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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常盤大作看魚津恭太走進辦公室,只見他的臉被雪光晒得黑里透紅,微微低著頭走進屋,脫下大衣挂在角落里,然后向同事們點頭致意,似乎在說:“喔,諸位好。”接著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把桌上的郵件推到一邊。
  眾同事都不和他打招呼。往常,大家肯定會一齊向他道個“干得不錯啊”、“辛苦了吧”,可是魚津現在的不悅神色,使得誰也不敢和他搭汕。
  魚津跟坐在前面的清水低聲說了兩三句話便离席了。常盤知道魚津要來找自己了。
  “對不起,我曠了好几天工。”魚津走到常盤面前說。
  “曠工倒是小事。我真替你擔心,還好,你沒出事,總算活著回來啦。”
  “哎,真對不起。”
  “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天夜里。”
  “我看你很累了。”
  “把朋友撂在山上回來,我精神上受不了。”
  “那是可以理解的。”常盤大作說:“你坐吧。”
  魚津坐下后,常盤說道:“冬天登山真可怕。不過,你們是明知可怕而去的,這就沒話說啦!可怜的是你那位犧牲的朋友。注定要有一個人是這樣的吧,偏巧不是你,而是你的朋友抽上了坏簽,就是那么回事吧。不,弄不好,也許你們兩人都一起完了。還有你能回來,這該算是幸運的啦。”
  說實話,常盤大作對這個老給自己添麻煩、好爬山的年輕職員是有气的,恨不得狠狠地訓他一頓,但常盤克制著,想留待以后再痛痛快快地罵一通,對一個剛從山上撿了一條命回來的人,怎么能一見面就橫加訓斥呢。常盤在內心深處還覺得這個不圖利而甘愿豁出性命去攀登岩壁的青年要比別的職員有出息,這個叫人操心的家伙确實气人,可是比起那些不叫人操心的,還多少有些可取之處。
  “登山這玩意儿是可怕的。這次自己惹出事故來,該懂得了吧?”
  常盤本來是帶點儿安慰的意思這么說的。魚津一听,卻抬起頭來說:“那是因為登山繩斷了。”
  听這口气,似乎只要登山繩不斷,登山并沒什么可怕。
  “登山繩斷了?!是的,听說是繩子斷了,這我知道,可是,難道可以把責任都推給登山繩嗎?”
  “當然不可以。但在當時的情況下,只要繩子不斷,總還有辦法的。我恨啊!”
  魚津顯出很惱恨的樣子。常盤從魚津的眼神里看出他激動情緒未消,于是改口說:“好啦,好啦。總之繩子斷了。你們倒霉就倒在這上頭。”接著又說:“我看你應該休息兩三天。”
  “請恕我無禮,再給四五天假吧……我還得到朋友的家鄉去看看他的母親,向她講清事故的全過程。”
  “唔,他的家鄉在哪儿?”
  “山形縣。”
  “去吧”
  “是”
  “要送奠儀,還有火車費……花費不小啊!”
  常盤叫來勤務員,吩咐把借款單拿來,說:“因為情況特殊……這是特別照顧。”說著把單子遞給魚津。
  “對不起!”魚津顯出總算得救了的神態,朝常盤看了一眼,赶緊從口袋里摸出鋼筆,在金額欄里寫上“十万元”。
  常盤從抽屜里拿出圖章,一看借條,說道:“這么多啊!”心想:這家伙,我予以照顧,你就得寸進尺了。便說;“喂,最多只能借給一半”
  “這不行嗎?”
  “十万元太多了,你真的需要這么多?”
  “需要的。火車費、雜費什么的都有辦法可想。這十万元是給他母親的。我活著回來,他卻死了。給這點錢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不過,我這是傾囊掏出來的,朋友能更我的心情,他母親也會高興的。”
  “唔……”常盤大作想了想,然后帶著點儿不悅的神色,在借條上蓋了圖章。“拿去吧。”接著又說了一句:“假如你也死了,公司的損失就更大。你現在是活著回來了。行,就這樣吧……你想什么時候去山形!”
  “這一兩天就走。本來打算今晚就走的,因為實在……”說到這里,傳來了一個聲音:“常盤兄!”
  來的是大阪總公司的董事時岡,他臉朝門里,人站在辦公室外。
  常盤轉向時岡,以同輩的語气應了一聲:“噢!”接著帶點儿客气的口吻,補了一句:“請到這邊來吧。”
  鑒于眼前有這么多職員在,常盤這么接待,算是給了這位大干部很大面子了。
  “我請你喝茶,陪我十來分鐘吧。”
  時岡說著,挺起他那瘦小的身子,依然站在門口。他不走進來,是怕在常盤的桌旁脫不了身。不僅時岡這樣,其他大干部也都一樣。他們誰都不敢走進常盤大作的這塊地盤——東京分公司的辦公室。因為他們知道常盤是個危險人物,隨時都可能用他那能說善辯的唇舌傷害大干部的尊嚴。
  常盤站起來,對站在桌邊的魚津說了聲“寫個請假條吧”,然后把肥胖的身軀往時岡那邊慢吞吞地挪動。
  常盤和時岡乘電梯下到底層,走出南方大樓,沿著馬路,走進旁邊某大樓底層的一間明亮的咖啡室。
  兩人在當中空著座位的桌旁坐下。時岡向女招待要了咖啡,迫不及待地說:“這樣不行啊,你,你們那儿的登山繩事件……”
  大概就是為了這個才叫常盤出來的吧。常盤吃惊地看了看時岡的臉。
  “叫什么來著?是叫魚津吧,總而言之,這青年人在德高山弄出的遇難事件是傷腦筋的事。他說是登山繩斷了。這种說法,不太妥當吧,你說呢。”
  常盤默不作聲。听對方這么說,想想是有些不妥當。制造尼龍登山繩的佐倉制繩公司的經理住企,也是這個新東亞貿易公司的大股東。從資本關系來說,這兩家公司猶如兄弟公司。然而現在新東亞貿易公司東京分公司的職員,偏說佐倉制紀公司出產的尼龍登山繩在攀登過程中斷了,這的确很礙事。
  “佐倉制繩公司那邊好象很气憤。”
  時岡有點壓人的口气。這种口气刺激了常盤。
  “他們要气就讓他們气好啦。的确,佐倉制繩公司也許算得上是個兄弟公司,可是樣樣都得為他們小心,那怎么受得了。我們是新東亞公司的職員,不是佐倉制繩公司的職員。這种事情讓經理去管好啦。”
  “不,經理也很為難啊。”
  “讓他為難一點也好嘛。”
  “那可不行。”
  “看你說的,因為繩子斷了,所以他就說斷了,如此而已,這有什么辦法!我壓根儿就不喜歡那個住倉制繩公司。不光是這次這個問題,他們太愛管閒事啦。什么東西!那個叫住倉的。”常盤用他那粗嗓子說著。
  “好了,你啊,把住白先生的問題分開來說吧。”
  時岡接著又說:“總而言之,佐倉制繩公司他們說,尼龍登山繩是絕對不會斷的。”
  “可是它斷了!”
