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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喬治·杜洛瓦遞給女出納一枚一百蘇的硬幣1,接過對方找回的零錢,他也就邁開大步,向餐館的門邊走了過去。
  他相貌英俊,身材修長,又當了兩年士官生,更有一种軍人的气質。有鑒于此,他不由地挺了挺胸,以軍人的熟練動作撫了撫嘴角的那兩撇胡髭,同時向那些仍滯留于餐桌用餐的客人迅速地掃了一眼。這像漁网一樣撒向四周的目光,正是他這英俊少年所擅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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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蘇,法國輔幣名,一個蘇等于二十分之一法郎,因此一百蘇也就是五法郎。
  女客們果然已抬起頭來,向他這邊注視著。其中有三個青年女工,兩個隨同丈夫前來就餐的女眷,及一位已進入不惑之年的音樂教師。女教師衣履不整,邋里邋遢,身上的衣裙從來都是那樣歪歪扭扭,帽子上總也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她們都是這家大眾化餐館的常客。
  走到餐館門外,杜洛瓦停下了腳步,心中在思忖著自己下一步該怎么辦。今天是六月二十八日,要把這個月過完,他身上只剩下三法郎四十蘇了。問題明擺著:剩下的兩天,要么只吃晚飯而不吃午飯,要么只吃午飯而不吃晚飯,二者只能擇其一。他想,一餐午飯是二十二個蘇,而一餐晚飯則要三十蘇。如果他只吃午飯,將可省出一法郎二十生丁。用省下的這點錢,他不僅可以在每天的晚餐時分買個夾有香腸的面包來充饑,而且可在大街上喝杯啤酒。須知喝啤酒是他在晚間的一大開銷,也是他最難以割舍的一种癖好。這樣一想,他也就沿著洛萊特圣母院街的下坡走了下去。
  他走在街上,一如當年戎馬倥傯、穿著一身騎兵服的時候,不僅胸膛高高挺起,兩腿也微微張開,好像剛剛跳下馬鞍一樣。街上行人如織,他橫沖直撞地往前走著,時而碰了一行人的肩頭,時而又將另一個擋道的人一把推開。他把頭上那頂已經很舊的高筒禮帽往腦袋一邊壓了壓,腳后跟走在石板地上發出通通的聲響。那神气簡直像是在同什么人斗气,恰似一個儀表堂堂的大兵,在他忽然告別軍旅生涯而回到市井之中后,對周圍的一切——行人、房屋乃至整個城市——都感到格格不入。
  雖然穿了一套僅值六十法郎的衣裝,他那身令人刮目的帥气卻依然如故。不錯,這种“帥气”,未免有點流于一般,但卻是貨真价實,沒有半點虛假。他身材頎長,体格勻稱,稍帶紅棕的金黃色頭發天然卷曲,在頭頂中央一分為二。上唇兩撇胡髭微微向上翹起,仿佛在鼻翼下方“浮起”一堆泡沫。一對藍色的眼睛顯得分外明亮,但鑲嵌在眼眶內的瞳子卻很小很小。這副模樣,同通俗小說中的“坏人”實在毫無二致。
  巴黎的夏夜,天气悶熱异常,整個城市像是一間熱气蒸騰的浴池。用花崗岩砌成的陰溝口不時溢出陣陣腐臭。設在地下室的伙房,臨街窗口剛剛高出地面,從窗口不斷飄出的泔水味和殘羹剩菜的餿味也令人窒息。
  街道兩邊的門洞里,早已脫去外套的守門人嘴上叼著煙斗,正騎坐在帶有草墊的椅子上納涼。街上行人已將頭上的帽子摘下拿在手里,一個個神色疲憊,無精打采。
  走到圣母院街盡頭的林蔭大道后,喬治·杜洛瓦又停了下來,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他很想取道香榭麗舍大街,到布洛涅林苑的樹下去涼快涼快,可是心中又激蕩著另一种欲望:希望能在不意中交上一個可心的女友。
  這艷遇何時方會出現?他不得而知。三個月來,他朝思暮想,無時無刻不在默默期待著。這期間,雖然他憑借其漂亮的面龐和魅人的儀表,已經博得不止一個女人的青睞,但皆不理想,他總希望能找個稱心如意的。
  因此,他雖然囊空如洗,但心頭的欲望卻分外熾烈。每當他碰到在街頭徜徉的姑娘向他進言:“漂亮的小伙子,去我家坐坐?”,他便熱血沸騰,難以自制。但他終究還是不敢貿然前往,因為他身無分文。況且他所企盼的是另一种情味別具、不太庸俗的親吻。
  不過他喜愛光顧妓女出沒的場所,如她們常去的舞場、咖啡館及她們躑躅待客的街頭。他喜歡在她們身邊消磨時光,同她們拉扯几句,親昵地對她們以“你”相稱;喜歡聞一聞她們身上那蕩人心魄的异香,喜歡在她們身邊盤桓終日。因為她們畢竟是女人,即能夠讓人消魂的女人。他不像那些出身高貴的子弟,對她們有一种天生的蔑視。
