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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然而,在夢魂不安的睡眠里,醫生只是全身麻痹地躺了才一兩個小時。當他在關了門窗的溫暖房間里,從黑洞洞中醒來時,還沒有能開始思索,就又感受到痛苦的壓抑;這是在痛苦狀態下入睡時給我們留下的精神上的不适。仿佛昨夜打擊我們的不幸乘我們休息的時候鑽進了我們的体膚,好像經歷了一場寒熱似的又痛又疲勞。猛然間,想過的事又回到了他腦海里,于是他在床上坐起來。
  他慢慢地,一件又一件地重拾起所有的論點,這些論點曾在防波堤上的汽笛聲中折磨過他。他越想,疑點就越少。他感到被自己的推理硬拽到了令人受不了的肯定結論,就像被一只扼住了脖子的手拽著。
  他渴,他熱,他心砰砰跳。他站起來想推開窗吸點儿空气。正當他站起來時,他听到隔著牆一陣輕輕的聲音。
  讓安安靜靜地睡著,輕輕地打著呼嚕。他睡著,他!他一點沒有感到、沒有猜到,一個結識了他母親的男人給他留下了他的財產。他得了這筆錢,認為這是公正的,自然的。
  他睡著了,有錢而且心滿意足,不知道他的哥哥痛苦悲傷得喘不過气來。對這個無憂無慮、心滿意足、打呼嚕的人,他升起了一腔怒火。
  昨晚,他可以敲他的門,走進去,坐到他床邊,在他突然醒來的惊愕中對他說:“讓,你不該保留這筆遺贈,它明天就會使人怀疑我們的母親,使她蒙上恥辱。”
  可是今天他不能再說了,他不能告訴讓,說他毫不相信他是他們父親的儿子。他現在將他發現的這個恥辱保留埋藏在他心里,對所有的人瞞起他看到了的污點,任何人都不該發現,即使是他的弟弟,尤其是他的弟弟。
  他現在几乎不再徒然幻想公眾輿論的尊敬了。他但愿即使人人罵他的母親而他仍知道她清白無辜。他!他怎能忍受每天就在她身旁生活,卻在看著她的時候相信她曾由于一個外人的撫愛而生下了他的弟弟?
  然而她何等安詳平靜,她顯得何等自信!像她這樣一個女人,一個心靈純洁、心地正直的女人在欲情的拖拽下能墮落,而以后一點不露出悔恨和良心不安的回憶嗎?
  唉!悔恨!悔恨!它們該當在頭几次的時候有過,使她痛苦過,后來它們就消失了,和一切一樣消失了。肯定她曾為她的過失哭泣過;于是漸漸地,几乎忘記了。是不是并非所有的女人,人人都具有這种奇妙的忘卻的本領,使得她們在几年以后几乎認不出她們曾讓他吻過她的嘴唇,讓他摟過她整個儿肉体的男人呢?那個吻像一聲霹靂,那場愛情像一陣風暴刮過,而后生活又重新平靜如晴天朗朗,重新開始和過去一樣。又有誰會去記過眼煙云?
