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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櫻花開得快,謝得也快。
  如同往年一樣,美那子今年又沒有好好地賞過櫻花。到車站附近買東西那會儿,看到櫻花才半開,可是再過四五天出去的時候,卻已經剩下綠葉了。
  美那子經常到向陽走廊上去觀賞鄰居柿樹上的嫩葉,一星點儿的綠葉眼看著一天天大起來。嫩葉的成長,使人感到春日的時光正在飛逝。
  美那子每天早晨都要把三种報紙瀏覽一遍。登山繩試驗后的兩周間,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有家報紙在議論尼龍登山繩的問題。
  到底問題非同尋常,所以沒有一家報紙從正面去議論事件本身。標題都是“尼龍登山繩使用上的注意事項”或“尼龍登山繩的优缺點”之類。究其內容,則全把事件的起因歸結為魚津他們在尼龍登山繩的操作上有錯誤或缺乏有關知識。
  尼龍登山繩有优點,也有缺點,只要在使用它的時候,注意到這些,它的牢度是能胜過以往的麻繩的——這是所有文章作者的一致看法。
  雖然沒敢說魚津為了怕死而割斷了登山繩,但他們都把事故的責任推到發生事故的魚津和小板身上。
  每當讀到這些文章,美那子就感到心疼。既然魚津那么強調,當然不可能是他自己割斷的,也不見得操作上會有缺陷。這樣說來丈夫教之助的試驗是敷衍了事的?也不見得。教之助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違背科學家所應有的態度的。這一點,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否定,美那子還是相信自己的丈夫的。
  魚津的話是真實的,丈夫的見解,至少在試驗的范圍內也是正确的。那么問題出在哪儿呢?唯一可以假設的是小板自殺。這對美那子來說,如此認為是有充分理由的。魚津雖然堅信不會有這种事,但那僅僅是他的堅信而已,并沒有任何依据。美那子認為,只有認定是小板自殺,才能令人信服地解釋這次事件。
  那是五月的頭一個星期日,十點鐘左右來了個電話。美那子拿起話筒,意外地傳來了魚津的聲音;“今天八代先生在家嗎?如果在家,我想來拜訪。”這爽朗的聲音傳入耳鼓,猶如久旱逢甘霖,美那子覺得很是美妙動听。
  “請您等一等。”為了轉告教之助,美那子擱下話筒,走上二樓,探頭看了看書房,丈夫不在。走回底樓問春枝,她說剛剛看見他往大門走去,大概是去散步的吧。
  美那子回到電話机旁,答道:“我丈夫散步去了。您來好啦!早晨听他說過,今天一整天都在家的。”
  教之助在平時,即使是星期日,一到下午總是要出門的,可是今天吃早飯的時候,美那子難得听他說今天整天在家。
  魚津來訪的目的是什么?美那子有几分不安。
  “是不是對試驗的事情有什么……”美那子問道。
  稍隔一會儿,魚津說:“過几天想和五六個人一起去穗高山。不能老把小板那么潤著不管。到時候,我們還想到發生事故的現場去看看。因此想請八代先生從科學家的角度上指教一下,該調查些什么地方。我想,總有些什么地方需要調查的。”
  “好,知道了,我就這樣轉告他。”
  “我這就出發,大約四十來分鐘可以到府上。”
  “歡迎!我等著您。”
  美那子剛放下話筒,就听到正門打開的聲音。她走出房門,看見穿著和服的教之助走了進來,他邊走邊說:“大門兩旁長出不少草了。”
  “喲!前几夭才除干淨的嘛。”
  教之助沒理她,徑直往二樓走去。
  “剛才魚津先生來了電話。”
  走到樓梯邊的教之助听到她的話,便停步問道:“就是那個青年,登山的那個,是嗎?”
  “是的,他說馬上到我們家來。”
  “他來不方便。我不在家。”
  “哎喲!您不是說過,今天一天呆在家里的嘛。”
  “唔,不,還是要到公司去的。”
  “他說四十來分鐘以后就到吶。”
  “我馬上要出去。”
  “不能等一等嗎?等三、四十分鐘。”
  “不能等。”
  “可人家是特意來的呀:”
  “管他是不是特意來的,我有急事。”
  “您不是說過可以不去的嘛。”
  “早上是那么想,現在變了。”
  “坏心眼儿!”美那子說出口后,愣了一下。自從嫁給教之助以來,兩人的感情還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對立過。
  美那子意識到自己現在對丈夫的情緒是夠得上稱之為“憎惡”的。在這之前,她從未感到自己對丈夫有憎惡的感情。以往曾經和小板發生過一次關系,但究其原因,并不是由于自己對丈夫的感情產生了裂縫或由于厭棄丈夫了。
  美那子佇立不動,她為自己這种心緒而目瞪口呆。但她并不是只為自己產生這种感情而吃惊,可以說,丈夫教之助也產生了同樣的情緒。她想,教之助在眼下這一瞬間里,肯定在恨著自己。當然,教之助不是因為听說魚津來訪才突然想去公司的,這一點美那子十分明白。她知道只是由于冒出了魚津這個名字,兩個人的對話才冒出火星來的。盡管如此,她仍認為教之助現在對待自己的這种情緒可以稱之為憎惡。
  教之助以冷漠的眼光盯著美那子,美那子也以同樣的眼光注視著丈夫。在這极其短暫的一瞬間里,兩人的視線都沒有离開對方的臉。
  光移開視線的是美那子。“那好吧,魚津先生來了,我就告訴他,您有急事出去了。”
  教之助不回答她這句話,而是吩咐說:“給我叫汽車。”說罷,沒有上樓,而是沿著走廊向放有大衣柜的房間走去。
  美那子跟著丈夫走進房間,打開櫥門,拿出西裝遞給了丈夫。然后叫女佣:“春枝!”等春枝來后,她就吩咐:“馬上給我叫汽車。”
  教之助在穿西裝的時候,美那子透過玻璃窗,把視線投向院子。院子里樹上的綠色嫩葉在這四五天之間急速變濃,看起來象一團綠球,在悶熱的陽光中閃動著。它背后是万里無云的晴空。透過玻璃窗看著院子,似乎現在不是晚春,倒象是初夏了。
  美那子把視線轉向丈夫。教之助正朝皮包骨頭的身上穿襯衫,并把襯衫的下擺塞進瘦小的褲腰里。從那還沒有系上領帶的襯衫領子里,露出了細長的脖子,喉結在上下顫動著。
  “我要到傍晚才回來。”教之助繃著臉,那語气就象在宣布什么似的。
  “飯呢?”美那子問。
  “可能回家吃。”
  美那子又一次將視線投向庭院。在這一瞬間里,美那子遽然產生某种強烈的愿望,好象那全都為了用以對抗丈夫似的。她渴望有一個緊緊地擁抱自己、使自己連气都喘不過來的強大力量,這是她感到丈夫討厭的一瞬間,向她襲來的欲望。
  美那子凝視著綠色的嫩葉,她全身微微顫動著。
  汽車一到,美那子送教之助到大門口。
  “他到底有什么事?”他說著停了下來。于是兩人又一次在正房門到大門之間,面對面地站著。教之助問的是魚津的事。
  “照理他對我是沒有什么事要講的了。”弦外之音是:“至于你,那就不得而知啦。”
  “說是最近期間要去穗高山收殮尸体,同時還要去發生事故的現場,因此想問您有什么要驗證的……”
  教之助打斷了她的話:“問我?對那個事件,我再也不操什么心了。我既沒有興趣,也沒有工夫。如果問我有什么要驗證,我的回答是沒有。難道他以為我會重新做試驗嗎?”
