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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拂曉時分的寒冷空气,隨著每一次呼吸沁入我的肺里,跑在石子路上,小腿肚子上的肌肉不停地扭擰著,顫動著。我已經記不得當年跑上這些陡峭的山頭,我的腿是一种什么樣的沉重感覺。我正循著我孩提時代几乎每天跑過的路線跑著。這段本地區最陡峭的山坡有4英里路。雖然离山頂只有兩百碼了,但是我的速度慢得似乎那山頂可望不可及。現在的感覺糟透了——我真惊訝,當年我12歲時,如何跑得上這些山坡。
  我認出了小路上那一塊塊奇形怪狀的石頭,一個個急轉彎道,睹物思情,往日跑步時的痛楚又涌現腦際。我找到了這個跑步卸壓的辦法,盼望著每日与陡峭的山路和凜冽的寒風搏斗抗爭。雖然跑步的起因是為了驅散先父之死帶來的痛苦,但那決非唯一目的。我已對它產生了一种依賴性,它成了我集中腦力和体力去征服痛苦和困難的需要。這是一种自我放縱,一個將自己困鎖在自我世界里的机會,每天一兩個小時,在這個自我世界里,我的身体及其酸痛的肌肉成了注意力的中心,時而壯觀,時而險惡的山間景色成了襯托的背景,每天都是一場艱苦的戰斗,每天都是一場輝煌的胜利。
  最后,我終于沖上了山頂,沿著巴思韋待和赫爾姆比之間的一條山脊開始半英里的慢跑。我一路大步慢跑著,躲閃著隱匿在羊腸小道兩旁的尖石頭和密密匝匝的歐石南,否則,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刺破腳掌或撞傷腳踝。一對松雞倏地沖出歐石南叢,沿著山界飛得又低又快,轉眼問一個飛扑便不見了蹤影。晨霧剛剛從巴思韋特四周的谷底升騰,我能看得見那條銀鏈般的河流在朝暉中熠熠閃光,然后向左一個急轉彎,隱人一座紫光籠罩的山肩后面。我回頭看看位于溪谷頭部的那塊寬廣寂寥的大片褐紫色沼澤地。但我正朝著反方向跑去,跑向谷底那一塊塊齊整整的綠色田野,跑向那灰色石頭房屋的村庄,在那儿,可以听見早晨活力的第一陣躁動;一台拖拉机爆響著發動起來,犬聲狂吠要用早餐。我回到我母親家時,渾身酸疼,但精神大振,并且已經作出了一個決定。
  我不可能指望梅布爾索普改變主意,即使我找到了法律依据,与他辯爭,最終,他還是會把我母親赶出去的。那种后果對她微微平衡的心理造成的影響是難以預測的。不過,也許我可以買下這幢房子。那樣,我母親有了一個安度余生的家,對我對她都是一种安慰。
  問題是我拿不出5万英鎊,我雖然有大部分投資于石膏債券的1万英鎊儲蓄,但是,考慮到我現有住房所需支付的抵押貸款,我只能再借2万英鎊,如何只花3万英鎊就能買下這房子呢?
  我想,只好低下我驕傲的頭去求他了,我打電話到赫爾姆比山庄,約好那天晚些時候再与他見一次面,像前一天一樣,我們又在書房里見面了。我把我的想法對梅布爾索普說了,愿出3万英鎊買下那房子。我為我頭一天臨別時說的話表示抱歉,不過,梅布爾索普似乎有了和解之意;也許我的話他還是听進去了一些。
  “3万5千英鎊,”他說。“不能再少了。”
  “一言為定,3万5千英鎊,”我說著伸出手來。我希望自己能從某處搞到錢,他有气無力地握了握我的手。我想我們兩人都深知我們父輩之間那牢不可破的友誼,并為讓他們失望而羞愧難當,我們平靜地分了手。
  當我把這事告訴母親時,她非常高興。她堅持要我再多住几天,我答應了。在經歷了過去几個星期里那緊張的奔波之后,這強迫性的休閒和改換環境對我大有好處。我嘗試著拋棄對自己在德瓊股份有限公司的前途的憂慮,結果大為成功,考慮那事的時間還有得是,但我無法不想凱茜。我不知道她是否會喜歡巴思韋特,真是痴人囈語!她無緣無故地為什么要考慮這個問題。我不止一次地埋怨自己,不知怎么把似乎已經開了頭的一個非常有發展希望的關系搞糟了。
  現在,我必須從哪儿借到2万5千英鎊。應該有可能借到,非常有可能。在證券交易圈里混上一兩年之后,我的薪水應該加得相當快,應該很快就能更具支付能力,只要證券協會的調查查不出什么名堂來,這一切就都會實現。
  我們坐在德瓊公司的會議室里,即我曾在那里受到證券協會的貝里曼先生嚴厲盤問的同一個會議室,擦得錚亮的紅木桌子上擺著一台錄音机,漢密爾頓坐在桌子的另一側。
  當他打電話叫我于星期一上午11點鐘去見他時,我的恐懼感重又被喚醒了。如果調查證明我沒有問題的話,那他肯定會叫我像往常一樣于7點半去報到上班。
  漢密爾頓舉止庄重,即使在他最高興的時候,他也沉默寡言,就是像現在這种閒聊般的談話,他也只說了一句,“這一個星期休假過得好吧?”
