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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楊江柱 現在的新式醫生,我想,當他望著你,望著我,望著任何人的時候,他看到的對象和我們看到的大不相同。他看到的不是一個人,不是從深不可測的眼睛里向外張望的靈魂,他看到的是一套管子,投料管、水管、接頭、杠杆、食物箱和水箱。他看到了体內35英尺長的管道,110英尺長的電線,外加兩個裝在水平環上的光學透鏡,透鏡后面排列著一磅半腦髓。換句話說,他看到的完全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架复雜的机器。這一套古怪裝置,可能運轉得非常糟糕,管子呼哧呼哧地喘著气,汽化器堵塞了。醫生自然想把這套裝置徹底查清楚,就好像車庫里修車的人渴望把一輛摩托車拆得七零八落一樣。他很想拿起一把活動扳手,把這套裝置的接頭統統上緊;用水龍頭對准它,沖洗它的管道;或者還有一個更好的辦法,干脆裝進一個新鍋爐,把舊的扔掉。 這就是所謂“醫療本能”。可以說,在醫生想怎樣對待病人的做法中有點凶狠無情,几乎達到了滑稽可笑的程度,只差沒有用一把小槌子把木釘一顆顆往病人身上敲進去了。就是槌子和木釘,遲早也會用上去的。 不過,請你把普通的行醫之道在前后兩代人中發生的變化對比一下吧。把50年前的醫療和今天的醫療比較一下,我們就容易預見到這門科學今后的進展。 那么,第一步—— 1880年的醫學 人們的救星 在老式作風的歲月里,有人得了病去找家庭醫生,訴說自己病了。醫生給他一瓶藥,他把藥帶回家,喝下去就好了。 藥瓶上寫明:“一日三次,水沖服”。第一天,病人服藥三次,第二天服藥二次,第三天服藥一次。第四天,他忘記了這回事,但這毫無關系,反正他那時已恢复健康。 他去找醫生看病的地方就是醫生自己的住宅,號稱“診療室”的就是晚上玩紙牌的那間房子,里面除了釣魚竿和獵槍外,沒有任何別的器械。 在洗碗洗菜的水槽上的水龍頭那儿,醫生親自動手配藥,手頭有什么藥就配什么藥,究竟是些什么藥并沒有多大關系。事實上,病人一看到藥正在配就覺得好過一些。 醫生不給病人照X光。他辦不到,因為那時根本沒有X光。他不量病人的血壓,也不檢查動脈,人們當時還沒有這一套。 如果醫生是個愛思考的人,就常常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病人走后,醫生坐下來銜著煙斗納悶:病人究竟出了什么毛病呢?但是,對患病者本人,醫生卻絕對不會流露一星半點這樣的納悶或怀疑,絕對不會!醫生這門職業早就向醫學之父——古希腊的希波克拉底學到了一條箴言,一代代傳下來,成為牢不可破的傳說:搞醫療的人絕不對病人談醫療。 有時,醫生怀疑某人真正病了,但他絕不會說出來。只有當病人完全好了以后,醫生才會跟他說他曾經病得多么厲害。因此,每一場病回顧起來都好像死里逃生,幸虧一劑不遲不早、恰到好處的藥救了命,這提高了治病這回事的聲望,醫生好像成了人們的救星。年華消逝,醫生的胡子——所有的醫生都蓄著胡子呢——變成花白,他整個形象有了一种從容自在的庄嚴神態,流露出高貴的表情。他只要出頭露面到了場,憑這一點就可以治好病人。除此以外,他所需要的全部東西不過是一瓶藥和一個軟木瓶塞。在病情危急万分的病人那儿,他坐在病床前守護,可能熬一個通宵,但病人第二天早晨就會百病消除。 為了幫助病人恢复健康,醫生在處方上寫著:“宜食易于消化之食物”。易于消化的食物就是指牛排和黑啤酒。 