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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一八八五年七月十日
  這是三天以前的事情了。
  山下,在那些外表已國際化的一個新區的中心,有一座神气活現的丑陋建筑,這儿是個辦理身分登記的机构。婚事就是在這里面,當著一群可笑的小生物——從前是穿著絲綢長袍的武士,如今是一些穿戴緊身上衣和俄式大蓋帽的警察——以奇形怪狀的文字,在登記簿上簽署注冊的。
  1日本過去由武士擔任行政長官。
  事情在一天當中最熱的時候進行。菊子和她母親從她們家來,我從我這邊去。我們的神情像是來簽訂什么見不得人的協定,兩個女人在那些粗俗的小人物面前簌簌發抖,在她們眼里,這些人就代表了法律。
  在這份天書般的官方文件中,他們讓我用法文寫上了自己的姓名和身分,然后交給我一張特別的和紙,這就是九州島民事當局同意我和芳名菊子的女士住在位于修善寺郊區一所房子里的許可證。許可證經簽署立即生效,整個我在日本小住期間,都將受到警察當局的保護。
  不過,晚上在我們山上那個宿營地里,气氛大不相同,小小的婚禮又變得优雅可愛,提著燈籠的行列,盛大的茶會,還有點音樂……的确,這是不可少的。
  現在,我們几乎是老夫老妻了。我們之間,已經慢慢建立起一套習慣。
  菊子負責鋼花瓶里的插花,相當精心地穿衣打扮,腳上套一雙大趾頭分開的布襪,整日里彈撥一种長柄的吉他,奏出哀傷凄涼的音樂……
   

  我們家里,和一般日本居室的景象差不多:只有一些小屏風和擱花瓶的式樣奇特的小几。房間深處,在一個作祭壇用的小角落,供著一尊帶蓮花座的鍍金菩薩。
  這房子,正是我到這儿之前,值夜班的時候,在我的旅日計划中隱約看見的模樣:它高高栖在宁靜的郊區,隱沒在一片濃綠的花園當中,紙糊的壁板,像儿童的玩具一樣,可以隨意拆卸。各种各樣的蟬從早到晚在有共鳴的古老房頂上唱歌。從我們的陽台上,令人頭暈目眩地垂直看到底下的長崎,它的街道、帆船和大寺院,在某些時辰,這一切都在我們腳下熠熠發光,像夢幻劇中的布景。
   

  從外表看,這位菊子小姑娘,大家到處都見過。誰要是看過一幀目前充斥市場的那些瓷器或絲綢上的繪畫,准會記得這精心制作的漂亮發式,這老是俯身向前以便再度行禮如儀的姿勢,這在背后結成一塊大軟墊的腰帶,這寬大下垂的袖子,這有點纏住小腿的袍子,上面還有一塊斜裁的、蜥蜴尾巴模樣的裙裾。
  但是她的臉,不,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見過,這是相當有特色的一張臉。
  再說,日本人喜歡畫在大瓷花瓶上的女性典范,在他們國家几乎是一种例外,只是在貴族階級中,才偶爾能發現這种涂了淡紅胭脂的蒼白的大臉盤、動物似的長脖和鸛鳥般的神態。這等出眾的類型(我承認,茉莉小姐就是這种)是很罕見的,特別在長崎。
  在市民階層和一般百姓中,人們往往有一張更快活的丑臉,經常极為客气,總是長著那么一雙勉強能睜開的太小的眼,面孔卻更圓,更黑,也更有生气。在女人身上,面部輪廓常常不大鮮明,直到生命結束還保留著某些孩童的特點。
  所有這些日本布娃娃,那么愛笑,那么快樂!——多少有點裝出來的快樂,真的,有點做作,那笑聲有時听來很虛假。然而人們照樣受到迷惑。
  菊子是個例外,因為她憂郁。在她的小腦袋瓜里,究竟想些什么呢?以我所掌握的日語,還不足以弄清這個問題。何況,十有八九里面什么也沒有。反正,我對這根本不在乎!……
  我娶她是為了給自己解悶,我宁愿看見她像別人一樣,屬于無憂無慮、毫無頭腦的小姐們中的一個。
   

