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贊娜·佩帕萊和彼得·帕普金命中注定的姻緣

作者:里柯克


  贊娜·佩帕萊經常坐在法官府的游廊上讀小說,一半身子掩在弗吉尼亞爬山虎的葉子間。每讀上一陣子,小說便會跌落到她的膝蓋上,她那雙紫羅蘭色的眼睛會流露出不平靜的神色,仿佛她內心有無盡的思念。即使在她拿起放在旁邊的一個苹果并再咬上一口的時候,那种恍惚的神色都沒有完全消失。
  她常常雙手握在一起坐著出神,那是在重溫少女時代美妙無比的白日夢。假如你看見她眼中露出神游万里的恍惚神色,那表明她正夢見一個身披盔甲、佩戴翎飾的騎士正把她從多瑙河邊一座戒備森嚴的城堡里營救出來。要不就是,她正夢見自己在地中海藍藍的海上被一艘阿爾及利亞海盜船劫走,而她正在向法蘭西伸出雙臂以示告別。
  假如你注意到她臉上似乎堆起了溫順、甜蜜的表情,那意味著一個叫羅納德·德·歇弗羅勳爵的法國貴族正跪在她的腳邊求婚。她叫他站起來,說她的卑賤出身定會有礙他們的幸福前景,羅納德勳爵頓時陷入可怕的狀態,捶胸頓足的,和英國貴族在情場稍有失意時表現的一模一樣。
  或者,假如不是上述美夢,那准是另一番佳境:她的心上人剛回到她身旁。他高大魁梧,孔武有力,皮膚晒得黑黑的。為了她的緣故,他在蘇丹打了十年仗,現在終于回來了,他回來是為了得到她的獎賞。他告訴她十年來一直在思戀她,即使是夜間站崗守陣都沒有一刻例外。他請求她有所表示,任何表示都行——在蘇丹的十年已給了他們表示一下的權力——贊娜正從她的頭發上摘下一朵白玫瑰——只一朵。正在這時,她突然听見游廊里傳來她父親的腳步聲,她赶緊抓起《德肯色區的開拓者》,開始發了瘋似的讀了起來。
  她歷來是這個樣子,唉,不斷被營救,不斷被劫走,不斷地背井离鄉,向法國、向西班牙伸出雙臂,向瓦拉多里或霍恩布蘭特威古老的灰色城堡說:“永別了!”
  我的意思并不是說她有點儿与眾不同或過于浪漫,因為瑪麗波莎的所有女孩都是這樣的。假如有個阿爾及利亞海盜闖到鎮上來找壓船夫人,他想找一打都不成問題,而假如來的是一位負傷的英國軍官——要是這樣啊,也許最好是不要聲張,要不小小的瑪麗波莎鎮恐怕就要整個儿變成正規的軍醫院了。
  因為瑪麗波莎鎮的女孩們都是挺出色的,請注意這一點。你只需看她們几眼就明白了。你知道吧,在瑪麗波莎你花上一塊二毛錢,便可買到一套用淺藍色或淺粉紅色印花布做的女裝,看上去比你在城里見到的任何服裝都好看不知多少倍——假如你再戴上一頂寬邊草帽,并且以楓樹或綠草如茵的网球場為背景,那就更加迷人了。再說呀,這些女孩都是有教養的,在瑪麗波莎高中上過學,還會算十進制小數哩。要是你還記得這一切的話,就不難理解為什么阿爾及利亞海盜一見她們就開始磨刀霍霍、虎視眈眈了。
  不要以為她們都拼命似地在盼著結婚,事實上她們不想輕易結婚。我并不是說她們不愿嫁給一個游俠騎士,或一個海上大盜或匈牙利流亡者,只是說平常人的平常婚嫁讓她們覺得可怜,她們不屑一顧。她們每個人的心愿是到一定時候与一個迷人的王子結婚,然后雙雙住進鎮上地勢低平處小巧迷人的小屋里去。
  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在瑪麗波莎鎮你每月花八元錢便可租到一座迷人的小別墅,而且有些最迷人的別墅是最便宜的。至于說那些迷人的王子,她們可以在一些最离譜的地方找到他們——在那些地方,你想誰都不會指望會有他們的身影的——你知道,他們中了魔法,正在藥店和印刷厂之類地方打雜,甚至是在雜貨店里當店小二哩。不過為了能夠認出他們,你先得大量閱讀有關蓋蘭哈德爵士和遠征游俠的小說才成,反正諸如此類的東西多多益善。