  “我想可能是的。魚津先生處境困難,所以想再次用更接近實際情況的條件……”
  “什么接近實際情況的條件!沒有的!試驗這個東西,總是要在特定的條件下進行的。”教之助說著開始朝前走了兩三步又停下來。
  “你到底怎么想的?我認為登山繩不會那么容易斷。”
  “那么,您的意思是魚津割斷的?”
  “不會有第三者去割斷它吧。”
  “哎喲!”美那子發出了簡短的叫聲,“我認為他不是那种人,絕對不會干那种事的。”
  听美那子這么說,教之助反倒以冷靜的眼光盯著她:“那么,是小板君割斷的?是失戀自殺?”這口吻簡直象是在最后攤牌:我一五一十全都知道!美那子臉色劇自,站著緘默不語。
  “不過,我并不認為是那樣。假定那個青年是自殺的也行,但他自殺的原因……”
  美那子仰起頭看了看教之助的臉色。這時候,美那子覺得教之助的臉是世界上最可怕的。雖然教之助未把話都說出來,但他想說什么,美那子心里明白。他可能想說,小板的自殺原因与魚津有關。
  教之助好象要收回剛才的話似的,低聲笑著說:“我只不過說,如果是偵探小說的話,可以作各种各樣的設想。我是開玩笑哪。”說罷,上了車。
  美那子看他那神態是极為平靜的。車子開走以后,美那子依然呆若木雞。
  美那子還是第一次領悟到教之助有妒忌心。
  小板乙彥曾給自己寄信、打電話或來訪,而且來訪也不止一兩次,可是教之助從未對自己說過一句有關小板的譏消話。然而為什么一提到魚津,他就對自己表示這种在小板問題上也沒有表示過的尖刻的態度呢?會不會自己在提到魚津這個名字的時候,口气上或表情上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且不管這些,現在顯而易見的是,教之助對魚淳沒有好感。美那子不進屋,徑直走進庭園。丈夫認為事件的責任在于魚津。看他那樣子,甚至可能認為是魚津割斷登山繩的。即便不是魚津割斷,而是小板乙彥自殺,他也可能認為其原因在于魚津。那么這個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想到這里,美那子感到腦子脹得厲害。一股沖動的感情在驅使她立即就地蹲下來。不知飛机在哪里俯沖,傳來了猛烈的呼嘯聲。她仰望天空,只見蔚藍的天空中陽光燦爛,那蒙著一層銀白色的海洋般的碧空中,并不見飛机的蹤影。
  美那子欲行又止。她曾經在夢中被魚津用雙手抓住身体劇烈地搖撼過。當時的感触,現在又照樣重新回到她的雙肩和兩臂上來了。陽光依然照射在綠色草坪上,不知從哪儿又傳來了飛机的轟鳴聲。
  春枝穿過草坪走過來說:“魚津先生來了。”
  听到這聲音,美那子真恨不得立即逃出這個地方。
  “馬上就來,請他進屋吧。”美那子不朝正門而朝屋后的廚房間走去。她覺得心神不定,這是從前小板來訪時未曾感覺過的。
  美那子走進魚津等候著的會客室,看起來她比往常還要郁悶些,不僅看起來如此,實際上她的心情确實是郁悶的。她覺得自己是這世界上少有的不幸的女人。
  “對不起,您來了電話以后,公司突然有了急事,我先生剛剛出去了。”美那子和魚津面對面坐下來后,這么說。
  “是嗎。我早打電話,早點來就好啦。”魚津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那,我就到他公司去拜訪吧。”他說著,就要站起來。
  恰好春枝端茶進來,魚津還是喝了一口,然后才站起來。美那子只需說一兩句話,就可以把他留住的,可是不知怎么的,說不出口。
  “您特意來的,真對不起。”她送魚津到正門,看著他穿鞋子。這時,想到就這樣讓魚津去見教之助不好,于是說:“我送您一程吧。”
  她下到脫鞋處,比魚津先出了正門。
  走到大門口的時候,魚津說了一聲“再見”想就此分手。可美那子說:“送您到車站吧。我覺得到外面舒服些。”說著便和魚津一同朝前走。沿著初次見面的那個晚上一道走過的路,兩個人反著方向往車站那邊走去。
  “什么時候上山去?”
  “打算四五天內出發。”
  “還有雪吧?,
  “上高地一帶大概沒有了,進了山當然還有。”
  這樣的話談了几句之后,美那子改口說;“我覺得您還是別去找我先生的好。”
  “為什么?”魚津吃惊地問。
  “也許您是知道的,我先生是個很乖僻的人,對那個登山繩的試驗,我看他就此撒手了,以后不會再去碰它的。剛才我把您在電話中講的事轉告他時,他說過這樣意思的話——希望以后別再提試驗的事。”
  “噢……”魚津稍稍露出痛苦的神色。“這也難怪人代先生。換了我也會厭煩的。這是個又麻煩、又惹是生非的問題。”接著他又若有所思地說一句:“原來是這樣。”
  馬路在并列著許多大住宅的一角轉彎后,直通車站。
  “那我就不去公司拜訪他了。”
  “不過,這樣一來,您會有難處的吧?”
  “難處嘛,多少有一點。不過,總有辦法的吧。我這一次要到現場去,我想這樣可以在更加准确的條件下重做試驗了。八代先生現在否定尼龍登山繩會斷裂,我原以為可以請他用自己的試驗推翻這個結論的。”
  魚津神情优郁,美那子從旁望著,感到心痛難忍。
  開始望見車站的部分建筑物了,美那子放慢了腳步,她覺得還有許多話要對這個青年講。
  這時,魚津忽然止步說:“這次上山,要是找到小板的尸体,我想您擔心的事就可以消除了。”
  “您說我擔心的事是……”美那子反問他。
  “您不是認為小板是為您而自殺的嗎?我想,至少這個問題是可以解決的。就是光為了這一點,這次上山也是值得的。這樣可能弄清楚這次事件和您沒有任何關系。”
  兩個人站立的地方,正好在一棵綠葉開始繁茂的大櫻樹下,因此美那子覺得魚津的臉色异常蒼白。
  美那子對魚津這句話有點不滿:他這樣理解自己對事件的看法是令人遺憾的。
  “是的,如果證實了小板不是自殺,我的心情會舒暢些的。可是,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即使小板先生是為我而自殺的。我也不怕。盡管我看待了小板先生,可是當時我只能那么做,沒有別的法子可想。”
  美那子說到這里,停頓一會,抬頭望了一下魚津,再說下去:“我只怕為了這個事件,給您帶來災難,要是那樣,我會很痛苦的。我和小板先生的關系,這怎么說也是一樁丑事。如果您為了替我們掩飾這件事,而一開始就否定小板先生的自殺的可能性,我是不好受的。我現在的心情是,与其那樣,倒不如把我的事情公開化來得好些。”
  美那子說到這里還覺得沒說夠。她為難于把自己的心境向對方充分表明而焦躁。
  這時,魚津說:“上次我已經講過,我是不能設想小板會自殺的。這一點,這次上了山就會搞清楚的。這先不去說它吧。我倒有一件事想忠告您,我認為您沒有必要把自己對小板的感情或跟他的關系告訴給小板的妹妹。”
  “我不講,怎么能講呢?”