  他對我的含混答話根本沒在意,接著說道:“你听听這些磁帶。”
  我完全呆住了。我試圖把過去兩個月里的所有通話都過濾一遍,想想哪次通話能加罪于我。因為我沒有做過任何錯事,所以很難想象出磁帶上會錄些什么內容。
  漢密爾頓輕輕按下了放音鍵。
  音量很高,卡什的聲音嗡嗡作響,“關于石膏債券,你改變主意了?”
  “沒有,我沒改變主意,”我說。听自己錄在磁帶上的聲音,總是感覺很奇怪。听起來不像我的聲音,音量稍微高了一點,而且口音比我知道的要重一些,磁帶繼續往下放。“但是,不知道你是否能幫我一個忙?”又是我的聲音。
  “沒問題。”那是卡什的聲音。
  “要想買紐約股票交易所的股票該怎么買?”
  “噢,那很容易。我可以在這儿為你開一個帳戶,你需要做的就是給我們私人客戶部的米里亞姆·沃爾打個電話,給我5分鐘時間,我告訴她,你馬上要給她打電話。”
  漢密爾頓關掉了錄音机,我們兩個人一時誰也沒有說話。
  最后,我打破了冷場。“那并不能說明任何問題,”我說,但立即又后悔了,這种話听起來很像是出自罪犯之口。
  漢密爾頓眉頭微皺,這表明他心中也是這么想的。“這并不能結論性地說明任何問題,不能,”他說。“但是,當把這些話和證券協會正在收集的起訴卡什的證据擺到一起時,情況就不太妙了。他們听了這些話,似乎覺得卡什正在告訴你如何從某家公司為你自己的帳戶購買股票,而他掌握了這家公司的內幕消息。這是收買你的客戶与你做生意的典型手段,讓人听上去就是那么回事。”
  “噢,不是這么回事,”我反駁道。
  “你們是在談論美國石膏股票,不是嗎?”
  “是的。”
  “而且卡什的确不厭其煩地幫你開了個帳戶?”
  “這個,是的。但是,他是把我當作一個客戶,為我提供幫助的。”我停頓了一下,竭力集中思想,我覺得自己陷入了困境,想不出什么好辦法脫身。最后,我只好重复了一遍事實真相。“我和戴比決定買股票的根据是我自己對這家公司所做的分析,我的分析表明它有可能被收購。我們兩人以前都沒有買過美國公司的股票,卡什似乎很自然就成了我們咨詢的對象,事情就那么簡單。”
  漢密爾頓長久地注視著我。我心想,沒有哪個人的判斷力比漢密爾頓更強了,他會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但是,他沒有完全相信。“你會做出那种事來,我的确感到有些奇怪,”他開始說道。“但是證券協會十分肯定你和其他人做這筆交易是有內幕消息的。你說的對,他們沒有結論性的證据。這种事情的起訴費用很貴,而且往往很難成功,但是,他們确實常常會毀了那些受牽連者的生活,不管他們是有罪還是清白無辜。”
  他停頓了一下,低頭看著他面前的桌子。“我還要考慮我們公司的利益。對于證券協會來說,要公布此事,甚至處罰我們,都不是難事,用不著我說你也清楚,這對那些把錢交給我們管理經營的机构會造成何种影響。如你所知,我們正在与一些潛在的日本客戶進行磋商,他們對我們公司會產生巨大的影響。我不允許那些磋商受到危害。”
  他又抬起頭來看看我。“因此,我做了一筆交易,鑒于目前這种情況,這是一個對与此事有牽連的各方都有利的交易。今天,我將接受你的辭呈。你將保留一個為期兩個月的离職通知期,讓你有充裕的時間在別處找到合适的工作。在此期間,要是你愿意的話,可以繼續來上班,但你決不能代表公司進行交易,出了這個房間,不要對任何人說起你的辭職原因。”
  “我很抱歉,”他說,“但對于我們大家,特別是對你,這是最佳處理辦法了。”
  原來是這么回事,既成事實,采取這樣一個漂亮的小動作,德瓊公司照常經營下去,就像啥事也沒發生過似的。我對此毫無辦法,這個事實很難使人接受。
  “我要是不辭職怎么辦?”我說。
  “你這話問都不要問,”漢密爾頓說。
  一時間,我覺得還應爭辯几句,拒絕接受他的提議,并要求進行一次全面調查,但這毫無意義。我會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而現在這樣,我至少還可以另找工作。