這樣的醫療,當然毫不科學,作用非常有限。死亡能夠逼得它走投無路。但是它卻帶有人情味,親切体貼,情意殷殷。今天把它取而代之的是“机器醫療”,擁有机器檢驗、科學診斷、醫院、X光等等。這一切很了不起,可是還沒有人把机器醫療和使病人恢复健康的藝術結合起來。 證据如下: 那個古怪裝置穿著嗶嘰衣服,縮成一團,坐在診療室的椅子上。它的火車頭器官低垂著,在接頭處折疊下來。這東西惶惶不安,可是醫生并不知道這一點。這可怜的古怪裝置充滿了惊慌,惊慌正緊緊扼住它的投料管,但它盡量裝出勇敢的樣子。 “到底是什么毛病,”醫生說,“不大好說。” 他正在做几項初步檢查,敲敲听听。 “我可不能說我很喜歡這個心髒,”醫生補上這么一句,然后又陷入無聲的沉思中。 “對”,醫生從沉思中醒過來后繼續說,“有一些我不喜歡的症狀——我根本不喜歡。” 那個古怪裝置也不喜歡,但他沒有作聲。 “可能有,”醫生說,“關節僵硬,這儿。” 關節僵硬是怎么一回事,有什么后果,那個古怪裝置不知道,但光是這個詞的聲音就夠他受的啦。 “很可能,”醫生又有了另一個絕妙的想法,他說,“前部有浸潤。”1 1作者描寫醫生故弄玄虛,把根本不是醫學術語的難字和醫學術語混在一起,這里的“浸潤”是醫學用語,“前部”(proscenium)一詞原為“舞台前部”,根本不是醫學用語。 這些也許不是醫生使用的确切的醫學術語,但是那個古怪裝置听起來是那樣。 “是這樣嗎?”他問道。 “不過,我們還得繼續觀察,直到搞清楚我們發現了一些什么。你說你從來沒有得過狂犬病嗎?” “我記得沒有。” “有意思。症狀看來像是狂犬病或者可能就是‘重言法’。”2 2此句的“重言法”(hendiadys)一詞和醫療毫無關系,是語言學上的用語,比較冷僻。醫生把這個詞用來故弄玄虛,使病人如墮五里霧中。 醫生沉思了一下,開始在小紙片上寫字。 “嗯,”他用愉快的語調說,“無論如何,我們要把它查清楚。” 他寫出X光透視、驗血、檢查心髒的小通知單。 “嗯”,他作結論說,“不要惊慌。你可能在街上爆裂開,不過我想不會,我不太擔心發生這种事。你的大腦兩邊倒可能爆裂開。要是真裂開了,我不會吃惊的。如果你的眼珠在街上掉出來,請讓我知道。” 這不是醫生的原話,但卻准确地表達了醫生的話所傳達的印象。 “我會讓你知道的。”那個古怪裝置說。 “呃”,醫生說,他這時對這個病例熱乎起來了,充滿了藝術家的興趣,“至于飲食,我想最好不吃東西,一個月左右什么也不吃,也不喝,把煙戒掉,最好也不睡覺。” “最重要的”,醫生最后突然流露了先前忘記使出來的好心腸,他說,“不要著急。你隨時都可能爆裂開,不要為這件事操心。你可能死在出租汽車里,果真如此,倒不是意料之外的事。一周后再來,我要把X光片子給你看,再見。” 那個古怪裝置离去了一個星期。一個星期意味著七天,168小時,10080分或者604800秒。那個古怪裝置清清楚楚地意識到每秒、每分、每小時、每天,他能感覺到正在消逝的每一秒鐘。 一星期后,他又來了,發現那位醫生眉開眼笑,興致勃勃。 “瞧!”醫生說,把片子對著光舉起來。 “片子上是些什么呀?”那個古怪裝置問道。 “大腦唄”,醫生說,“你瞧那霧點,這儿,就在大腦和百科全書之間——”1 1在英語中,“腦”(encephalo)与“百科全書”(encyclopaedia)在綴詞与發音的頭一部分有類似之處。其實,后者也与醫學無關,醫生把它們亂湊在一起。 “那是什么呢?”那個古怪裝置說。 “我還不知道,”醫生說,“現在要說還為時過早,但我們會注意看著它。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我們也許要打開你的腦袋看看。