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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雷切爾走進中華宮的店門時,邁克·阿特沃特已經坐在接待區的椅子上了。她穿著女儿挑選的黑色針織套服、尼龍長襪和高跟鞋,她感覺不合适也不大自然。這家餐館坐落在一個條形的購物中心里,邋遏又擁擠。有几個人等待著外賣訂菜,只有餐館后邊擺著几張餐桌。
  “我看我穿得太講究了。”她說著將短裙抹抹平。“我不經常出來吃飯。”
  “你看起來好得很!”他微笑著說。“別著急,我們不在這儿吃飯。我已經訂好了菜,一會儿就該好了。”
  “噢!”她完全沒有思想准備。“我們打算去哪儿?回法院嗎?”
  “我的家离這儿只有几里路。”阿特沃特說。“今晚很美。我想咱們該在室外用餐,享受點新鮮空气。”
  雷切爾向餐館里面望了一眼。“這個地方并不太坏。”她說,心里覺得去他家里有些不安。“咱們為什么不就在這儿吃飯呢?”
  阿特沃特拿起他訂好的那份飯菜。“相信我吧!”他說著,挽起她的胳膊,領她向大門走去。“你會喜歡我的院子的。”
  “好吧。”她說著,從他身旁閃開。“我開自己的車跟著你。”
  邁克·阿特沃特的房子坐落在文圖拉學院附近一條林陰路上,周圍環境古老而幽靜,樹木茂密,庭院修剪得整整齊齊。看到這位律師奢侈的生活作風,雷切爾還以為他住在一座宮殿里。他駕駛的是一輛嶄新的梅塞德斯轎車。他穿的是最好的衣服。照她的看法,他的一切好像都過分地揮霍而且炫耀。當他把車開進一座不大的以拉毛粉飾的房屋的車道時,雷切爾吃了一惊。屋內,地上舖的是西班牙瓷磚,家具凌亂,顏色沉悶而又俗气。起居室引人注目的是一座大型的石造壁爐。在他參加田徑運動的那陣子所獲得的銀獎杯排列在壁爐架上。盡管這座房子給人一种安逸的感覺,但除了獎杯以,沒有照片,沒有擺設,周圍也見不到私人的東西。在雷切爾看來,這里更像是旅館而不像是家。她走過去細看那些獎杯,對他說:“我有一次在電視里看到過你賽跑。”
  “你在開玩笑。”他說。
  “不是。”她羞澀地微笑著說。“那個時候我在讀高中。你很出眾。我常常奇怪你為什么沒參加奧林匹克隊。你打破過室內賽跑的世界紀錄。”
  “不錯。”阿特沃特說著回憶起了那天的激動。“我保持那個紀錄只有30天,后來被達米安·華盛頓打破了。那年奧林匹克選拔賽的時候,我的腿筋扭傷了。選拔賽再次舉行時,我錯過了机會。”“接受這個事實想必很困難。”阿特沃特聳聳肩。他不愿意老談這個話題。“你想不想看看這座房子其它的地方?”
  “當然。”她說著跟他朝走廊另一頭走去。他帶她走進一間備用臥室,那儿堆滿了電子配件和計算机零件。紙張撤得滿屋都是。垃圾桶里的東西堆得掉到了地上。窗戶全用黑紙糊了起來,并用膠帶封牢了。房里雜亂而沉悶,使雷切爾不禁產生了一种幽閉恐懼症感。
  阿特沃特搓了搓下巴。“我早就想把一些股票賣掉,重新調整一下我的持股結构。如果這儿有扇窗戶,那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他領她去看的第二個房間是他的臥室。這儿空蕩蕩的,只有一張床。他把木箱當作床頭柜來使用。
  他們走回起居室后,他對她說:“你可以看得出我不是很在乎室內生活。”他朝通向后院的落地玻璃門點頭示意。“到室外去會讓你舒服一些。我去拿几個盤子,為咱倆開瓶酒。我們在涼亭里吃。”他奔到廚房,拿了兩支蜡燭和一盒火柴來。“也許你可以把它們點起來。”他說著把蜡燭和火柴交給她。“涼亭里有電燈,不過燭光更好些,你說呢?”
