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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倒霉!”羅朗老爹忽然嚷了起來。他已經有一刻來鐘呆著不動,兩眼盯著水面,只偶爾用很輕緩的動作抬起一下那一直下到了海底的釣鉤。
  羅朗太太在船尾上打瞌睡,旁邊是應邀來參加這次聚會的羅塞米伊太太。這時她醒過來了,轉頭朝她丈夫說:
  “怎么……嗨!……吉羅姆!”
  這個發火的老頭子回答說:
  “就是不咬鉤。從中午到現在,什么也沒有釣到。只該和男人們一起釣魚;你們這些娘儿們總弄得下船太晚。”
  他的兩個儿子皮埃爾和讓,一個在左舷,一個在右舷,每人在食指上握著一根釣線,同時笑了起來。讓回答說:
  “爸爸,你對我們邀來的客人不太客气。”
  羅朗先生不好意思,請求原諒說:
  “羅塞米伊太太,請您原諒我,我就是這樣的。我邀請太太們來,因為喜歡和她們一道,而一旦到我覺得下面是水時,我就只想到魚。”
  羅朗太太已經完全醒了,以一股神往的神气看著懸崖和大海相接的天際,她喃喃地說:
  “然而,你們這次釣得真不錯!”
  可是她的丈夫搖搖頭表示不同意,同時朝籃子里親切地看一眼。這三個男人抓到的魚在里面還在微微蠕動,發出一陣鱗片粘連和魚鰭張開的嗦嗦的聲音。魚在有气無力地掙扎,張大了那張死气沉沉的嘴哈气。
  羅朗老爹將柳條筐夾在兩腿之間,把它斜倒過來,看看籃底,讓那些由魚鱗組成的銀浪一直淌到舷邊。魚儿們的臨終掙扎加強了,從籃里整個儿升起了一股魚身上的強烈气息,一种有益健康的腥味。
  這個釣魚佬使勁儿用鼻子吸气,像聞玫瑰花香似的,并且認真說:
  “老天爺!真新鮮,這些家伙!”
  后來又接著說:
  “你逮著了多少?你,醫生?”
  他的大儿子皮埃爾是個三十來歲,長著黑色絡腮胡子的漢子,嘴巴上下的胡子都刮得干干淨淨,像個法官。他回答說:
  “啊!不多,三四條。”
  父親轉過來問小的:
  “你呢,讓?”
  讓是個金發大個儿,滿臉胡子,比他的哥哥年輕多了,微笑著低聲說:
  “和皮埃爾差不多,四五條。”
  每回他們都說一樣的謊話,讓羅朗老爹高興。
  他已經將他的釣線挽到了一片漿的槳架上,叉著胳膊大聲說:
  “我再也不在下午來釣魚了。一到十點過了,這就完了。這些坏蛋,它們再也不咬鉤,它們在太陽下睡午覺去了。”
  這個老頭子帶著船老大的高興的神气看著他四周的大海。
  他原是一個巴黎的老首飾商,對航行和釣魚的過分熱愛,使他一旦能靠息金從容過一段朴實生活時就甩開了柜台。
  他于是遷到了勒·阿佛爾,買了一條船成了個業余海員。他的兩個儿子皮埃爾和讓留在巴黎繼續上學,假期里經常來和他們的父親共享歡樂。
  老大皮埃爾比讓年長五歲,出了中學后陸續試夠了各种不同行業的職業,一處又一處,很快膩了一處就立刻又換另一處,找尋新的希望,將近有半打之多。
  最后是醫生行業吸引了他。他抱著那樣的熱忱投入了工作,使他僅花了較短的時間和學習就得到了部頒醫師證。他是個好沖動、聰明、多變而又固執的人,充滿了烏托邦和哲學概念。
  讓的頭發是金黃的,和他哥哥的深色頭發正好相反;他的宁靜也正好和他哥哥的好沖動相反;還有他的溫和也和另一位的好記仇相反。他安分地讀完法律后,在皮埃爾得到醫師證書的同時,他也得到了注冊證書。
  于是兩個人都回家休息一陣,而且兩個人都打算在勒·阿佛爾開業,只要他們在這儿能得到令人滿意的經營收入。
