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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在這條路上沒走多遠,他碰到了一小伙人。原來是兩個穿著深色衣服的仆役懶洋洋地靠在馬的兩側,面對面地在聊天。馬的主人穿的是緊身綢上衣和用英國布做的淡綠色坎肩和褲子,光滑得像只鼴鼠。這時他正俯臥在下午的陽光下,看起來像個大蜥蜴。他那閃著黃色的天鵝絨披風被小心地舖在馬的腰上。
  “出了什么事嗎?”杰勒德問道。
  “我不曉得。”其中一個仆人答道。
  “瞧你主人,躺著像具死尸。讓他就那么趴在地上,你不害躁嗎?”
  “去你的!趴在光禿禿的地上是治他毛病的最好辦法。如果你在床上清醒過來,你會感到頭疼;但在硬邦邦的地上你就會像春天的云雀那樣一躍而起。是嗎,烏爾里克?”
  “他說的是實話,年輕人。”烏爾里克熱情地附和道。
  “怎么,這位紳士是喝醉了嗎?”
  听到杰勒德這一幼稚不過的問題,兩個仆人不禁爆發出粗聲的大笑。但那名叫烏爾里克的突然止住笑,一邊周身打量著他,一邊一本正經地說道:“你是誰?是什么地方人?竟不知道伯爵每天這個時候要喝醉酒?”杰勒德發現自己成了受怀疑的人物。
  “我是個异鄉人,”他說,“也是個老實人。我熱愛知識,所以喜歡問問題,但不是愛打听。”
  “如果你是個老實人,”烏爾里克詭譎地說道,“那么請給我們點酒錢,以償付我們給你的知識吧。”
  杰勒德感到茫然失措,但表面上顯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道:“要是你們愿意告訴我你們為什么把披風從人身上取下來蓋在牲口身上,那么,我愿就我微薄的錢財所能節省下來的給你們一點酒錢。”
  在即將到手的酒錢的鼓舞下,馬上有兩個答案向杰勒德提供了出來。一個是:要是伯爵醒過來——由于他是一個久經鍛煉的酗酒者,很可能在一兩分鐘之內醒過來的——發現他的馬在冷地方淌汗,而旁邊卻有件披風擺著沒人用,那么他會咒罵,甚至揍人的。另一個更為貌似有理的回答是:馬是一种可怜的嬌嫩動物,喝的僅僅是水,因此必需非常愛護它,給它外面穿得暖一點;而主人既然肚子里裝滿了上等啤酒,体內就蓄有能使他里里外外都感到溫暖的熱量,從而使得披風成為一种無用的奢侈品。
  每一個論說者都熱衷于自己的理論,而且說實在的,每人都吞進了一兩根咬著了他們主人大腦的那瘋狗的狗毛,因此一下子都把嗓門提得很高很高,以致那綠衣酒鬼不再打鼾,而放聲嚎叫起來。他們正爭得起勁,所以沒注意到主人的嚎叫。
  爭論很快就改變了性質,而這种性質的改變,在當時那個時代很有可能使得討論活躍起來。右手握著韁繩的漢斯忽然用左手狠狠地給了烏爾里克一記耳光。而烏爾里克的右手是空著的,他也緊接著連本帶利地給以奉還。于是,他們便隔著馬的鬃毛對打起來。那可怜的畜牲遭到連撞帶夾之苦直往后退,一蹄正好踩在綠衣貴族的隆起部位。他像被以色里埃爾的矛刺著了的癩蛤蟆那樣嚎叫著蹦跳起來,一只手們著痛處,另一只手拔劍。兩個仆人惊恐万狀,讓馬跑掉了。馬得意地邊叫邊跑。仆人恐慌地叫著追馬,而那綠衣貴族則急著追赶仆人。只見他口吐連珠炮似的咒語,手握出鞘的寶劍,縱身躍過一個又一個篱笆,彎彎曲曲地沿著一條狹窄的巷子急奔而去。
  在這扰攘中,杰勒德掉轉身,离開了這伙人,悄然往南走去。他滿意地看到他保住了本打算用做酒錢的四個小錫幣,但心情過于沉重,無心笑看他們酒醉后的狂亂表演。
  夕陽快要下山。杰勒德花了些時間想在道旁找一家客店,但只是白費工夫。他感到很不安。更糟糕的是天上布滿了烏云。
  杰勒德加快步伐,几乎跑了起來。
  但是毫無用處。大雨傾盆而下,把這茫然無主的旅客淋得透濕。就連太陽也似乎被淋熄了——因為它那已顯得昏暗的光芒對付不了這新的襲擊。杰勒德心情陰郁,全身透濕,艱難地步行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真傻!竟然會离開瑪格麗特。”他說道。
  頓時,黑暗加劇了。
  原來他正在走進一個大森林。粗大的樹枝交錯地橫過狹窄的道路。這位天黑了尚未投宿的异鄉人在一個似乎沒有盡頭的、地面崎嶇不平的黑洞里摸索著前進,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跌跌撞撞。
  他走著,走著,四肢發抖,肚子空空,勇气越來越小。他听見狼已出窩,在森林周圍嗥叫。
  他嚇得頭發豎了起來。但他握緊棍棒,准備豁出性命多干掉几只狼。
  沒有一絲風。他那由于受到惊嚇而變得敏銳的耳朵听到新落下的枯葉上偶爾掠過輕輕的腳步聲,以及有東西迅速滑過矮樹枝時發出的沙沙聲。
  突然,在這漆黑的海洋中,緊貼著地面出現了一顆大的火星。他像歡呼他的保護神似的向它發出歡呼。“燭光,燭光!”他喊道,想要跑起來。然而,又黑又崎嶇的道路很快便使他停了下來,因為燭光比他所想的要遠。最后,在森林的正中央,他終于找到一個里面點著蜡燭、人聲嘈雜的屋子。他抬起頭,看看是否有招牌,但沒看見。“原來不是個客棧。”他發愁地說道,“不要緊,有哪個基督徒今晚會把只狗赶出屋子,驅進森林呢?”于是他朝那通向人聲的大門走去。他慢慢地把門打開,膽怯地探進頭去,但像臉上挨了一巴掌似的突然把頭縮回到雨和黑暗中來。
  他窺見了一個大而低矮的房間。一個齊天花板高的圓火爐,或者說土灶,占据了整個房子的中央。爐子周圍,人們正在烘烤淋濕的衣服——有的挂在繩子上,有的直截了當地披在農夫身上。這后一類情況的衣服正冒著騰騰的水汽,在一片繚繞的霧气中發出難以形容的混合臭味,因為衣服被當天的雨水淋濕,又納藏著一生積下的污垢,而裹在里面的正是這一帶旅客稱之為“羊臊臭鄉巴佬”的庄稼漢。
  在一個角落里坐著遷徙中的一大家人。在滿屋子的臭气中,又從那儿注入了一股照顧得馬虎的娃娃們所特有的催人欲吐的气味。空气中的每一個細小的間隙也都充斥著蒜味。這還不算,還得加上關著窗子、中間火爐的高溫以及至少四十個人的呼吸。
  他們剛吃過晚飯。
  由于杰勒德也像大多數藝術家一樣具有敏感的感官,因此這散發出來的強烈气味使他感到喪气。但是雨在外面打著他,而光明和溫暖的火正誘請他進來。
  他還不能迫使自己沖著那股強烈的气味馬上進來,但他像一只燒傷的燈蛾似的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奔回光明。最后,他發現這些不同的气味并沒有完全混合在一起,事實上也沒有魔鬼在那儿把它們攪拌均勻。大人小孩的气味主要是在兩個角落里,農夫身上烘出的气味主要是在房子中央,大蒜的气味則來自窗子旁邊那一堆鬧哄哄的人。通過匆忙的分析,他也發現,在這些气味當中,大蒜气味在空气中走的軌道最小,而冒著水汽的農夫身上的气味走得最遠——仿佛遠古的山羊以及所有的狐狸的祖先都被拖過了一條河,然后讓尼布甲尼撒在這儿給它們烘干。
  杰勒德潛入一個靠門的角落。雖然几种主要的臭气都各据一方,自成整体,使得它們之間有所隔絕,但熱空气和水汽還是在屋里循環,并使得牆壁往下滴水。這個在家里慣養大的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感到有個冷冰冰的蛇一般的東西纏著他的腿,而他的頭則似乎變成了一個大鉛塊。接著,他覺得問得無法喘气,像在舒服地打盹,又像快要死去,几种滋味摻雜在一起。
  他差一點昏倒。神志恢复過來以后,他心中產生了一种深深的厭惡和失望的情緒。他決心第二天天一亮就返回荷蘭。下定這個決心之后,覺得又有了點精神。由于饑餓乏力,他便向那散發著大蒜味的人堆中的一員打听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客棧。
  “你是打哪儿來的,竟不曉得‘森林之星’?”這就是他得到的回答。
  “我是個异鄉人。在我們國家,客棧都是有招牌的。”
  “你那個國家是個奇怪的國家!一個客棧——一個誰都知道的地方,要塊招牌干什么?”