  雷切爾穿過落地玻璃門,走進了一個草木青蔥的樂園。露台有個格构型的篷頂,柱子上爬滿了丁香紫色的紫藤花。她深深地吸了一下花儿甜蜜的芳香,摘下一朵放在鼻子上摩挲。
  圣安娜風吹了起來,陣陣微風柔和而宜人。溫度高達華氏70度。庭院的右邊有個黑底的池塘,周圍舖滿了鵝卵石,涼亭位于左邊,庭院中間是一條石頭小徑,兩旁栽著郁郁蔥蔥的植物和正在開花的常青樹。雷切爾發現了一朵黃色的仙人掌大麗菊、十几棵絳紫色的藤本植物、橙色的百合和花蕊是黑色的白色非洲鳶尾。
  涼亭是鍛鐵結构的,但蓋了白帆布,帆布的下端像窗帘一樣捆在柱子上面。阿特沃特把涼亭內部當作他整個的生活區。這儿有一個火爐,有一個裝有電視机和立体聲收音机的娛樂中心,有一張擺著几十個彩色枕頭的長沙發床,兩張有墊子的躺椅和一張周圍擺著四把椅子的小圓桌。雷切爾看到圓桌上有個雙座蜡燭台,就把蜡燭插在上面并把它們點亮了。
  等阿特沃特端著食品出來,雷切爾說:“你必定有個了不起的花匠。從前我嫁的是一名園藝建筑師,我不能不承認你的花園深深吸引了我。”
  “你看到的正是一個花匠。”他一面笑著說,一面把盤子放在桌上。他又离開,拿了一瓶酒和兩只酒杯回來。
  阿特沃特脫下了外衣,解下領帶,還把襯衣的袖子卷起。村衣上的几個扣子松開著,雷切爾瞟了一眼他的胸脯。他不像大多數的男人那樣胸前長滿了毛。喬的胸部看起來像個國家森林。阿特沃特胸部和兩條臂膀上的皮膚是發亮的紫銅色,既無毛又滑潤。她看了一下他的面孔,上面看不出一絲皺紋。
  “這個庭院的布局非常協調。”她接著說。“不見得是你自己設計的?”
  “啊,是我設計的。”他微笑著說。“現在咱們開飯吧。”
  這頓飯吃得很快。兩個人都餓得很,他許諾的只是個烤鴨,多汁,味道鮮美,把它們裹在小烙餅里,抹上梅子醬。阿特沃特再次斟滿了他的酒杯后站了起來,把雷切爾領到躺椅旁。
  “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看電視。”他邊說邊大口地往嘴巴里塞進吃的。“我很少使用房間。要是天气好,一般就在這里睡覺。”
  “我是個不大看電視的人。”雷切爾說罷呷了一小口酒。“另外,我該早些回家。上個星期大忙了。”他們在沉默中坐了很久。就像面對大多數其他的人一樣,雷切爾不大想跟他說話。她看得出來,阿特沃特也有同樣的感覺。“你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樣。”她柔和他說。“噢,真的嗎?”他說著,蹙起眉頭。“是怎么回事呢?”“我不知道怎樣解釋才好。”她說。“我想象你生活在不同的環境里。嗯,就是些高級的家具,昂貴的藝術品。我絕對沒有把你看成在花園里干活的那种人。”
  “懂了。”他格格笑著說。“你知道了一些事。別從封面來判斷一本書。這里,”他揮手指著庭院又說,“就是我沙漠里的綠洲。等我退了休,我想搬到巴厘去住。那儿可以住在四面沒有牆的房子里。”
  “我曾經有過像這樣的庭院。”雷切爾斜視著他說。“但我怀疑今后是不是還會有一個。”“為什么呢?”“我有不起啊!”她說著把一綹鬃發攏到臉后。“眼下我做的一切就是要活下去。”
  他在躺椅上轉到一側,湊上去握住她的手。“雷切爾,我們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辦法設法活下去。”他說。“也許你不相信,不過這卻是真的。金錢并不是答案,像買某种牌子的汽車,買房子等。財產只不過是玩具。當然,能夠支付賬單固然很好,然而金錢并不能保證幸福。”
  雷切爾想,他說話的口气好像是薪水挺高的人。“對不起。”她說著把手從他的手里掙脫出來。“我來這儿不是想談我的問題。談談你自己吧。你結過婚沒有?你有孩子嗎?”
