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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在餐廳里,与杰勒德同桌的人提到有個負責謄寫修院章程等文件的修士突然去世了。
  杰勒德听到這消息后,便膽怯地主動提出愿意效勞。對方感到遲疑,并對此產生了誤解。杰勒德赶忙說:“東道主,這可不是為了得到佣金,而是為了友愛,為了對你們教派的師兄們沿途多次留宿我這可怜的流浪漢作一點微薄的報答。”
  一位修士贊許地微笑著,但他暗示說已故的這位師兄弟是個优秀的書法家,只有能手才能繼續他的工作。听到這么一說,杰勒德有點顫抖地從行囊里取出一張羊皮紙契据,背面已清洗干淨并寫上了字作為樣本。看到這樣本之后,那修士吃了一惊,赶忙奔往餐廳的高席桌。他曲起膝頭奔越台階,几步并作一步,只是在第五層。第一層或最后一層石階腳才著了一下地。他把書法樣本拿給院長看,隨后談了自己的意見。頓時就有十多雙識貨的眼睛盯在它上面,同時傳來一片嗡嗡的說話聲。很快,杰勒德就看到那院長不只一次地用手指指點點,而那修士隨即樂不可支地走了回來,手里拿著給杰勒德的一份滋美可口、叫做“克魯斯塔德·里亞爾”的加香料的肉汁野味餡餅,以及一只盛滿了濃郁的多香果汁酒的銀質酒杯。杰勒德接過銀杯,先對遠處的院長深深一鞠躬,又對同座一鞠躬,喝了一大口,然后把杯子傳了下去。
  使他非常詫异的是,他看到滿座的修士忽然都稱他為師弟。“你是修院培養大的——你別想否認!”他承認這是事實,并為此感謝上帝。要不是修院的培養,他就會像他兄弟西布蘭特和科內利斯那樣粗野無知。“不過,這也真太奇怪,你們竟會知道我是修院培養大的。”他說道。
  “你用雙手捧著酒杯喝酒。”兩個修道士异口同聲地說道。
  在餐廳下方的一張餐桌周圍,人聲嗡嗡了好一陣子。這時又響起了長時間的快活的喧鬧聲,以致院長派出副院長跑下餐廳來進行制止,并對在座的每個修士予以處分。這時杰勒德羞愧得面紅耳赤,因為在這放肆的歡笑中他耳里听到了“別怕”兩個字以及勃民第的丹尼斯那銅號般的聲音。
  杰勒德很快就被安頓在已故的維爾特師兄的小室里。人們給他拿來了蜡燭、一個可以按任意角度固定的小框架以及全套書寫用具。但活太多,一夜是干不完的。現在的問題是他如何能叫那厭惡修士的丹尼斯多住一會。他把事情向丹尼斯講清楚,并表示愿意听從他的決定。使他喜出望外的是,丹尼斯很大方地說:‘休息一天對我們兩人誰都沒有坏處。你寫你的好了,我將設法消磨時間。”
  杰勒德的作品受到了大大的贊賞。他們异口同聲地說,由于維爾特之死,修院的記錄和檔案反而增添了光彩。副院長硬把一個里克斯金幣塞給杰勒德,并贈給他從修院的大量貯存中取出來的几支筆和顏料。他心里熱乎乎地又繼續往前赶路。既然他是依靠他的筆掙來一筆錢,從而使他心愛的人能重新回到他的怀抱,他感覺這是一個好的兆頭。“瞧這些好心的修士給了我多少東西。好了,希望你對他們更公正一些。老實對你說,听到你叫我的恩人為‘偽君子’,我對你的友誼有時都涼了一些。”
  “我收回我說過的話。”丹尼斯說道。
  “謝謝你!謝謝你!好丹尼斯。”
  “我是一個愛說臭話的無賴漢。”
  “別,別,別這么說!”
  “不過我們當兵的就是粗魯,說話隨便。我要給我自己戳穿謊言,并向那些被我誤解的人表示最大的尊敬。由于少數人的偽善而使成千上万的人蒙羞是不公正的。”
  “現在你可真是通情達理了。你考慮了我說的話嗎?”
  “不,是他們自己的表現。”
  杰勒德有點暗自得意——人們都喜歡自已被證明是對的。他十分專心地听丹厄斯主動講他的這個思想轉變過程。
  “事情是這樣的。第一天用正餐時,我身邊一個年輕修士的确張開了他的大嘴,笑得非常動听。‘好,’我說道,‘我終于碰到一個人而不是一個剃光了頭的人猿。’為了進一步試探試探他,我拍拍他的寬背脊,念了一通我的口頭禪。‘上帝保佑,別讓它成為可能!’他說道。我愣住了,因為那家伙看起來簡直像所羅門一樣憂慮。我敢擔保,哪怕是在一個神跡劇里你也從沒見過一個更好的啞劇演員。‘我看打仗不會使人更聰明。’他說道,‘若不是為了對抗魔鬼,神父要來干什么?修士還有什么用?