目前,他們在切除大腦方面于得挺出色。那是相當大的手術,不過我想我可以冒這個風險,我會通知你的。再說,我希望你正在照醫囑辦事,沒有吃東西吧?” “嗯,沒有。” “也沒喝酒?也沒抽煙?” “嗯,沒有。” “那就對啦。腑,嘔,一兩天內,我們會知道更多的情況,能拿到你的驗血結果和心髒剖面圖,我看那時候就可以開始研究情況究竟如何啦,再見。” 過了大約一個星期,醫生對他的女秘書說:“穿嘩嘰服的那個古怪裝置今天上午應該上這儿來吧?” 女秘書查看了記事本,說:“對,我想他該來。” “好吧,打個電話給他,他不必來啦。我已收到醫院對他進行各項檢查的報告單,什么毛病也沒找出來。告訴他,醫院里要他六個月后再來,那時也許會查出一點什么,現在可真是什么毛病也沒有,除非是他想象自己有病。嘿,順便跟他說一聲,他听了會高興的,X光片子上那個霧點上次看來好像是大腦中的血塊,原來不過是玻璃上的毛病,他听了會大笑一場的。” 女秘書走進電話間,過了一會儿才出來。 “怎么樣?”醫生說,“找到那位先生接電話了吧?”他現在稱那人為先生,不再稱之為“古怪裝置”,因為他對那人在醫療上的興趣已經消失了。 “我打電話到他家里,”女秘書回答說,“但他們說他死了,昨晚死的。” “天呀!”醫生嚴肅地說,“這樣看來,我們畢竟還是搞錯了,我們早該對他進行別的項目的檢查。他是怎么死的,他們談了這方面的情況嗎?” “談了。他們說,据他們了解,他死于煤气中毒,他好像是故意打開臥室里的煤气的。” “嘖,嘖,”醫生說,“自殺狂!我忘記檢查他這方面的毛病啦。” 1作者把兩個人物的名字分別叫做“沃爾拉斯”和“卡彭特”,他在這里用了音義雙關的修辭手段。“沃爾拉斯”(Walrus)用作普通名詞,指動物中性格柔弱的海象,此處用作怕老婆的丈夫的名字。“卡彭特”(Carpenter)用作普通名詞,指木匠,此處用作醫生的名字,諷刺他對病人動手術就跟本匠制造東西一樣。 但是,人類對任何事物畢竟都能适應,照樣生儿育女,人丁興旺。這种新醫療方法,這一套修修補補、查這查那、搞預防注射等等已經成為我們共同生活中得到承認的組成部分。在這套方法里,我們能夠看到治好病人的藝術在今后的發展。說得更确切些,還不能說是治好病人的藝術,那樣的藝術已經喪失了,正在取而代之的最好叫做重新造人的藝術,它的目的不是把病人治好,病人已經不值得治好;要把病人重新造過,徹底翻新。如果病人的發動机不起作用,干脆裝一個新的進去。今天,每個人大体上都知道一點重新造人的外科手術在干些什么。取出一些骨頭,裝進新的,把瓊斯先生身上一塊塊的皮膚移植到史密斯先生身上去。沒有人愿意徹底想想那些可怕的細節,也沒有人愿意問問這樣會引向什么地方去。然而,目標是夠清楚的了。毫無疑問,目標一旦達到,認為這种手術可怕的一切想法都會一掃而空。那類想法都不過是次要的、相對的,在絕對的真實中沒有任何基礎。章魚顯得可怕,而煮熟的龍蝦卻顯得是美味佳肴。如果人們從未見過煮熟的龍蝦,一場晚宴上的全体賓客看到龍蝦就會嚇得站起來,失聲叫喊著。 因此,看來這是可能的,隨著重新造人的外科手術的胜利進展,一切恐怖感都會消逝。對那些裝上假牙的人,我們已經非常習慣。對那些經過美容術修整面孔的人,我們正在習慣。要不了多久,對一位剛剛買到嶄新的胃的朋友,我們也不會嚇得躲開他了。 證据如下: 2000年的醫療 沃爾拉斯和卡彭特 “喂,我想把他徹底裝修過。”那位很自信的太太對醫生說。 她一邊說,一邊指著一個樣子可怜的生物,那顯然是她的丈夫。他無可奈何地坐在椅子上,怯生生地望著自己的妻子和醫生。 