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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好吧,”我說,“我按下了按鈕,現在還有什么指示?”
  “我想,你事先無論如何也該在協議上把你跟他合作的方式和范圍規定好。”埃諾的職業病又犯了。
  “你可別老那么精明過分!”我低聲說,“威爾·格羅斯創作,弗蘭西絲卡打字?沒那事,我才不干呢!打宁員他可以去寫字間找。我也不至于為了給他打字而把孩子賣了!”
  “現在看來,法律的效力已經不再那么有魅力了。”
  “此話怎講?”
  “顯然你們已經找到了一种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合作方式。”埃諾的話里明顯帶著訓誡的語气。“我只請你遵守分居期的規定!”
  “是為了我的利益呢,還是為了你的?”我生气地挖苦道。
  “咖啡現在出來了嗎?”埃諾沒理會我的譏諷,“我的意思是,是往下滴呢,還是往下流?”
  “往下滴。”我沒好气地回答道。
  “很好,你沒弄錯。我早就知道,你在這方面很有悟性。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
  “埃諾!”我對著話筒大叫道,“我是為了格羅斯与西絲的事情來尋求你的法律幫助,不是來听你給家庭主婦出主意的,也不是來听你這种并不高明的吹捧術的。”
  “好吧,如果你還不清楚怎么對付咖啡机和格羅斯克特爾先生的話,那我得過來一趟了。”
  “這能行嗎?別忘了還有柴可夫斯基呢!”
  我覺得,那位正戴著耳机听音樂的法律咨詢者的事肯定很急迫。
  “可以讓他等著!”我需要他的幫助,他顯然感到很高興。“不過,我希望談判時你也在場,”他說,“不要想什么逃避的辦法。”
  我當然就是這么想的,我討厭吵架。
  “只是……我想看看孩子們……”
  “孩子們在帕拉那儿照顧得很好!”
  埃諾對我太了解了。每當他過來喋喋不休地布道時,我就決定最好去跟孩子們呆在一起。他們對我來說比那些合同、應答机、屏幕咨詢、金融信息、咖啡机、電腦等等要重要得多。
  “你在場我才能跟他簽協議。”埃諾說。
  “好吧,”我做出讓步,“那我馬上也給你弄一杯咖啡。”我剛想挂電話,又听到了埃諾的聲音:
  “那你就得按咖啡机上的另一個鍵!那個‘四杯或更多’的鍵!听到了嗎?否則它滿四杯后就自動停了!”
  威爾來到廚房。“你那么長時間在干嗎呢?快,快,這是在工作,不是讓你到處去打電話!”
  正當我絞盡腦汁從不受歡迎的法律術語中搜尋一個無懈可擊的回答時,威爾又開口了:“順便說一下,我只喝用壓力咖啡壺煮的濃咖啡。看著,現在我給你演示一下怎么煮濃咖啡,看完你就會了,懂嗎?”接著他就笨手笨腳地從最上層的櫥柜里取出那台早已淘汰的老机器,拿起一塊擦布擦拭起來。
  “不。”我執拗地說。我再也忍受不了別人給我講解另一台机器的使用方法了。
  “看好啦,”他說著把擦得干干淨淨的家伙舉到了我的鼻子底下,“從這儿倒入咖啡末。”他拿出一個金黃色的小瓶,上面寫著意大利語:濃咖啡,濃咖啡,我是意大利咖啡王,先生女士一見永不忘。
  “現在我一直喝這种!”
  “我不反對,”我說,“現在可以開始了嗎?”
  “沒有濃咖啡我就沒有清晰的思路。”威爾說著便全神貫注地煮起他的黑湯來。我不耐煩地站在他旁邊。
  “還需要多長時間?兩點半帕拉就該回家了!”
  “要煮好咖啡,得舍得花時間,這就是意大利人的生活藝術。真正的好東西要慢慢享用,細細品嘗。”
  對他的狂妄自大我一秒鐘也忍受不了了。
  “你完了喊我一聲,咱們就馬上開始!”我气呼呼地扭頭進了地下室。
  噢,天哪!男人啊!
