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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勤奮而性格古怪的人們……《大英博物
      館讀者指南》根据一七五三年法律的定義
      生吾孩童之洁身著
      保吾洁身至成年。

  亞當開著他那輛摩托車在濃霧中摸索著向前行駛。他加大油門,努力想把頭腦中嗡嗡響個不停的音節忘掉。摩托車抖動著,艱難地向前沖去,肆意向本來已經很髒的空气中噴射廢气。車子發出的噪聲讓他感到滿意,但是行駛速度卻非常危險。為躲避一輛停在路邊的卡車,他拐了一個大急彎。一會儿之后,車子開始劇烈震動,震得他骨頭都疼,他想現在自己正行駛在人行道上、他超過一排像蝸牛一樣行駛緩慢的汽車。一位騎著摩托車在前面引路的警察看到他吃了一惊,他同樣也嚇了一跳。
  應讓創造之美變為善之源而非惡之陷阱。
  毫無用途。他把車放慢速度,摩托車喀喳喀喳地沿著埃德格瓦大街緩緩駛去。
  他承認梅里馬什的那些幼稚的祈禱文對他毫無啟示可言。他的确已和羅廷迪恩夫人約定今天晚上晚些時候再來,理由是他還沒有讀完那本文稿,同時他還找借口說要去參加雪莉酒會。但那是自己一時沖動所為,當時自己太慌亂了。既然他已經從那座四門緊閉、神秘莫測的房子逃了出來,絕不會傻乎乎地再回去。或者,如果他万一再回去的話,他必須設法獲得有關梅里馬什的一段尚未人知的私生活的證据,但同時又不會与弗吉尼亞開始一段隱秘的生活插曲。
  然而,他不得不承認,能有一位已達适婚年齡的年輕女子如此放肆而又執著地投入他的怀抱是一种奇特而非令人不悅的經歷。遇到藝芭拉之前,亞當的性体驗最多就是在電影院中碰過修女溫乎乎的手,或許隨后還被她們哄騙著接了一個极不自然的吻J他向芭芭拉求愛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備受煎熬、充滿了無休止的辯論与有限行動的過程,更是一場夸張的、勞心傷神的性愛邊緣演習H爾會發生一些小沖突,但永遠不會演變為熊熊大火。結婚后,他們在性愛方面表現得极為笨拙而且缺乏經驗。當他們掌握要領而且初嘗性的快樂之后,芭芭拉已經怀孕六個月了。從那時起,怀孕,無論是實際存在的還是他們畏之如虎。可能會發生的,一直伴隨著他們的性生活。亞當早已屈從了這一命運安排。那种毫無顧忌的性体驗,那种隨意的、無需提前做好准備而且不受情感或實際后果束縛的性關系——他知道這些事情會發生在瘋狂的學生聚會上的陌生男女之間或者春天溫暖的下午被召喚到郊區別墅中的年輕電工身上——他不會有這种洪福。他只是從別人那里听來一星半點,而這些消息又是在酒吧或兵營中偷听來的。告訴你吧,我還沒有把關門上,她就迫不及待地把腰帶和長筒襪脫了下來……
  “怎么了?”她問道。“沒什么,”我回答說,“我只是在找改錐。”“我相信你是使用改錐的好手。”她說道…··覦在看來,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摘到這樣一顆甜桃。
  他想起了弗吉尼亞裸露的富有彈性的乳房,線條清晰可見,伸手可触。這讓他感到非常不安。他緊緊地握住車把。他想通過思念藝芭拉來努力將那种誘惑驅散。但是在他的想象中,芭芭拉深受孩子拖累,口中含著一根体溫計,心煩意亂,緊皺眉頭。
  生吾孩童之洁身者……
  現在他才弄清自己總是無法把那首討厭的打油詩從頭腦中赶走的原因所在:其節奏恰好与他摩托車發動机發出的噪聲一致。
  亞當赶到時,雪莉酒會已經達到高潮。通常在這時,与會者已經開始逐漸散去,就像初冬第一次結冰開始融化。但是今天晚上。由于外面霧气太大,人們似乎認為不應該在交通高峰期回家,于是決定不妨在這里呆一晚上。惟一不想這樣做的是那位酒吧服務員,他把許多酒杯倒滿后便打道回府了。亞當以前很少覺得像今天這樣口渴,因此抄近路,直奔酒會而來。
  英語系在每學年的第一學期都要舉辦研究生雪莉酒會,目的是增進師生間的相互了解。對許多學生來說,這可能是第一次同時也是最后一次社交活動,因為英語系財力不夠雄厚,無法開展正規的研究生活動。因此,系領導极力宣揚一种傳統觀點,即研究是一項孤獨的、隱士般的工作,与其說是做學問,不如說是對一個人性格与毅力的考驗。如果社交太多,勢必會破坏這种工作的進行。那些新入學的研究生,尤其是那些來自海外的留學生,似乎對此已有所感受,于是馬不停蹄地在酒會大廳中串來串去,与各位年長者打招呼,仿佛要把平常需要一年時間的社會活動集中在這個短暫的晚上突擊完成。亞當端著第一杯雪莉酒,离開賣酒柜台時,突然被一個四處逢巡的印度人攔住了去路。
  “晚上好,我叫阿里巴義。”
  “你好,我叫埃普比。”亞當說道。阿里巴義先生主動伸手和亞當握手。
  “你好。”阿里巴義先生說道。
  “你好。”亞當說道。他知道那人下面要說什么。
  “你是大學里的教授嗎?”