  皮埃爾沒法再呆在床上了!這座房子,他父親的房子傾坍了。他感到房頂壓在他頭上,四壁逼得他憋气。因為他太渴了,他點燃了他的蜡燭,到廚房的濾水器里去找一杯清水喝。
  他下了兩層樓,后來當拿著灌滿了的高頸瓶上樓時,他穿著襯衣就坐在有一股涼風吹過的樓梯上。沒有杯子,他就像一個气喘吁吁的信使從長脖瓶頸里喝。當他不動的時候,房子里安靜得叫他心里不宁;而后他一點一點地辨出了各种极輕微的聲息。首先听出的是餐廳里座鐘一秒一秒的滴嗒聲,像不停地越來越響。后來他又听到一陣打呼嚕的聲音,一個老人的呼嚕,短、吃力而且令人難受,毫無疑問是他父親的。他被一個剛剛從他心里冒出來的想法弄得气忿极了:在這同一房子里打呼嚕的兩個男人,這個父親和那個儿子,竟完全彼此不相干!沒有任何聯系,那怕最起碼的把他們連在一起的也沒有,而他們竟不知道!他們互相親親愛愛地說話,互相擁抱,對許多同一事情共同歡欣鼓舞,相互同情,仿佛流在他們血管里的是同樣的血液。在世界上兩個极地出生的人也不能比這對父子有更大的万不相關。他們以為相愛,是由于在他們之間有個謊話已經長大。這是一個制造了這份父子情的謊話,一個很難能揭穿的,并且除了他,除了這個真實的儿子之外,永遠無人會知道的謊話。
  然則,然則若是他錯了呢?怎么能知道呢?唉!只要有點儿那种相似之處,那种能標志出一脈相承、由祖及孫輩相傳的奧秘相似之處,那怕是很輕微的,但凡能体現在他的父親和讓之間就行。他作為一個醫生,只需要有一點儿就可以認出來:頦骨的形狀,鼻子的曲線,兩眼的間距,牙齒和皮膚的性質!那怕再少一些:一個姿勢,一种習慣,一种生存方式,散發的气味,瞧一眼時的某种很特別的典型方式,都行。
  他找來找去,一點也想不出來,沒有,一點沒有。但是他沒有好好看過,好好觀察過,沒有什么理由會發現這些難以覺察的表征。
  他站起來打算回到他的房間里,于是慢吞吞地,一邊想著一邊上樓梯。在經過他弟弟門前的時候,他干脆停下來,伸出手打算推開門。他從心里冒出了一种不可抑止的愿望,想立刻看到讓,詳細地觀察他,在他睡著的時候突然去看他,抓住他面龐平靜,放松了皺紋,平平靜靜,生活里的怪像都沒有了的時机。這樣他就抓住了相貌在靜止時的秘密;假使有某种相像存在,就可以看出來,也就不會放過。
  但是假使讓醒了,他說什么呢?怎樣解釋這种拜訪呢?
  他站著不動,手指抓住了門鎖,一邊心里找個理由、借口。
  他一下子想起了八天以前他曾借給弟弟一小瓶阿片配止牙痛。他自己這晚上會痛,為此來將藥取回去。于是他進去厂,跟著腳,像個小偷似的。
  讓十張著嘴,想睡得像條牲口。他的胡子和頭發在白色的床單上像一攤金色的斑漬。他一點也沒有醒,只停住了呼喀。
  皮埃爾彎下腰,目光貪婪地觀察他。不,這個年輕人不像羅朗;這時,在他心里又一次記起了那個不見了的馬雷夏爾小肖像的紀念品。他該把它找出來!也許看到它時,他就不會再怀疑。
  他的弟弟動了動,很可能是受到了他在場的干扰,或者由于他蜡燭的微光透過了他的眼皮。于是這個醫生提起了腳跟朝門退出去,他悄悄關上門,然后回到他的房間里,但是他沒有躺下。
  白天來得很晚。餐廳里的擺鐘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報點,它的打簧聲音沉重粗濁,這個小小的時鐘設備像吞下了一口教堂里的大鐘。這些報點的聲音爬上了空蕩蕩的樓梯,穿過牆壁和房門消亡在房間深處睡者遲鈍的耳朵里。皮埃爾在房間里橫橫豎豎地走,從他的床走到他的窗前。他該怎樣辦呢?他感到要在家里過這一天太糟心了。他仍舊要獨自呆著,至少到第二天,好思考,安定下心,堅強自己,好面對他該當重新開始的每日生活。
  好吧!他到特魯維去,看人群在沙灘上擠來擠去。這會使他分心,改變他思緒的气氛,給他時間,讓他准備好應付他發現了的可怕的事情。
  晨曦剛剛出現,他就梳洗穿衣。霧已經散了,天晴,很明朗。由于去特魯維的船要到九點才离埠,醫生想他應當在動身前親他的母親。
  他一直等到她每天早晨起來的時候才下樓去。在他碰到門的時候他的心跳得這樣厲害,得站住吸口气。他放在門鎖上的手發軟發抖,几乎連擰緊門把手的輕微力气都沒有。他敲敲門。他母親的聲音問道:
  “是誰?”
