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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治安維持會走了,留下我在青年會這間無窗的陋室里不知所措,一籌莫展。我仍然穿著破爛內褲——這副樣子當然不宜在一組尊貴的人面前作證,不過他們總有辦法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刻突然出現。假如我住在一所像樣的旅館——哪怕在我媽媽的公寓里,盡管那里舖著粉紅地毯,擺著紅紅綠綠的塑料花,房間裝飾得像妓院——他們今天晚上就有可能放過我去。這算是一個教訓吧……我在屋里走了几步,踱進走廊然后朝男廁所走去(好像這里有女廁所似的。)哈哈。真有趣,努德爾曼先生。一分鐘前你還痛哭流涕哩,接著就又大開玩笑了。
  洗澡間除了滴滴的流水已空無一人——長排的洗臉池和小便池像急切迎客的守衛者一樣隨時做好排水的准備。早晨3點30分。就連有窺淫狂的人也需要睡上一會儿——或許正忙著對昨天偷看到的別人的生殖器編織离奇的故事呢。
  我彎腰站在搪瓷小便池前,尿出的小便形成一個長長的美麗的金黃色弧形,恐怕麥當勞也要自愧弗如了。我拉動拉杆,醉迷迷地看著沖水急速轉成一個漩渦。上乘的美國水管工藝,我贊美地搖了搖頭。然而我還是得离開這個鬼地方。如果我接著在這里睡,不知道一會儿還會出什么事。我動一動頭,實在太累了。為什么我總在黑暗里生活,在夾縫中掙扎?為什么年复一年地生活在錯的一邊?現在我個人与家庭与經濟,三者凄慘地攪合在一起,此時我最需要的是生活中有一點小小的開心事。開心事。不管是哪一种的。然而我擔心就算我正好与它撞個滿怀,就算它抓住了我的睾丸,就算它撓我的胳肢窩,我也未必能認出它來。這就是開心事。其實每個人都在談論它,不是嗎?到我家來,咱們干點開心事。伙計,昨天夜里開心不?多年沒有這么開心過了。從我個人生活体會中,至今沒弄明白它到底是怎么回事,雖然我知道人人都應該有一點,而且很清楚沒有人比鄙人更需要一點開心事了。開心事。它就跟成功一樣可望而不可及。另有一件事,在我退回那密不透風的小屋時我的糊涂腦袋瓜以真正神奇的速度挖掘著新奇的深奧的事物。假如我有一支筆、一張紙、一點點耐心和一個足以叫人惡心的信念,就會創造出非常有趣的作品。為什么非花時間寫小說不可?借助于收集來的學術論文和哲學文章,這篇東西很可能會使我拿到諾貝爾獎,同時還有開心事,甚至——如果我真有水平,再發揮得好一些——成功也會接踵而至。嗨。我所要做的就是寫出一本暢銷書,寫出一部一蹴而就的小說,是關于一條虹洚魚威脅著一個社區的故事。
  我穿好衣服,打好行李,走下樓去——我永遠告別了那個房間,感覺馬上好起來。我朝電話亭斜插過去,打通了古伯斯威爾。電話鈴聲。鈴。鈴。
  “哈囉?”維維卡的聲音,低啞和半睡著的聲音。
  “是我。”我高興地說,听到她的聲音我即刻奇跡般地恢复了活力。
  “出什么事啦?”她帶點惶惑地問道。
  “沒事,我挺好的。”
  “可是——”
  “一切都好。真的。甚至還挺開心。我只告訴你一件事,再問你一件事。”
  “嗯?”她打個哈欠說。
  “我打電話就是要告訴你我愛你愛得發狂,愛得發瘋,全身心地愛你。”
  “在——在早晨4點鐘?”
  “不要讓我解釋。”
  “我很感動。”
  “瞎說。”
  “真的。我恰恰半睡著。你叫醒我時我正在做一個挺高興的夢。”
  “什么夢?做愛的?有我嗎?”
  “是也不是。”
  “說給我听听。”
  “不!”
  “你為什么總是神秘兮兮的?挑逗人可又不說,這就是你,可這是正事!”
  “不。”
  “我總想要是你能把女人的夢,特別是性愛的夢記錄下來,一定能寫成一部成功的小說——就甭愁錢了。”
  “你打電話的‘另一件事’是什么?”她問我。她不肯上鉤。
  “對,還有一件事。請你去問問馬格努斯,看他有沒有給我留話?”