  杰勒德實在太疲乏,沒有勁來進行爭論。于是他換了個話題,打听哪儿可以找到店主。
  看到這一新的無知的表現,那當地人的輕蔑上升到了不屑一答的地步。他指了指坐在土灶另一邊的一個中年婦女,然后轉過身去告訴他的伙伴們,屋里坐著一個多么珍奇的异國動物。隨著這消息在旅客中間傳開,人聲一個接一個地停了下來。每只眼睛像在同一個軸上轉動一樣,默默地,研究動物學似的注視著杰勒德和他的每個舉動。
  女店主坐在一張比其余的高出一兩英寸的椅子上,椅子兩邊各擺著一個包袱。第一個包袱里是一大堆羽毛和翅膀,她正從里面挑出長有絨毛的羽毛,而把另一些從翮上扯下來,裝進第二個包袱。羽毛把整個地板舖得有足踝深,給屋里的气氛增添了一股令人發悶的“瘴气”。要是在一個空气清新的空間里,這可能十分顯著,但在這儿卻算不了什么。杰勒德間她是否能搞到點東西吃。
  她惊奇地睜大眼睛。“這時候,晚飯早就開過了。”
  “但我沒有吃過,好太太。”
  “那怪我嗎?我們很歡迎你吃你份內該吃的晚餐。”
  “我不是本地人,來晚了,而且是万不得已才來晚了的。”
  “那關我什么事?誰都知道‘森林之星’是從六點到八點開晚飯。六點以前來,保你吃得好;八點以前來,保你吃得如意;八點以后來,保你得到一張干淨的床,清早喝一杯餞行酒或者一牛角牛奶。”
  杰勒德顯然不知如何是好。“那么,太太,我可以上床了嗎?”他慍怒地說道,“因為穿著濕衣服,餓著肚子坐著是要不得的。俗話說得好:‘睡一覺就等于吃晚飯。’”
  “床還沒來哩,”女店主回答道,“別人睡的時候才能睡。客店又不是為哪一個人蓋的。”
  這下倒是輪到杰勒德吃惊了。“床還沒來!老天爺,她這是什么意思?”但他害怕再問,因為他先前說的話句句都使得在座的為之震惊,使得動物學家的目光都沖他而來——他感覺得出這些目光在盯著他。他靠著牆情不自禁地歎息起來。
  看到這一新的動物學特征,注意觀察的人中間又掠過一陣竊竊的笑聲。
  “原來這就是德國,”杰勒德尋思著,“而德國是荷蘭旁邊的一個大國,我還是要小國好。”
  他安慰自己說,反正這是在這個國家的第一夜,也是最后一夜,將就一點得了。有個人用手拐子戳他的肋骨,打斷了他的沉思。他猛地轉過身來,面對著他的襲擊者,只見他用手指著房間的那一邊。杰勒德一看,原來是角落里坐著一個婦人,正在向他打招呼要他過去。他感到奇怪,有些猶豫不決,但還是小心翼翼地向她走去。因此,在一個旁觀者看來,她打招呼的手指頭似乎是在牽動一根釣魚線,把他順著地板拉了過去。當他走到她跟前時,她以一种善良而開朗的聲音說道:“抱住娃娃。”說著就把娃娃往他怀里一丟。
  他呆若木雞地站著,手上像捧著一個粘乎乎的鉛塊,拉長的面孔露出了突然感到的畏懼。
  看到這張頗有后悔表情的臉,眼睛銳利得像山貓的觀眾們又長時間地大笑起來。
  “別睬他們,”那婦人興沖沖地說道,“他們就只會干這個。生長在林子里,他們能干什么好事呢?”她用敏捷的雙手——杰勒德幫她騰出了其中一只——在她的衣服中間模來摸去。忽然,她掏出一個小錫碟子和一塊干了的布了。她把娃娃用一只手接過來,伸出另一只手把這兩樣東西遞給杰勒德,一邊用拇指按著布了,以免它從盤子上滑下來。
  “把它放進火爐烤烤。”她說道,“你太年輕,不能餓著肚子去睡覺。”
  杰勒德熱誠地向她道謝。在去火爐的路上,他的目光落到了女店主身上。“行嗎,太太?”他懇求道。
  “怎么不行?”她說。
  這問話顯然又是一樁怪事,不過沒有先前的几個那么惊人。
  來到火爐跟前時,杰勒德發現灶門被几個“羊臊臭鄉巴佬”擋住了,他們動也不動。他遲疑了一下。女店主看到之后,不聲不響地放下手中的活計走過來,把羊臊气的人往這邊拉過來一兩個,又往那邊推過去一兩個,就像一個家庭主婦挪動家具那樣不動聲色。“轉轉屁股,讓讓位子是公平合理的。”她說道,“你們烘了十分鐘了,好多了。”
  她那頗有經驗的眼睛并沒有錯。戈格尼剛剛炯過,現在又烤開了。空出火爐之后,他們都滾回家去了。只有一個例外。這人像張桌子似的被女店主推過去以后,也像張桌子似的定定地站在那儿。杰勒德烤著他的布了。由于來到火爐邊,他渾身直冒熱气。

  房門打開了,飛進來一捆草。
  這是一個庄稼漢用叉子拋進來的。跟著一捆接一捆飛了進來,直到整個房間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農家場院。這些草捆就像競技場上的座位那樣,被一層一層地攤在火爐四周。不多一會,客人們都仰面朝天躺下睡覺了。
  這就是說床已經來了。
  杰勒德取出布了,覺得它很可口。當他正吃得香甜時,那位給他布丁井已經上了床的婦女又招手要他過去。’他走到她的草捆旁邊。“她在等你。”那婦人輕聲說道。杰勒德回到火爐旁,一邊匆匆吞著剩下的香腸,一邊不安地望望那坐在躺著的人中間,沉默有如命運之神的女店主。把布了赶忙吞下后,他來到她跟前說:“十分感謝您等候我,太太。”
  “不用謝。”她淡漠地說道,既不看重也不貶低地賞給杰勒德一個面子。跟著她開始收拾羽毛,但杰勒德攔住她。“別拾了,這是我的活。”于是他跪在地上,熱情地幫她拾羽毛。她嫻靜地望著他。
  “我不知道你是哪儿來的,”她帶著一點怀疑的意味說道,接著又更熱誠地補了一句,“但你很有教養——你有一個好娘,我敢擔保。”
  她在門口念了一通咒語,把一屋子旅客托付給上帝便不見了。杰勒德來到正好是擺在角落里的一個草捆上就寢——因為客人們是按資歷的深淺,也就是接到客店的先后而依次躺在神圣的火爐四周的。
  這一處罰對杰勒德反是一件好事。這樣一來,他可以躺在臭气和悶人的熱气之海的邊上,而不是它的中央。
  他剛要入睡時,就被一個嚷著的聲音吵醒了。啊!原來是個庄稼漢正在無情地搖醒一個接一個的旅客,詢問是否就是他幫女店主收拾羽毛的。
  “是我。”杰勒德大聲說道。
  “哦,是你,是嗎?”那庄稼漢跨過中間熟睡的人,大踏步地迅速走了過來。“她吩咐我告訴你,‘好意相助應得回報’,所以我給你捎來了睡前酒。”說著他把一個大橡木酒杯遞到杰勒德的鼻子底下。
  “我感謝她,祝福她。那我就一口——啊喲!”他的感謝之情不幸以一個鬼臉告終,因為啤酒不但渾濁,而且有一种荷蘭人所沒嘗過的奇特的草藥味道。
  “喝完!”那庄稼人以責備的口气嚷道。
  “知足常樂。”年輕人詭辯地說道。
  那庄稼漢對這個竟把好酒剩在杯里的异鄉人投以怜憫的目光。“我給你喝掉。”他說道,接著一飲而盡。
  這時,杰勒德把臉轉過去朝著牆壁,扯上兩把干淨的好草,用指頭在草里戳個洞,做了一個鞘,好把鼻子藏進去。很快,所有的人都睡著了。男人、姑娘、婦人、小孩,都橫七豎八地躺著,像一個正在慢慢調弦的管弦樂隊那樣,開始以十几种不同的音調打鼾。杰勒德雖然身子躺在德國的麥草上,但他的夢魂卻飛到了塞溫貝爾根。