  帕拉帶著孩子們在下面玩。
  這個寬大的房間是交際娛樂中心。孩子們很乖地趴在桌子上畫畫,錄音机里正播放著帕派寫的少儿故事。帕拉站在熨衣板前整理孩子們的衣物。
  “嘿,您好!”我尋找安慰与溫暖似的跟她打招呼。
  “您好,”帕拉從那一堆衣物上抬起眼皮友好地應答說,“我正在整理一下孩子們的衣櫥,您不會見怪吧?”
  “怎么會呢?”
  “看啊,媽媽,我在鐘表圈上畫唐老鴨呢!”弗蘭茨叫道。我走過去,大為感動地欣賞著那幅由棕色、綠色、藍色線條构成的“作品”。
  “看起來真棒!”我贊歎道。弗蘭茨大為得意,又專心致志地畫了起來。
  帕拉把蒸汽熨斗的插頭插到牆上。
  我真擔心熨斗會爆炸。可是什么事都沒有發生。弗蘭茨在畫畫,熨斗沉默著,帕拉在熨衣服。啊,多么祥和的田園風光啊!
  “我也在鐘表圈上畫唐老鴨。”維利也大叫道,圓滾滾、胖乎乎的小腿在空中晃悠著。
  他的畫有點超現實主義的味道。他用的是一支黃色的絨筆,他還把一半的桌面都占了。
  “又畫出來了!”帕拉中肯地說。她把孩子們的衣物堆到沙發上,又把別的東西往包里整,然后就直接抓起我的紅襯衣。我正緊張地注視著她,看她是否也要把這件塞進包里,卻見她又拿起了熨斗。她使起這個絲絲冒气的家伙來顯然毫不費力。
  “等一下,這個您可不能這樣!”我叫了起來。
  “為什么不能呢?”帕拉問道,手中的活儿并沒停下來。熨斗在我的襯衣上平滑地運行著,沒有留下燙黑或焦油污跡,一股柔和的新蔡瓦洗衣粉香味彌漫在我們周圍。“您怕我弄坏您的襯衣?”
  “不是,”我叫道,“正相反!這不屬于協議中的內容!”
  “怎么不屬于呢?這一切都是保姆應該干的。您是不是覺得,我應該在孩子們旁邊坐上几個小時?他們應該學會自己玩。”
  “呃,那當然啦。”我說完就再也想不起別的詞儿了。
  “再見,媽媽!”弗蘭茨說,“等我畫完了,你能不能再下來?”
  “沒問題,寶貝儿。”我心中又是一動,隨即走了上去。
  外面響起了埃諾關車門的聲音。這聲音听上去又是那么充滿信心。
  在樓梯上我還听到帕拉說:“兩點半媽咪就有時間了,那時候長針指在哪個位置呢?”
  “在下面。”弗蘭茨說。
  “那誰來幫我做飯呢?”
  “我。”弗蘭茨与維利异口同聲地說。
  沒問題,帕拉干什么都得心應手。
  我心中為特勞琴姑媽禱告,祈求上帝賜予她輝煌的玫瑰金冠。我每天晚上宁愿祈禱三次。
  “嗨,”埃諾說著在我嘴上草草吻了一下,問:“他在里面嗎?”
  “嗯。”
  威爾還在忙乎著他的意大利奢侈品。埃諾很有禮貌地跟他打了個招呼。兩個男人互相伸出手來。我突然覺得,威爾好像看不到埃諾的眼睛。他們倆差別太大了:埃諾人高馬大,臉色紅潤,就像他母親剛剛給他做了一道胡蘿卜似的。西服盡管并不很時髦,但很挺括,甚至從每一個扣眼里都能看出他母親關怀的目光。
  相比之下,威爾臉色蒼白,瘦弱不堪,上著圓領衫,下穿緊繃繃的牛仔褲,腳蹬健身襪,渾身上下邋里邋遢。當然啦,他可是既沒有阿爾瑪·瑪蒂爾,又沒有弗蘭西絲卡,更不用說有帕拉這樣一位細心周到的保姆給他熨衣服,或者將配有什錦蔬菜的柯尼斯堡肉丸推到報紙下面讓他享用。威爾不得不靠牛奶泡麥片生活,還有濃咖啡。此外,一切都得他親自動手。
  “您大駕光臨,”威爾問道,“有何貴干?”