  “可他睡得正香——”
  “正香。我知道。就是這樣。你不必叫醒他。就問他一句今天晚上他有沒有給父親留話。”維維卡不情愿地去孩子的屋了,我耐心地等著。
  她哧哧地笑著拿起電話。“他閉著眼睛,帶著滿臉微笑,”她笑著說,“說‘孩子是奴隸’。”
  “妙极了。謝謝,再見,”我說著挂了電話,在電話員還沒有來得及問我要超時費之前就挂斷了。
  對呀。就是這樣。孩子是奴隸。昨天晚上馬格努斯給我的睡前留言是“我們是野蠻人”。一個六歲的孩子哪儿來的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詞?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指的是孩子們還是這個家庭或者整個人類?如此深奧的道理,我在清新的空气中漫步在第二大道上,心中想著這些事。街道很安靜,偶爾閃過一輛出租車。夜開始透明了,多么清澈,盡管街燈亮著,我仍能從兩側高樓屋頂的夾縫中看見朝我眨眼的星星。
  我看了看表。4時10分……嗯……如果我碰巧在午飯前赶到伯尼的辦公室……想想吧,整整八個小時,可干我認為合适的事情,可以胡思亂想。看來……我可以去動物園,可是除了貓頭鷹其它動物都還在睡覺。還有汽車終點站,地鐵,火車站,日夜食品店——在最后一處呆著必須吃點什么才行,否則較難。伯尼要是請我大吃一頓怎么樣——雖然他現在還不知道——我可不愿意把我的胃口慣坏了。還有,最好能省下几個鋼崩儿。“省一分賺一分。”我說服自己,同時手指在錢包里搜索,又在口袋里翻找有沒有掉出來的鋼崩儿。算一算……离開家的時候我把家中全部的錢都帶上了,只留給維維卡5元急用錢(万一哪個孩子得了急病需要購買救命的藥)。就是說出門時我身上總共有26元4角3分錢。花了3.5元住青年會(我知道會對匆忙离開那里感到后悔)。媽的!假如我沒去住青年會,就有可能花上一筆錢吃一頓丰盛的早餐(盡管我知道只要錢還安全地在我兜里裝著,我不會亂花一分,我真他媽的成賤貨了)。8角5分電話費……還應當剩下22元……0……8分,我一邊往城里走一邊算計著,腦子里全讓經濟帳塞滿了,全然忘記了周圍的環境。
  22元8分。過去買一合雪茄的錢升格為現在一個星期的菜錢。不過這有什么可失望的?充其量不過是暫時現象,說不定連喬·保羅·格蒂1也曾數著5分鋼崩儿過日子呢——或許是一分的——在他的事業剛剛起步的時候。22元8分——足夠我們的純花銷,如果不算上那些龐大數額的帳單,債務以及購房的分期付款的話。為了說起來方便,姑且把他算做23元。你可知道,努德爾曼,就在今天這個日子,有的人會連眼皮都不抬地把這么多錢扔給守門的侍應生。要么在華麗的夜總會的廁所里,把一張20元的票子順手塞給一個手托香皂毛巾的可怜的老家伙。要么用它點著雪茄,甚至用它擦屁股。而此時的你卻在一分錢一分錢地數你的財富。你會不會因此而感到自己像一堆臭屎?一點也不。這种困苦僅僅是暫時的。以后,當我有朝一日富裕起來,我會滿怀思戀之情寫出這些豬狗不如的日子。維維卡跟我將共同回憶“那艱苦的歲月”,正如帕特和理查德·尼克松時常回憶他當年在他爹的加油站補汽車輪胎,而帕特被迫去當夜間酒吧招待的故事。尼克松夫婦在回憶中表達的只是艱難時期的痛苦,而我則將站在一定的高度面帶感情丰富的微笑,留戀地回首“有意義”的歲月,那個時候生活非常朴素,無需為瑣碎小事而煩惱,更不必操心去市場上搜羅可以免稅的政府債券,想方設法尋找逃稅方法或者鑽現行財政法律的空子。
  
  1 喬·保羅·格蒂(1892-1976):美國富商。

  22元8分。告訴我,伯尼,倘若你到青年會來住一宿,扔給他們3.5元錢,八小時之后你是不是還想著那錢呀?