  “你啊,誰知道是不是真的斷了。”
  听時岡這么說,常盤瞪大眼睛盯著他,過了好一會儿才“唔”了一聲,說:“不,登山繩是斷了。魚津這個人是不會撒謊的。我用了他多年,是很了解他的。”
  常盤說得斬釘截鐵。時岡听后怕再得罪常盤會更不好辦,便說:“不,我沒說這青年撒謊。可是誰也沒有看見呀。”
  “你說沒有人看見,正是在沒人看見的地方也不撒謊,才真正叫做不撒謊。魚律就是這樣的人。”常盤大作向女招待要了杯水,一飲而盡,“本來就是這么回事听,時岡兄!”然后把目光狠狠地射向對方,好象對方只是個獵物。常盤心里在想。魚津這個部下雖然淨給他添麻煩,可是不管怎樣,既然是都下,就不能不為之辯護一番。
  “請你別因為總公司的那幫家伙都愛撒謊,就把總公司和分公司混為一談。的确,總公司從上到下——哦,唯有你一人是例外——都是些靠說假話、要權術、阿諛奉承過日子的。他們就憑這一套本事當科長、當部長、當大干部。你看,現在當上干部的那幫家伙全都是這類貨色,不說真話,淨說假話!”
  “好啦!你啊,現在去說總公司的事干什么呢。”時岡打斷對方的話。
  “不,我只是說總公司是那么個地方。總公司是那樣,分公司并不是那樣的。”
  “知道了。雖說是分公司,可這儿是你掌握絕對權力的王國啊。”
  “你別甜言蜜語,當了大干部就是能說會道。”常盤大作沒帶半點笑容,“總之,魚津這個青年是不說假話的。既然他說繩子斷了,那繩子就是斷了。我認為斷了繩子是好事。佐倉制繩公司應該謙虛地承認這一事實,今后必須努力造出絕對不斷的繩子才行。還生什么气呢?豈有此理!魚津無意中指出了自己公司產品的缺點,佐倉制繩公司應該送他一筆獎金才對吶。”
  “真拿你沒辦法!”時風不耐煩地說,“好,知道了。就算繩子斷了吧,可是繩子是不會無緣無故扑哧一聲就斷的吧。肯定有某种力量在一定物理條件下作用于它,或者它發生了化學變化,或者它處于某种非斷不可的狀態下才斷的吧。”
  常盤大作隨聲附和著說:“那是有可能的。”
  “你能理解這一點的話,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你說吧。”
  “我先聲明一下,我并不是要你把白的說成黑的。”
  “你要我把白的說成黑的,我也不會說的。”
  “所以我說沒有這個意思。好,你听我說完吧。尼龍登山繩一般認為是不會斷的。所以現在各國都在用、是不是?可是它竟然斷了!”
  “唔……”
  “可能在使用上有什么差錯。”
  “唔……”
  “也可能是頭天晚上不知不覺中被防滑釘鞋踩傷了。”
  “唔……”
  “或許鈞在很鋒利的岩石上。”
  “唔……”
  “類似這种情況的事都可能存在吧?”
  “那是可能的。”
  “我并不要求你顛倒黑自。繩子是斷了,斷的原因還不清楚,要好好查一查看——只希望魚津在報上這樣說一下。”
  “也就是說斷的原因不在繩子本身,是嗎?”
  “不是這個意思。是希望他稍微實事求是地承認一下在使用上說不定會有什么差錯。”
  “唔……”
  “怎么樣,這樣說可以吧?”
  “你的意思是要他寫出來登在報上嗎?”
  “用談話形式也行。象以前那樣光說繩子斷了,那佐倉制繩公司是吃不消的。那樣一來還會有誰去用尼龍登山繩呢!尼龍登山繩本身倒沒什么了不起,一年的出售量是很有限的。可是佐倉制繩公司的信用會因此一落千丈,影響到別的產品。這點事嘛,我看你是能辦到的。好歹你也在拿公司的工資。”
  “工資是拿的,不過數目是否合理就當別論了。”
  “看你!一下子說到哪儿去了。總之,請你把剛才說的話轉告那個青年,行嗎?”
