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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家樓


作者:莫泊桑

  每天夜間11點光景,大家總到那地方去,簡單得如同上咖啡館似的。
  他們在那地方碰頭的一共有七八人,始終就是那么几個,然而都不是什么放浪之徒,卻是体面的人,商人,市區的少壯派;他們來喝他們的修道院藥酒,一面和那地方的姑娘們胡調一會儿,或者和女東家,大家所敬佩的“馬丹”來恭恭敬敬談點儿話。
  隨后,顧客在12點以前都回去休息了。而少壯派卻有時候蹲著不走。
  這一家店是有家庭意味的,局面很小,漆成黃顏色,正在圣艾堅堂后面一條小街的角落里;然而從店里窗口儿上,卻望得見河里那個滿是卸貨船只的港內碇泊區,那片被人稱為“永保”的大鹽田,以及后面圣女山的坡儿和坡儿上那座顏色全是灰黑的古禮拜堂全景。
  那位馬丹原是歐爾州一個農村里的好人家女儿,從前她完全如同開女帽店或者內衣店似地接受了現在這种職業。至于肯定賣淫這种行業是丟臉的那种偏見,在城市里原是那樣激烈和那樣固執的,然而在諾曼第的農村里卻不存在。農村里的人說:“那是一件好生意。”于是派了自己的孩子去經營妓院,儼然像派他去領導一所女生寄宿學校一般。
  這家店并且還是從遺產得來的,從前的業主是一位年老的舅父。馬丹和她的丈夫原是伊弗朵附近的小客店的東家,他倆當年斷定斐岡的買賣對他們有利益得多,立刻就頂掉了小客店;接著,他們兩夫婦在某天早上到了斐岡,就接收了這個因為無人經理陷入危机的買賣管理權。
  這本是兩個立刻使得鄰居和他們的店員愛戴的正直人。然而兩年以后,馬丹的丈夫因為腦充血死了。原來他這個新職業早把他牽到了筋骨發軟的無事可做的狀態里,他久已變成了很胖的人,這胖身体終于斷送了他的生命。
  馬丹自從寡居以來,徒然受到店里的長期顧客的渴慕;但是旁人說她是絕對謹慎的,并且那些受餐宿供給的姑娘們也絕沒有在她身上發現過什么。
  她是高大的,丰肥的,和藹的。她住在這所整天關門的晦暗房子中間,皮膚變得蒼白,真像是在一片肥油的浮光之下發亮。一層薄薄儿像是新生而又燙過的假發繞著她的額頭,于是給她造成了一种和她体格的圓熟不很調和的少婦姿態。她總是快樂的,臉龐儿是鎮日開朗的,她很愿意詼諧,不過還帶著一种沒有被這种新職業所消耗的謹慎風度。那些傖俗的字眼儿是始終教她感到有些刺耳的;并且遇著一個不識禮貌的年輕人用合乎事實的名稱來稱呼她所主持的商店的時候,她就憤然生气了。總而言之,她的頭腦是高雅的,盡管把自己店里的姑娘們全都當作朋友看待,她卻毫不牽強地老是說自己和她們不是從“同一個籃子里”出來的。
  偶爾,在星期日以外,她領著她的隊伍中的一部分坐上租來的車子出游;并且到那條在伐孟山的峽里流著的溪河邊儿的草地上游戲。于是這就是种种逃學孩子式的玩意儿了,种种狂亂的賽跑了,种种儿童式的游戲了,整個儿是一套被新鮮空气所陶醉的幽居者的快樂。大家在草叢里嚼著熏腊的冷肉,一面喝著苹果酒,直到日落的時候才帶著一种美妙無窮的疲倦,一种甜蜜的柔軟感覺回家;大家在車子里,把馬丹當作一個溫良寬大的好母親吻著。
  這家店有兩個出進的口子。在角儿上開著的是一种情形曖昧的小咖啡館的門,那要到傍晚時候,才有小市民和海員來光顧它。兩個女店員負責本店的這項專有買賣,特別派作應付這一部分顧客的要求。她們的助手是一個名叫弗里兌力的男工,一個強健得像牛一般的淡黃頭發沒有胡須的矮子。她們在那些搖晃不定的大理石桌上給顧客們侍候著大杯的葡萄酒和成瓶的啤酒,并且把臂膊搭在喝酒者的項頸上,把身子斜坐在他們腿上來推銷這种消費品。
  其余3個(她們一共只有5個)形成了一种貴族階級,專門侍候樓上的顧客們,除非樓下需要她們幫忙而且樓上已經客散,她們是不下樓的。
  樓上的座儿叫做茹彼德沙龍,專門為當地的資產階級聚會之用,牆上糊著藍紙儿,畫著茹彼德的愛人蕾佗躺在一只天鵝的肚子底下。這沙龍有一條螺形梯子,沿著梯子走下去就是一扇并不惹人注目的臨街的小門,門上的花格子里面點著一盞通宵不熄的小風燈,正像某些城市還點在那些嵌入牆里的圣母像前的小風燈一樣。
  這所潮濕而陳舊的房子教人嗅到點儿霉气。偶爾,一股科洛臬花露水的味儿在過道里飄著,或者樓下一扇半開的門把樓下顧客們的粗俗叫喚像一聲霹靂似地傳上來,使它在整個儿一所房子里激響,于是在樓上的先生們都把嘴巴略略撇一下,來表示他們是心情不安的和感到厭惡的。
  馬丹同著她那些朋友一樣的顧客們是不拘形跡的,從不离開沙龍,留心于种种被他們傳來的本市風聲和消息。她的庄嚴的言論,可以使三個娘儿們的胡言亂語轉變方向;尤其某些個別的大肚子顧客每晚總來陪著妓女們喝一杯,他們利用這种冠冕而平凡的放浪行為盡興地輕薄詼諧、可是馬丹一發言,他們也就沉默了。
  樓上那三個貴婦人是飛爾南荻、拉翡儿,和綽號“馱馬”的樂騷。
  店里的人選是經過考慮的,從前有人极力使她們之中的每一個都算得是一件樣品,一件女性典型的樣品,使得任何顧客能夠在這店里,至少差不多都有法子實現各人的理想。飛爾南荻代表金黃頭發的美人,很高很高,胖得几乎近于臃腫,脾气柔和,農村的女儿,一臉無法消除的雀子斑,一頭淡得几乎沒有顏色像是理好了的芒麻般的短發,不大蓋得滿她的頭顱。
  拉翡儿是一個馬賽女人,到各處海口跑碼頭的老油子,充著不可缺少的猶太美人的角儿,瘦瘦的,鼓著一副涂滿了胭脂的臉蛋子。她那頭用牛骨髓擦得通亮的黑頭發在兩鬢卷成鉤形。她那雙眼睛本是美的,倘若右邊那一只沒有眼翳。她那條彎弓式的鼻梁壓著一條頗為發達的上牙床,在那儿有兩粒新裝的牙齒在下牙床的那些牙齒旁邊顯出痕跡,那些舊的牙齒已經用得太久了,顏色變得和陳舊的木料相似。
  馱馬樂騷是一個肚子大而腿子細的小肉球儿,從早到晚用一种發嗄的聲音,輪流地唱著种种放蕩不羈的或者富于感傷的曲子,談著种种沒有結局的和毫無意義的故事,僅僅只為著吃飯而停止談天和只為著談天而停止吃飯,雖然脂肪過多而肢体細小,她卻輕捷得像松鼠一般整日絕不休息;并且她的笑聲像一道聲音尖銳的瀑布,不管是這儿,是那儿,在臥房里,在擱樓里,在樓下客座上,可以無緣無故連續不斷地爆發起來。