  “3.5元?”伯尼大笑起來。“你是說35万吧,是不是?”
  “對。對。”我也大笑起來。“當然啦。我把那倒霉的小數點點錯了。我過去可曾是數學家哩,你信不信,伯尼?咳,咱們不就錯了几位數嘛,朋友之間多几個零少几個零又有什么關系?”我罵了一聲接著狂笑起來,手從口袋里掏出21元8角5分。“咱們忽略了23這個數,伯尼。23個千,當然啦。它們跑到哪里去了?是騙局?”我大聲嘟囔著從一個警察身邊擦過,他已經觀察了我一個街區。這是怎么回事。難道他從沒見過什么人自言自語嗎?可怜的家伙,他一定是剛出警校第一次上街執勤。讓他在街上呆兩個星期,那他准會跟他的警棍痛痛快快地聊大天了。
  21元8角5分。再消磨七個小時。伯尼,今天不是你掏腰包就是我上當受騙。七個小時……不對,六個半小時……過得真快……剩六個小時了……我因缺少睡眠而神志恍惚,不知該往哪儿走,但能意識到兩只腳正把我帶往曼哈頓下城,從商店門口打盹的醉漢們糾纏在一起的腳丫里挑道走,此時我還沒有想好今天的日程安排。鮑溫利1。這就是我父親帶著我和我哥哥渥爾特來的地方,他要給我們進行現實主義教育。“看看吧,”老爹指著睡眼惺忪的醉漢們說,“如果你們不好好做作業,這就是你們的下場。在貧民窟里生活!”這可嚇坏了渥爾特,嚇得他一直努力直至考進研究生院拿到博士學位。我則得到相反的印象,這些打著呼嚕的生靈不會有父親的那种壓力与擔心。他們不付租金,不必与頂頭上司打交道,總能睡個好覺,并且——盡管貧窮——既不用每天12小時每周四天賣苦力,又不用日夜受著恐懼的折磨,不必預料他們印刷公司破損的机器什么時候就會徹底損坏。媽的!我怎么總是一個聰明的笨蛋?我于嗎不像渥爾特一樣擔惊受怕一路進取拿下我的博士學位來?但凡我有一絲害怕說不定我也成功了。也許還能讀一讀博士后呢。今天就會像我那些科學家朋友一樣有保障、富有,但是痛苦。我則截然不同,無保障、貧窮,但是快活。受窮是很浪漫的事情,對嗎?啊,不錯。一分錢沒有的那些日子是我和維維卡最快活的時候。在我們勉強糊口時我倆真誠相愛。我們像一對馱牛,共同負重前行。從不說气話,從不落淚,堅忍不拔,無怨無悔,勤儉節約,善良待人。這就是那時候的我們。友好,禮貌,周到,溫順——一個童子軍或是一條狗該做到的我們都做到了。
  
  1 鮑溫利:紐約的一條街,多廉价旅館及下等酒吧。

  “再走一點,再走几條街。”兩只腳不知疲倦地拖著我沿唐人街東側往前走,空气中仍彌漫著昨夜的蘑菇辣子雞味。离開唐人街,哇,你瞧,我抬頭望去忽然發現一個鋼絲編織的龐大的藝術品從石塔上吊下來。
  布魯克林大橋!我口中念著舉頭凝望那熟悉的猝然下降沖進黑暗之中的壯觀的曲線,忘卻了的記憶似開了閘的洪水涌上心頭。布魯克林,我嘴里說著,在這黎明前的黑暗里它像一輛孤零零的汽車行駛在彎曲的路上,它紅色的尾燈飛跨到了對岸,迎候在那一側的布魯克林點點燈光誘人地閃爍著,宛如畫中的妓女。
  金縣。就在這里,作為一個大有前途的13歲黑市交易老手,我的生意越做越好,別人做搶手的鑽石生意和毒品生意時,我則非法地販賣爆竹。那時候的我很狡猾,告訴你吧。我的起點如此輝煌,本該去西貢或者貝魯特,至少也應當一名靠發不義之財致富的電梯稽查員。
