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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師的擺弄

作者:里柯克


  “我想照一張相。”我說。照相師蠻有熱情似地看了我一眼。他穿一身灰衣服,佝倭著背,眼神迷蒙如自然科學家。不過沒有必要為他多花筆墨。誰都知道照相師是啥模樣。
  “坐在那儿,”他說,“等著。”
  我等了一個小時。其間我翻完了1912年的《婦女之友》、1902年的《少女雜志》和1888年的《嬰儿雜志》。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真不識時務:那個男人正閉門從事他的科學研究,憑我這副尊容根本不配來打攪他。
  一個小時后照相師開了里面那扇門。
  “進來!”他聲色俱厲地說。
  我于是進了照相室。
  “坐下。”照相師說。
  一塊工業用棉布挂在窗前,朦朧的天光透過棉布照進來,我就在這道昏光里坐了下來。
  照相師把一台机器轉到房間中央而且從机器后面鑽了進去。
  他在里面只呆了一秒鐘——剛好夠他從里面看我一眼——然后他又出來了,用一根帶鉤的棍子把那塊棉布和玻璃窗都撥開,顯然想拼命爭取日光和空气。
  然后他慢吞吞地再次鑽進那台机器,把一塊黑布拉過來罩在身上。這一回他在里頭靜靜地呆著。我知道他正在默默祈禱哩,因此我一動也不動。
  照相師終于又出來了,他神情嚴肅地搖了搖頭。
  “這張臉長得很不對勁。”他說。
  “我知道,”我平靜地說,“我從來就明白這一點。”
  他歎了一口气。
  “我想,”他說,“要是你這張臉有七八成圓,那就不一樣了。”
  “我也确信這一點。”我熱情地說,發現這家伙還有點儿人情味令我感到高興。“你的也是如此。事實上,”我繼續說,“有好多好多人的臉都是僵僵的、窄窄的,沒有一點伸縮的余地,不過要是你把它們弄成七八成圓,那它們可就變得又寬又大,簡直是無邊無際了——”
  但是照相師不愿再听了。他走過來,捧起我的頭扭過來又扭過去。我滿以為他想吻我,我閉上了眼睛。
  可是我錯了。
  他把我的臉扭到最大限度,然后站在那里審視著。
  他歎了一口气。
  “我不喜歡這個頭。”他說。
  然后他走回到照相机后面,又看了一眼。
  “把嘴張開一點點。”他說。
  我開始照辦。
  “閉起來。”他緊接著又補了一句。
  然后他又看了看。
  “耳朵有問題,”他說,“再低一點點。謝謝。還有眼睛。眼珠往眼皮下面轉轉。請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再把頭往上抬一抬。對了,好多啦。現在鼓鼓胸部1好!脖子再弓一點——對——再收收腰——哈!——屁股朝手肘撅一撅——成!可我還是不太喜歡這張臉,它還是太圓了一點,可是——”
  我在凳子上旋了一圈。
  “停一停,”我非常激動地說(不過我想并不有失尊嚴),“這是我的臉。不是你的,是我的。我和它已相處四十年,我知道它的缺陷。我知道它長得不勻稱。我知道它不是按我的喜好生出來的,可它是我的臉,我只有這么一張——”我意識到我的嗓子有點嘶啞,但我還是繼續往下說——“就算它有缺陷吧,我也早已受上它。還有這張嘴,它也是我的,不是你的。這雙耳朵也是我的,要是你的照相机太窄了照不下——”說到這里我開始從凳上站起來。
  卡嚓!
  照相師拉了一下快門。相照好了。我看見照相机因受震還在搖晃。
  “我想我抓住了你一瞬間的活生生的表情。”照相師說道,得意地噘著嘴微笑起來。
  “是嗎?”我尖刻地說,“臉部表情,對嗎?你覺得我平時就活不起來,就沒有表情,對嗎?讓我看看照片。”
  “噢,還看不到照片,”他說,“我得先洗出底片。星期六再來,我給你樣片看個分曉。”
  星期六我又去了。
  照相師招呼我進去。我覺得他比上次沉靜、庄嚴多了。我還覺得他的神情中還有某种得意哩。
  他打開一張大大的樣片,我們倆都一聲不吭地看著它。
  “這是我嗎?”我問道。
  “是的,”他平靜地說,“是你。”我們倆繼續看著。
  “那對眼睛,”我有點猶豫地說,“不太像我的。”
  “噢,沒錯,”他說,“不是你的,我把它們重新描了描。現在它們好看多了,不是嗎?”
  “那倒也是,”我說,“可我的眉毛肯定不是那樣的,對嗎?”
  “沒錯,”照相師飛快地瞟了我的臉一眼,說:“原來的眉毛被換掉了。我們現在有一种專門用來調換眉毛的方法,叫德爾飛德。你會注意到我們用藥水把眉毛從原來的地方挪開了。我不喜歡眉毛在腦瓜子上的位置太低。”
  “噢,你不喜歡,是嗎?”我說。
  “是的,”他繼續說,“我不喜歡它。我愿把原有的眉毛完全清理掉,然后在光洁的額頭上畫出新的眉毛來。”
  “那張嘴巴呢?”我帶著一种照相師無法理解的苦澀說,“那是我的嗎?”
  “也修正了一點點,”他說,“你的嘴巴太低了一點。我發現我沒法用它。”
  “不過這雙耳朵倒挺像我的,”我說,“它們和我的一模一樣。”
  “沒錯,”照相師帶著沉思的模樣說,“那是你的,不過晒相的時候,我可以把它們糾正過來。我們現在有一种方法叫沙爾飛德——可以把耳朵整個儿挪掉。我會——”
  “你听著!”我打斷他的話,一邊挺直身子,一邊橫眉瞪眼,用一种簡直要把那人當場气死的輕蔑的口吻說:“听著!我來這儿是想照張相,照張照片——說起來荒唐,只求它像我而已。我只希望它照出來的臉和老天爺給我的一模一樣,就算有缺陷也罷了。我只希望在我死后朋友們能靠它來寄托哀思,靠它來撫慰喪友之痛。看來我想錯了。我的要求你根本沒有理會。那好,你繼續干下去吧。把你的底片(隨你怎么叫它)拿走,把它浸到蘇爾飛德、布羅米德、奧克賽德、考爾海德里好了——隨便你把它浸到什么藥水里——你可以涂掉眼睛,糾正嘴巴,調整整個臉蛋,再把嘴唇安上,再配一件新馬甲,再讓領帶漂亮點,在上面涂一寸厚的釉彩好了,給它鍍點金好了,在上面雕花也行,直到連你都覺得滿意了再住手吧。做了這一切之后,你就自個儿留著它吧,和你的朋友去分享它吧。他們會視如至寶的。但對我,它再漂亮也一錢不值。”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隨后我就离開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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