  樓下的兩個娘儿們,露綺思,綽號“老母雞”,而佛洛娜,因為略略有些儿跛,被旁人稱為“蹺蹺板”,前一個系著一條三色腰帶,一直裝束得像個自由神,后一個裝束是假想的西班牙式的,她在頭發叢里挂著許多銅的圓片儿,跟著她一高一低的步儿搖晃,她們都像是兩個穿上奇裝异服來過嘉年華狂歡節的廚娘。她們正如民間一切娘儿們一樣,既不更丑,也不更美,真是道地小客店里的女招待;在碼頭上,旁人用“兩條唧筒”的綽號來稱呼她們。
  仗著馬丹的善于調解的智慧和她的從不枯竭的好脾气,這五個娘儿們之間只存著一种含著妒意的和平而很少什么騷動。
  這种在小城市里的獨家買賣是不斷地有人出入的。馬丹早知道把這店子裝成了像樣的外表,而自己對于全部的顧客顯得那樣和藹和那樣親切,她的心地厚道是非常著名的,所以人都對她抱著一种尊敬的觀念。那些長期的顧客為她花了錢,在她向他們表現一种比較明顯的親熱時,他們都認為胜利;并且他們在白天做買賣相遇的時候,一定互相說道:“今天晚上,在您知道的那個地方會面。”正同我們說:“上咖啡館,可對?夜飯以后。”
  總而言之,戴家樓是一個好地方,很少有什么人不去赴那儿的日常的約會。
  誰知在五月底的某一個晚上,第一個上門的顧客布蘭先生,木材商人和前任市長,竟發現那扇小門是緊閉的。花格子里面的那盞小風燈簡直沒有一點儿光;那所像是死了的房子里面沒有一點儿聲息傳到外面。他敲門了,開始是從從容容的,以后,多用了一點儿的气力,仍舊沒有一個人答應他。于是他用慢慢的步儿向著街道的坡儿上走去,后來,走到菜市廣場,他碰著了那位正要向同一地點走去的船行經理杜韋爾先生。他們一同折回那地方去,成績也并不見佳。但是一陣大的喧嚷忽然在他們很近的處所爆發了,于是他們繞著這所房子走了一周,以后才望見一大群的英國水手和法國水手正在揮著拳頭撞擊這咖啡館的那些放下了的活動木板帘。為著使自己避免麻煩,這兩個資產階級立刻都逃走了;但是一聲輕輕的“喂”止住了他們:這是咸魚行經理都侖伏先生在認清楚他們之后和他們打的招呼。他們把事情告訴了他,對于他,這消息是不快活的,本來他是娶了親的,而且又有了子女,行動不便,只能夠在星期六到戴家樓來,他用拉丁話說是“為著力求安全”;而實際上卻是一句隱語:因為他的朋友波爾德醫生曾經把衛生警察制度的周期檢查的日子告訴了他,他利用這种消息給自己規定了夜假。這一天正是他的夜假之期,而在這情形之下竟要耽誤他整整的一周了。
  這3個人向著碇泊區轉了一個大彎,在路上遇見了年輕的斐禮卜先生和班貝斯先生,前一個是銀行家的儿子,戴家樓的老主顧,后一個是本地的稅務局長。于是全体又從猶太人街走回來,目的是再去作最后的一試。但是那些憤不可遏的水手們正包圍了這所咖啡館,對著它扔石頭,一面直嚷;于是這5位屬于樓座的顧客都赶緊退回來,開始在各處的街道上蕩著。
  他們還撞見了保險公司經理巨布伊先生,隨后又撞見了商業法庭的審判員華斯先生;一個遠距离的散步開始了。最初他們走到了防波堤上。他們在石欄杆上并排坐下來,瞧著浪花卷動。浪頭上的泡沫在黑影里形成了許多發光而一現即隱的白痕,海波触著岩石的單調噪音在夜色中沿著整座懸崖響動。在這几個發愁的散步者待了一會儿之后,都侖伏先生發表意見了:
  “這真掃興。”
  “掃興,的确。”班貝斯先生接著說。
  末了,他們提著小步儿都走開了。
  走過了那條攤在坡下被人稱為“林下”的街,他們就從“永保鹽田”的木橋上走回來,經過鐵路附近,重新又到了菜市廣場,這時候,稅務局長班貝斯先生和咸魚行經理都侖伏先生正談到了一种可作食品的鮮菌,因為他們兩人中間有一個肯定已經在附近尋著了這東西,于是就突然起了一番爭執。人心都由于煩悶變成憤憤的了,倘若其余的人不來調解,他們也許因而竟會動起武來,所以怒气沖天的班貝斯先生退出去了;然而一個新的爭論又在前任市長布蘭先生和保險公司經理巨布伊先生之間發生了,主題是稅務局長的薪水和他能夠為自己創造的財源,种种侮辱性的言語雨點似地從雙方口里洒出來,這時候,陡然爆發了一种像暴風雨一樣駭人的喧嚷,接著那群懶得在一家關了門的咖啡店外面徒然空等的水手們涌到廣場上來了。他們排成對儿挽著臂膊,組成一道長的行列,并且怒气沖天似地咒罵不停。
  這一群資產階級都在某一家的大門底下躲著,那些狂吼的群眾對著修道院的那個方向走了。經過頗為長久的時間,還所得見那陣喧嚷如同去遠了的雷聲一般低下去;最后才恢复了沉寂的气象。
  彼此憤然相攻的布蘭先生和巨布伊先生,沒有互相道別就朝各自的方向走了。
  于是其余的4個人又重新提起了步儿,并且本能地再由下坡道儿向著戴家樓走去。店呢,始終是關著的,靜寂無聲的,不可進去的。一個安靜而頑固的醉漢,輕輕儿敲著這咖啡館的前門,隨后又停住不敲而用低聲叫著堂倌弗里兌力。他看明白絕沒有誰答复他,于是打定主意坐在門口的台階上來等候變化了。
  這些資產階級正要退下來,這時候那一群鬧轟轟的海員們又在街口出現了。法國水手們狂吼著《馬賽曲》,英國水手們狂吼著《大不列顛國歌》。發生了一陣向著牆壁直扑的全体沖鋒,隨后那些粗蠢的家伙的浪頭儿再向著堤岸扑過去,于是這兩國的水手就在那地方爆發了一場斗爭。在喧嚷之中,一個英國人被人打斷了臂膊,一個法國人被人打破了鼻梁。那個留在門外邊的醉漢,現在如同倔強的孩子或者酒鬼似地哭起來了。
  末了,這些資產階級也都散了。
  慢慢儿,安宁的气象又回到這個被人打攪過的城市上面了。不時一陣浮起的人聲從某一處傳到另一處,隨后就在遠處消失了。
  有一個人始終單獨蕩著,那是咸魚行經理都侖伏先生,他因為要等候下星期六而傷心了;并且希望有偶然的机會,這偶然的机會在旁人固然莫名其妙,在他自己也沒有法子了解;他認為警務當局听憑一所歸他們監視的公用商店關門是教人非常生气的。
  他又轉到那地方去了。四處窺探,搜索种种理由,末了他望見防雨板上粘著一張大的紙儿。他很快地划燃了一枝蜡燭火柴,于是看明白了這樣几個筆跡不勻的大字:因為第一次領圣体,關門。
  很明白這是沒有辦法的了,于是他走開了。
  那個醉漢現在睡著了,直挺挺地攔著那張恕不招待的門躺著。
  第二天,所有的熟客,一個跟著一個,在臂膊下面夾些紙頭,假裝有事的樣子走過這條街,并且每一個人都偷偷地來讀這張神秘的啟事:因為第一次領圣体,關門。
  馬丹娘家的姓是里韋,她有一個以細木匠為業并且有家小的兄弟,他名叫約瑟甫,住在他們的故鄉歐爾州的味鄉。馬丹以前在伊弗朵開小客店的時候,曾經負擔了這兄弟的女儿舉行受洗禮的開銷,她給這侄女取的教名是康司丹絲。這個細木匠是知道姊姊境況不坏的,他并沒有忘了她,盡管雙方都因為受了職業的牽制而且居住的地方相距又遠弄得不能夠常常碰頭。但是因為自己的女儿快有十二歲了,這一年決定教她去第一次領圣体,所以他握住了這個接近的机會,寫了封信給他的姊姊,說是這場禮節的開銷完全要靠她。本來他們父母早已死了,她不能拒絕這种為了她的侄女而起的要求;因此答應下來。他的兄弟,更一心指望由于這种拉攏的效力可以教姊姊立一個有利于這個女孩子的遺囑,因為馬丹原是沒有子女的人。