  可是一种隱約的妒嫉,無害的兄弟對抗心情在他們之間開始蘇醒了。這是兄弟姐妹之間潛在的妒嫉,在几乎不知不覺中它慢慢成長,一直到成熟,于是在婚期或者好運降到哪一位身上時就突然爆發了。他們無疑是相愛的,可是他們也互相窺伺。當讓出生時,五歲的皮埃爾抱著一個被寵坏了的小動物的敵視心情,看著這另一頭小動物突然出現在他父母的怀里,受到他們的百般寶貝和親熱。
  讓從童年時起就是溫馴的模范,也是善良和好脾气的模范;漸漸地,皮埃爾在听到總是夸這個孩子時就惱火。在他看來,這种溫和是由于柔順,善良是出于無知而仁慈是出于盲目。他們的父母,這對心气平和的人,總在想要他們的大儿子得到中等的、差強人意的位置,責怪他總不定心、他的狂熱,責怪他多次流產的嘗試和所有那些好高騖遠、追求虛榮職業的無效沖動。
  等到他長大成人,沒有人再對他說:“瞧讓,學學他”了,可是每當他听到說“讓做了這,讓做了那”時,他很清楚其中的含意和藏在里面的諷喻。
  他們的母親是個有條理的婦人,一個略為多感而節儉的布爾喬亞女人,天賦一顆出納員式的溫和的心,通過共同生活中的种种小動作,她每日不斷增強了這兩個大儿子之間的小敵對情緒。然而,這時有件不大的事情攪亂了她的宁靜。她怕事情會變得复雜化。因為在去年冬天,當她的儿子還在各自完成他們的專業課時,她認識了一個新朋友,一個女鄰居羅塞米伊太太,一個兩年以前死于海事的遠航船長的寡婦。這個寡婦才二十三歲,十分年輕,是個懂得隨遇而安的能干寡婦,像一個無所拘束的動物,由于她見過、遇到過、懂得并衡量過各种可能的遭遇,她用嚴格、善良、健康的心來判別它們;現在已經養成了習慣,在晚上帶上一方繡花活到這個讓她喝上一杯茶的友善鄰居家來聊聊天。
  羅朗老爹不斷受到他海員派頭的狂熱刺激,不斷向他們這位新女朋友詢問有關故去的船長。她無拘無束地給他們說他的航行,他過去的故事,像個通情達理、順從听話而且愛生活、尊重死者的女人。
  這兩個儿子一回來,發現呆在家里有個漂亮寡婦,立刻對她獻殷勤,主要是為的互相較勁,而不是出于想討她的歡心。
  他們的小心謹慎的母親積极希望他們中間有一個能成功,因為這個少婦富有。但是,她也极不愿意另一個因此有什么苦惱。
  羅塞米伊太太有一頭金發和一對藍眼睛,一圈有一點儿風就飛起來的細絨頭發,一副膽大、放肆、好斗的神气,一點不像她心地的聰明多智。
  她看來比較喜歡讓,由于性格相似,比較接近他。然而這种選擇只表現在聲音和視線上几乎覺察不出的差別中,還有就是有几次她接受了他的意見。
  她像是猜到了讓的議論會證實她自己的意見,而皮埃爾的議論必然會完全不同。當她談到醫生的一些概念,他關于政治、藝術、哲學、道德的概念時,她有時會說:“您那些廢話”。這時他用一种法官式的冷酷眼光看她,意在訓斥這些女人乃至所有的女人:這些窩囊的人!
  在他的儿子回來以前,老爹羅朗從不邀她去參加釣魚,也從不帶他的妻子去,因為他喜歡在天明以前和一個退休的遠航船長博西爾同去,在漲潮的時候到碼頭上碰頭,還有一個別名叫讓·巴的老水手帕帕格里負責管船。
  然而,上星期的一個晚上,當羅塞米伊太太在他們家吃晚飯時,她說:“釣魚該是很好玩的,是嗎?”這位老首飾商,在熱情之中受到鼓勵,起意要傳授釣魚,用傳教士培養信徒的方式大聲說:
  “您想去嗎?”
  “真想。”
  “下星期三怎樣?”
  “好的,下星期三。”
  “您是能早上五點動身的那种女人嗎?”
  “啊,不是,正相反。”
  他失望了,涼了下來,立刻對這項自發的邀請動搖。
  然而他仍然問道:
  “您几點能動身?”
  “喲…九點!”
  “不能再早點?”
