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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杰勒德不再頭暈,但非常煩躁,而且心血來潮地時而想這,時而想那。其中一例就是他要求丹尼斯給他弄只檸檬來吸。溫情的友誼似乎使得一個粗魯的士兵變成了半個老祖父。丹尼斯赶忙站了起來,叫他放心——“眨眼工夫你就會得到檸檬的”——接著走了出去,一家店舖又一家店舖地找檸檬。
  當時,檸檬在北方并不像現在這樣常見。他走了好一陣子。杰勒德已等得十分不耐煩了,門才終于打開。但進來的并不是丹尼斯。悄悄進來的是一個神气十足的人物,一位穿著珍貴的毛皮飾邊的深色長袍、櫻桃色馬褲和尖頭鞋的年老紳士。他身邊佩帶著一把摩洛哥皮劍鞘裝著的寶劍。脖子周圍的皺領不但嚴格地漿過,而且用隱蔽的木框架詭秘地把領子插起來,保持褶皺。他頭上戴著毛皮鑲邊的四角帽,威嚴的白胡須從下巴一直拖到胸前。杰勒德對于來訪者的職業沒有產生任何疑問,因為除開劍以外,他一看便知這都是醫生的禮服。此外,在他后面還緊跟著一個提著籃子的小孩,籃子里的藥瓶、繃帶和外科用具似乎有意要引起人們的注意,而不是想回避人們的注意。這年老的紳士輕輕地走到床邊,溫和地又像是旁白地說道:‘你感覺怎樣,我的孩子?”
  杰勒德感激地回答說他的傷口已經不怎么疼了,但覺得喉嚨發于,頭重腳輕。
  “受了傷!他們沒跟我提到這個。讓我瞧瞧。不錯,不錯,是很利落的咬傷。我敢說,那猛大准有一口好牙,才能咬掉這么一塊肉。”好心的大夫的同情似乎是跑到了他憑空想出來的豺狗這一四足動物身上。
  “傷口必須馬上用烙鐵燒,不然我們會眼看著你得恐水病,當著我們的面在床上翻跟頭。今年正在鬧狂犬病。是條瘋狗咬了你,不過我們還來得及制服它。小孩,去燒你的烙鐵。”
  “不過,先生,”杰勒德趁机說道,“咬我的不是狗,而是熊。”
  “熊!嘿,年輕人,”長者不以為然地厲聲道,“考慮考慮你說的是什么吧。你要知道,跟一個把他的白發和長期鑽研的成果帶來醫治你創傷的有術之士開玩笑,可是要不得的。哼,一只熊!如果你曾像我一樣解剖過那么多的熊,哪怕只是其中的十分之一,并把它們的牙齒拔下來經常复習,那么你就會知道熊的大嘴巴絕不會咬這么一個無聊的小傷口。讓我告訴你,這是狗咬的,而且,既然你使我迫不得已,我甚至敢否認這不是一條大狗,而不大不小正好是一條現在正非常猖獗的小瘋狗。這小瘋狗彎彎曲曲地跑著,見人腿就咬,害得腿的主人病倒,幸虧有我和我那有學問的同行靠刀子和烙鐵來制止疫病的蔓延。”
  “哎呀,先生!我什么時候說過是熊的嘴巴咬的呢?我說的是‘一只熊’。現在我明确一下:是熊的爪子。”
  “你為什么不馬上告訴我?”