  早晨醒來時,他發現和他同宿的旅客差不多都走了。一兩個人在等九點開的飯,而現在才六點。他付給了女店主索取的住宿費兩芬尼,約合英國的半便士。那操草叉的人要點酒錢。由于他得到的比平常稍多一點,同時看到杰勒德正盯著他剛從奶牛身邊拿來的翻著泡沫的奶桶,他索性把桶提起來拿到杰勒德嘴邊,說:“喝個夠吧,好小子。”當杰勒德提出要為這滋美的飲料付錢時,他又以很重的土音對他講,人們滿可以吞它一皮囊牛奶而無需破費,正像吃一頓空气做的早餐,也不用破費。在門口,杰勒德碰見了他昨晚的女恩人和一個胸脯寬闊的工匠——她的丈夫。
  杰勒德感謝她,并按當時的精神對她所給的布了付給了她一個銅錢。
  但她輕輕地推開他的手。“你把我當什么人了?”她微微臉紅地說,“我們跟你一樣是旅客,是异鄉人,當然會同情處境相同的人。”
  杰勒德也臉紅起來,并口吃地表示歉意。
  身材高大的丈夫像長者看待兩個晚輩似的露著牙齒微笑。
  “給這母狐狸一個吻表示感謝,就算雙方各不虧欠得了。”他帶著不偏不倚的法官和宙斯似的神气說道。
  杰勒德听從了這一高貴的指令,吻了那位賢妻的面頰。“愿幸福伴隨你們,善良人!”他說道。
  “愿上帝保佑你一帆風順,年輕人!”誠實的夫婦回答道。說著他們就各奔前程,以后再也沒有在這世上相會。
  太陽剛剛升起。樹葉上的雨滴像金剛石一般亮晶晶的。空气清新爽人。杰勒德向南方走去,昨晚下的決心甚至想都沒有想起。
  那天他走了八里格路。下午時分,他無意中來到一個開著大拱門,旁邊有個便門的龐大建筑物跟前。
  “修院!”他高興地叫了起來,“我就到此止步,以免往后還不如這里。”他來到側門求見,說明了打從何處來,欲往何處去之后,立即被引進來賓室。這是一個高大的房間,在這儿修士團行善免費供給旅客食宿。不久就響起了晚禱鐘。杰勒德走進修院的教堂,他在座席上听到贊美詩唱得如此美妙,覺得唱詩班簡直像是天上下凡來的。但美中不足的是,瑪格麗特沒在那儿和他一起听,使得他在喜悅之中不禁感傷地歎息起來。晚餐時,他和他的同席面前擺著普通的家常飯菜,花樣丰富,還有修院釀造的美味啤酒。時間還很早,他們便被帶進一間寬大的寢室。就宿的人不很多,每人有一張帶滾輪的矮床。用做被子的是鞣過的帶毛羊皮。但在這之前,一個修士對他的年輕俊秀產生了深刻的印象,便攀問起他來,很快就引他說出了自己的打算和心事。當知道他是在修院長大的,而且是只身前往羅馬時,他簡直成了一個貴賓。早上,他們領著他參觀修院,并請他在修院的餐廳用午餐。他們還在一小塊羊皮紙上給他畫了個他該走的路線圖。修院的院長送給他一個銀幣,以接濟他的盤纏,并建議他一碰到有誠實的旅客就和他們一道走,“而不要獨自在旅途上去冒种种危險”。
  “危險?”杰勒德自語道。
  那天晚上,他來到一個房屋稀稀落落的小城鎮。這里只有一家客店,店外也沒挂招牌。由于對這個國家的習俗現在已比較熟悉,他通過牆上的紋章一下子就發現這是一家客店。這些紋章屬于在客店成立以來的不同時期住過宿的貴客。貴客們留下了這些通常作為紀念的標志,說明他們曾光顧過這家客店。目前它看起來更像一個陵墓,而不那么像客店。里里外外都沒有絲毫動靜。杰勒德捶著大橡木門,沒有回答。他喊了一下,也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儿,他更大聲地喊了一陣,才見有個小圓窗,或者更恰當地說,牆上有個洞終于打開了,一個人頭像烏龜頭伸出烏龜殼似的小心地伸了出來,面無表情地望著杰勒德,但一聲不吭。
  “這是個客店嗎?”杰勒德帶著藏而不露的嘲笑問道。
  那人頭似乎陷入茫然的沉思狀態,最后總算懶懶地點了兩下。“我能在這儿住宿嗎?”
  那人頭又沉思起來,最后又點了兩下,但顯得很不耐煩,像是個被廉价的訊問壓得過重的腦袋瓜一樣。
  “勞駕,請問我怎么進去呢?”
  那人頭很快縮了進去,像是被這最后的一個問題擊中了痛處。接著,一只手伸了出來,指指樓房拐角的那一邊,然后砰的一聲把窗子關上了。
  杰勒德照著這一指點去了。經過一番研究之后,他發現這防御工事有一個可以擊破的部位,那就是側面的一道矮門。至于說主要入口,人們是用它來防小偷和顧客的。每年只有一兩次例外情況,那就是前兩种人物同時進來,而這指的是某個公爵或伯爵帶著他一長串衣裝俗气的惡棍冠冕堂皇地進旅店里來。
  突破了外層防御堡壘之后,杰勒德很快就摸到灶房(客房叫做了灶房,因為房里主要的東西就是個土灶),在灶旁坐了下來。那灶里只有几塊還在燃燒著的余燼,散發著溫和的、令人舒适的熱气。
  他耐心地等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后,一個留著灰白長須的嚴峻老人板著面孔走了進來,撥了撥時鐘。他正要大步往外走,杰勒德赶忙問他什么時候開晚飯。這可畏的侍者用指頭指了一下旅客,說道:“等旅客比現在再多兩倍的時候。”杰勒德痛苦地呻吟了一下。
  那可畏的暴君對這帶有叛逆意味的聲音很不滿。“客店又不是為哪一個人蓋的,”他說,“如果你不能等別的人,另找住處好了。”
  杰勒德歎了口气。
  白胡子又對他這一尸歎气皺皺眉頭。
  過了一會儿,旅客陸陸續續地進來,最后聚集了足足八十個不同身份的人。在我們這位初出茅廬的人看來,這地方簡直成了一個恐怖物陳列室——因為在這間房子里,當母親的湊在一起,互相比身上的銅錢癬;男人們則用刀子往地板上刮鞋上的泥,梳理著他們的長發,連帶梳掉長發里的寄居者;至于說盥洗,一般也只是一种干擦。不過,侍者還是用壺送來了水。杰勒德扑過去想搶一壺,但一看到里面裝的流体物質,便生气地對侍者說:“先把你們的水給洗一洗,再讓別人用來洗臉洗手。”
  “如果你不喜歡,另找客店好了。”
  杰勒德只好不再吭聲,悄悄地走開。他很客气地請求一位年老的旅客告訴他,到下一家客店得走多遠。
  “大約四里格路。”
  這時,杰勒德才理解那位毫不退讓的老人陛下所開的無情玩笑的全部含義。
  老貴人抱了些柴回來,數著旅客人數,每數六個就加一根柴。通過這一生硬的公平分配,結果是房子越暖,他添加的熱量也越大。杰勒德注意到這個古板老人的邏輯中的毛病,但他謹慎地壓抑著任何顯示自己聰明的表現,惟恐他的兩只腳今晚得扛著他的腦袋再走四里格路。
  等淌汗和气悶已達到無以复加的程度,人們才拿來了桌布。但瞧啊,又黃,又髒,又粗,看起來就像農業上用的麻布袋——實際上已經落到了這個地步,或者說像從某只破船的主帆上撕下的破布。這荷蘭人即便是在噩夢中也沒見過這种亞麻布,不覺輕微地叫了一聲。
  “怎么回事?”一個旅客問道。杰勒德抱歉地指著那肮髒的桌布。發問的人沒精打采地望著桌布,完全莫名其妙。
  一個背著石灣的勃艮第士兵走過來,隔著杰勒德的肩頭瞅了一眼,看到問題原來如此,不禁大笑,使得滿屋子熱鬧起來。他拍拍杰勒德的背喊道:“別怕!魔鬼嗚呼了!”