  “不,不能再早,這已經太早了。”
  這位老頭儿猶豫了。那肯定會什么也釣不到,因為太陽一熱,魚儿就不再咬鉤。可是那兩兄弟迫不及待要安排這次聚會,當場就將一切組織安排好了。
  于是在第二個星期的星期三,珍珠號就在埃芙岬的白色岩岸下拋了錨,一直釣到中午;而后小睡,接著再釣,這回什么也沒有釣著。羅朗老爹后來不久發現羅塞米伊太太實際是只愛也只欣賞到海上溜溜;所以當他看到釣線不再動時,在沒來由的不耐煩中使勁罵了聲倒霉,這气既是對著抓不到的魚,也是對著毫不關心釣魚的寡婦。
  這時,他抱著激動貪婪的快活心情看著抓來的那些魚,他的魚;而后抬眼看看天色,注意到太陽已經低了,說:
  “嘿!孩子們,我們是不是往回走點儿?”
  這兩位收了線,卷起來,將洗干淨了的魚鉤勾到軟木塞上,等著。
  羅朗已經站了起來,用一個船長的方式察看天邊,說:
  “不會有風,划吧,孩子們。”
  忽然間他胳膊朝北一伸,接著說:
  “瞧,瞧,南安普敦的船。”
  平靜發光的無垠海面像一幅展開了的藍色織物,閃耀著金色的火紅的光,遠處,順著他指出的方向,在粉紅色的天空中升起了一道黑云。在云下面极遠處,人們可以看到一艘從遙遠的地方看來像是很小的船。
  向南還看得到許多別的煙云,都來自勒·阿佛爾的防波堤附近,人們只能勉強看出那條白線和在端頭直直地豎著像一只角似的燈塔。
  羅朗問道:
  “今天是不是‘諾曼地號’該進港了?”
  讓回答說:
  “是的,爸爸。”
  “將單筒望遠鏡給我,那邊的船我想就是它。”
  這個老爹拉開了筒管,架在眼上調好焦距,找到視點,忽然間為看清楚了而高興之极:
  “對,對,就是它,我認識它的雙煙囪。您要看嗎,羅塞米伊太太?”
  她拿起了這玩意儿對著大西洋的遠處。也許她沒有對准它,因為她除了一片藍和一個彩圈,一個圓的虹彩之外什么也看不清,而后是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一些時圓時缺的東西,叫她心慌。
  她將望遠鏡還回去的時候說:
  “我從來不知道用這种儀器,這玩意儿也讓我那位整小時呆在窗子前面看船經過的丈夫生气。”
  被得罪了的羅朗老爹回答說:
  “這得怪您的眼有毛病,因為我的望遠鏡是出色的。”
  接著他把望遠鏡給他的妻子:
  “你看嗎?”
  “不,謝謝,我早就知道我下行。”
  羅朗太太,一位四十八歲,但是看起來不像這個年齡的女人,像是比所有的人都更享受到這次旅行和這一天的日暮黃昏的樂趣。
  她的栗色頭發才開始轉白。她的神气安詳講理,一副叫人高興看到的善良福气模樣。通過她儿子皮埃爾的格言,她懂得了錢的价值,但這毫不妨礙她体味幻想的魅力。她喜愛閱讀小說詩詞,不是喜歡它們的藝術价值,而是因為它們喚醒了她心中的多情善感。一首常常是平庸的,也常常是不高明的詩,使得那根被她稱作弱小的心弦振動,給她一种近似清晰的神秘愿望的感覺。她耽于這种淡淡的感傷,它們略略扰亂了她平衡得像一本帳似的平靜的靈魂。
  自從到了勒·阿佛爾以來,她往日十分纖秀柔軟的身体因為顯然發福而變得沉重了。
  這個海上黃昏使她十分高興。她的丈夫并不凶,對她罵罵咧咧就像那些店里專斷的頭儿說粗話,實際并無惡意也不生气,對他們說來下命令就是咒罵。在陌生人面前他保持端正態度,但在家里他就撒野而且裝成凶相,其實他對誰都怕。她呢,由于伯吵吵嚷嚷、怕吵架、怕白費解釋,總是讓步,從來什么也不要求;長久以來,她就不曾敢要求羅朗帶她到海上轉悠過。因此她高高興興地抓住了這次的机會,品味了這次難得的新鮮娛樂。
  從出發以來,她就完完全全,全身心地縱情于在水上的隨波逐流。她什么也不想,她既沒有隨回憶沉浮也沒有忘情于冥思,她的心靈也和她的軀体一樣像浮在什么軟軟的、流動的、微妙的物体之上,它輕輕地搖晃她,使她昏昏欲睡。
