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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舒适是信心的敵人,史密斯有些懊惱地想道。他正在撥弄面前熊熊燃燒的火。然后他坐直身体,往后一靠,深陷在一張帶扶手的圈椅中間。這是一個雖然小而愜意的房間。壁爐的火光映紅了屋內,牆和天花板洒上了桔紅的顏色。矮小的窗戶像是白色的黑板,透過窗外屋檐下的天空,可以看得見掉下的雪花,紛紛揚揚像是在黑板上涂抹顏色。在离廚房最近的食品架上,放滿了各种种樣的盒子:麥片、面粉、大米、糖,還有不會腐敗的种种食品,罐頭的蔬菜、水果、果醬、牛奶,甚至還有牛尾湯什么的。這樣子就像一個老式的雜貨舖。牆的對面則是一些娛樂用品:書啦、音樂啦、甚至還有小電影。第三堵牆上則挂著一些大師的名畫——那當然只是复制品。第四面便是開門和窗戶的那堵牆。無論是誰選了這地方作蓄藏室,他肯定都是准備得非常周到的。如果史密斯自己來選天堂,他肯定也選這里的這間小屋了。凡他需要的東西這儿都有,惟獨沒有責任。在這地方一連走几英里都不會碰到一個人。盡管孤獨,他卻非常珍視這可以清楚地思索的机會。
  這附近是一片被廢棄了的礦區,山坡上稀稀落落地分布著一些矮小的鐵皮屋子。他現在住的這間小屋是以往的采掘營地的四個建筑物之一。它的旁邊是一座正方形的旅館,或者曾經是妓院。一個小小的木頭棚子便是百貨商店了。再過去便是郵局。他現在住著的這幢房子同其他几個建筑物相比較,像是羞于見人的小個子。這是地下組織的運輸線的最后一站了。它离邊境已經沒有多遠的距离。史密斯是從那座小教堂走到這里來的,是那一天呢?昨天,還是前天,他已經記不住了。人若在一個安宁的去處便不會注意時間的流動。他要在這地方呆相當長的一個時間。這里的條件這么好,他沒有理由急急忙忙地跑到邊境那邊去。
  他的心里還有一個隱隱的希望:那些被他离棄的逃亡者也許會一下子出現在他的面前。他知道,這樣的想法是自相矛盾的,但他還是出于私心把它深藏起來,他要在自己的腦海中間保持它,不流露那怕一個字。他一心想要逃避那不肯幫助他們的責備。他們如果突然出現也許會使他好受一點。但眼看著暴風雪在天空中肆虐,他也就不抱什么指望了。他知道除非天气轉暖,他們是不可能赶到這里來的。
  他嘬一口咖啡,那香醇的气味一直浸潤到他的鼻子里,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詩集來。他開始借著“閃爍不定的光”來讀詩。這是一個叫做J.C.v.策立茨的德國詩人寫的東西。史密斯在大學里曾經學過德文。他輕聲讀起來:

    在那些光禿禿的山上,沒有一條蹊徑可循,
    孤獨的漫游者在山岩上攀緣,
    湍急的山澗、洶涌的大河、狂風抽打的樹林、
    這些都不能令他躊躇不前;
    頭上翻滾的烏云一直延伸到天邊、
    天空中滾滾的雷霆、如急流傾注的暴雨、
    沒有一點點星光的暗夜,
    這些都不能令他躊躇不前;
    然而最終,在遙遠的天邊有一絲微弱的光在閃動!
    那是幽靈的暗示呢,還是幸運之星的啟發?
    啊,那光是多么地友善,多么地令人著迷,
    又是多么地人振奮!
    在光明的引導下,漫游者
    急速地奔走,穿過茫茫黑夜。
    可那是篝火呢,還是曙光?
    是慰藉的愛呢,還是死亡?