  贊娜·佩帕萊坐在游廊里,夢見的自然是強盜、受傷的軍官和騎在汗淋淋的戰馬上的羅納德勳爵。但要說她曾夢想過穿鮮艷的黃運動衣的年輕銀行出納員騎著自行車從她面前經過,那是非常難以想象的。因此,當帕普金先生騎車飛快地沖上奧內達街那個坡道的時候,我想贊娜是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的。他的速度表明,他從那里沖過去決不僅僅是為了路過法官府。
  這么說或許有點儿夸張。沒准她對他已有所了解,知道他是匯兌銀行新來的年輕出納員,知道他來自沿海省份且無人知道他的家庭背景,知道他在來瑪麗波莎鎮之前從未坐過獨木舟,知道他坐在周恩牧師的教堂是坐在第五排的坐位上,還知道他的月薪是八百元。除這些之外,她對他就一無所知了。她不明白他騎得那么快的原因,也許他騎得那么快是因為他不敢放慢速度吧。
  當然,這是完全正确的。自從那天帕普金先生在大街上遇到贊娜以來,他在銀行下班后總是騎車從法官府前面經過。他本想每天從法官府門前經過二十次,可是他不敢。一騎到奧內達街,他便會越蹬越快——他并沒有想到要快,可是克制不住自己——一到贊娜所坐的游廊邊,速度立即快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他那件小號的黃色運動衣也在風中飄揚起來。片刻之間他已風風火火地裹著一團塵云消失了,直到沖勁把他帶到几英里以外的鄉間,他才敢停下來或回頭看一看。
  然后帕普金先生會在鄉間繞上一大圈,与此同時拼命設想他是在視察田野的庄稼。或早或遲,他又會朝鎮子方向掉過頭來,再一次直奔奧內達街。他會把踏板蹬得嗡嗡直響,速度會越來越快,再次掠過法官府門前時,他簡直就像轟出槍膛的子彈。他騎車走了十五英里才從法官府前經過了兩次,他可是使出了渾身膽量才做到這一點的。
  奧內達街的鎮民們都以為帕普金先生瘋了,但贊娜·佩帕萊知道他沒有瘋。你瞧,他騎自行車一沖而過的情景,和“傷心者”譚克雷德在多瑙河邊的最后一次馳騁看來隱約有几分相似。
  我想我在前面已介紹過帕普金先生和贊娜·佩帕萊第一次是怎么相識的。就像他們倆的其他事情一樣,那純粹是巧合,根本無法解釋,你只知道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前世有緣的愛情當然是這樣的,而這正是它与平常的男女之情截然不同的地方。

  關于帕普金先生第一次同贊娜說話并和她坐在一起抄寫勸募一毛錢的“連環信”時的感想,我在此不想花筆墨描述了。他們倆齊心合力抄寫了至少八封信,他們發現他倆的筆跡太相似了,簡直叫你分不出彼此來,只不過帕普金的字母是圓角的,而贊娜的字母有尖角,帕普金的字很端正,而贊娜的字有點斜。除了這點區別,兩個人的筆跡實在太相似了,簡直是世界上最罕見的巧合。當然,寫起阿拉伯數字來,他倆的筆跡可就不同了。帕普金對贊挪解釋說:在銀行里干活儿,你必須把“7”字寫得工工整整的,以免看起來像“9”字。
  總之他們寫信寫了一整個下午,寫完后又一起走在奧內達街上,走得非常慢。快到法官府的時候,贊娜請帕普金進屋去吃吃茶點什么的。她說得那么輕松愉快,你真不忍告訴她她已晚了半個小時回家,准會挨法官老爹一頓斥責。正當他倆走上游廊,帕普金還來不及接受邀請的時候,法官已從門口冒了出來。法官手里拿著一塊餐巾,眼鏡里閃爍著炸藥爆炸似的怒火,他大聲吼道:
  “天啦!贊娜,你這該死的丫頭,你為什么不正正經經按時回來吃茶點呢?”
