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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由于昨晚所冒的危險,杰勒德提高了警惕,天不亮就起床,叫醒了馬丁。老兵吃了一惊,因為他原以為杰勒德昨晚已經越窗逃跑。杰勒德向他打听离開國境、逃避追逐的最好途徑。他回答說只有一條道路安全可靠。“我得帶你穿過一個大森林,送你到一條我熟悉的驛道,順著驛道你可以很快到達一家客店。店里的人會借給你一匹快馬。只消跑一天,你就可以离開荷蘭。讓我們在這個地方的人起床之前就動身吧。”
  彼得的屋子隔森林只有一浪半的距离。他們很快便動身出發。馬丁帶著他的弓和三支箭,因為這天是星期四。杰勒德則拿著彼得給他路上用的一根粗實的橡木棒。
  因為路很濕,瑪格麗特挽起她的馬甲和裙子,用別針別緊。彼得陪他們一直走到花園的篱邊,然后怀著比給与常情常事更多的感情祝福這位年輕人。
  當他們穿過多石的田野向森林走去時,太陽正從地平線上探出頭來。他們已經走了大約一半距离,忽然听見每隔一會儿就緊張地回頭望望的瑪格麗特叫了一聲,然后看見她本能地向森林奔跑過去,一邊恐慌地尖聲喊叫。
  蓋斯布雷克特和他的人正在緊追。
  抵抗意味著失去理智。馬丁和杰勒德也跟著瑪格麗特跑了起來。追逐者比他們略微快些。馬丁不停地喊道:“只要赶到森林就行!只要赶到森林就行!”
  他們開跑時隔步行的衙役還有很長一截路。听到馬丁的話之后,他們的心都滿怀希望地踊躍起來,因為那些大樹就像伸出友誼的手似的伸出它們的樹枝,并像伸出屏風似的伸出它們的茂葉來迎接他們。
  但一個沒有預見到的危險也正向他們襲來。那怒火中燒的老市長跳上他的騾子,用馬刺刺得它飛快地奔跑,不但跑在他自己人的前面,而且也跑到了逃亡者的前面。他的目的是要攔截他們。那老家伙奔了半個圓圈之后,來到了森林的邊緣,正好赶到杰勒德的前面,其余兩個跑掉他倒并不在乎。
  瑪格麗特尖叫著,企圖抱住杰勒德給他掩護,但杰勒德不客气地把她甩開了。
  蓋斯布雷克特頭腦發熱,竟忘記了被追逐的野獸會掉過頭來對付獵人這一常識,忘記了兩個人可以互相仇恨,都渴望殺死他們所痛恨的對方這一常理。
  市長本來肯定以為杰勒德會躲開他,但這年輕人不但沒有躲開他,反而斗志昂揚地狂喊一聲,猛地向他扑過去,使盡全身解數盡情地揍他。那橡木棒可怕地啪的一聲落在蓋斯布雷克特的臉上,打得他倒在騾子尾巴底下,用腳后跟在地上亂蹬,滿臉淌血,衣領上也濺滿了血。
  接著,那三個街役也赶到了森林。看到把他們的頭頭打翻在地的那可怕的一擊,衙役們迸發出了惊恐和复仇的吶喊聲,這吶喊聲告訴逃亡者現在要么逃生,要么等死。
  “干嗎要逃跑呢?”杰勒德气喘吁吁地說道,“你有你的弓,我有這個。”說著他揮揮那沾滿鮮血的棒子。
  “孩子!”馬丁吼道,“絞刑架呀!快跟我來。”接著他跑進了森林。很快他們听到一陣像是一群狼犬看到獵物時發出的嗥叫聲。衙役們已經進了森林,看得見他們在樹木之間奔跑。瑪格麗特呻吟著,邊跑邊喘气。杰勒德咬著牙,緊緊握著他的棒子。不多一會,他們來到一片濃密的榛樹叢跟前。馬丁沖了進去,用肩頭把幼樹抵開,就像在田里用肩頭把未收割的庄稼抵開一樣。
  他們還沒有走上五十碼,便來到一條走不通的四岔路跟前。
  馬丁擇了一條。“彎下身來。”他說道。于是他們半爬行著向前滑去。不多一會,他們的路又与其他曲折小徑錯綜在一起了。他們順著其中一條走去。這條路好像是往回走,但很快就轉了一個彎,過了一會就把他們帶到一個濃密的樹林。這儿路很難走,里邊沒有小路;幼樅樹茂密得使人看不見三碼以外的地方。
  當他們在這里面走了一段路后,馬丁坐了下來。他在戰爭中已經學會了忘掉危險給人產生的印象和危險本身,所以他從容地從行囊中取出一塊面包和一片火腿,開始安詳地吃他的早餐。
  兩個年輕人惊奇不安地望著他。看到他們的表情,他回答道:
  “現在,全塞溫貝爾根的人也休想找到你們了。杰勒德,我看,早在你到達意大利之前,你就會丟掉你的錢袋的。錢袋興那樣挂著嗎?”
