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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工作面里


  礦井中一片沉寂,听不到任何聲音,腳下的水一動也不動,沒有波紋,沒有響聲;就象老夫子所說的,礦井已經灌滿了水,水,它淹沒了從底部到頂板的整個巷道,我們現在是被圍困在一個比用石牆筑成的還要堅固、還要密閉的牢獄里。這沉悶的、難以穿透的、死一般的寂靜,比水灌進來的時候我們所听到的那种可怕的喧嘯更嚇人,更使人惊愕。我們是在一個墳墓里,活活地被埋葬著,似乎有三、四十米厚的土壓在我們的心口上。
  勞動使人忙碌和分心,可是一歇下來,就意識到了我們的處境;所有的人,連老夫子也算上,一時都垂頭喪气起來。
  我突然感到有溫熱的水滴落在我手上,原來卡洛利在悄悄地哭泣。
  就在同時,平台高的一頭發出几聲歎息,有一個聲音在喃喃地嘀咕:
  “馬利尤斯!馬利尤斯!”
  是巴契在想他的儿子……
  空气沉悶得使人透不過气來,我心口有一种壓迫感,耳朵里在嗡嗡作響。
  老夫子可能不象我們那樣感到沮喪和難受,要不就是他強打精神,不讓我們灰心喪气,他打破了沉寂的气氛。
  “現在,”他說,“應該看看我們有些什么吃的東西。”
  “那么你認為我們要在這里困很久囉?”加斯巴爾大叔插話問。
  “不。但要有備無患。誰有面包?”
  沒有人回答。
  “我有。”我說話了,“我口袋里還有塊吃剩的面包。”
  “什么口袋?”
  “我的褲子口袋。”
  “你那塊面包一定已經變成稀粥了,拿出來看看。”
  我把手伸進褲子口袋里去摸,早晨塞進去的是塊吃剩的又黃又脆的面包,現在摸出來的是一把面糊。我大失所望,想把它扔掉,老夫子卻按住了我的手。
  “把你的湯留著吧,”他說,“這湯再坏,待一會儿你就會覺得好喝了。”
  這當然不是一句使人寬心的預言,但我們都沒有在意,只是不久之后,當這些話又在我的腦子里重新出現的時候,它們才向我證實老夫子在那個時候就早已知道我們的處境。如果他沒有估計到我們將要承受的全部痛苦的話,那么他至少并沒有把我們的得救想象得輕而易舉。
  “再沒有人有面包了嗎?”他問。
  誰也沒有回答。
  “真糟糕。”他繼續說。
  “你餓了嗎?”貢貝魯問。
  “不是為了我,而是為雷米和卡洛利,有了面包應該給他們。”
  “為什么不在我們中間平分呢?”貝關烏說,“這是不公道的,在饑餓面前人人平等。”
  “看起來,要是有著面包的話,我們就得大吵一場了。可是你們答應過要听從我的。我看你們只能在爭吵不下的時候,或者在你們認為我是有道理的時候才肯听從我。”
  “馬上就會听從你的。”
  “那就是說,還得要先經過一番爭吵之后才行。可是,不該爭吵。好吧,我現在就給你們解釋為什么面包要給雷米和卡洛利。這不是我定出的規矩,是法律。法律說,當几個人同時遇難都瀕臨死亡的時候,在六十歲以下的人當中,年歲最大的最能幸存;換句話說,雷米和卡洛利,由于年輕,就不如巴契和貢貝魯能抵抗死神的襲擊。”
  “老夫子,你呢?你可是六十歲以上的人了。”
  “喔,我嘛,我不算數。再說,我是習慣于不大吃東西的。”
  “這樣的話,”卡洛利思索了片刻后說,“我要有面包就歸我自己囉?”
  “歸你和雷米。”
  “如果我不愿意給呢?”
  “那就要沒收你的面包了。你不也發了誓要服從我的嗎?”