  杰勒德呆望著。他既怀疑這一喜訊,又怀疑說它有何相干。但弓弩手說話的腔調是如此爽朗,他的面孔——盡管有一把可怕的胡子——又是那樣喜气洋洋,和藹可親,竟使得他微笑起來。停了片刻,他不帶任何表情地說道:“I a bien fait;avecl' eau etlinge dupays on allait le noircir a ne se reconnaitreplus。”
  “瞧!瞧!”那士兵叫道,“有人會說法語,說得不錯。”接著他往杰勒德身邊一坐,馬上滔滔不絕地談起戰爭、女人和劫掠,談吐中夾雜著一些奇怪的詛咒語,使得杰勒德想多少离他遠一點。
  這時,那可畏的侍者忽然走了進來,像亞伯拉罕清點羊群那樣,高傲地用手指清點他們的人數,然后又走了出去,回來時帶給每個人一只樅木盤和一把樅木匙。
  又隔了一會儿,他給每人拿來一只玻璃的高啤酒杯,并皺皺眉頭。接著他又繃著臉,倔傲地走進來給每人一大塊面包,爾后帶著委屈的神情走了出去。旅客們期待的心情被他這樣激起之后,坐了差不多有個把小時,有的在平衡木匙玩,有的在用自己的小刀一點點地削著面包。最后,當希望已經熄滅,耐心已經磨掉,饑餓已經過了頭的時候,侍者才神气十足地端了一個大盆進來。盆蓋打開,熱气騰騰,可以看到盛的是清肉湯,上面飄著几片方面包。雖然心里看著并不愜意,但它可用來把肚子填大。跟著上的是斯特拉斯堡的火腿片和成魚塊。兩個菜都太咸,杰勒德几乎一口都咽不下。接著又上了一种粥。開飯延續了一個多小時的時候,又上了一道放了好多辣椒的碎肉。在座的法國人和荷蘭人的胃口被上述佳肴以及成辣肉所刺激,大口大口地喝著啤酒。等到喝進的啤酒把他們灌飽之后,最受歡迎的烤羊羔以及從溪中捕來的新鮮鯉魚、鱒魚才姍姍來遲地端上來。杰勒德鼓了鼓勁,生气地望著它們,但正如詩人所說的那樣,“已經力不從心矣”。那勃艮第人用优秀的百人隊隊長的肝膽和長予賭咒說:當地人捉弄了他。接著他轉過身來對杰勒德說:“別怕,朋友,魔鬼已經嗚呼了。”雖然嗓門還像先前那么大,但聲調已不那么确信無疑。精靈的本地人在他們胃里保留了一個暗藏的角落,以備不時之需,從而把烤羊羔連骨頭都啃了個精光。
  酒席最后一道菜是裝在一個柳條籠子里的一碟生的微型動物。這道菜的做法是先將一塊奶酪用小樹枝和線給圍起來,再在里面做一個洞,洞里倒上酒,很快就滋生了一种為數眾多的小虫。等到這些小虫使奶酪充分腐爛,只有小樹枝和線才使它們免于破碎而四下里跑出來時才端到酒席上。仿佛是命運在惡意作弄,籠子和籠子內展出的動物正好放在那荷蘭人的自我折磨的器官底下。他大叫一聲縮了回來,用兩個腿肚子死死夾住長板凳。
  “你怎么了?”一個旅客輕蔑地說道,“難道這樣好的奶酪也會嚇著你嗎?那么,看在所有圣徒的分上,請你拿過來吧!”
  “奶酪!”杰勒德叫道,“我沒看見奶酪。這些叫人作嘔的小爬虫把它吃得精光了。”
  “就算這樣吧,”另一個旅客答道,“奶酪也并沒有走遠嘛。吃了蛆,我們也外加吃了奶酪。”
  “不,事情不是這樣。”杰勒德說道,“這些小爬虫也是像我們人一樣的构造。它們把食物消化之后,也像我們人把食物變成美好的肌肉那樣,把食物變成了它們又髒又臭的肉体。如果吞食這些不干淨的小虫就認為是在吃奶酪,那么按這個道理,我們豈不可以認為我們吃青草喂的菜牛的肉,也等于是在嚼青草!”
  杰勒德說這話的時候,嗓門提高了;滿屋的旅客都悄然無聲,并像任何陌生人那樣不敢置信似的思考著這一議論。那勃艮第人由于德語的听力不怎么強,便叫杰勒德把剛才的議論用法語翻譯一遍。他拍拍他的口譯者的背說:“好小伙子,你不傻,你很聰明。”接著又念起他那鼓勵人的口頭禪。杰勒德悄悄地從他身邊走開,因為這可怜的年輕人除開丑東西和臭味道外,最不喜歡的是听人講褻瀆的話。
  与此同時,客人們盡管受到杰勒德論點的動搖,還是照樣津津有味地吃著那些生的小爬虫。這些小動物也有助于刺激酒癮,而這正是德國那一帶地區所有干食物的主要目的。周圍的旅客都喝起了格勞塞斯酒,話匣子也打開了。呵,好一片哇啦哇啦的聲音!正像戰斗正酣時某個英雄會不時發出喊殺聲一樣,在這鬧哄哄的喧嚷聲中,我們也不時听到那勃艮第士兵蓋過了這噪聲的軍號般的響亮聲:“別怕,伙計們,魔鬼已經嗚呼了!”
  這時,可畏的侍者拿著個用粉筆畫著圓圈和半圓圈的木盤進來了。他把它放在桌上,然后沉默、嚴肅、郁郁不樂地站在那儿,宛如凱倫在冥河旁等待他要超度的一船死魂靈那樣。旅客們摸著錢袋和錢包,每人都往盤子里投進一個錢幣。杰勒德膽怯地說道,他几乎沒喝什么啤酒,問他比別人可以少付多少錢。
  “你是什么意思?”侍者粗暴地說道,“你沒喝怪誰?難道就因為一個人想要表現點女人气,所有的人都得吃虧?你要和別人同樣付錢,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杰勒德感到怪難為情。
  “別怕,小伙子,魔鬼嗚呼了。”那老兵打著嗝說道,一邊丟給侍者一個錢幣。
  “你跟他半斤八兩,一樣差勁。”老頭生气地說道,“你付得太多了。”說著,那專橫的老阿里斯泰底斯帶著一副嚴加責備的面孔從木盤里拿出一個錢幣還給了他。這時,杰勒德在一個半小時之前駁斥過的那個人從持續的沉默狀態中清醒過來,走到他跟前說道:‘你說的固然不錯,但你要知道,花蜜通過蜜蜂的肚子以后照樣很好。”
  杰勒德呆呆地望著。這回答來得太遲了,以致他莫名其妙,究竟這是對什么東西所做的回答。看到他啞口無言,那人斷言他是被駁倒了,便心安理得地走了回去。
  臥室在樓上,看起來像些土牢,除了床以外別無家具。一個男招待專斷地決定誰和誰睡在一起。無論添錢也好,祈求也好,都不能使誰獨自睡一張床,因為這是為慣例和習俗嚴格禁止的,否則你就等于要求獨占一副蹺蹺板,毫無意義。侍者指定一個大黑胡子的人和杰勒德同睡一張床。他倒是一個很老實的人,但也不是十全十美。他不愿睡覺,而愿意坐在床邊強行地沒完沒了地對可怜的杰勒德講述當天發生的事情,并對那些既不凄厲動人,又不滑稽幽默的雞毛蒜皮的小事輪番地又哭又笑。最后,杰勒德把手塞進耳朵。由于他嫌床單被褥太髒,無法脫衣,便和衣而臥。不久,總算進入了睡多。但睡了一兩個小時,他就被凍醒:原來是他那喝醉了的同床把羽毛墊全給霸占了。本能如此,無可奈何。他們睡的是兩張拼攏起來的床。較低的一張很硬,是草墊;較高的一張很軟,是輕如絨毛的羽毛墊。杰勒德拉拉羽毛墊,但那富有經驗的酒鬼机械地死死抱住不放。杰勒德企圖趁他不備時猛地把它拉開,但是本能太強,他對付不了。于是他從床上下來,跪在他的同床未加防范的一側,輕而易舉地把羽毛墊奪走,卷著它滾進床底,躺在墊子的邊上,而把剩余部分裹住肩頭。入睡之前,他不時地听見他上面有個東西在咕嚕著,嚎叫著,因而使他感到小小的滿足。本能就這樣被机智擊敗了,而胜利了的机智則躺在羽毛墊上得意洋洋地笑著,顯然是沒有完全被灰塵嗆得喘不過气來。
  天剛亮,杰勒德就起了床,把羽毛墊往打著鼾的同床身上一扔,跑出去尋覓牛奶和新鮮空气。
  一個興高采烈的聲音用法語向他打招呼:“嗨!伙計,你真是日出而作呀。”
  “躺在狗窩里的人自然得早起。”杰勒德生气地說道。
  “別怕,朋友,魔鬼嗚呼了。”這是他立即得到的回答。接著老兵告訴杰勒德,他名叫丹尼斯,打弗拉辛到西蘭,前往公爵在法國的領地。這是一個使他感到較為滿意的調動,因為他可以重返故鄉,与曾和他泣別過的一群姑娘重逢,并將再听見人們講法語。“你是誰?到哪儿去?”