  “因為你反客為主,沒完沒了地在跟我講。”
  “絕不要對你的醫生隱瞞任何東西,年輕人。”長者繼續說道。這人十分健談,但算得是上歐洲最不善于傾听別人談話的人之一。“嘿,這也是夠糟糕的。凡是動物的角質贅生物,即老虎、豹子。灌、貓、熊等的爪子,鹿的角,人的特別是小孩的指甲都充滿了最致命的毒素。不管怎么說。你被狗咬著總比被公牛或雄鹿的角撞著,或被熊掌擦破要好些。不過,我們要給你腿部敷上一种良好的烈性罨劑。同時我們要給你身体降溫。把舌頭伸出來!好!發燒。讓我摸摸你的脈。好!發燒。我的處方是靜脈切割,而且要馬上做手術。”
  “靜脈切割!哼!那還不就是放血。好吧,只要能治好傷就行,反正我也不愿意在這儿白白等著。”醫生告訴他放血是万無一失的,特別是在他這种情況下更為有效。
  “漢斯,去把需要的東西拿來。在等你的這段時間,我將對病人說說道理給他解悶。”
  這位術士開始對杰勒德解釋醫學道理。他說,在患病的時候,血液會變熱而呈病態,因而會或多或少變得有毒。如果將一部分不健康的液体排掉,自然的生命力就樂于創造出更純淨的液体來補充它。由此可見,放血既起降溫作用,又起淨化作用,乃是各种疾病的特效療法,因為不管庸醫怎么說,一切疾病終歸都是熱病。
  “你可別以為,”他熱心地說道,“會放血就万事大吉。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剃頭匠都會打開一條靜脈(盡管并不是所有的剃頭匠都懂得將它重新合上),技術好就在于懂得哪种疾病該放哪條靜脈。前兩天有人給我送來一個遭受耳痛折磨的人。我在右大腿上給他放血,耳痛便手到病除。不過順便提提,過后他就死了。另一個來看牙痛,我在他耳后放血,一眨眼工夫就解除了他的疼痛,但不巧過后也死了。我曾經給我們的獄吏在拇指和食指之間放血治風濕病,很快他來見我,說他頭痛耳鳴,并把手伸在盆子上。我笑他的痴愚,并完全不顧他的反對又在左足踝上給他放血,從而使他的頭輕得像顆核桃。”
  熱中醫道的人都習慣于离開本題而東拉西扯。按照這一習慣,這可敬的師長便這樣繼續說下去:
  “年輕人,你應當知道,目前在整個歐洲有兩個醫學派別在競爭。一個是阿拉伯派,其古代的鼻祖為阿維森納、拉澤斯、阿爾布卡齊斯,其复興者則是喬萊爾克和朗弗蘭克。一個是希腊派,其當代首屈一指的人物是貝薩里昂、普拉蒂納斯和馬西里厄斯·菲西納斯,但其古代的醫師則為醫學上最老的鼻祖。他們是菲巴斯、凱倫、伊斯庫拉庇厄斯和他的子輩波達里納斯、馬卡翁、畢達哥拉斯、德漠克利特、發現了動脈的普拉克薩哥拉斯以及首次發現了動物尿素的戴奧克蒂斯。所有這些人都是口授知識,然后是伊斯庫拉庇厄斯的第十八代希波克拉底。從他那里我們才得到了手稿本。而我們所知道的‘活力論’也歸功于他。他還發明了繃帶,從胸腔上取積水,特別是進行解剖,但對象還只限于四足動物,因為信异教的化外之民的野蠻偏見還不容許把科學的解剖刀用于人体。他之后就是亞里士多德。是他給了我們人体的最大血管——主動脈。”
  “我想,先生,當然應該是万能的上帝給了我們身体內部的一切,而不是亞里士多德或別的什么希腊人。”杰勒德謙恭地說出了他的反對意見。
  “你真是個娃娃!誠然是上帝給了我們那個東西,但是,亞里士多德更迸了一步:他給了我們那東西的名稱。不過,年輕人的性情總是愛說愛講的。下一個偉人就要算蓋倫了。他在當時的科學之鄉亞歷山大學習。他理所當然地對四足動物感到不滿足,于是解剖了較接近人類的猿猴,并像特洛伊人那樣大搞放血。再往后就是西奧菲勒斯,是他給了我們神經、淚管和軟腦脊膜。”
  這可使杰勒德感到不安。“我不能靜靜地躺著,听任你說是凡人賜給了我們始祖亞當得自上帝的器官,因為是上帝用泥做成了亞當,并把我們做成了他的子孫。”
  “難道世界上有過這樣的是非顛倒、本末倒置嗎?”醫師漲紅著臉說道,“對人來說,究竟誰是一件東西的施主——是那秘密地把它放置在人体不可見的深處的上帝呢,還是那些把它揭示出來,使人們認識它,從而用有關它的知識丰富人們心靈的學者呢?認識和理解才是真正的財富。你感覺這個回答滿意嗎?”