  他沉思了好久,然后突然從他的軟帽中拿出一塊圓面包,說:
  “給,拿去吧!這儿有一小塊。”
  “卡洛利的軟帽還真是件要什么有什么、要多少有多少的寶物哩!”
  “把他的帽子拿過來。”老夫子說。
  卡洛利不想交出他的帽子,有人用力把它搶了過去,交給了老夫子。
  老夫子要過了那盞燈,看了看藏在軟帽卷邊中的東西。盡管現在不是逗笑取樂的時候,但我們畢竟有了短暫的一分鐘的輕松。
  藏在軟帽里的東西有:一個煙斗、一包煙絲和一把鑰匙、一段香腸、一只核桃做的哨子、羊骨骰子、三個鮮核桃和一個洋蔥頭。軟帽簡直是他的食品柜和家具貯藏室。
  “面包和香腸今晚就分給你和雷米。”
  “但是我餓。”卡洛利用痛苦的聲音分辨著,“我這會儿就餓了呀!”
  “到了晚上你會更餓。”
  “倒霉!這小子的儲藏室里沒有塊表,要不我們就知道鐘點了,我的表停了。”
  “我的表也不走了,叫水泡了。”
  一想到表,也就想到了活生生的現實。現在几點鐘了?我們在這個上山眼里待了多少個鐘頭了?大家議論了起來,但沒有取得一致的意見。有人說是中午,有人猜是晚上六點。就是說,有些人認為我們被困在工作面里已達十多個小時,另外的人則認為還不到五個鐘頭。我們之間所產生的這种不同的估計,不斷被修正后的新的不同估計所代替,最后出現的差距竟大得惊人。
  但是我們實在沒有把空話、廢話長時間地說下去的心情,關于時間的討論結束后,大家便不再說話,各自陷入了沉思。我的同伴們在想些什么?我一無所知,但根据我自己所想的去判斷,他們想的不見得是什么高興的事情。
  盡管老夫子神色堅定,我卻對我們的得救一點也不抱希望。我怕水,怕黑暗,怕死;沉寂使我頹喪,工作面里的看去不牢靠的巷道壁使我感到惴惴不安,好象它的全部重量都已經壓在我的身上似的。我難道再也看不見麗絲、艾蒂奈特,再也看不見亞歷克西和邦雅曼了嗎?以后,誰來把他們一個個聯系在一起呢?我難道再也看不見阿瑟、米利根夫人,再也看不見馬西亞了嗎?人們難道永遠也不會讓麗絲明白,我是為她死的嗎?還有巴伯蘭媽媽,可怜的巴伯蘭媽媽啊!我的思想接連不斷地想著一件比一件更傷心的事情。我瞧瞧我的伙伴們,本想借以排解我的心事,但我看見他們也在同樣受著痛苦的折磨,都和我一樣的頹喪,這就使我只好重又回到更加憂郁、更加凄楚的沉思之中。他們,他們都是習慣于礦井生活的,我本來以為他們是不會因缺少空气、陽光和自由而感到痛苦的,地層壓在他們身上也不會象壓在我身上那樣沉重。
  突然,寂靜中響起了加斯巴爾大叔的聲音:
  “我看哪,別人并沒來營救我們。”
  “你為什么這樣想呢?”
  “我們什么也听不到啊!”
  “整個城市都被摧毀了,這是一場地震。”
  “也可能城里的人以為我們都死了,因而犯不上再來為我們自操心。”
  “那么,我們算是被拋棄了。”
  “為什么要把你們的同伴看成是這樣的一些人呢?”老夫子打斷他們的話說,“指責他們是不公道的。你們明明知道,發生了事故,礦工們是從來也不會互相拋棄的;他們,二十個人也好,一百個人也罷,宁肯自己都死掉也決不會撂下一個受難的同伴不管的。你們懂不懂,唔?”
  “這倒是真的。”
  “既然是真的,你們為什么想到別人會拋棄我們呢?”