  是呀。布魯克林大橋。困頓的大腦仍在不著邊際地漫游。就在這里我經常在布魯克林工藝學校的各教室間來回奔跑。學校的人們忙著把我培養成電子學的健忘者;過去我常到大橋上來清醒大腦,以便進一步鑽研微積分學、量子力學和場論方程式;過去我常在這里的人行道上散步,吃著我母親完成任務式地搓合成的干了的三明治,在這段橋面上我朝下凝視拽著垃圾船的拖船划破水面的浮油及漂浮的垃圾髒物向前行。秋天。冬天。春天。無論如何在這里滯留比呆在工藝學校里那用涂上綠漆的水泥舖就的草坪上要好。沒錯,東河簡直像個大糞池。但是對我來說它飄溢著海水的香味,相比之下學校樓里充斥的是成千的工具制造工程師的汗酸味,那幢机械大樓在那個幸福的時期是吉列剃須刀片厂。剃須刀片!今晚的第二次,我數著呢,我一邊想一邊爬上第一根長長的弧形懸纜,用一只手拿著提包以便在這光滑的鋼絲上保持平衡。還是孩子的時候我靈巧得像頭能爬山的山羊。
  天仍很黑,我輕松地向上爬去。燈光照射与陰影交替伴我向上,懸纜越來越陡,我向上爬呀爬。停一會儿。喘口气。空气中的海草与咸水味与外國客船和貨輪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向上。向上。再向上。這才是屬于我的地方,我應該在這里登記而不是青年會,那寶貴的3.5美元便可省下來。我解開皮帶,把包系在腰后,開始了真正的上攀,因為懸纜的這一部分几乎是垂直的。布魯克林大橋,我恍恍惚惚地唱著,一百多米以下,一輛車在路上顛簸前行。再向下更深的地方,有一艘拖輪在航行,它小得像只玩具船,船首与船尾亮著微弱的燈光,在漂浮著冰塊的河里喀嚓嚓地前進。一股寒風吹過水面,它嗖嗖地穿過懸纜,把我的頭發吹得堅了起來,把我變成了非洲霍屯督人。“烏拉古拉尼姆巴魯姆巴。”我悄聲對大橋說,告訴它一位老朋友正向上攀登。
  向上。向上。我像一只柔軟的貓在冰涼的鋼纜上朝上爬。我是一只叢林豹,一只山貓,最后一個猿人。哈!讓治安維持會到這里來吧,如果他們還想開會的話。讓他們找個地方安放他們庄嚴的帶彎的橡木桌子吧,如果他們能夠的話。
  向上。向上。向上。我繼續朝天上爬去,就像蜘蛛人、蝙蝠俠和奇俠女的化身;像馬威爾隊長、超人、牧場主朗和麥爾肯·艾克斯。1瞧呀,媽,是我,您的儿子,理德·賴德,羅伊·羅杰,芬尼。奧特里和羅納德·里根,他們統統匯聚在一個動作敏捷無所畏懼的人的軀殼內。你現在不為我感到驕傲嗎?爸,我從來沒有告訴您因為我發過誓要保密,但是我始終沒有取得博士學位的真正原因是——您一直都不知道——在現實生活中的我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新手。我外表裝成一個脾气很好但是業務不強的人,事實上我忙得要死,忙著救人,忙著幫助在痛苦中掙扎的姑娘們,忙著改寫低級趣味的黃色小說。
  
  1 這些人都是動畫片或漫畫中的超人与英雄。

  突然,我還來不及說聲“夏扎安姆”1,身体已經伸了出去,触到了懸塔的石頭牆護牆,同時發現——就好像這是專為我做的一樣——塔牆上有一個不大的凹進去的地方,像一個凹進牆內的巢穴,剛容得下一個瘦瘦的猿人。
  
  1 夏扎安姆:儿童俚語,用于要東西突然出現或消失時的咒語中。

  我爬進去躲避狂風,夾在兩壁之間穩穩當當地坐下來,我感到這里非常暖和;無人區,世界盡頭。在我這個不被世人發現的有利地位,我可以一眼看到城東的海岸,分辨出曼哈頓的燈火,威廉斯伯格的燈火甚至昆士區大橋。朝另一側瞧能看見斯塔騰島和韋拉扎諾狹灣,往西北方向看,天雖然依舊很黑,但開始有點透亮。我打賭我能看見新澤西的懸崖峭壁。新樂西2。
  
  2 新樂西:主人公對新澤西的戲稱。