  他姊妹的職業絕不妨害他的廉恥心,并且,尤其是當地誰也不知道什么。有人談到了她僅僅說:“馬丹是斐岡的一個資產階級婦人。”這話就任憑旁人揣測她能夠靠年息過活了。從斐岡到味鄉,大家至少算它是二十法里;而赶一段二十法里的路程,在農村老百姓的觀念里竟比一個航海人之超越大西洋還要費事。味鄉的居民從沒有越過盧昂市;而又絕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吸引斐岡的居民走到味鄉去,味鄉是一個埋沒在平原中間的五百來戶人家的小市鎮,而且又屬于另外一州。結果彼此一點消息都不知道了。
  但是,領圣体的季節近了,馬丹感到了很大的困難。她沒有什么可以幫著照料買賣的人,所以即令把自己的店子僅僅放任一天,她也放心不下。因為樓上的貴婦人和樓下的,這兩者之間的种种競爭必然會爆發;此外,弗里兌力一定會喝醉,喝醉了,他可以毫沒來由地得罪人。到末了,她決定隨身攜帶自己的全部人員,至于那個男工,她給了他假期,直到第三天為止。
  這個兄弟得到了消息,一點儿也不反對,并且自愿供給這全部道伴住宿一宵。所以,星期六早上,八點鐘的快車,在二等客車的一個車倉里運走了馬丹和她的全部道伴。
  由開車之后一直到白時鄉,她們都沒有遇到同倉的旅客,所以噪聒得像是一群喜鵲了。但是在白時鄉卻上來了兩夫婦。男的呢,一個鄉下老頭儿,披著一件藍布罩衫,領子發皺,寬大的袖子在手掌邊收得緊緊的,繡上些儿白花做裝飾;頂著一頂古式的平頂高帽子,四周的絲繻變成了紅不紅又黑不黑的,活像是一圈倒豎的毛;一只手抓著一柄綠的大雨傘,另一只手挽著一只很大的籃子,籃口露出三只鴨子的神色惊惶的腦袋。女的呢,一身硬挺挺的全是村庄式的打扮,有一副母雞一樣的面貌,帶著一條雞喙樣的鉤子鼻梁。她坐在她男人的對面,因為插在一個這樣漂亮的團体中間,一直不敢動彈。
  而事實上,在車倉里真有一片顏色鮮艷得奪目的光彩。馬丹全身從頭到腳都是藍的,藍緞子的,披著一條紅的,耀眼的,閃光的法國仿制羽紗的大圍巾。飛爾南狄包在一條蘇格蘭式的裙袍里喘气,裙袍的腰身原是靠著女伴使勁才縛好的,所以托起了她的本來顫動的胸部,使它變做一對像是包在布囊里的流質一般始終搖蕩不停的山峰。
  拉翡儿戴著一項翎毛帽子,像是一只滿是鳥儿的鳥窩,穿著一套洒金的青蓮色衣裳,的确是有一點适合于她那副猶太女人面貌的近東裝束。馱馬樂騷配著身上那條寬邊鑲滾的玫瑰色短裙,竟像是一個過于肥胖的孩子,一個肥胖的侏儒;至于“兩條唧筒”的裝束都奇怪得像是從古老窗幃中間剪下來的,上面的圖案枝葉紛披,都是十九世紀法國王室复辟時代的產物。
  自從車倉里不單是自己几個人以后,這些貴婦人立刻表示了一种庄重的神情,并且開始談起許多高超的事情來提高自己的地位。但是在鄱培克的車站,上來了一個蓄著金黃大胡子的先生,他戴著許多金戒指和一條金鏈子,在自己座位的頂上放了好几個用漆布包成的包裹。他現出了一种滑稽家的和天真孩子的神情。他施禮了,微笑了,并且輕松地發問了:
  “這几位馬丹調換防地嗎?”
  這問題在道伴里投下了一种使人感到尷尬的慚愧。然而馬丹卻終于恢复了庄重的神情,于是,為著爭回集團的体面,
  她干脆地答复道:
  “您很可以講點儿禮貌!”
  他告罪了:
  “請您原諒,我本想說調換修道院喲。”
  馬丹找不著什么有待答辯的理由,或者也許是滿意于這种糾正,于是閉緊了嘴唇一面表示了一個庄重的敬禮。
  這時候,這位坐在馱馬樂騷和鄉下老頭儿之間的先生樣的人,開始對著那三只從籃子里伸出腦袋的鴨子擠眉弄眼了;隨后,在他覺得自己已經引動了他的觀眾的時候,就動手來格支這些鴨子的脖子,一面對它們發表許多滑稽言詞來替大眾解悶:
  “我們离開了我們的小池塘!關!關!關!為的是去認識小鐵叉和火光!關!關!關!”
  這些可怜的家禽都扭開自己的脖子去逃避這种溫存,使出可怕的气力,想從這個柳條的監獄里逃出來;后來忽然三位一体地迸出一陣表示危迫和傷心的叫喚:“關!關!關!關……”這時候,一陣狂笑在這些娘儿們之間爆發了。她們俯下了身子向前伸著去看;大家發痴似地對于這些鴨子發生興趣了;而那位先生格外加倍使出了他的聰明而又羅嗦的手段。樂騷也來參加了,她從她鄰座旅客的腳子上面俯下了身軀,吻著這三個牲口的腦袋。立刻每一個姑娘都要依次來吻它們了;于是那位先生就讓她們坐在自己的膝頭上,顛著她們,擰著她們;陡然一下和她們用“你”字來做稱呼了。那兩個比他們的家禽更為惶駭的鄉下人,都愣著迷惑了的眼睛不敢動作一下,他們那种滿是皺紋的臉上沒有一點儿微笑,沒有一點儿顫動。
  于是這位本以推銷貨物為業的先生,用鬧著玩儿的手段提議拿几條吊褲子的背帶送給這些貴婦人,接著就從包裹之中取下了一個打開了它。這原是一种詭計,包裹里裝的是許多襪子吊帶。
  這些吊帶,有些是用藍綢子做的,有些是用粉紅綢子做的,有些是用大紅綢子做的,有些是用紫綢子做的,有些是用青蓮綢子做的,有些是用閃光的紅綢子做的,都有一副用兩個互相摟著的鍍金愛神鑲成的金屬圈子。這些姑娘們都歡喜得叫起來了,隨后都仔細觀察這些樣品,顯然又被女性接触一种裝飾物件的天然慎重態度所拘束了。她們用眼色或者耳語來互相詢問,也同樣互相答复。而馬丹呢,她擺弄著一雙橙黃色的,舍不得丟下,這一雙比其余的寬大些儿也庄嚴些儿:的确是女掌柜的襪子吊帶。
  這位先生怀著一种念頭等著,他說道:
  “快點儿,我的小貓儿,應當試試這些東西。”
  于是起了一陣風浪似的惊喜之聲,接著,她們如同害怕什么強暴行為似地繃緊了自己的裙子。他呢,從容不迫地靜候他的時机。他高聲說道:
  “各位不愛,我包好就得了。”隨后又狡猾地說,“我可以送一副給那些來試吊帶的,听憑自己挑選。”