  “小板的妹妹已有所察覺。我認為您這种清高是多余的。”
  奇怪的是,魚津的批評反使美那子的心胸舒展起來。他倆繼續朝著車站方向緩步走去。
  來到車站的時候,美那子發覺自己再也沒有任何話題可以留住魚津了,又為不能替這位青年出一臂之力而感到非常過意不去。
  最后魚津說:“我一下山,就打電話和您聯系。”
  “太好啦!我等著。您說四五天以后上山去,是嗎?”
  “可能是。我是隨時都可以出發的。可是同行的人,都是有自己的工作的。”
  “同行的人都是登山運動員嗎?”
  “都是從前在山上一起辛苦過來的人。還有小板的妹妹。”
  “啊!她也去?”
  為了發掘哥哥的尸体,妹妹阿馨同行,這本來沒什么可詫异的,可是美那子卻多少感到茫然,好象眼前突然又冒出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女人也能爬山嗎?”
  “能!”
  “現場可不是簡單的地方吧?”
  “到現場是困難的。可能要叫她在德澤客棧或在附近等著。”接著魚津說聲“再見”,微微點頭告別。
  “請一路小心!”
  魚津的背影消逝在剪票處那邊。美那子便順著原路回去。剛才倒不覺得,然而現在于然一人,頓時感到這條干燥的馬路塵土飛揚,使人心神不定。
  美那子回到家,走進會客室,在先前自己坐過的椅子上呆呆地坐著,什么也不想做,全身都陷入了奇妙的困頓之中。
  春枝大概還不知道女主人已經回來,在廚房間哼著類似流行歌的曲子。清脆而明朗的歌聲時而被自來水聲打斷,但一會儿又悠悠傳來。
  美那子第一次听到春枝唱歌,那清朗的聲音一听就知道是姑娘家唱的。可是她什么時候、從哪儿學來了這种歌曲呢?
  “春枝!”美那子來到走廊叫喚了一聲,怕她听不到,又拍了拍手。歌聲立即停住。過了片刻,春枝來了。
  “您回來了。”
  “你唱得挺不錯啊!”
  “哎呀!”春枝不知所措。
  美那子卻心術不良地瞧著她,說:“你教教我吧——剛才的歌曲。”
  “我不會。”
  “你剛才不是在唱嘛。”
  “可是,我不會。”
  “不是戀呀,愛呀什么的嗎?”
  眼看著春枝的臉變得通紅,美那子聯想起上次阿馨也曾經這么臉紅過,于是帶著刻薄的語气說道:“象話嗎!在家里唱流行歌曲。”
  這一天,教之助回家,已過了九點鐘。
  “有宴會嗎?”美那子在正門口問他。
  “不,和研究所的年輕小伙子一塊儿吃飯。”教之助邊脫鞋邊回答。
  “家里也給您做了好菜了。因為您沒打電話告知。”
  “電話打過的。我一到公司就打的,可是你沒在。”教之助說完,按照往常喝過酒以后的習慣,走進會客室往沙發上一躺就叫;“水!”然后松開領帶。
  美那子猜想,丈夫來電話的時候,可能自己正往車站送魚津。為了給教之助倒水,她走進廚房,見春枝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攤開雜志在看,使問:“先生今天打電話來過嗎?”
  春枝好象這才想起來似地忙答道:“來過的。我忘了。”
  “沒什么。他電話里怎么講的廣
  “他要我叫太太。”
  “你怎么說?”
  “您不在,所以我回答說,可能送客去了。”
  “沒說過晚飯的事嗎?”
  “說過的。”春枝露出了一副可怜相。女主人從來不訓人,可是今天卻為了唱流行歌曲,把她訓斥了一頓,大概是這一訓。把她訓昏了。
  美那子端著倒滿了水的杯子,回到會客室的時候,教之助已經脫掉上衣,似乎在思考著什么,身子靠著沙發椅背,昂著頭。
  “已經完全象夏天的夜晚了。”
  “熱吧,要不要開窗?”。
  “不,開是想開的,可是開了會傷風。”
  不管多熱,一接触夜間的冷空气,教之助可能就會傷風。
  美那子心想,既然教之助知道自己送過魚津,就得提一提魚津才行。“魚津先生說要到發生這次事件的現場去。您要是告訴他該調查些什么就好了。”
  “沒什么要告訴的。倒是我想問問他。”
  “您想問什么?”