  “我,皮埃爾。”
  “你要什么?”
  “問你早安,因為我要去特魯維和朋友過一天。”
  “我還在床上。”
  “好吧,那我不打扰你了。我回來時吻你,今晚上。”
  他希望他能不看到她就動身,不在她的雙頰上假吻,這會使他惡心。
  可是她回答說:
  “呆一會儿,我給你開門。你等等,讓我躺下你再進來。”
  他听見她赤腳在地板上響,接著是滑門栓的聲音。她叫道:
  “進來。”
  他進去了,她已經坐在床里。羅朗在她旁邊戴著綢頭巾面向著牆,仍在睡覺。除非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搖醒外,是沒有別的辦法叫他起來的。去釣魚的日子也是由水手帕帕格里在商定的時候打門鈴,叫醒女佣,由她來把主人從無法克制的休息里拽起來。
  皮埃爾朝母親走去的時候眼睛看著她,而突然之間,他感到好像他從來沒有見過她似的。
  她給他伸出了面頰,他在上面給了兩個吻,而后坐到了一張矮椅子上。
  “你是昨晚決定這次聚會的?”她問道。
  “是的,昨晚。”
  “你回來吃晚飯嗎?”
  “我還不知道。不管怎樣,決不要等我。”
  他用一种吃惊的好奇心觀察她。這是她的母親,這個女人!整個儿這個他從童年、從他的眼睛能開始分辨時就看慣的体態。那种那么熟悉的微笑,那么親密的聲音都變得對他像是忽然陌生了。而且照他看來,它們和前此的都不一樣。雖然這确實是她,而且他對她臉上的最小細節也沒有忘記;可是這些小的細節他今天才第一次看得清清楚楚。當細細研究這個親愛的腦袋時,他迫切專注的心情使他得到的啟示變了,這是一副他從未發現過的容貌。
  他站起來想走,后來一下子被從昨晚起就在侵蝕他的心、克制不了的渴望戰胜了,說:
  “說起真是,我想起以前在巴黎時,在我們客廳里有過一張馬雷夏爾的小肖像。”
  她疑遲了一兩秒鐘,或者至少是他想像她猶豫了一下。后來她說:
  “是有過。”
  “那它現在怎么了,這肖像?”
  她應當答复得更快一點。
  “這像……等等……我不太清楚……也許我把它放到了我的書桌里。”
  “你要是能把它找出來那就太好了。”
  “好,我找找看。你要它干嗎?”
  “啊,這不是為了我。我設想把它給讓是再自然不過的,而這會讓弟弟高興。”
  “是的,你有道理,這是個好想法。等我起來了我就去找找。”
  于是他出門了。
  這是一個蔚藍的日子,沒有一點儿風。街上的人好像很高興,生意人去做他們的買賣,職員到他們的辦公室去,那些年輕的姑娘到她們的公司里去,有些因為光輝而高興起來的人唱著歌。
  在特魯維船上,旅客已經上船了。皮埃爾坐在很后面的一張木凳上。
  他思忖:
  “她有沒有被我對肖像的問題弄得心里不安,或者只是有點儿詫异!她是一時找它不到了呢還是藏起來了?她知道它在哪儿還是不知道?要是她藏起來了,那是為什么?”