  “我無話可說了,先生。”
  “那就更好,因為話多的病人很難治好,特別是在發燒的情況下。現在我要說,是埃里斯特拉圖斯給了我們腦神經和乳腺。非但如此,不管怎么說,他還是膽石切除的發明者。下面一個人,我把名字忘了。你這人就愛用些無聊的反對意見來打扰我。啊,下面就是阿摩尼厄斯,碎石術的創造者。好了,漢斯把盆子拿來了——省得再嘮叨。小孩,吹吹你的暖鍋,把盆子遞給我。行了。哼,阿拉伯人算個·么!他們只不過是過去的一個宗派。公元一千年前后,他們的确碰到了我所提及的那些希腊人的著作,但由于他們自己缺乏相應的見解,竟曲解了這些著作,因為他們的先知是赶駱駝的穆罕默德,是個科學上和宗教上的騙子,曾嚴厲禁止他們解剖哪怕是低級的動物。這位使得低級動物与醫學無緣的人,卻如圖尼說的那樣:‘使太陽從世界上升起來。’善良的年輕人,你對我這番熱忱用不著奇怪,在人類共同的福利遭到危險的時候,熱忱一點是合理的、人道的、光榮的。最近,這城里住下了一個該死的阿拉伯人。他只不過是個江湖醫生,輕視解剖學,連希腊文和希伯萊文几乎都分不清,卻把我一半的病人給拐跑了。我真替剩下的病人擔心。把你的腳踝伸出來。漢斯,你吹吹暖鍋。”
  當事情安排到這個地步時,丹尼斯正好拿著檸檬突然走了進來,立刻惊奇地站住了。“這是要什么把戲?”他抬起濃眉說道。
  杰勒德臉紅了一下。他告訴丹尼斯,這位有學問的醫師將給他放血,并用烙鐵給他灼燒傷口。如此而已,沒有什么可奇怪的。
  “啊!原來如此。那邊那個小孩在吹煤火干什么?”
  “那還用說么!”醫師對杰勒德說道,“正是為了在切開靜脈,放出有毒血液的時候灼燒靜脈唄!這是惟一的安全辦法。阿維森納的确建議過結扎靜脈。但如何結扎他沒說,而且我相信他自己也不知道。任何一個伊塞瑪利的后裔也不知道。至于我,我對這些靠不住的權宜辦法毫不相信。你們可以把這句話當做一條可靠的定理:凡是阿拉伯人或阿拉伯派的人說是對的,就一定錯。”
  “啊,我已經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丹尼斯說道,“難道你頭腦這么簡單,竟准備讓他把燒紅的烙鐵放在你健康的肌肉上?如果你曾經試過把小指頭放在蜡燭里燒十秒鐘是什么滋味,那么你嘗到的將是長達十分鐘的這种滋味。難道死后將在煉獄中受的燃燒還不夠你滿意?你一定要花錢在這儿先嘗嘗是個什么滋味?”