  “好吧,看在你的面上,轉告一下算不了什么。”常盤站起來走到有電話机的賬台那邊去了。他想;這恐怕不能算顛倒黑白吧。
  常盤大作拿起話筒,撥到公司里,問魚津恭太在不在。一會儿傳來了魚津的聲音。
  “我正要回家,有什么吩咐嗎?”
  “不,談不上什么吩咐。我想問問繩子的問題。會不會鈞在特別鋒利的岩角上了?”
  “那是可能的。”
  “就是說,不一定是繩子不牢……”
  魚津急著說:“不!是繩子不牢。岩石鋒利就斷,哪有這樣的登山繩!登山繩是用來登山的呀,“般是不會斷的。”
  “唔,這也是……會不會頭天晚上被防滑釘鞋踩過?”
  “不會的。初學的人也許會,可我和小板……”
  “唔,不會,是嗎?”
  “絕對不會的!”
  “那就不好辦啦。”常盤接著說,“好,那就……”他挂上話筒。回到時岡身邊說:“喂,不行!他說鉤上岩角就會斷的東西,不能算登山繩。的确,他說的有道理。若是那种東西也算登山繩的話,高根仁吉也可以算优秀人物啦。”
  高根仁吉是總公司高級職員之一。常盤接著說:“照他的看法,初出茅廬的人也許會用防滑釘鞋踩上登山繩,然而內行是絕對不會的。”
  “唔……”時岡嘴上不說,眉頭卻越鎖越緊了。“總而言之、這個問題還是想一想的好。要不然會把事情鬧大的。”這話有點在嚇唬人,這語气刺激了常盤大作。
  “鬧大?你說會鬧成什么樣子?”
  “那我可不知道:”
  “鬧大,那就鬧大了再說吧。難道對性倉制繩公司的產品我們都得—一替它負責嗎!”
  常盤的嗓門突然粗起來了,時風卻相反,恢复了先前那溫和的語气。
  “算了,這個問題就說到這儿吧。你這种脾气呀,簡直有意要為難經理、惹經理生气”
  “沒有的事。”
  常盤嘴上這么說,心里卻覺得時岡有些說對了。他想,自己只是想与其袒護經理,不如多袒護點那個老給自己添麻煩的登山青年而已。
  常盤和對岡分手后,回到辦公室,看見,個新聞記者模樣的人坐在辦公桌前等著,此人看見常盤,站起身來,拿出了名片。名片上標著R報社社會部。
  “有什么事?”常盤先開口問。
  “沒別的事,本來想見見在前穗高山出事的魚津先生,听說他剛剛回家了,所以想向您了解一下。”年輕的新聞記者從煙盒里取出了香煙。
  “你向我了解,可我并沒有經歷過呀!”常盤大作說。
  “這話不假,不過,我只想打听一下您知道的情況。我問過別人,他們說魚津先生只向您報告過事件的經過。”
  “是的,魚津可能只對我一個人講過。不過,他也沒跟我詳細談。他借了錢,寫了個請假條就回家了。你到魚津那儿問去吧。”
  “是的,是的。不過,不必特地找魚津先生,只想打听一下就行了。”記者接下去說,“肯定是登山繩斷了?真要是斷了,就有點問題啦。要知道,登山運動員是信賴登山繩并把性命交托給它的呢!”
  “唔……”
  “怎么樣?是登山繩斷了?”
  常盤大作瞪了對方一眼,狠狠地說道:“不知道!”
  “魚津先生沒說過嗎?是斷了還是沒有斷?”
  “說是說了,可我沒听進去。”常盤的回答顯然是在有意刁難人。
  “您沒听進去?”
  “沒听進去。為了你,我應該听一听才好,可惜!”常盤大作站了起來,“如果你想知道就找魚津去吧。花不了多少時間,乘汽車三十分鐘就到。花上三十分鐘,你的報道就會正确啦。讀者是想知道正确的消息。”
  看來年輕記者這時才明自常盤大作的意思,便苦笑著站起來說:“那就這樣吧。”
  新聞記者出去后,常盤大作听到女職員在辦公室角落里打電話:“据說是斷了,不過,他是那么說的呀。”
  常盤大作走近前去,拍了一下女職員的肩膀,用眼神示意:讓我來接這電話。
  “請等一下。”女職員把話筒遞給了常盤。
  “喂,喂,什么事呀?”常盤問道。
  話筒里傳來了尖嗓子的男人的聲音:“我是報館的。百忙中打攪您了。是為了魚津先生的事件……”這人比剛才的年輕記者客气。看來,要問的事情是相同的。“登山繩是不是真的斷了?您知道嗎?”
  “知道。”常盤答道。
  “您知道。呵,是嗎,那么請……”從話里听得出,對方可能正在難備紙和鉛筆。
  “那就請您談談,到底登山繩是……”
  “斷了。”
  “斷了?!呵,可是一般認為登山繩是不會斷的呀。”
  “可是它斷了!”
  “那是什么原因?”
  “這就不知道啦。總而言之是斷了:扑哧,斷了。”
  “呵。”
  “…………”
  “是不是岩角過分鋒利?”
  “不知道。總之是斷了。斷了是肯定的。”
  “問題就在這里。我想不會無緣無故斷的。”
  “不,斷了!這是他本人講的,沒有比這再正确的了。”說到這里,常盤大作突然提高嗓子:“他本人說繩子斷了。你想知道詳情,光靠電話是不行的,靠電話不行,還是去找魚津……”
  “噢。”
  “還是去找魚津,那樣好!”常盤把話筒噹啷一擱,象做体操似地左右揮動著手臂說:“不要偷懶,偷懶不行!對工作要誠實!”