  我一言不發,兩眼直愣愣地盯著會議桌。我感覺到我兩頰漲起了紅潮。我突然百感交集,气憤、羞愧,以及一种深深的絕望情緒。我張口欲言又止,我深深地呼吸著,控制住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現在什么也別說,也不要使性子,要沉著鎮定,离開這儿。
  “好吧,”我嘶啞著嗓子說。我站起來,在漢密爾頓面前扭轉身子,离開了會議室。我需要到交易台去拿一兩樣東西,電話號碼之類的東西,我走進交易室,一切活動戛然而止。我能感覺到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看著我,我穿過极其令人難堪的气氛。我誰也不看,只是兩眼盯著我的交易台,臉繃得緊緊的。我的臉頰依然發燙,我走到交易台前,把電話號碼和兩三件其他東西收拾起來放進公文包,走出交易室時,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天知道他們在想些什么,現在我可不想為那种事操心。
  我在大樓外面的街道上攔了一輛出租車,回家的路程很快就到了。當我回到寓所時,至少我已經將心中沸騰的情感理出了頭緒,我將把它們一個個分開來,各個擊破。
  首先對付憤怒,我气憤的是,自已被不公正地認定有罪,而竟沒有机會為自己辯護。我被認定有罪是因為這個結論最容易為每個人所接受,還有一點我感到气憤的是,漢密爾頓竟然允許他們這樣對待我,他肯定能夠采取某些措施來保護我,在所有人中,漢密爾頓應該最能夠拿出辦法來擺脫這個困境,他已經讓我看到了公司的光明前景,我認為我對于他來說比那更重要。然而,細想起來,我覺得漢密爾頓以他慣常的思維方式掂量出了頑強堅持到底的利弊,認為這种辦法較為有利,尖聲大叫“這不公平”是毫無意義的。
  接下來是傷心,我已開始漸漸与德瓊公司融為一体,我正在學習如何進行交易,并且愛上了這一行。雖然漢密爾頓的決定讓我失望,但我從他身上學到了許多知識,要學的還很多,很難想象有誰能夠成為像他那么好的老師。不過,至少我在德瓊公司工作的這段時間使我相信,我喜歡做交易,井表明我有這方面的潛力。我只好另找雇主,重新開始了。
  要是我找不到別的工作怎么辦?想到這個念頭,一陣恐慌沖上我的頭腦,要是我再也不能從事證券交易怎么辦?我覺得自己無法正視這种可能性。如果我要籌集資金為我母親買房子的話,我也需要找一份報酬丰厚的工作才行,沒有工作而要籌措2万5千英鎊,簡直是异想天開。倘若梅布爾索普老爺把她赶出來,天知道她會做出什么事來,我現在几乎都能想象得出我姐姐琳達臉上那輕蔑的表情,如果她知道了我無法阻止這种事情發生的話。
  不過,那陣恐慌很快便消失了,失業對于人們來說是家常便飯,如果他們真有本事的話,很快就能找到新工作。
  我生性倔強,我要是因為這一點點晦气就放棄證券交易工作的話,我就算不得一個男子漢,好運要靠自己去創造。當然,人有時也會背運,但是,只要堅持不懈努力下去,最后,好運總會向你招手微笑的。關鍵是不要气餒,不要失望;每當遇到了挫折,要加倍地努力工作。
  于是,我抽出一疊紙,開始草擬一份找工作的行動計划,不到半小時,我便粗略地列出了一系列行動步驟,并十分自信一定會取得良好效果,馬上行動。
  我打電話給我認識的兩位招聘顧問,并安排了約會。我花了几個小時潤色加工我的簡歷。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招聘人員會很高興有個新顧客,我認為我的簡歷看上去一點也不差。
  第二天上午,問題開始出現了。我已拿定主意最好是先從那些我每天与之通話交談的推銷員們開始。他們也許會知道誰需要雇人,而且他們對我的能力也應該是比較了解的。經過一番仔細考慮之后,我首先給戴維·巴勒特打電話。他已經在證券市場滾打多年,人頭很熟,應該比較了解情況。
  于是,我撥通了哈里森兄弟公司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不是戴維,而是他的一個同事。他說戴維正忙著,但會回來的。我留下我的電話號碼后便等待著。兩小時過去了,他還沒有打電話來,我又試了一次。
  這一次是戴維接的電話。
  “你好,戴維,我是保羅,”我開始說道。
  戴維稍稍停頓了一下才回答:“噢,你好,保羅。你從哪里打電話來?”