  當做父親的命令回去,說:“走,就位准備划”時,她微笑地看著她的兩個儿子脫去了外衣,挽起他們襯衫的袖子,一直到裸露了他們的胳膊。
  最靠近這兩個女人的皮埃爾拿起了右舷的槳,讓拿左舷的槳。他們等著老板喊:“齊進!”因為他堅持一切操作按正規進行。
  他們一塊儿同時用力,先讓槳下水,接著向后仰倒同時使出全力扳槳,于是開始了一場顯示体力的競賽。他們來時是使帆慢慢走的,可是現在風下去了,而兩兄弟的男子豪气在彼此對比的前景中立時顯示了出來。
  當只有他們和父親一起出釣時,他們沒有人駕馭船。因為羅朗一邊整理釣線一邊看著船走,他用手勢或者一句話指導船走:“讓,輕點”,“該你,皮埃爾,使勁”。或者他說:“划呀,一呀!划呀,二呀!胳膊加點儿油。”原來思想開小差的加把勁、原來過火的降了點溫,于是船頭調正了。
  皮埃爾開始時占著优勢,咬著牙,皺著眉,兩腿挺直,雙手把緊了槳,他每使一次勁就使它整個儿划到頭;于是珍珠號偏著一邊走。將后座讓給兩個女人的羅朗老爹坐在船頭大聲嚷嚷命令說:“輕點儿,老大——使勁,老二。”老大气得更使勁,而老二對付不了這种出格的划法。
  這個船老大最后下令:“停下!”這兩把槳同時舉了起來。于是讓根据他父親的命令單獨划了一會儿。可是從這時開始,优勢到了他這邊;他興奮了,活躍起來,而气喘噓噓的皮埃爾被使勁的那陣高潮累垮了,支持不住而且喘了。跟著有四次,羅朗老爹喊停划,讓做哥哥的喘口气,調正改道了的船。這時這個醫生,一腦門子汗,面色發白,又羞又怒,結結巴巴地說: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搞的,我的心有些痙攣。我開頭原本很好,可是這事儿讓我動彈不得。”
  讓問道:
  “你要不要讓我一個人來搖雙槳?”
  “不,謝謝,馬上就會過去。”
  煩了的母親說:
  “瞧,皮埃爾,這又有什么意思?把自己弄成這种樣子,你可不是個孩子了。”
  他聳聳兩肩,又重新划起來。
  羅塞米伊太太像是沒有看見,沒有懂,也沒有听見。她纖秀的金發腦袋跟著船的每個動作,向后突然漂亮地一仰使她的秀發飄到她的臉上。
  然而羅朗老爹喊道:“注意,亞爾培王子號赶上我們了。”于是大家都望過去。遠遠地、低低地,南安普敦這條兩個煙囪向后傾斜,兩個黃滾筒圓得像兩個臉蛋子的船正全速赶上來。它載著些乘客和張開了的傘。它喧鬧快速的輪槳,拍打著變成水沫后重新掉下來的水,使它有一种匆匆忙忙的神气,一种緊張的郵船的气派;船頭直直地截開水面,激起了兩片薄薄透明的波浪沿著船舷滑過。
  當這條船靠近珍珠號時,羅朗老爹舉起了帽子,那兩個女人搖動她們的手絹,在越走越遠的大船上大約有六七把陽傘在使勁地搖晃著回答這些敬禮,在它后面平靜發光的海面上留下了几道緩緩的波濤。
  人們還看見一些別的船,也冒著黑煙,從天邊的各處,朝著短短的白色海堤駛過去。這長堤像一張嘴,把它們一艘又一艘地吞了下去。那些漁船和輕桅的大帆船在天際滑過,由看不見的拖船拖著,有快有慢,從各個方位朝這個吞食船的妖魔駛過來;它也有時像吃得過飽,于是朝大海吐出了一批大客輪、雙桅橫帆船、縱帆船、裝著亂七八糟的樹枝杈的三桅船。在大洋的平坦海面上那些行色匆匆的輪船左一條右一條地駛出去;而被拖來的汽艇甩下的那些大帆船靜靜呆著,雖然它們大桅樓的頂桅上挂的是白帆、褐帆,在落日下卻映成了紅的。
  羅朗太太半眯著眼低聲說:
  “天哪!這大海真是美啊!”
  羅塞米伊太太雖然并沒有任何傷心事,卻長吁了一聲回答說:
  “是的,可它有時候也真造不少孽。”
  羅朗叫道:
  “瞧,這是諾曼地號在進港了。它真雄偉,是嗎?”