  常盤這一城,整個辦公室鴉雀無聲了。一、二十個職員都覺得自己象是挨了駕。這時常盤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了。常盤回到自己的桌前,拿起話筒。
  “有一位叫八代美那子的,打听魚津先生的住址。可以告訴她嗎?”這是接線員的聲音。
  “他累了,我看別告訴她吧。”
  “可是她務必要知道。”
  常盤想了想說:“讓她來吧,我來代為接見。”
  當八代美那子在辦公室門口出現時,常盤不禁一愣,他覺得俗話說“鶴落到垃圾上”,大概就是指眼前這种情景。
  美那子隨女職員走到常盤大作的大辦公桌前,把右手抱著的大衣放到旁邊的椅子上,理了理衣領,說:“初次見面,我叫八代。”恭敬地鞠躬致意。
  常盤起立,漫不經心地“噢”了一聲,并請她就座。美那子順從地坐下,有點拘束地說:“我很想見見魚津先生。”
  “您是魚津的朋友嗎?或者是在山上遇難的那位……”
  “我同魚津先生認識,同遇難的小板先生早就認識。”
  “唔,那就是說,您是想知道遇難的情況,是嗎?可是魚津現在非常疲倦。”常盤說,“您不能改天再見他嗎?”
  “可是……”她顯然不滿意。
  “我不知道你們是什么關系,不過,我想讓魚津安安靜靜地休息兩三天。”
  對方听后,抬起頭來說:“那么,給他打個電話總可以吧?”她間得多少有點拘板。
  “電話嘛……?他想,總不能說電話也不准打吧,于是說,“電話是可以打的,不過,清說得簡短些。”
  “明白了。請告訴我電話號碼好嗎?”
  常盤叫女職員把魚津的公寓里的電話號碼告訴來客。美那子從手提包里摸出小本子,記下后說:“百忙中打扰您了。我照您的吩咐,和魚津先生的通話不會長的。”她說著,站起身來。大概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常盤覺得她這話有點儿挖苦人的語气。
  八代美那子出去后,常盤想:看不出魚津這家伙還認識這么個美人。常盤生性對美人沒好感,結果也确是如此,他總覺得說出電話號碼是失策的,感到可惡。
  回到東京這兩天,魚津緊閉公寓的房門,和誰也不會面。雖然有几個來訪的,但他都讓公寓管理員夫妻以生病為借口打發走了。來訪者全是新聞記者、雜志社記者。
  還有許多電話來,除阿馨以外,魚津一概不理。
  魚津回避來訪者、不接電話,他決心在把事件的經過稟合小圾的母親以前,對一切都保持緘默。他真想對人們說:在我見到小板的母親、告訴她儿子的死訊以前,請別張揚。
  魚津把在公寓的兩天時間全部用來記錄這次和小板去前穗高山的詳細經過。他根据在山上草草寫成的日記,盡可能正确地記述了每天發生的事情。包括兩人的交談,只要回憶得起來的,都寫進去了。為了小板,為了小圾的母親,這個工作是非做不可的。
  要到酒田去的那天中午時分,阿馨打電話來了。他下樓到公寓管理處,拿起話筒,听到的第一句話是:“我是阿馨。”
  “阿馨”這名字從她本人口里說出來,就含有獨特的韻味。他想:阿馨這名字的确和小板的妹妹這個身份是很相稱的。她尚未完全成熟的苗條身段,酷似哥哥的淺黑、精悍的容貌。都和“馨”這個男女都可用的名宇多么吻合。
  “來了各式各樣的人吧?我這儿也有,可我幫不了他們什么忙。所以我想他們都會涌到你那儿去的。”
  “我裝病了,不見他們。”
  “不過,我想您最好還是見見他們,否則引起莫明其妙的誤會,反而不好。”這是在替他擔憂。
  “不,沒關系。在見到你母親以前,我不愿意羅嗦一大堆廢話。他們在議論繩子斷沒斷,是不是?”
  “好象是的。”
  “可是它斷了,有什么辦法呢。關于登山繩是怎么斷的,遲早我會披露洋情的!”
  “可我不知怎的,放心不下。要是在您保持緘默的時候,他們胡亂猜測就討厭啦。您還是見見他們,逐個跟他們解除誤會吧,也許這樣好一點,您說呢?”
  “不要緊的。”魚津根本沒把那些問題放在心上,“火車是今晚九點鐘開吧?”
  “請您在開車前十分或十五分鐘,到剪稟處等我。是三等車廂,但買了臥舖票。”阿馨大概就是為了通知這件事才打電話來的。
  魚津照她的話,當天晚上,在開車前二十分鐘到了上野站的剪票處旁邊。到了車站他才知道自己要乘的這車是開往秋田的,車名叫羽黑,火車頭以山命名,使魚津為之一怔。只要听到、看到山名,他就會一陣心痛,大概有些神經質了吧。
  在這上野站,還有一樣使他難受的是,看到許多男女帶著滑雪板准備前往東北各地滑雪場。他的視線一接触到這些滑雪板、背囊或溜冰鞋之類的登山用具,立刻會感到被触痛了老傷。照這樣下去,從車窗里望到雪山可就更不得了啦。他想:幸虧乘的是夜車而不是白天乘車。對了!上車就仰面躺到舖上,馬上睡覺!
  “魚津先生!”身旁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打斷了魚津的思路。他轉過頭去一看,八代美那子站在那里。她那張嚴肅的臉龐是以前几次見面時從未看到過的。
  “哎呀,是八代夫人!”
  “我打過一次電話到您公寓,他們說您生病了,誰也不見,所以不敢來拜訪。今天早晨打電話給小板先生的妹妹,她說您要乘這班列車出發,所以……病好了嗎?”
