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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樹林里


〔法國〕莫泊桑

  莫泊桑的小說也擅長男歡女愛的描寫,《在樹林里》以幽默、詼諧的筆調、描寫了一對老人以獨特的方式追求和表達愛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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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長正想坐到餐桌旁吃午飯,忽然有人來報告,說是農田巡查員抓到兩個人,正等在鄉長辦公室里听候發落。鄉長匆匆赶去,只見農田巡查員霍希多爾老人面容嚴肅地站在那里,一雙眼睛注視著一對年紀已經不輕的城里男女,儼然像看守著兩只獵物。
  那男的是個紅鼻子白頭發的胖老頭,一副垂頭喪气的樣子。与之相反,那女的卻容光煥發,雖則已是個早已發福的老太太,然而渾身上下衣裙嶄新,打扮得猶如星期天准備出門作客,并正以挑釁的目光注視著抓住他們倆的政權机构代表。
  鄉長問道:
  “出了什么事,霍希多爾老人家?”
  農田巡查員報告事情的經過。
  今天早晨,他按照慣常的時間從康比歐樹林巡邏到阿爾讓多葉的邊界。田野上天气晴朗,庄稼長勢可喜,毫無异常情況。可是,正在葡萄園里整枝的年輕人布雷德爾忽然對他喊道:
  “哈咿,霍希多爾老爺爺,你到樹林邊第一個矮樹叢那儿看看吧!你准會看到一對正在調情的小鴿子,不過他倆的年齡加起來准有一百多歲了。
  他循著年輕人所指的方向走去,才鑽進茂密的樹叢,就听到一對男女的說話和喘息聲。他馬上想到,今天准能當場抓獲一對傷風敗俗的狗男女。
  于是,他趴下身軀葡匐前進,活像去抓偷放套圈的偷獵者。果然,正當這對男女在發泄天性的時刻被雙雙抓住了。——事情就是這樣。
  惊訝的鄉長打量這對違法者。那男的看上去已是個花甲之人,而那女人至少也有55歲了。
  他開始審問,先問那個男的。回答的聲音很輕,几乎听不清楚。
  “你的姓名?”
  “尼古拉·博文。”
  “職業?”
  小商人,巴黎,殉難者街。”
  “你們在樹林里干什么?”
  “……??……”小商人沉默不語,低頭望著他肥大的肚子,兩只手平貼在大腿上,一時羞于回答。
  鄉長只得又問道:
  “對鄉政府農田巡查員所說的情況,你有什么异議嗎?”
  “沒有。”
  “全都承認?”
  “是的。”
  “你有什么為自己辯護的嗎?”
  “沒有。”
  “那么我再問你,你是在哪里和你的同案犯勾搭上的?”
  “不,不是同案犯,她是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
  “是的。”
  “那么……那么,在巴黎你們不住在一起嗎?”
  “我們住在一起。”
  “住——在——
  一起,那么……你們這時候在露天里干那种勾當,准是發瘋了,徹頭徹尾發瘋了,我親愛的先生!”
  看來小商人羞愧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他吶吶說道:“是她要我這樣做的!我跟她說過,這是件最不光彩的蠢事。可是,可是,當一個女人的頭腦里轉出一种什么念頭來……你是明白人……她就再也不肯改變主意……”鄉長有點高盧人的詼諧,揶揄著笑道:
  “可是,對你來說,既然不能改變她的主意,那么還是讓她光在腦子里空想想為好,你也就不會被扣押在這這里了,不是嗎?”
  這樣一說撩起了博文先生的火气,他气呼呼對妻子的斥責道:
  “你看,你的詩情畫意把我們帶到什么地方來了!如今落到了如此尷尬的境地。我們這一大把年紀還要為妨害風化罪而上法庭!隨之而來的是不得不將商店關門,不得不把家搬遷到別處去住。否則今后我們的臉往哪儿擱?”