  教之助不回答,喝完杯里的水站起來,洗澡去了。
  五月五日,為了尋找小板的尸体,魚津和阿馨离開東京前往上高地。在這兩天前,有六位大學時代就和小板、魚津一起,在山上艱苦奮斗過的山岳部的前輩們先到了上高地。魚津本來也打算和他們一起出發的,但為了籌借到現場以后就要用的經費,不得不推遲了兩天。
  這是相當大的一筆錢。不用說,為了這次費用,小板母親寄了錢給阿馨,可是魚津擔心不夠用。后來他找上在學生時代就一直有交情的兩家体育用具商店,說明原因,借到了錢,才湊足了費用。
  出發的當天早晨,為了赶上八點十分從新宿站開出的快車,魚津背起了好久不背的沉甸甸的背囊,手拿登山鎬离開了公寓。小板遇難以來,這是第一次上山。
  走上新宿站月台,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穿著黑色褲子、白色上衣的阿馨。阿馨為了搶占兩個人的座位,早來了三十分鐘。
  兩人在三等車廂中間靠窗的座位上面對面地坐好。列車一開動,阿馨就為尚未用過早餐的魚津忙起來,一會儿拿出三明治,一會儿把熱水瓶里的茶倒進小杯里。借著窗外射進來的光線,看到阿馨這個忙勁儿,魚津覺得她是那么快活、開朗,恐怕誰也不會想到她是去發掘哥哥尸体的姑娘吧。
  發生事故到現在已經過了五個月了,所以盡管此去是為了發掘朋友的尸体,可魚津此刻的心情已經不是那么暗淡的了。他甚至于感到心頭發熱,好象是去見一位長期隱居在山間的朋友似的。
  列車進人山梨縣境后,望見鐵路兩旁的村子里,處處豎立著鯉魚旗1。名為鯉魚旗,其實真正做成鯉魚形狀的极少,大部分都是古代打仗時,武將們插在背上的那种旌旗形狀的。這种習俗使人感到,這里到底是古時信玄2的根据地甲斐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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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用紙或布制成的鯉魚形狀的旗幟。每年五月的童男節插出,意為祝愿他們象鯉魚跳龍門那樣不斷向上。
  1日本戰國時代的武將。

  自從進行尼龍登山繩試驗以來,魚津每天處在优郁之中,現在他覺得第一次從那种憂郁中解脫出來了。現在是每一分鐘都在接近朋友長眠的穗高山雪地。一想到這,就覺得全身象触電似地發麻。
  “從松本到上高地,乘汽車去吧。我們今天就去德澤客棧。”
  阿馨問;“從上高地到那個德澤客棧,路很難走吧。”
  “已經沒有雪了,兩個鐘頭就能走到。”
  “有雪的地方,我倒不怕,沒有雪可能不行啦。我走路笨呀。給您看見了,難為情死了。”
  魚津心想:怪事!怎么這也會難為情。
  下午兩點到了松本,兩人馬上在車站前叫了一輛出租汽車,開往上高地。
  車開出市區,道路兩旁是一片苹果園,樹上已能見到白花,使人覺得已經來到了五月時分的信濃地區。
  “呀,重瓣櫻花開了!”听阿馨這么一嚷,往窗外望去,不錯,一家農戶屋旁的重瓣櫻樹上,挂著略微凋謝的沉甸甸的紅花。
  阿馨是第一次在這個季節來到信濃地區,所以映人眼帘里的一切都可能使她覺得稀罕,她一直望著窗外。而且嘴里還不時短促地嚷著:“呀,棣棠花!”“呀,紫藤!”“呀,木蘭!”每當她一嚷,魚津就把視線轉向窗外,看這些棣棠、紫藤和木蘭。阿馨的清脆、短促的喊聲如此具有魅力,使魚津不能不這樣做。
  “這是梓河。”當梓河的水流第一次出現在列車右側時,魚津指給阿馨看。
  “喲!這是日本最美的河,是吧?”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日本最美的,不過它确實美。”
  “我哥哥說過,它是日本最美的河。小時候,哥哥教我好几次,所以我就這么相信了。”
  “所以,教育是可怕的!”魚津笑著說。
  “呀!”阿馨作出瞪眼的樣子,然后說:“哥哥還教給我另一個日本第一呢。”
  “是什么?”
  “那不能講。”阿馨臉上含著笑,把視線從魚津身上移開,轉向窗外。
  “不能講?”
  “嗯。”
  “為什么?”
  “不為什么。”阿馨好象很可笑似地笑了起來。
  “是不是說,我是日本第一流的登山運動員?”
  魚津這么一說,她就吃惊地“哎呀”了一聲,又明确地否定“不是”,接著說:“是日本第一流的登山運動員,第一流是第一流,不過,他說你還是苗子。”
  “說我是苗子?”
  “可不是嘛,那時候,我還小呢!”
  從她那鄭重其事地作解釋的神態里,魚津發現她十分純洁,心神專注,与哥哥小板如同一人。
  過了島島村,汽車沿著樣河向上游駛去。這以后,四周就成了一片嫩葉扶疏的綠色世界,連整個車体都好象被染成了綠色。
  從汽車里放眼眺望,只見對岸的山腰上一片綠色的雜樹叢中,多處點綴著晚開的荊桃花,花不顯得紅,近似白色,這些使人覺得好象春色還被悄悄留在那里。
  進了澤渡的村庄,魚津讓車子在上條信一門前停下。四十來歲的上條的妻子身背孩子,立即從屋里奔出來說:“孩子他爹前天和吉川先生他們一起上山去了。”
  她說的吉川,是先行出發的几個人當中的一個。看來上條信一是一听說要尋找小板的尸体,就急急忙忙跟他們一起走的。
  汽車又開動了。稍微行駛一會儿又停下來。這里是西崗店門前。這一次阿馨抱著從東京買來的禮物跳下了車。
  魚津沒下車,只對著走到路上來的老板娘說聲:“回來的時候,再來看你們。”他是怕在路上耽誤時間,而且想盡早和先行的几個人會面。
  西崗店和上次來的時候完全變了。朝路面的玻璃窗全都打開,整個店堂里的情景一目了然。原先生著火爐的左側放著一個木箱,可能里面養著什么動物,兩個孩子正朝里張望。
  “大嬸,你在養什么呀?”
  “狐狸。”
  “怎么養起這玩意儿來了。”
  “你來瞧瞧嘛。”老板娘好象要人家來看她的孩子似的。
  “等我回來時再仔細地看吧。”
  阿馨一上車,汽車立即開動。汽車駛過吱吱作響的危險的木橋,到了對岸。從這里起是一段沿著斷崖上去的陡坡道。再往前去,釜隧道已經完全卸掉冬裝,只在進口處留下一些未融化的雪塊。
  整整兩小時后,來到了大正湖。
  “這里已經是上高地了,是吧?”阿馨望著突然變化的窗外景色,感慨万千。大正湖的水似乎淺了些,水中伸出几十棵枯木,水面平靜如鏡,不見一絲波紋。魚津在以往任何時候,都沒見過這個湖如此宁靜。
  從汽車左富能仰望前穗高山,可是魚津對此只字不提。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就忌諱提到前花高山這名字,一提到它,心里便不好過。
  魚津決定到旅館看守人老T那儿去打個招呼,因為一旦找到小板的尸体,還得多方煩勞他。
  汽車經過了門窗緊閉的有紅色屋頂的華麗的旅館門前,穿過山白竹林中的通道,停在看守人的小屋前,只見在一棵樅樹樹干上挂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登山客棧季節外管理所·阿爾卑斯1登山客棧合作社”。老T除了看管旅館外,冬季還管理所有登山客棧。所以一旦發生事故或遇難事件,老T和他手下的几個管理人員就忙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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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飛(馬單)山脈。
  不巧,老T昨天下山去松本了。小屋門前有個佣人模樣的三十五、六歲的女人,据說是三四天前上山來的。她正在用腳盆洗衣服。
  “老吳呢?”魚津是問老T手下的一個人。
  “剛剛砍柴去了。也許您能在去河童橋的路上遇到。”
  “那就到那儿去吧。”
  魚津和阿馨又乘上車子,經過旅館門前,往河童橋駛去。一會儿工夫,魚津發現車道右側的稀疏的樹林里有三四個男人在砍樹。正巧太陽被云遮住,這几個小小人影看起來顯得冷颼颼的。
  魚津一下車,便把手作成話筒貼在嘴邊,朝著他們喊叫:“老——吳——”
  隨即听到了回音:“喔——”隨著聲音,看見三四條漢子,從樹林里慢吞吞地走出來。
  “是魚津先生吧。”問話的是走在前頭的五十來歲的紅臉膛的人,那表情一看就知道是個老實人。沒等魚津開口,就說:“小板恐怕是在B深谷吧。您這就到德澤去嗎?”
  “吉川他們前天就來了。”
  “見過面了。不巧,老T不在家。”
  “老吳,這會儿還得請你幫忙吶。”
  “好啊!我隨叫隨到!”