女的是那种口若懸河、專橫自信的角色,正是這种性格使得夫妻兩人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男的是人們很熟悉的那种怕老婆的丈夫,臉上的表情就跟海象的臉一樣怯弱,也有海象那樣參差不齊、向兩邊垮下來的胡子。 “這事儿我可不知道。”他咕咕噥噥地說。 但是那位太太和那位醫生都沒有怎么注意他咕噥了一些什么。 “他身上的每一樣差不多都需要換新的,”那女人說,“我一直跟他說,我要給他全換新的,送給他作為下個月的結婚紀念日禮物。到下個月,我們已經結婚25年啦!” “25年啦!”醫生說。 “當然,”那位太太咯咯地笑起來,“我們結婚的時候,我還只是個小姑娘,他們老是叫我小小的玫瑰花苞咧!” “對,對,”醫生低聲咕噥著。他心不在焉地望著這位太大,并沒有真正看見她。醫生也許是在想:歲月的消逝,一代一代人的變換,都不能改變這類女人,也不能改變剛才那樣的談話。話說回來,醫生也許不是在想這些事,他可能只是一直在想這個病例。像這种醫生行業里稱之為“一套完整工作”的手術,并不是每天都有人來請卡彭特醫生做的。裝進一兩根新骨頭,裝進一部分大腦或者換掉原來的胃,都是司空見慣的家常便飯。但是,把一個人從頭到腳徹底改裝仍然是不尋常的事,也許還有點試驗的味道。 “其實,”那位丈夫又開始說話了,“我還說不准是不是真正需要這樣大動手術呢;其實,從我這方面來說……” “得啦,約翰,”他的妻子插嘴說,“可別再讓我听你的那一套啦!這是我的事,你莫管。手術費由我付,用我自己的錢,你不要多嘴。” 醫生深思地注視著病人,他好像正在用眼睛給病人量尺寸。 “他身上還有很多我可以用的東西呢。”醫生說。 “你這是什么意思?”那位太大問道。 “嗯,比方說,他的腦袋,那就滿不錯嘛,我可以原封不動地照用。” “他的臉不行!”那位太太說。 “呃,就說他的臉吧,在某种方式下也用得上。對身体組織不作根本改裝也可以達到的效果會使你感到惊奇的。他的臉并不需要重新換過,而是需要更有生气,更有表情,更加机靈。你等著瞧吧,等我用電壓兩万伏左右的電流通過他的面部,那時你再來看他的臉會是什么樣子吧!” “喂,”那男人咕噥起來,“我還不能肯定我會喜歡這种做法。” “你不會知道臉上通了電的,”醫生說得很干脆,接著又說,“而且,我也看不出為什么不能用他的骨頭架子,手和腿都不錯嘛。” 女人搖搖頭。 “他不夠高。”她說。 “我個人的意見,”男的開始說。但他的妻子根本不听,只顧自己說下去: “他需要派頭。我們一道出去的時候,他顯得太不神气了,我想要他比現在高得多。” “很好,”卡彭特醫生說,“那好辦,我在他的腿骨上再接上六英寸就足夠啦。他在桌子跟前坐下來的時候會顯得稍微矮了一點,但關系不大。不過,為了手腳勻稱,當然也要同時換過一雙手。順便問問,”醫生想到了一個新主意,又加上一句,“你玩高爾夫球嗎?” “我玩不玩高爾夫球?”病人說;頭一次流露出明顯的活躍神態,“我難道還干別的?我天天都玩呢,不過說起來你不會相信,我在俱樂部里几乎要算是玩得最蹩腳的啦。就說昨天吧,我想把球打進長洞,三下打了480碼——正打到長洞周圍的綠地1,可就在那儿陷住啦,又打了七下才打進去。七下呀!你會這樣嗎?” 1,高爾夫球每打一盤,要把球打進18個洞中,打的次數越少越好。長洞与前面的洞相距500碼,綠地是長洞四周的一小片地區,上面的草經常加以修剪。 “我要告訴你,”醫生說,“如果你有這樣的感覺,在改換你的手脖子的時候,我可以對你玩高爾夫球幫一點忙。” “嗨,要是你能做到這一點,我愿付1000美元,”那男人說,“你認為你能辦到嗎?” “請等一會儿,”醫生說。他走進了鄰近的電話間。