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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死,我無從确定對它有些什么看法。這有點滑稽,因為我們遲早總要
  被它所包裹。我想到死,我從字面上來理解它。我做英文教授已經有好久
  了,死對于我已是文字意義上的。它至多是詩歌的用語。它是高貴的,高
  尚的,多音素的。
    它是不列顛的語音。
    我總是這么想:我已經准備好了去死。可實際上并沒有。我也不相信
  有人真的准備好了去死。人如何可能對自己只有一次机會去体驗的東西作
  充分的准備呢?可這又是一個悻論,因為死實在又是人生的一個主要的构
  成部分。
    不要讓我來解釋死亡,因為我其實并不了解。
    ——摘自塞繆爾·T·約翰生的《遺稿》

  山姆坐在一張舊式的木頭桌子旁,這地方以往是新教教堂。教堂叫什么名,山姆并不知道。他還是孩子的時候,教會就已經沒有了。他眼前的祭壇和講道人站的那台子堆滿了什物。教堂里的那些長椅子都已經東歪西倒,好些已經散了架。到處都是動物的糞便,窗子上從前是有玻璃的,可如今都已經碎了,因而看上去空蕩蕩的。他們到這儿已經一天了。他們拆掉了几塊護板,好讓光線透進來一些。可這挺費事,因為到了晚上,他們還得把它放回去擋著,因為怕外面遠處的人看見有人在這儿。怕光把陌生人引來——這正好与耶穌說的相反。
  他可以猜想眼前的這些破坏是造成的。四年以前的那個清洗之夜,全國的公民響應政府的號召,參加集會,搗毀教堂,以顯示對于執政的委員會的支持和忠誠。對于教會的敵視已經有好多年了,但達到高潮則是在那天晚上。人們多年來已經習慣于那种對于有組織的宗教的蔑視。山姆還能記得起,那天晚上他從自己屋里的窗戶上往外看時,火光照亮了半個天空,校園里到處是騷亂的叫囂聲音。校園內的那座教堂曾被野蠻地洗劫過,給毀得亂七八糟。他當時還很生气,心想本來可以派作其他的用場的。
  他打量眼前這座教堂的內部各處,可以想像當初村里的居民是如何興高采烈地朝這里涌過來,高舉火炬,那光景就像是出門去消滅弗朗克斯坦的怪獸1。可以肯定他們是先從這內堂開始動手的,然后再一路破坏,搗毀開去。
  1女作家瑪麗·雪萊所著的著名恐怖小說《弗朗克斯坦》1889年出版。該書又名《現代的普羅米修斯》。書中講了一個以科學名義而造出,最終失控了的惡魔的故事。一個本來很善良的怪物,因為受到人類的冷淡以至仇恨的傷害,轉而報复它的創造者。在殺死了主人的家人后,它消失在北极。
  山姆愿意使用這張內堂角落里的桌子,盡管他自己屋里還有一張桌子。他對別人是這么說的:這儿地方寬敞一些,他的書可以擺開來,他可以攤開來寫字。其實這只是半真半假的話,真實的理由則是山姆的那間屋當初是牧師住的。它里面有一張給來訪者用的沙發床,山姆坐在上面就昏昏欲睡。當然那些窗子都是給釘死了的。里面有几個空蕩蕩的書架,書都給扔到火里燒掉了。所有一切看上去有點暖意的東西或是有點吸引人的物件都給拆卸一空,剝得精光,正像人們的信心与恩典都已經一掃而空一樣。特別讓山姆不安的是那張寫字桌。上面有好些血跡,血是濺洒上去的,雖只有几滴,像是牧師的裁紙刀給弄出來的。山姆覺得,好像是某個印象派的畫家用刷子蘸了點猩紅的顏料,甩在桌面上,臨時又改變了主意,要想擦拭掉,結果倒弄得更髒了。
  山姆不能細細地去想,他想到這血跡就會不自主地發抖。
  他從地下室找了一個大紙箱的紙板蓋在桌面上,當然這也只是為了眼不見而已。他怎么能夠伏在那張桌子上寫字呢?反正這張桌子是不能再用了。坐在桌子跟前,他就會想起那牧師后來的結局。