  對話就此結束。汽車又開動了,來到河童橋,魚津和阿馨下車,背起背囊。再往前,車子是開不過去的。
  這附近有几家旅館。往年的話,一到五月便開始營業了,可是今年稍遲了點,家家都把門關得緊緊的。
  魚津和阿馨向司机告別后,立即上路,到了大正湖畔,阿馨几乎不說話了。魚津也沒和阿馨搭話,好似有誰命令他們:只要踏進小板乙彥長眠之地一步,就不許講話。
  他倆走進樹林地帶,魚津在前,阿馨离他三四米,在后面跟著。阿馨一落后,魚津就停下來等她,待阿馨赶上,他又繼續向前走去。
  魚津來到通向樣河的一條小河的土橋邊時,才打破長時間的沉默。通常認為從這里仰望明神山是最理想的。
  “你看,明神看得清清楚楚。”
  隨著魚津的話音,阿馨抬頭仰望屹立在梓河對岸的山峰,說:“還有那么多雪啊。”
  半山腰上還有一片積雪。由于急速飄流的濃霧,頂峰看不見。
  來到明神山前一個小湖邊的時候,魚津不由得停下腳步。几百只青蛙聚在池邊鼓鳴。
  “哎喲!這么多青蛙!”阿馨也停下腳步。
  魚津突然發現自己腳下舖滿落葉的地面的一部分隆起來,接著一只青蛙先露出個頭,然后爬了出來。仔細一看,到處都有青蛙正在往外爬。這些青蛙剛從冬眠中一齊醒來,想沐浴地面上的春光。洒在地面上的陽光雖然微弱,但卻那么平靜、暖和,這正是青蛙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好時光。
  這些青蛙好象很快活似地到處蹦跳著。
  “真是青蛙運動會啊!”阿馨說。
  魚津發現所有的雄蛙都在追逐著為數很少的雌蛙。于是催促阿馨;“別耽誤時間了,咱們走吧。”
  從冬眠中醒來的數不清的青蛙傳宗接代的盛會,絲毫不使人覺得猥褻,但魚津還是不愿意讓阿馨看到。
  來到通往德本岭岔道口時,兩人同時停下了腳步。因為從附近樹林里傳來了猛烈地拍擊翅膀的聲音。
  “那是什么?”
  “也許是鷹吧。”
  拍打翅膀的聲音還斷斷續續地傳來,可是看不到鳥影。
  走了一會,到了樣河邊。阿馨問:“這里還看不到嗎?”她問的大概是發生事故的前德高山東坡。
  “不到德澤是看不到的。”魚津答道。
  過了一會,阿馨又問:“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么嗎?”
  “不知道。”
  “我想,我為什么不生為男子漢。我要是男的,從小就可以和哥哥一起爬山,而且早就可以同你一起爬山了。”阿馨說完就一個人走到前頭去了。
  到了下午六點鐘,魚津透過樹林望見了想念已久的二層樓房——德澤客棧。樓房前院的角落里還有几處積雪,但是房子周圍的樹木,都已經布滿了青翠的嫩葉。
  小板遇難后,在這里度過的那几天痛苦的心情,重又涌上魚津的心頭——小雪片一刻不停地漫天飛舞;風在呼嘯;陰郁暗淡的時光在一時一刻地流逝。可是這些似乎已經与眼前這所德澤客棧毫無關系了。客棧只是默默地佇立在五月間白茫茫的暮色之中。
  魚津和阿馨剛走進屋里寬敞的脫鞋處,看管客棧的S就從里屋走出來,依然以那副老好人的面孔迎接他們:“我以為你們昨天就要來的吶。”
  魚津向他介紹了阿馨。他便說了些吊唁的話:“真想不到!那么好的人竟會這樣……”
  阿馨則說了答謝的話:“那些日子,多承您照應了。”
  据s說,先來的吉川他們,加上上條信一總共七人,前夭在這里宿了一夜,昨天早晨六點鐘從這里出發前往第二岩台。S說:“昨天可能在又自過夜,也許今天晚上回到這儿來。”
  上次冬天來的時候,這所房子只用了一部分。現在因為登山季節即將到來,樓上、樓下都已經打掃得干干淨淨。魚津和阿馨租了樓下貼鄰的兩間。他倆洗好澡,在樓下靠門口的房間里,由S服侍著用餐,將近八點半光景,突然听到門前一陣喧嘩,接著吉川他們一涌而人。
  “辛苦了。我們是剛到的。”魚津說著走到了進口處。
  “我們昨天上了第二岩台,今天又徹底找了一天,還是沒結果。雪那么厚,役法再繼續下去。明天我們想到B淺谷去看看。”吉川邊說邊卸著身上的大背囊。他在雪地里走了兩天,臉都晒黑了,那細條小個子的身軀,看上去不象個登山運動員。
  上條信一落在大家后面,最后一個進屋。他身体不算結實,而且已是六十開外的人了。然而,奇怪得很,背囊一上他這個山里人的肩背,就服服帖帖,好象生了根似的。
  “對不起您啦。”魚津說。
  “哪儿的話。魚津先生,我看您胖點儿了。”上條信一接著朝著走到門口來的阿馨,用感慨万分的語气說:“您是小板先生的妹妹吧。真象啊!”被稱為“穗高山土地爺”的向導,對魚津和阿馨的見面寒暄,就這么兩句話。
  第二天上午六點鐘,吉川他們和上條信一,再加上魚津和阿馨,一起從德澤客棧出發去本谷。吉川他們的搜尋已是第三天,相當累了。可他們都是有工作的人,誰也不能為了休息而白白地浪費一天。
  魚津本來考慮,阿馨跟著去會有困難,可是她本人硬要去,而且別人也幫她說情,說到本谷還不至于有危險,因此決定帶她去了。
  到了能望見松高山溝的地方以后,積雪驟然厚起來了。不過,雪是堅硬的,不是新雪,不至于把鞋子沒掉。他們沒有走中畫新道,而是沿著松高山溝上去的。
  十點鐘抵達本谷,吃了飯。從十一點鐘開始,在本谷這個寬闊的淺谷上進行搜尋。他們時而把隨身帶來的鐵條刺進雪里,時而用鐵鍬鏟雪。就這樣連續進行了數小時毫無把握的勞動,最后精疲力竭,結束了搜尋,踏上歸途。這時,已是下午四點鐘了。
  歸途与早晨相反,不走松高山溝,而走中自新道。因為松高山歸途中,有三米來高的瀑布。這是預防万一,替阿馨著想的。歸途一般只需要一個半小時就足夠了,可是他們花了兩個半小時,慢慢地下山。盡管這樣,到達德澤客棧的時候,阿馨已經累得一動也不能動了。
  第二天清晨四點鐘朝著B淺谷進發。B淺谷,阿馨去是吃不消的,于是只得一個人留在客棧里。
  他們沿著昨天走過的路,先到了本谷,到達B淺谷的邊緣是八點半。在那里休息了一個小時,九點半開始在B淺谷上進行搜尋。
  大家在不太寬的B淺谷上散開。如果是夏天,可看見B淺谷的中央有個瀑布,但現在被雪封住了。
  魚津走上去的時候,著重注意察看兩邊的幽谷(由于冰雪融解而形成的岩石裂縫)。
  將近十二點鐘的時候,走在最前頭的在保險公司工作的山根站在B淺谷的頂部附近大聲喊叫;“喂!”