  “我是代表我妻……呃,我女朋友的利益。”埃諾說。
  我敢肯定,如果埃諾不是在最后片刻意識到——很遺憾——我還仍然是威爾的妻子的話,那“妻子”這個小詞儿就會脫口而出。
  大腦皮層的小姑娘們又興奮地蹦跳起來,青春沖動地格格笑著,摩拳擦掌。多么滑稽的一場鬧喜劇!
  兩位男人開始純公事性地、毫無感情內涵地談起我的著作權問題,我放松地往后靠過去。
  “這么說,您是這個意思,”威爾說,“您妻子……噢,我妻子應該用協議的方式确定她跟我改編及導演的合作方式?”
  “也可以這么說。”埃諾回答道,“我這里帶來了一份協議書草稿,這里邊規定,我妻子……您妻子赫爾女士(大腦皮層里的姑娘們笑得直拍大腿)說:她与您合作改編電影腳本,要拿總酬金的百分之五十。至于電影版權我已經跟出版社簽好合同了,我們非常愿意向您提供一份复印件。我的弗……弗蘭西絲卡在出版社里的事宜由她的編輯,一位姓朗格的先生,全權代理。(哎喲,這可是您說的!)合作時間按規定不超過三個月。我還必須向您指出,我妻子有兩個孩子,他們在這段時間里托人代管。”
  威爾一下子傻眼了。
  “剛才您到底說的是誰的妻子啊?”他繃著臉咕噥道,“如果您說的是我妻子的話,那我知道,她是有兩個孩子,是我偶爾不小心弄出來的。”
  埃諾停止了對協議的解釋。
  “不過時間不會很久了,”他繃著臉說,“我妻子對离婚的決心是不會動搖的。我想請她遵守分居期規定,不要因合寫電影腳本而有所影響。”
  “這得由我妻子自己決定,”威爾說,“至于一种藝術性合作的程度和深度誰也無法事先做出規定。這一點我妻子很清楚。”他不怀好意地好笑著。
  埃諾也不得不尷尬地笑了笑。
  我暗自覺得好笑,你們倆盡管頂牛吧。反正我的“妻子”正在下面陪著孩子們玩耍、熨衣服、做飯或者畫飛机呢。
  人生真是太有意思了。
  沒過多長時間便一切就緒。
  我們合作得很好,我和威爾。
  他每天上午十點鐘到,帶著他的意大利黑糊糊來煮,不定什么時候便走進工作室,而我早已坐在電腦前,陶醉于創作的歡樂之中。
  埃諾替我安裝了一個寫作軟件,只要按很少几個鍵就能得到一份完整的電影腳本提綱。
  有些粗杠杠,兩邊鑲著整齊的邊框,還有些小框表示過渡鏡頭。右上方邊框處一直在顯示:室外,室內,白天或者黑夜。這對燈光照明是很重要的。所有的場景當然都按順序編號,但人們出于實際的需要,很少會按時間順序來拍片。此外,每一個名字都有縮寫,如某個人說了“啊哈”一個詞,這個人的名字就不必再重复了。例如:
  湯姆·克特爾彼得:啊哈。
  我只要事先輸入TP代表湯姆·克特爾彼得,然后按一下功能鍵F3,全名就會出現在屏幕上,不必再重复打這個名字。出場的每一個人物,在后面還可能經常出現的話,埃諾就會給他規定好縮寫字母,然后儲存到F3中。例如,每當我按下F3,再按一下大寫字母C,查洛蒂·克萊貝格這個全名就會自動出現在屏幕上。我小說中的主人公就叫查洛蒂·克萊貝格。太不可思議了,電腦掌握得如此之快!
  真是太奇妙了!微軟的這些設計人員考慮得多么周到啊!
  埃諾肯定為我們——也就是他和我——的電影腳本而深感激動。
  晚上,當孩子們入睡后,我便把威爾和我白天草擬的內容整理一遍,埃諾就順便過來看一看我的操作是否完全正确。
  他對此感興趣,這使我很高興。
  而對我的小說本身他卻從來沒有顯示出特別的興趣。也就是說,對它的市場价值,他很感興趣,而對它的內容,沒有興趣。
  “你看,”我說,“怎么樣?”