  “可我們什么響動也听不見!”
  “我們确實什么也沒听見,但這里能听得見聲音嗎?誰能回答這個?我反正不知道。還有,即使今后我們會听到一點儿聲音,但當我們發現這聲音并不能救我們的命,難道就能因此證明別人是把我們拋棄了呢?我們知道這場災難是怎么來的嗎?如果是地震,那么為了那些幸免的人,城里的人有著一大堆事情等著他們去做;如果象我所設想的那樣,這不過是場水災,那么怎樣援救,也要看井口的情況。井口可能塌陷了?礦燈室旁邊的巷道也可能毀坏了,這樣,組織救援就更需要時間了。我并不是說我們一定會得救,但我肯定,人們已經在救我們了。”
  他說得那樣堅定有力,總該說服疑慮最多、最膽怯的人了。
  但貝關烏反駁說:
  “如果他們認為我們都死了呢?”
  “人們還是會來救我們的,你如果不放心,那就使勁敲打這里的巷道壁,告訴他們我們還活著。你們知道,地層是可以傳音的。如果上面的人听見了敲打聲,他們就知道應當加緊干了;再說我們的響聲可以給他們指明方向。”
  貝關烏穿的是笨重的大皮靴,他開始用力踢工作面上的巷道壁。這种聲音,尤其是這种想法,提醒了我們,使我們從無所作為的麻木狀態中醒了過來。
  人們會听到我們的聲音嗎?他們會回答我們嗎?
  “暖,老夫子,”加斯巴爾大叔說,“如果人們听到我們的聲音,他們用什么辦法來救我們?”
  “只有兩种辦法,我相信這兩种辦法都會用上的,那就是:在這個工作面的上面挖通道,一直通到我們這儿;再就是排水。”
  “噢!挖通道。”
  “啊!排水。”
  這兩句插話都沒有使老夫子离開話題。
  “我們是在四十米深的地方,是吧?一天挖六至八米的話,要七、八天才能挖到我們這里。”
  “一天挖不到六米。”
  “照通常那樣干是這樣。但為了救伙伴,有許多事情是能做到的。”
  “我們絕對活不到第八天的!想想看,老夫子,八天哪!”
  “還有水呢,水怎么辦?怎樣把水排出去呢?”
  “怎么把水排出去,我不清楚。應該先知道灌進礦井的水有多少,二十万立方?三十万立方?我心里沒有數。但是,要到我們這里來,也沒有必要把全部灌進的水都排掉。我們是在第一水平,人們可以同時在三個井口排水,每個井口配備兩個吊桶,這就有了六個了;每個的容量是二千五百升,三個井口的吊桶同時開動,一次就能排出一万五千升。你現在明白了吧。依我看,其實事情可以進行得比這還要快。”
  一場關于什么才是該采用的最佳方案的七嘴八舌的爭論開始了。但是爭論的結果使我明白:假定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的話,我們居然能奇跡般地同上面來的人相會合,即使是這樣,大家至少還得在這個墳墓里再蹲上八天。
  八天哪!老夫子曾對我們說過,有的工人曾被埋在礦井底下長達二十四天,但這畢竟是故事,可現在這是現實!當我的腦子里盤旋著這一念頭時,耳朵里听到的只是別人嘴里也在說著的同一個詞儿:八天!
  我不知道在這一想法的重壓下,大家一共爭論了多少時間,反正爭論最后是停止了。
  “你們听听!”卡洛利叫了起來。我的這個伙伴,他在听覺上确實非常接近于野獸,他有著比我們所有的人發達得多的動物的官能。
  “听什么?”
  “水里有什么東西在響。”
  “你把什么石頭滾到水里去了吧?”