  他突然覺得一陣失望襲上心來。倒不是說這詩給他以直接的不祥感受,但它至少提醒他自己的過去,有這么一陣子,他曾經覺得自己可以成為一個詩人的。而在那些日子里,世界充滿了光明和欣欣向榮的生机,他的頭腦中滿是美好的意像,他正渴望著以言詞來表達它們。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之后世界發生了變化,五彩消失了,除了濃厚的黑云和陰影,生活成了沉悶而灰蒙蒙的書頁。他的歡樂的心已經給偷走了,塞在他胸膛里的只是一部血液循還的机器。它只是一個令他可以履行他的工作——不,上帝的工作——的器官。
  可這又是為什么呢,那些看起來響應上帝召喚的人卻往往發現自己置身于了無趣味的世上?這難道是一种啟示:美麗的東西只是一种幻影,榮耀的巔峰所掩飾的只是泥土、蛆虫,還有掩蓋在下面的腐爛尸体?上帝的召喚才把你的手弄髒了;它使你不得不面對這世上的丑惡?使你感到它缺乏安宁,使你覺得至多只是沒有价值的歡樂。可是響應了神的號召的人,現在處于怎樣的境地呢?多少年來,日复一日,為什么他要應付的總是殘酷的境地呢?史密斯覺得再不能承受了。如果上帝這么要求于他就太不公道了。他現在很清楚這點。這就像回到戰場歸來的老兵,經歷了太多的死亡恐怖,當躺在舒适的床上時,才能真正比較和權衡以往的一切。人适應最惡劣環境的能力其實是很大很大的。多年以來,他的生活方式只是為生存而生存。現在他躺在這間舒适的小屋中,他才感受到了生活的魅力——肚子里不再空虛、身邊有溫暖的火爐、可以讀詩歌集子。也許他在跨過邊界以后,便能一勞永逸地沉浸在這种溫馨當中,又能憑自己的手勞動做工。也許他的詩人的心還會重新代替那部机器。
  他翻動那些書頁,他的眼睛落在那上面的一些字句上。這是另一位德國詩人保羅·海澤PaulHeyes,1830—1914,1910年的諾貝爾獎獲得者。的詩。

    如果你去到墓地,
    你會看到一座新墳;
    人們在那里淚涕漣漣,
    埋葬了一顆親愛的心。
    如果你要問那顆心為何湮滅,
    站立一旁的墓碑默默無言;
    只有風在颯颯地低語,
    它的愛至誠至深。

  他立刻想到了那座教堂。它聳立在那里,在山坡上就像一座巨大的墓碑。他心里有這么一個景像——也可以叫做异像——被他拋棄的那些人就埋在那里,但他們還活著。他看見那個小男孩的棺材下到泥土里,而其他的人卻像活著的死人在四周走動。他低頭看一眼那詩集,然后一下將它扔開,好像它們在詛咒他似的。是的,它們詛咒他拋棄了自己的真愛。
  他站起身來,走到火的旁邊,然后他憤怒地在屋子中央踱著步子。雪還在外面下著,風在呼號著,從屋角上的壁爐的煙囪里,他能夠听見它在時而嗚咽,時而吹哨子。他不想要宁靜,他不應有那么高的期望,但至少可以允許他享有一點安靜吧。他怎樣才能使自己內心的聲音沉默下來呢?那听上去不是他自己在說話,那是山姆的聲音。
  大山就是鯨魚的肚腹。那聲音一個勁地不斷念叨著。
  “上帝啊!如果你要對我說什么,就請直接說吧。”史密斯說,“請不要兜圈子吧!”
  壁爐里的火辟啪地爆著,憤怒地把火花濺向他,仿佛是應他的請求在詛咒他一樣。這是一种驕傲的舉動,他承認。向上帝提出自己的要求,已經表現出了他自己應該有的態度。讓步和放棄都決不會是恭謙的舉動。用別的任何方法做假欺騙自己是無濟于事的。他為什么絕望,從根本上說是純粹出于自己的自私:他有的足夠了,他應該拿出來。這可不是什么犧牲,也不是什么高貴的行動。當他把那些陌生人拋棄在那教堂里時,他的宗教修行到哪里去了呢?當置身于這個舒适的小房間里時,他的信仰心哪里去了呢?
  舒适是信心的敵人。他的父親從前總這樣說。我們的信仰心絕不是麻木不仁的,它不許我們在面對人生的艱難時逡巡退縮。可為什么呢?為什么?史密斯還是在屋里不停地踱著步子,他的兩手一會儿相互絞在一起,一會儿又松開。為什么人生要是這樣呢?
  這是一個不能回答的問題。在過去的几個星期中間他學會了一個把戲:使問題處于抽象的境地,因而不能回答。模糊的觀念有助于回避那難于正視的答案,因為難于接受的答案一旦獲得,就要逼迫你采取行動,而行動就意味著責任,而責任恰恰是你最害怕承擔的,急于逃避的。
  因而眼前便是需要仔細思考的事實真相。上帝已經對他直接地宣布了,他還是不愿意听明白上帝所說的。這總是實在太直接了,答案也就太難以接受了。
  他回到圈椅跟前,無力地癱瘓在椅子里。他的思路到這儿便中斷了,一直在原地打轉。這樣子就像是窗外有一個饑餓的孩子眼睜睜地盯著你的餐桌,而你卻想在他面前若無其事地美美地享用一頓一樣。
  他又一次看到了那個叫提姆的小男孩躺在棺材里,在挖好的坑里。
  人們在那里淚涕漣漣,埋葬了一顆親愛的心。這是什么意思呢?