  “我叫杰勒德,往羅馬去。”更為含蓄的荷蘭人說道,說話的表情并不想使交情更發展一步。
  “那就更好了。我們可以一道走到勃夏第。”
  “我要走的不是這條路。”
  “條條道路通羅馬嘛。”
  “不錯。但我要走的是到羅馬的最近的路。”
  “那么,好吧,為了找個好伴,就該我來繞點路了。你的相貌我很喜歡,而你又能說法語,或基本上能說法語。”
  “在說定以前,我得先講兩句。”杰勒德冷冷地說道,“我也是按俗話行事。俗話的确能使年輕人增長見識。‘綿羊說好狼是惡伴’,而常言說,當兵的和狼差不多。”
  “這是謊話,”丹尼斯說,“再說,如果當兵的真是狼,那么‘狼不吃狼’。”
  “不錯,兵士先生。不過,我不是一只狼。您是知道的,‘一有机會可乘,狼就要逮羊吃’。”
  “身為男子漢大丈夫,別談什么狼和羊吧。我的意思是說,一個好兵絕不搶劫一個同伴。得了,年輕人,猜疑過多是不适合你這個年齡的。走江湖的人要學會看相。我想我既然在你臉上看出忠厚老實,你在我臉上也能看出忠厚老實。你擔心的是你腰帶上那個裝得滿滿的錢袋嗎?”(杰勒德的臉一下子白了。)“瞧這儿吧!”說著他解開他的袋子,從里面倒出兩捧金幣,然后再把它們放回原來的藏匿處。“這是給你的一個抵押。”他說道,“你拿著這個,讓我們結為同伴。”說罷,他把袋子連同金幣全部遞給了他。
  杰勒德呆望著。“如果我過于謹慎的話,你這點錢還不夠。”但他臉紅了一陣,看到這人對自己的信任而顯得高興。
  “哼!我能看相,你也必須會看相。要不,你永遠沒法把你那四根骨頭平安地帶到羅馬。”
  “當兵的,你會發現我是個沒趣的伙伴,因為我的心很沉重。”杰勒德說道,慢慢地向他讓步。
  “我會使你開心的,我的小伙子。”
  “我想你會的,”杰勒德親切地說道,“這些天我真太需要耳邊听听友善的聲音。”
  “啊,有我在身邊,沒有人會感到悲傷的,我會用我的口頭禪鼓舞他們可怜的心:‘大伙別怕,魔鬼嗚呼了。’哈!哈!”
  “那么,就這樣吧。”杰勒德說道,“但你要把你的袋子拿回去,因為只信任一半我辦不到。我們將一道走到萊茵河,愿上帝和我們兩人走在一起!”
  “阿門!”丹尼斯說道,然后舉起他的帽子,“向前進!”
  兩人勇敢艱難地往前走著。丹尼斯使令人疲乏的旅程充滿了生气。什么打仗、圍城,以及一些使杰勒德感到新鮮的東西,他都談,而且,是個不管走到哪儿總要鬧點小風波的人。他碰到誰都要對他說說他的口頭禪。“他們不懂得這個道理,但它會把他們喚醒過來。”他說。不過,每當他們碰到修士或神父,他總要拉長臉,謀求神父的祝福,并毫不畏懼地往他身上傾瀉潮水般的德國話,盡管語序混亂,形不成句子。他對看到的所有婦女,不管地位高低,一律脫下帽子,并用他的鷹眼仔細琢磨她的最美之處,然后用切合這類事物的祖國語言對她進行贊美。每當他看到一只食腐肉的烏鴉或喜鵲,他都要取下他的十字弩,跑開大路一浪遠去包抄它。有一次,他的确以值得贊歎的利落和敏捷射下了—只老烏鴉,然后跑到最近的一個雞窩,溜進去,把它放進窩里。好心的主婦會說:“唉呀,魔鬼在孵我的雞蛋了。”
  “不會。你忘記它已經死了。”杰勒德反對道。
  “它是死了,它是死了,但是她不知道,因為她不認識我這個把喜訊從這一城市帶到那一城市以鼓舞人心的好人。”
  這就是平靜時的丹尼斯。
  黃昏時,我們這兩位旅客來到一個村庄。這是個很小的村庄,但有一個招待旅客的地方。他們四處尋找,結果找到一個帶有谷倉和馬廄的小屋子。小屋子里少不了有個火爐,再就是繩子上挂著烘烤的衣服,還有一兩個旅客陰郁地坐著。杰勒德要求給他們開晚飯。
  “晚飯?我們沒有時間為旅客做晚飯。我們只供給住宿,給人和牲口供給舒心的住宿。此外,你們可以得到點啤酒。”
  “生在荷蘭,偏要去別的國家,真是個瘋子!”杰勒德用荷蘭話气憤地哼道,女店主惊了一下。
  “你在說什么鬼話?”她問道,一邊畫著十字,露出了迷信的惊恐神色,“你們可以在村里買你們高興買的東西,然后拿到我們灶上煮。但是,好旅客,求您別在這儿念符咒。現在別念。您一念可真叫我起雞皮疙瘩。”
  他們跑遍了全村找吃的,最后總算搞到了烤雞蛋和褐面包當晚餐。
  天色還一點不晚,他們的侍者便來找他們。這是一個提著燈籠、面頰呈玫瑰色的老人。
  他們跟他走去。他領著他們走過一個肮髒的農家場院。他們費勁地找干淨的地方落腳,小心地挪動著腳步,最后被帶到一個奶牛房。奶牛的每一側都舖著一點干淨草,外加一捆捆好的草當枕頭。老人以慈父般的驕傲望著他的這一安排。杰勒德可辦不到。“怎么,你們讓基督徒睡在牲口中間嗎?”
  “得了,這對于可怜的牲口已經夠苛刻的了,連個轉身的余地也沒有。”
  “什么?這么說,對我們就不算苛刻了?”
  “苛刻在哪?艱苦在哪?我一輩子都在它們中間睡覺。瞧我!我已經八十了,有生以來從沒頭疼過——都是因為在奶牛中間睡覺。你們這些傻瓜呀!奶牛的呼吸比酒或者基督徒的呼吸甘美十倍。不信你試試!”說著他把臥室的門砰地一關……
  “丹尼斯,你在哪儿……”杰勒德嗚咽著問道。
  “這儿,在奶牛的這邊。”
  “你在干什么?”
  “我不曉得。但就我所能猜想的,我想我是快睡著了。你在干什么?”
  “我在做禱告。”
  “在你的祈禱中別忘了為我祈禱。”
  “那可能嗎?丹尼斯,我很快就要做完了。別睡覺,我想聊天。”
  “那就請快吧,因為我感到……嗯……像……躺在一片暖云上——在天上飄。”
  “丹尼斯!”
  “嗯!唉!喂!是起床的時候了嗎?”
  “哎呀,不是。瞧我這儿忙著做完禱告好聊天,而你哩,卻在睡覺!我們沒有蓋的,天亮以前准會凍死。”
  “那么,你知道該怎么辦。”
  “說實在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抱著奶牛。”
  “謝謝你。”
  “那么你鑽進草里去。連這個你都要發牢騷,真是沒經過風雨,沒見過世面。要是像我前几天那樣,全身赤條條的,除開我幫人殺掉的一個家伙的尸体以外,別無任何保暖的東西,在一個霜凍的夜晚躺在戰場上,你怎么受得了呢?”
  “可怕啊!可怕啊!你跟我詳細說說吧!這听起來倒挺有趣。”
  “事情是這樣的。在布拉邦特我們打了一場小仗,贏得了一個小小的胜利,但我們犧牲也大,几個弓弩手嗚呼哀哉了,我也算一個。”
  “被打死了嗎,丹尼斯?得了吧!”
  “死得像個豬。我全身滿是長矛穿的孔,鮮血直流,就像從踩著的葡萄不斷淌出馬松紅酒那樣。我竟然用詩一般的句子來講這故事,也真是太慷慨了,因為……嗯……我瞌睡來了。嗯……我說到哪儿了?”
  “被打死在戰場上,像豬一樣淌著血,或者說,像葡萄一樣淌著液汁。往下講吧,我求你再往下講。一個好的故事,听到一半的時候去睡覺,簡直是罪過。”
  “算你說得對。這個時候呀,几個專門在光榮的戰場上剝奪死尸衣物的流浪漢跑來,把我全身脫得精光。他們沒繼續加害于我,因為已經沒有這個必要。”
  “不錯。因為你已經死了。”
  “當然啦。這想必是黃昏時候的事。夜晚到來以后,出現了嚴重的霜凍,我傷口上的血凝結了,堵住了從我心口上冒出的涓涓細流。半夜時,我像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你以為你是在天上吧?”杰勒德急切地問道,因為這年輕人被灌輸過許多修道士講的故事。
  “凍得太厲害,想不到那上面去哩,小伙子。再說,我听見周圍都是受傷的人的呻吟聲,所以我知道我是在老地方。我曉得,要是沒有蓋的,我是熬不過這一夜的。我凍得發抖地摸來摸去。最后有個家伙忽然不叫了。‘你已經打發上路了。’我說道。于是,我向他爬去。果然不錯,他死了。不過,幸好還有熱气。我摟著我的大老爺,但身体太弱,搬他不動。于是,我抱著他滾到近旁一個溝里。清早,我的朋友們發現我躺在溝里,滿身被蕁麻刺破,摟著一個死了的弗蘭德人在苟延殘喘。”
  杰勒德顫抖著。“這就是戰爭,這就是詩人和行吟歌手以及演說家喜愛的主題。古人說得好:‘戰爭使稚气的人神往。’”
  “你這樣說嗎?”
  “我說——有些人膽子多壯呀!”