  入夜以后,我們按宗教形式點燃兩盞吊燈,讓它們在鍍金佛像面前一直燃到早晨。
  我們在地上睡覺,襯一塊薄薄的棉墊,每天夜晚把它攤開,舖在白席上。菊子的枕頭是一個小小的桃花心木支架,正好托住她的后頸,這樣就不至于弄亂那龐大的發髻,這种發型是從來不拆開的,我大概永遠不會看見這頭美麗的黑發披散開來的模樣。我的枕頭是中國式的,類似一种方方的、蒙著蛇皮的小鼓。
  我們睡在一頂深湖藍色——夜的顏色——的紗羅帳下,這紗帳用一些枯黃色帶子張挂(這是些慣用的色調,所有長崎的体面人家,都用這樣的紗帳),像帳篷一樣將我們罩住,蚊子和尺蛾只好在它周圍飛舞。

  所有這一切,說起來几乎很美,寫下來也像不錯。然而實際上,并不是那么回事,說不清缺了點什么,真夠可悲的。
  在地球上其他國家,在大洋洲風光迷人的小島上,在斯坦布爾那些死气沉沉的古老街區,詞語仿佛從來不足以表達我內心的感受,我國自己沒有能力運用一种人類語言深入表現事物的魅力而苦苦搏斗。
  1斯坦布爾(Stamboul),即土耳其的海港城市伊斯坦布爾,亦即古代的君士坦丁堡。
  在這儿,恰恰相反,詞語恰恰總是分量太重、太響亮,往往把事物美化了。我仿佛在為自己演出什么蹩腳、平庸的喜劇。每當我試圖認真對待我的家庭,我就瞧見勘五郎先生——那個拉皮條的人——的形象嘲弄地矗在我面前,我的幸福是靠他促成的呀。
   

                         七月十二日
  伊弗一有空就上我們家來,一般是下午五點鐘,船上的工作結束以后。
  他是我們推一的歐洲客人。除了有時和鄰居禮尚往來、喝喝茶以外,我們總是深居簡出。僅僅在夜間,提著那挑在小棍頂端的燈籠,沿著那條陡直的小路,下坡去長崎,到劇院、茶舍或集市上散心。
  伊弗把我的女人當娃娃似的逗著玩,且一再對我說她很可愛。
  我呢,我可覺得她像屋頂上的蟬儿一樣惹人厭。每當我獨自在家,呆在這個撥弄長柄吉他的小人儿身旁,面對那佛塔和群山的迷人景致,我真難過得想要哭出來……
   