  這便使他回到了那個惱人的老問題上。自從他成為基督徒,他就一直在考慮這問題:他們是如何把這一切弄得這樣一團糟的呢?究竟是什么力量把全社會的信仰給剝奪了呢?人們怎么竟會在牧師的辦公室里施暴呢?這只是教堂里的一間小房間,這里的牆上還貼著教區的公告。通常如果有某位婦女想要离婚,教區的委員會就會勸她慎重考慮;如果有某位大學生有什么疑問,牧師便會對他引述一段圣經。正是在這种地方,已經有儿女又失去了他們的父親,在悲痛之余,他的府上感受到了神的撫慰;在這里當孩子的听牧師講述和解釋耶穌在水行走,如何行神跡,他們睜大眼睛,惊奇不已;在這里,給青年人開具結婚證書,也向悲傷的家庭簽發死亡的訃告;這里還向全社區發布嬰儿出生的消息。可如今,這樣的生活已經不再存在了。人們曾經忘記了定時炸彈的滴嗒聲,因而最終血都濺到了寫字桌上。
  因此,山姆宁愿坐在禮拜堂里的這張桌子跟前來。所有的人都好像相信他說的話,雖然那只有部分的真實。他們都管他用的這張桌子叫“山姆的桌子”。
  彼得還在桌子的左上角刻了山姆的名字,表示正式認可。
  山姆擰了擰煤油燈的燈芯,調整一下亮度。他想集中精力寫日記。可發現心里亂糟糟的,無法下筆。這讓他覺得惱火。因為他從來是自認為有意志力,有理性素養的人。他所要做的只是整理自己的思想,就像在書架上碼好自己的圖書一樣,然后隨時可以從上面取出一本書來。可是最近,他發現自己的腦子似乎不濟事了,他想用日記把本用汽車帶他們來的這段逃亡經歷記下來。可看起來書架已經散了,書他了一地。山姆覺得自己越是在亂麻一般的思緒中梳理,越覺得甩不掉對于死亡的思考。所以他才在日記中寫下了塞繆爾·約翰遜的《遺稿》。露茜以為這個題目讓人毛骨悚然,是邪惡的文字游戲。她是對的,可這并不能改變現實。死亡不過是人們的心還在砰砰跳動時,潛伏在一側的低聲訴求。死亡是遲早總會剝去我們的虛假的尊嚴和驕傲的必然性。當死者的僵硬的尸体被鬧劇般地塞進斂尸袋時,到哪里去尋求真正的尊嚴与驕傲呢?死亡是一個巨大的天平——它最終抹掉一切,除了記憶中的那一點淡淡的正在迅速消褪的陰影。我們在此時此地所欲言說、所欲實行的,歸根結底,与我們不再存在時發生的一切有何關系呢?
  正是想到這一切,山姆才打算把它們都記下來。也許寫作是惟一能夠留存下來的吧。
  煤油燈的光又跳躍起來,忽閃忽閃的。山姆的身体往前伏過去,湊到燈跟前,搶了捻燈芯,火焰穩定下來。山姆疲倦地用手摩擦自己的臉。心中問自己現在應該是什么時候了呢?他用筆在桌上輕輕地敲著……紙上已經寫滿了字,都是“桌子,桌子”的字樣。他并不記得自己先前寫過這些。某种念頭和回憶填滿了他的頭腦,阻斷了他的頭腦和書寫的手之間的聯系,從他的筆尖流出的看來并非他自覺意識到的東西。
  他們這群人在教堂里已經呆了約有三個星期了。這一期間,他們由不太熟悉而相互有些恐懼的陌生人變成了不太靠得住的朋友。他們從一開始便形成了一個彼此將就的生活規律。由于人人都要輪流承擔一定的事務和責任,所以大伙便覺得有一种整体的融洽和規范。可是在极度反常的情況下,規律性也是一种奴役。他們也經歷了一個“讓我們簡單了解吧”的磨合階段,每天他們必有一定的祈禱時間,然后又都零零碎碎地介紹各人自己的情況,說說自己以往的歷史。開頭的那兩個星期,山姆總想起公元一世紀時的基督教會:緊密的結合感,相互同情以及慷慨大度。但隨著大家簡單了解的增進,他們當中也發生了一些變化。每人的個性与已經形成的規范發生了矛盾,耐心与食品一樣在消耗殆盡。恐懼像幽靈一樣從他們當產生出來,漫延開來,所有人的行為都顯得有些异樣了。
  山姆听見瑪麗婭在教學的另一頭訓斥提摩太。他的思想于是便給打斷了。“你看看你那樣子!”瑪麗婭的聲音在教堂內響著,有點回聲,“中飯馬上就要好了,可你弄得一身這么髒。我不對你說過了嗎,不要到地下室去鑽。那里又髒又不安全。出了什么事你就好了,到時候你再后悔就來不及了。”
  “可我在那里找到了食品罐,”提姆一邊為自己的不听話作辯解。山姆還記得那些食品罐子。彼得在他們到來的第二天便發現了罐子。當然他們在檢查教堂內的各處,想先熟悉一下這個臨時的家。那些金屬罐子都是舊的,有的已經給碰扁了。彼得說,那些罐子可能“是為了培育未來的尚未發現的細菌而准備的”。
  “你不能動它們,”瑪麗婭說,聲音非常堅定。
  “可我得找到約書亞,”提姆說,還在為自己找理由。約書亞是他這兩天交上的朋友,一只花栗鼠。
  “我不管,你給我离它遠一點。沒准它會咬你一口。”
