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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斯佳麗頭頂上傳來低沉的說話,不時夾雜著潘西的尖聲痴笑。相比之下,船艙內的沉寂顯得更令人惶惶不安。
  “五十万金幣。”瑞特說。
  “你說什么?”我一定是听錯了。我把心里的話全掏了出來,他卻沒反應。
  “我說我給你五十万金幣,請你离開。你在查爾斯頓所能找到的樂趣,根本和這許多黃金不能相比。我提供的可是一大筆賄賂哪!斯佳麗。你那貪得無厭的小心眼不可能會舍得放棄一筆超出你希望的大財,反倒妄想去挽回我們那破碎的夫婦關系吧。只要你點個頭,我還可以答應繼續支付桃樹街那棟怪房子的開銷,當作額外紅利。”
  “你昨晚答應過今天要匯錢給亨利伯伯的。”她下意識脫口而出,真希望他能先安靜片刻。她需要好好想想,難道真如他所說的是“妄想”嗎?她決不相信。
  “許下諾言原是可以違約的。”瑞特平靜地回答。“我提的條件如何,斯佳麗?”
  “我需要考慮。”
  “給你一根雪茄的時間考慮,等雪茄抽完了,你就得給我一個答复。
  想想把你的錢投入桃樹街那棟你最心愛的房子的凄慘后果吧;你對這筆花費一點概念都沒有。再想想同時又有一筆千倍于你這么些年來的辛苦積蓄的錢財落到你手里,那可是一筆天文數字埃你這輩子都享用不盡呢。加上房子的費用也全由我負擔,房子甚至也可以登記在你名下。”雪茄煙頭發著紅光。
  斯佳麗竭力集中精神思考。她一定得想個辦法留下來,就算把天下的錢都給她,她也不會走。
  瑞特起身走向舷窗,拋出雪茄,在窗口望了片刻,直到看見河岸一處陸標。照在他臉上的陽光格外明亮。自他离開亞特蘭大后,改變有多大呀!斯佳麗自忖。當時他曾經拼命喝酒,仿佛想忘掉世界上的一切似的,但現在他終于變回了原來的瑞特,輪廓深刻鮮明的臉上繃著平滑黝黑的皮膚,清澈的雙眸与欲望一樣深沉,裹在剪裁高雅的外套、襯衣下的肌肉結結實實,走動時突起的紋路,清晰可見。他具備了男人應有的一切魅力。她要他回到身邊,不惜任何代价,她都要得到他。斯佳麗深深吸一口气,當瑞特揚起一道眉毛向她轉過身來時,她已作好准備。“考慮得如何,斯佳麗?”
  “你說想跟我談筆交易,可是你根本不是在談,瑞特。”斯佳麗以生意人的口吻說,“而是在威脅。再說,我知道你說不再匯錢到亞特蘭大,也只是虛張聲勢罷了。你最關心在查爾斯頓是否受歡迎,但是人家對不照顧老婆的男人不會有太高評价。一旦流言傳開來,你母親就無法在此地立足抬頭。
  “第二件事———大筆錢——你說得對。我很樂意接受。但要是有個立刻回亞特蘭大去的條件,我是不接受的。我還是亮牌吧,相信你也知道都是些什么牌。我的确做過許多覆水難收的傻事。這時候全佐治亞州我一個朋友也沒有。
  “不過在查爾斯頓我倒交了一些。你可能不相信,但卻是事實。同時,我也學到很多,相信只要亞特蘭大的人能夠淡忘一些事情,我就有机會彌補以前的過失。
  “所以我也想跟你談個交易。你把對我的恨暫時收起來,對我好一點,讓我玩得開心!我們合作扮演一對恩愛夫妻,等社交季節結束,春天一到。我就回家,從頭做起。”
  斯佳麗屏住气。他總得答應,一定得答應。社交季節前后差不多有八周,他們就會朝夕相處。凡是在她身邊待了那么久的男人,從來沒有一個逃得過她的手掌心。瑞特雖然与其他男人不同,但并非完全不同,她想要的男人沒有得不到的。
  “你的意思是,連錢也要。”
  “當然包括錢。你當我是傻瓜不成?”
  “我要的交易不是這樣的,斯佳麗。這對我一點好處也沒有。我情愿掏出錢來請你走,你拿了錢卻不走。那我怎能得到什么好處?”
  “我又不會賴一輩子不走,我也不會告訴你母親你有多卑鄙。”斯佳麗肯定她看到了瑞特在笑。
  “你知道不知道這條河叫什么,斯佳麗?”