  “不,我是一名研究生。”
  “戲也是。我打算寫一篇關于夏妮·霍德爾的論文。你對她的作品熟悉嗎?”
  “不熟悉,她是誰?”
  阿里巴義先生看上去非常沮喪。“我還沒有遇到過一位沒听說過夏妮·霍德爾這個名字的人。”
  “我們都會遇到這种事情。”亞當說道。“再來一杯雪莉酒。”
  “不,謝謝你。我不喝酒,另外,果汁容易引發腹瀉。”
  “那么,就對不起了。我太渴了。”亞當擠回買酒柜台,一口气又喝了兩杯淡味雪莉酒。他那空空的肚腹開始發出一种類似銹跡斑斑的舊鋁管發出的聲音。他開始四處尋找食品,卻只找到了一小盤剩土豆條。他用濕液流的手指撿起那些土豆條,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他發現加莫爾站在房間另一側對著他揮了揮手。但是亞當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轉過身去。他突然發現自己對面站著一位身穿灰色條紋西裝的禿頂男士。
  “你如何評价埃納斯?”
  “我沒听清,請再說一遍好嗎?”
  “小說家金斯利·埃納斯。”那人不耐煩地說道。
  “噢,對了。我喜歡他的作品。有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非常喜歡讀他的作品,遠遠胜過其他作家。”
  “請接著講下去。”那人說著皺了皺眉。
  “嗯,你知道,我是這樣看這個問題的。”亞當思考了一下,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來:“你有沒有想過小說家如何冒險運用自己的生活体驗進行創作這一問題?我想你還沒有。那么,好吧,讓我們考慮一下:在小說作為一种主導文學形式出現之前,敘述文學只注重与眾不同及寓言式的題材——如國王、王后、巨人与龍、崇高美德与地獄般的邪惡等。這類題材當然根本不存在与生活混淆的問題。但在小說進入文學世界之后,如果你隨意找到一本書,翻一下,都會讀到諸如喬咬密斯這樣平凡人物的故事,這些人物所干的事情与我們沒有什么兩樣。嗯,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想說,小說家必須繼續進行各种創新。但問題就出在這里:過去几百年中,人類創作了大量小說,可以說,這些作品的描寫內容几乎已經窮盡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我們現代人,你很清楚,正在上演的各种活動已經在某些小說中有所描述。當然,大多數人尚未意識到這一點——他們甚至很天真地幻想自己微不足道的生活与眾不同……因為當你倉促地去書寫生活時,就會發現效果非常令人不滿意。”
  “太好了!”加莫爾在亞當背后說道。亞當沒有理他,而是急切地審視那個禿頂男子的面部表情,想知道他對自己的觀點有何反應。
  “那么,你認為,”那人最后問道,“埃納斯的作品比C·P·斯洛的作品优秀還是低劣?”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把這兩個人進行比較?”亞當厭煩地問道。
  “我必須這樣做:我只讀過這兩位英國小說家的作品。”
  “你整個下午都到哪里去了?”加莫爾問道。
  “我不想和你說話。”亞當說著轉身向柜台走去。
  加莫爾緊隨其后,走了過去。“我干什么事了?”