  而他的心靈遵循了他向來的步驟,一點一點推斷,結論是:
  “這張畫像,朋友的畫像或情人的畫像一直放在客廳里顯眼的地方,一直到那天,那個妻子,那個母親看出了,首先比誰都更早看出了這張像和他儿子相像。也許她早就在偷偷觀察這种相似;后來,發現了,看到出現了,并且明白每個人遲早都會看得出。于是有一天晚上,她拿走了那個叫她不安的小油畫并且藏了起來,不敢毀了。”
  這時皮埃爾很清晰地想起來那張小像在他們离開巴黎以前很久很久就不見了!他相信它是在讓的胡子開始長出來,使他頓時像那個在鏡框里微笑的金發青年男子時失蹤的。
  船离岸時的動作扰亂了他的思路,使它分散!于是他站起來看海。
  小客輪駛出了防波堤,左轉鳴笛,放气,震栗著,航向那在晨霧里,還看得見的遠處海岬。笨重的紅帆漁船一處一處分散不動地停在平靜的海面,樣子像座伸出了海面的礁岩。從魯昂下來的塞納河像是大海的一支大臂膀將相鄰的兩塊陸地分開。
  不到一小時,人們就到了特魯維港,這時正是入浴的時候,皮埃爾就徑直往沙灘上走。
  遠遠看去,沙灘的形狀像一長條鮮花燦爛的花園。在巨大的黃色沙丘上,從防波堤一直到黑岩,五彩繽紛的傘和形形色色的帽子,各种色調的服飾成堆聚在更衣室前面,有的則沿著潮線列成行,或者分散成這一處那一處,真像在無垠草原上的許多大花球。隱隱約約的嘈雜聲音,遠遠近近、斷續飄逸在清新的空气里,招呼的喊聲、被人浸到水里的孩子的叫聲、女人們清脆的笑聲,組成了柔和不斷的喧聲,它混進了覺察不到的微風里,伴著微風一塊儿被人吸進去。
  皮埃爾在這些人中間走過,更覺得絕望,和這些人相距更遠、更孤獨、更沉浸在他痛苦的思索里,就像是被人扔到海上一條船甲板上,在茫茫大海中离岸成百上千哩。他從他們身邊擦過,并沒有存心去听,但听到了他們几句話,也沒有注意看,但看到了男人對女人說話,女人對男人微笑。
  可是忽然之間,他像醒過來了,清楚地看到了這些人;因為他們看來幸福而且快活,他從心里升起了一陣妒恨。
  現在他慢慢走,貼著人群繞著走。一些新的想法控制了他。所有這些像花球般蓋住了沙灘的五顏六色的服飾、漂亮的衣料、鮮艷奪目的陽傘、禁錮在里面的身材、矮揉造作的文雅,所有這些精巧的時裝創造,從嬌小可愛的鞋子到怪誕荒謬的帽子,姿態、聲音和微笑的魅力,總之這些在沙灘上展出的万种風情對他都忽然成了女性邪惡极限繁榮的表征。打扮了的女人都是想取悅、誘惑、勾引什么人。她們打扮漂亮是為了男人,為了任何男人,只有丈夫除外,她們已經沒有必要再去征服他們。她們打扮是為了今天的情夫和將來的情夫,為了碰到的、注意到的或者等待著的陌生人。
  而那些坐在她們旁邊,眼睛對著眼睛,嘴巴靠近嘴巴說話的男人則在召喚她們,在想占有她們,追逐她們像追逐一頭看起來這么近,十分容易捕獲,卻抓不住的不可捉摸的獵物。因此,這片廣闊的沙灘只不過是一片愛情的市場。在這儿一些女人在出售,另一些在贈与;一些女人在推銷她們的擁抱撫慰,另一些只作出承諾。所有這些女人想的只是同一件事,提供并促使人想要她們已經委身過的,已經銷售過的或者已經許諾給人的肉体。而且他想在整個儿地球上也都是這么回事。
  母親的作為也和別的女人一樣,就這么回事!和別的女人完全一樣嗎?不!有些例外,而且多,多!他在周圍看到的這些女人,有富的、有傻的、有追求愛情的,總的說來都屬于漂亮風流的,世俗的或者甚至標价的,因為在讓成群無所事事的人踩實了的沙灘上是碰不到閉戶幽居的誠實婦人的。