他在電話里說了些什么,別人對他說了些什么,沃爾拉斯先生和他的妻子都听不到。不論是現在還是在理想國,醫療手術的詳情內幕都不像最后的成果那樣高尚完美,經得起認真考察。不過,當電話打通的時候,如果有人听到了,他听到的就會是下面這一番對話: “我是卡彭特醫生。你們昨天弄到手的那個蘇格蘭高爾夫球職業球員怎么樣了?都用完了嗎?” “等一下,醫生,我來問問看……沒有,他們說用掉的還不多。你是要他的大腦吧?” 醫生笑了起來:“不,謝謝。我要的是他的右前臂。我這儿有位顧客,他肯出价1000美元。好。謝謝你。” “沒問題啦,”醫生對那位丈夫說,“我可以給你裝上一個高爾夫球調節器,哦,我想我們現在總可以馬上動手了吧,呃?” “還有一樣,”那位妻子說,“我最希望你幫他改掉的就是這一樣。約翰老是這樣靦腆害羞,沒有充分表現出自己的优點。” “唉,算啦,算啦,瓊!”男的直率地抗議說,“我并沒有值得重視的优點。” “晤,我想”,那女的繼續說,“約翰是有人們稱為‘自卑感’的毛病,這個詞是這樣說的吧?呃,你能不能對他的大腦搞點什么名堂,把他的自卑感搞掉呢?” 卡彭特醫生微笑著說: “自卑感不在他的大腦里,沃爾拉斯太太,和自卑感有關的是他的內分泌腺,要改變內分泌腺比什么都容易。調整倒有點困難,唯一的危險就是可能搞過了頭,使得他由自卑變得有點自大。” “那好嘛,”女的說,“那對他沒有坏處,他正需要搞過頭一點。” 以后接連好多個星期對沃爾拉斯先生進行“治療”,如果對“治療”中的細節老是說個不休,未免牛頭不對馬嘴。那些事只能寫進醫學技術書籍。哪怕就是現在,我們宁可把那些事說得含糊一點。在未來若干代人中,對于重新造人的外科手術過程會要求保持更大的沉默。總之,用持續不斷的麻醉來代替現在這种斷斷續續的麻醉使這件事的面貌完全為之一變。恢复健康的過程本身也是在麻醉狀態下進行的。病人——用更常見的名稱來說是顧客——從進入過去叫做醫院的“重新造人院”一直到出院為止,本人一無所知。這樣一位顧客宣稱他“感到自己成了一個新人”,這句話所包含的意義比現在要丰富。 只要說出下面的情況就行了——在一兩周內,沃爾拉斯太太接到醫院來的電話說:“他的腿做好啦。”過不多久,醫院又來電話問她:“怎樣處理他的絡腮胡子?你想把它保留下來呢,還是一勞永逸地徹底剃光呢?” 從最初見面的時候算起,大約過了六個星期,重新造過的約翰·沃爾拉斯走進卡彭特醫生的辦公室,醫生在這种情況下一點也沒有感到惊奇。因為沃爾拉斯先生前后判若兩人,實際上已經認不出來,所以醫生毫無惊奇之感。醫生現在看到的沃爾拉斯先生是一位高個子男人,挺直的身材几乎像一根垂直線,臉上刮得精光,一望而知是煥然一新的硬邦邦的方下巴顯示了男子漢的气概和果斷。 “沃爾拉斯先生!”卡彭特醫生最后總算認出了是誰,喊了起來。 “我就是,”那個人和醫生握手,握得熱情而有力,他說,“雖說這個名字不值一提,我并不喜歡這名字。” “你的自我感覺如何?”醫生問道。 “好,”沃爾拉斯說,“我剛從高爾夫球場出來。我一出院,第一件事就是到球場去。你知道嗎,我不到40下就打完了一盤,其中四下就打進了長洞——你相信嗎?——比標准打數還少一下咧。住院休息和治療确實在我的手臂上產生了奇跡般的效果。” “确實。”醫生重复了他的話。 “不過,事實上,”沃爾拉斯繼續說,“我想我對這种運動有天生的才能。你知道,頭腦在高爾夫球運動中畢竟發揮著跟体力一樣重要的作用啊。話說回來,我到這儿來并不是要談這些,而是來謝謝你,還要麻煩你幫忙把結賬的賬單送給我——給我本人,你當然能理解這一點。” “不過,我想,”卡彭特醫生說,“沃爾拉斯太太不是說這筆錢要由她來付嗎?” “不行,”這位顧客笑了起來,“我可不是那种傻瓜。