  我給他看其中的一幕,想得到他的鼓勵。這是我和威爾上午在大笑聲中寫成的草稿。我們倆一致認為,這一幕到現在為止是故事情節的高潮。
  我們認為,電影院在觀眾的哄笑聲中肯定會亂成一團。埃諾瀏覽了一遍劇情,果真大笑不止。我感到很幸福,還是埃諾能夠理解我的幽默,是真正關心我的這部拙作的人。
  “你笑了。”我高興地問,“能不能講一下,這一幕哪些地方你覺得滑稽?”
  “你沒有使用分字符。”埃諾格格笑著,眼淚都笑出來了。
  “哪儿呢?”我惊訝地問道。
  “這儿就沒有!你沒有使用分字符!你看,前三行比第四行長很多,為什么?因為你沒有使用分字符!所以看起來很有趣,三行長的,后面突然是一行短的!就像是被啃了几口的蛋糕!”
  “噢,你覺得是這個有趣?”我真感到大煞風景。
  “那當然!”埃諾興奮地叫道。他已經笑得沒勁儿了,只能坐下說:“這些我都給你講得夠清楚了!”
  埃諾沒有再往下看,又給我講解了一遍。分字符是非常容易操作的,即使傻瓜也會用。
  “你看,弗蘭西絲卡,你可一點也不傻。”
  怎么不傻?大腦皮層的小姑娘們剛才還手挽著手,興高采烈地蹦跳搖擺著,這時卻把手垂了下來,目光羞赧地瞅向地面。
  真是個草包,典型的女孩,只想著胡鬧,而實質性的東西根本弄不懂。
  “你按這儿……”每當埃諾彎下腰來給我講解時,他的講解器官离我的听覺器官那么近,我都能感覺到他的胡子茬儿。他大聲喊著,好像是在跟哪位耳朵重听、因离婚案來他這里尋求法律幫助的老大爺說話似的。
  “你按這儿……(他按了一下,确切地說,是他用強有力的手壓在了我那可怜的電腦鍵盤上)這個Alt鍵,就會打開這個程序,然后你選擇‘編輯’按鈕,呃,不不不,錯了,然后你選擇(卡卡)‘工具’按鈕。你看,這個軟件是經過多少人的苦苦思索、精心鑽研才弄出來的,這是目前市面上能見到的最好的軟件,而且只有在美國才能買到!這軟件操作起來极其簡便——看,現在你看到了什么?(卡卡!)”
  我編寫的漂亮原文被一個灰蒙蒙的界面蓋住了。
  “正字法,查詞典,分音符,加序號,修改,數單詞,數音節,數字母,划線,分類,計算,停止,繪圖,F1鍵幫助。”我就像一個神經緊張的小學生似的從頭念到尾。
  “好吧,你想干什么吧?”埃諾激動地對著我的耳朵喊道。
  我原想說,我需要安靜,但這對于處處為我著想的埃諾所提供的幫助來說是不公平的。
  “分音節。”我順從地說。
  “那好吧!”埃諾激奮不已,“很簡單,你只要點一下‘分音符’就行!”
  我點了一下“分音符”。唰的一下,拖得很長的第四行轉眼就与前几行拉平了,而Coladoenautomat從dosen与automat之間被分開了。現在你看,automat這個詞儿孤零零地移到了第五行,可這看來絲毫不影響埃諾的情緒。
  “就這樣!”他果斷地叫道,我卻悄悄地弓身躲到了一邊,以免自己的鼓膜被震裂。“屏幕還會向你提供其他的建議,比如說它可能問你:是不是應該在Co和ladosenautomat中間或者在Cola和dosenautomat中間加分音符!它甚至還會再向你提供兩种可能,即Coladosenau-tomat或者Coladosenauto-mat,這樣分我個人認為從審美的角度來看不太好,因為那樣光有個mat在第五行。至少應該讓‘automat’在第五行,這樣才好看。這一切電腦都分得很清楚!你說它聰明不?”