    只有風在颯颯地低語,
    它的愛至誠至深。

  他用手掌從自己臉上抹過。總是就是這樣的:他的所愛是什么?他愿意為之犧牲的是什么?始終是那個使命。他熱愛那使命并愿意毫不畏懼地為它去死。盡管,事實上,他并不相信他真正地就到了非死不可的境地。一個追求上帝的人如何可能感覺不到安全呢?
  當他的工作面臨較大一點的困難——不那么安全,不那么有把握獲胜——的時候,他便決定逃避了。這只是偶然地巧合嗎?他們遭遇了這么多的挫折。危險一直在不斷地增長,每一個角落里都會有叛變躲藏。他以往從未在心里明确地感受到恐懼——他的激情壓倒了恐懼,然而,當他的激情過去之后呢?他便決意要逃跑了。

    他所愛的是什么?也許他愛那使命胜過愛上帝。
    漫游者……急速地奔走,穿過茫茫黑夜。
    可那是篝火呢,還是曙光?
    是慰藉的愛呢,還是死亡?

  一根樹枝輕輕地敲了一下窗玻璃,像是什么窺視者想要進屋來。有那么一秒鐘他覺得是不是他們來了。史密斯抬起頭來,絕望地注視那像手指一樣向他搖晃的樹枝。不是他們。不可能是他們。他們都陷在那個他當初有意要他們留下來的地方。而他自己卻逃走了,或者說,他在努力地逃走,逃到了鯨魚的肚腹里。他伸手去拿書架上的圣經。他的手指才不經意地碰到書口,這些話便從他的腦海里蹦了出來:
  我絕不能逃避你的圣靈!我絕不能逃避你的存在!如果我到天上,你在那里!如果我去到死人的地方,你也在那里。那怕我乘著黎明的翅膀,那怕我潛往大海的深淵,你的手也仍然在指引著我,你的力量仍然在支持著我。
  “主啊,”史密斯喊出聲來,“你為什么不放過我呢?我不值得你把握我。難道你還看不出來,我對你現在已經沒有用了。我已經不在你的目光眷顧之下,我如何還敢期盼回到你的圣地呢?”
  樹枝狂亂地敲打窗戶,整個小屋都在發抖,好像要被拔起來扔到一邊似的。忽然門砰地一聲給吹開了,風像搜尋追逐的精靈,挾著雪花涌進屋來。史密斯從圈椅里跳進來,使盡全身的力量才把門猛地關上。有好一陣,他靠在牆上喘气,然后他一下子癱到地板上。樹枝更加猛烈地抽打玻璃窗,直到它嘩啦地一聲碎了。風裹著雪灌了進來。那根樹枝從窗戶洞里伸進來,明明地指向他,像是在指控他。
  現在他覺著害怕了。他害怕自己不能夠擺脫這种絕望;害怕自己的心再不會被真理感動;再不會為經上說的、為認罪的感覺、為愛所感動。更為糟糕的是,他已經失去了信心的激情,他害怕自己失去了信仰的習慣。他哭了,熱淚涌了出來,咸咸的,像是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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