  漲潮了,潮水慢慢地將第一線的浴者赶往城里去,在涌進來的鑲著窄窄泡沫邊緣的黃色波浪前面,有些人群赶快爬起來,抱著他們的椅子逃走。那些有輪子并且拴著一匹馬的小更衣室也往坡上走。在沿著沙灘從一頭伸到另一頭的散步道上,現在是又密、又慢、又漂亮的滾滾人流,組成了兩道反向而行的洪流擠來擠去相互交錯。煩躁的皮埃爾被這陣擠來擠去弄惱火了,從里面逃出來,一直進到城里,在田野進口的一家簡朴的酒店坐下來吃中飯。
  當他喝完了咖啡,他躺到在門前的兩張椅子上,由于几乎一夜沒有睡,他在一棵椴樹的陰影下迷迷糊糊睡著了。
  休息了几小時以后,他晃晃身体醒來,發現已經到了回去赶船的時候,但是,半睡的時候忽然發生的疲勞酸痛叫他挺不起身來。現在他想回去,他想知道他的母親是不是找到了馬雷夏爾的小肖像。她會先說起嗎?或者該他重新問?當然如果她等人家再問,她就是有秘密理由不想將那個肖像拿出來。
  可是當他回到他的房間里后,他打不定主意是否下去吃晚飯。他太難受,他激動了的心還沒有時間得以平靜下去。然而他還是決定了,當人家已經坐上桌時,他在餐廳里出現了。
  那些臉都顯得興高采烈。
  “怎樣!”羅朗說,“你們的采購進行得何如?我呀,在万事沒有安排妥之前,我什么也不想看。”
  他的妻子回答說:
  “順利,行。只是得多考慮,免得干傻事。家具問題把我們纏了好久。”
  她花了一天工夫和讓一起跑毯子店和家具公司。她要華麗的料子,要豪華點的,好起眼些。她的儿子相反,想要些朴素高雅的。于是在所有提出的樣品前面,他們逐一輪流重复他們的爭論。她斷言需要讓顧客、訴訟人有印象,在進等待室的時候對富豪气概感到動心。
  讓相反,只希望吸引富裕雅致的顧客,想用他的謙虛可靠征服精明人。
  整天一直在進行的討論,乘開始吃飯時又重新開始了。
  羅朗沒有主張。他反复說:
  “我呀,我一點也不想听這些,我等完了再去看。”
  羅朗太太要求大儿子作出判斷。
  “我們瞧瞧,你,皮埃爾,你怎么想的?”
  他的神經過于激動,几乎想用一句罵人的話來回答。然而他用一种反映了他的气憤的干巴巴的聲音說:
  “噢!我,我完全同意讓。我只喜歡朴素,這涉及趣味,朴素對應于涉及性格時的正直。”
  他的母親接著說:
  “得想想我們住在一個商業城市里,在這儿高雅趣味是行不通的。”
  皮埃爾回答說;
  “哪有什么關系?這是學傻瓜的一條理由嗎?假使我的同鄉是傻瓜或者不老實,我需要學他們嗎?一個女人不會因為她的鄰居有情夫,就以此為由犯錯誤的。”
  讓開始笑起來。
  “你的議論比擬像是從道學家的准則里找來的。”
  皮埃爾不再作任何解釋。他的母親和弟弟重新開始議論料子和椅子。
  像今天早晨他動身去特魯維時觀察他母親那樣,他這時觀察他們,他用陌生人觀察的方式觀察他們,于是他真以為進到了一個不認識的家。
  尤其是他的父親叫他的視覺和思路吃惊。這軟趴趴、傻呼呼而沾沾自喜的胖人竟是我的父親,他呀!不,不,讓沒有一點像他的。
  他的家!兩天以來,一只不認識的惡意的手,一只死人的手,把原來將這四個人相互串在一起的聯系—一找出來,全給弄斷了。完了,破碎了。從此沒有母親了,因為他無法再愛她,無法再怀著絕對的、親切的和虔誠的敬意崇拜她,做儿子的心態必需這些;既然這個弟弟是一個外來人的儿子,也從此再沒有兄弟了。給他剩下的只有父親,這個胖人,但他沒有辦法愛他。
  于是他貿然說:
  “喂,媽媽,你找到那幀肖像了嗎?”
  她張大了吃惊的眼睛說:
  “什么肖像?”