  “嗯嗯。”我表情漠然地應道。
  埃諾卻越說越來勁儿了。“你好像仍然沒有被這個高科技設備的优點所折服!那你就再坐到當時你用來創作小說的那台老掉牙的打字机前吧!要不是我送你這台筆記本電腦,你到今天恐怕還沒有寫完呢!可現在你的書都已經要改編成電影了!這一切歸功于誰?我!你想一下,要不是我,你還得在打字机上寫電影腳本!你好好想一想!”
  我試圖去想像這种實際沒有發生的、災難性的、毫無指望的情況。我不會獲得成功的。沒有埃諾,我將一事無成,仍然還是那個可怜巴巴、令人厭惡、孤苦伶仃的小婦人。不過,我也從來沒有在哪一個戶籍管理處明确地把我跟他聯系在一起,從來沒有。
  “比如說你還可以……”埃諾异常激動地接著說,“隨便改一個名字。你想改個名字嗎?”
  “不想。”我沒精打采地說。
  “隨便換個名字。”埃諾語气更加迫切,“我看就這儿這個:湯姆,你現在就可以把湯姆換掉,就換成漢斯吧。”
  我不想把“湯姆”換成“漢斯”,可我也不想掃他的興。
  “你注意看。”埃諾又湊到我耳邊叫道,接著便猛敲那靈敏的鍵盤,我都能感覺到我那台可怜的電腦在痛苦地呻吟了。
  “你按——看這儿——Alt鍵,然后是‘編輯’、‘替換’,你看,就這么簡單。現在屏幕上又問了,你要替換成什么?”
  “什么也不換。”我有气無力地說。
  “換吧,把湯姆換成漢斯!我們換一下。看,它問:尋找的內容……就是湯姆(卡卡卡),換成……漢斯(卡卡卡卡),是單獨的單詞嗎……不(卡)!逐個确認嗎……不(卡)!只替換形式……中斷嗎……不。”
  埃諾終于滿意了。一眨眼湯姆就變成了漢斯,電腦還自豪地把改動的地方顯示給我們看,每一幕都乖乖地呈現在我們面前。埃諾高興得簡直對他這台忠實的破玩意儿愛不釋手了。
  然而,有一處連這台精明的机器也不行。盡管如此,它還引以為榮地向我們顯示道:“他孟的1摟住了她……她孟的嚇了一跳。”
  
  1電腦出錯,把“猛地”誤為“孟的”。

  不管怎么說,電腦到底還是一個智力低下者,只是沒人敢承認罷了。
  威爾工作時習慣在房間里不停地走來走去,而我卻一直坐在鍵盤前。每當他那高智商的大腦想到了一個好詞,我那些訓練有素的手指便飛快地在鍵盤上跳躍,以免丟失他寶貴的靈感。他一旦不想要這句話了,我便按退格鍵,電腦就悄悄地把這些精神垃圾從內存中刪除。就這樣,我們進展很順利,這項工作使我們倆都覺得很有意思。
  我的眼前不斷出現我的——我們的!——婚姻畫面,而威爾則認為是在攝制一部全新的影片。他一秒鐘也沒有把湯姆——對不起,是漢斯——這個不忠實的丈夫當成他自己,看來他到現在還不清楚,我們倆正在改編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有時候,我問他某些場景該怎么調整,他就會告誡我說: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你對拍電影一竅不通。”
  我們的合作比我們共同走過的那一段婚姻要順利得多。有時候我還真喜歡他。他就像個大孩子,穿著運動襪在我面前走來走去,不停地表演著某些場面,听到我贊同的笑聲,他更是洋洋自得。其實,他本來就是一個很帥、很能逗樂的小伙子,現在也還是老樣子。六年前在演出《和平与暴動》時,我之所以會對他一見鐘情,在這段時間里我有了深刻的理解。
  不過,他還是變了,有那么一點點變化。自從他去了一趟柏林回來后,他不僅操著一口柏林話,而且還故意模仿喜劇演員迪蒂·哈勒福登的口音。這就是他的幽默風格,是他長期不懈地鍛煉出來的。我覺得很好玩,便用笑聲來表示贊賞。另外可能也有想讓他保持良好情緒的原因。有一些鏡頭他能一遍接一遍地表演上五六次,就是因為我笑得很開心。盡管我很快便看透了,他的表情變化和——很遺憾!——語言手段也是很有限的,因為他一直都是在自個儿演,但我還是笑了。這就是男人,他們總是心甘情愿地受欺騙。