  贊娜向帕普金投去懇求的目光,帕普金報以心領神會的一瞥,隨即便轉身逃到了奧內達街上。即便這一情景不如行吟詩人譚克雷德的犧牲精神那么富于戲劇性,至少其中也有某些完全相同的成份。
  帕普金走回瑪麗波莎飯店吃晚飯時得意洋洋的,而且當天晚上他對餐廳女招待賽蒂態度有點儿冷淡,跟她保持著得体的距离。我敢說以前在瑪麗波莎,還沒有哪位銀行職員有過如此表現哩。瞧他那神气,當年蓋蘭哈德爵士一邊同格韋內維爾王后的女仆說話,一邊從她手里接過越橘餅時的派頭也不過如此。
  自那以后,帕普金先生和贊娜·佩帕萊經常會面。他們作為搭檔在蓋拉格爾先生屋后的草坪上打网球——你還記得吧,瑪麗波莎网球俱樂部租下了它,月租金五毛錢——帕普金先生在球場上經常表現得异常英勇,他跳到空中發球,他那瘦小的身体在空中彎成“S”形。有時,在傍晚時分,他們也乘帕普金的獨木舟到威莎諾提湖上去,贊娜坐在舟首,帕普金則在舟尾划槳。他們划得那么遠,等到他們回家的時候,夜幕早已降臨,天上布滿了繁星。贊娜常看著那些星星出神,說它們是那么遙遠,真不可思議,帕普金則意識到,一個頭腦像這樣的女孩對他這么個凡夫俗子來說恐怕沒多大用處。贊娜常問他昂宿星團、木星和小熊星座在哪儿,帕普金馬上會把它們的确切位置指給她看。這給他倆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因為帕普金想不到贊娜竟記得她在寄宿學校的天文學課本上學過的那些星宿名稱,而贊娜也想不到帕普金不過是碰運气亂指了一番而已。
  有很多次他們談得那么投机,帕普金差點儿向她談起了他那在沿海省份的家以及他的父母親的情況。可最后他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气和盤托出并承受其后果,為此他大罵自己丟臉,沒一點儿大丈夫气概。
  請不要根据上述任何情況臆想帕普金先生的愛情是一帆風順的。相反,打從一開始帕普金先生本人便覺得此事了無希望。
  當然也得承認,有些跡象似乎表明他倆的關系有了一點儿進展。
  在六月、七月和八月這段時間,他已用獨木舟帶贊娜出去過三十一次。以平均每晚划兩英里計算,帕普金已載著贊娜划了六十二英里,或十万碼以上。這無疑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
  他還和她玩過十六個下午的网球。有三次,他把他的网球拍留在了法官府,由贊娜保管。還有一次,征得她的完全同意,他把自行車放在她家過了一整夜,這的确是意味深長的。沒有哪個女孩會和男的開玩笑開到這樣的地步:允許他把自行車靠在她家游廊的柱子上過夜,而她自己卻對此毫無所謂。
  還不止這些哩!他曾在法官府用過十四次茶點。他曾七次被莉蓮·周恩請去牧師府,就因為贊娜也要去。還有五次他被諾拉·蓋拉格爾請去醫生家,就因為贊娜也在那儿。
  總共加起來,和贊娜一塊儿參加的飯局是相當多的了,致使他在瑪麗波莎飯店的飯票根本就用不完,几乎可以比往常多用一倍的時間。与此同時,餐廳女招待賽蒂那張臉越變越憂郁無奈了,比浪漫小說里所描寫的還要傷心得多。
  表明有進展的又何止這些呢?帕普金買給贊娜吃的冰淇淋,全部計算在內大約已有兩提桶之多,此外還有半蒲式耳的巧克力。并不是說帕普金吝嗇,舍不得多花錢。相反,除了以上所說的冰淇淋和巧克力,他還為她買了一件白色的無袖短衫,一根頂部帶金飾的手杖,一大批新領帶和一雙漆皮靴——就是說,他買這些東西全是為了她,即便不是她用它們也沒什么區別。
  另外還需補充的一點是,帕普金和贊娜差不多每個星期天晚上都一起到英格蘭教會的教堂會,他們這樣做已有兩個月了。有一天晚上為了“好玩”,他們甚至一起去了長老會教堂——你要是了解瑪麗波莎的話,你便會明白這是一种离經叛道的大膽舉動。他們倆敢這樣一起胡作非為足以說明問題了。

  然而,盡管有上述進展,帕普金還是覺得此事了無希望。不過,這种時而消沉,時而激昂的可怕沉浮,這种希望与絕望交替的激烈波動,恰恰說明了這段戀情的与眾不同。
  是的,希望渺茫。
  每一次帕普金看著贊娜在教堂里祈禱,他都覺得她太虔誠了,他配不上她;每一次他去約贊娜外出,見她不是在讀勃朗宁就是在讀歐瑪·哈亞姆,他就覺得她太聰明了,他配不上她;而且每一次他一看見她,都覺得她太漂亮了,他配不上她。