  多荒唐的問題。他還沒答應陪她參加社交季節呢!他想玩什么花樣?
  “叫阿希禮河。”瑞特格外清晰地強調這名字。“這讓人想起你一度妄想得到的韋爾克斯先生那位尊敬的老爺。我親眼目睹過你那股愛得死纏不放的熱勁,斯佳麗,你那痴心專情的堅貞態度,真是‘偉大’得令人不忍卒睹。近來你卻又擺出一副親切相,提起要我填補阿希禮的崇高地位,弄得我心惊肉跳,憂心忡忡。”
  斯佳麗打岔了,她必須說話。否則他勢必就要說“不”了。“哦,亂彈琴,瑞特,我知道追求你是沒意義的。你也別臭美了!何況,你已摸透我的個性。”
  瑞特干笑了一下。“既然你認識到了,那洲門也許就可以來談談這筆交易了。”他說。
  斯佳麗极力克制想笑的沖動。雖然光線很暗,仍可能會被他看到,她想。“我愿意接受討价還价,你有什么見解?”
  瑞特突然放聲大笑,這回倒是真笑了。“我确信正牌的奧哈拉小姐跟我們合作了。”他說。“以下是我的條件:你要說服我母親,讓她相信我們一直分房睡是因為我打呼的關系。社交季節最后一個活動圣西西利亞舞會一結束,你就得裝出迫不及待想赶回亞特蘭大去的樣子;一回到亞特蘭大,馬上聘請律師,亨利·漢密頓或任何人都行,与我的律師擬定一份分居協議書。此外,你不得再踏進查爾斯頓一步。也不能寫信或傳遞消息給我或我母親。”
  斯佳麗心潮奔騰。她几乎大獲全胜,美中不足的是“分房睡”。也許她應該多爭取一些時間。不!不是爭取她應該討价還价。
  “大致上我能接受你的條件,瑞特,不過時間有問題。假如所有宴會活動一結束,我立刻就打道回府,很容易惹人起疑。應該是舞會結束。你回農場后,我才興起回亞特蘭大的念頭,這才說得通嘛!這樣好了,我四月中旬再回亞特蘭大,你覺得如何?”
  “我回鄉下后,你多待一陣子也無妨。但是我認為四月一日比較恰當。”
  這比她期望中的好太多了!在社交季節之外,几乎又多了一個月的停留時間。而且她也沒說他回農場后,她一定待在城里。她可以跟著他一塊儿去。
  “我不想知道我們之中哪一個是你所說的四月愚人,瑞特·巴特勤,不過如果你發誓在我离開之前的那段時間中對我好,我們就成交。
  如果你對我坏,我就不走,因為毀約的人是你,不是我。”
  “巴特勒太太,你丈夫的一片忠誠會使你成為查爾斯頓所有女人最羡慕的對象。”
  瑞特話帶戲濾,但斯佳麗并不在乎,因為她贏了。
  瑞特打開艙門,濃烈的咸味、陽光和一股強勁的風迎面灌入。“你暈船嗎,斯佳麗?”
  “不知道,昨天才頭一遭搭船。”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港口就在前頭,風浪相當大,如有万一,就在你身后的貯藏柜內拿一個桶子。”瑞特說完便急急跑上甲板。“張起船艏三角帆,搶風航行。我們慢啦!”他迎風喊道。
  一分鐘后,船身傾斜得厲害,斯佳麗身不由己地從長椅上滑落。昨天搭乘溯河而上的寬体平板駁船,船速很慢,她沒料到今天搭的帆船,借水潮与風勢推助順流而下,速度竟快了許多,不過倒同駁船一樣穩。
  斯佳麗踉踉蹌蹌走向短梯,吃力地爬上去,把頭伸出艙口。風吹得她透不過气,頭上的羽毛鑲飾帽也被吹跑了。她抬頭仰望,看見帽子在空中飄舞,嚇得一只海鷗呱呱亂叫,振翅高飛,逃离那頂像鳥似的帽子。斯佳麗看了樂不可支。船身傾斜得更厲害,河水沖刷過較低的一端,濺起水花。真刺激啊!斯佳麗听到風中傳來潘西害怕的尖叫聲。那黑妞儿真沒出息!
  斯佳麗穩住重心,登上梯子。瑞特的吼聲卻教她止了步。他正旋轉著駕駛盤,甲板的傾斜度漸緩,帆布啪喇喇作響。他招手喚來一名船員接替他的位置,另一名船員則扶著在船尾嘔吐的潘西。跨了兩步,瑞特走近梯頂,對著斯佳麗橫眉豎眼:“你這小白痴!也不怕腦袋瓜被帆杠砸扁,回到下面去。”
  “哦!瑞恃,不要嘛!讓我到上面去看個究竟,真好玩!我想嘗嘗風和浪花的滋味。”
  “你不覺得惡心?也不害怕?”