  我向后靠去點上一支雪茄,瞅著腳下的景致,發現不遠處的屋頂上用炫目的大字標示著“耶和華圣殿”。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心想,人間天堂。黑暗中我看著煙頭一亮一暗,一時沖動把它攥在手里,然后把它遠遠地拋向夜空,隨著它翻滾向下墜落,思想里產生出各种怪异想法,煙頭本欲下墜而風卻將它往上吹……親愛的天上的主,我乞求您,在這一刻我產生了信仰,讓伯尼,我的救世主,放過我吧。您只要肯幫助我這一次,我將永遠不再打孩子,我將永遠保持清醒,永不再調情,將愛他人,將尊重和珍惜我的鄰居。謝謝主,阿門。
  “你信不信,假如上帝真的控制著我們的生活,”上個星期維維卡說,“那么你,或者我們,一定做錯了什么事。”
  “上帝是迷信。”利夫說,他的意思是上帝是由于人們害怕才虛构出來的。
  “很多死人住在這里。”馬格努斯极有洞察力地說道。我們開車回古伯斯威爾時路過一個一英里長的墓地。
  ……有几分鐘,我打了一個盹,睜開眼睛時高興地發現天空呈現出淡淡的藍色。一條桔黃色帶子燃燒在布魯克林上空。我心滿意足,甚至自鳴得意。我感覺到了生活脈搏的跳動,听見全城的鬧鐘都響起來就像大炮在連續轟鳴,意識到几百万說話含混的人正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像那些舒适愜意的小倉鼠一樣在一個個盒子里翻身。他們睡眼惺忪地撓著胳肢窩,撓著肚皮,撓著掉頭屑的頭發。
  又是一天。
  7點30分,人們都离開家門匆匆赶路,橋上的車一路顛顛簸簸。從我們的搖搖晃晃的直升飛机上能看見所有靜止不動的公園小路、街道和窄巷。圓白菜的价格直線上升,結果導致嚴重的汽油短缺。電力供應不上,因為城里所有的電力公司都在進行著失控的罷工。市長最近瘋了,他只穿著襪子和网球鞋滿屋子亂轉,還硬拽頭上那僅存的几根毫毛。這位政府官員剛剛在電視上露面,他瞪著憤怒的金魚眼宣布處于緊急狀態、騷亂狀態和團結狀態。就天气來說情況未見好轉。預報說能見度低,就業率低,效率也低。下午气溫將下降,气壓將下降,人的背將更加下彎。烈風將從東吹來,熱空气將從南方襲來。至于明天,天气預報說沒有什么問題,一個遍及世界驅之不去的低壓政策將于不久的未來使我們收入更低,生活更悲慘。
  啊,紐約,破碎的夢与梅毒的王國。在今天這樣的早晨,紅色的太陽從新澤西東方上空的一線褐色煙霧中冉冉升起,使你几乎產生在這里住下去的愿望。是的。就是這儿。你屬于這里,屬于這座橋,在這里你指揮著交通制造著小小的混亂。12年呀,我為什么像個僧人一樣把自己深藏在古伯斯威爾的叢林之中?行動,這不僅是利夫的強烈愿望也是我的需要。一個這樣的人,他橫渡過大西洋,欣賞過黑皮膚姑娘赤裸的胸部,騎著駱駝走遍几大洲,曾在亞洲漫游,在非洲冒險,一個這樣的人怎么會心甘情愿將自己埋葬在美麗的古伯斯威爾?古伯斯威爾。啊!你想知道為什么嗎?因為它比同性戀者還不正常。這一回治安維持會是對的——該把它交給他們,瘋狂程度超過——哦主啊!怎么這么想啊!我拍了拍腦門。我是一個愚蠢透頂微不足道忘恩負義的小人,治安維持會想幫助我,用托盤托給我一個卓有成效的群策群力解決問題的辦法。瘋得不及一個門把手,瘋得不及——不過,當然!這一次挖鼻孔的人和捻胡子的人激勵了我:進一步發展你的神經錯亂,他們說。要完全徹底。向世人公布你瘋了。必要時在《時代》雜志登一個全幅廣告,口吐白沫猛抽腳踝。像侏儒一樣伸出你的舌頭。翻動你的眼珠露出白得像大理石一樣的白眼球。太棒了!跟真的一樣!