  “我一點沒想到這個。”杰勒德認真地說道,“這好心的醫師沒說‘燒’,而是說‘灼’。固然這都是一回事,但‘灼’听起來沒有‘燒’那么可怕。”
  “傻瓜!這是他們的法術,用他們的黑話把普通人搞糊涂,直到好肉被燒得懂懂響才讓他明白這些字眼是什么意思。現在,你听我講我見過的事吧。當某個當兵的在戰場上受傷流血時,這些行醫的說:‘發燒,給他放血!’于是他們兩頭點蜡燭,把流血過多的人又來個放血。結果發燒之后接踵而來的是致命的虛弱,因為人需要依靠他全部的血液來維持生命。這些只懂得穿刺和燒灼的人,既無先見之明,又不顧几小時后准會發生的情況,就像野獸那樣只看到鼻子底下的一點現象,便剝奪了他的傷口給他殘留下來抵抗虛弱的血液,終于使他衰竭而死。杰勒德,我看見過數以百計的人就這樣被划破和刺破血管而离開了人世,何況還是高大漢子。你瞧,要是他們有幸能在找不到醫師的地方受了傷,他們反而能活著。這种事我也見過。要不是幸虧沒有外科醫生在場,你想,在布拉邦特那一仗中我能活過來嗎?霜凍止住了我的傷口流血,所以我才活了過來。假如有個外科醫生用刺針在我身上再戳一個洞,放跑我最后一滴血,那就會把我的靈魂也跟著放跑。看到他們發瘋似的給流血士兵放血,我就不信他們這些人。不用說,這一連老兵也殺得死的玩意,能輕易地殺死一個靠牛奶和水度日的体弱市民。”
  “你講的倒是合乎常識,”杰勒德沒精打采地歎口气說道,“但用不著把你的嗓門提這么高,我又不是生來就是聾子。剛才我都听得十分清楚。”
  “常識!好一個常識!”不愛傾听別人說話的醫師嚷了起來,“要曉得,這是個當兵的,一個職業在于殺人,而不在于治人的畜牲。”接著他用很勉強的法語補充說道,“你這不學無術的人,如果你要在醫生和病人之間插手的話,愿你遭到厄運;而你這受蒙蔽的年輕人,如果你听從這個靠洒人鮮血過活的人,那么愿你也遭到厄運。”
  “十分感謝,”丹尼斯假裝有禮貌地說道,“但我是個老實人,不愿剝奪任何人的名聲。我的确是在洒人鮮血方面討點生活,但在您面前是小巫見大巫,因為我每殺死一個,你就要殺死二十個。我每洒一調羹的血,你就會洒一澡盆的血。世界仍然在受騙人的把戲愚弄。我們當兵的耍的是長刀。打仗的時候,我們每殺一個人就得結上兩個仇人,而你們這些身穿長袍的偽君子玩的是溫柔的語句和小小的放血針。正是你們在使人類日漸稀少。”
  “病房可不是開玩笑的場所。”醫師叫道。
  “對,大夫,但也不是嚎叫的地方。”病人生气地說道。
  “得了,年輕人,”那長者客气地說道,“你要放明白些。不管是誰,都應當信賴我的醫術。我一生都花在了這門技術上。我是在蒙彼利埃學的醫。那是法國,也是全歐的第一所學校。在那儿我學了糞便學、病理學、治療學,最了不起的是解剖學,因為在那儿,我們這些希波克拉底和蓋倫的門徒,具有那些偉大的古人從來沒有過的條件。我們訣別了四足動物、猿猴、异教和穆罕默德教。我們向教堂執事購買尸体;我們搖撼絞架;我們在深夜毀掉教堂喪葬人干的活;我們心中滿怀著對科學和人類的熱愛。各級官府都得到巴黎的命令,要他們視若無睹!他們便視若無睹。奧林匹斯的神靈啊,他們是怎樣視若無睹!那樂善好施的國王親自幫助我們,每年兩次給我們送來被判處死刑的活犯人,并說:‘你們就按科學的需要來處置他好了。如果你們認為合适,滿可以對他進行活体解剖。’”
  “憑希律王的肝髒和尼祿的肺腑說,要是他再這么贊揚下去,會叫我為那生我的法國臉紅。”丹尼斯用最大的嗓門嚷道。
  杰勒德尖叫了一聲,用指頭塞住耳朵,但很快就把指頭拿出來,生气地大聲嚷道:
  “你這大聲吼叫、說不干淨話的馬桑大公牛,快收起你那愛嚷嚷的舌頭吧!”
  丹尼斯裝出一副后悔的樣子。
  “呸,你這卑微的小人!”那大夫帶著一种漠然的輕蔑說道,同時用一只手在他頭上搖搖,就像人們今天想使一只獵狗往下沖鋒一樣;接著他又威嚴地,滔滔不絕繼續往下說,“除在局部地方以外,我們很少或從不對活的犯人進行解剖。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只是把荒年流行的一些疾病,選擇比較感興趣的接种到這些犯人身上。”
  “比較感興趣的就意味著最危險的。”丹尼斯溫和地輕聲說道。
  “我們觀察這些病發展的各個階段,直至其成熟期。”
  “成熟期就意味著這家伙的死亡到來。”丹尼斯又溫和地輕聲說道。
  “好了,我可怜的病人,究竟誰值得你信任?是這個年輕無知而又有偏見的憨里憨气的丘八呢,還是滿載著若干世紀積累的智慧的老臾呢?”