                          七月十三日
  這天晚上,我們正躺在修善寺郊區的日式屋頂下,——薄木板搭成的古老屋頂,被百年來的太陽晒干,一點輕微的聲音就能使它像繃著皮的鼓一樣震顫——在凌晨兩點鐘的寂寥中,一支真正的坑道獵隊在我們頭頂上疾馳而過。
  “尼祖米!(耗子)”菊子說。
  突然,這個詞令我想起了從前在別處,在离這儿很遠的地方听到的,以完全不同的語言說出的另一個詞,是在類似的情境下,在夜間恐懼的一刻,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在我身旁道出的一個詞:“賽尚。”那時我們剛到斯坦布爾不久,周圍還遍布危險。一天晚上,在艾尤卜神秘的屋頂下,樓梯踏級上響起一种聲音,使我們不寒而栗。她也一樣,那親愛的小土耳其女郎,用她可愛的語言對我說:“賽尚!”(耗子)……
  1艾尤卜(Eyoub):即《圣經》中的約伯,此處指土耳其以艾尤卜命名的一地區。
  2即《阿姬亞黛》中的女主人公。
  憶起這件事,一陣強烈的顫栗震撼了我整個身心,好似從十年的酣睡中猛然惊醒。我帶著憎恨瞧著躺在我身邊的大玩偶,自省在這臥榻上的所作所為,忽然感到一陣惡心和內疚。我站起身,走出藍色的紗羅帳幕……
  我一直走到陽台,停下來凝望星空的深處。長崎已在我腳下入睡,似乎睡得不怎么安穩,不怎么熟,在月光下,在微紅色光輝的奇境中,還有千百种昆虫的喊喳聲。我轉過頭,看見了身后的鍍金佛像,在它面前,通宵燃著我們的守夜燈。佛像以菩薩那种毫無表情的笑容微笑著。它的存在似乎給這房間投入了無法言喻的某种陌生且難以理解的成分。在我已逝歲月的任何時期,還不曾在這樣的神明注視下安睡過……
  在夜間的宁靜与沉寂中,我想要重新捕捉我在斯坦布爾的那些傷心的感受。唉!不,她再也不會來了,這地方太遠,也太陌生……透過藍色的紗帳,可以隱約看見那日本女人,身著深色睡袍,以一种奇特的优雅姿勢躺著,后頸擱在木頭支架上,頭發梳成溜光的大雞冠形。她那琥珀色的手臂,嬌柔美麗,從寬大的袖中伸出,直裸到肩頭。
  “屋頂上這些耗子給我掏什么亂呢。”菊子自言自語地說。自然,她不明白。她以貓儿般的溫存,用她的鳳目膘了我一眼,問我為什么不來睡覺,于是我轉身回來,在她身邊躺下。
   
十一

                          七月十四日
  法國國慶節那天,為慶祝我們的節日,長崎停泊場上旌旗招展、禮炮齊鳴。
  唉!整個白天,我老是想起去年在我家老宅子里,在深深的寂靜中度過的七月十四日。興高采烈的人群在外大聲喧嘩,我卻關上大門,謝絕一切不速之客,在葡萄藤和思冬的濃蔭下,一直坐到黃昏。我坐的那條長凳,正是從前,我儿時夏天常呆的地方;我拿著練習本,裝出做作業的樣子。啊!這做作業的時間,我的頭腦卻在別處轉悠:正在旅行,在遙遠的國度,在那夢中依稀瞧見的熱帶森林……這時節,花園里這條凳子周圍,牆石的四處,有一些黑蜘蛛之類的丑陋生物居留,它們鼻子貼在洞口,一直窺伺著,隨時准備扑向那些暈頭轉向的蒼蠅或正在閒逛的蜈蚣。我的消遣之一,就是拿一株小草或櫻桃梗伸進洞里,輕輕地,非常輕地逗弄它們,受愚弄的蜘蛛以為有什么獵物來到,匆匆鑽出,這時我卻厭惡地縮回了手……是的,去年七月十四日,使我憶起了我那永遠逝去的做翻譯練習的時光和儿時的游戲。我又窺見了同樣一些蜘蛛(至少是從前那些蜘蛛的后代),守候在同樣的洞里。我邊瞧著蜘蛛,瞧著小草、苔蘚,已經沉睡了多年的記憶——小時候背靠古牆、在常春藤庇蔭下的夏日生活中的千百种情景,又回到了我的腦際……在我們自己已變得面目全非時,大自然卻總是以同樣的方式,再現它最微不足道的細節。這樣的亙古不變真是一种令人納罕的奧秘:几個世紀之中,正好在同樣的地方,覆蓋上同樣一些各類品种的苔蘚;每年夏天,總是同樣一些昆虫在同樣的地方從事同樣的活動……