  帕普金知道自己不是英雄。當贊娜一如既往地把雙手握在一起,神采飛揚地談起十字軍騎士、各類戰士、消防隊員和一般意思上的各种英雄時,帕普金立即明白他該成為哪一類人了。但現在他還不屬于其中任何一類,事實如此。假如瑪麗波莎爆發戰爭,或是法官府受到德國人侵略的話,他或許還有机會成為英雄。可依目前情況看,還是希望渺茫。
  另外還有贊娜的父親,上天知道帕普金為取悅于他費了多少心思。無論佩帕萊法官提出什么主張他都表示贊同,這可得在心智上有相當的柔韌性才成。今天他們抨擊婦女擁有選舉權,明天又主張婦女應該有選舉權。今天法官聲稱勞動運動正在侵蝕國家的生命中樞,可明天他又說只有勞苦大眾組織起來世界才有希望。帕普金的觀點就這樣跟著一變再變,就像万花筒中的彩色玻璃片變幻莫測一樣。他獲准保持堅定不移看法的唯一的東西,是加拿大保守党的純洁性和法官罷免書的可怕的邪惡性。
  但即使有這一切討好之舉,法官對帕普金仍然不能仁厚以待。盡管瑪麗波莎的所有銀行職員一般都把佩帕萊法官的住宅視為他們自己的,但在贊娜把帕普金帶回家之前,法官從沒有主動邀請過他。而在帕普金走后,法官常常坐下來對他大肆嘲笑一番,气得贊娜扔下《德肯色區的開拓者》,憤憤不平地离開游廊進入臥室。然后法官會立即改變態度,重新點燃他那支玉米穗軸做的煙斗,面帶不折不扣的滿意的微笑,坐下來開始自享其樂。所有這一切之中還有某种很玄乎的東西,它是那么叫人捉摸不透,足以證明帕普金先生的所有机會都是了無指望的。
  證明希望渺茫的還不止這點哩。帕普金的年薪是八百元,而按匯兌銀行的規定年薪一千元以下的職員是不能結婚的。
  我想你已注意到瑪麗波莎各銀行暴虐的資本主義壓迫了。這些銀行里有不少成熟而有經驗的男職員,他們都在十九、二十和二十一歲之間,可婚姻對他們來說卻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他們被迫靠瑪麗波莎飯店的餐券活命,為迎合一群資本家的古怪念頭而擠住在銀行的集体宿舍里。
  無論何時,帕普金只要一想到那兩百元的差距,就會明白社會不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事實上,他就是依据這一點來解釋所有的社會不滿的。俄國的無政府主義,德國的社會主義,勞工運動,亨利·喬治,洛伊德·喬治——對所有這一切,他只要一想到他那不足的兩百元錢就全理解了。
  在這段時間里,帕普金先生攻讀了《偉大革命家回憶錄》,他甚至想過用炸藥把亨利·穆林斯干掉。听我這么一介紹,你馬上就會明白帕普金的心境了。
  但所有這一切妨礙帕普金和贊娜結合的重重障礙竟沒有促使他自殺(噢,對了,他曾自殺過三次,往后我會一一道來),那是因為他早已明白:在他和贊娜之間永遠橫亙著另一种無情無義的現實,它使得他們的愛情注定是沒有指望的。
  自從他和贊娜相識那一刻起,他就模糊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每一次他試圖向她介紹他的身世和他父親的情況,總是有某种東西梗住他的喉嚨,這時候他對橫亙于他們之間的東西也就認識得益發清楚了。而當他得知他父母要來瑪麗波莎看他時,他的心情突然變得异常沉重,仿佛大難就要臨頭了,因此他千方百計地阻止他們來瑪麗波莎。
  為什么呢?為什么要阻止他們呢?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帕普金為他們感到羞恥,為他們感到無地自容。一想到他母親和父親會在瑪麗波莎露面,會被他的朋友們看見,還會去佩帕萊家登門拜訪,他就會羞愧得簡直要暈過去。
  不,我并沒有說這樣做有什么錯。它只不過表明了不同的命運——有錢和沒錢的差別在這個世界上意味著什么。你也許夠幸運的,沒有机會体會為自己的父母的社會地位感到羞愧是何种滋味。你會覺得那沒多大關系,重要的是為人誠實和心地善良。但你若是這樣想的話,只說明你對命運不如你的人的某些痛苦情感還一無所知。
  帕普金先生正好處在這种痛苦之中。他一想到他的父親和母親要在瑪麗波莎露面,他就會滿面通紅,羞愧得無地自容。
  只需想象一下那种情景就夠他受的了!他可以想見他們從高級大轎車里走出來的情景,是司机為他們開的車門。他父親要在瑪麗波莎飯店租一套房間——請想一想,一套房間呀!