  山姆還能听得到提姆的聲音“可沒有人跟我玩,我只有它一個朋友。”
  瑪麗婭不為所動,“我就是你的朋友,”她說,“先去洗手吧,要吃中飯了。”
  “我不餓,我的肚子疼。”
  山姆听不見他們母子兩人說話聲,他們的腳步聲遠去,往前廳去了。
  山姆同情地搖搖頭。可怜的提姆,才六歲。可他并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蹦蹦跳跳。他只能給圈在厭煩人的破破爛爛的藏身窟里。他本來可以出去玩,大人們也約定有出去活動的時間。可瑪麗婭不放心,她的擔憂使她覺得時時緊張,她對孩子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喝來斥去。她的神經總是繃得緊緊的,只要不見提姆在自己跟前,她就手忙腳亂。她時時都是兩手絞著,惊惶不安的樣子。可怜的瑪麗婭,她屬于那种生下來便要忍受苦難的女人,無論這些災難是想像出來的還是真實的。經過第二次的“讓我們互相了解”后,露茜已經注意到瑪麗婭屬于那种在任何發光的東西后面都能找到陰影的人。山姆開始問自己,瑪麗婭會不會是從來就這樣愁容滿面的呢?這苦命的人,也許自從失去自己的丈夫以后,她再也無法擺脫所受的恐怖了。她的丈夫死于政府雇用的打手的殘害。也許她之所以如此,正是這兩方面的原因造成的。
  “山姆?”一個聲音輕輕地問道。
  山姆抬頭看見露茜正站在門口望著他。“你好,”山姆說。聲音也很輕。然后她心里想,干嗎我們說話聲音會這么輕呢?
  “飯已經准備好了。”
  “謝謝,我這就來了。”
  她似乎稍有猶豫,但還是朝他走過來。“我并不想打扰你,但我認為還是有必要告訴你,我們的食品已經不多了。”她平靜地說道,沒有一點惊慌的意思。才到這儿不久,山姆就發現露茜屬于那种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沉得住气的女子。而這正是他很羡慕她的地方。
  “我知道你會告訴我一些什么的,”他站起身來,伸一下腰。其實他清楚,在談食品之前,以往他們也只是談時間之類的話題。
  “他們只留了三個星期的食品。可現在眼看著就要吃完了。”
  山姆略點點頭,沒有說話。“我真不知道這樣下去怎樣辦。”看不到未來,山姆心里想。就像三星期前呆在汽車里到這儿來時一樣,漆黑一團、悄沒聲息、既沒有時間,也不曉得方位,黑暗与深淵融成一片。可那不也是一种信心嗎?把一切交給上帝。由他去掌舵,放下自己的擔憂,這樣行嗎?“我們只好等下去,怀著信心等下去吧。”他說得很誠懇,他自己的心里也覺得這話恐怕不能說服人。這話并不能給人以信心。
  露茜靜靜地听他說下去。
  “彼得去看他安的套去了,看能不能提到什么野獸。”山姆又給了一點信心。
  露茜用手理了一下系在腰上的圍裙,“明天我們得嚴格實行配給制了。食品比今天減一半。”山姆的臉抽了一下。雖然這一群人聚在一塊才三星期,他已經了解他們,知道一旦實行配給制會引起的恐慌。怎能不呢?如果地下組織不來接他們,這群人又能做什么么呢?他想到了地窖里的罐子。人的思想總會想到那里去。
  “我是想你應該了解我們的現狀,”露茜說。
  “謝謝,也許我們大伙湊在一起,商量一下看有什么辦法沒有吧?”山姆并不相信真會想出什么辦法來。但他還是這么說了。然后又有點抱歉地添了一句:“我釣過魚,不過那時候不愁吃的。真正的野外求生存我并不在行。我曾經讀過《瓦爾登》1,可那只給我一點靈感,使我談到這類話題時能深刻一點。”
  1一部由亨利·大衛·索羅所寫的小說。1854年出版。它以馬薩諸塞州的瓦爾登湖為背景,意在描寫荒野的簡朴生活。其中涉及了野外求生的技能。
  “深刻的話可當不得飯吃啊,”露茜轉身往門口走去。
  “我不知道,”山姆聳聳肩,跟在她后頭,“有好多時候我也希望話是能夠吃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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