  离山根最近的魚津走了過去。魚津把視線投向山根注視的一點上。他看到了白皚皚的雪坡上有一條紅繩模樣的東西。“是登山繩吧?”
  “好象是的。”
  兩個人走過去一看,果然是尼龍登山繩。
  不一會工夫,吉川、上條信一以及其他人都匯集到魚津和山根這儿來了。
  魚津和山根用鐵鍬鏟除堅硬的冰雪。先露出了肩膀,接著是右腳。衣服全部掀翻著,胸部的一部分赤裸裸地從堅硬的雪層下露出來了。大家不由得楞了一下,因為那膚色如此鮮艷,好象則洗過澡似地呈現著淡紅色。
  魚津也拿起鐵鍬,他怕碰坏遺体,小心翼翼地鏟除頭部周圍的雪。
  臉部出現了。千真万确,是小圾乙彥的臉。眼睛微微地閉著朝向天空。他的臉色發黑,和剛才先露出的那一部分不一樣。這使魚津產生了一种奇怪的錯覺,好象從雪中挖出了小板的青銅頭像似的。魚津俯視著自己腳邊的青銅色的小板的腦袋,光看著腦袋不會感到這是挖出來的尸体。
  魚津跪下凝視小板的臉頰。他甚至覺得這張臉比生前的小板還要英武。
  “手別去碰繩子!”听到吉川的提醒,魚津清醒了,然后他重新把目光投向已經從雪中露出了全身的小板的軀体。好凄慘啊!魚津忍受著這世上唯有自己才應當承擔的痛苦。
  登山繩好端端地系在小板身上,在腋下打著結。登山服和襯衫都被掀起來堆在胸部,鞋子也還穿著。飛掉了一只防滑釘鞋。上條和山根沒動小板身上的登山繩,而用自己帶來的繩索捆縛住小板的身体,再把鐵鉤打進岩石。接著開始了固定遺体的作業。這作業一完畢立即把雪蓋上遺体。魚津也拿起鐵鍬,和大家一起把小板重新埋進雪里。
  小板再一次被埋進白雪之后,便在那上面插上了一把鐵鍬。這是為了下次來收容遺体時作的標記。
  “就在這里拍個照吧。”按照吉川的意見,大家當場讓吉川拍了照。吉川一按快門,上條就和他掉換,讓他和大家排好,自己拿起照相机按了快門。
  誰也沒為小板流淚。終于掘出小板的遺体了。這件事所引起的激動心情,使魚津、青川以及其他人都默默無言,感到悲傷而空虛。
  大伙回到德澤客棧,已是傍晚六點了。魚津几個人當晚商議決定,把驗尸日期暫定為隔兩天后,即從發現那天算起第四天。同時決定驗尸當天,就把小板的遺体搬到山腳。
  第二天,天色未明,他們當中的兩個人,為了去和上高地旅館的看守人聯系,离開了德澤客棧。他們需要打個電報——“于B淺谷發現遺体”——給小板的母親和小板的工作單位;也需要老吳幫助辦理驗尸的手續,為了火化小板尸体,還得委托他到營林署去交涉砍樹木作燃料的事。
  這一天,魚津和吉川、上條几個人累得象死人似地睡到下午。從早晨起就一直下著毛毛雨。阿馨在給S做幫手,准備為不久要上山來的那几個人做飯。
  晚上,派去上高地的兩人回來了。据說老吳按照預定日期,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第二天,即發現小板尸体后的第三天中午,老吳帶著島島村派出所的警官和醫生一起來了。這位醫生,恰巧是來到旅館看守屋的關西Q山岳俱樂部的成員之一,是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
  三點左右,營林署的人也來了。魚津和老吳立即同他一起上山。這是為了決定砍哪几棵樹木。
  最后決定,砍离松高山溝進口五百米左右的樹林地帶里的九棵樹。全都是三十至五十公分粗的楓樹。
  “九棵太浪費了,六棵就夠了吧。”
  盡管營林署的人這么說,但魚津還是堅持要了九棵,因為他想把火化小板遺体的火燒得旺旺的。老吳已安排好,砍伐工人將在明天早晨從上高地來。
  魚津他們回到客棧時,已經天黑了。當他們剛進客棧,緊接著又有兩個青年亮著頭上的礦燈進屋來了。他們從小圾的工作單位來,就是上次小板遇難時來過的宮川和枝松。
  枝松背著一個大背囊。里面裝著鹽、丙醇,還有祭奠用的糕點、酒、香、蜡燭等等。宮川背著雪橇,据說這是東京某体育用具店特為小板捎來的。看起來并不怎么重,但可能不好背。宮川進屋后還一直叫嚷著背痛。這一來,客棧的住客驟增,阿馨獨占底樓一小間,其余男的都兩三人住一間。
  前往B淺谷搬運小板遺体的那一天,吉川等六人及魚津、上條,再加上宮川、枝松兩個青年,總共十個人。他們四點就离開了德澤客棧。
  老吳留下來,他有重要任務,得指揮砍伐工人砍樹。阿馨和客棧看守人S要做的是,估量樹木砍好的時分到伐木的地方去,在那里設祭壇。
  魚津等十人把零零碎碎的東西——釘鉤、鋼圈、鴨絨睡袋、搭帳篷時舖地面用的防水布、登山繩——分別裝人了背囊。算起來,為搬運遺体所需要的東西可不少。從東京來的兩個青年輪流背了雪橇。
  四點鐘從客棧出發。可是抵達現場時已是十一點鐘了。休息一個小時,十二點鐘開始重新鏟除覆蓋著小板尸体的雪。
  挖出遺体以后,魚津、吉川和上條三人把遺体措到塑料布上,魚津把阿馨交給他的香水洒在小板的遺体上,接著山根撒了几公斤的鹽,再澆上几瓶丙醇,最后再蓋上一層雪。不用說,這些都是為了防腐的。
  最后把用塑料布裹好的遺体裝進鴨絨睡袋里。睡袋是上條事先准備好了的,但魚津拿出了自己用的一只說:“就用我的吧。”“咱們換一換,今后就讓我用你的睡袋吧。”后一句話,魚津沒說出來,那是心里這么對小板講的。他真的想這么做。小圾的睡袋至今還在后又自山腳湖畔的那個原封未動的帳篷里。
  大家一起把已裝進睡袋的遺体,再用搭帳篷時舖地面用的防水布裹起來,然后抬到雪橇上。
  真正開始搬運已經過了一點鐘,要從B淺谷的斜坡上下來是非常費力的。在穩定遺体的同時,還得小心穩定搬運者各自的身体。為此,一個又一個地打了好几個釘鈞,然后用兩根登山繩系住雪橇,慢慢地讓它從覆蓋著雪的陡坡上滑下來。
  從B淺谷下來,進人本谷,搬運工作省力得多了。現在是十個人輪流著用肩膀和鐵鎬穩定著雪橇走下去。