  “馬雷夏爾的肖像。”
  “沒有……意思是說有……我沒有再找出來,但是我知道在哪里。”
  “說什么?”羅朗問道。
  皮埃爾對他說:
  “從前在我們巴黎客廳里的那張馬雷夏爾的像。我想讓會高興看到它。”
  羅朗喊道:
  “就是,就是,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在上個星期末還看見過。你媽媽在整理她的文件時從書桌抽屜里拿出來過,是星期四或者星期五。你好好想想,魯易絲?我正在剃胡子,你在抽屜里拿來放在你旁邊一張椅子上,和一堆你燒掉了一半的信,嗯?怪不怪,你剛好在讓繼承遺產前兩三天碰了這張肖像?要是我相信預感,我會說這就是一個!”
  羅朗太太安安靜靜地回答說:
  “是的,是的,我知道它在哪里,我一會儿就去找來。”
  那么她說了謊!就在今天早晨回答時,她對找她問這張肖像怎樣了的儿子說了謊,說:“我不太清楚……也許在我書桌抽屜里有它。”
  就在几天之前她看過它,接触過它,撫摸凝視過它,后來又把它藏到了秘密抽屜里和信一起,他給她的那些信。
  皮埃爾看著他那位說過謊的母親。他用一個被欺騙神圣感情被盜竊了的儿子特具的怒火中燒的眼光看她,并且用一個長期盲目的男人終于發現一個可恥的叛逆時的妒忌眼光看她。要是他是這個女人的丈夫,他,她的這個儿子,會抓住她的腕子,肩膀或者頭發,把她摔倒在地,打她,打得鼻青臉腫,踩扁她!而他什么也不能說,不能做,不能顯出來,什么也不能揭露出來。他是她的儿子,他沒有仇可報,沒有人欺騙他。
  然而是的,她曾用過她的溫情和她的虔敬欺騙他。在他心目中,她應該是無可譴責的,像所有的母親應該對他的儿子那樣。然而他被激起的怒火達到了近乎仇恨,那是因為他感到她對他的罪過比對他的父親本人還要嚴重。
  男女愛情是一种自愿的盟約,愛情衰退了的那個人的罪過無非是不講信義;但是當那個女人成了母親,她的責任就變大了,既然自然委托給她一個后代。要是她這時支持不住,她就是卑鄙的、可恥的、丟人的。
  “那是一樣的。”羅朗立刻說,一面伸直他在桌子下面的腳,和他每天晚上打算呷他的黑茶酒時一樣,“當人有了一點儿錢財時,過點不干活的日子并不坏。我盼著讓會現在請我們吃几次高級飯。我保證,即使有時我的胃腸碰了麻煩,也算活該。”
  而后他轉過來對他妻子說:
  “我的小貓仔!既然你已經吃完了,去找找那張肖像,我也高興再看看它。”
  她拿起一支蜡燭走了,后來,隔了一段時間沒有來,雖然它不過三兩分鐘,對皮埃爾卻顯得很長。羅朗太太微笑著回來,用環提著一個舊式的金色相框。
  “這儿。”她說,“我几乎馬上就找到了。”
  醫生首先伸出了手。他接過這張像,于是放得略遠一點,在胳膊肘遠處細細看它。后來,他慢慢抬起眼睛對著他的弟弟,好作比較,同時清楚地感到他的母親在看著他。在憤怒的激動下,他几乎說出來:“瞧,這像讓。”他縱然沒有說這句叫人惊惶的話,他用將那張活人的臉和油畫的臉進行比較的方式表達了他的思想。
  這兩張臉無疑有些共同的特征:一樣的胡子,一樣的前額,但沒有任何足夠的准确性允許聲稱:“這是父親,這是儿子。”這毋宁是一個家族的神情,同一血統賦予的容貌上的相似。然而比這种容貌上外形的相似更使皮埃爾肯定的,是這時他母親站了起來,轉過背,過于慢吞吞地假裝將糖和黑茶酒收進柜子里。
  她明白他知道了,或者至少他在怀疑。
  “把它遞給我。”羅朗說。
  皮埃爾伸過那張肖像,他的父親拉近了蜡燭,好仔細看看;接著他用動情的聲音喃喃說:
  “可怜的漢子!真想不到,當我們認識他時是這個樣子。老天爺!這么快就走了!然而在那個時代他是個漂亮男人,而且態度又那么叫人愉快,是不是,魯易絲?”