  “沒有孩子。”他望著別處說。
  “不過,你結過一次婚,對嗎?”
  “很短暫。”他說。
  阿特沃特變得這樣吞吞吐吐的,雷切爾的興趣被激發了出來。“出了什么事?如果你不在意我問這個問題。”
  “我妻子是個病理上的說謊者。”他說著在躺椅上直了直腰。他就愿意告訴她這些,其它的事會叫人感到太尷尬。他三年的婚姻簡直是場噩夢。他妻子因為在商店偷竊而一再被抓獲。她在市里瘋狂地透支買東西,甚至五年以后,他仍在拼命設法從她一手造成的像大山一樣的債務里解脫出來。她花掉了成千成万元的治療費,但沒取得什么成效。后來他發現妻子同另外一個律師有了一年多的關系,他們的婚姻就此破裂了。他那時已經厭倦透了,他給了她一切,因為他明白自己的情緒絕對受不了再將這种婚姻拖延下去。她帶走了家具,家用電器,并且要了在他認識她几年前就蓋起來的房子。
  “對不起。”雷切爾說,知道自己引起了他的煩惱。“我不應該勾起那些不愉快的回憶。因為我丈夫去世了,所以我對离婚的人有好奇心。”
  “离婚可以說与死亡相似。”他平靜地說。“不過,它就是那樣,因為是我們讓它那樣的。我們覺得自己非得与別人有聯系,認為只有這樣才能滿足我們的感情需要,才能适應社會。等這种關系消失了,它就變得類似一种截肢術。即使肢体得了病,當人們把它截去的時候,你還會感到痛得要命。”
  “你以前愛她嗎?”
  “是的,我愛過。”他回答。“你可以愛某個人,但仍然很難和他們生活在一起。自從我离婚以來,我愛過許多女人。”
  “但沒能愛到同她們結婚?”
  “是的。”他說著在躺椅上換了個位置。“我不在乎過單身生活。有些事情已經變得習慣了,你用不著去對付另一個人的問題。不用沒完沒了地把時間花在她身上,或者去對付她們令人討厭的小毛病。”
  他們又陷入了沉默,凝視著庭院。她的思緒轉到了皇家劇院的槍擊事件,還沒寫完的案情報告依然放在餐廳的桌子上。如果她對所看到的撒了謊,并在報告上簽上自己的名字,那么就是作了偽證。她感到自己被逼著要去按照其他警官的意思去做。她不能讓特雷西再一次地搬家,換一個新的學校,她若能說服自己這樣做是為了自己的孩子,那么与道德觀念的妥協也許就比較容易了。
  “我能向你詢問一些事嗎?”阿特沃特說。“這是從我們在自助餐廳談話以來我一直很好奇的事情。你對我說過,全虧了拉里·迪安警長,你才會再次說出話來。不過你沒告訴我他是怎樣說服你的。你那時已經有一年沒有說話了,他必定說了什么很惊人的話。”
  雷切爾神經質地咳嗽了一下。“通常我不想談我生活里的那一段,記得嗎?”
  “對不起。”他馬上說。“我不是有意的。有時候好奇心占了我的上風。”
  “不,”她說,“我詢問過你的婚事,所以你的提問是公平的。老實說,把我這塊心病倒出來,也許會更好些。既然你已經知道了大部分,最好也讓你知道其余的。”她停了下來,兩臂在頭上伸展了一下。“拉里·迪安是個難以置信的人。像許多受到性暴力摧殘的孩子一樣,我對所發生的事只是責怪我自己。我對內森·理查森對我所做的事當然很鄙視,但同時我确信自己和他一樣有罪。我不能肯定是他在旅館房間里對我說過的一些事情老被壓抑在我的心里,還是僅僅因為那些發生的事糾纏在我的腦海里。”“我想我沒有完全听懂。”阿特沃特說。“你為什么感到有罪?”