  我承認,這段童年和蜘蛛的插曲放在菊子的故事當中有些古怪。但离奇的穿插,中斷,絕對符合這個國家的情趣。無論在談話、音樂,乃至繪畫中,都有這樣的情況。例如,一位風景畫家畫完一幅山石畫,會毫不猶豫地在天空當中畫一個圓圈或菱形,畫一個什么框子以便表現某种不協調和出人意料:一個和尚把玩一柄扇子,或者一位女士端著一杯茶。沒有比這樣离題万里更具有日本特色的了。
  再說,我重新憶起這一切,是為了給自己更清楚地標明去年七月十四日和今年的區別。去年今日,待在自我出世以來就熟悉的事物中間,是那么宁靜;今年置身于种种异樣的事物當中,則動蕩得多了。
  今天,三個快腿車夫,頂著兩點鐘的烈日,拉著我們飛跑——伊弗、菊子和我,一人乘一輛顛顛聳聳的車,連成一串——一直跑到長崎的另一端,一座直通山上的巨型石梯腳下,才把我們放下來。
  這是諏訪神社的石階,用花崗岩筑成,寬得像是為了讓整整一支軍隊開進去,其宏偉壯觀和簡單朴實,可与巴比倫及尼尼微的建筑媲美,与周圍那些纖弱造作的東西形成了鮮明對照。
  我們往上爬呀,爬呀,菊子沒精打采,在她那繪著粉紅色蝴蝶的黑底紙傘下,顯得十分疲勞。我們一直往上走,從一些巨大的宗教牌樓底下通過,這些牌樓同樣用花崗岩筑成,形態粗糙而原始。的确,這階梯和神社牌樓,便是這個民族所能設想的惟一帶點雄偉意味的東西了。它們頗令人惊詫,讓人感到不大像是日本的。
  我們繼續往上爬。在這炎熱的時刻,巨大的灰色石階從上到下只有我們三人。在所有這些花崗岩中間,只有菊子的陽傘上畫的粉紅蝴蝶,投入了些許明亮、鮮艷的色彩。
  我們穿過神社的第一重院子。里面有兩座白瓷小塔、一些鋼燈和一匹玉雕的大馬。我們沒有在神殿停留,就向左拐進一座濃蔭蔽日的花園。它在半山腰形成一方平台,盡里面,有個童柯一茶雅,意思是蛤蟆茶舍。
  菊子把我們領到這儿,我們便在上書白色大字的黑帆布帳篷(真是辦喪事的模樣)下面,找了張桌子就座。兩個滿臉堆笑的阿妹忙不迭地過來招呼。
  阿妹指少女或少婦。這是日本語中最美的詞之一。這個詞里仿佛包含噘起的小嘴(就是她可笑又可愛地嚼起的那种小嘴),尤其是還包含她們那种不太端正,但卻可愛的小臉。我今后會經常用這個詞,在法語中我還沒發現有任何一個詞可与之完全等同。
  1阿妹一詞,原音“慕思妹”,按法語拼寫為mousme,其中包含mou(噘嘴),還与frimousse(小臉蛋)的部分音節諧音。
  日本的華托想必畫下了這蛤蟆茶舍的風景,這片農村景色稍嫌雕砌,但卻迷人。茶舍處在濃蔭之中,在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的樹穹覆蓋之下,旁邊一片极小的湖,里面住著几只蛤蟆。茶舍那吸引人的名字即由此而來。幸福的蛤蟆們在最小巧的人工島中央細柔的苔蘚上溜達、唱歌,人工島上還裝點著盛開的柜子花。時不時地,它們中的一個就以比我們法國蛤蟆深沉得多的歌唱性男低音,向我們道出它的思考:“呱!”
  1華托(Watteau,1684—1721):十八世紀法國畫家,所畫人物不再是神、圣人或武士,而是轉向以現實生活為題材。
  2男中音和男低音之間的聲部的舊稱。
  3蛤蟆的叫聲Couac与法語中的“什么?”(Quoi)發音相近,故曰“思考”。
  在這家茶舍的帳篷下,猶如置身于這座山外凸的陽台,高高懸在灰色調的城市及其藏在綠樹叢中的郊區之上。我們的上下、周圍,到處碧樹攀緣,林本滴翠,柔嫩的枝葉,全是溫帶植物那种有點千篇一律的模樣。接著,我們瞥見了腳下的深水停泊場,只是縮小、變斜了,在綠成一片的峻岭中間,窄得像一道可怕的、凄慘的裂口,在底部,很低的地方,在那仿佛是黑色的、靜止不動的水面上,可以看見今天到處挂滿旗幟的那些极小的、像是壓扁了的軍艦、艦艇和帆船。在那作為主色調的一片濃綠之中,清楚地顯現出成千面作為國家標記的光彩奪目的旗幟,為了向遠方的法國致賀,全都張挂起來,迎風招展。
  在這五彩繽紛的旗海中,散播最多的是白底上有個紅球的旗幟,它代表著我們所在的太陽升起的帝國。
  1指日本帝國。
  除了練習拉弓的三、四個阿妹外,今天花園里几乎沒什么人,周圍山上一片靜謐。
  菊子抽過煙、喝過茶后,也想練練手,去射几箭,這种運動,那時在青年女子中還很流行。射場管理員,一位好心的老大爺,為她挑選了他最好的、飾有紅白兩色羽毛的箭。她聚精會神地瞄准,目標是涂在一塊牌子中間的圓圈。牌子上的灰色浮雕畫,畫的是一些騰云駕霧的可怕的怪獸。
  菊子技藝嫻熟,這一點肯定無疑。我們贊美她,恰如她自己所期望的那樣。
  伊弗平日對所有的技巧游戲都很擅長,也想一試身手,哪知命中率极低。我饒有興趣地瞧著菊子面帶微笑,作出种种嫵媚的姿態,用她小小的指頭矯正水手的大手,把它放在弓弦上的合适位置,教他擺出正确的姿勢……他倆從未顯得如此協調,伊弗和我的玩偶,他們是那么和諧,以至于,若不是我對自己的好兄弟有足夠的信任,若不是我對這碼事壓根不在乎,我真的要不放心了。