  魔鬼死了,
  修士就打發走了。你滿可以把修院毀掉,在上面犁田,而我們可怜的修士就沒事可做了——只有當兵去,好叫魔鬼起死回生。’接著是一陣令我開心的大笑。我說:‘行,你正是我所喜歡的那种修士。’他說:“你也正是我所喜歡的那种弓彎手。我敢打賭,你一定能給我們講些使我們毛發豎立的戰爭故事。’我說:‘請原諒!剃頭匠已使得這事不可能了。’于是又輪到我來大笑一頓。”
  “這是多可悲的庸俗趣味!”杰勒德憂郁地說道。
  坦白的丹尼斯立即承認他曾見過更快活的打趣,但沒有引起這么多的笑聲。“去掉偽善是件大好事。‘那么,’我說道,‘如果能使你們高興的話,我倒是有辦法使你們起雞皮疙瘩。’‘那我們就等著瞧了。’修士們齊聲應道,接著傳遞了一個暗號。”
  往下丹尼斯又樂不可支地講到,就寢時他們如何把他帶進一間小房間,而不是帶到集体寢室,并嚴格禁止他睡覺。為了有助于他守夜,他們借給他一本畫冊,描繪的是修道士追求凡俗女性的百般艷事。到時候他又如何被赤著腳帶到下面一個客廳,里面備了一頓公爵才吃得上的晚宴。十二個逍遙的修士正在大吃大喝。這些修士都是他平時或戰時碰到過的最愛鬧的小伙子。他還談到他們如何輪番講故事,祝酒,說笑話,傳酒杯。有几個修士打著一副精美的紙牌,牌上是用燙金的圣特列莎、圣凱瑟琳等圣女像當做四個王后,黑修士、白修士、灰修士和拄拐修士作為四個杰克。他們甚至把念珠也拿來當賭注。輸了的時候,罵起人來和大老粗不相上下。大約半夜的光景,一個狡猾的修士偷偷溜了出去。他和另外几個修士机警地跟著來到一個花園,看見他把手往常春藤里一伸,拿出一副繩梯。他用繩梯攀上一道寬十英尺的牆,還沒等到他爬上去,就有一個穿褐色女外衣的人以与他相同的速度冒了出來;隨即開始了鴿子般的談情說愛。這情景与其說使他想起教會,不如說使他想起貓會,于是他“喵”的一聲發出恰如其分的感歎。修士們都加入這“喵”聲大合唱,使得那份界的來訪者惊叫起來,顯得狼狽不堪。然而艾貝拉爾德修士不過對他們嚷道:“怎么,你們也來了?你們這些忌妒別人的‘喵喵’叫的坏蛋!明晚你們也得和一個調子叫你們的春。我將給你們每個穿男裝的配上個穿女裙的。”正是這個狠狠的威脅,才使得他丹尼斯應杰勒德的請求情愿多呆一天。
  杰勒德痛苦地歎息了一聲。
  話說回來。雖然無法使得那厚臉皮的修士發窘,但那姑娘卻哭了起來。他們便圍起一個圈子,一邊學貓叫春,一邊翩翩起舞。在向這兩株牆頭花致以庄嚴的祝福之后,他們便回到客廳,發現有兩個修士躺著,醉得不省人事,而另外兩個則情投意合得涕淚淋漓。他們馬上把兩個醉死過去的搬走,而把那相親相愛、哭哭啼啼的兩個拽走,興高采烈地把他們踢回各自的小室,鎖閉在無限的滿足之中。
  杰勒德感到憎惡,并照直說了出來。
  丹尼斯樂得格格直笑,繼續對他講他的故事。他說,第二天他又和那些年輕的修道士用拖网在養魚塘捕魚,偷捕了許多梭子魚。鯉魚、大頭魚和鱔魚供他們自己享用。夜深人靜時,他們叫他脫掉鞋子,帶著他通過彎彎曲曲的路徑來到一個小禮拜堂。由于很黑,很像個鬧鬼的地方。然后,又走下几層石階,來到小禮拜堂地板下面的地窖。在那儿他忽然看到一番天堂般的景象。
  “那是神父們做禱告的地方。”杰勒德說道。
  “并不經常如此。”丹尼斯說道,“地窖里燃著成打的蜡燭,擺著王侯才能享用的佳肴:十五份有鹿肉、松雞和免肉鮮味的清湯,以高超的烹調技術做出的二十种不同的魚(因為是禮拜五)。每兩個健美的大姑娘中間都夾著一個男人,而每兩個頭帶風帽的小伙子中間都夾著一個姑娘。只有我是例外。想想看,我得通過翻譯來求愛。我疑心那家伙每替我說一句情話就替自己說上三句。要是他沒這么于,你滿可以把他當傻瓜吊死。有几個柔弱的女性是新手,不習慣喝美酒,先得哄哄她們,才肯把酒放到她們洁白的牙齒跟前。但是她們一學就會。他們輪流講故事,說笑話,傳酒杯(順便說說,他們叫人把方酒瓶都做成祈禱書的樣子人一個修士彈著七弦琴,用春天黃鶯般動听的聲音唱著小調。那些詩句起先确使姑娘們臉孔變得緋紅,但她們很快就習慣了。”听到這儿,杰勒德气得要爆炸。
  “可鄙的家伙!毒化青春的無賴!敗坏童心的惡棍!要不是你丹尼斯在場,又因為你丹尼斯沒受過更好的教育,但愿教堂倒塌在這幫人身上。不敬神的可惡的偽君子!”