  但是她們都不愿意,很庄嚴,都重新豎直了自己的身子。然而“兩條唧筒”因為他更換了提議像是都很掃興了。尤其蹺蹺板佛洛娜,她受了欲望的壓迫,明顯地有些遲疑。他催促她了:“快點儿來,我的孩子,拿點儿勇气出來吧;拿去吧,這雙青蓮色的,它和你的衣裳很配得上。”這一來,她打定主意了,于是,撩起了自己的裙袍,露出了那兩條勉勉強強箍在粗紗襪子里面像牧童一樣的粗腿子。這位先生彎下了身子,在她的膝蓋下邊儿扣好了吊帶的圈子,隨后又扣好了上邊儿;接著輕輕地搔著這姑娘,使得她突然縮著身子一面迸出几聲輕微的叫喚。到了系好了的時候,他送掉了這雙青蓮色的,又問:“輪到誰?”大家齊聲叫著:“輪著我!輪著我!”他從馱馬樂騷著手了,因為她擺出了一雙臃腫得不成形狀的東西,那么滾圓一段儿,沒有看見踝骨,正是拉翡儿所謂的“腿子香腸。”飛爾南狄身上那兩根健壯的柱子教這推銷員目駭神移,她是受著了他的贊美的。至于猶太美人那雙枯瘦脛骨就沒有多少成績了。老母雞露綺思鬧著玩儿,把裙子罩在這位先生的腦袋上,于是,馬丹為了制止這种不成局面的惡作劇,只好來干涉了。最后馬丹伸直了自己的腿子,一雙有脂肪又有筋肉的諾曼第种的漂亮腿子;于是這個惊喜交集的推銷員用獻媚的姿勢脫下了自己的帽子,以道地的法國騎士的身分來向這條可稱領袖的腿肚子致敬了。
  那兩個在昏亂之中如同凍得發木的鄉下人,都用一只眼睛從旁瞧著;并且他們簡直像是兩只雞,以至于這個金黃長髯的漢子立起身來對准著他們的鼻子“格——格——里——格”像雄雞似地啼了一聲。于是這又重新激動了一陣狂歡的風暴。
  這兩個老年人帶著籃子、鴨子和雨傘在木德鄉下車了;接著大家听見了那婦人一面走一面向她丈夫說道:“這又是一些到該死的巴黎去的野雞。”
  這個愛開玩笑的推銷員鬧得太不像話了,使得馬丹自認應當強硬地教他歸复原位,后來他在盧昂下了車。她如同說教似地說道:“這夠得教訓我們怎樣和初次會面的人說話。”走到瓦塞爾,她們換車了,接著在下一站找著了約瑟甫·里韋先生,他正拉著一輛套著白馬而且塞滿著椅子的大車在那儿等候。
  這木匠彬彬有禮地吻過了這些貴婦人,并且幫著她們爬上了車子。三個坐在靠后的椅子上;拉翡儿,馬丹和他的兄弟坐著靠前的那些椅子;至于樂騷,既然沒有坐處,只好將將就就坐在高大的飛爾南荻的膝頭上邊;隨后,大家起程了。不過,這匹矮而小的牲口的驟然而起的快走步儿,立刻那樣怕人地教車子顛簸起來,使得那些椅子都開始跳舞,使旅客們坐不穩定,使他們帶著木偶的動作,害怕的臉儿,以及因為喪膽而起又被一陣更強烈的動蕩所打斷的叫喚向左右亂晃了。她們攀著車子的兩邊了;帽子滑到脊梁上去了,蓋著鼻梁了,或者壓著肩頭了;然而這匹白馬始終一徑跑著,挺起了腦袋,伸直了那一條不時打著臀部而光禿得活像鼠尾的尾巴。約瑟甫·里韋,一只腳伸在車轅上,另一只屈在身軀下邊,雙肘高高地舉起,拉著韁繩,喉管里不時吐出一种類乎母雞召喚雞雛的聲音,使得那匹矮而小的馬豎起了雙耳,并且加快了腳步。
  碧綠的郊野從公路兩側展開了。正在開花的油菜四散地舖開了一幅黃澄澄的波動不息的大地毯,其中散出一陣清新強烈的香气,一陣被輕風帶到遠處的沁入嗅官的甜香。在那些已經長大的裸麥叢里,許多矢車菊露出了淺藍的小花朵儿,使得這些婦人都想去采,但是里韋先生卻不肯停車。并且偶爾有一片像是整個澆著鮮血的地里滿開著紅罌粟花。在那些被盛開的鮮花如此渲染的平原中間,那輛大車像是載著另一簇顏色更熱烈的花被白馬用快步拉著前進,它偶爾在一座農庄的大樹后面失蹤,穿過了大樹枝葉的掩蔽范圍又顯出它的影子,然后重穿過那些被紅顏色或者藍顏色點綴的黃黃綠綠的農作物,在日光下邊載著那些光彩照眼的娘儿們飛奔。在大家到了木匠的大門跟前的時候,已經是一點鐘了。
  她們都因為勞頓而不能支持了,都因為饑餓而面無人色了,自從動身以來一點儿什么也沒有吃,里韋太太連忙迎上來,扶著她們一個一個下了車,等她們一到地上就來擁抱;并且對于這位被她想做奇貨看待的姑奶奶,她吻得更為巴結。大家在木匠工作室里吃著點儿東西,室里的工作器具早已為明天的筵席而挪開了。
  吃過一份炒雞子儿,跟著是一份炸的肥腸包餃子,再澆上些烈性的苹果酒,于是全体皆大歡喜了。為了表示敬意,里韋拿著一只杯子碰過了杯,而他的妻子照顧一切,下廚,上菜,撤菜,低聲在每一個女客耳門邊說:“這東西,您可合意?”無數豎在牆跟前的木板和許多掃到牆角落里的刨花散出一陣新出刨的木頭香味,一陣細木作里的香味,那种深入肺部的樹脂气息。
  大家問起了那女孩子,但是她早到禮拜堂里去了,只能在傍晚以后才得回來。
  于是,這一行人為著參觀本地風景而出門了。
  那是一個被一條公路穿過的很小很小的市鎮。十來所沿著那條唯一的街道而排列的房子庇蔭了當地的商家:肉店,油鹽作料店,細木作,咖啡館,皮匠店和面包店。禮拜堂在這樣一條街道的盡頭,被一座小小的公墓繞著;四棵种在門外的异常高大的菩提樹蓋住了整個禮拜堂。那是用燧石塊儿砌成的,沒有任何藝術作風,并且頂著一座石板蓋頂的鐘塔。從禮拜堂再往鎮外走過去,郊野又開始了,郊野是被一堆堆東羅西布的樹叢所剖分的,樹叢里藏著好些農庄。
  里韋因為禮貌關系,盡管身著工人衣裳,卻堂堂皇皇挽著他姊姊的臂膊散步。他妻子完全因為拉翡儿的金光耀眼的裙袍感到了惊訝,鑽在拉翡儿和飛爾南荻二人之間,圓球樣的樂騷同著老母雞露綺思和疲倦而微跛的蹺蹺板佛洛娜,三個人跟在后面提起了快步。
  鎮上的居民都到門外來看了,孩子們停止了他們的游戲,一幅掀起的窗幃教人望見了一個戴著印花布小帽的腦袋;一個撐著拐杖而几乎失明的老婦人,如同對著一列宗教游行會似地在胸前畫著十字,并且每人都長久地用眼光追著這些來自遙遠的城里的漂亮貴婦人,因為她們都來參与約瑟甫·里韋的女孩子第一次領圣体禮,一陣不可估量的敬意集中在這細木匠的身上。
  經過禮拜堂的前面,她們听見了孩子們的歌聲:一陣由尖銳的小嗓子向天空高唱的《詩篇》;但是馬丹阻止大家走進堂里去,免得打攪那些可愛的女孩子。
  繞著郊野走了一周,又列舉了那些主要財富,田地的收獲量和家畜的生產量以后,約瑟甫·里韋才領了這一群婦人回到家里去安排。
  地方是很狹小的,他們派定了每兩個人住一個屋子。
  這一回,里韋到工作室里的刨花上面去睡覺;他妻子和他的姊姊同床,而飛爾南荻和拉翡儿占住旁邊的屋子,露綺思和佛洛娜都在廚房里的一舖攤在地上的褥子上面睡覺,樂騷可以獨自占住樓梯上面那間烏黑的小屋子,緊靠著一個小木閣儿的門邊;那個領圣体的女孩子這天夜間就睡在小木閣儿里。
  到了這女孩子回家的時候,就來了一陣“吻雨”扑到她臉上了:所有的娘儿們都帶著那种溫柔四溢的動作要來和她溫存一番,這种裝腔作勢的職業習慣,先頭在客車里已經使她們和鴨子都吻過了。現在,每人都抱著她坐在膝頭上,撫弄著她那些柔軟的金黃頭發;在突起而熱烈的親昵勁儿中間箍著她不肯放手了。這個很聰明而又一心篤信宗教的女孩子,如同受著赦免令里的封鎖一般,忍耐而又深思地任憑她們這樣做。