  淡味雪莉酒的味道像藥一樣苦。他喝了一半,然后把酒杯放下,嘗了一口甜味雪莉酒。“你在博物館中向那個人出賣了我。”
  “你在說些什么呀?”
  甜味雪莉酒的味道好多了,但是他覺得自己的肚腹中有兩种截然不同的感覺。“當時那個人正在追我,你告訴了他我的去向。我是親眼看到你那樣做的。”
  加莫爾想了好大一會儿才記起亞當所說的人是誰。“噢,是他呀!他找你是因為你填錯了借書單。”
  亞當屏住呼吸,兩眼正視著加莫爾的眼睛,但是加莫爾的臉不停地晃來晃去。“你說的是實話嗎?”他通問道。
  “當然是實話。你認為他要干什么?”
  “我以為他要以拉響火警的罪名逮捕我。”
  “你那樣干了?我是指你拉火警了?”加莫爾睜大雙眼問道。
  “對。不。我不知道。”他把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向加莫爾講述了一遍。
  “我認為你不必為此擔惊受怕。”加莫爾最后說道,“誰也沒有向我打听你的情況,芭芭拉除外。”
  “芭芭拉廣“對,你逃跑后不久,她就來博物館了。”
  “我想我看到過她……她到博物館到底想干什么?”
  “好像是電台提前廣播了博物館發生火災的消息,她想弄清你有沒有遇到不測。”
  “可怜的芭芭拉。她是不是非常擔心廣“嗯,當然,她赶到那里以后,就不那么擔心了。她托人捎口信進去找你,我便出去請她和孩子們喝了杯茶”听到這里亞當鼻子一酸。他又一口气喝了一杯甜味雪莉酒。“加莫爾,你是一位好朋友,”他抽泣著說,“芭芭拉是一個好妻子。我真不值得你們這樣關心。”
  “瞧,你又開始忏悔了。”說到這里,加莫爾臉一紅,神態非常迷人但又讓人感到惊奇,“芭芭拉告訴我她可能又怀孕了。”
  “我可怎么辦啊?”亞當傾訴道,“又得管他吃,管他穿,管他住,我可怎么辦啊?”
  “我對芭芭拉說,你應該設法獲得系領導的同情——以此為理由,敦促他們給你解決工作的問題。”
  “你認為這樣做能行嗎?”
  “你這樣做也不會有什么損失。听著,你知道巴思是如何獲得第一次提升机會的嗎?前几天他對我說:他曾經一聲不吭地干了六年動教,直到有一天他家的水箱發生爆裂,而他又支付不起修理費。于是,他直接跑到豪威爾斯主任的辦公室,要求晉升職稱。豪威爾斯當場与他達成和解,滿足了他的要求,并補發了他六個月工資。听起來,這好像是他無意中想出的一個王慧_“我的上帝呀。”亞當說道。
  “現在恰好巴恩又有提升,系里一定有空缺的職位。”
  “但問題是怎樣和系主任見面呢?”亞當說著,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帶。
  “我不能直接去找他,”加莫爾說,“可以通過布里格斯,他比較了解你的情況。再說,他也是主任的親信。”
  “我知道他不會成為主任的親信,”亞當說道,想起了午飯時的談話,“我想巴恩是未來的人選。”
  “嗯,不要悲觀。”加莫爾說道。
  亞當覺得有人拉他的衣袖。原來又是那個禿頂男子。.“我剛才說了個謊,”他說,“我還讀過約翰·巴恩的作品。”
  “哪一個約翰·巴思?”亞當認真地問,“是寫《頂樓房間》的約翰·巴思,還是寫《赶快向下跑》的約翰·巴思?”
  “那個約翰·巴思。”那人說著皺了皺眉。
  “是誰在濫用我的名字?”荒誕戲劇教授巴恩先生大喊一聲,向他們沖了過來。
  “不是濫用,而是糟蹋。”亞當說了一句妙語,接著縱聲大笑起來。
  那位教授沒有理睬他。“你好,加莫爾,”他說道,“研究進行的怎么樣了?”巴思現在是加莫爾的導師,因為他原來的導師已經因公殉職。
  加莫爾拿出煙袋,開始向里面填煙草。“我正在嘗試著從一個新角度對《使者》做出新的闡釋。”他說道。
  “是嗎?”巴恩說著用力拉了一下自己的蝴蝶結領帶。今天晚上,他穿了一件燈芯絨甲克衫,凸紋很寬很深,亞當想它們一定有什么特殊的用途,就像防滑輪胎上的凹痕。
  “你還記得斯特雷塞拒絕向瑪麗亞·高斯特雷透露紐塞姆一家賴以發家致富的產品為何物那段情節嗎?”