  “病嘛,沒什么,不嚴重。”
  “大概是累坏的吧。”接著,她表情略有改變,“坏事啦!這一次……”由于悲傷,她臉上掠過一道暗影。
  魚津在這一瞬間才想到因忙于各种瑣事,把這個女人完全忘了。他深感自己可能犯了一個嚴重的過錯。他想,對小板乙彥來說,也許八代美那子就是這個世界上同他關系最深的一個女性了。
  八代美那子想從同小板的過錯中擺脫出來,魚津幫助了她,多少盡了點力。使她同小板离開,這一點也許是無可非議的。可是,如今小板乙彥一死,魚津總覺得自己似乎是多管閒事。干了一樁非常冷酷的事。這种心情上的變化,也會以不同的形式在八代美那子的內心里產生吧,要不然美那子怎么會顯出那樣嚴肅的神情呢。
  “先生,”美那子象屏住气似地說,“登山繩子是斷了吧,真的斷了?”她直盯著魚津的眼睛。魚津怔了一下。
  登山繩是否真斷了的疑問發自美那子,就有著同別人完全不同的意思。魚津也不由得直盯著美那子的眼睛。
  在這之前,魚津腦子里從來沒有設想過小板乙彥會不會為了斷送自己的生命而割斷登山繩。現在美那子要弄清楚這個問題,這才使他意識到這樣的假設也是可以成立的。
  “繩子是自己斷了的,是嗎?”美那子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再次要他肯定。
  “沒問題的,您用不著煩惱。”魚津想用這句話排除對方的胡思亂想。与此同時,他想起事故發生的那一瞬間,自己緊抱著登山鎬,身上沒感到任何外來的沖擊。他覺得當時產生的一個小小的疑惑,現在重新以更清晰的概念日到腦子里來了。可他還是以肯定有力的語气說:“是登山繩斷了!”
  他之所以這么肯定,是因為在一剎那間他相信小板這男子漢絕不會以那种方式自殺,小板乙彥是個登山運動員,既是登山運動員,那怎么會在和伙伴一起攀登岩壁的緊要關頭產生自殺的念頭呢!這种情況是絕對不可設想的。
  要是這樣做了,那就等于沾污了山,褻讀了神圣的登山運動。任何登山者,只要他帶有登山運動員這個頭銜,他就不會干出這种傻事來。登山運動員為了山,甘愿在山上舍棄自己的生命,但決不會為了塵世間的烏七八糟的人事關系而輕生。
  “我很苦悶!要是那樣的話,我該怎么辦呀。”美那子說。美那子也許還說了更多的話,可是魚津的耳朵里只听見這一句。
  “小板不象別人,他是不會干你所擔心的那种事的。肯定是繩子斷了。”
  “要那樣就好啦。”美那子的表情卻沒有因此而發生一絲變化,“小板先生的妹妹來了。”
  魚津順著美那子的視線望過去,發現阿馨正快步穿過人群朝這邊走來。
  “話就說到這儿吧。絕不會有什么值得你擔心的。”魚津說。
  美那子輕輕點了下頭,然后仰起臉瞥了魚津一眼,還想說什么,可沒有說出來。
  阿馨來到魚津和美那子站立的地方,先朝著美那子說:“謝謝您,今天早上打來了電話,又在百忙中特地來送我們,實在過意不去。”道過謝后,又對著魚津說:“對不起,讓您久等了,因為忙于應付不少事,所以……”她興奮得臉上泛著紅暈。
  開車的時間快到了,三個人一起走進月台。魚津把自己和阿馨的行李放進臥舖車里,然后回到正在月台上交談的美那子和阿馨身邊。
  “以后請務必到酒田來玩,哥哥一定會高興的。”
  “嗯,我是想去的。東北那些地方,我一點也不熟悉。酒田一帶,這時候恐怕雪很大了吧?”
  “雪是每天都下的,不過,因為在海邊,積雪倒不深。”
  她倆就這么交談著。
  一見魚津回到月台上來,阿馨就問:“行李不要緊吧?”
  “不要緊的。”
  “我還是到車廂里去吧。”阿馨還是不放心,便向美那子打了個招呼,一個人進車廂去,把他倆撂在月台上。
  “我一和小板的妹妹說話,心里就覺得難過。她誤解了我和小板的關系。我真想干脆把真實情況告訴她。”美那子說這話的時候,顯出很難過的樣子。
  “那事還是不談的好。”。
  “是嗎?可我覺得她在用另一种眼光看我尸
  “讓她另眼相看也沒什么不好嘛。”
  “可我覺得好象自己做了一件坏事,而且隱瞞著。”
  這時開車的鈴聲響了。魚津還想就剛才提到的問題談談自己的看法,但只好匆匆說了聲“好,那么”,就上車了。
  “總之,我不贊成你把它講出來。你和小板的事,除了我和你以外沒人知道。為了小板,為了你自己,都不該講出去。你想講,這是你的自私自利,講出來后,也許你心里會平靜些,可這是不受歡迎的。”
  火車開動了。可能是魚津的措詞強硬點了吧,美那子的表情突然悲戚起來,但她馬上轉過身去,舉起了手,大概是阿馨打開車窗探出頭來了。
  列車駛過鶴崗時,天開始亮了。魚津從舖上下來,走到通道上,‘透過窗子望出去。火車行駛在舖有一層薄雪的平原上。
  他在盥洗室馬馬虎虎地洗了臉,回進來。這時睡在對面下舖的阿馨也起來了。
  “睡著了嗎?”魚津問。
  “睡得很好。大約一小時前就醒了。再也睡不著,就去洗了臉,然后一直躺著。”
  听她這么說,魚津一看,确實象洗過了臉,臉上干干淨淨的,口紅擦得比昨天還濃一些。
  “再有一個小時不到就到了。我想媽媽會來車站接的。”阿馨這么說。
  六點半,火車到達酒田站。下車后站在月台上,感到早晨的空气掠過臉頰時格外冷。剪票處周圍人很擁擠,魚津和阿馨便站在一旁,等人少一點時再走。
  “媽媽來了。您認得出嗎?”