  “偽君子!”丹尼斯帶著全非矯飾的惊奇叫道,“瞧,這正是我沒了解他們之前給他們的稱呼,可你原先不贊成。不錯,他們是有罪過的人。所有好人都有罪過。不過,憑圣丹尼斯戴盔的頭骨說,他們不是偽君子,而是真正快活的愛鬧嚷的浪蕩子。”
  “丹尼斯,”杰勒德嚴肅地說道,“你一點沒想到那晚你冒的危險。你們伙在一起糟蹋了的那個教堂經常鬧鬼。我是從一位年老的修士那儿听來的。死人在里面走路。有人听見他們輕輕的腳步聲在石板上‘啪啪’地走過。”
  “天哪!”丹尼斯輕聲說道。
  “這還不算,”杰勒德把聲音几乎壓低到耳語聲大小說道,“從被你們變成餐廳的地窖里曾經傳出上界的聲音。死者神秘聚會的聲音會使听見的人半夜三更不寒而栗。丹尼斯,信徒們在夜晚醒著的時候,有時會听見死人嘴里發出音樂聲。在神圣的地窖深處埋葬著的死人中間,會像一陣陣回音似的模糊地鳴響著凡人的手指彈奏不出來的旋律。”
  丹尼斯露出一副惊懼的面容。“哼!要是我早知道的話,騾子加絞車索也不可能把我拖到那儿去。那么,”他歎了口气,“我就失去了一次享福的机會。”
  是否進一步的探討會使那鬼魂般的聲音得到更多的說明,誰也說不上。這時一個“一臉胡須”的師兄騎著他的騾子,手上揮動著一張羊皮紙從修院跑來。這是蓋斯布雷克特和弗洛里斯·布蘭特之間訂立的那張契据。杰勒德把它看做是對故鄉的紀念而十分珍惜。想起他差點丟失了這張契据,杰勒德不兔臉色蒼白起來。丹尼斯感到非常有趣的是,他不但給了那几俗的師兄一枚錢幣,而且給了那騾子鼻子一個吻。
  “現在我可要讀讀你了,”杰勒德說道,“即便你寫得比這糟糕雙倍,但——為了保證永遠不丟失你……”說著他坐了下來,取出針線,用女性般的巧手把它縫在他的緊身衣上。他的心靈和靈魂都回到了塞溫貝爾根。
  他們來到了被許諾的福地。興高采烈的丹尼斯對所有的婦女都脫帽致意,她們也行屈膝禮或者微笑作為回禮。他對大多數男人都一個勁地猛說他的口頭禪。听到這個口頭禪,有些人眼睛一愣,有些人露出牙齒笑笑,有些則兩种表情兼而有之。最后,他把他的朋友安置在一個許諾已久的勃艮第旅店。
  “這是家小旅店,”他說道,“但我打從過去就知道這是家好樣的,叫三魚旅店。那儿寫的是什么?我認不出。”他指著橫貫整個樓房的用大的法文字母寫的一行字。“啊,我知道了,“此處留宿徒步旅客或騎馬旅客’。”丹尼斯一邊仔細地讀著一邊說道,然后顯出非常神气的樣子。
  杰勒德也去看,但上面那個句子實際上寫的是:

  此處不能賒欠留宿。此种老實人已不复存在,虧賬不還者已將其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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