  一想到這些他就渾身不舒服。
  什么?你搞錯了我的意思?因父母窮而感到恥辱?天啦,不是,恰恰相反,是因為他們富有!不是瑪麗波莎那种意義上的富有——在瑪麗波莎,所謂“富有”僅僅意味著有足夠的錢蓋帶游廊的屋子,需要什么就買得起什么——而是另一种意義上的富有——擁有汽車、住里茲賓館,有游艇,有避暑小島,等等。
  嗨,帕普金的父親——企圖繼續隱瞞真相有什么用處呢?——他是帕普金一帕普金一帕普金法律公司的大股東。假如你對沿海省份有所了解的話,你便會知道帕普金的大名。從切達巴克托到奇達貝克托,這個名字是家喻戶曉的。就其要命程度而言,法律公司和老帕普金是檢察總長的事實還只是最微不足道的。檢察總長!嗨,這差事儿沒多少油水!不見得比當參議員強。不,不,像很多律師一樣,老帕普金實際上是一個企業發起人,他發起公司就像吹肥皂泡,一串接一串的。要是他不在沿海省份,那准是在波士頓和紐約鼓動投資和發行公債。要是紐約游資已盡,他會殺往倫敦。在倫敦大功告成后,他會投資到賽拉密奇河上做木材生意,到格蘭德淺灘捕鱈魚,或到芬迪灣捕小魚。你听說過泰達爾運輸公司,芬迪聯合漁業公司和帕斯佩比亞克紙漿和造紙股份無限公司吧?嗨,這些全是老帕普金以別名辦的公司。請想象一下他出現在瑪麗波莎的情景!難道他不會出盡洋相嗎?請想象一下,老帕普金在鎮上碰到吉姆·艾略特,僅僅因為人家開了一爿小藥店便把人家當成藥商!要不就是和杰弗遜·索普談話,僅僅因為對方靠替別人刮須糊口,便把人家當成理發師!唉,像老帕普金這樣一個人,不出半天便足以使帕普金在瑪麗波莎聲名狼藉,帕普金明白這一點。
  對帕普金本人或許問題不太嚴重,可你想一想,對佩帕萊夫婦和贊娜會怎么樣?与他們的一切關系都會立即砸鍋。帕普金很清楚法官對財富和奢侈持什么看法。有多少次,他听法官聲言過要判處皮埃朋·摩爾根和洛克菲勒先生無期徒刑。有多少次他曾听法官說過年薪在三千元(瑪麗波莎地區法官的年薪標准)以上的人都是地地道道的惡棍,根本不配和誠實的人握手。多尖刻!我說他尖刻不算過分!不過,与瑪麗波莎中學校長馬多爾遜先生相比,或許法官還算客气的,按馬多爾遜先生的說法,任何人年薪超過一千五百元便是人民公敵。而与郵政局長特里羅尼相比,馬多爾遜先生無疑又是溫和的了,因為特里羅尼先生說過,凡是每年從社會獲得一千三百元的人(成功的選舉所致的合法提薪除外)都是害群之馬。盡管如此,法官還是夠尖刻的。他們這些人都呆在瑪麗波莎。帕普金完全可以想見他們會多么蔑視他的父親。
  還有贊娜!這是最糟的。多少次帕普金听她說過,她就是恨寶石,不但不愿戴它們,而且還唾棄它們,即使你送她一頂用寶石嵌成的冠冕,她也不會對你說半個“謝”字!至于說汽車和游艇嘛——哼,對諸如此類的東西,贊娜·佩帕萊顯然是不屑一顧的。可不是嗎,有一天晚上她在獨木舟告訴他說,她只愿嫁一個窮人,一個有自己的理想、能夠為了她而披荊斬棘的人。當時帕普金對她的主張未能呼應,結果她很是生气,回家的路上一句話都沒有說。
  那么,彼得·帕普金拿八百元年薪在瑪麗波莎的一家銀行干什么呢?假如你這樣問,那說明你對沿海省份的生活和那里的人的強勁一點儿不了解。我敢說,在憎恨奢侈和過度揮霍之類事情方面,世界上無人能和沿海省份的人相比,而在沿海省份的人當中,老帕普金在這方面又是首屈一指的。