  然后他介紹對面的海岸,這邊的,那邊的,在塞納河口的另一邊,他說:“這個河口有二十公里寬。”他指出維爾城、特魯城、胡爾門、呂克、阿羅芒墟,岡河和使得一直到瑟堡的航程都變得危險的卡爾瓦多斯岩區;接著他議論塞納河的沙洲問題,這些沙洲隨著潮汐移動,使得基依伯夫當地的引水員也有時上當,除非他們天天跑這條航線。他指出注意勒·阿佛爾如何將上、下諾曼地分開。下諾曼地平坦的海岸以牧場、草地、田地的方式坡降下去,一直到海。上諾曼地的海岸相反,是陡直的大片峻峭如斬、犬牙嵯岈的立壁,一直到敦刻爾克都是一片無垠的白岩,在每一個凹口里都藏著一個村子或者一個港埠;如:埃特雷塔、費岡、圣·瓦勒里、特列港、蒂哀帕等等。
  那兩個女的一點也沒有听,被舒适愜意弄得麻痹了,沉迷在到處是船的大洋景色里,那些船像在自己洞邊來來往往的動物。她們的不說話一半也是被廣闊的水涯天際鎮住了,被使人心平气凝的輝煌落日醉得沉默不語了。只有羅朗說個不停,他是個無憂無慮的人。這些女人比較容易激動,有時沒有特殊原因,也會為一個無意義的聲音弄得發火,仿佛那是什么粗話。
  當船到埠的時候,看船的水手帕帕格里將手伸給太太們幫她們上岸進城。一大群逍逍遙遙的人也回來了,這是群每天在漲潮時刻到防波堤上去的人。
  羅朗太太和羅塞米伊太太在前面走,三個男的跟著。走到巴黎街上時,她們有時在時髦服裝或者金銀首飾店前停下來,仔細看看一頂帽子或者一件首飾;交換一陣意見以后又重新往前走。
  在交易所廣場前面,羅朗按他的每日常規,仔仔細細地觀察泊滿了的商船錨地,這類船還侵伸到了別的錨地里。在那一帶,那些大船,一艘貼著一艘,列成四五行。在一片延伸到几公里長的碼頭上各种各樣的桅杆數不清。所有這些桅杆和桁上、桅上的粗索將城里這一塊開闊地构成了一個大枯樹林的景象。海鷗在這個沒有樹葉的林子上面盤旋,找到机會就像一塊石頭下墮似的去攫取扔到水里的殘食。一個往頂上桅挂滑車的見習水手爬在那儿仿佛在找鳥窩。
  羅朗太太問羅塞米伊太太說:
  “您愿意和我們一起不拘形式的吃頓晚飯,這樣一塊儿結束這一天嗎?”
  “真好,很高興。我就不客气地接受了。今晚單獨回去實在太冷清。”
  皮埃爾听到了,開始為這個年輕女人的隨隨便便感到生气,喃喃地說:“行啦!瞧,現在這個寡婦算粘上了。”他叫她做寡婦已經有几天了。這個并不帶任何含意的字,因為音調使讓感到刺耳,在他听來像是惡意的而且傷人。
  于是一直到房子的門檻前,這三個男人都沒有再說一個字。這是在“美麗諾曼地路”上的一幢狹長的房子,有底層和兩個小二層。女佣約瑟芬是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低工資的鄉下女佣,她那股鄉下人的呆气和老像吃惊的樣子特別突出。她來開了門,關上后,跟著主人們一直走到一層的客廳里,接著她說:
  “有位先生來過三次了。”
  這位說話向來連喊帶罵的羅朗老爹嚷道:
  “來的是誰,連個狗名也沒有?”
  她對主人的大嗓門從不在乎,回答說:
  “公證人家的一位先生。”
  “哪位公證人?”
  “勒·加尼先生家的。”
  “這位先生說了些什么?”
  “說勒·加尼先生晚上親自來說。”
  勒·加尼先生是公證人,也多少算羅朗先生的朋友,他承辦他的事務。說是他要晚上來,就是說他有緊急要事。這四位羅朗,大家眼對眼看著,對這個消息感到不安;因為財產不多的人對一個公證人要來干預大都會如此:它會引起一大堆合約、嗣承、訴訟之類的想法,一些盼望著的或者叫人害怕的事情。這位父親沉默了几秒鐘后喃喃地說:
  “這能要談什么呢?”