  杰勒德一看,原來是個大的三角形錢袋,被鏈子纏在行囊的鐵扣和皮帶上。
  “這不是我的。”他說道,“里面裝的什么?我倒想看看。”說著,他試圖把它解開。但在通過叢林時,這錢袋已無法解脫地纏在他的皮帶和鐵扣上了。‘看來它舍不得离開我。”杰勒德說道。他只好用刀子把它割下。一看,這錢袋原來裝滿了大小不一的銀幣,但它那臃腫的外表卻在很大程度上歸因于許多張對折和四折起來的棕色紙。杰勒德恍然大悟:“哎呀,這一定是那老賊的。瞧!塞滿了紙來騙人!”
  奇怪的是,市長的錢袋如何到了杰勒德身上。
  最后他們猜到了正确的答案。錢袋原先一定是挂在蓋斯布雷克特的鞍前穹上,當杰勒德沖向他的敵人時,不知不覺地把它帶跑了,從而一舉打翻了他的仇敵,又一舉奪走了他的財物。
  杰勒德對這一壯舉感到很高興,而瑪格麗特則感到不安。
  “扔掉它,杰勒德,要不就讓馬丁帶回去。他們已經說你是賊了,這我受不了。”
  “扔掉它!給他送回去?一文也不行!這是在戰斗中從敵人身上合法地繳獲的戰利品。不是嗎,馬丁?”
  “當然如此。如果你愿意,把那些棕色紙給他送回去就得了。但那錢袋或銀幣——送回去就是罪過。”
  “啊,杰勒德!”瑪格麗特說道,“你要到遠方去。我們需要上蒼的善心護佑。如果我們拿了不屬于我們的東西,我們怎能指望這個呢?”
  但杰勒德的看法不一樣。
  “這是上蒼通過一個奇跡賜給我的,我將因此而珍惜它。”虔誠的年輕人說道,“也正是這個道理,那受恩寵的猶太民族因掠奪了埃及人而得了福。”
  “那就照你自己的話辦吧。”瑪格麗特謙卑地說道,“你比我更有智慧。你是我的丈夫。”她以一种喃喃的低語聲補充說道,“難道我可以和你唱對台戲嗎?”
  這些出自瑪格麗特之口的謙卑話使馬丁一時感到很惊异,因為在此之前,瑪格麗特一直是說了算的。隔了一段時間,他曾回想起這些話,但它們已不那么使他惊异了。
  對于她這种妻子的順從,杰勒德報以親吻。接著他們手牽手繼續赶路。馬丁帶著他們進到一個巨大森林的深處。他們走得越遠,就越覺得絕沒有再被追逐的危險。的确,市里的居民從沒有誰敢像他們這樣深入到這個無路可通的森林地帶。
  性格莽撞的人很容易后悔干了錯事。杰勒德剛脫离危險,便開始感到良心在譴責自己。
  “馬丁,我悔不該打得那么重。”
  “打誰?啊!別再念著這事了。已經算便宜他了。”
  “馬丁,當我的棒子落在他身上的時候,我看見了他的花白頭發,我擔心那頭花白頭發一下子不會從我視覺里消失。”
  馬丁輕蔑地哼了一聲。“誰會為了獾的灰毛而怜惜一只獾呢?你的仇人頭發越花白,年紀就越大;年紀越大就越狡猾;越狡猾就越不妨給他一點殺傷。”
  “殺傷?馬丁,你說殺傷?可別說殺傷了!”頓時杰勒德全身發抖。
  “如果說你沒有殺死他,那我就算大錯特錯了。”馬丁興高采烈地說道。
  “皇天不容!”
  “那老惡棍的頭頂就像核桃被敲破那樣‘喀嚓’一響,哈哈!”
  “皇天圣徒不容!”