  “從家里,你已經听說了?”
  “是的,听說了。”停頓了一下。“你找到什么工作沒有?”
  “嗯,還沒哩。實際上,我才開始找工作。這就是我給你打電話的原因,你是否碰巧知道眼下有沒有什么有意思的工作?”
  “恐怕沒什么,目前招工市場相當冷清,”戴維說。“瞧,我得走了,一個客戶在另一條線上等著哩。”
  “別急著走……”我連忙說。
  “什么事?”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夠花半小時和我談談,我可以做些什么工作,你比我更了解行情……”
  “恐怕眼下我很忙。”
  “隨你什么時候,”我說,發現自己的聲音里流露出一絲絕望的口吻。“早餐時候,或是下班以后,我可以到你那儿去。”
  “保羅,我想我幫不了你的忙。”電話里傳過來的聲音很客气,但也很堅定,相當堅定。
  “那好吧,”我沮喪地說,“那就不麻煩你了。”我說罷,挂斷了電話。
  我真弄不懂這是怎么回事,平日里戴維總是十分樂于助人。他現在拒絕幫助我并非偶然,定有原因。我思索了一會儿,覺得自己原來完全看錯了人,也許他對待現客戶和對待前客戶時完全是兩副面孔。但是,這似乎并非戴維的真實面貌。
  我怀著惶恐不安的心情給另一個推銷員打電話,結果同樣,客气而不予幫助。第三個人甚至更惡劣,我在電話中听到那個推銷員對接電話的人說:“告訴他我不在,要是他再打電話來的話,就說我离開交易台了。”
  我呆呆地坐著,凝視著電話机,情況看來不妙,我還能打電話給誰呢?卡什?想都不要想。猛然間,我想起了凱茜。但是,她若像其他几位那樣也讓我吃個閉門羹的話,我是無法忍受的。
  克萊爾!對了,她肯定愿意花時間和我談話的。
  于是,我便給她打電話。她一听是我的聲音,便突然壓低聲音:“保羅,人們的傳言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人們都在說些什么?”
  “說你進行內幕交易被抓住了?”
  原來是這樣!終于有人直截了當地說出了人們的想法。
  “不,那不是真的,或者至少說,我做的不能算是內幕交易,不過,證券協會認為那是內幕交易,這倒是真的,所以我就辭職了。”
  “辭職,人人都在說你被解雇了!”
  “可以說是被迫辭職吧。”我几乎再也不想說什么了,繼續否認似乎是白費口舌,看起來好像人人都認為我有罪。最后,我平心靜气地說:“我沒有做錯任何事。”
  “我知道,”克萊爾說。
  突然,一股小小的釋然和感激之暖流涌上我的心頭。“你知道?你怎么會知道?”
  克萊爾笑了起來。“你呀,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卷入內幕交易中,你也不會,你是我所認識的最誠實正直的人。過于認真,過于乏味。”
  “這一點我不否認,”我說,情緒稍稍有所好轉。
  克萊爾的聲調突然變得神秘兮兮的,聲音也像耳語似的。“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
  我把我購買石膏公司股票的事及其原因統統告訴了她,當我說到卡什也卷入了此事時,她打斷了我的話。“那個小人?我應該想到他會与這事有牽連。我的老天!簡直難以置信,還能允許他這种人繼續從事證券交易。”
  她話中有話,听起來好像卡什在接受什么調查似的,也許他在布龍菲爾德-韋斯投資銀行的日子也屈指可數了。那倒不失為一种安慰。然而,我認為要是有誰能夠擺脫困境的話,那必定是卡什。
  我告訴了她戴維·巴勒特和其他人對我請求幫助的反應。“唔,我一點儿都不感到惊訝,”她答道。“這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路人皆知了,你已經臭名遠揚了,甚至連不認識你的人都在議論紛紛。我可以向你保證,一下子不可能有人雇用你的。”
  這一擊把我打得暈頭轉向,即便在克萊爾看來,這話說得也太生硬了,她立刻意識到了這一點。“噢,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她連忙說道。“過一兩個月人們就會忘記的,你會找到工作的。”我一句話也沒說。“保羅?保羅?”