  “我得赶快找一個電話。”我喃喃著收拾起東西重新爬上了鋼纜——刺骨的寒風在歡迎我……
  向下。向下。向下,我小心翼翼地朝下滑著,接近路面時橋上的汽車隊正走走停停,我最后猛地一跳落在地上,雙腳因猛一著地的沖力而發麻。我從地上蹦起來拎起小包朝橋下跑去,一直跑到一部電話跟前。如果生存不屬于急救項目的話,還有什么可屬于的呢?
  411。問詢處。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得到了這個非同尋常的號碼,心在劇烈地跳,腦子在思索從簡單的現實中悟出的深奧的道理。手指雖已凍僵卻急不可耐地艱難地撥著電話。投進去的是10分鋼崩儿,收獲的將是好運。
  “哈囉?失業者社會保障制度辦事處?我是替一位朋友的家庭打電話,這個朋友剛剛得了精神分裂症。不,不。朋友。對。好人,只是比同性戀者還不正常——你知道我的意思。哈哈。你能不能告訴我領取喪失勞動能力者補助金的條件是什么?”
  這樣的條件,我笑了。我雙臂交叉,在曼哈頓下城的街上高興地跳起了華爾茲。我的朋友——各個系統都崩潰了的那個人——在做眼花繚亂的色彩檢測時將通不過衛生檢查。簡單地說——為了使同一位明顯地遇到麻煩的朋友能夠拿到補助金——要想合乎領取補助金的條件,他必須得到醫生的證明,證明他不能在一年或更長的時間里參加工作。哈哈。如果說我十分了解他的話,我相信他情愿要“更長的時間”。現在既然我們的朋友知道了這“保險的身体狀況規定”,剩下該做的就是把自己困居在古伯斯威爾精神病治療所里。純手續問題。小事一樁。只需看他一眼——你根本不需要列舉病症——他們便會跪下求他接受補助金支票。關于神經官能症和丰富想象力的接近之處,弗洛伊德是怎么說的?我是個了不起的演員。我一生中只有這一次一切都符合條件。
  社會保障制度,我疑惑地搖了搖頭。它不同于社會福利制度。多年來我一直在向金燦燦的國庫里扔錢。今天我只想借用一點我的錢直到情況好轉。多少年?好吧,十年。离著跟伯尼大叔共進午餐還有整整三個小時,不過我們干嗎要在時間這种小事情上爭來爭去?總而言之,為什么會變得如此有道德修養?其它國家都有十分慷慨的幫助困境中的藝術家的項目,而我國与他們唯一的不同在于我們的政府是在未意識到它的慈善意義的基礎上“扶持藝術”的。
  天完全亮了,在這個五彩斑斕与充滿歡樂的早晨我忽然意識到現在——就是此時此刻——我正站在自己生命的轉折點。金融統計指標直線上升,我個人的情況十分樂觀。須臾間我已經歷了自身的徹底的复蘇。我將不再被迫過著數鋼崩儿的屈尊生活。也不再因為經濟拮据而住下等旅館,忍饑挨餓,靠領取樂善好施的救濟過日子。再見啦,意大利通心粉。歡迎你,肉餡餅。每一個孩子都將有一輛新的十擋變速自行車。維維卡將重新陶醉于消費藝術。至于我自己,我只會往后一靠——在陽光明媚的尼斯或者凱尼斯什么地方——觀賞孩子逐浪嬉戲。我將變得像畫中晒黑的人一樣一個勁地往身上拍果汁型防晒霜。我的牙將全部補好,內褲將縫得結結實實,心髒病和癌症將被徹底治愈。我將過上國王般的日子,只喝最优良的酒,飯前嘬一口開胃酒,身穿手工縫制的麻料套裝。一切都是這么美好,只需讓伯尼預支部分錢使我維持下去,直到那些支票潮水般涌來,不需要太多錢便可在酬金滾滾而來之前幫我渡過難關。噗嗤!我吹著口哨,跳起來磕著腳后跟,感覺自己登上了世界之巔。這一次我將重新煥發朝气,以新的面貌回到古伯斯威爾。我的好運如此厚重,說不定索斯基一家將打開一罐滿是肉毒的豌豆罐頭呢。留給他們自己享用周末美餐吧。這個世界上存在著非特定性的奇妙的可能性,當然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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