  等我們笑夠了,就又想方設法去尋找一种通俗易懂的語言,這時他往往很大方地把中間台詞的寫作權留給我。
  我很清楚自己任務的重要性,晚上便一直忙著整理那些极為風趣的對白,那些被威爾·格羅斯想像成喜劇的台詞。孩子們入睡后,我就拿上一瓶啤酒放在寫字台上,開始起勁地工作起來。
  埃諾時而過來,善意地笑我無能,笑我不會用灰色界面覆蓋,不會將數据存入軟盤,可我一直干得很順利。
  這些日子過得可真愉快:上午我和威爾一塊儿寫作,兩點半帕拉把剛洗過澡、受過教育的孩子們交還給我,下午我就帶著他們去市郊森林,晚上又跟我的電腦和埃諾親切會面。
  這期間,我兩次乘夜間航班去維克托那儿。
  遇到這种情況帕拉就留下來過夜。悄悄地,不必費什么口舌。
  我的生活中沒有比這段時間更幸福的了。
  埃諾為我設計了一幅宣傳畫,依靠電腦和照片編輯器的幫助,這當然不成什么問題。這幅宣傳畫設計得絕對具有專業水平,在我的一張明信片大小的黑白照片(攝影:溫克爾)下是一行黑体字:新女性出版社——弗蘭卡·西絲。盡管不是很押韻,但我敢肯定,埃諾絕對沒想到這一點。
  一翻開這幅廣告,我的小說的封面便赫然入目。斜上方印著:發行量:十万冊!
  后面便是風趣的廣告詞,說我的書目前正在全德國范圍內銷售,說它即將由知名導演推向全國的電影院,說作者的作品朗誦會日程表已基本排滿,僅有個別日期還空著,有興趣者請從速与我的經紀人,科隆的埃諾·溫克爾博士或者与我的編輯,漢堡的維克托·朗格博士聯系。
  這一切的一切,我覺得太棒了。
  很快,第一位記者便來報到了。
  他是漢堡《我們婦女》畫報的記者。
  到底是我的經紀人埃諾·溫克爾博士還是我的編輯維克托·朗格博士使《我們婦女》報社的這位小伙子對我產生了興趣,我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們婦女》報社原本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
  不管怎么說,終于有一位記者按照我們電話里約好的時間在午飯后過來了,同來的還有一位攝影師。
  我呢,還正跟威爾坐在一起搞電影腳本呢。
  孩子們跟著帕拉在地下室。剛過兩點。
  這位記者姓伯克,攝影師姓伯爾克。他們的名字都是施奈德。很可能就是由于他倆的名字過于相像而經常被人搞混,他們才成了搭檔。
  伯克先生和伯爾克先生穿著牛仔服,蓄著大髭須,看來又年輕又友好。我像迎候老朋友似的把他們請進屋。他們倆是開著一輛半新的雪鐵龍來的。兩人蠻有興致地在我家下面的几個地方轉了轉,稍事休息后,伯克先生就開始准備他的錄音机,而伯爾克先生則把照相器材從車里取了下來。當他們的目光投向我的寫作間時,我向他們介紹了威爾·格羅斯,可他們對他并不感興趣。
  “你可以先回去了。”我說,“我看今天肯定是寫不成了。兩點半帕拉就要回去了。”
  威爾·格羅斯并不想現在就走。
  我思忖著要不要打電話把埃諾叫來,不過他要來了,肯定又得跟這兩位男人神侃一通他的机器性能,而這些我早就听夠了。況且,這次終于是在沒有埃諾的法律幫助下,我自己辦的一件事,一次簡單的、可怜兮兮的采訪!威爾·格羅斯他愿意蹲在工作間里就讓他蹲在那儿吧。
  我用電話通知帕拉,讓她把弗蘭茨和維利打扮得像對雙胞胎,衣服色調明快一點,過會儿把他們帶上來,一塊儿照張相。
  “好吧。”帕拉說,“咖啡和糕點都放在桌上。”
  太棒了!我并沒有告訴她要准備這些東西,可她早已烤好了蛋糕,煮好了咖啡。和散那1,特勞琴姑媽!