  白天里的光陰早教她們夠受了,大家吃完夜飯之后就連忙去睡覺。那种像是具有宗教意味的漫無邊際的田園寂靜包在這個小小市鎮的四周,真是一种安宁得使人感動并且遠達星群的寂靜。姑娘們素來是和公共場所的喧鬧晚會習慣了的,這時候睡熟了的鄉村的無聲休息使得她們彷徨起來。她們有點儿毫毛倒豎了,然而并非由于天气冷,而是那种從騷動不安的心里而起的寂寞使得她們不寒而栗。
  她們一到床上,就兩個兩個互相箍著來抵抗這种來自田園的宁靜而且深沉的瞌睡的侵襲。但是馱馬樂騷獨自一人躺在黑的小屋子里而又不大慣于空著臂膊睡覺,所以這時候竟感到受著一种空虛難堪的侵襲。她正在床上輾轉不休,無法入睡,忽然听見了她腦袋旁邊的隔板后面有一陣像是孩子哭泣的輕微嗚咽之聲。她吃惊了,輕輕儿叫著,于是有一道斷斷續續的小聲音答應她。這正是那個素來和母親同睡的小女孩子,這時候在小木閣儿里面感到很害怕。
  樂騷心花怒發了,悄悄地從床上爬起來免得惊動了誰,再走去找那個孩子了。她引著她到自己的熱烘烘的床上來,抱著她靠在自己的胸前吻著,体貼入微地保護她,用种种夸大表情的愛撫裹住她,隨后,自己宁靜了,便也睡得著了。末了直到天明,這個預備領圣体的女信徒,始終把自己的腦袋緊貼在這個妓女的精赤的胸脯上面。
  一到5點鐘。《早禱曲》的鐘聲從禮拜堂的小鐘塔上連續地響著,惊醒了這些素來只能用睡到午前來補償夜間疲乏的貴婦人。鎮里的鄉下人已經都起來了。當地的婦女們都挨家挨戶忙著,活躍地談著,小心謹慎地捧著好些漿得硬挺挺的像是紙板般的麻紗短裙,或者好些非常長的蜡燭——燭的腰上箍著一個金線流蘇的綢結子,并且在抓手的地方刻著一圈花紋來做標識。已經高高升起的太陽,照著整個蔚藍的天空,而地平線附近卻留著一層略帶淡紅的色彩,像是一層被黎明之光沖淡的色彩似的。許多群的母雞在各自的門前閒走;不斷地有一只黑頸金毛的雄雞,抬起它的戴著朱冠的腦袋,拍著翅膀,并且迎風唱著它那种使得其他雄雞都跟著唱的嘹亮歌聲。
  好些車子從附近的村庄里來了,在各處的門口卸下了好些高大的諾曼第州的婦女們,她們身上都穿著深顏色的裙子,胸前都搭著一幅用古式銀質裝飾品扣住的圍巾。男子們呢,都有新的方襟大禮服上面或者后襟長尾已經走樣的綠呢的古老晚禮服上面罩著藍布罩衫。
  到了駕車的牲口都牽到了馬房里以后,沿著公路,排成了兩行由式樣不同年代不同的車子組成的行列,有鄉村的四輪運貨篷車,有運貨敞車,兩輪敞車,兩輪客車,大型運人敞車,這些車子或者前部栽在地上,或者后部靠在地上而車轅仰著朝天。
  細木匠的家里活動得像是一個蜂房了。那些貴婦人身上只穿著短衣和短裙,背上披著又稀又短的頭發,那种看去像是由于使用而褪了顏色受了磨折的頭發,共同照顧那女孩子穿衣裳。
  那女孩子立在桌上沒有動彈,這時候,馬丹正指揮她的“游擊隊伍”的种种動作。大家替她洗濯、替她梳頭,替她插戴,替她穿衣裳,后來,靠著重三复四的圓頭小針替她端正了裙袍上的褶,替她扣緊那個過于寬大的腰身,替她配合裝飾上的出眾風度。隨后到了這些事情結束了以后,大家教這個听人擺布者坐下來,一面叮囑她再不要動一下,于是這一隊興奮的娘儿們赶忙跑去打扮自己了。
  那座小小的禮拜堂重新又敲起鐘來了。它那口破鐘的脆弱的叮咚聲音升上去就在天空中消失了。如同一陣過于沒有气力的聲音一般,迅速地淹沒在漫無邊際的碧空里。
  那些應當去領圣体者都從各家的門里走出來,向著鎮上那棟包括兩所小學和鎮長辦公處的公有建筑物走過去,這建筑物坐落在本鎮的盡頭,而“上帝之家”則在另一個方向的頭儿上。
  那些親族,穿上了過節的衣裳,露著一种笨頭笨腦的神情和那些對于終日彎著腰做工的身体不相習慣的動作,跟在他們的孩子們的后面走,女孩子們隱沒在一陣奶酪花似的透明薄紗的云霧中間,而男孩子們打扮得像是咖啡館里的侍應生的雛形一般,滿頭涂著刷亮的頭油,叉著兩條腿儿走路,使自己身上黑呢褲子不至于弄髒。
  對于一個家庭那真是一种榮幸了,遇著一大群的戚族從遠處跑了來,圍著自己的孩子:所以細木匠完全胜利了。戴家的部隊由女掌柜領著來追隨康司丹絲;并且,她的父親被姑母挽著臂膊,她母親陪著拉翡儿,飛爾南荻陪著樂騷,“兩條唧筒”并在一處,這隊伍如同一群身著軍用大禮服的參謀人員堂堂皇皇地展開在鎮上,這影響真像閃電一般來得又惊人又迅速。
  走進了小學里,女孩子們都聚在女修道士的尖角形的頭巾下面,男孩子們的領導人是小學校長,是一個健美的漢子;末了,全体在唱著《詩篇》的聲浪之中出發了。
  男孩子們領頭,在兩行卸下了牲口的車子之間引伸了他們的雙行行列;女孩子們在同樣的秩序之下跟在后邊;而所有的居民由于表示敬意,都對這几位由城里來的貴婦人讓出了空儿,所以她們緊接在女孩子們的后面也一樣排成了雙行,延長了宗教游行的行列。3個在左邊,3個在右邊,亮出了她們那些儼然一簇煙火似的耀眼的打扮。
  她們走進禮拜堂的情形真教觀眾發狂了。大眾都忙起來,轉過身軀,擠向前來看。并且那些女信徒都被這些衣裳比唱詩班的祭服還要花花綠綠的貴婦人的气象嚇昏了,几乎高聲談起話來。鎮長讓出了他那條長凳,緊靠著唱詩台右邊的第一條,于是馬丹同著她的弟婦,飛爾南荻以及拉翡儿都坐下來。馱馬樂騷和“兩條唧筒”由細木匠陪著坐在第二條長凳上。
  禮拜堂的唱詩台塞滿了跪下來的孩子們,女孩子在一邊,男孩子在另一邊,那些擎在他們手里的蜡燭像是無數東歪西倒的長矛。
  在唱詩台上的樂譜架子跟前,3個立著的男子高聲唱著。他們無窮盡地延長著拉丁文的那些嘹亮的綴音,唱到了“阿門”這名詞的時候,更用一陣漫無歸宿的“阿——阿”音,一陣由蛇形木簫發出來的單調而漫無歸宿的“阿——阿”音,使“阿門”這名詞的聲浪延續不絕。一個孩子的尖聲音開始答唱了。后來,一個坐在唱詩台邊的座位上,頭戴方形四角帽子的神父,不時立起身來口吃地說几句話又重新坐下來,這時候,那3個唱詩者睜大了眼睛對著一本大書來答唱了,這本大書是禮拜堂里常用的《羅馬調》,現在就攤在唱詩者的眼前,下面用一只頂在活軸上的木雕的展翅老鷹托著。
  隨后是一陣沉寂的气象。全部參加的人在一個動作之下都跪下來了,主壇的神父臨壇了,這是個年老而令人敬服的人,滿頭白發,向著自己左手舉著的圣杯俯著腦袋。在他前面開道的是兩個身著紅袍的陪祭相公,而追隨的,是一群排在唱詩台兩側的足踏粗制皮鞋的唱詩者。