  在花園的靜謐和群山淡然的沉寂中,下面的一聲巨響突然嚇了我們一跳。孤零零的一聲響,強烈、有力,以金屬震顫的無限延長音持續著……又是一聲,更加響亮:彭!剛起的一陣風把聲音傳了過來。
  “日本卡內!”菊子向我們解釋。
  她接著射箭,那裝有色彩鮮艷的箭羽的箭。日本卡內即日本大鐘,鐘聲又響了!這是置放在我們這座山下的一只青銅鑄的大鐘。噢!它的聲音真響亮,“日本大鐘”!停止敲鐘以后,人們不再听見鐘聲時,臨空的青枝綠葉仿佛仍在簌簌發顫,空气仿佛仍在無止無休地振蕩。

  我不能不承認菊子可愛,射箭的時候,為了拉滿弓而上身后仰,寬大的袖子滑到肩頭,裸露出她像琥珀般光滑,且稍帶琥珀色澤的美麗胳膊。我們听見每一箭射出時都伴有鳥儿振翅的聲音,接著是干崩崩的一響,中靶了,總是如此……
  天黑了,菊子回到修善寺,伊弗和我,我們穿過歐洲租界回到船上,我們都有值勤任務,直到明天。這個國際化的區域,散發著苦艾酒的气味,為了慶祝法國國慶,遍處彩旗高懸、爆竹聲聲。一列列人力車夫,赤裸著雙腿,拉著我們胜利號的水手飛奔而過,水手們邊搖扇子,邊大呼小叫。到處都有人唱我們可怜的《馬賽曲》。英國水手生硬地以喉音唱著,速度緩慢,像唱他們的《上帝佑我》一樣低沉。為吸引我們這些人,所有的美國酒吧里,自動鋼琴都在彈奏《馬賽曲》,只是增添了一些可惡的變奏和間奏……