  羅塞米伊太太開始笑了:
  “行啦,這是件遺產,我能保證。我帶來了好運。”
  可是他們沒有盼過能有哪個能給他們留下遺產的人去世。
  羅朗太太天賦有記憶親戚的好記心,開始研究她丈夫那邊和她自己這邊的親戚關系,追溯家系,清理表親分支。
  她帽子都還沒有脫就問:
  “說說,老爹(她在家里叫她的丈夫‘老爹’,在陌生人前有時叫他‘羅朗先生’)說說,老爹,你想想看是誰和約瑟夫·勒伯呂結婚的,第二次結婚?”
  “是的,杜梅尼家的小姑娘,一個文具商的女儿。”
  “他有孩子嗎?”
  “哦相信有四五個,至少。”
  “不對。這樣他那儿什么也不會有。”
  她已經被這种探索激奮起來,對此寄予自天而降的使生活略得改善的希望。可是很愛母親的皮埃爾知道她有點儿善于幻想,怕這個消息不是好消息而是坏消息,代之的是一個略略痛苦的、一個略略悲傷的消息,一件幻滅的消息,因而阻止她想下去。
  “你別瞎高興了,媽媽,現在沒有‘美國叔叔’了!我宁可相信這是件有關讓的婚事。”
  全都對這個想法感到惊奇,而且讓變得有點儿惱火,因為他的哥哥竟在羅塞米伊太太前面說這种話。
  “為什么是我而不是你?這种說法太可討論了。你是老大,因此首先應當考慮的是你。而且我呀,我不想結婚。”
  皮埃爾冷笑說:
  “那么你是多情人?”
  另一個不高興了,回答說:
  “難道只有多情人才會說還不打算結婚?”
  “啊!對了,這個‘還’字把一切都更正了;你在等待。”
  “就算我等吧,要是你這么想。”
  可是羅朗老爹听著也在考慮,忽然想到最可能的解答:
  “天哪!我們真是太蠢,讓我們絞盡腦汁。勒·加尼先生是我們的朋友,他知道皮埃爾在找一家醫務室,讓在找一間律師事務所,他為你倆中的一個找到了位置。”
  這太簡單而且可能,使所有的人都同意了。
  “飯備好了。”女佣說。
  于是各人都回房間,好在洗完手后坐上桌子。
  十分鐘以后,他們坐在樓下的小餐廳里吃飯。
  開始時,几乎沒有說話。過了几分鐘后,羅朗重新對公證人的拜候感到奇怪。
  “總之,為什么他不寫几個字來,為什么讓他的文書來了三次?為什么他自己要來?”
  皮埃爾認為這很自然。
  “很可能他要求立刻回答,并且他可能要給我們說點儿要保密的話,不太想寫下來。”
  于是他們變得心事重重,而且四個人都對邀來的這個外人感到不便,她妨礙了他們的討論和應當采取的決定。
  當公證人來的時候,他們回到了客廳里。
  “您好,親愛的公證師。”
  他尊稱勒·加尼先生為“公證師”,這是所有公證人名字的前銜。
  羅塞米伊太太站起來說:
  “我走了,我很倦了。”
  大家略略挽留了她一下,可是她一點不讓,也不像平常常做的那樣,讓三個男人里的一個送她。
  羅朗太太赶快走到新來客旁邊說:
  “請喝杯咖啡,先生!”
  “不要,謝謝,我剛吃過飯來。”
  “那么,喝杯茶?”
  “我不說不,可是請待會儿,我們先談談正事。”
  這几句話以后是一陣子寂靜,只听到擺鐘有節奏的聲音和樓下笨手笨腳的女仆洗鍋的聲音,那連門口都能听到。
  這位公證人說:
  “您在巴黎是不是認識一位馬雷夏爾先生,雷翁·馬雷夏爾?”
  羅朗兩口子同聲歡呼道:“這沒有錯!”
  “這是你們的一個朋友?”
  羅朗慎重說:
  “最好的朋友,先生,他可是一個巴黎迷,他總是逛大街。他是財政處的頭儿,自從我离開首都后就沒有見過他。后來我們又斷了通信。您知道當相互离遠了以后……”
  公證人嚴肅地說:
  “馬雷夏爾先生去世了。”
  這一男一女同時作了一個听到這類消息時人們常作的悲傷的吃惊小動作,雖有的暈厥有的不暈厥,但都很快。
  勒·加尼先生接著說:
  “我在巴黎的同行剛通知我,他遺囑中的主要安排,其中立你們的儿子讓,讓·羅朗先生為他全部財產的嗣承人。”
  大家如此震惊,以致找不出一句話來說。
  羅朗太太是第一個,控制了她的感情,結結巴巴地說:
  “我的天哪,可怜的雷翁……我們可怜的朋友……我的天……死了!”