  一只小鐘在這十分沉寂的气象之中叮叮當當響起來了。日課開始了。那位神父從容不迫地在金質的圣体龕子前面逡巡,跪下無數回,用他衰弱的聲音,用他的因為年老而發抖的衰弱聲音,唱著頂備禱告的頌歌。到了他停住的時候,那些唱詩者跟著蛇形木簫立刻一下子齊聲高唱起來,而許多男子也在台下開始唱著,不過聲音沒有那么強烈,比較柔和些儿,如同參加禮節的人應有的唱歌態度。
  突然,希腊文贊美短歌,從所有的肺部气力和虔誠念頭擠出來飛向天空了。許多灰塵點儿和許多被白蟻蛀出的木頭屑儿,竟從那陣被呼號的爆發所動搖的古老穹頂上落下來。射在屋頂石板上的太陽把這座小小的禮拜堂變成了一座悶爐;并且一陣大的感動,一陣使人憂戚的靜候,种种難以形容的神秘境界的接近,緊束著孩子們的心,緊壓著他們的母親的嗓子。
  那位早已坐了好一會的神父,重新向著祭壇走上去,光著銀發蓬松的腦袋,帶著好些抖抖擻擻的手勢,他接近于神道了。
  現在,他轉過臉儿來對著信徒們了,后來,伸起了雙手對著他們先用拉丁文后用法文說道:“禱告吧,兄弟們,禱告吧,兄弟們。”他們全來禱告了。這位年老的神父現在低聲在吞吞吐吐念著那些神秘而崇高的語句;那口小鐘不住地叮當叮當了;俯伏的群眾一齊高呼上帝了;孩子們因為一种過度的苦悶而頭暈了。
  正是這時候,樂騷雙手抱著額頭,忽然想到她的母親,她村子里的禮拜堂,她的第一次領圣体。她自以為回到了那一天了,當年她是那樣矮小,整個儿包在自己的雪白的裙袍里,所以現在她因此哭起來。開始,她緩緩地哭著:眼淚慢慢地從眼眶里滿出來,隨后,想起從前的事,她的感慨擴大了,終于,脖子脹大了,胸脯顫動了,她嗚咽起來了。她抽出了手帕,擦著眼睛,掩著鼻子和嘴教自己不至于號啕出來:然而這竟是徒勞的;一陣干喘從她的喉管里出來了,接著另外又來了兩聲深沉得使人肝腸破裂的歎息來答复她;因為那兩個伏在她左右兩側的,露綺思和佛洛娜,都受著了同樣遙遠的回憶的束縛,也帶著泉涌一般的熱淚抽噎。
  不過正像眼淚都是有傳染性的,馬丹也不久就感到自己的眼眶儿濕了,后來,她側過頭來看她的弟婦,她發現她那條凳上的人也正都哭著。
  神父生產了“圣体”了。孩子們由于動了熱烈的信心都在地上匍匐,已經都失去知覺了;并且,在唱詩台下,這儿那儿,一個為人妻者,一個為人母者,一個為人姊者,受了這類傷心的感慨的异樣同情心的拘束,又因為這些跪著的貴婦人的發抖和打噎使她受到了動搖,也浸濕了她的印花方格子手帕,她并且用左手使勁壓住了那顆正在急跳的心。
  如同一點火星在枯草場中扔下了火种似地,樂騷和她的同伴們的眼淚在一瞬之間引動了整個儿禮拜堂。男的,女的,老的,穿著新罩衫的少的,全都迅速地哭起來了,并且以為他們的頭頂上像是飛翔著什么超于人類的東西,一种正在擴散的靈魂,一种無從目睹而又万能的生命造成的不可思議的影響。
  這時候,在台下的合唱隊里,清脆地輕輕響了一聲:那位女修道士敲著手里那本書,發出了領圣体的信號;于是因為一种來自天上的感動力而發抖的孩子們,都走到了圣几跟前了。
  全体一條線似地跪下了。那位老神父握著那只鍍金的銀質圣杯,走過他們前面,兩指夾著供彌撒的圣面包片儿送給孩子們,——這面包片儿就是基督的肉体,人世間的救援。他們帶著顫抖的動作,神經質的表情,灰白的臉色,緊閉的眼睛,張開嘴來接受;而那幅在他們下巴底下舖開的長布單子,顫動得像是一點儿流著的水。
  忽然,在唱詩台下,奔流著一种發痴的現象,一种落入顛狂的集團的騷動現象,一陣忍著呼號的嗚咽的暴風雨。這如同一陣使得成林的樹木折腰的狂風破空而過一樣;后來神父立著不動,手里夾著一片圣面包,自身因為激動而無力了,心里想著:“這是上帝,這是上帝降到我們的道伴中間表現他的降臨,從我的聲音降到他這些跪下了的‘老百姓’身上。”末了,他在一种向著天空奮發的感激中間,口吃地念了許多囈語樣的祈禱文,無法找著适當的字眼,念了許多心靈上的祈禱文。
  他用一种如此過度的信仰上的興奮來結束領圣体的禮節,以至于雙腿几乎立不起來,后來到了他自己飲過了他的主的血之后,他竟在一种夢一樣的致謝動作中間萎頓不堪了。在他的背后,“老百姓”漸漸都宁靜了。那些已經在雪白祭服的庄嚴气象之中立起來的唱詩者,重新又用一道不甚穩定而依然發抖的聲音唱起來;后來蛇形木簫如同自身曾經哭過一般也像是在那里干喘。
  這時候,神父舉起了雙手,向他們發了停止唱詩的信號,那兩行領圣体者都因為幸福無限感到精神恍惚了,神父接著就在這兩行人篱中間經過,一直走到唱詩台的柵欄跟前。
  全体都在一陣椅子的移動喧噪之中坐下了,現在誰都用手帕包著鼻頭使勁擤出鼻涕。一下望見了神父,大家都沉默了,后來他開始用一种很低的,遲疑的,不明朗的音調談起來:“親愛的弟兄們,親愛的姊妹們,親愛的孩子們,我從我良心的深處感謝你們:你們剛才給了我生平最大的快樂。我感到了上帝在我的呼號之下降到我們身上了。他來過了,他到過這里,他充實了你們的靈魂,教你們放開了眼界。我是本教區里最老的神父,今天也是最幸福的。剛才在我們道伴當中造成了一次明顯的圣跡,一次真的,一次大的,一次至高無上的圣跡。正當耶穌基督首次透入這些小人儿身上的時候,圣靈,天堂的神鳥,上帝的呼吸,曾經扑到你們身上了,擒住了你們,制住了你們,使你們如同和風之下的蘆葦一般都彎下自己的身体。”
  隨后,用一道較為清亮的聲音,側轉身子向著那兩條被細木匠的賓客們坐著的長凳:“尤其要謝謝你們,我親愛的姊妹們,你們都來自遠道,而你們在我們這儿出席,你們明顯的信心,你們如此活躍的虔誠態度,對于大家都是一個有益人生的榜樣。你們是我的教區里以身作則的人;你們的感慨溫暖了在場的人心,今天這個偉大的日子,沒有你們,也許這個盛會不能有這种真正完滿的意味了。有時候只須有一條出群的綿羊,就使得上帝打定主意降臨到羊群里。”
  他力竭聲嘶了。接著又說道:
  “我祝你們必得天佑。事情應當如此。”
  末了為著結束祭禮,他又向著祭壇走上去了。
  現在大家急于要走了。孩子們自動地騷動起來,這樣長久的神經緊張真教他們感到疲乏,況且也都餓了;戚族們都漸漸走了,為著准備午餐,他們都不等候最后的福音了。
  在禮拜堂門口,那真是一片雜亂現象,一片鬧轟轟的雜亂現象,一陣唱出諾曼第地方語調的喧嚷而不調和的音樂。居民形成兩道人篱了,等到孩子們出來的時候,每一家人都涌到了自己的孩子們的身邊。
  康司丹絲被全家的娘儿們攆上了,圍住了,擁抱了。尤其是樂騷,她箍著康司丹絲不肯放手。末了她牽著她一只手,馬丹牽住了另一只,而拉翡儿和飛爾南荻拉起了她的麻紗長裙,免得在灰塵里掃著;露綺思和佛洛娜陪著里韋夫人走在最后;于是這個被自己帶在身上的上帝所接引的所滲透的女孩子,開始在這隊榮譽護衛中間上路了。