  不要錯看了這個人。他在冬天穿的是一件長長的海豹皮大衣,沒錯,但請注意,這不能和奢侈相提并論,僅僅是為了保養他的肺。我承認他抽的雪茄很高級,每支需花三毛五分錢,不過這并不是因為他喜歡高級煙,而是因為他的胸腔很脆弱,非要這种煙不行。他吃中餐時要喝香檳酒,這一點我也承認,不過這絕對不是因為他樂于飲酒,而只是由于他的舌頭和雙唇對酒有一种無法抑止的特殊感情。就其本心而言——他妻子也有同樣的心愿——老帕普金渴望的是儉朴的生活——到某個有鳥有樹的小島上去——一個在圣勞倫斯河,兩個在圣勞倫斯灣,還有一個在緬因州海岸附近——為的就是過儉朴的生活。老帕普金常說,他希望找到那么一個地方,能讓他想起艾盧斯托克河邊那個古老的小農庄,以便重溫他儿時在那里成長的美好時光。正是為了這一目的,他經常購買一些古老的小農庄,但試住的結果是,它們總是免不了离城市太近,古風味不足,因此他只好把它們划入不動產,此后再不抽一點儿時間去看上一眼。
  但是,這是最值得強調的——在他的獨生子是否可以奢侈這一問題上,老帕普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沿海人,具有大英帝國的忠誠子民根深蒂固的所有苛刻。那孩子不能奢侈!絕對不能,先生!從儿子還是小孩的時候起,老帕普金只要見到一點點奢侈的跡象,就會按至今仍在沿海省份流行的老規矩把它從孩子身上“抽出來”。然后他把儿子送進了一所老式學校,以便把奢侈從孩子身上“榨出來”。從學校出來后,他又把儿子送到新斯科舍的縱帆式帆船上呆了一年,以便把奢侈從他身上“磨練掉”。經過這一切考驗之后——尤其是在到了瑪麗波莎之后——假如小帕普金還戴著鑲寶石的飾針,穿著鮮黃色運動衫,而且在發薪日突然系起有條紋的藏紅色領帶,那只說明他身上那种古老的劣根性仍需在沿海省份進一步受到鞭撻。
  當然,按原來的安排小帕普金是准備從事法律的。他父親對此寄予厚望,他夢寐以求的夙愿是把公司變成帕普金一帕普金一帕普金一帕普金法律公司,本來也早該這樣叫了。可惜小帕普金卻被愚蠢的考試制度——這种制度在他父親那個年代就實行了——排斥在了法律的大門之外,于是,除了把他扔進銀行別無他法了,“扔進去”,我想是這一字眼。因此他父親決定,既然要把小帕普金扔掉,不如索性把他扔得遠遠的——干脆扔到加拿大去(你知道沿海省份的人說這個地名意味著什么)。為了把小帕普金扔掉,老帕普金請他的一個老朋友幫忙。此公与他情投意合,同他一樣心狠手辣,三十年前在城里的法律學校時便和他是老搭檔。因此,他的這個老朋友——一個恰好住在瑪麗波莎的橫蠻狠心的家伙——立即回复說:“愛德華,上天明鑒!送孩子來吧!”
  這么著帕普金便來了瑪麗波莎。假如在他到了那里之后,他父親的朋友不露聲色地對他粗暴以待,毫不客气,依我看這或許是在繼續沿海人所謂“棍棒底下出好人”的磨練程序吧。
  不知我在前面是否提過了,几代人以前,佩帕萊家族也在艾盧斯托克河畔擁有田產,法官的父親便是從那儿到德肯色地區來的。也許我沒提過,但這沒多大關系。
  的确,既然已花了這么多篇幅回顧往事,那么,關于正在向帕普金步步逼近的那些可怕事情,我們只好在下一章慢慢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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