  在她的眼眶里淌出了眼淚,女人們的靜悄悄的眼淚,從心靈里出來的淚珠儿,如此晶瑩,它流到了兩腮上,看來如此痛苦。
  可是羅朗思想中主要不是不幸帶來的悲哀而是所宣布的希望。他雖然不敢直接問這一遺囑的條文和財產的數字,但為了達到這個令人關心的問題,他問道:
  “他是怎么死的,這個可怜的馬雷夏爾?”
  勒·加尼先生完全不知道。他說:
  “我只知道死者沒有直接嗣承人。他將他的按百分之三年息收年金兩万多法郎的全部財產留給了你的第二個儿子,他見到他出生、長大,而且判定他值得這份遺贈。如果讓先生拒絕接受,遺產將贈給孤儿。”
  這位父親已經按捺不住他的高興,他嚷道:
  “老天爺!這真是出自心靈的好意。我呀,要是我沒有下代,我也決不會忘記他這個好朋友!”
  這位公證人微笑著,他說:
  “我也很高興親自來向你們宣布這件事。給人報告好消息總是受人歡迎。”
  他一點都沒有想到,有這個好消息是由于一個朋友,一個羅朗老爹最好的朋友去世;羅朗老爹自己也一下子忘記了剛才認真聲明的深交。
  只有羅朗夫人和她的兩個儿子保持了憂愁的面容。她一直略略流淚,用她的手絹擦干兩眼,而后捂住她的嘴,制住大聲歎息。
  那位醫生喃喃說:
  “這是個好人,很重感情。他常邀我們去吃飯,我的弟弟和我。”
  讓張大了晶瑩的眼睛,保持著他右手捏著漂亮的金色胡子的習慣姿勢,從開頭順著理下去直到最后一根,像是要將它拉長拉細。
  他兩次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合适的話。后來思考了好久,也只想到說:
  “他真是很愛我。我去看他的時候,他總是吻我。”
  可是那位父親的思潮澎湃,它繞著這筆已經聲明,已經确認的遺產奔騰,只要明天說聲接受,這筆藏在那家門后面的錢就會進這家的門。
  他問道:
  “不存在什么可能的困難嗎?……沒有手續……沒有爭論?……”
  勒·加尼先生好像很定心:
  “沒有,我巴黎的同行對我表示這局面好像十分清朗。只要有讓先生的接受書。”
  “太好了,那么……那財產很清楚嗎?”
  “很清楚。”
  “所有的文件手續都完備了?”
  “全都完備。”
  這個老首飾商突然感到有點慚愧,一种由于迫不及待要搞清情況而引起的、直覺的、但短暫而不明确的慚愧。于是他接著說:
  “您很清楚,我之所以立刻向您問所有這些事情,是為的免得我的儿子有他看不到的不同意的地方。有的時候有債務,某种難以處理的情況,我會知道嗎?我?于是卷進了理不清的荊棘叢里。總之雖不是我嗣承,可是我得為小的想在前面。”
  在這家里,人們總是將讓叫成“小的”,雖然他的個儿比皮埃爾大得多。
  羅朗太太好像忽然從夢里醒過來,像想起了老遠以前几乎忘卻了的,她從前听說過的,而她還不太有把握的一件事;她結結巴巴地說:
  “您是說我們可怜的馬雷夏爾將他的財產給了我的小儿子讓?”
  “是的,太太。”
  于是她簡單地說了聲:
  “這真叫我太高興,因為這證明他愛我們。”
  羅朗已經站起來:
  “親愛的公證師,您要不要我的儿子立刻簽接受書?”
  “不……不……羅朗先生。明天,明天在我的辦公室,要是對你們合适的話,在下午兩點。”
  “太好,太好,我很同意。”
  于是已經站起來了的羅朗太太,已經轉哭為笑,她向公證人邁前了几步,將手放在他的椅背上,用一個母親感恩的溫和目光看著他,問道:
  “那么這杯茶呢,勒·加尼先生?”