  听阿馨這么說,魚津就朝剪票處那邊的人群望去,尋找小板的母親。一位朝這邊張望的六十來歲的婦女的身影很快映人了他的眼帘。婦女身旁還陪伴著一個二十來歲、臉頰紅潤的姑娘。
  “是那位吧?和一個年輕姑娘在一起的。”
  “是的。旁邊那個姑娘是女佣。因為身邊沒有孩子,媽媽就把她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喜愛她。您看,比起我來,媽媽是不是更象哥哥?”
  阿馨雖然這樣問了,可是這么遠遠地望過去,魚津看不出小板的母親到底象儿子還是象女儿。
  一走出剪票處,小板的母親就帶著笑臉走過來。
  “遠道而來,難得啊!回頭再慢慢談,我先感謝您,這回多叫您操心啦!”她說著,輕輕地點了一下頭。那個表情不象是來接一個報告儿子訃聞的人的。內心一定是悲傷的,可臉上絲毫不露出悲傷或沉痛。看她那恬淡的舉止,好象是在迎接普通的遠方來客。
  “汽車呢?”阿馨問。
  “喏,等在那儿。請吧!”
  母親領頭往停車的方向走過去。站前廣場上細雪紛飛,然而地上并沒積雪。
  魚津、阿馨、母親依次上了車。臉頰紅潤的姑娘坐在司机旁。
  乘車從車站到小板家只有五、六分鐘路程,就在日和山公園的坡道腳下。從車站一帶望過去,那儿的地勢相當高。据說那一帶是酒田市中靠近山岭的最清靜的地方。
  在家門口下了車。這是個用黑色院牆圍著、气派相當大的邸宅,外觀上難以相信里面只住著母親和女佣。
  “就是這里。鄉下的老房子,挺怪相的。”阿馨這語气象是在預先打招呼。她先讓母親和女佣進去,然后作向導似地和魚津并肩邁進牆門。
  打開正面大門,有一條泥地通道伸向里面,魚津跟在阿馨后面,順著這條通道走進去。通道向左轉彎,轉彎盡頭象是廚房間。
  突然,朝著通道的几個房間當中的一扇拉窗打開了,小板的母親探出頭來說:“請進來。”
  “這房子气派真大!”魚津不由得發出贊歎聲。他站在泥地上仰望天花板上露在外面的屋梁。用的是又粗又硬的木料,這在東京一帶是看不到的。一看就是世家邸宅的派頭。可是屋外泥地寬大,使人感到冷颶颶的。
  魚津脫下鞋子,走進有火爐的飯廳模樣的房間。
  從廚房間進來的阿馨說:“隔壁房間里放著哥哥的照片。”
  那意思大概是說:這里是小板的老家,到了這里就請你和哥哥見見面吧。
  魚津、小圾的母親。阿馨三個人一起走進了隔壁房間。這里光線不足,室內昏暗。等到眼睛适應后,才看到屋子角落里有個方台子,台上豎著一張放大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圾乙彥穿著登山服,手拿登山鎬。照片前面的花瓶里插著兩三朵薔薇花。
  一般是要設佛壇的,大概是因為小板的尸体還沒有找到,所以才這樣擺設的吧。豎著的照片沒有凄慘的气氛,不象是在紀念死者。
  魚津還記得小板的這張照片,那是在大學三年級的夏天,兩人一起攀登槍岳峰時拍攝的。是魚津用小板的照相机拍的。
  “阿馨要我在您來的時候不要哭。其實,我一個人的時候也是不哭的。乙彥是憑著自己的愛好去做的。為了這個丟了生命,也是他心甘情愿的吧,真的,長期以來,承蒙您照顧了。我不知道听他叫過几千遍‘魚津、魚津的’啦。”小圾的母親說這話時的語气是爽朗的。
  大家回到飯廳后,魚津鄭重其事地向小板的母親說了些吊唁的話,又把遇難前后的情況詳細敘說了一遍。說話時,他盡量避免刺激母親的情緒。小板的母親頻頻點頭,待他講完便說:“這孩子,中學時代就常常半開玩笑地說:‘媽,我死也不死在炕頭上。’現在這句話應驗了。可是我這么想——男子漢嘛,應該憑自己的意志,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人生只有一次。乙彥是干了自己喜歡干的事而丟失生命的,憑這一點,我想他是心滿意足的。”
  小板的母親終究難免熱淚盈眶,可是說話語調還是那么清晰。坐在旁邊的阿馨看到母親老淚橫流,便提醒她:“媽,別哭呀!”
  母親說:“我沒哭。你看,我一點儿也沒哭啊。眼淚要流出來,那有什么辦法,它自己流出來的。”說著就笑起來了。然后笑著拿手絹擦了眼睛,“你們倆肚子餓了吧。”說完就站起來,好象是為了結束這個悲傷場面似的。她的動作是那么敏捷,不象六十來歲的人。
  魚津覺得阿馨說得對,她和小板比較起來,母親更象小板,臉形一模一樣,性格也象。也許阿馨象十年前去世的父親,据說他是在本地一家銀行當過經理的。她似乎比母親和哥哥都更堅強,能夠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讓它流露出來。
  吃過早飯后,魚津想起了十万元奠儀,把它拿出來遞到母女倆面前。
  “您這是干什么呀!乙彥要吃一惊的。”母親不肯收。可是不收的話,魚津心里不好過。于是說:“那就這樣吧,請您把這份奠儀充當挖掘乙彥遺体費用的一部分吧。反正為了乙彥,還得請您往山里跑几趟的。”
  “那不用操心,這樣的旅費,要多少公司都會給的。”
  “別說大話啦,難道您身上背著銀行!”