  “不是嗎,小伙子?所以我說呀,經過了那种……事……之后,這种事就算是天堂了。又軟……又暖和……又有好伴、奶牛……別怕……魔鬼……嗚!”
  接著,那溜滑的舌頭便靜止了几個小時。
  早晨,杰勒德覺得有种液体射到他眼睛上面而惊醒過來。原來是丹尼斯在把奶牛的奶頭當做水槍向他噴射。
  “啊,去你的!”杰勒德嚷道,“你竟好意思浪費鮮美的牛奶。”說著,他從行囊中取出一個牛角,“把它裝滿吧,不過,我的确也不曉得我有什么權力動她的奶。”
  “你盡管放心!這女伴昨晚不怎么客气。不過,那有什么呢,真正的友誼是用不著客气的。今天我們同樣不跟她講客气。”
  “她怎么冒犯你了,可怜的家伙?”
  “吃了我的枕頭。”
  “哈!哈!”
  “醒來以后,我不得不找我的腦袋,發現它跌進了牛廄的陰溝里。它吃掉了我們的枕頭,我們又從它那儿喝回了我們的枕頭。祝你健康,夫人,請別見怪。”說著,這快活的家伙喝著奶牛的奶來祝奶牛身体健康。
  “那老漢昨晚說得有理。”杰勒德講道,“我离開家鄉以來,還從來沒有起床時感到過這樣精神爽快。以后就讓我們躲開大城市,睡在修道院或者母牛房里吧,因為我宁肯睡在新割的草上,也不愿睡在六個月以前洗過的床單上,而奶牛的呼吸的确是比基督徒的呼吸更好聞一些,就更不用說那男男女女都喜歡的大蒜味了。這大蒜味奶牛討厭。圣貝汶作證,我也同樣討厭!”
  當兵的從頭到腳望了他一眼,說:“要不是你下巴上那一小撮胡子,我就會把你當做一個姑娘。而且,憑著圣路克的指甲發誓,還是一個長得不錯的姑娘。”
  走了三座城市,都是一個類型。步行了許多令人厭倦的里程之后,也看不到它們有什么大的變化。但即使他們碰不上一座修院或一間奶牛房,杰勒德還是逐漸學會了鍛煉自己逆來順受,并學會了如何仿效他的同伴,因為他認為他的這個同伴在身心強健方面几乎算得上一個超人。
  不過,也存在著抵消這一敬重的東西。
  杰勒德認為,丹尼斯也像他的先輩阿基里斯那樣,有他脆弱的部位,非常脆弱的部位。
  他的弱點就是“女人”。
  不管他在說什么或做什么,一看見穿裙子的他總會立刻停住,全神貫注于那女性的服裝以及那服裝遮蓋著的人体,直到它們從眼前消失。有時,甚至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后,還是心神恍惚。
  有時,他會對他偶然看到的站在或坐在門里門外的婦女大講他那令人惊愕的德語,使得這些婦女兩眼發愣,也使得杰勒德面紅耳赤。當他在路上碰到一個農家姑娘時,他會向她脫帽致敬,仿佛是碰到了一位皇后。而這种舉動所產生的一成不變的后果,總是那姑娘像一位檢閱中的士兵那樣,把腰杆硬邦邦地一挺,把面孔嚴肅地一板。
  “她們太使我失望了。”丹尼斯說道,“難道這是對有禮貌的善意應給的公正報答嗎?她們長得身材高大,皮膚白皙,但像白天鵝一樣愚笨。”
  “你能指望那些不穿長統襪的婦人有多少教養呢?”杰勒德問道,“何況其中有些還不穿鞋呢!在我看來,她們都很含蓄、害羞,和她們的性別很相稱,而且,頭腦很清醒。反之,男的都比啤酒桶好不了多少。難道你愿意看到她們既不穿長統襪,又臉皮厚嗎?”
  “和藹可親一點只會美上加美嘛!”丹尼斯歎息道。
  “既然她們不合你的口味,你就別理她們好了。”杰勒德沖著他的話說道,“怎么,難道看到你這樣熱衷于陌生婦女,勃艮第就沒有一張可愛的小臉會變得蒼白嗎?”
  “有半打會把眼睛哭腫。”
  “那就得了唄!”
  “不過离勃艮第還遠著哩。”
  “不錯。對腳來說如此,但對心靈來說就并不如此。無論睡著還是醒著,几乎每分鐘我都在那儿。”
  “在勃艮第?嘿,我原以為你從來沒——”
  “在勃艮第?”杰勒德輕蔑地叫道,“不對,不對,是在可愛的塞溫貝爾根。唉!痛心呀!痛心呀!”
  在那漫長而乏味的旅途上,兩人之間進行過許多這一類對話,但是誰也沒能改變誰。
  一天,大約晌午時分,他們來到一個頗為可觀的城市。杰勒德感到很高興,因為他的鞋穿破了,想買一雙新的。他們很快找到一個陳列著一大排鞋的鞋店。他們本打算走進去,但店主坐在台階上午睡。這店主胖得堵住了狹窄的大門,連光線也很難透過他那“太太結實”的肌肉,更不用說一個有血有肉的顧客了。
  我親愛的讀者上街買東西的時候,都習慣于腳還沒有跨進舖子,店伙計就點頭哈腰,笑臉相迎,把你請到一張椅子上就坐;而几乎在同一瞬間,一個十分殷勤的店員就會把身子彎成半圓形,扑過柜台來了解買主有何吩咐。所以,我的讀者自然最能賞識這一中世紀的條頓人,因為他就像一條狗看守狗舍似的看守他的舖子,并像一頭豬那樣鼾聲大作地坐著,排擠他的顧客。
  丹尼斯和杰勒德站著注視著這一怪事。而這种怪事,請容許我指出,正是作為那個時代的特點,對商業起著妨礙作用的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事物。
  “從他身上跳過去!”
  “門太低了。”
  “從他身邊擠過去!”
  “這家伙太胖。”
  “有什么事?”里面傳來一個嘟嘟囔囔的聲音。這是一個嘴巴正塞得滿滿的學徒。
  “我們想進你們的舖子。”
  “你們究竟要干什么!”
  “買鞋,懶鬼!”
  听到這樣一說,學徒火冒三丈。
  “難道在十二小時當中你們就找不到別的時間,偏要趁我主人正在午睡,別人早就吃得飽飽的,而我剛坐下來吃飯時,為了買雙鞋跑來糾纏我們嗎?”