  筵席在工作室里那些用木馬架子托起來的長木板上面擺好了。
  大門臨街敞著,任憑鎮上的全部快樂气氛涌進來。四處,大家度著盛節。從每一個窗口,望得見許多坐在餐桌邊的身穿過節新衣的人,而且一陣陣的喧鬧聲從許多微醉而歡樂的房子里傳到外面。那些脫去上裝只披著坎肩和襯衣的鄉下人舉著滿杯的苹果酒暢飲,并且每一組道伴中間,總望得見兩個不屬于一家的孩子,這儿,兩個女孩子,那儿,兩個男孩子,坐在兩家中間的某一家吃午飯。
  偶爾,在正午的高溫之下,一輛排著長凳的敞車被一匹身材不大的老馬顛顛蹦蹦拉著穿過鎮上,那個身披布罩衫的赶車的人,對著這一切擺著的酒肉投出了一道羡慕的眼光。在細木匠的家里,快樂當中保存著一种相當含蓄的气象,一种由早上留下的情緒。里韋是唯一興高采烈的人,并且已經喝過了量。馬丹戴不時留心鐘點;因為為著免得接連兩天停止買賣,她們是應當去乘3點55分那一趟車的,那么她們可以在傍晚的時候回到斐岡。
  細木匠使盡了全力去扭轉這种意思,并且挽留他的客人住到次日,但是馬丹戴絕不讓自己分心,每逢有關買賣的時候,她是從來不肯鬧著玩儿的。
  剛剛喝過了咖啡,她立刻吩咐她那些“寄宿女生”赶緊預備,隨后,她轉過來向她兄弟說:“你呢,你立刻去套車。”然后她自己去結束她最后的种种預備。
  重新下樓的時候,她的弟婦正等著和她來談女孩子的事情,后來經過了一段長談,其中卻沒有任何決定。這鄉下婦人使詭計多,假裝無限感慨,而馬丹戴盡管抱著女孩子擱在膝頭上,但是什么也沒有約定,僅僅空空洞洞肯定將來有人照管她,時間是從容的,并且將來彼此還要會面。
  然而車子還沒有來,并且那些娘儿們也始終還在樓上。大家甚至于听見了樓上一陣陣的大笑,一陣陣的撞擊動作,一陣陣的叫喚,一陣陣的拍掌聲音。于是,趁著細木匠的老婆到馬房里去看車子是否備好的當儿,馬丹戴終于上樓了。
  里韋醉得很厲害,并且半赤著身子,徒然費盡了气力去對那個笑得癱下來的樂騷逞強。“兩條唧筒”在早上的禮節之后忽然看見這場活劇,感到自己受了沖撞,于是抓著他兩條臂膊,指望能夠教他宁靜;但是拉翡儿和飛爾南荻雙雙笑得彎著身子轉不過气來,這對于里韋正是一种挑逗;并且每逢這醉漢徒然使勁一回,她們就迸出一陣叫喚。這個怒气沖天的漢子,滿面緋紅,衣裳完全凌亂得不成樣子,拚命使著蠻勁儿去摔開那兩個攀著他的娘儿們,极力拉著樂騷的短裙,一面口吃地說:“髒貨,你不肯?”但是馬丹生气了,奔上前去,抓住她兄弟的肩頭,激烈地把他向外一扔,劇烈得教他撞在牆上。
  一分鐘后,大家听見他在天井里唧著水澆自己的頭,后來到了他駕著車子坐在里面的時候,他已經完全平心靜气了。大家如同昨天一樣開始上路了,那匹小白馬用它的活潑和跳躍的姿態向前走。
  剛才吃飯時大家都很克制,但在火熱的陽光下,他們又盡興歡樂起來了。姑娘們現在因為這輛笨車的顛簸而大樂了,甚至于擠動了鄰座的椅子,不時發出笑聲,此外又因為受了里韋那些勞而無功的誘惑所推動。
  一幅強烈的光線,一幅耀眼的光線蓋著田園,而車輪卷起的兩道塵土從車身后面蓋在公路上長久地飛騰著。
  忽然一下,素來酷愛音樂的飛爾南荻央求樂騷唱歌了,于是這一個高高興興地唱起了一首名叫《麥同城的胖神父》的歌。但是馬丹立刻教她停住了,認為這首歌在今天不大相稱。她接著說:“你不如唱點儿裴朗惹的東西給我們听听吧。”于是樂騷在遲疑了三五秒鐘以后就選定了,后來用她那道沙啞了的嗓子開始唱起《外婆》來:
  外婆在她過生日那一宵,
  喝了兩小口儿的醇醪,
  搖著腦袋向我們說道:
  我的愛人儿有過多少!
  現在我真多么懊惱,
  我的臂膊那么滾圓,
  我的腿生得那么好,
  然而光陰卻耽誤了!
  后來,姑娘們的合唱,由馬丹親自領導的姑娘們的合唱,又疊唱了一遍:
  現在我真多么懊惱,
  我的臂膊那么滾圓,
  我的腿生得那么好,
  然而光陰卻耽誤了!
  “這個,這是有勁儿的!”里韋受了拍子的刺激就提高嗓子說。
  而樂騷立刻接著再唱起來:
  怎樣,媽媽,您從前并不智慧?
  ——不智慧,真的!由于我的嬌媚,
  我獨自學會了做人,十五歲,
  因為,夜里,我沒法好好儿睡。
  全体狂吼地疊唱了一回,里韋用腳在車轅儿上拍起來,并且用韁繩在那小白馬脊梁上鞭著拍子,而這頭牲口如同被旋律的輕快意味托起了一般,縱出了前蹄不斷并舉的縱步,一种風暴式的縱步,使這些貴婦人顛得擠成一堆,使這几個在車子里壓著另外的几個。
  她們如同痴婆子一般都笑得吃吃地立起來了。后來又繼續唱下去了,在灼人的天幕底下,將近成熟的收獲物的中央,穿過郊野,像驢子一般狂叫,而那匹异常憤怒的小馬,這時候正在旅客們的興高采烈之中,應著每次疊唱的回頭就任起性來,于是每次必定用前蹄不斷并舉的縱步跑這么百十公尺。在經過的許多地方,常常有錘石子的工人立起來,從他們臉上的鐵絲面具里邊注視這輛怒馳而在塵土當中任意狂吼的車子。
  到了他們在車站跟前下車的時候,細木匠不免傷心起來了:“你們走了,這真可惜,否則大家可以好好儿鬧一回。”馬丹用理由充足的態度答复道:“什么事情都有它的限度,一個人總不能成天成夜地耍。”
  這時候,里韋的腦子里閃出了一個念頭,他說道:“听喲,下個月,我一定到斐岡來看你們。”接著他用一副狡猾的神气瞧著樂騷,并且擠眉弄眼。于是馬丹發表了結論:“我們想想吧,一個人總應當放聰明點;倘若你愿意,你盡管來,不過你斷不可再鬧笑話。”
  他沒有回答,后來因為大家听見了火車的汽笛,他就立刻開始和大家來擁抱了。輪到了和樂騷擁抱的時候,他不顧一切去找她微笑當中緊閉著的嘴唇,可是她每次總用一個迅速地偏向一旁的動作躲開了。他固然用兩條臂膊抱住她,不過他受了手里握著的那根長鞭子的障礙,每逢他一使勁,鞭子就在樂騷的脊梁上面絕望地亂晃,使得他不能達到目的。“到盧昂的旅客上車!”車站上的職員喊著。
  她們都上車了。
  一聲輕輕的汽笛響了,到了車輪開始用一种明顯的气力來慢慢轉動的時候,几聲雄壯的呼嘯就立刻由那座轟轟地吐出第一股蒸汽的車頭重疊地送出來。
  里韋出了車站跑到站外的柵欄跟前再去看樂騷一次,后來,那輛滿載著旅客的車廂在他跟前經過時,他舉了手里的鞭子啪啪地刷起來,一面跳著并且使出全身的勁儿唱著:現在我真多么懊惱,我的臂膊那么滾圓,我的腿生得那么好,然而光陰卻耽誤了!