  “不。這是一种發悶的聲音。”
  我們都側耳細听。
  我的听覺只是在听地面上的和听正常生活中的聲音時才十分靈敏,現在我卻什么也沒听到。我的伙伴們呢,他們听慣了礦井中的聲音,所以我看到他們的神色都顯得很高興。
  “是的。”老夫子說,“水里是發生了點什么。”
  “是什么,老夫子?”
  “我不知道。”
  “水在退。”
  “不,聲音不是連續的。響聲是一陣一陣的,它很有規律。”
  “響聲是一陣一陣的,它很有規律!啊,伙計們,我們得救啦!這是吊桶排水的聲音。”
  “吊桶排水啦!”
  我們几乎是在同時用同一個聲調喊出了這句同樣的活;我們象遭了電擊一下,猛地都站了起來。
  這一下,我們已感覺不到是在四十米深的地下,空气也不再使我們窒息,巷道壁對我們來說已不再有壓迫感了;耳朵再也不嗡嗡作響,呼吸也變得舒暢了;我們的心啊,在每個人的胸膛里怦怦直跳。
  卡洛利抓住我的手,用力握著。
  “你是個好小伙子。”他說。
  “不,你才是好樣的。”
  “我說的是你。”
  “你是第一個听到吊桶聲音的。”
  他象一個醉漢一樣,非要把我說成是個好樣的不可。事實上,我們難道不都同他一樣,沉醉于絕處逢生的希望之中了嗎?
  唉!這希望對他來說是不會立即實現的,對我們所有的人也是一樣。
  在重見溫暖的陽光以前,在听見風吹樹葉的颯颯聲以前,我們還要度過許多漫長、艱險的日子,我們還須要忍受著各种痛苦,我們還須要焦急地一天天地盼望下去;啊,這個使人想望得如醉似痴的陽光,這個柔和的風吹樹葉的音樂般的聲音!
  但是,為了向你們敘述特魯耶爾礦井這次可怕的慘劇,現在我應該給你們講講它是怎樣發生的,工程師們又是用什么辦法來救我們的。
  星期一早上我們下井的時候,天空已經布滿了烏云,它已經預示著將有一場暴風雨。七點鐘的時候,暴風雨發作了,隨之而來的是真正的洪水。開始,烏云慢慢地壓下來,在彎彎曲曲的蒂汶納山谷中翻卷,它凝聚在山峰的罅隙中不再升高;接著,這些舖天蓋地的沉重的云塊,將它們飽含著的大雨向山谷中傾瀉,這不是驟雨,是瀑布,是倒懸的飛湍,是洪水。几分鐘之內,蒂汶納河和它的支流的河水便暴漲了。道理很簡單,石塊地不滲水,雨水只好順著山坡向河里沖去。只是頃刻間的功夫,蒂汶納河河水便漫出了陡峭的河床;圣昂多爾和特魯耶爾這兩條原來是小小的溝溪,現在突然成了激流,而且也都漫出了它們的河床。由于蒂汶納河河水正在瘋狂地推涌,特魯耶爾溝內已經漫開的激流便再也找不到去路,它便漫向礦井所在的地面。河水泛濫雖說是瞬息間的事,但在井外干活的洗煤工,一下暴雨就躲開了,他們沒有遭到任何危險。在特魯耶爾.發生水災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里的三個礦井的井口又都在水漫不到的高處,所以人們著急的只是怎樣去保護那一堆堆做巷道支架用的木料。
  煤礦工程師關心的也同樣是這些木頭。但他突然看到洪水打著漩渦,在向剛沖開的一個洞穴猛灌下去,這個洞穴是在露出地面的一片煤層上。
  毋須細想便會明白剛剛發生的事情意味著什么;洪水正在向井下傾瀉,地下的開采水平的底板無疑等于給洪水提供了一個河床,地面的水會退下去,礦井卻會很快被淹沒、被灌滿,井下的工人會被淹死。
  工程師奔跑到圣于連井井口,命令人們放他下井。但是剛要跨進吊桶,他又突然停住了。人們听見井下響著可怕的彭彭聲,這是激流在井下震蕩的響聲。
  “別下去!”圍住他的人想阻止他。
  但他掙脫了別人的阻攔,從背心里掏出他的表。
  “拿著!”他把表交給了其中的一個人,說道,“如果我回不來,你把表交給我的女儿。”
  然后,他向操作吊桶的人說:
  “下井!”