  “我當然沒有忘記,”巴思說道。亞當禁不住拂了一下自己的衣袖,那位教授一臉怒气地對他擺了擺手。
  “林還記得詹姆斯如他一貫所做的那樣也沒有告訴我們嗎?”加莫爾接著講下去。巴恩點點頭,和亞當保持一段距离。站在他們旁邊的人們也開始豎起耳朵,向加莫爾這里涌來。加莫爾總能吸引眾人的注意。“斯特雷塞將它描述為一种‘小小的、很不起眼的、非常滑稽的日常用品’,但是‘缺乏体面’。許多年來,學者們一直就此為何物爭論不休。”加莫爾說到這里頓了一下,把煙袋點著,讓懸念抓住听眾們的心。“嗯,我相信那是一种尿壺。”他最后說道。
  听眾中的几位女孩子听了咯咯地笑起來,并用胳膊肘相互輕推了几下。她們擠過來听到的竟然是這個,這完全出乎她們的意料。
  “你一旦弄明白了它是何物,它就成了一种重要的象征,堪与《金碗》中的碗相比。”
  “很有意思,”巴恩說道,“你是怎么看的,埃普比先生?”
  “我認為那是一种避孕用具。”
  他的這句話惊得那些女孩子發出了一陣噓聲。巴恩臉一紅,悄悄溜走了。加莫爾把亞當拉到一邊。
  “我想你最好去找市里格斯。”他說道。
  “出什么問題了?”亞當解釋道,“難道不是每個人都有權擁有自己的成見嗎?不管怎樣,你說尿壺很小,不夠确切。”
  “巴恩認為你是針對他來的。”加莫爾說道,“禁止學院中的理發師賣避孕套的就是他。”
  “噢,原來是這樣。”亞當說道。他這次拿了一杯味道适中的雪莉酒,希望能調和一下腹中那兩种不同的感受。
  “你好,埃普比,”這次是布里格斯,“近來可好?”
  “糟透了。”亞當說道。加莫爾非常知趣地退到了一旁。
  “噢,听你這樣說,我感到很難過。論文進行不下去了?”
  “什么都進行不下去了,”亞當說道,“除做父親之外。我妻子又要生孩子了。”
  “噢,向你祝賀。這是你們的第一個孩子嗎?”
  “不,是第四個。”
  布里格斯看上去非常嚴肅。
  “我現在簡直已經絕望了,”亞當說道,“我無法搞研究,因為我一直在為家務事操心。我們的住處本來就放滿了床舖,我連個看書學習的地方都沒有。孩子們需要穿新鞋,由于交不起電費,隨時都有可能斷電。昨天,我的小儿子生了疹子:我們想可能是軟骨病。”
  “我的天,”布里格斯說道,“這太不幸了。”他開始咬著嘴唇,抓耳撓腮地想辦法。
  亞當端起酒杯,极具戲劇性地將酒一飲而盡。“我喝這杯酒,來向我的學術生活告別、”他說道,“明天,我就把自己記的筆記統統燒掉,找一份在公共汽車上賣票的工作。”
  “不,不要這樣做,你千万不要蠻干。”布里格斯說道,“我看我能想點什么辦法。”
  “我需要一份工作。”亞當堅定地說道。
  “我看我能想點什么辦法,”布里格斯重复道,“千万不要感情用事。”
  亞當看著他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向豪威爾斯走去。在這种場合下,系主任一直有一個習慣,那就是坐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背對著大家与他的那些伙伴們——兩個极力討他歡心的家伙——在一起。他們一唱一和,非常默契。一般情況下,只有系里資格較老的教職工才敢走進這個小天地。他們偶爾也引見一些特別有前途的研究生。但是大多數研究生在獲得博士學位离開學校時,只能對摩西說他們只見過系主任的背影。
  “我已經決定改變論文選題。”一個聲音在亞當的右側響起。原來是阿里巴義先生。
  “我相信你這樣做是明智之舉。”亞當說道,“我覺得研究夏妮·霍德爾沒有多少前途。順便問一下,她是誰廣“她是一位英裔印度小說家。如果你肯向我推荐一個選題,我將不胜感激。”