  隨后,他瞧著一幅被人搖動的白手帕儿向遠處去。
           ※        ※         ※
  她們在一种心滿意足的安穩瞌睡里,一直睡到斐岡車站,后來,等到回到店里為了當晚的買賣而梳洗休息過了的時候,馬丹忍不住說道:“這還不是一樣的,我早已在店里感到厭气了。”
  大家很快地吃了夜飯,后來,大家重新披挂好了之后,就來靜候那些常客了;并且點起了小風燈,那盞圣母式的小風燈,向路上來往的人說明著羊群已經回到了羊圈里。
  一眨眼之間,消息就傳出去了,沒有人知道那是怎么傳出去的,沒有人知道那是由誰傳出去的。斐禮卜先生,銀行家的儿子,殷勤得甚至于派了人去通知那位被禁在家里的都侖伏先生。
  咸魚行經理恰好每逢星期日總有几個同吃夜飯的弟兄輩,這一天,他們正喝到了咖啡,一個人手里拿著一封信進來了。很感惊訝的都侖伏先生拆開了信封套儿,他的臉孔竟變了色:只有這樣几個用鉛筆畫的字:“裝載的鱕ㄓ鬩丫𢑱白*了,船到了岸,祝您發財。請您赶緊來。”
  他在好几個衣袋里搜索了一番,給了送信人4個銅子,后來,忽然一下子連耳朵都是緋紅的了,他說道:“我應當出門。”于是他舉起這頁簡單而神秘的信交給他的老婆。他打鈴了,隨后在女用人進來的時候說:“我的大衣,快點儿,快點儿,還有我的帽子。”
  剛好走到街上,他就跑起來,一面吹著一首曲子,然而路程在他看來比往常加長了一倍,他心里的焦急真激烈得了不得。
  戴家樓這家酒店,現在真有過節的意味了。在樓下,船員們的叫嚷聲音造成了一种令人耳聾的喧噪。露綺思和佛洛娜簡直不知道答复誰好,陪著這一個顧客喝酒,又陪著另一個喝,她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和“兩條唧筒”這個綽號名副其實了。同時各處座儿上全叫著她們:她們已經不夠應付買賣了,所以夜工在她們看來是辛苦的。
  二樓的沙龍一到9點鐘就客滿了。華斯先生,商務法庭的審判員,入迷的熟客而只算是馬丹的柏拉圖式的戀人,在一只角落里和她低聲地談天,并且他們如同一种協商快要成立似的,彼此望著微笑。布蘭先生,前任市長,挽著樂騷騎在自己的膝頭上,而她呢,和他鼻子對著鼻子,那雙短短的手儿在這個好好先生的白胡子里往來摸索。一段光溜溜的腿子從她的掀起了的黃綢短裙里露出來,在他的黑呢褲子上面壓著,那雙紅的襪子是用推銷員送她的那副藍吊帶吊住的。高個儿的飛爾南荻躺在沙發上,兩只腳壓著稅務局長班貝斯先生的肚子,上身靠著年輕的斐禮卜先生的坎肩,右手挽著他的脖子,左手夾著一枝煙卷。
  拉翡儿像是正和保險公司經理巨布伊先生有所磋商,后來她用這樣几句話結束了談話:“行,心肝儿,今天晚上,我很愿意。”隨后,她獨自用很快的步儿穿過沙龍旋起一曲華爾茲舞:“今天晚上,要怎么全行。”她高聲喊著。
  那扇門忽然開了,于是都侖伏先生出現了。許多表示興奮的叫喚爆發了:“都侖伏万歲!”而那個始終旋著身子的拉翡儿快要撞倒在他的胸前了。他用一個怕人的摟抱緊緊地箍住了她,接著一言不發,從地上把她像一片鳥羽似地托起來穿過了沙龍,走到了靠里面的門口,終于在不絕的掌聲中,托著他這一件活的包袱,向著那條上通臥室的樓梯上失蹤了。樂騷挑逗前任市長,接接連連地吻著他,并且同時拉著他那兩綹長須,使得他的腦袋保持挺直的姿勢。她利用都侖伏的榜樣發言了:“我們走,你照他一樣做吧!”于是乎這個老頭儿立起來了,整理過自己的坎肩,就跟在樂騷后面走,一面摸索自己的衣袋里的錢。
  只有飛爾南荻和馬丹陪著那4個漢子了,后來斐禮卜先生高聲叫喚道:“我開香檳酒:馬丹戴,請您派人取三瓶來。”于是飛爾南荻貼著他的耳門邊儿向他說道:“你來引我們跳舞吧,可愿意?”他立起來走到那架在角落里睡熟了的老邁八音琴跟前坐下,奏出了一曲華爾茲,一曲從机器的肚子里哼出來的又像哭又像發喘的華爾茲。這個高個儿的姑娘抱住稅務局長,馬丹靠在華斯先生的兩只臂膊中間;于是這兩對儿一面旋著一面吻著。華斯先生從前原是一個在正式交際場里跳過舞的,現在表現出了許多优美的步法,于是馬丹用一种自居于俘虜之列的眼光盯著他,用那种表示“默許”的,一副比言語更為謹慎又更為甜美的“默許”的眼光盯著他。弗里兌力送上香檳酒。第一瓶的塞子蹦地一下飛走了,接著斐禮卜先生邀請表演一場4人對舞。
  這4個跳舞者,按照正式交際場中的方式來展開這場對舞,端端正正地,恭恭敬敬地,帶著种种姿態,种种鞠躬和种种敬禮。
  以后,大家開始喝起來。這時候都侖伏先生出現了,滿意,舒展,喜笑顏開。他高聲說道:“我不知道拉翡儿心里想什么,但是今天夜晚她是盡善盡美的。”隨后,大家送了一杯給他,他一口儿喝干,一面喃喃地說道:“好家伙,只有這是點儿闊勁!”
  斐禮卜先生當場奏了一曲活躍的波蘭舞,于是都侖伏先生同著那個被他凌空托起腳不著地的猶太美人向前突進了。班貝斯先生和華斯先生又都重新用奮勵的姿態起舞了。不時,舞偶中的一組在爐台跟前停一會儿來干一杯騰著泡沫的酒;于是這場跳舞不得不往下延長了,這時候,樂騷擎著一枝蜡燭把門推開了一半。她的發髻已經完全散了,披著一件襯衫,穿著一雙便鞋,神色很現激動,滿臉緋紅,高聲說道:“我要跳舞!”拉翡儿問道:“那么你的老頭儿呢?”她笑哈哈地說:“他?已經睡著了,登時就睡著了。”接著她抓住那個躺在矮榻上無事可做的巨布伊先生,波蘭舞又開始了。
  酒瓶子早都空了:“我請一瓶。”都侖伏先生喊著。“我也請。”華斯先生高聲說。“我同樣請。”巨布伊先生表示了他的念頭。于是大家鼓掌了。
  場面組織好了,變成一個道地的跳舞會了。并且露綺思和佛洛娜不時很快跑上樓來,匆匆忙忙跳一轉華爾茲,而這時在樓下,她們的顧客都等得不耐煩了;隨后,她們都怀著滿腔的懊惱,回到了樓下的咖啡館里去。
  在12點光景,他們依然舞著。偶爾,姑娘們中的一個退出了沙龍,后來到了有人去找她親密地談一會儿的時候,就突然發現男子們之中也少了一個。
  “你們從哪儿來?”斐禮卜先生這時候正遇著班貝斯先生和飛爾南獲從門口進來,就用鬧著玩儿的口吻問。
  “去看布蘭先生睡覺來。”稅務局長說。
  這句話造出一种了不得的效力了;于是全体輪流,同著這一個或者另一個姑娘跑上樓去看布蘭先生睡覺,她們這天夜間都怀著一种不可解的殷勤往樓上跑。馬丹閉著眼睛裝作不知;她和華斯先生如同調整一件已經商量好了的買賣的种种細則似地,在各處的角落里個別長久地談了好些回的密語。末了,在一點鐘光景,那兩個成了家的人,都侖伏先生和班貝斯先生說自己都要退出,所以要算清他們的帳。店里這次只算香檳酒的价錢,并且每瓶還只算6個金法郎,而平常的价錢是每瓶十個。后來他們正因為這种便宜价格而惊訝的時候,馬丹興高采烈地向他們回答道:
  “并不是每天都過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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