  吊桶在下降,他又仰起頭來,對拿著他的表的人說:
  “對我的女儿說,她爸爸親她。”
  吊桶到了下面。工程師開始呼叫,有五個礦工向他奔過來。他讓他們上了吊桶,自己留下。這五個人被吊上去之后,他重又大聲呼叫,但已經毫無用處,他的喊叫聲被水聲和礦井的塌陷聲蓋住了。
  這時水已涌進巷道,正在這個時候,工程師看見了礦燈的亮光。他于是走進沒膝深的水里,向亮光處沖去。又接回三個人。吊桶下來了,他把這几個人安置在里面,自己留下來,他想去找找哪里還有燈光。但他被剛救起的几個人攔住了,他們把他拖進了吊桶,發出了上升的信號。真是間不容發,水馬上就把整個礦井淹沒了。
  這种救人的辦法行不通了,必須另想法子。想什么方法呢?在他的周圍,几乎沒有人可以商量。早上發出一百五十盞礦燈,即一百五十個礦工下了井,而現在交回來的只有三十盞,就是說還有一百二十個工人困在井下。他們死了還是活著?能找到一個避難的地方嗎?這些問題在工程師的腦子里翻騰著,使他焦慮和恐懼。
  就在工程師發覺有一百二十人被困在井下的時候,外面有几處地方發出了爆炸聲,土塊、石頭沖天而起,房屋象遇到地震似的搖晃。工程師解釋說,被洪水擠壓的、憋在上山眼那樣的工作面里的瓦斯和空气,它們選擇土層壓力薄弱的地方,在露頭的煤層上面迸發出來,也就是說,它們的壓力使地殼爆裂開來,其道理就象鍋爐炸開了它的爐壁一樣。這就是說,礦井的的确确已經灌滿了水,慘劇已經發生。
  消息很快傳遍了瓦爾斯城,工人、愛打听消息的人、被淹礦工的妻子儿女,紛紛從四面八方跑向特魯耶爾。他們打听消息,尋找親人,提出要求。由于人們此刻還無從回答他們的問題,他們在自己的著急和悲傷中便摻進了憤怒。“真相被隱瞞了,是工程師的過失。”“打死工程師!打死他!”當人們正准備沖進工程師的辦公室的時候,工程師本人卻沒有听見亂轟轟的喊叫,他正伏在一張礦井平面圖上,尋找著礦工可能躲避的地方,考慮救援工作應該從哪儿著手。
  幸好附近礦井的工程師們,領著他們礦上的工人和城里的工人一同赶來了,他們想阻止憤怒的人群,想向他們解釋,但能說些什么呢?一百二十人沒有了,這些人在哪儿呢?
  “我的爸爸呢?”
  “我的丈夫在哪儿?”
  “還我儿子!”
  人們的聲音是嘶啞的,因為哭泣和叫喊的時間太長了;人們的問題梗在喉嚨里提不出來,因為剛張開口,便又抽噎了。怎樣來回答這些孩子、女人和母親呢?
  只有一句話,也是工程師們合計好的:
  “我們去找,我們一定盡力而為。”
  營救工作開始了。能在這一百二十人中找到一個生還者嗎?疑團重重,希望渺茫。但這有什么要緊呢?繼續干吧!