  
  1希伯來詞匯,原竟為“救助”,轉意為“贊美”。

  我把兩位記者勸到咖啡桌旁,讓他們先慢慢喝著,我則馬上沖進盥洗室,匆匆打扮了一下。
  我對《我們婦女》畫報來說是否上相?該報會不會覺得我太丑了?他們欣賞的可是那些梳著拉羅發廊式發型、粉脖桃面上不見一絲皺紋的俊俏女郎啊,他們才不要看我這樣年過三旬、飽經風霜的普通臉蛋呢!
  不過,牆上的鏡子里反映出的形象并沒有什么糟糕的地方,而競爭出版社那位婦女讀物的女作者也不見得比我漂亮多少。
  啊,我還是很不錯的,看起來像是初夏的化身,這主要得益于最近一段時間充足的睡眠。
  伯爾克先生建議我們在花園里拍一張吃早餐的全家合影。這個主意真是出人意料而且獨具匠心。他說,這种相片總是很受讀者的青睞。我想了想,确實如此。所有的報刊在報道那些在社會上多少有些影響的人物時,總會登出這种在花園里的家庭早餐照:桌上擺著橙汁、新鮮面包和优質黃油,桌下是一只心滿意足的長毛狗,桌子旁邊坐的總是爸爸媽媽和兩到四個穿著顏色搭配相稱的衣服的孩子,所有的人都在沖鏡頭笑。底下寫著:羅絲·波才蘭1非常重視飲食健康,圖為她正從容不迫地和本亞明、尤麗婭、亞歷山大三個孩子吃早餐。或者,照片上是她、丈夫尤爾根(左)和他們那條叫阿克瑟的狗(右)在花園里共進早餐。
  
  1原文借用了一幅漫畫的名字,原意是形容母親像瓷器一樣純洁。

  我覺得這個主意真不錯。我們立即開始把咖啡桌收拾干淨。盡管已經開始滴雨了,我們最后還是把桌子拖到了花園里。攝影師很遺憾不能拍這張漂亮的咖啡桌,因為他必須為《我們婦女》提供一張花園早餐照,而不是飯廳里的咖啡桌。他說,飯廳里的咖啡桌太俗气了,請別介意。他問我們是否有桌布。帕拉在家里到處找桌布,可我從來就沒有桌布,因為我覺得這純屬多余,特別是有了兩個小孩,他們會胡亂拉扯,引起危及生命的火災;或者會手腳亂動,至少會把桌布上的瓷器連同食物一起拽到地上。再說這樣的一塊桌布也總是干淨不了,看看桌布就會知道昨天和前天吃的是什么飯,哪個頑皮孩子坐的是哪個位置。順便說一下,桌布太俗气了。請別介意。
  伯爾克先生卻堅持認為,在綠色的天然篱笆前配上黃色桌布与紫色杜鵑花,視覺效果一定非常好。
  “我們有黃色的床單。”帕拉果斷地說。
  于是我們冒雨給桌子舖上床單。孩子們已經穿著一模一樣的水兵服(看起來像一對小搭檔),乖乖地站在一旁等候照相。我們把孩子連同他們的小凳子一塊儿拉了出來,然后大家在綠篱笆前面站成半圓。帕拉取來了面包、黃油、果醬、拼盤、奶酪和餐巾,并且很藝術地把它們擺到了桌面上。伯克先生正好閒著,就把杯碟分放在床單上。
  “我要紅色杯子。”弗蘭茨嚷道。
  伯克先生急忙把紅色的杯子放在他的跟前,并且說,他不知道我們家誰用什么餐具。
  “我要褐色杯子。”維利嚷道。伯克先生于是環顧四周,尋找褐色杯子。我解釋道,維利是色盲,他指的實際上是藍色杯子。
  對此,伯克再次表現出极大的興趣。他怀著惻隱之心,關切地問維利是不是也看不了彩色電視。他自己還沒有孩子,這么問至少不是有意的。哈哈哈,這真是一個大笑話。
  “看不了。”我內行地答道,“維利到現在為止只能分辨黑白兩色。”
  “桌布是什么顏色的?”伯爾克問,因為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個爆炸性新聞。
  “黑白色。”維利說完便開心地笑了。
  當大家都哄笑的時候,他又得意洋洋地加了一句。“黑白色,你這個渾球!”