  “不,真的。我們的分公司經理是個通情達理的人。”魚津說著,硬把奠儀塞給了小板的母親。
  “好吧,您一定要這樣。我就听您的,由我暫時保管吧。”母親走進鄰室,把它放到乙彥的像前。
  下午,魚津跟著阿馨來到屋后山風上的公園。和早上一樣,外面仍然飄著羽絨般的小雪。
  沿著屋前坡度不大的小道走上去,右邊有石階,石階盡頭就是小山頂。
  “早春是宜人的,可是現在光有一個冷。”阿馨這么說。确實還冷。從公園可以了望到海港一帶,可惜海面被迷茫的飛雪遮住了,不能遠眺。
  “還可以看到最上川的河口吶。”
  阿馨把魚津帶到可以望到最上川河口的地方。可是那儿同樣由于飛雪遮掩,視野展不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面。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到一片似乎是河灘的地方。
  由于海面上有風刮過來,這里很冷。丘陵上松樹林立;背海那面的樹干上沾滿著白雪。
  兩個人從小山上斜穿過去,走進了日枝神社的庭院。剛才在公園里沒看到一個人,此刻本地人叫它“山王”的這個神社里也不見人影。院子里有積雪。
  兩人踏著雪,朝樓門那邊走去。
  “這里是哥哥常來玩的地方。”
  魚津想,這里一定是小板童年時每天來玩的地方。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雙目炯炯有神、動作异常敏捷的少年,在歡蹦亂跳。
  正殿周圍圍著防雪的帘子,只露出正面的一部分來。
  “我記得哥哥曾經驗過那個獅子狗。他大概是為了這受到了懲罰吧。”
  這個獅子狗身上現在也積滿了雪。
  “明天要是天晴了,我還要帶您去看一個地方。”
  “不,我明天得回去了。”魚津說。
  “哎呀!您明天就走啊!”
  “要上班的,不能老呆在這里。”
  “您只住一夜,怎么辦呢!您一走,我和媽媽一定會寂寞得哭出來的呀。求求您,再多住一個晚上,好嗎?”
  阿馨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是很認真的。魚津也覺得要是自己一离開這里,她們母女倆可能真的會一下子感到寂寞的。
  魚津還是決定只在小板家里住一夜,次日就乘下午的火車离開酒田。阿馨和她母親都勸他:難得來,多宿一夜再走。可是住在失去了小板的小板家里,對魚津來說是极為痛苦的,而且一想到自己已經見到小板的母親,盡了應盡的義務,事故發生以來積累的疲勞一下子都襲來,魚津很想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魚津打算先赴山形,在那里下車宿一夜,訪問一下也和小板很要好的大學時代的同學、現在高中執教的寺田。應該告訴他小板的死訊,魚津認為,這樣做,故友也會高興的。
  出發的時候,阿馨和她母親送他到火車站。阿馨說:“我打算過一個星期回東京去。回到東京再來向您道謝吧。”
  魚津來的時候,小板的母親沒有流眼淚,可是現在送他回去時卻哭了。
  魚津從車窗里探出頭,她把身子湊近車窗說:“昨天早晨在月台上看見您和阿馨的時候,我真以為是乙彥和阿馨回來了。真的,我真有那樣的感覺。現在您這么一走,我會一下子感到很寂寞的。”
  “媽,別難過,我還會帶他一起來的。”阿馨從一旁說。
  “我會常來的。”魚津也說了。
  魚津心想:不知道是不是能常來。但現實的問題是,找到小板尸体的時候是非來不可的,此外,總還得來慰問這個故友的母親吧。
  列車駛出站台,就看到一望無際的庄內平原上雪花在飛舞。綿延遼闊的平原,過了几個車站還望不到邊。
  駛近山邊的時候,原先還只是絨毛般的細雪變成了濕漉漉的雪片,紛紛打在玻璃窗上。
  過了狩州站以后,庄內平原逐漸變窄,原先在平原邊上的雪山現在漸漸靠近了。不多一會儿,車窗左面出現了最上川的墨青色的河流。
  過了下一個站,列車就行駛在最上川河岸上了。蒙蓋著一層白雪、長著雜樹的山嵐呈現出一片銀灰色。山腳下的墨青色的河水懶洋洋地流著,看不到一點波紋。
  魚津望著最上川河流,想著亡友小板,心痛如絞,一股難以忍受的寂寞感涌上心頭。發生事故以來已經過了十多天了。直到這時候他才痛感到這個事實,親密的朋友——此刻他心底里的小板已不再是登山運動員,也不再是遇難的同伴,而是單純的朋友——小板乙彥已經离開人世,這對他是多么悲拗的事。直到津谷站附近,列車駛离最上川之前,魚津的視線始終沒有离開過墨青色的河流。
  一路上經過的几個小車站,几乎都讓大雪埋掉了一半,而且在每個車站附近都能看到寒風中拉著雪橇的馬匹。
  离開酒田時,事先打了個電報,所以到山形站的時候,寺田已經等候在那里迎接他了。
  “這次可遭罪了。小板這家伙也真可怜,唉!這也是天命吧。所以嘛,我向來就不喜歡山。”
  寺田是將近六尺身材的高個子。在剪票處一看到魚津,就說出了這番只有知心朋友才說得出的貼心話。
  “我看你是精疲力竭了吧。”
  “不,現在好了。不過,在來這里的一路上,我才第一次感到小板這家伙真的已經不在人間了。”
  “好,先到旅館吧,到那儿再談。”
  兩人乘車到市中心的一家在本市也算數一數二的老旅館去。街道上雖然沒有雪,然而到底是北方城市,在暮靄沉沉的街巷中仍然飄著細細的雪花。
  這天晚上,在旅館的一個房間里,魚津和离別了兩年的大學時代的朋友喝了酒。
  “小板也是喜歡喝酒的。咱們喝酒,他也會為我們高興的吧。”
  寺田說著這些話,頻頻給魚津斟酒。自從發生事故以來。今晚是第一次喝酒。在小板家吃晚飯時,她們招待了酒,但魚津不好意思,沒碰過酒杯。
  喝到桌上已有了三、四個空酒壺的時候,魚津感到全身都醉了。一看寺田,盡管他說大話,吹噓啟己的酒量比以前大了,可是實際上早已滿臉通紅,嗓子也粗了。
  “有個叫什么制繩公司的,說是要試驗一下登山繩,看看會不會斷。他媽的,不干好事!”