  救援工作是如同老夫子所預料的那樣組織起來的。排水的吊桶安裝在三個井口上,開始日夜不停地排水,而且將一直繼續到最后一滴水也被排到蒂汶納河里去為止。
  人們同時也開始按通道。向哪個方向挖?誰也不清楚。碰碰運气吧!因為必須這么干。這些完全靠碰運气而控的通道是否有用,工程師們的意見是不一致的,誰也不能肯定地說出那些還活著的人躲起來的地方。我們這個井的工程師希望遇難的人能躲在那些廢棄的上山眼工作面里,因為那些地方洪水是淹不到的。他要求立刻開掘,直接向那些廢棄的工作面挖下去,即使那里一個人也沒有也得這么干。
  為了不浪費時間,通道應該鑿得盡量窄些。只要容得下一個挖煤工向前掘進就行。挖下的煤將裝在煤筐里,用排隊傳遞的方法陸續運出來。一個挖煤工累了,另一個馬上上前去接替。
  就這樣不休息、不松勁,排水和挖通道兩項工程同時夜以繼日地進行起來了。
  對那些在外面為營救我們而工作的人來說,如果時間是漫長的話,那對我們這些無能為力的囚徒來說,那就更漫長更難熬了。我們只有等待,而且并不知道人們會不會很快就把我們救出去。
  用吊桶排水的聲音最初帶給我們的那种狂喜沒有持續多久,因為這种反應很快變成了思考。我們沒有被拋棄,人們正在救我們,這是有希望的一面;但排水工作進展是否迅速?這是令人焦慮的一面。
  不幸的是,精神上的苦惱又同肉体上的受折磨聯結了起來,我們被迫蜷縮在平台上的那种姿勢是最累人的,連舒展一下麻木了的四肢都不可能。頭疼和頭漲變得越來越無法忍受。
  在我們所有的人中間,數卡洛利的情況還比較好。
  “我餓了。”他不時地說,“老夫子,我想吃面包。”
  老夫子終于決定從軟帽中拿出一塊面包遞給卡洛利和我。
  “不夠。”卡洛利說。
  “這個圓面包得吃很長時間哩!”
  其余的人當然很想分享我們的面包,但既然已經發誓要听從老夫子,他們只好恪守誓言。
  “不讓我們吃面包,總該讓我們喝水吧!”貢貝魯說。
  “你想喝就喝吧,我們有的是水。”
  巴契想下去,但老夫子不讓。
  “你會把邊上的橫木檔頭踩塌的,雷米比你輕也比你靈活,讓他下去取水。”
  “拿什么盛水呢?”
  “盛在我的靴子里。”
  有人遞給我一只靴子,我准備滑到水邊去。
  “等等。”老夫子說,“我拉住你。”
  “您放心,我掉下去也沒關系,我會游水。”
  “我拉著你。”
  就在老夫子俯身向前時,不知是沒有計算好身体的姿勢還是身体長久不動而麻木了,或者是由于他腳下的煤松動的緣故,他順著工作面的斜坡滑了下去,栽進了黑咕隆略的水里。他手里拿著的那盞替我照明的燈也跟著飛滾了下去,立刻不見了。頓時,我們進入了漆黑的夜里,大家不約而同地發出聲嘶力竭的喊叫。
  幸虧我早已作好下水的准備,一秒鐘也沒耽誤,順勢仰天一躺,我緊跟著老夫子滑到了水里。
  在和維泰利斯一起旅行的時候,我學會了游泳和扎猛子,在水里,我能跟在堅實的陸地上一樣自在。但在這漆黑的洞穴里怎么辨別方向呢?
  在我順勢滑到水里的時候,并沒有想到這一點,因為當時一心只惦著老夫子快要淹死了,我是憑著一個熱心腸人的本能跳進水里的。
  往哪里找呢?胳膊往哪里伸呢?該采用哪种方法潛下去呢?就在我尋思怎么辦的時候,我感到肩膀被一只痙攣的手抓住了,它把我拖到水底。但我只用腳巧妙地、使勁地一踩,我又浮上了水面。抓住我的那只手依然沒有松開。
  “老夫子,您抓住我,緊緊靠著我,把頭抬起來,您得救啦!”