  伯克和伯爾克先生于是又問了許多東西的顏色,而維利則用他在這方面為數可觀的詞匯把他們臭罵了一頓。
  我及時制止了這种行為,并且建議趁現在雨不太大照几張相片。
  伯爾克先生讓帕拉和伯克先生一起拉住一塊巨大的圓布。這塊圓布看上去就像志愿消防隊在著火的房子下面張著的、以便讓人們從十八層樓上往下跳的玩意儿,所不同的是,他們的那塊大圓布是垂直而不是水平地拿著的,又像是要點上火、讓几頭不情愿的獅子從中間跳過去似的。
  孩子們覺得這個新花樣像放映米老鼠動畫片一樣親切、好玩。反正他們立刻吃了起來,因為電視里演動畫片也總是在晚飯時問。雖然弗里茨·費斯特先生認為,這對孩子的教育沒有任何意義,但我沒有理會這一套。与其看著他們嘴里塞滿東西說話,不如讓他們看看動畫片。
  “您有果汁嗎?”伯爾克先生在相机后面問道。
  “沒有。孩子們只喝礦泉水。”
  “礦泉水的視覺效果不太好。”
  “我們有牛奶。”帕拉說。
  “好吧。牛奶的視覺效果不錯。您有大玻璃瓶或者類似的瓶子嗎?”
  當然沒有,我要大玻璃瓶干嗎?玻璃瓶碎片會帶來好運還是什么好處?帕拉放下大圓布,跑向電話,請求阿爾瑪·瑪蒂爾盡快拿上一只大玻璃瓶、一些雞蛋以及与黃色相配的糖罐來。
  阿爾瑪·瑪蒂爾送來了大玻璃瓶、糖罐和雞蛋,并高興地打量著我們。我們把雞蛋放在与黃色相配的雞蛋杯里,幸福地沖著相机微笑。帕拉重新舉起她那半塊布。阿爾瑪·瑪蒂爾不希望閒站著,她也幫著舉起那塊布。這樣一來活像是在跳蒂羅爾州民間舞蹈。兩個健美的少女隨時都可能与伯克先生圍成圈跳起來,嘴里高興地發出嗨嗨嗨的喊叫聲。最后,伯爾克先生的鏡頭就會對准民間舞蹈,而不是我們這些臉色蒼白、死气沉沉、冒雨坐在生雞蛋面前的人了。
  一陣雷聲划過這幕歡樂的場景。
  伯爾克先生通過鏡頭還在找著什么。
  “少點什么嗎?”
  “您有狗或者別的動物嗎?”
  “小兔子!”維利嚷嚷著,從凳子上爬下來,去取一個經常放在嘴里咬的破玩意儿——早餐雞蛋旁的那只髒乎乎的布兔子。
  “我說的是活動物。”伯爾克先生說。
  “一定要黃色的或者是其他与綠篱笆顏色相配的動物嗎?”我問,心里想著去哪儿盡快弄一只金絲雀來。
  “不,”伯爾克先生在他的相机后面說,“只要看起來像這個家庭的一員就行。”
  我想了想,是否能把八號的那只長毛狗請過來拍一張全家福?但是,雨越下越大了,我認為這种違反常規的做法純屬浪費時問。
  “阿爾瑪和帕拉也是我們家的一員。”我說。
  “不,不,”伯爾克先生反對道,“不能再增加女士了。我們婦女需要鮮明的陪襯:要么是動物,要么是男人。”
  “里面的那個男人怎么樣?”伯克先生問道,“他不是這家的成員嗎?”
  “不是。”我赶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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