  我嘟噥著說了聲再見,放下了電話。
  原來如此,人人都在注視議論著我,在債券市場上,我不可能再找到工作了,現在找不到,也許永遠都找不到,就這么簡單,就這么肯定。
  自從戴維·巴勒特在電話里一個勁地推諉搪塞后,我便知道這事是真的,但是,我把它強壓在心底。我相信只要有意志力,就一定能再找到一份工作。但是,意志力無法使人們忘記我是那個最臭名昭著的金融罪犯,一個搞內幕交易的人。
  使我感到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像我這樣一個被人認為有小小不端行為的人竟會遭到那些人如此的蔑視,而他們自己對客戶,對雇主,甚至對朋友大扯其謊,大行其騙已是家常便飯。但是,內幕交易性質就不同了,它具有傳染性。那場最終導致了高風險債券市場執牛耳者邁克爾·米爾肯垮台的內幕交易的瘟疫曾在華爾街肆虐,慢慢地傳染著一個個投資銀行家,到最后,紐約几乎所有的金融机构都程度不同地感染上了,祛除疾病的辦法非常簡單。一旦瘟疫爆發,立即將受感染者隔离開來,并切斷其与外界的接触,發生在我身上的正是這种情況。
  現在這种后果讓人難以接受,我想要做的事情再簡單不過了,就是從事證券交易,做一名优秀的交易員是我的抱負。直到一個星期之前,我仍然覺得只要再努力一兩年,這顯然是可以實現的。但是,現在已不可能。
  我猜想有些人沒有任何目標地活一輩子,過得也挺快活,我不是這种人。當我看准目標后,我就會全心全意地為之奮斗,為之獻身。當然,最終當我接受自己不會成為世界上跑得最快的800米運動員這一事實時,心里是很難受,但是,我也清醒地看到,我已經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几乎接近了那個目標。在交易方面,我被剝奪了一個顯然穩操胜券的机會,這使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是我成年生活中最糟糕的日子,我仍然往外發求職信,甚至去進行了兩三次面試,但是我并不抱什么希望,我知道注定要碰壁。
  很快,我的心情變得沮喪起來,那是我從來沒有体驗過的极度沮喪,我灰心喪气到了极點,什么事也不想做。過了一兩天,我連跑步也停止了,總是自我安慰說再休息一天不會有什么害處的。我試著看小說,卻不能集中思想。我很多時間都消磨在床上,只是躺在那儿,睜大兩眼,呆呆地出神。我在倫敦城里漫無目標地長時間地游蕩。但是喧鬧的交通噪音、汽車排放出來的廢气和難耐的熱浪弄得我精疲力竭。對于一個長期以來從意志中汲取營養的人來說,一旦意志崩潰了,人整個儿地就衰竭了下去。
  我也感到孤獨寂寞。平常,我一個人獨處時從來沒有感到過煩心,但是,現在我渴望能有人和我說說話。一個能幫我把一切都理出頭緒來的人,但是有誰能做到這一點呢?工作中的同事几乎沒人愿意和我說話。我沒有勇气對這几年來結識的,星散在各處的朋友和熟人們承認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我應該找他們一吐為快,但是我沒有那樣做,我最不愿讓其分擔我煩惱的是我母親。我很清楚近期內我就必須委托律師為她辦理買房之事,我如何能弄到買房的錢呢?确實,在證券交易的大門已經向我關閉的情況下,我是無法找到一份報酬丰厚的工作的。
  我不去想那個問題,或者說盡量不去想。但是,這問題擱置得愈久,它就愈發折磨著我的心。讓我母親流离失所,無家可歸,我是有責任的;然而我對此是有心無力,一點招數也沒有。
  在我寂寞無奈時,思念凱茜的心潮頻頻涌現。當我希冀能有個說話對象時,我總是會想到她。我回想起在美國出差期間,我們之間很自然就建立起的那种相互理解,還想到了她對我生活的同情和興趣,我需要有個人對我現在的生活感興趣。
  然后,她對我的拒絕又涌回腦際來奚落我,她責備我在毀坏她的前程,責備我粗俗地懇求她与我出外吃飯,毫無疑問,她肯定听到了關于我所做的事——不,應該說是有人認為我所做的事。她一定會十分慶幸自己避免了和我攪在一起,甚至會為有過与我相處的念頭而嚴厲自責,与一個進行內幕交易者有聯系對她向上爬毫無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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