  “埃格伯特·梅里馬什怎么樣?”亞當問道,“我可以幫你找到一些他尚未發表但非常有趣的文稿。”阿里巴義先生看上去不感興趣。“他是一個不很著名的天主教小說家和散文家。”亞當解釋說。
  “我更喜歡与印度有關的作家。”阿里巴義先生說道。
  “哎呀,你這可就給我出難題了。”亞當歎了口气。
  “或者為我選一位已經蓋棺論定的大家。我以前考慮過D·H·勞倫斯作品中的象征手法……”
  “我覺得已經有人研究過了。”亞當說。
  “我能和你說句話嗎,埃普比盧布里格斯又回來了。他神秘兮兮地把亞當拉到一旁。“恰好系里將出現一個空缺,”他低聲說道,“我已經把你的情況對主任講了,他似乎非常同情你。”
  “那太好了。”亞當說道,“我以為甚至不知道他認識我。”
  “我向他鄭重說明了你的……個人情況。”布里格斯說道,“但是到明年十月份才能上班。”
  “好吧,我可以等到那個時候,”亞當說道,“我真不知道怎樣感謝你才好。”
  “不要走開,”布里格斯說道,“我要努力找個机會把你引見給他。”
  “好了嗎?”加莫爾看到布里格斯离開后走上來問道。
  “真是難以令人置信,”亞當說道,“布里格斯似乎認為自己已經幫我找到了一份工作。”
  “很好,”加莫爾說道,“我剛才就對你說過,值得一試。”
  亞當又喝了一杯味道适中的雪莉酒,以示慶祝。“一切都會變好的,生活會變好的、”他高興地吟誦道。他不必再去貝斯沃特鑽那些偏僻的小胡同了。他可以忘卻那段令人不快的插曲,安心寫他的論文,學著做一名善解人意的好丈夫。“找得去給芭芭拉打個電話。”他對加莫爾說。
  他用了好長一段時間才來到門口,手中的雪莉酒杯就像一位愛好虛榮、傲慢自大的舞伴帶著他做出一系列复雜的動作,不只一次地突然改變方向,快速滑行,然后開始旋轉,把他弄得頭暈眼花。他的四周傳來嘈雜的說話聲,談論的都是學術問題。
  “我的選題是十九世紀的長詩……”
  “你一旦開始尋找弗羅伊德心理學中所闡述的各种象征…·”“這本論述白朗宁的書……”
  “愛倫·玻說得很對。這是一种矛盾……”
  “……英國東部方言中的雙元音……”
  “……一切都會變得圓圓的,空空的,或者長長的,尖尖的,當你考慮到……”
  “……書名是《弓与琴》還是《麗人与說謊人》…?”
  “所以,這就是Op.Cit的含義!”
  “……好像你……”
  “……還未發表什么東西……”
  “……本來寫的是‘十八世紀的趣味’,到出版后卻成了‘十八世紀的煤气爐’“不,是這樣,你……’“……等了三年才在《筆記与疑問》上發表出來“如果是‘十八世紀的煤气爐’,我也許會就不追究了…·”“……換了編輯,他們把稿子退了回來……”
  “我原以為是‘對面’一詞的縮寫……”
  “……你……”
  人群中有三個年輕男子,他們正在寫學界風俗小說。他們不時离開人群,來到一個角落中,在隨身的小筆記本上快速記錄下自己的觀察結果与听到的妙語。亞當發現其中一個人站在另外兩個人身后,抄寫他們記錄的內容。他感到有人拽他的衣袖。
  “摩門·米勒——”那個禿頂的男人說道。
  “很抱歉,”亞當說道,“我得去打個電話。”
  在舉辦酒會的大廳外面走廊的牆壁上裝有一部公用電話。電話外面那個小小的隔音罩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大廳中的說話聲仍可以毫無遮攔地傳過來。亞當撥通電話后,只好用一根手指堵住左耳。芭芭拉接電話時的聲音非常快活。
  “你好,親愛的,”她說道,“听到你的聲音非常高興。我原以為今天下午我會失去你,淪為一名寡婦。”
  “我也是這樣听人說的。對不起,我沒有見到你。”
  “沒關系,加莫爾很熱情,請我們喝了茶。整個下午你到底去哪儿了?”