  博文太太轉過身來,看也不看她丈夫一眼,神態自若,全無羞愧之色,嘴唇一動就呱呱呱地講開了:
  “鄉長先生,我的上帝!我明白,我們是多么可笑。不過,請允許我像一個律師那樣——說得更恰當一些,實際上是一個可怜的女人為自己辯護,希望你發發善心放我們回家算了,免得追究法律責任而給我們帶來莫大的羞辱。說來話長,很久以前,當我還是少女的時候,就在這個村庄里認識了博文先生。他是一家小商品店舖的伙計。我是一家服裝店的營業員。一切往事我記清清楚楚,就像昨天才發生的那樣。星期天我常和一個女友到這里玩。她名叫露絲·雷維克。我和她一起住在比加香街。露絲有一個漂亮的男朋友叫西蒙,而我卻沒有男朋友。他們常常帶我一起到這里來。有一個周末露絲的男友笑著對我說,下一次他要帶一個朋友來。我明白他那善意的弦外之意。我故意回答說:‘大可不必,我會自己照料自己的。’不久,我們在火車上碰到了博文先生。當時他長得很帥,一點不像這今天這副模樣。可是,當時我并不因此而遷就他,以后也從來沒有遷就過他。
  “我們到了貝松。那天天气特別好。那是一种令人心醉、令人神往的天气。碰到這种好天气,就是到了今天仍會使我象從前一樣地愚蠢,愚蠢到可怜巴巴。一旦我投身到大自然的怀抱就會頭腦發昏。一望無際的綠野里和風如拂,鳥聲啾啾,麥浪滾滾,飛燕穿柳,青草芳香,還有罌粟花、白菊花——
  別提了,這一切怎不使我發狂!好比本來滴酒不沾的姑娘,如今喝下了整瓶香檳。
  “那天的天气實在太美了,風和日暖,万里無云。如果兩個人彼此對瞅一眼,從對方的眼睛可以窺探到內心的一切,就是透口气也是對方心田的氤氳。露絲和西蒙每隔几分鐘就要接吻一次。他們這樣親熱,我深受感染。然而我們很自重,博文先生和我坐在他們背后,卻彼此沒有一句話。初次相見也不知該說些什么。這個年輕男子拘謹得很。我看到他一副尷尬相,覺得很有趣。后來我和他一起來到小樹林中。那里很清涼,有如涼水沖浴一般。我們默默地坐在草地上。露絲和西蒙取笑我,因為我的表情太一本正經了。接著他倆又一次接吻,盡情心意,旁若無人;情話綿綿,如膠似漆,最后她倆站起身來,一句話也不說,徑自鑽進了綠叢深處,請想象一下,我和一個第一次見面的男青年對坐著,臉上是呆板的表情。他們倆一走開,我就陷入慌亂之中,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開始說話。我問他是干什么的。正如我前面已經講過的,他說是小商品店舖的伙計。這樣我們才閒談開了。不料,這一來倒壯了他的膽,涎著臉要求這,要求那;但都被我嚴辭拒絕了——這對不對,博文先生?”
  博文先生一雙失神眼睛凝視著自己的腳尖,默不作答。她繼續說道:
  “當他覺察到我是個自重的女子,這個年輕的男子開始以正派人的面貌,以正派的方式向我求愛了。從那天起,他每逢星期天必到無誤。他深深地愛上了我,而我也深深地愛上了他。說句老實話,當時他的确很漂亮。長話短說,到9月份他就娶了我。婚后,我們接辦了殉道者街上的那家商店。
  “我們的日子很艱苦,因為生意不景气,几乎無力支付郊游的費用,而且也漸漸地喪失了這种興趣,頭腦里塞滿了各式各樣的事情。生意人想到的首先是錢柜,而不是鮮花。我們就這樣糊里糊涂、不知不覺地都老了,成了循規蹈矩的人,几乎不懂愛情為何物了。只要不感到缺什么,也就不需要什么了。最近營業情況大為好轉,我們不再為糊口擔憂。然而在身上卻發生了不可名狀的變化,莫名其妙的變化。我又開始象個妙齡女郎那樣沉浸于幻想之中,望著滿載鮮花穿越街道而去的車輛,我會流淚。當我靠在賬台背后的圈手椅上的時候,紫羅蘭的芬芳向我襲來,我心頭怦怦亂跳,我會神差鬼使地站起身來,站到店門前,從一排排屋脊之間眺望藍天。
  從街心仰望天空時,天空成了一條河流——一條長河,它蜿蜒地流過巴黎。燕子宛如河里的魚那樣游來游去。我明知我這年齡還有這等遐想是多么可笑!但是,怎么也抑制不住呀!
  一個人長年不停地工作,偶而也會想些別的什么;于是就發生了令人后悔的事情。是的,實在令人后悔。您想想,鄉長先生,我本該与其他女人一樣,有這份權利在樹林里讓戀人親吻30年。我忍不住向往躺在綠樹花叢之中和戀人作愛,那該有多么美好。我白天黑夜都想。我夢想月光映在水面上,甚至想到情愿跳下去淹死自己。
  “起先,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不敢對博文先生吐露這些想法。我清楚地知道他會笑話我的。他會規勸我還是安心推銷線團和縫衣針為好。此外,不怕你笑話,對我來說博文先生已經沒有多大吸引力了。不過,當我顧鏡自怜時,發現自己同樣不再是楚楚動人的了。
  “終于我下定決心慫恿他到當初我們相識的那個村庄去作一次郊游。他毫不遲疑地同意了。
  “當我的雙腳一踏進大自然的時候,我感到整個身心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顆女人的心一下就返老還童了。真的,身旁的這個老頭子仿佛又恢复為當年英俊倜儻的小伙子。我向您發誓,鄉長先生,我一下子醉了。我擁抱他。拼命地吻他,他卻嚇得跳起來,仿佛我會吃了他似的。他連連說:‘你瘋了!
  你怎么一下子發起瘋來了?你想要干什么?’我听不進他的話,只听得我自己的心在說話,我把他拖進剛才的事情,親愛的鄉長先生,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
  鄉長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他站起身來,微笑著說:“你們放心回巴黎去吧,太太!可是,下次不要在野地里孵小鴿子了……”
  趙學銘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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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露荷風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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