  啊!我想起來了,這天晚上還有一樁奇事。回來的時候,我們倆走錯了路,闖進一條下等女人聚居的街道。大個子伊弗和一群日本小阿妹搏斗的情景,至今我還歷歷在目,那是一群十二至十五歲的妓女,身材只齊他的腰帶高,她們拽住他的衣袖,想把他拖去干坏事。他邊掙脫她們的手邊嚷:“啊!天哪!”看見她們這么年輕,這么纖小,這么稚气,卻又已經這么厚顏無恥,他惊訝和气憤到了极點。
   
十二

  現在他們有四個人了,四個我們船上的軍官,像我一樣結了婚,住在我這個郊區稍靠下的地段。同樣是极平凡的艷遇,既無危險,亦無任何困難、神秘之處,全是同一個勘五郎牽線搭橋的。
  自然,我們接待所有這些女士。
  最初,有了個風鈴草女士,我們那位總是滿面笑容的女鄰居,她嫁給了小個子夏爾·N,接著是長壽花女士,她比風鈴草女士笑得更起勁,活像一只鳥儿,她是這群女人中最嬌小玲瓏的一個,嫁給了X.。X.是個金發的北方人,非常愛她,這是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的一對,到我們開拔的時候,他們大約是僅有的兩個要落淚的人。還有一位紫久女士和Y.大夫結了婚,最后是准尉Z,和矮小纖瘦的都姬女士配對。這位女士矮得像半統靴,至多十三歲,卻已經是個婦人,一副自以為是個人物的神气,喜歡指指點點,多嘴多舌。小時候,大人有時帶我去馬戲團看戲,那儿有一個什么蓬巴杜太太,一位頭牌大明星,是一只裝扮得花花哨哨的雌猴,那模樣我至今記憶猶新。這位都姬女士就讓我想起了它。
  晚上,所有這些人通常都來約我們一道去提燈散步,如今我們已經形成一個隊列了。我的太太顯得比我更嚴肅、更憂傷,也可能更高貴,我想,她可能屬于一個較优越的階層。這些朋友們到來時,她總是努力扮演家庭主婦的角色;看見所有這些暫時結合,搭配得很糟的夫妻走進來,實在覺得滑稽。那些接連行禮的夫人在本宅的王后——菊子面前,三次匍伏跪拜。
  這群人到齊以后便開始上路,臂挽著臂,一個跟著一個,一直提著挂在竹棍頂端的白色或紅色的小燈籠,看上去十分有趣……
  必須沿著這條与其說類似街道,不如說更像陡峭的山羊行走的小徑下山;小徑通向日本長崎的舊城,唉!想想吧!今晚上回到家里躺下睡覺之前,還得再爬上山,再登上所有這些台階,所有這些讓人下滑的斜坡,所有這些絆腳的石頭。我們在樹枝、葉叢覆蓋之下,在黑魆魆的花園、古老的小屋之間朝下走進黑暗。只有些微燈光從小屋里投射到路上,在沒有月亮或月亮被云遮住的時候,我們的燈籠真不是多余的。
  我們終于來到山下,突然,毫無過渡地就進入了長崎,置身于一條燈火通明、人山人海的長街,人力車夫們呼嘯著飛奔而過,成千盞紙燈籠在風中閃爍顫抖。离開郊區的清幽宁靜,我們一下子卷入了鬧市的喧囂、躁動。
  在這儿,出于禮儀,必須和我們的妻子分開,她們五個人手拉著手,像一些小姑娘在閒逛。我們神情淡漠地跟在后面。從背后這么看去,她們非常嬌小可愛,這些布娃娃,梳著那么漂亮的發髻,角質發簪插得那么俊俏。她們趿著高高的木底鞋,發出木鞋的難听的聲音,她們走路時盡力使腳尖朝里拐,這是一种時髦的、高雅的方式。每一分鐘我們都听見她們那儿爆發出笑聲。