  “噢,嗯,我出去了……搞研究。听著,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搞什么研究?”
  “說來話長。我以后再對你說。你現在感覺怎樣?”
  “好多了。”
  “好多了?”他不安地重复著她的話。
  “對,我又看了一遍体溫記錄表,我想我們一定是犯了一個錯誤。我突然感覺好多了。亞當,我确信自己沒有怀孕。”
  “胡說八道!”他大聲說道,“你當然怀孕了!”
  一對准備回家的夫婦從大廳里走出來。他們從亞當身旁走過時,用好奇的眼光看了他几眼。
  “你是什么意思,亞當?”
  “我的意思是,你的經期早就過了,而且今天早晨感到不舒服。”他逐漸控制住語气,接著說道,“這些都是明顯的跡象。”
  “但我最后還是吃了早飯。”
  “對,但只吃了些橘子醬。我清楚地記得只吃了些橘子醬。那不過是一种渴望而已。”
  “亞當,听你的口气,似乎是要我怀孕。”
  “我的确是希望你怀孕,”地呻吟道,“我剛剛勸說布里格斯幫忙在系里給我找一份工作。但是他想幫忙是因為他認為我們又要有一個孩子了!”
  “噢。”藝芭拉說道。
  “這就是我剛才說的好消息。”他痛苦地說。
  芭芭拉沉默了一會儿,然后說道:“唉,你瞧,如果為了得到這份工作一定得再生一個孩子,我們很容易就能做到。”
  他考慮了一會儿,覺得這個主意不很妥當。“不,”他說道,“如果我們喜歡孩子并因此得到一份工作,那不失為一個惊喜。但是為了得到工作再生一個孩子就完全不同了。什么工作都不值得那樣做。”
  “我同意你的看法,”藝芭拉說,“那你該怎么辦呢?”
  “我可以蒙混過關,”亞當說,“說你流產了。”
  亞當回到酒會后,發現加莫爾正在和龐德說話。“你好,你來這里干什么?”他問道。
  “加莫爾要我順便來一下。”龐德說,“這里有許多中東人。”
  亞當神情緊張地環視了一下四周,尋找阿里巴義先生,發現后者在房間另一側。那位印度人以為亞當在招呼他,便走了過來。
  “你給我找到選題了?”他急切地問道。
  “沒有,我想引見一下龐德先生,”亞當說道,“他是一位研究英國与印度關系方面的大專家。”
  “認識你備感榮幸,”阿里巴義說著把手伸向龐德,“你好。”
  亞當把加莫爾拉到一旁。“看來芭芭拉根本沒有怀孕。”
  “向你表示祝賀。”加莫爾說道。
  “這的确是一件好事,但是我這份工作可怎么辦?”
  “只字不談,老朋友。如果有人一定要看一下你的第四個孩子,找個替身那還不容易。”
  “哎呀,你原來在這儿呀,埃普比,”布里格斯說道,“主任想和你說几句話。”
  加莫爾拍了一下亞當的肩膀,以示鼓勵。看到這個動作,布里格斯心里不禁生了疑心。“我希望你剛才沒有和任何人談起此事,埃普比。”他邊說邊帶著亞當從房間一側向另一側走去。“在學術界存在各种矛盾与斗爭,這你以后會有体會的。做事一定要謹慎。有什么事情,切記不要聲張。”
  亞當本想說有事應該聲張,但他還是控制住自己,沒有說出口。他口干舌燥。渾身顫抖地站在豪威爾斯那寬厚的身体后面。布里格斯俯身對豪威爾斯耳語了几句。豪威爾斯轉過身,用他那碩大、充滿了血絲的眼睛盯著亞當。
  “我要見的是埃普比。”他對布里格斯說。
  “這就是埃普比先生,主任。”
  “不對,布里格斯。這是加莫爾。”
  “我向您保證——”
  “我要見的是埃普比,布里格斯,那個研究十九世紀下水道或類似問題的研究生。他是個聰明的年輕人——巴恩向我提起過。你把他們兩個搞混了。”他發出了一聲短促而響亮的笑聲,然后轉過身,面對著他的那些朋友。“告訴埃普比,我要見他。”他對著身后說道。
  “我會告訴他的。”亞當說道。這是他第一次開口。
  “我很抱歉,”布里格斯在他們倆走開時說道,“看來是他誤解了。”
  “不要放在心上。”亞當說道。
  布里格斯咬了咬嘴唇,狠狠地撓了几下耳朵“一定是有人在我背后掏了鬼。”他抱怨說。
  亞當走到加莫爾身旁。“好了嗎?”加莫爾問道。
  “向你表示祝賀。”亞當說道。
  加莫爾抬起頭。
  “豪威爾斯要見你。”
  “見我?”