  “那就是說,”丹尼斯不耐煩地叫道,“你是相信鸚鵡告訴喜鵲,喜鵲告訴(木堅)鳥,(木堅)鳥告訴燕八哥,而身著長袍的燕八哥又告訴另一個身著長袍的穴鳥的話呢,還是相信我這樣一個無需通過斜著眼看東西或說假話而有所得的人親眼所見的事實呢?何況我不是用那對專門用來捉弄我們的耳朵听來的,而是用我那哨兵似的眼睛親眼看到的。我看到的事實是發燒而被放血的人死亡,但發燒而未被放血的人活著。慢點,到底是誰把這位吸血蛙請來的?是你嗎?”
  “不是,我原以為是你。”
  “都不是。”那大夫解釋道,“好心的店主通知我,他店里有個人‘倒下’了。我暗自思量:一個异鄉人,需要我的醫術。于是我就急忙赶來了。”
  “先生,這是善良的基督徒的表現。”
  “這是個善良的血犬是的表現。”丹尼斯輕蔑地叫道,“怎么,難道你幼稚到這种程度,竟不知道這些店主都和某些當地公民勾結在一起,而這些家伙每得到一件贓物都要分給他們一份嗎?為了盜走你的鮮血,不管你付給這老賊多少錢,那店主都會因為把你出賣給他而分到三分之一的報酬。這還不算,一旦你的鮮血放在那盆里端下樓梯時,店主就會檢查它,聞它,并赶忙派人去通知和他合伙的殯葬人,并從那個生意當中又分到他的三分之一。要是他等到醫生已走下樓梯,那么醫生就會搶在他前面邀約和他自己合伙的殯葬人,從而得到他的那三分之一黑錢。你這老朽的‘紅与黑’,我說的是實話吧,快說!”
  “丹尼斯,丹尼斯,誰教你把人想得這么坏?”
  “是我的眼睛,因為這么多年來,在我所走過的各個國家,我都親眼看見人們干過這些事。他們說的好話再也蒙騙不了我的眼睛了。”
  那大夫机靈地利用這最后兩句話來逃避針對他個人的問題。“我也一樣和你有眼睛,我辦事不僅僅是根据傳統,而且是根据我親眼所見。況且,也不僅僅是根据我親眼所見,而且是根据我親身的實踐。我通過放血治好過的人數和那搶我生意的阿拉伯派的醫生由于不放血而治死的人數不相上下。才不過是前兩天,我治好了一個受到麻風病威脅的人。我在他的鼻尖上放了血。去年,我治好一個三日瘧。怎么治好的呢?在食指上放血。我們的神父喪失了記憶力,我用放血針的針尖給他恢复了記憶力。我在他耳朵后面放的血。我還給一個患痴呆症的小孩放過血。如今,他是一家的白痴當中惟一能辨別左手和右手的人。几年前這儿鬧鼠疫,可不是江湖郎中所說的每隔六年左右鬧一次的假鼠疫,而是貨真价實的拜占庭鼠疫。我給一個市政官大量放血,并灼燒那些征兆性的橫□,從而把他從墳墓里拉了出來。但當時的那位外科醫生,一個危害很大的阿拉伯派分子,不幸自己得了鼠疫。啊哈,他喊著拉澤斯、阿維森納、穆罕默德,喊著喊著就死去了。而他所喊的這些人,要是能來的話,也會像他自己那樣一命嗚呼。”
  “啊,我可怜的耳朵啊!”杰勒德歎息道。
  “難道我如此不幸,連您這樣一种儀表和談吐的人也拒絕我的醫術,而听從一個粗鄙的立八?而這丘八甚至如此落后于他自己那倒霉的行業,身上還背著德國小孩用來射鴿子的石彎——自從土炮出現并淘汰了它們之后一直遭到德國兵嘲笑的石弩!”