  “我想要那個洋娃娃。”雷切爾說,這几個字未經思考,脫口而出。“我真不敢相信我是那樣說的。”她說,臉上顯出惊訝的樣子。“我不想要他那個難看的洋娃娃。我嚇坏了。他對我做的是那么荒謬,令人作嘔。”
  “那么拉里·迪安又怎么回事呢?”阿特沃特提醒她。
  “我記不起他對我說過的所有的話了。”雷切爾說,心里仍然因不自覺地談到了洋娃娃的事而震惊。“主要是,他告訴我,我感覺到有罪是因為我讓理查森把我騙到他的汽車里去。他又說我使自己确信我本應該更使些勁來擺脫他,本應該意識到理查森說什么尋找他女儿常去的那座房子完全是謊言。我媽也告訴我,他曾經誘騙過另一個孩子,并且描述他是怎樣奸污了她。我猜想自己有一种屬于幸存者的內疚感。我母親總是提醒我我是多么幸運,因為理查森只是狠褻我,而沒有糟蹋我,但他誘拐了另一個女孩子之后就糟蹋了她。”
  “咱們談談那個娃娃玩具吧。”阿特沃特出神他說。“我相信娃娃是個象征。它代表了財富,代表了你母親當時無法給你的一种嗜好。理查森要給你的時候,也許你并不想要它,不過后來在他死去以后你倒是渴望擁有它。因為你把娃娃和理查森聯系在一起,并且知道它是邪惡的,那么這個娃娃和你想擁有它的欲望也就成了邪惡的了。”
  雷切爾的神經繃緊了。阿特沃特單刀直入,竟然触著了她的潛意識。被誘拐以后她關在家里几乎整整一年。那個玩具已融進她的幻想生活。她認識到她當時并不想要擁有穿著粉紅色緞子衣服的娃娃。她自己已變成了玩具。她停止了說話,因為玩具娃娃是不說話的。它們也用不著說話。玩具都不會死。它們會破碎,但當你去戳它時它不會流血,也不會哭。在被誘拐以后,雷切爾就沒有流過一滴眼淚。“我最好要走了。”她突然說。
  “咱們可以談些別的事情嘛,雷切爾。”阿特沃特說。“天還早呢。為什么你不再呆一會儿?我再去開瓶酒來。”
  “我不能。”雷切爾說著站了起來。“今晚很愉快,不過我應該回家了。我給你說過,這個星期很忙。”
  阿特沃特猛地站起來,握住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他沒有吻她。他只是摟著她。“和你在一起我感覺很好。”他輕聲說。“我沒有對許多女人說過這樣的話,你要是留下,我會高興的,雷切爾。”
  雷切爾在他的怀里戰栗不已。她已經有多長時間沒被男人擁抱了?他身上的气味,他結實的身体。她沒有思考,任憑他的雙手在她胸部撫摸。自從她見到他以來,她就想接触他,用手指感受他的皮膚。她不能繼續生活在過去里。喬已去世,回憶正漸漸模糊。連她女儿也知道她生活中需要一個男人。邁克·阿特沃特是個合适的人嗎?她怀疑,但出于某种原因,她已不再在乎。“和我做愛吧。”她低語,仰起臉望著他的雙眼。
  “咱們到屋里去吧。”他說著,臉上露出惊奇但又迫不及待的神色。
  “不用。”她說著朝長沙發那邊歪了歪頭。“在那儿。”
  律師拉著她的手,把她領到只有几英尺遠的沙發床邊。他坐在她的身旁,彎身吻她的嘴唇。這不是試探性的接吻,甚至不是雷切爾認為的充滿熱情的吻。這個吻甜蜜,美好。酒精使她放松了,和煦的微風吹拂著她的臉龐。他撫摸她的兩臂、臉龐,手指摸到了她的鎖骨。一點也沒有催促的感覺,也不急著要做愛。20分鐘過去了,兩人的衣服都還沒有脫。“你肯定這就是你需要的嗎?”他問。“如果不是,我們可以到此為止。”
  “不!”雷切爾急喘著。“我想和你融在一起。”她湊過去解開了他襯衣的紐扣,然后嘴唇貼到了他的胸脯。自從丈夫去世以后,她的激情凝固了,正像她是孩提時做的那件事一樣,她把自己改造成了一個毫無生气的物体。她需要讓自己的身体再感受一次,再經歷一次性生活。阿特沃特人很好,但她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愛他。她并不一定要愛他。她所要做的只是想和他做愛,而她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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