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平淡生活研究——記我的裁縫

作者:里柯克


  他總是站在那儿的——這三十年都是如此——站在他店子的后部,脖子上搭著皮尺,臉上帶著迎賓的微笑,正等著和我打招呼哩。
  “做件毛嗶嘰的呢,”他說,“還是蘇格蘭粗呢的?”
  我們只有這兩种選擇。三十年來我們從沒有用過別的料子。現在即使想改變也為時已晚。
  “毛嗶嘰,沒錯,”我的裁縫繼續說,“深藍色吧,也許好些。”
  這樣說時他總是興致勃勃的,好像他是靈感迸發,突然想到了深藍色似的。——“深藍色的——詹宁斯先生,”(這是他的助手)“請把深藍色的毛嗶嘰拿點下來。”
  “噢!”他贊歎道,“真是難得的好料子。”他說這話時的神气讓人覺得:他純粹是運气好才碰巧發現那段万里挑一的好料子的。
  他抬起一個膝蓋,把布料搭在上面,用另一條腿站立著。他知道,采用這种姿勢別人很難拒絕他。一塊布料要想受到賞識,必須搭在裁縫懸空曲起的膝蓋上接受一番檢閱才成。
  我的裁縫可以無限期地這樣站著,在某种意醉神迷、某种局部麻痹中用一條腿永遠站下去。
  “這种布好做衣服嗎?”我問道。
  “好极了。”他回答說。
  我根本沒有理由怀疑。我還從沒見過由于某种原因有什么布不好做衣服的哩。不過我總是要這么問一問,因為我知道他希望我這么問他,而且這使他感到高興。在諸如此類的事情上,合理的禮尚往來是應該的。
  “你不覺得它有點花哨嗎?”我說。他總是喜歡別人這樣問他。
  “噢,不,非常朴素,真的。事實上。我們總是挑最朴素的毛嗶嘰推荐給顧客的。”
  我有生以來還從未做過一套花哨的衣服。不過這樣問了也無妨。
  然后他為我量尺寸——量量胸圍,其他都免了。其他部位的尺寸几年前就量過了。其實就連腦部的尺寸——我知道——也只是為了讓我高興才量的。我其實沒有哪個部位還在長。
  “胸圍稍寬了一點點,”我的裁縫沉思著說。然后他轉向他的助手,“詹宁斯先生,胸部稍寬一點點——請給胸部加寬半寸。”
  這是一种無中生有。即便對我們中最矮小的人,胸圍的增長也是一种恭維。
  “是的,”我的裁縫繼續說——他說這個“是的”是沒任何特殊含義的,“是的,我們定在下個星期二取,如何?詹宁斯先生,下個星期取貨,請記一下。”
  “你能不能把賬單寄到——”我話還沒說完,我的裁縫已把話岔開了。他不喜歡談賬單的事儿。說到賬單只會叫我們倆難受。
  賬單的事我們只通過通信來處理,而且是彬彬有禮地進行的,決不會有蓄意傷害的成份。
  我的裁縫每次來信的口气都使我确信,假如不是他本人不幸時不時地“由于歐洲方面的重托”而“為情勢所迫”的話,那他是決不會寄來賬單或索要那筆錢的。我相信要是沒有這些重托的話,想必我永遠不必付錢給他。的确,有時候我稍加留心便注意到,每當我超過只兩件衣服的极限并開始訂做第三件時,這些重托就准時到達了。但這种現象可能純屬偶然。
  反正,正如我所說的,賬單是我們決不會當面談及的事儿。我的裁縫回避了它,轉而談起了天气。一般人談話總是從這個話題開始的。而裁縫們,我注意到,則總是以這個話題結束談話。只有訂做衣服的事儿談妥后才會涉及這個話題,決不會提前。
  “現在的天气多好啊。”他說。他決不會說其他的,我注意到了這一點。或許做衣服的訂單本身便是一縷小小的陽光。
  接著我們便一起挪向店子前部,向外面的店門靠近。
  “今天不要點別的,”我的裁縫說,“襯衣什么的嗎?”
  “不用了,謝謝你。”
  這也純粹是走過場。三十年來我從未在他那儿買過襯衣。可他還是笑容可掬地問我,就像他三十年前那樣。
  “不要別的,比如說,領套或襪子嗎?”
  這又是白說。領套我都在別處買,至于襪子嘛,我從來就不穿。
  我們就這樣向門口走去,一邊友好地交談。不知怎的,假如他不問問襯衣和襪子的話,我反倒會覺得陌生和別扭哩。
  我們到門口才分手。
  “再見,”他說——“下星期二來取——是的——再見。”

  這便是——或者說曾經是——我們之間平淡純洁的君子之交,它几十年經久不變,或者至少可以說,只有歐洲的重托能使它暫時中止。
  我說“曾經是”,意指一直到几天前還是如此。
  几天前,我跑去他那間我熟悉的店子,去取我每年都要做的夏衣,結果我發現他不在那儿了。店里有一些人在卸貨架,壘布匹和拿存貨。他們告訴我說他死了。一种奇怪的震惊攫住了我。我從來沒想過會發生這种事。他好像是——他是該如此——長生不死的。
  他們說生意上的憂慮加速了他的死亡。我簡直沒法相信這种說法。他的生意好像總是那么平靜安宁——脖子上搭著皮尺,測量和記錄尺寸,把布料搭在腿邊端詳,而照著他的是從店子后部的窗戶射進來的陽光。難道這樣一個人也會憂慮而死嗎?可他們說,他一直在“虧本”(不管是怎么回事,已有好多年了)。他們告訴我,他的妻子往后會很艱難。我從沒想過他會有一個妻子。可是看來他是有妻子的,而且還有一個女儿——在一家音樂學校上學——(可他從沒提到過她)——而他本人原也是從事音樂的,吹長笛,曾在一家教堂擔任伴奏——可他從沒向我提過這一點。事實上,在過去的三十年里我們從沒談到宗教。很難把他和宗教聯想到一塊儿。
  走出店子的時候,我好像听見他的聲音還在說:“今天不要件襯衣什么的嗎?”
  我很抱歉我從沒買過一件。
  我确信,這個故事蘊含著深刻的寓意。不過我不會去挖掘它。或許它已經非常明顯了。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shuku.net)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