  “你這出言不遜的老江湖騙子!”丹尼斯嚷道,“肩上背弩的人要比那些穿萊茵褲子的人高出一頭。甚至現在,弩的殺傷力也遠遠超過你們那些震耳欲聾的臭炮,正像你那放血針的殺傷力遠遠超過我們這些殺人玩意的總和一樣。去你的吧!首先叫你們‘吸血蛙’的那個人真叫得很聰明。吸血鬼,滾!”
  杰勒德痛苦地呻吟著:“圣母在上,但愿你們兩個都嚷著去見魔鬼。”
  “謝謝你,伙伴,我不再叫了。但必要時我會咬的。他有針,我有劍。如果他放你的血,我就放他的血。把話說在前面,只要他的針一戳著你的皮,小家伙,我的劍柄就會捅進他的肋骨。”
  這時,丹尼斯臉色發白,兩只手交叉在胸前,樣子顯得陰沉,不好惹。
  杰勒德倦怠地歎了口气,說:“既然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就讓我說一兩句吧。”
  “對!讓這年輕人自己來選擇是生還是死好了。”
  杰勒德通過對比和自己的模范表現間接地責備他這兩個吵吵嚷嚷的顧問。他以無比平靜、親切而溫和的態度說話。下面就是杰勒德——伊萊之子的話:“我毫不怀疑你們兩人都是想為我好,但你們兩人卻在共同加害于我。平靜和安宁是我最需要的,而你們卻嚎叫著,像兩只狗爭啃一根骨頭。說實在的,要是這种吵嚷繼續下去,我真會變成一根骨頭。”
  頓時出現了一片沉寂。而打破這沉寂的仍然是杰勒德銀鈴般的聲音。他安詳地躺著,平靜地凝視著天花板,慢慢地吐著他的話。
  “首先,尊敬的先生,我感謝您跑來看我,不管是基于人道,還是為了誠實地掙錢。反正各行各業都得謀生活。
  “您的學識,尊敬的先生,看來是很丰富的,至少我覺得如此。至于您的經驗,那么您的年紀就是這一方面的一個保證。
  “您說您曾經給許多人放過血,而在這許多人當中,好些事后并沒有死,而是活了下來,并且活得很好,我不能不相信您。”
  那大夫欠了欠身。丹尼斯不滿地哼了一聲。
  “另外一些,您說您也給他們放過血,但是——他們死了。我也不能不相信您。
  “丹尼斯比起您來知道的少,但是他知道的東西都很有把握。他是個不喜歡猜測的人。我本人就注意到了這點。他說他曾看見發燒而被放血的人大部分死亡,但發燒而未被放血的人反而活著,我不能不相信他所說的。
  “這么說現在一切都成疑問了。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如果我被放血,我就得付給您治療費,并遭受烙鐵的灼燒和熬煎,而我并沒有犯什么重罪。
  “對一种沒有把握的治療,用金錢和痛苦付給代价,我是決不干的。
  “除開金錢和舒适之外,特別是在一個病房里,平靜和安宁也是不可缺少的東西。但是,看來人們爭論醫學問題不可能不動肝火和提高嗓門。因此,先生,我想試試睡會儿覺。丹尼斯可以出去走走,瞧瞧本地的女性。我也不想再耽擱您,使您不能去診治那些花得起血和金錢來接受放血和灼燒療法的人。”
  那年老的醫師天生脾气暴臊。在這場舌戰當中,他曾多次費了老大的勁才把火气壓住。但現在火气卻控制了他。最能保持尊嚴的辦法是保持沉默,他也知道這點。于是,他站起來,高傲地向門邊走去,后面緊跟著提著大籃子的小孩。
  但是在門口他憋不住了,膨脹了,爆炸了。他猛一轉身,張著嘴巴跑了回來,那小孩和大提籃不得不猛地轉上半圈,才幸好沒被他撞翻,不過撞翻不撞翻,醫生毫不在意——即使不在盛怒的時候也是如此。
  “唉!你拒絕我的技術,你藐視我的醫道,我不再管你了,算是我的報复。你這無可救藥的白痴。瞧我最后一眼,也瞧太陽最后一眼吧。愿你頭上冒血!”說罷他便跺著腳往外面走。
  但走到門口他又猛地轉身跑了回來,他的藤籃子构成的尾巴像貓尾巴那樣也跟在他后面溜地一轉。
  “頂多十二個小時你就會進入第二期高燒,你的頭會裂,你的乳突會跳。啊哈!哪怕一根小針落地,你也會跳到天花板上。到那時,你叫人來找我,我可不來咯。”說罷他又往外走。但走到門的把手跟前,火气更旺了,又轉了個一百八十度,飛奔過來,那嚇得臉色蒼白的小孩和藤尾巴急忙迫在他后面。“跟著是——胃部痙攣。啊哈!”