  丹尼斯听到了這些話,但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別再浪費時間講他們的德語廢話。”他說道,“拔出你的刀來,給他的肥肋巴骨搔搔痒。”
  “這我可不干。”杰勒德說道。
  “有了。我要拿這個戳戳他。”
  杰勒德惊恐地抓住這個失去理性的家伙的胳膊,因為他在這個國家呆了不短的時間,可以猜想到,在本地人和异鄉人的任何斗毆當中,全城都會袒護本地人。然而丹尼斯硬從他手上扭開。當他手上的十字弩箭已在弦上,當真要射向午睡者的肋骨時,恰好有兩個婦人從街那邊向他走過來。這美好的鏡頭映入了他的眼帘,他馬上忘記了他正要干的事,轉而异常高興地等待她們走近。
  雖然她們走在一起,但除了對一個勃艮第弓弩手都具有吸引力以外,兩人并不均等,因為一個非常高,另一個很矮,而基于社會——哪怕是很原始的社會——迅速產生出來的一种變態,那高個子竟然牽著那矮個子的尾巴。
  高個子頭戴朴素的亞麻布頭巾,肩披一個粗呢做的小斗篷,身穿一件灰色的外衣和一條鮮紅的短布裙或襯裙,腿腳全裸露著,只有兩只胳膊緊緊地蒙在亞麻布袖子里。另一個穿著寬寬地鑲著毛皮邊的女外衣,手臂蒙在雙重衣袖里,黃緞子做的里層衣袖緊貼著肉,外層全都覆有毛皮,在肘部有個開口,胳膊可以露出來并使衣袖任意擺動。她頭戴紫色的頭飾,腰纏一個大錢袋,拖著華麗的裙据,但腿部是裸露著的。她們就是這樣一番打扮走了上來。那市民的妻子高傲地走在前面,侍女跟在后面,雙手虔敬地牽著女主人的裙据,為此相當靈敏地一會彎著一會扭曲著她那柔軟的身体。讀者不妨想象(要是時間充裕的話),在一只矮腳雞威風凜凜的腳后跟后面,百般殷勤地跟著一只珍珠雞。
  這一艷裝的行列徑往鞋舖走來。丹尼斯深深地鞠著躬。尊敬的貴婦人迅速頷首答禮。動作很快,是因為她手上,毋宁說腳上,有其“貴干”。只見她轉眼之間就把她小鞋的鞋尖戳進了睡著的店主身上,在他身上像錐子似的轉了一圈,直到他長長地吼了一聲醒過來。這塊活門板站起來后,吐詞含糊地發著牢騷。貴婦人傲然而入,不屑給他更多的注意。他退到鄰居的舖子,一家裁縫店里,坐在台階上,以保護它免遭早晨光顧店舖這一無禮行為的騷扰。鄰居總該像個鄰居的樣子。
  丹尼斯和杰勒德跟在貴婦人后面走進了鞋店,看到那學徒還在吃飯。那侍女腳背交叉地靠牆站著,用手指敲著牆。
  “那邊那雙。”貴婦人簡慢地說道,一邊用只白嫩的手很威風地指著一雙尖頭鑲金的黃皮鞋。那學徒還在猶豫,究竟是吃他的飯,還是盡他的職責。他呆呆地站著。丹尼斯卻早已蹦到了那雙鞋子跟前,把它拿給了她。她微笑了一下,然后安然地坐著,把一只穿了鞋但沒穿長統襪的、洒了香水的腳伸了出來。丹尼斯扑通一聲跪在地上,替她脫鞋,并虔敬地把新鞋試穿在她那白皙的腳上。既然發現有個一廂情愿自我犧牲的奴仆,她便濫用起這個机會,先試一雙,又試一雙,再試第一雙,依此試來試去,權衡猶豫了半個小時之久。這使杰勒德感到厭惡,而丹尼斯也只得到不多的一點愉快。最后她終于覺得合适了,于是把兩雙黃的、一雙紅的遞給了她的仆人。這時有人歎了聲气,歎息聲是從店主口里迸發出來的。原來他已經從睡意朦朧中醒過來,恰像一只鷓鴣在一旁保護它遭到危險的一窩雛鳥那樣在周圍逡巡。“我那些彩色鞋一雙也沒有了。”看到鞋子消失在侍女的圍裙中時,他傷心地說。
  貴婦人走后,杰勒德試了一雙結實的鞋,問完价,二話沒說就付了錢,把舊的一雙給了街上的一個乞丐。這乞丐在市場上向他祝福,但到郊外就气沖沖地將它扔進了井里。兩個旅伴离開了鞋店。店里兩個郁郁不樂的人看起來,甚至談起來,就仿佛被強盜搶了個精光。
  “我的鞋也穿得很破了,”丹尼斯咬著牙說道,“但我宁肯光著腳走到法國也不愿讓錢落在這樣一些怪脾气的草包手上。”
  荷蘭人安詳地對答道:“鞋倒縫得不錯。”
  他們穿過一個接一個的森林,逐漸走近了萊茵河。
  現在他們開始听到圍爐而坐的旅客們嘴里講著一些可怕的字眼:“小偷”、“黑匪幫”、“行凶犯”等等。
  听說這一帶農夫具有在陰暗的密林中謀害不警覺的旅客的習慣,因為密林里黑暗而曲折的幽徑,使得熟悉它們的歹徒可以干謀財害命的勾當而不會被覺察,即使被覺察,也很容易逃脫追捕。
  事情果然如此。他們遇到的每一個鄉下佬,不管是為了進攻還是為了自衛,都帶著一件可怕的武器——一种頭上帶有短矛的輕斧,以及一個用經過良好的干燥處理的木岑木和水杉木做的細長斧柄。這些武器當地人都能极其准确地投擲,在几碼遠的地方把矛頭擊中目標。他們還能把斧子一揮,就劈死近旁的一頭閹公牛。杰勒德買了一把來練習。丹尼斯則悠閒地挫著和磨著他的箭頭,一邊吹著口哨。當他們進入森林時,他便解下十字弩,拿在手里准備戰斗。但与其說是像一個旅客害怕突襲,不如說他像一個運動員保持警覺,以使速射能夠命中。
  一天,他們走在离杜塞爾多夫几里格的一個森林中。杰勒德恍如夢游,一心想著瑪格麗特,几乎沒看見他所走的路。他的旅伴忽然將一只手擱在他肩上,目光炯炯地張開十字弩。“安靜!”他說道,聲音雖輕如耳語,但惊得杰勒德胜似雷鳴。杰勒德緊握著他的斧鉞,稍稍打了一個哆嗦。他听到近旁林中有沙沙聲。頃刻之間,丹尼斯跳進了樹林,与此同時,十字弩已拉到肩上。當!金屬弦響了一下。停了片刻后他喊道:“往前跑,擋住路。射中了!射中了!”
  杰勒德沖向前去。他正跑著的時候,一只幼熊沖出樹林,向他奔來。發現受到攔截,幼熊嚎叫了一聲,用后腿立著。盡管它還沒有長大,但已能張開它那可怕的大嘴和長長的爪子了。在突如其來的興奮和激動之下,杰勒德向它扑去,用斧子朝它鼻子上狠狠一劈,那小熊搖晃起來,再一斧子,便趴倒在地上。杰勒德又朝它猛砍了一陣。
  “喂!別砍了!你真瘋,把肉給糟蹋了。”
  “我把它看成強盜了,”杰勒德喘著气說道,“我是說,我本是做好准備對付強盜的,所以我一砍就沒法住手了。”
  “唉,那些愛嘮叨的旅客使你腦袋瓜里塞滿了盜賊和凶手。他們在整個德國還沒活捉到一個真正的強盜哩。得了,我來扛這畜牲,你來拿我的十字彎吧。”
  “讓我們輪流扛好了,”杰勒德說道,“因為這是一個沉重的包袱。可怜的家伙,血流得多厲害。我們干嗎要殺死它呢?”
  “為了我們的晚餐和下一個城市的官府將給我們的賞錢。”
  “而為了這個,它就必須在它剛開始生活的時候死去。也許,它媽今晚會因為失去它而悲痛欲絕。要知道,它媽愛它就像我們的母親愛我們,我敢說,甚至胜過我的母親愛我杰勒德。”
  “怎么,你不知道嗎?熊媽媽上個月掉進一個陷阱被活捉了,皮正在鞣皮房加工哩。而它爹前兩天也全身插滿了碼尺長的箭,像儒略·愷撒那樣死去了:雙手交叉著合在胸前,每只手握著一只死狗。”
  杰勒德不愿以開玩笑的態度對待這种事。“要是這樣的話,”他說,“我們就是殺死了一個在世上孤獨無助的弱小生命——和今天飄泊在异鄉的我一樣孤苦伶仃的弱小生命。”
  “你這吃奶的沒出息的年輕人,”丹尼斯吼道,“這些事絕不能這樣看待,要不人們就不敢再射箭,也不敢再在森林里或戰場上打仗了。要知道,若是一隊長矛手有一個你這樣性格的和他們在一起,你准會把他們都變成一排無用的奶桶。就這樣了,你不能一個人到羅馬去,因為你決不可能平安地到達阿爾卑斯山。我要把你帶到我的家鄉雷米赫蒙,把我妹妹嫁給你。她美得像個熟透的桃子。你搖頭嗎?唉,我忘了。你別有所歡。你是個心中只裝有一個女人的男人,是個對我來說簡直不可思議的人。好吧,我將不給你找老婆或者情婦,而給你找個朋友,找個老實的勃艮第人。他將陪你一直走到里昂。我恐怕這個老實人很可能就是我自己。你在我喝的酒里一定是放了各种各樣的藥來使我疼愛你,因為以前我是不能忍受穿緊身衣和馬褲的鴿派男人的。到了里昂,我就可以放心讓你坐船去意大利。根据各方面的傳說,意大利正是沒出息的男人的大本營,你在那儿將很安全。他們將會听你講的話,并轉眼之間把你變成他們的公爵。”
  杰勒德歎了口气。“說實在的,好朋友,我也不愿意想到我們即將在杜塞爾多夫分手。”
  他們默默地走著,各自想著即將到來的离別,憂思避免了一些瑣屑的談話。在這种時刻,人們可以做點哪怕很無聊的事來緩和一下气氛和心情。杰勒德要丹尼斯借給他一支箭。“我以前經常用長弓射箭,但從來沒有用十字弩射過!”