  得救!我們倆誰也不能說已經得救,因為我不知道該往哪邊游。我突然靈机一動。
  “上面的人怎么不吭聲哪?”我高聲喊。
  “你在哪儿呢,雷米?”
  這是加斯巴爾大叔的聲音,這聲音給我指明了方向,應該朝左面的方向游去。
  “點盞燈!”
  即刻有了燈光。原來我离他們并不遠,只要一伸胳膊就能夠得著平台的邊緣。我用一只手扒住一大塊煤,使勁拖著老夫子向平台靠去。
  對他來說可正是時候啊!老夫子喝了几口水,已經開始窒息了。我把他的頭托出水面,他很快清醒了。
  加斯巴爾大叔和卡洛利俯身向我伸出了手。巴契也從他的位置上移下來一點,拿著燈為我們照亮。老夫子一只手被加斯巴爾大叔拉著,另一只手被卡洛利拖著,我使勁在后面推,一直把他推上平台。他上去后,我也爬了上去。
  他已經完全恢复了知覺。
  “過來吧,”他對我說,“讓我擁抱擁抱你,你救了我的命。”
  “您已經救了大伙的命了。”
  “這么一來,”卡洛利說,“我的靴子丟了,我還沒有喝到水哩!”他生性就是這樣,什么事情也不能感動他,在這种情況下,還念念不忘他個人的小事。
  “靴子!我給你找去。”
  可是有人拉住了我。
  “我不許你去。”老夫子說。
  “那好,你們給我一只靴子吧,至少我也好用它打水喝。”
  “我不喝了。”貢貝魯說。
  “喝,都喝,為了老夫子的健康!”
  我又一次滑下去,當然比第一次慢,而且加倍小心。
  我和老夫子雖然逃脫了淹死的危險,但也遇到了麻煩,我們從頭到腳都濕透了。起初我們沒有想到這种麻煩,但是,濕透了的、冰冷的衣服很快提醒了我們。
  “應該遞件衣服給雷米。”老夫子說。
  可是沒有人響應這個雖然是向全体發出的、然而也并不是具有強制性的號召。
  “沒有人吭气嗎?”
  “我也冷呀!”卡洛利說。
  “那么,掉到水里的人反而暖和了。”
  “你們不該掉到水里去的!”
  “既然這樣,”老夫子說,“讓我們抽簽吧,中了簽的就該拿出一件衣服來。我不需要衣服。我現在要求的是大家應當平等。”
  我們大家都被水浸濕了,我一直濕到脖子,個子最高的也濕到了腰部。換衣服其實沒有多大意思,但老夫子堅持要這樣做。抽簽后,我得到貢貝魯的一件上衣。貢貝魯的兩條腿跟我整個身子一樣長,他的上衣還是干的。我裹在里面,身子很快就暖和了。
  這件不愉快的禍事使大家慌張了一陣之后,意志方面的頹喪很快又重新開始了,伴隨著它的還有一种不祥的、活不成的想法。
  這种想法的壓力在我同伴的身上無疑比在我身上更為沉重,他們一個個象木頭人那樣痴呆地醒著,而我卻睡著了。
  我躺臥的位置應該說不比別人的坏,但睡著以后,不小心的話,還是會滾到水里去的。老夫子看到了這种危險,他讓我的頭枕在他的胳膊上。他雖沒有緊緊摟住我,但已足以使我不掉下去,我這時就成了一個躺在母親膝蓋上的孩子。他不但是個頭腦清醒的人,而且還有一顆善良的心。當我快要睡著的時候,他發麻的胳膊只換了換位置,馬上又一動不動了,并低聲對我說;
  “睡吧,小伙子,不用怕,我守著你。睡吧,小家伙。”
  我深深感到他是不會放開我的。我于是放心地睡著了。
  時間在流逝,我們始終都能听到吊桶的有規律的排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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