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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杰勒德雖然恢复了知覺,但又重新陷入了絕望。
  第二天,他腦子昏迷發熱。他那褐色的女人般的長發攤在近旁一張桌子上。
  很快出現了一個接一個的更嚴重的症候。
  到了第五天,他的醫生告辭而去,認為他已經沒有希望。
  當天日落時分,他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有些人說,他醒來之后也沒有活下去的希望。
  然而,有個意見頗有分量的街坊老太太(從前是個職業護士)卻說他還年輕,只要能睡上十二個小時,還可能得救。
  听到這么一說,房東太太便請閒人都退出病房,留下她一個人看護。她向圣母許愿,他每睡一個小時她就向圣母奉送一支蜡燭。
  他睡了十二個小時。
  那善良的女房東高興极了。她跪下來感謝圣母。
  他睡了二十四個小時。
  那仁慈的護士開始感到一些疑慮。當他睡足三十個小時的時候,她派人去叫那懂醫道的婦人。
  “睡了三十個小時了!我們該叫醒他嗎?”
  請來的那個女人仔細地觀察了他一陣。
  “他的呼吸均勻,手心濕潤。我知道有學問的醫生肯定會叫醒他,看看他的舌頭,但并不見得能了解到更多的情況。但我們女人應該懂得,最好還是听其自然。你們什么時候听說過睡眠會損害受折磨的大腦和破碎的心靈呢?”
  他已睡了四十八小時。這時,消息傳了出去,她們很費了些勁才把好奇的人擋在門外。只有科隆納修士和他的朋友,那大高個的杰羅姆修士被放了進來。
  兩位修士替換兩位婦女看護杰勒德。他們默默地坐著。前者眼里淌著眼淚,望著他年輕的朋友;后者手里拿著念珠,安詳地望著他,使人回想起杰勒德与他手拉手和海浪搏斗時,他安詳地望著這年輕人的情景。
  最后,我想大概是當這奇特的睡眠延續到六十個小時的時候吧,房東太太用手拐子触了一下科隆納修士。他張望了一下,只見杰勒德慢慢睜開眼睛,仿佛只是打了個盹。
  他呆望著。
  他在床上把身体稍稍抬了起來。
  他把手擱在頭上,發現頭發已經掉光。
  他認出了他的朋友科隆納,高興地微笑起來。但他忽然止住微笑,帶著難以言說的痛苦抽搐了一陣子,接著又發出一聲響亮的叫聲,掉轉臉對著牆壁。
  看到這,好心的房東太太哭了起來。她懂得,把失去了親人的人喚醒意味著什么。
  杰羅姆修士拿著他的祈禱書,念著圣詩和禱文。
  杰勒德把被子裹在身上。
  科隆納修士走到他身邊,輕聲地告訴他說,他并沒有失去一切。神圣的嬰斯是不朽的。他應當把感情寄托在她們身上。她們永遠不會背叛他,也不會像泥菩薩一樣辜負他的期望。說完之后,那善良而單純的神父便匆匆离去,因為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杰羅姆修士留了下來。“年輕人,”他說道,“纓斯神只不過是异教徒和幻想家腦子里的東西。只有教會才能在今世讓心靈得到安宁,死后讓靈魂得到幸福。如果世人欺騙了你,愛情在撕裂了你的心靈之后,又破碎了你的心靈,教會則伸開手臂歡迎你。把你的天賦獻給教會吧。它才是心靈的安慰。”
  他在門口庄嚴地說了這几句話,便掉轉身去了。
  “教會!”杰勒德憤怒地站起來說道,一邊對那修士的背影揮動著拳頭,“我要詛咒教會!要不是教會,我就不會。D碎地躺在這儿,而她也不會冷冰冰地躺在荷蘭。啊,瑪格麗特!啊,我的愛人!我的愛人!在你還活在人世的這几個月當中我偏偏要离開你。殘酷啊!殘酷啊!這些可惡的家伙,他們競讓她死去。死之前不會沒有征兆的。但那些盲目而自私的家伙看不見,或故意不理會這些征兆。不過,我這愛她的人是見到過這些征兆的。啊,要是我在她身旁,我准會救活她,我准會救活她。白痴啊,白痴啊!竟不懂得應當片刻不离她的身邊。”
  他痛哭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時,他忽然又怒不可遏地厲聲叫了起來:
  “教會!就是因為教會的緣故,我才被迫离開她。我要詛咒教會!我要詛咒向我提起教會的偽君子!這該死的世界啊!竟讓蓋斯布雷克特活著,而讓瑪格麗特死去。盜賊、殺人犯、娼婦永遠活著,惟有天使們死去。詛咒人生吧,詛咒死亡吧,詛咒那使生与死變得如此滑稽的造物主吧!”
  杰羅姆憎并沒有听見這些瘋狂而邪惡的話,只是听見了杰勒德在他背后說這話時伴隨著的怒吼聲。
  幸虧如此,要是他听見這些話,他准會像人們毫不猶豫地把只小山羊活活烤死那樣,把這位和他同過船的難友帶到宗教裁判所去活活燒死的。
  房東太太陪著科隆納修士走下樓梯后,听到一個嗓門很高的聲音,赶忙焦急地跑了回來。
  她發現杰勒德正在一邊穿衣,一邊哭泣。
  她好心地勸他。
  “我躺在這儿還有什么意思呢?”他陰郁地說道,“我能在這儿找到我所追求的東西嗎?”
  “圣徒保佑我們!難道他又瘋了嗎?你要追求什么?”
  “忘記一切。”
  “我的小心肝,忘記一切?你這樣說還未免太年輕了吧。”
  “年老年輕又怎樣呢?還有什么東西值得我生活下去呢?”
  他穿上他最講究的衣服。
  好心的太太又開始規勸他。“我的好杰勒德,你要曉得今天是星期二,不是星期天。”
  “啊,是星期二嗎?我還以為是星期六發生的事哩。”
  “不是的。你睡了好久。你從來是不在工作日穿漂亮衣服的。考慮考慮吧。”
  “她活著的時候,我一直按我原來的規矩辦。現在我要按我從前沒有過的規矩辦。過去已成為過去。這儿是我掉的頭發。隨著頭發的脫落,我過去的生活方式也將脫落。我曾盡我最大的努力伺候一個主人。你看見我得到了什么樣的報償。現在我要去伺候另一個主人,也想公平地試試他,看看情況如何。”
  “天哪!”房東太太臉色蒼白地歎著气說,“這些陰暗的話到底意味著什么?你打算去伺候的新主人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就是魔鬼。”
  當他嘴里道出這可怕的聲明之后,這可悲的年輕人便將帽子和羽毛神气地歪戴著走了出去。但他四肢軟弱無力,陰森的面孔死灰般蒼白,整個身体似乎由于衰老而萎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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