  听到寺田這句話,魚津把端到嘴邊的酒杯放回到桌上,然后慢吞吞地問道:“報上登著這樣的消息嗎?”
  寺田說:“你還沒看過?登在今天的晨報上。是那家尼龍登山繩公司的經理或董事之類的家伙在說。尼龍登山繩絕對不會斷,說它斷了,恐怕有問題。還說要好好調查情況,必要的話就公開做試驗,看看繩子會不會斷。”
  “唔……”魚津不由得這么哼了一聲。
  “要不要看看?這個旅館總該有報紙的吧。”寺田要叫女招待。
  魚津赶緊說:“算了。回到東京再慢慢看吧。’”說完又“唔”了一聲。自己一直在處理小板的后事,還沒能完全擺脫悲傷,就在這期間,事情已經在朝著自己根本預想不到的方向發展了。這种預兆早在下山時,從松本返回東京的火車里看到的報紙上,已經開始出現了。可是魚津并不十分留意。与其說不留意,倒不如說小板的死亡給他的打擊太大了,以致他來不及顧及其他事情。
  “不過,”寺田一邊給魚津斟酒一邊說;“他們說登山繩不會斷,我想這樣一來,你的處境就不妙了。登山繩不會斷,反過來不就等于說,是你把登山繩割斷的嗎?”
  “可以這么說。”
  “可別掉以輕心啊!這次回到東京,你應該清楚,詳盡地聲明登山繩是怎么斷的。”
  “當然要聲明。”
  “要不然會產生各种各樣的臆測。管它報紙,雜志都行,要盡快公開發表遇難經過。”
  “你放心吧。”魚津簡短地回答了寺田,然而腦子里想的卻完全是別的事情。
  登山繩是斷了的。隨便誰怎么說,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問題是登山繩為什么會斷。斷裂的原因,要么從登山繩本身的性能上去找,要么從外來因素上去找。如果原因是外來的,那么造成這原因的只能是自己或小板。
  魚津先講出其中一個,加以否定:“我可沒有割斷它!”
  魚津忘了寺田就在自己眼前。
  “那還用說嗎!我并不認為是你割斷的。”
  “你不會這樣認為,可是社會上會認為既然登山繩是不會斷的,那就是我割斷的了。”
  “所以我說,你必須盡快提出你的論征。”
  “證明不是我割斷的,是嗎?”魚津這時候的表情是悲戚的。“你是要我證明登山繩不是我割斷的。我怎么可能去割斷它呢?”
  對此,寺田默然不語。于是魚津就象要代替他回答似地說了:“想得救!想活命!所以我就把懸挂著朋友身体的登山繩割斷了,難道是這樣!是的,誰也沒看見,看見我們的只有那披著大雪的懸崖!”魚津發出了歇斯底里的笑聲。接著又說:“寺田,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割它的。我只希望和小板一起死,不會只想到一個人活命的。”
  “好啦,喝吧。我看你還是那么累,沒恢复過來。”
  寺田可能感到魚津的言語异乎尋常,所以故意不去理睬他說些什么。
  “不是我割斷的,那就還剩下一個技術性的問題。就是說在登山繩的操作上有缺陷。比如說,自己無意中用防滑釘鞋踩了登山繩啦,或者做飯的爐火把登山繩燒焦啦,可是我和小板是不會有這种差錯的。要是誰這么假設,作為一個登山運動員的小板,是死也不能瞑目的。”
  “我明白!”
  “不是我割斷的,登山繩在操作上也沒有缺點,那么剩下的問題是……”
  說到這里,魚津把嘴閉上了。最后一种情況是不能在寺田面前說出口的,那就是:小板為了自殺自己故意損傷登山繩。自殺的原因不能說沒有。了解其中情況的,在這世界上只有自己和八代美那子。眼前,八代美那子不就有這种疑慮嗎!
  “可是……”魚津只吐了這么個詞。他雖把它說出聲,其實,這是他獨自在思考中自己對自己發出的。
  可是,怎么也不能設想小板會用那种方法自殺。我很理解小板的為人,哪怕到了悲痛欲絕的地步,哪怕突如其來的自殺念頭爆發,他也不會選擇那种死法。他是登山運動員,怎么可能以此來玷污高山呢!
  “登山繩是自已斷的!它本身所具有的致命弱點,就在那時刻暴露出來了,盡管原因還不知道。也許套約登山繩的岩角有問題,或者可以假設尼龍登山繩對某种特定角度的岩石特別脆弱。”魚津第一次這么有力地說出結論性的意見。“好,算了,一切都等回東京以后再說吧。不管怎么樣,沒有了小板,實在寂寞。”
  魚津為寺田拿起酒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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