國
  親愛的毛澤東主席先生:
  我已注意到您的國家可能正缺少數學教師,我曾在好几所南方的以黑人為主的大學里教過書,在瑞典北极區科技會堂講過學,甚至還在香港的學校教過中國孩子(雖然應該坦白,這些學生都是大企業家和商人的子弟)。
  我最适合在一所小規模四年制的文科院校教授基礎微積分和微分方程——說實在的更喜歡教高年級微積分或者物理。退一步說,如果讓我教英語、瑞典語或者德語,我也會高高興興地教好您的學生。也許我該捎帶再說一點,有一段時間我學過獸醫——因此在教書不忙的時候我還能幫助給貴國的動物治病。哎,我差一點忘了。我還學了不少有机化學知識——主席先生,您看我的技術領域是無限的,況且,有話直說吧,我現在迫切需要得到一份工作。
  在對我的經歷做過一番鑒定之后很容易產生誤解,以為我從一個領域跳到另一個領域是因為我在原有領域無所作為。不過,請允許我草草地解釋一下,我不停地改變專長和工作地點,這是為了實施我自己精心設計好的策略,最終使自己成為學者所做的努力。另外,我逐漸發現我不适合呆在一個辦公室的一張辦公桌前,做精通一門學科的科學家,我不是那塊料。我的朋友,屋頂修理工佩里形容我与常人不同時說:“按照別人的情況對待你簡直是給老母雞套鞍子——根本不合适。”
  我在大學和學院教書的十年里,一直被認為是一位“學生中無人不曉的嚴厲的教員”。我在多數情況下給分很嚴,有時我不得不把評分的標准降下來,以顯得對學生盡量溫和些。我意識到,最后一次被解雇時,如果他們肯給我机會,我肯定能解釋清楚造成那种殘酷的被誤解的隔閡的情況并求得諒解。
  我的革命背景是可信賴的:1964年我投票支持休伯·漢弗萊,盡管不是1968年;我參加過無數次和平示威游行;在弗吉尼亞住的時候我受過三K党的凌辱和騷扰。
  雖然自由貿易制度給了我今日所擁有的一切,但是我的政治觀點卻极其靈活。共產主義。資本主義。社會主義。法西斯主義。把它們放到一起便是一碗湯,當你饑餓的時候(据我所知您曾挨過餓),啊,湯就是湯。
  靈活。我不能不恥笑自己。不由得想起往事,那時候的我,一個年輕有為,即將畢業的電气工程師,班里的高才生,在那美好的年代,電學科學家几乎与上帝齊名;一家又一家公司帶我在美洲上空飛來飛去——不是他們面試我,而是給机會讓我向他們公司的雇員發問,檢查他們的操作,簡直是我面試他們!
  挑吧!揀吧!那就是我,一個年僅20、自命不凡的优等生,兜里揣著一把油膩膩的計算尺,腦袋里裝著頑固的處事原則。至今我仍記得,我是如何按照那些原則毫不猶豫地推掉了所有与國防有關的公司的工作的。原則。現在我慢慢地洞察到人們是多么容易卷入戰爭啊。有些時候人會被壓得喘不過气來,在倒霉的日子里,他會感到軟弱、憤怒,甚至冷漠和百感交集。他的唯一要求就是改變,任何改變都行——我手里有一把甩不掉的槍,它給我指出目標,我一心朝那個目標奔去。我要說的是,主席先生,對我來說,政治問題怕已成為懸而未決的問題了,因為靈活恐怕早已成為我的口頭禪。
  既然我們已經無話不談,也許我應該把最近不斷折磨我的另一种恐懼說出來,即我已開始喪失記憶,這些年的擔憂開始對我造成損傷。偶爾——特別是在清晨那几個小時,當世上的人們還在酣睡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怕得要死。如果再不出現轉机我非瘋了不可。不過請不要擔心。這种事,我已經說過,只是偶爾發生,當然不會影響我白天的正常教學工作。即使只教教夜校,問題也能得到解決——希望您能明白我的意思。總之我有一种感覺,鑒于您個人的生活經歷,您一定能明白我這經過一番掙扎才說出口的話。
  不知怎樣講才不至于听起來像陳詞濫調,不過我想我第一次真正懂得了黑人的命運。昨天我偶然看到一張紐約州北部一個監獄的照片,我努力搜尋他們的臉,卻難以找到一個白人。我忽然發現了他們的一致之處。他們因為同樣的原因被銬在那里,我怀疑不久的一天我恐怕也會因為同樣的理由被銬進去——以使他們,我,我們。遠离社會。我們都屬同一類型的黑人。我們的手被縛著,我們的思想被禁錮著。我們不能与這里的文化相融合。我跟他們一樣是与社會格格不入的人,不可救藥的唱反調者。我最終明白過來——這個社會是不會給作家一席之地的,除非這個作家把作品作為商品而創作,或者他本人就是商品。
  隨信附上我的簡歷及前任系主任給我寫的冠冕堂皇的推荐信。他為能以如此廉价的交換將我盡快地脫手而欣喜万分。一份詳細介紹我的教育哲學思想的材料亦一并呈上,望勿見怪。
  擱筆之前附上一句,我的家人和我肯定會習慣中國的生活。我和我妻子特別喜歡用中國餐,每一次去紐約市我們都去唐人街吃中國飯——不僅是因為那里的飯最便宜。
  還需要了解什么情況務請隨時告知。企盼答复并感謝您的慷慨。
  誠摯問候
                   尼爾·努德爾曼
  又:不論情況糟糕到什么地步,我也會繼續寫我的宣傳文章,寫的當然不是商品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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