  因為他的妻子沒有回答,他又接著說:
  “而且性格多么平靜!我從沒有見他發過脾气。瞧,這就完了,他什么也沒有剩下……除開留給讓的以外。最后,可以肯定他表現出了夠朋友,而且忠誠到底的本色。到臨終時,他也沒有忘記我們。”
  到了讓伸出手來拿這幅肖像了。他看了一會儿,后來抱憾地說:
  “我呀,我一點也沒有認出他來。我只記起了他是白頭發的。”
  于是他將小型畫像還給了他的母親。她對它很快地瞄了一眼,又赶快轉開,像是有點害怕,接著用她自自然然的聲音說:
  “現在它屬于你了,我的小讓,既然你是他的繼承人。我們把它帶到你的新居里去。”
  這時大家要進客廳了,她將那個小肖像畫放到壁爐上的鐘旁邊,過去它也是在那里。
  羅朗裝上了他的煙斗,皮埃爾和讓點上了香煙。他們像平常一樣吸著它們,這位在房間里橫穿著走來走去,那位坐下來蜷在圍椅里,兩腿交叉擱著,而那位父親則總是騎在一張椅子上,遠遠朝壁爐里吐唾沫。
  羅朗太太靠近一張上面放著燈的桌子,坐在一張矮椅子上繡花,編織或者在內衣之類上做記號。
  這天晚上,她開始做一方預定給讓的房間里的挂毯。這是一方難做而且复雜的活計,它的起頭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然而不時的,她計算針數的眼光會抬起來,迅速地、偷偷地朝靠著鐘擺的那幅死者小肖像看一眼。那個四五步一次跨過狹窄客廳的醫生,雙手放在背后,唇上叼著支煙,每次都碰上了他母親的眼光。
  可以說他們在互相窺伺,在他們之間剛才宣布了一場斗爭;而一陣痛心的難受,一陣無法支持的難受叫皮埃爾揪心。他痛苦与欣慰交織地想:“她這會儿該在受罪,要是她知道我猜到了!”于是每次回到爐子前面時,他停下几秒鐘細細觀察馬雷夏爾的金發和面孔,為的明顯表示出有一個定見在糾纏他。而這張比一個巴掌還小的肖像,仿佛成了一個惡毒的、可怕的活人忽然進了這間屋子和這一家子里。
  忽然間,門口的門鈴響了。一向宁靜的羅朗太太嚇了一跳,暴露出她的神經正在由于醫生而不宁。
  后來她說了:“這該是羅塞米伊太太。”于是她惶惑不安的眼光重新又一次朝那壁爐抬起來。
  皮埃爾明白,或者說相信明白了她的害怕和焦慮。女人們的眼光尖銳,她們的頭腦靈活,而且她們的思路多疑。當就要進來的這位看到這張陌生的小畫像時,也許頭一眼她就會發現這張臉和讓的臉之間的相似之處。于是她就會知道而且明白一切!他也怕了,突然极度害怕這件丑事會揭穿而且宣揚得仿佛四門大開;他乘他父親和弟弟沒有看見,拿起小像,將它滑到了鐘下面。
  他又碰上了母親的兩只眼睛,它們像是變了,變成曖昧、局促不安的。
  “日安,”羅塞米伊太太說,“我來和你們喝杯茶。”
  可是當人們圍著她互問身体好的時候,皮埃爾從仍然開著的門那儿溜走了。
  在看到他走的時候,人們感到吃惊。讓由于怕得罪了那個年輕寡婦,低聲說:
  “真粗野!”
  羅朗太太回答說:
  “不要這樣要求他,他今天有點儿病,而且到特魯維去散步也很累了。”
  “不管怎樣,”羅朗接著說,“這不能成為理由,像個沒有教養的。”
  羅塞米伊太太想調解這事,溫和地說:
  “沒有事,沒有事,他是按英國方式走開了,在社交場里想早走時常這么辦。”
  “嗨!”讓回答說,“那是社交場合,可以,可是不能在家里按英國方式處理;而且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哥哥老這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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