  “抽出你的刀,把這支箭從小熊身上割下來吧。”丹尼斯狡黠地說道。
  “不行,不行,我要支干淨的。”
  丹尼斯從箭筒里取出三支給他。
  杰勒德張開弓,對著稍遠處一根掉在路中間的粗樹枝瞄准。
  這武器的威力使他吃惊。當箭射出的時候,那短而粗的鋼弓使得他全身一震,一直震到腳后跟。快速的鋼箭在飛行中是看不見的,只看見窄路上舖了一地的深秋的枯葉在粗枝的那一邊飛了起來。
  “你瞄得稍稍高了一點。”丹尼斯說道。
  “多么厲害的武器!難怪它正在擠掉長弓——馬丁對此很不滿意。”
  “說得很好,小伙子。”丹尼斯得意洋洋地講道,“盡管人們制定法令,頒發通告來維護水松木造的弓,它還是每天都在節節胜利。他們之所以要維護老式的弓,是因為他們的老祖宗不知道有更好的,便世世代代用它來射箭。要曉得,杰勒德,戰爭不是儿戲。人們是用最准的、殺傷力最強的,而不是用最長的、最不准的來射殺敵人。”
  “這么說的話,那我听說過的一些新式武器就會使這兩類弓都被淘汰,因為只消用一撮黑粉末和一個鉛球,再加小孩的手指頭一扳,就能替你殺死瑪爾斯、歌利亞和七大金剛。”
  “呸!呸!”丹尼斯興奮地說道,“不管是土雷、土炮,都絕不能淘汰弓弩爵士。要曉得,等到他們把焦炭和鉛放進他們的皮煙筒里,再點燃火柴的時候,我們滿可以射它十回箭了。那一套對戰場說來太麻煩。在戰場上,兵士的武器必須像他的心那樣時刻准備好。”
  杰勒德沒有回答,因為他的耳朵被他身后一個響聲吸引住了。這是一种特殊的聲音,像某個沉重但并不堅實的東西輕輕掠過枯葉的聲音。他略感好奇地轉過身去。在僅隔六十步遠的地方,一個巨大的動物正沿著道路過來。
  他先是不動聲色地、痴痴地望著它,但馬上臉就變成了死灰色。
  “丹尼斯!”他喊道,“啊,上帝!丹尼斯!”
  丹尼斯猛地轉過身來。
  這是只大熊,大得像匹拉車的馬。
  它正低垂著巨大的腦袋,追蹤著臭跡狂奔而來。
  一看見這大熊,丹尼斯就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聲說道:
  “幼熊!”
  啊!睜著一對瞳孔放大的眼睛,用嘶啞的低聲說出“幼熊”二字,凝聚著多大的恐懼!因為在那個音節里,兩人都感到一切都像黑暗中突如其來的閃電沖擊著他們——血的跡印,被殺死的幼熊,母熊向他們和幼熊奔來,接著是死亡。
  這一切都是一瞬間的事。而下一瞬間,母熊已看見了他們。它十分龐大,而此刻,它的身軀似乎又增大了一倍(這是因為它全身的長毛因憤怒而豎立了起來)。它抬起公牛頭般的大腦袋,朝他們張開豬嘴般的血盆大口,眼睛變成了一團血和火。它向他們沖了過來,像一陣旋風似的吹散著周圍的樹葉。
  “射!”丹尼斯尖聲叫道,但杰勒德卻呆站著,從頭抖到腳,一籌莫展。
  “射!年輕人!射!來不及了!上樹!上樹!”說著他扔下幼熊,把杰勒德往路邊一推,扑到最近的一棵樹跟前便往上爬。杰勒德在他旁邊爬著同一棵樹。兩人一邊逃命,一邊像從死神邊上擦過去的野人似的發出非人的嗥叫。
  盡管他們速度很快,但要不是母熊在幼熊旁邊停了片刻,他們當中本會有一個在樹底下就被撕成了碎片。
  母熊一邊把充血的眼睛盯住它要追的人,一邊在幼熊身上嗅來嗅去,終于發現(只有造物主知道是怎么發現的)它死了,完全死了。母熊頓時發出一聲被追逐者誰也沒听到過、誰做夢也沒想到真會听到過的叫聲,跟著就向丹尼斯扑過去。它站立著。他一邊爬,它一邊在后面抓。他僅以毫厘之差沒被它的爪子夠著。
  突然它抓住樹,用它的大牙齒“咋嚓”一聲撕掉一大塊樹皮,然后又立起來,將爪子深深地卡進木頭,開始像猴子似的慢而穩地向上爬去。
  丹尼斯真倒霉,爬上了一棵枯樹。這樹只剩一根樹干,而且也不高。他比追赶的母熊爬得快,很快就到了樹頂。他看看這邊,望望那邊,想找到另一棵樹的一根粗樹枝好蹦過去。但一根也找不到。要是他往下跳,他知道他還來不及從墜落的震動中恢复神志,熊就會扑在他身上,轉眼之間把他吃掉。再說,丹尼斯是很不習慣在危險面前當逃兵的,看到熊如此追赶他,不禁怒火万丈,他轉過身來,准備和熊作最后的殊死戰。
  “我見上帝的時候到了,”他想,“像個大丈夫那樣迎接死亡吧。”他跪下去,抓住一根小樹枝來使身体保持穩定,然后抽出長刀,咬緊牙關,准備好等那巨獸一爬到夠得著的地方就向它捅去。
  戰斗的結局是毫無疑問的。
  這巨獸的骨頭結實,毛又多又密,頭部和頸部是很難擊破的。人只會使熊刺痛一下,而熊將像砸碎一個核桃那樣使人粉身碎骨。
  杰勒德心地的善良戰胜了他神經的脆弱。他看到朋友正處于千鈞一發的危險之中,立刻從恐懼轉入狂怒。剎那間,他從樹上滑下來,拿起扔在路上的十字管,拼命地奔上前去,大喊一聲,把一支箭送進了熊的軀体。那熊發出一聲憤怒和疼痛的曝叫,猶豫不決地把頭轉了過來。
  “跑開!”丹尼斯叫道,“要不你就沒命了。”
  “我不怕。”跟著他又准備好另一支箭,猛地射到熊身上,一邊尖聲叫著,“中!中!”
  丹尼斯對他傾瀉了一大串咒罵的話。“跑開!你這白痴!”
  他罵得很對,因為那熊發現身后這樣一個囂張可怕的敵人之后,嚎叫著滑下樹來。下滑時,樹上划下了一道道深深的溝紋。杰勒德跑回原來躲藏的樹,迅速向上爬。但當他的腿正在离地面約八英尺的高度上擺動時,熊豎立著跑來用前爪抓他。頓時,從杰勒德的馬褲上飛出血淋淋的一塊布。他爬著,爬著,忽然听見仿佛半空中有個聲音喊道:“爬到粗樹枝上去!”他一望,果然在他前面稍斜地向上伸著一根又長又粗的樹枝,他將身一縱,扑在那根樹枝上,通過一系列痙攣而吃力的動作爬到了樹枝的頂端。
  這時他才喘著气向四周望望。
  那熊正在另一邊上樹。他听得見它那爪子刮著樹皮的聲音,看見它的軀体在樹的兩邊鼓得大大的。由于它的眼睛不很敏銳,它爬到樹杈以后,繼續向上爬去,攀登樹的主于。杰勒德感到松了口气。那熊既沒有听見他,也沒通過嗅覺發現它的錯誤。它停了片刻,忽然發現了他,便死死盯著他,并從容地下到樹杈所在的位置。
  它緩慢而謹慎地伸出一只爪子試試那根樹枝。這是根堅硬的橡樹枝,鐵一般結實。本能教會了熊這一手:它小心地攀到那樹枝上,一邊發出野性的嚎叫,一邊往上爬。
  杰勒德狂亂地向下面張望。他离地面足有四十英尺高。往下跳就是找死。但死亡正以更恐怖的形式慢而穩地向他走來。他頭發直豎,汗如雨下,著了魔似的一籌莫展,一聲不響地坐著。
  當這可怕的巨獸嚎叫著向他爬來時,不連貫的思緒一一掠過杰勒德的心頭:瑪格麗特,拉丁文《圣經》,《圣經》中談到過被奪去幼熊的母熊的狂怒,羅馬——永恒。
  熊繼續在爬。面臨死亡的杰勒德出現了死前的痴呆狀態。他看見——但像是在霧里看見——張著的大口、血紅的眼睛正向他逼近。
  仿佛在迷霧中,他听到“蹦”的一聲響。他向下一望,面色蒼白、沉默有如死神的丹尼斯正從樹底下射熊。听到那“蹦”的一響,熊嗥叫起來,然而繼續向上爬。十字弩又“蹦”地響了一下,熊嚎叫著,逼得更近了。十字弩再次響了一聲。只見那熊馬上就要扑到杰勒德身上。杰勒德癱在那儿,嚇得頭發一根根直立,眼睛像要從眼窩里冒出來。熊張開了墳墓般的大口,一股熱血像從泵里冒出來似的從它嘴里直往杰勒德身上噴去。樹枝在搖晃。受傷的巨獸感到天旋地轉,它緊抱著樹枝,把爪子像鐮刀似的深深釘在木頭里面。它傾倒了,爪子還牢牢地抓住不放,但軀体已從樹上滾開。樹枝所受到的突然震動把杰勒德往前一搖,使他伏倒下來,臉落在熊的一個緊繃著的掌心上。這時,熊猛地一掙,抬起頭來,杰勒德感覺到了它那又熱又臭的呼吸。隨后,他听見熊的大牙伴隨著复仇未遂的最后掙扎,在他底下半空中猛然咬合的響亮聲音。沉重的尸体將熊的爪子從樹枝中拔了出來,接著扑通一聲墜在地上。下面傳來了胜利的歡呼,緊接著是一聲惊叫,因為杰勒德昏了過去,無法自救,從那危險的高處一個倒栽蔥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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