  “你不是叫埃普比嗎,對不對?”
  “你這是在說些什么呀?”
  “你不是正在寫一篇關于維多利亞時期小說中衛生設施的論文嗎?”
  “你知道我……”
  “好了,你得到了那份工作。豪威爾斯正等著把那份工作賜給你呢。”
  加莫爾腳步遲緩地向房間另一側走去,偶爾也會停下來用疑問与怀疑的眼光看一下亞當。亞當不耐煩地向他招招手,讓他向前走。他轉身向柜台走去。龐德正在那里對阿里巴義先生宣講,態度友好而且非常活潑。
  “好了,我們解決了阿里巴義先生的小問題,”龐德說道,“他將以《愛經》對當代小說的影響為題。”
  ’‘我真羡慕你,”亞當對阿里巴義先生說道,后者則自豪而又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我非常感激……”他低聲說道。
  “他是個好小伙子,”龐德和阿里巴義握手告別后說道,“他打算選修我的高級英語課程。”
  “但是他沒有必要學這种課。”
  “是沒必要,但他似乎纏上我了。這可真是一份我無法推辭的禮物。順便說一聲,亞當,午飯時關于我腿痛的事都是我和你開的玩笑。”
  “是嗎?”
  “是的,你知道莎莉和我有時在一起洗淋浴,而且——”
  “你的電話,亞當。”
  “喂,是你嗎,亞當?”
  “先別說,讓我猜一下,”亞當說道,“你又覺得自己怀孕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情況一定會這樣。工作的事儿又泡湯了。”
  “噢,親愛的!我原以為你會高興的。出了什么事?”
  酒會終于結束了,走廊里擠滿了嘈雜的人群,有的在穿大衣,有的在戴帽子。亞當一邊用冷酷的目光盯著他們,一邊把手指塞進耳朵中,那樣子就像一位尋短見的人。
  “現在不能告訴你。以后再說吧。”
  “多久以后,亞當?你正在回家的路上嗎?”
  “我得去博物館拿我的東西。”
  “但是現在已經關門了。”
  “沒有,晚上晚些時候還會開放。”
  “那么,你不會在那儿過夜吧?”
  “不,”他突然沖動地說道,“不,我想我得在那里加夜班,于一些工作。你就不要等我了。”
  芭芭拉還沒來得及表達自己悲傷的心情或者從道德角度來勸說,他就挂上了電話。他已經下定決心,不想讓自己產生任何動搖。他將返回貝斯沃特。他必須得到梅里馬什那些可恥的忏悔錄,并舍命以此在文學界、科學院与天主教界引起一場軒然大波。他將把自己的研究發現出版發行,公布于眾,要么一舉成名,要么落得個聲名狼藉。
  他步履瞞珊地從電話旁走開,走廊上的人們向遠處走去。他想象著自己將要進行一次探險,于是有些飄飄然起來。位于貝斯沃特的那座為濃霧籠罩的陰暗房宅中有一位神經不正常、拿著一大串鑰匙逛來逛去的老王后,她那留著一頭黑發、嘴很甜的女儿以及几位被關在地下室中、滿臉殺气的奴仆。但它充其量是一座險象環生的城堡。他,勇敢的亞當先生,就要駕駛著他那輛听話的摩托車出征了,去那里盜取邪惡之杯——埃格伯特·梅里馬什那本內容墮落的小說。与那個古老的傳說不同的是,如果為獲得此次揉險的成功,他在那位頗具風情的少女的怀抱中丟了臉面,那會更好。他已經受夠了自我節制之苦。
  亞當搖搖晃晃地向門口走去,打算再喝最后一杯雪莉酒。然而,他忘了把手從耳朵中拿出來。他伸出的胳膊肘碰到了門框上,盡管碰得不很厲害,但他還是腿一軟,摔倒在地上。加莫爾与龐德還沒來得及把他扶起來,几位向外走的客人已經踩到了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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