  “他就像從馬車上扔出的石頭那樣從騾子身上滾了下來。我暗自說道,干掉一個了。”說著,那鐵石般的老兵無情地笑了起來。
  杰勒德跪在地上,開始為他仇人的生命祈禱。
  看到這,馬丁不耐煩起來。“這真是搞無聊的名堂。像什么話!你是自命搞學問的,難道你不知道一個聰明人既要打他的仇人就要往死里打嗎?殺死個老家伙,搞這么多名堂干什么?如果是一個年輕人還好說,因為人生的歡樂正等著他,還有女人、醇酒和劫掠!至于說一個坐在墳墓邊緣的老家伙,那干嗎不干脆把他推進去呢?反正他得去,今天不去明天也得去。對于老頭子來說,還有什么更好去的地方呢?要是我不幸活得像蓋斯布雷克特那么長,走路必需靠騾子四只腳,而不是靠馬丁·威頓哈根的兩只腳,背成了這個樣(敲敲弓杆)而不是這個樣(摸摸弓弦),那我就要感謝和祝福任何一個年輕人,要是他能像你給那年老的店老板當頭一棒那樣給我當頭一棒的話。讓我們用詛咒來紀念他得了。”
  “啊!我有罪呀!我有罪呀!”杰勒德捶著胸脯叫道。
  “你瞧!”馬丁對瑪格麗特輕蔑地喊道,“他骨子里還是個神父。圣保羅呀!他不動肝火的時候,是個多沒出息的奶娃娃!”
  “呸,馬丁!”瑪格麗特責備似的叫道。然后,她用兩只胳膊摟著杰勒德,用婦人的常識加上聲音這一雙重的魅力來安慰他。
  “親愛的!”她喃喃地說道,“你忘了,你并沒有故意想去傷害他,而是他窮追不放,必欲置你于死地。你想逃脫他,而他卻策馬向你奔來。這時你才還擊。但這是為了自己,而且只打了一下,用的是你手上順便拿著的棍棒。要是你心地惡毒,你就會抽出刀來,或者接連地打。經常有人挨棍棒,不止挨一下,而是挨許多下,也不見死人!如果你的仇人死了,那么這是他自己惡毒的報應,而不是由于你的惡毒。這是天意。”
  “祝福你,瑪格麗特,祝福你能這樣思考問題!”
  “好的。不過,親愛的,要是你不幸殺了那個坏蛋,你就更有必要赶緊逃出荷蘭。啊,讓我們赶路吧。”
  “不,瑪格麗特,”杰勒德說道,“多虧馬丁和這茂密的樹林,我現在怕的不是人的報复,我懼怕的是上帝。他的眼睛能穿過森林,看清人的心靈。如果我只是為了自衛而反擊,那就好。如果是出于仇恨,那么他會叫血債的報复者跟蹤我到意大利——豈止意大利?甚至會跟蹤到天涯海角。”
  “別說了!”馬丁慍怒地說道,“你們嘀嘀咕咕的,我就听不見了。”
  “听不見什么?”
  “你什么也沒听見嗎,瑪格麗特?我的听覺越來越衰老了。”
  瑪格麗特傾听著。忽然,她听到一個悅耳的聲音,像是一個洪鐘被敲了一下發出的鳴聲。她把這种感覺說給馬丁听。
  “嘿,我听見了。”他說道。
  “我也听見了,”杰勒德說道,“聲音很美。唉!又傳來了,听它多么柔和地消溶在空气中!它隔得很遠,是在我們前面,不是嗎?”
  “不,不!這樹林的回聲會把一個陌生人的耳朵搞糊涂的,聲音來自松林。”
  “什么!就是我們走過的那個松林?”
  “正是我們走過的那個松林。”
  “怎么了,馬丁,這說明什么問題嗎?你臉色變得蒼白了。”
  “真妙!”馬丁帶著一种惡心的嘲笑說道,“他問我這說明什么問題!行了,走吧,走吧!讓咱們至少赶到一個比這好一點的地方。”
  “一個好一點的地方——為什么?”
  “為了背水一戰,杰勒德。”馬丁嚴峻地說道,“一個拼他三個,然后像戰士一樣死去。”
  “那是什么聲音?”
  “這是血債的報复者。”
  “啊,馬丁,救救他吧!啊,上帝發發慈悲吧!這是什么神秘的新危險呢?”
  “姑娘,這是血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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