  是的,從背后看,她們的确嬌小可愛。和所有的日本女人一樣,她們有著优美的頸背。像這樣成群結隊的時候,尤其顯得有趣。談起她們,我們便說:“我們那些耍把戲的小狗,”事實上,她們的舉止中有許多這种成分。
  偌大的長崎,從這頭到那頭,情景都差不多,那么多油燈在燃燒,那么多彩色燈籠在閃耀,那么多車夫跑得飛快。總是同樣狹窄的街道,兩邊是同樣的用紙板或木板搭成的低矮房屋。總是同樣一些店舖,沒有一扇玻璃櫥窗,全都露天敞著。所有在那儿制作,或在那儿設攤買賣的東西,不管所陳列的是精美的描金漆器、上品的瓷器也好,舊鍋、干魚、破衣爛衫也好,都一樣的簡單、本色。所有的商販都席地而坐,坐在他們的奇珍异寶或粗劣制品中間,雙腿赤裸到腰際,几乎露出在我們國家必須藏起的那种部位,但卻靦腆地遮掩著上半身。各种各樣不可思議的小手藝,都由一些看上去老實巴交的工匠,在眾目睽睽之下,用极原始的工具在制作。
  啊!街道上這些古怪的貨架,集市上這些令人稱奇的小商品!
  從來沒有馬匹、車輛從市內經過,只有步行的人,或者坐在滑稽可笑的人力車中被拉著跑的人。這儿那儿,可以散見若干從停泊場的船上溜出來的歐洲人,有的日本人(幸而還不算多)嘗試著穿上歐式禮服,另一些人則滿足于在本國衣袍之外添上一頂歐式圓頂帽,帽子下面露出他們那种直發的長長的發綹。到處都在殷勤兜售,談生意、討价還价,到處都是小擺設和笑聲……
  集市上,我們的阿妹們每晚都要買許多東西。她們像被寵坏的孩子,什么都想要:玩具、別針、腰帶、花。此外,她們彼此之間還要親切地、帶著小姑娘那樣的微笑互贈禮品。例如,風鈴草為菊子選購了一盞設計巧妙的燈籠,里面一些中國姑娘的身影,在一种看不見的机關的支配下,圍著火焰無止無休地繞圈跳舞。作為交換,菊子送給風鈴草一柄神奇的扇子,上面的圖畫可以隨心所欲解釋成蝴蝶在櫻花上翩翩起舞,或九泉之下的幽靈在烏云中相互追逐。都姬送給紫久一只紙板做的面具,畫的是財神大黑天的胖臉;紫久則以一支透明玻璃的長喇叭作為回報。真沒想到,用這支喇叭竟吹出一种火雞叫的咯咯聲。總有這等离奇之极、令人駭然的咄咄怪事,到處都有叫人大吃一惊的東西;產生這些奇思妙想的頭腦,轉起念頭來似乎往往和我們背道而馳……
  我們的晚間活動在那些著名的茶舍里宣告結束。作為長崎的高消費群体之一,小侍者們現在一見我們,就帶著對熟客的恭敬態度施禮。在茶舍,無非是東拉西扯地閒聊,常常是不著邊際,沒完沒了地胡亂應用那些怪僻的詞匯。在被燈籠照亮的小花園里,在那有小橋、小島和已坍塌的小塔的金魚池邊,人們給我們端來茶、糖果和飲料。白色或淡紅色的糖塊里有胡椒,那滋味可真是從未嘗過;奇特的飲料里攙了刨冰和冰塊,帶有香料或鮮花的气味。

  要想忠實地敘述這些晚間娛樂,真得有一种比我們的語言矯揉造作得多的語言,還得有一种特意為此創造的書面符號,倘使我偶爾在詞句中放進這些字眼,必將令讀者捧腹。這些字眼有點做作,但卻新鮮而优美……
  聚會結束,該打道回山了……
  啊!這條街,這條道,每天晚上都得再爬一次,在星空或陰云籠罩之下,用手拽著他那昏昏欲睡的小阿妹,好重新登上他那栖在半山腰的房子,回到舖在地上的床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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