  她給他兩個輕蔑的白眼,算是回答。
  “哦!埃莉諾小姐,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光!我真不明白為什么有的男人不去當水手。”
  “瞧你玩得這么開心,我也很高興,不過瑞特讓你吹風晒太陽,實在可惡。你的臉紅得像印第安人。”巴特勒老太太命令斯佳麗回房,將甘油和玫瑰香水抹在臉上。然后便開始責罵她那高頭大馬、嬉皮笑臉的儿子,直到他佯裝羞愧,低下頭來才罷休。
  “我去把特地為你帶回來的圣誕節冬青挂上,你會讓我飯后吃甜點心嗎?還是要我到角落罰站?”他假作低聲下气地問道。
  埃莉諾·巴特勒攤攤雙手認輸。“真不曉得該拿你怎么辦!瑞特。”
  這回她強忍笑容的努力,終告白費。她真心疼這個儿子。
  那天下午,趁斯佳麗忙著為晒傷的皮膚擦護膚液時,瑞特提著從農場帶回的冬青花環,代母親送去給艾莉茜亞·薩維奇。
  “謝謝埃莉諾的好意,還有你瑞特,謝謝。來杯酒好嗎?”
  瑞特欣然接過酒杯,兩人悠閒地聊著反常的气候,聊著三十年前的一個下雪的冬天,那一年連續下了三十八天雨。他們自小就認識,兩家僅隔著一道花園牆,一棵桑葚樹,園牆兩邊低垂的枝頭挂著蜜甜的、沾著指印的紫色果實。
  “斯佳麗被私闖臥房的北佬嚇得魂不附体,”瑞特在他們結束往事迫憶后說。“希望你能跟一個在你五歲時掀開你裙子的老朋友談談這件事。”
  “如果你能設法忘掉我小時候討厭穿內衣那回事,我就會爽快地跟你談。”薩維奇太太愉快地笑著。“為了那事,全家人至少有一年對我感到絕望。現在一想起來,倒覺得很好玩……但是北佬這事就一點不好玩了。總有人動不動愛開槍,打死一個兵,那后果就不堪收拾了。”
  “告訴我他長什么樣子,艾莉茜亞。也許我可以猜出是誰。”
  “我只見過他一眼,瑞特……”
  “那就夠了。是高是矮?”
  “高,實在非常高,他的頭离窗帘頂只有一英尺左右,那些窗子有七英尺四英寸高呢。”
  瑞特咧開嘴一笑。“我就知道找對人了。你是我所認識的人當中眼睛最尖的,只有你,站在屋子角落也能認出生日宴會中哪勺冰淇淋最大。我們都在背后叫你‘鷹眼’。”,“我記得你們當我的面還替我取了其他更難听的綽號。你是一個討人厭的臭男孩。”
  “你是個討人厭的臭女孩。不過,就算你穿了內衣,我還是會愛你的。”
  “就算你不愛,我也照樣會愛你。有好几次我偷看你裙子底下有什么東西,卻什么都沒看到。”
  “行行好吧!艾莉茜亞。至少得叫做蘇格蘭裙。”
  相視大笑后,瑞特又重新盤問。艾莉茜亞開始認真回憶,倒記起了許多細節。那個兵很年輕——的确非常年輕——笨拙的舉動像個正值尷尬年齡,還不習慣生理變化的男孩子。人也很瘦。軍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手腕露出袖口一大截,軍服可能根本不是他自己的。發色很黑,“但不像你那么烏黑,瑞特,順便說一句,而是有點暗灰,不,他的頭發一定是棕色的,在陰暗處顏色才變得較深。”是的,梳剪整齊,但沒有抹油。否則她一定會聞到望加錫發油的味道。她一點一滴地把想起來的事拼湊起來。隨后她的話儿支吾起來。
  “你知道他是誰了吧,艾莉茜亞?”