如果她付這筆錢,她對我就享有債權人的權利,從法律上來說是這樣,你明白了嗎?” “哦,我懂,”醫生說,“常有這樣的事呢。再說,在你這种情況下,我本應該早就想到這一點的。” “還不光是這一點呢,”沃爾拉斯點燃一支煙,說,“我到家里去過,見過她。天哪,卡彭特,那女人可真是個長舌婦呵!簡直說個沒完沒了!事實明擺著,我不愿意再回到她那儿去啦。她談個不休,要把我煩死的。” “這么說,”醫生說,“如果只是她的舌頭的問題,我能夠幫你把它弄短。” “你能夠,呃?”沃爾拉斯先生停頓了一會儿,好像稍微有點遲疑,然后繼續用現在這种果斷堅定的口吻說起話來。最近的24小時里,他已經習慣于用這种口气講話了。 “不,不,現在已經為時太晚。無論如何我不想跟她在一塊啦。事實明擺著,卡彭特,我已經安排好,要娶一位新太太。總而言之,我已經決定娶這個醫院里的一位護士。你去醫院的時候可能已經注意到她,皮膚黑黑的,個子挺高。事實上,如果要說有什么缺點的話,就是稍微高了一點。” “我可以把她弄短。”卡彭特咕咕噥噥說。 “弄短多少?”沃爾拉斯說,“不,我還是要讓她就像現在這個樣子。” “你什么時候結婚呢?”醫生問道。 “我還沒決定呢?”沃爾拉斯回答說,“我想快啦!” “當然囉,”醫生說,“那位年輕的女士對這事也同樣感興趣囉?” “我還沒問過她呢,”沃爾拉斯說,“今天我可能就會向她提出來。不過,我先還得再去打一盤18洞的高爾夫球。嗯,再見,醫生,別忘了賬單。還有,你給我開賬單的時候,麻煩你把我的名字改過來。從現在起,我不再叫約翰·沃爾拉斯,已經改成赫爾克里士·布爾拉史了。”1 1“赫爾克里士·布爾拉史”也是音義雙關的象征性名字。“赫爾克里士”是希腊神話中的大力士,“布爾拉史”由“公牛”(bull)和“猛沖”(rush)兩詞組成,都表明力大与凶猛。 卡彭特醫生是個認真思考的人,當這位顧客走后,他坐在書桌前,繼續寫他的即將脫稿的論文——《論恢复健康的外科手術可能有的局限性》。 加拿大杰出作家斯蒂芬·巴特勒·里柯克(1869—1944),出生于英國南部的鄉村,七歲隨父母移居加拿大。1903年,里柯克在美國芝加哥大學獲哲學博士學位,回加拿大后在麥克吉爾大學教政治經濟學。他一面教學,一面從事文學創作,寫過不少作品,其中有小說、劇本、回憶錄和傳記等。他的幽默諷刺小品特別出色,以笑的語言針砭時弊,揭露批判社會。他的這類作品,飽含机智,將哲理滲透于形象之中,既使人發出會心的微笑,又引人深思,享有國際聲譽。 《醫生和那套古怪裝置》是里柯克的代表作,可以說是一篇科學幻想諷刺小說。科學幻想的成分主要表現在對人的机体進行异体器官移植,70多年前作者的這番“幻想”,如今已開始變為醫學實踐。而社會諷刺則主要表現在醫生与患者及其親屬的人際關系上。作者用幽默的語言和丰富的想象來描繪西方世界中醫生与病人的關系,巧妙而辛辣地揭露了現代化社會把“人”變成了“物”:醫生眼中的病人不再是有思想感情的活人,而是類似机器的一套裝置。這篇作品,也無情地揭露了現代社會中夫妻關系的冷酷,顯示出一切都已商品化的异化情景。把科學幻想和社會諷刺結合起來,并不始于里柯克,美國早期作家納·霍桑的作品在這方面已初露鋒芒,但里柯克在這方面作出了自己的獨特貢獻。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网獨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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