  “再就是吐膽汁。啊哈!
  “再就是——出冷汗和死亡般的呆滯。
  “再就是——感官全部混亂。
  “再就是——吐血。
  “過了這個階段就什么也救不了你了,連我也救不了你了。即使我能救,我也不想救。對不起,那就只好說聲‘永別了’。”
  听到如此暴烈而精細的恐嚇,連丹尼斯也不禁面部改色。杰勒德听到這大聲的扰嚷更是气得咬牙切齒,兩眼直冒火星,一把抓住他那硬邦邦的長枕頭。
  這下可是火上加油,使得那受辱的老頭又從那不可逾越的門口帶著他那快速運動的尾巴轉了回來。
  “跟著是——發瘋!
  “再就是——吐黑血!
  “再就是——抽筋!
  “最后是——俗人稱之為‘死亡’的一切生命机能的終止。為此你該感謝你自己撒旦般的愚蠢和傲慢。永別了。”他走了又來,大聲吼道,“你也休想葬在任何基督教的教堂公墓里,因為法官是我的好朋友,我將告訴他你是如何死的,為什么死的。是自殺!是自己找死!永別了!”
  杰勒德由于情緒激動而獲得的某种超自然的体力使得他從床上跳了起來。看到他如此激動,那報复心強的演說者比先前更凶狠地朝他沖來,以便拿出世界上不幸失傳了的某种恫嚇的杰出創作。正當他擺著那迅速跟隨的尾巴奔來,并揮舞著他的拳頭時,杰勒德怒不可遏地把長枕頭朝他臉上扔過去,像顆槍彈似的把他打翻在地。那小孩的頭在他摔倒的主人頭底下碰得喀嚓一響,嚇得默不作聲的演說家自己也喀嚓一聲跌進了提籃里,楔子一般卡在籃子里坐著,构成了一個倒置的銳角,壓碎了一個又一個的藥瓶。那小孩由于体輕被拋得遠遠的,但被拋成了一個蹲著的姿勢。他們兩人就像被分成等級的標本一樣,挨次地坐著。小的那個嚎叫不已。那大夫的臉很快充滿了恐懼,接著發出了一聲更響得多也更凄慘得多的尖叫,并以對他這种年紀來說簡直快得惊人的活動速度掙著身子,踢著腿。
  原來他坐到了灼熱的煤炭上。
  灼熱的煤炭燒破了布褲,此刻正燒到了那醫生的臀部。他狂亂而徒勞地想掙脫那個提籃,邊嚎邊叫帶著籃子橫著打滾。呵!忽然听見一個頗大的絲絲響聲!仁慈的杰勒德跑過來,用了一番力气才把那卡得緊緊的提籃扭開。醫生趴在地上呻吟,他被自己的火爐狠狠地燒焦了屁股上的皮,而且也稍嫌過晚地用他自己的次劣制劑止了點痛。這些制劑嘗起來催人欲吐,花色卻丰富多彩,把醫生的灰袍子也奇异地弄成了五顏六色,上面被涂得花花綠綠,超過了体面的程度。
  杰勒德和丹尼斯把他扶起來,安慰他說:“別怕,這不過是‘灼燒療法’,吉里德的香膏。要曉得,你剛剛還給我的這位同伴推荐過哩。”
  那大夫只是用充滿惡毒的眼光瞪了他一下作為回答,并以最滑稽古怪的方式腆著肚子悄然無聲地走了出去。那小孩即刻跟在他后面,但轉眼之間就破涕為笑,并用一個不雅的姿勢向那兩個作俑者表明:他對他主人的這一災難能夠确切地理解,并感到一种狂熱的——盡管是壓抑的——歡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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