  好容易才下了松高山溝,搬到樹林地帶。比預定時間晚了兩小時,這時已過八點鐘,完全是黑夜了。這是個滿天星星的美麗的夜晚。透過樹林,看到前面老吳他們燃燒的一團黃火顯得格外的紅。
  系在載運遺体的雪橇上的登山繩,前面由魚津、吉川牽引,后面由山根、上條操持,其余六人排成一行,在后跟著。
  魚津走在最前頭。周圍是枝葉茂盛的樹林。他們在黑暗中艱難地行進。魚津朝著樹林那邊有黃火的方向,一步一步把這一班人引導過去。
  不多一會儿,走到了砍去樹木后形成的一塊空地。就在這空地的一角,有十來個人在升著篝火。他們一見魚津一行人的到來,便都忙碌起來。
  “辛苦啦,謝謝各位!”這是阿馨的聲音。
  遺体很自然地停放在排成一行的大伙的面前。s說月亮大概快出來了,因而決定等月亮升上來以后再驗尸。
  魚津他們休息了一會,站著喝了熱紅茶,點燃了香煙。
  不久,果真如S所說,月亮開始用它那略帶淺藍的亮光照明了樹林的一角。月亮一出,人們的面容、堆積著的木材和祭壇的模樣也都看得清楚了。腳下覆蓋著地面的積雪也反射出青白色的光亮。
  現在魚津一伙人站著的這塊空地正是老吳他們砍了九棵樅樹的地方,在郁郁蔥蔥的樹林間,只有這里是一塊三十多平方米的開闊地。在這開闊地的正中,為了火化遺体,用二米左右長的樹枝,縱橫交錯地疊成了約有五尺高的柴堆,遺体將擱在這上面火化。
  在這火化遺体的柴堆前面,有個用白布舖成的小桌子似的祭壇,上面擺著花束和燒香用的一應物品。
  驗尸很快就開始了。警官和醫師在這儿等了許久了,他們大概都想及早完成自己的任務,好輕松自在一些。大家一起動手把包裹遺体的東西全部拿掉,恢复了當時埋在雪中的狀態。關于死亡原因,醫師診斷為由于后頭蓋骨骨折而當場死亡。
  在進行驗尸的時候,阿馨兩只手掌一直捂著臉,魚津從背后輕輕地抱扶著她。宮川和枝松用閃光燈拍了几張照。吉川解下了殘留在遺体上的登山繩,小心地放進尼龍袋。
  警官從小板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了手冊,交給了阿馨。
  驗尸完畢后,遺体蓋上了阿馨帶來的白布,然后抬到樅樹柴堆上。接著阿馨、魚津、吉川、上條依次燒了香。雖然沒有念經的聲音,但在這高山上、樹林中,月光下舉行的燒香儀式是相當肅穆的。而后,上條和老吳把煤油澆上遺体和柴堆,阿馨在柴堆下面點燃了火。
  大家圍成一圈,注視著火勢越來越猛的樅樹堆。一會儿,小板的伙伴們唱起了小板生前喜愛的登山之歌:
  冰雪啊!
  綠色的梓樹啊!
  我們又來了,
  來到了冬天的穗高山。
  用美國民謠曲調譜成的具有獨特哀調的歌聲,划破了高山上寂靜的夜空,傳到了遠方。魚津終于忍不住悲傷,淚水奪眶而出,沿著兩頰往下淌。借著焚化小板遺体的火光可以看到,阿馨、吉川、老吳也都個個淚流滿面。
  合唱結束后,警官說:“我們這就告辭了。”
  听警官一說,其他凡是沒有特別要緊事的人,也都決定离開這里。小板的遺体化成灰,估計要到凌晨四點鐘左右。魚津也認為沒有必要讓大家都在這里守著。白天參加搬運的人,誰都累得站不住了。
  最后決定,魚津、阿馨、上條、老吳四人留下,其余全部跟警官、醫師一起回德澤客棧去。
  當一群人隱沒在樹林里,剩下四個人的時候,周圍驟然變得冷冷清清,只有燃燒著的樅樹不時發出爆裂的聲響。地上的雪几乎都融化了。四個人在空地的一角找個地方坐了下來。
  到了十一點時分,月光變得十分皎洁,明亮的翠月,高懸在這深山的火化場之上。焚化小板的火堆也越燒越旺,烈焰直沖云霄,仿佛在和月光比高低似的。
  十二點鐘左右,柴堆上黃色的火焰開始往下掉。半空中烈焰升騰,地面上火花四濺——這异乎尋常的肅穆的壯觀,深深地映入四人的眼底。
  “這么豪華的葬儀,想來小板也會心滿意足的吧。我一輩子生活在山上,哪一天死了,也能這么火化該多好!”老吳低聲地說著。
  “那的确是的。”上條也帶著真情地說。
  魚津也有同感。他覺得這樣焚化,于小板是相稱的。同時他想:自己也是遲早要死的,要死就死在山里,死了也這樣火化才好。
  “大丈夫之死,正當如此。”魚津低聲說著,但并不是對著誰說的。只有阿馨默然無語。
  五點鐘,在拂曉魚肚白的晨光之中,四個人收拾了小圾的遺骨。天很冷,火勢減退后,魚津、阿馨、上條、老吳都忍受不了這寒冷,只得背起背囊不停地走動,收拾骨灰的時候也仍舊背著。
  六點鐘,四個人离開了火化場日德澤客棧。魚津捧著小板的骨灰壇,走在落葉松、樺樹林間。此時他產生一种奇妙的感覺——小板那魁梧的身軀竟然會進入這么小小的壇子里?
  回到德澤客棧就吃了S准備好的早餐,熱呼呼的豆板漿湯十分可口。
  警官、登山運動員的醫師和其他三個雇工一起結伴,于九點鐘頭一批离去。接著,十點鐘左右,宮川和枝松走了。十二點鐘左右,吉川他們六個人也离開了德澤客棧。
  這樣,德澤客棧只剩下了魚津、阿馨、上條、老吳和看守人S五個人。
  昨天一夜沒睡的四個人送走了吉川他們,便馬上回到各自的房間里睡覺了。魚津怕疲勞過度睡不著,喝了兩杯日本酒后才鑽進被窩。
  醒來時往窗外一看,夜幕已經開始降臨。魚津躺在被窩里盤算著今后的計划——明天再在這里呆一天,和上條信一一起去后又白湖畔,把搭在那里至今原封不動的帳篷拆回來;這樣一來,就得后天才能回東京;一回到東京,盡快和阿馨一塊儿去酒田。
  他下到底樓,洗好險。這時候上條和老吳象是約好了似地都起床了,看來他們都已經睡足。他一直沒注意到阿馨,她大概早就起來了。
  “晚飯准備好了,來吧。”阿馨說。
  在安置著小板的骨灰壇的房間里,包括S在內共五人,一起用了晚餐。茶碗里斟上了酒。
  “多靜啊!”上條信一這才想到似地說了一旬。的确,夜晚是宁靜的。大家喝著酒,話不多,只是偶爾說些思念小板的話。
  魚津忽然覺得奇怪,自從發掘出小板的尸体到現在,為什么一次也不曾想到、也沒談起登山繩的事呢?