  “我一定弄錯了。”
  “你一定不會弄錯。你有個十四、五歲左右的儿子,你一定認識他的朋友。我一听到消息,就猜到一定是查爾斯頓的男孩干的。你當真相信一名北佬士兵膽敢闖入女人香閨,只為偷看蓋著被單的女人那模樣?這決不是恐怖事件,艾莉茜亞,只是一個可怜的男孩對自己的身体發育感到困惑而已。他想知道沒穿胸衣、裙撐的女人是什么樣子,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他偷窺睡覺的女人。十之八九當他看到清醒、穿戴整齊的女人時,會為自己不安分的念頭感到羞恥。可怜的小鬼。我猜他的父親可能在內戰時死于沙場了,他找不到可以談談的人。”
  “他有個哥哥——”
  “哦?那是我弄錯唉!要不然就是你猜錯人。”
  “恐怕不會。那男孩叫湯米·柯柏,是同齡小孩中個子最高、最干淨的一個。我在臥房里碰上這事后第三天,在街上碰到他,就跟他打招呼,差點沒把他嚇死。他父親在野牛河戰役中陣亡,湯米根本不認識他父親,他哥哥也比他大十歲或十一歲。”
  “你是指愛德華·柯柏,那位律師?”
  艾莉茜亞點點頭。
  “難怪。柯柏律師是我母親的南部邦聯之家委員會的人,前不久才在家里見過他。他几乎是個太監。根本幫不上湯米的忙。”
  “他根本不是太監,他只是太迷戀安妮·漢普頓,忽略了他弟弟的需要。”
  “隨你怎么說,艾莉茜亞。我倒打算去開導開導湯米。”
  “瑞特,不能去。你會把這可怜的小鬼嚇死的。”
  “可是這‘可怜的小鬼’把查爾斯頓的女人都嚇死了。感謝上帝,至今還沒有發生嚴重的意外。但下次他可能會失去控制。或者可能挨子彈,艾莉茜亞,他住哪里?”
  “教堂街,在百老街轉角附近,圣米迎勒巷南邊那排磚房的中間一棟。可是瑞特,你打算說些什么?總不能一走進去就抓住湯米的脖子拖出去吧!”
  “相信我,艾莉茜亞。”
  艾莉茜亞雙手托著瑞特的臉,輕吻他的唇。“你能回家來真好,老鄰居。祝湯米好運。”
  湯米回家時,瑞特正与他母親坐在陽台上飲茶。柯柏太太將儿子介紹給瑞特,然后叫他進屋放下書本,洗手洗臉。“巴特勒先生要帶你去他的裁縫師那儿。他有個侄子住在艾肯,個頭跟你差不多高,想找你去試穿一些衣服,好為他侄子選一樣合适的圣誕禮物。”
  一离開大人的視線,湯米立即換上愁眉苦臉的表情。然后一想起瑞特少年時代大膽行徑的點滴傳聞,才又高興幫巴特勒先生這個忙。
  也許他可以鼓起勇气問巴特勒先生一些困扰他的問題吧。
  其實根本無需湯米開口。兩人一走出屋子,瑞特就摟著男孩的肩說:“湯姆,我想教你一些很受用的課程。第一課就是如何在做母親的面前撒謊,而不會被怀疑。等會几上了街車,我會把我裁縫師的習慣和他店里的情況詳細說給你听。我幫你再說几遍,直到能夠把這個謊說得圓滿為止。因為我根本沒有侄子住在艾肯,我們也不去裁縫師那儿。
  我們要坐車到拉特利奇大道,再散散步,走一段路也有益于健康,我們到那里去見我的几個朋友。”
  湯米·柯柏听了沒二話,點點頭表示同意。他習慣听長輩的吩咐,也喜歡巴特勒先生叫他小名湯姆。在日落前,湯姆被送回母親身邊,男孩看瑞特的眼神多了几分英雄式的崇拜,瑞特知道今后几年他還得背起湯姆這個包袱。
  瑞特肯定湯姆這輩子絕對忘不了他們剛見過的那些朋友。查爾斯頓在歷史上有不少“第一”,包括有史以來第一家“專供男賓”的妓院。
  近兩個世紀來,雖然搬了無數次地方,但從沒有一天不作生意,不管戰爭,傳染病,颶風,都沒有間斷過。妓院的特色之一便是溫柔而得体地向小伙子介紹成為大人的樂趣。而這也是查爾斯頓珍視的傳統之一。
  瑞持有時不禁會想,如果他父親能像看重作為一個查爾斯頓紳士所應具備的禮教一樣看重這項傳統,他的生活會有什么不同?但是往者已矣,來者可追。瑞特露出一絲苦笑。至少他有能力代盡父職,相信湯米的父親在世,也必定會帶他去見識成人世界。傳統自有其作用。而成效最顯著的,便是從今以后不會再有夜半北佬闖香閨的事情發生了。
  到火車站去接妹妹之前,瑞特先回家喝了一杯慶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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