  “現在,我很高興,要,太太。”
  文仆被叫來,開始拿來了一些存放在很深的白鐵桶里的干點心,這些無味破碎的英國糕點像是為了鸚鵡的嘴烤出來的,裝到了焊起來的鐵盒子里是為了環球旅行使用。而后她接著找來些折成方形、發灰的餐巾,這是些在窮人家庭里從來不洗的茶巾。她第三次送來了糖罐和茶杯,最后她去燒水。于是大家等著。
  人們沒有什么可說的,該想的太多而無話可說。只有羅朗太太找了些話說。她描述釣魚的聚會,稱贊珍珠號和羅塞米伊太太。公證人反复說:
  “真動人,真動人。”
  羅朗像在冬天燒著爐子的時候似的,將腰靠在壁爐的大理石上,手插在口袋里,嘴唇動個不停像在吹哨,再也定不下心來,苦苦壓住想盡情發泄全部高興的迫切愿望。
  這兩兄弟坐在中央獨腳圓桌左右兩邊,同樣的椅子里,一樣地交叉著兩腿,定神看著他們前面,姿態一樣,但是表情不同。
  茶終于出來了。公證人拿起來,放過糖,在里面浸了浸一小塊太硬的餅干,使它好咬,喝過茶,而后站起來,握過手,走了。羅朗重申說:
  “說定了,明天兩點到您那儿。”
  “講定了,明天兩點。”
  讓一個字也沒有說。
  分手以后,仍沉寂了一陣,后來羅朗老爹走過去,張開兩手在他小儿子的兩肩上拍拍叫道:
  “嘿!該死的走運鬼,你不親親我!”
  于是讓微微一笑,吻了他的父親,一邊說:
  “我覺得好像并非必要。”
  可是這個好好先生再也禁不住興高采烈了。他走來走去,用他笨拙的手指頭在家具上彈鋼琴,在腳后跟上打轉,反反复复地說:
  “多交運!多交運!這回交了一個好運!”
  皮埃爾問道:
  “您過去就和這位馬雷夏爾很熟?”
  這位父親回答說:
  “天老爺,他每天晚上都到家里來。你該記得很清楚那些出門的日子是他送你上中學;而且他常吃過晚飯再送你回。還有,是的,生讓的那天早晨是他去找的醫生!當你媽媽覺得難受的時候,他正在我們家吃早飯。我們立刻明白是什么發作了。于是他跑了去。匆忙里他拿了我的帽子當做他的。我想起這件事,因為后來我們對這事笑了好久。可能他在臨終時也想起了這些細節;而且由于他沒有一個嗣承人,他就想:‘瞧,這小家伙出世時我也出了一把力,我要把我的財產給他。”
  羅朗太太躺在一張安樂椅里,像在回憶里迷失了。像出神思索似的,她喃喃地說:
  “唉!這是個好人,很忠誠老實,照這個年頭說來,是個少有的人。”
  讓站起來了,他說:
  “哦想去散步,走一截子路。”
  他的父親吃惊了,想留他下來,因為他們得談談,定個計划,作出些決定。可是年輕人借口有個約會,堅持自己的意見。而且認為在拿到遺產之前有的是時間來考慮。
  于是他走了,因為他希望獨自一個人好思考。接著輪到皮埃爾跟在他的弟弟之后,過了几分鐘也說他要出去。
  等到單獨和他妻子在一起時,羅朗老爹把她抱在怀里,在每邊面頰上吻了六次,并且為了答复一個她曾多次對他提出的責備說:
  “你瞧,親愛的,在巴黎多呆下去,為孩子們再弄得筋疲力盡對我并無任何好處;反之,遷到這儿來,使我恢复了健康。對我們而言,這財富是自天而降的。”
  她變得很嚴肅了,說:
  “它對讓是自天而降了,可是皮埃爾呢?”
  “皮埃爾!可他是醫生,他能賺……大錢……而且他弟弟會為他做點什么。”
  “不,他不會接受。而且這遺產是讓的,就都得是他的。這一來,皮埃爾會大不利。”
  這個老好人像是煩惱了。
  “那么,我們遺囑里給他多留一點,我們。”
  “不,這也不是十分公平。”
  他嚷起來:
  “啊!好吧,見鬼去!你要我怎辦,我?你總是能找到一大堆不高興的想法。你把我的興致全給毀了。瞧吧,我該睡去了。晚安。反正一樣,他碰上了好運,一個難辦的好運!”
  于是他走了,仍然高高興興的,對如此慷慨的死了的朋友沒有一個字表示遺憾。
  羅朗太太在燈芯燒焦了的燈前開始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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