  是的,對于為了小板而來到這里的人們來說,小板的死亡是沒有任何疑義的。小板由于登山繩斷裂而身亡,然后大伙把他的尸体從雪中挖出來,最后在樹林中的某處把他火化,僅此而已。要說有什么的話,那就是大家都在為小圾的去世而悲傷。
  魚津回想著昨晚火化小板遺体的那股沖天的烈焰。當他眼帘里重現這火光的時候,他覺得試驗啦、新聞報道啦,所有這一切人世間的噪音,實在無聊透頂。
  其間,阿馨离席回到自己房間里,捧出從小板遺体的衣服里找出來的手冊。
  “早上就想給您看的,可是大伙一個個地离開這里,正忙亂著,所以……”她說著,把手冊遞給了魚津。接著又補充一句:“中午我拿著它到您房間去過,可是您已經睡著。”
  魚津翻開了手冊,這是一本袖珍的日記本,在一月初的地方,用鋼筆寫著兩三個簡短的詞語。一月一日、二日、三日各欄都寫著一個“山”字。四日欄里是”下山回京”,五日欄里是“寫賀年片”,六日是“上班”、“五點到經理府上拜訪”,就這几個字。這不是日記,而是備忘錄。
  魚津沒有發現手冊上有什么遺言性質的詞句,但他并不為此而產生松一口气或放心的情緒。本來就不會有那种詞句的。他曾經擔心過,万一小板的遺物里出現類似遺書之類的東西就麻煩了。可是現在回憶起來,他覺得自己的這种擔心是莫名奇妙的。他想: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被卷入了周圍的人所掀起的世俗旋渦中去了。明天將到后又白的帳篷營地,在那里,從小板的遺物里除了登山用具外,不會找到任何其他東西的。
  手冊依次遞給了上條、老吳、S。
  “這里寫著‘四日下山回京’,這樣算來,他是預定三日晚在這里住宿的嘍。”這話是S說的。
  “大致上是那么個打算。”魚津答道。
  “這樣算下去,四日中午時分,該是在旅館的看守屋里喝老吳的茶,傍晚就到澤渡,來我家坐坐,大概是這個打算吧。”這是上條信一說的話。
  “按照計划該是那樣。”魚津應著。如果沒有發生事故,事情將會照上面大家所分析的那樣去做。
  大約兩小時后吃完了酒飯。魚津站起來,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間去,可是他走到門邊,望了望窗外,卻改變了主意走出室外。月光把屋前院子照得亮如白晝。
  外邊有點儿冷,但由于喝過酒,想讓冰涼的夜風吹一會儿。他走到了屋旁邊。
  這時候,阿馨從后面跟了上來:“月亮多美啊!”
  “當心著涼,我是喝過酒的,可是你……”
  “不,不要緊。”
  魚津看見阿馨走近自己身邊。
  “這回實在感謝您,我什么都依靠了您。”阿馨似乎是特意趁著這种只有兩個人的時候,赶來鄭重道謝的。
  “你累了吧。”
  “不,您才辛苦吶。”
  他倆在月光照耀下,佇立了一會儿。
  阿馨突然開口說:“明天把我也帶去好嗎?”
  “后又白?不行,雪太深。”
  “是嗎?我想看看現場是怎樣的地方。”
  “我不到現場去。”魚津接著又說:“我不過是去把搭在后又自的帳篷拆回來。現場積雪太深,不到下個月去不得。我打算下個月再來一次。”
  “到那時候,我上得了嗎?”
  “到那時候,可能爬得上。”
  “那下個月,就請您帶我上好嗎?”阿馨仰視魚津。她那抬頭仰視的姿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使他感到親見。
  “回去吧,免得著涼。”魚津說著,邁開了腳步。
  阿馨說了聲“我……”走了兩三步就停下來。魚津也站住了。“我,還是全說了吧。不知您見怪不?”
  魚津猜不透阿馨想說什么。
  “我是在昨天看著焚化哥哥的火焰時想到的。真的,我是認真考慮過的。我覺得要是一旦忘了那火光,恐怕再也開不出口了。”
  “你想說什么?”
  停頓片刻,阿馨才下了決心似地說:“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考慮到結婚這件事。您不要笑!”
  “我哪儿在笑!”魚津生气地說。
  “那我就說,我想請您跟我結婚。”
  “結婚!和我?”魚津吃惊地說。
  “噯,喏!您笑了。”
  “我哪儿在笑!”魚津是沒有笑,他還談不上笑。
  “真的,我是認真考慮過的。”阿馨又重复著“認真考慮過的”這句話,好象這是她唯一的台詞似的。
  “結婚?結婚是個很重大的問題喲。”剎那間,魚津說得出的只有這么一句話。他再次注視著這位年輕姑娘的臉龐。她身被清寒的月光,地面上映出她墨一般漆黑的情影。“這一件事,讓我再仔細想想,你自己也再考慮考慮。現在你哥哥的遺体剛剛焚化,而且你也比較激動。”魚津緊接著換了個話題:“明天我還得花一天工夫,這樣就只好后天回去了。乘后天下午的普通快車好不好?”
  “噢。”阿馨低著頭回答。
  “回到了東京,還得盡快把你哥哥的骨灰帶回酒田,你說呢?”
  “您也一塊儿去嗎?”
  “當然要去。”
  “已經打過電報了,一定會有人來東京接的。媽媽患了嚴重的神經痛,恐怕不能來。”
  “不管有沒有人來接,我都得親自把你哥哥的骨灰交給你媽媽,要不然,我總覺得過意不去。”
  他倆開始往客棧走去,全身感到冰涼。然而這寒冷似乎不是由于夜气的關系,而是由于月光穿透身体引起的。來到門口時,阿馨說聲:“再見。”
  “你不進去嗎?”
  “進去的,不過……”阿馨抬頭望了望魚津說,“我不想跟您一起進去。”
  “為什么?”
  “為什么嘛……因為我剛才跟您說了那些話。我怕人家看見我。”
  “那你先進去吧。”
  “好,祝您晚安。”阿馨說完就進了屋。
  魚津再次走向院子,這倒并不完全是為了阿馨,他覺得好象有什么問題必需自己獨個儿想一想。
  魚津斜穿過院子,走到半當中的時候,突然象受了惊似地停下腳步,然后挺起胸,那模樣象在做深呼吸。
  “啊——”魚津發出了呻吟般的短歎。打從阿馨提起結婚的那一瞬間起,他就一直覺得心里很不踏實,然而現在終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意識到自己長期以來一直被一种心緒纏繞著——就是小板曾經講過的,想帶著八代美那子在落葉松林間漫步。雖然并沒有在意識的表面浮現出這件事,但卻不能否定自己內心深處有形無形地根深蒂固地存在著暗中思慕美那子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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