  他轉了個彎,跟著因熱浪的裹挾而精神萎靡的人流,向瑪德萊納教堂走了過去。各大咖啡館全部爆滿,不但如此,在強烈耀眼的燈光下,各咖啡館門前的人行道上也擺起了一排排桌椅,坐滿不耐暑熱的客人。在一張張方形或圓形小桌上,客人面前的玻璃杯內盛著的飲料呈現出各种各樣的顏色,有紅的、黃的,綠的以及深褐色的。長頸大肚瓶內,清澈的飲水中漂浮著碩大的圓柱体透明冰塊。
  杜洛瓦不覺放慢了腳步,因為喉間這時已升起一种干渴之感。
  夏日之夜出現的這种干渴,現已弄得他五內沸然,心中不由地想著現在若能有杯清涼的飲料滋潤丹田,該是多么愜意。可是他今晚那怕只要喝上兩杯啤酒,明晚再簡單不過的面包夾香腸也就吃不上了。每逢月底便如此捉襟見肘,個中滋味他可真是嘗夠了。
  因此他強忍著在心中嘀咕道:“他媽的,這口渴竟是這樣地難熬!不過我無論如何也得等到十點鐘才到那家叫做‘美洲人’的咖啡館去喝上一杯。”他不覺又向那些坐在路邊小桌旁隨意暢飲的客人看了看,一邊邁著輕快的步伐,若無其事地從一家家咖啡館門前走過,一邊以目光就客人們的神色和衣著對他們身上會帶有多少錢做了一番估量。這樣一想,面對那些正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的客人,一股無名火不禁涌上他的心頭:他們的衣兜里一定裝看金巾和銀幣,平均算來每人至少有兩個路易。而一家咖啡館至少有上百號客人,加起來就是四千法郎!“這些混蛋!”他低聲罵了一句,依舊帶著一副倜儻不羈的神情,悠悠晃晃地繼續向前走著。要是此時他在哪條街的昏暗角落遇上其中一個,他定會毫不手軟地扭斷他的脖頸,如同他在部隊舉行大規模演習時對待農民的雞鴨那樣。
  這樣,他又想起了在非洲的兩年軍旅生涯,想起了他駐守南部哨卡時如何勒索阿拉伯人的情景。一天,他与几個同伴偷偷逃出哨卡,去烏萊德—阿拉納部落走了一趟,在那里搶了二十只雞、兩只羊及一些金銀財寶,并殺了三個人。同伴們對這次肆無忌憚的放蕩行為足足笑了半年之久。現在,一想起當年的情景,他的嘴角又浮起了一絲凶狠而又快樂的微笑。
  他們從未被人抓著過,況且也沒有人認真查究:阿拉伯人橫遭士兵的掠奪,這早已成為司空見慣的事了。
  可是巴黎的情況就不同了。腰間挎著刺刀,手上握著短槍,毫無顧忌地搶劫他人的錢財而不受到法律的制裁,能夠逍遙自在,這是不可能的了。他感到自己天生有一种下級軍官在被征服的國度里為所欲為的狂放稟性,因此對大漠的兩年軍旅生涯未免有點留戀之情。他未能在那邊留下來,實在是一件憾事。然而他之所以回來,還不是為了能夠有個理想的前程?
  現在呢……他此刻的處境可真是一言難盡!
  他把舌頭往上顎舔了舔,微微地發出一聲咯嗒聲,仿佛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是那樣干渴。
  四周行人個個疲憊不堪,步履緩慢。他在心里又罵了一句:“這些畜生,別看他們蠢得要命,衣袋里可定會裝著錢!”接著便嘴上哼起歡快的小調,又在人群中橫沖直撞起來。几位被擠撞的男士回過頭來,向他發出低聲埋怨,女人們則大聲嚷道:“這家伙是怎么啦?竟然如此無禮!”
  走過滑稽歌舞劇場,他在“美洲人咖啡館”門前停了下來,不知道是否現在就應把自己已經決定開銷的那杯啤酒喝掉,因為他實在渴得有點受不了了。他沒有馬上走上前去,而是舉目向聳立在街頭的明亮大鐘看了看:此時才九點一刻。他知道,現在只要有滿滿一杯啤酒放在他面前,他立刻就會一飲而盡。問題是下面的時間還很長,要是再渴怎么辦?
  他因而還是怏怏走開了,心中想道:“我不如姑且走到瑪德萊納教堂再說,然后再慢慢走回來。”
  到達歌劇院廣場的拐角處,迎面走來一個胖胖的年輕人。
  他依稀記得此人他似乎在哪儿見過。
  他于是跟了上去,一邊努力思索,一邊不停地嘀咕道:“見鬼!此人我分明認識,怎么就想不起來是在哪儿見過的呢?”
  他搜盡枯腸,仍一無所獲。不想就在這時,他心中忽然一亮:這不就是當年在騎兵團服役的弗雷斯蒂埃嗎?沒有想到他現在已是一副大腹便便的樣子了。杜洛瓦于是跨上一步,拍了拍他的肩頭,向他喊了一聲:
  “喂,弗雷斯蒂埃!”
  對方轉過身,直視著他,半晌說道:
  “先生叫我,不知有何貴干?”
  杜洛瓦笑了起來:
  “怎么啦,你不認識我了?”
  “不認識。”
  “我是騎兵六營的喬治·杜洛瓦。”
  弗雷斯蒂埃向他伸出兩手:
  “哎呀,原來是你!過得好嗎?”
  “很好,你呢?”
  “啊,我可不太好。你知道,我的肺部現在相當糟糕,一年之中總有半年咳嗽不止。回巴黎那年,我在布吉瓦爾得了气管炎,四年來一直未能治愈。”
  “是嗎?不過你看上去倒還不錯。”
  弗雷斯蒂埃于是挽起他這位舊友的手臂,向他談了談自己的病情,包括他如何求醫問藥,醫生們提出了哪些看法和建議。可是鑒于他目前的處境,這些建議他又不便采納。比如醫生勸他去南方過冬,但他走得了嗎?須知他現在已經有了妻室,又當了個記者,混得很有點名堂了。
  “我現在負責《法蘭西生活報》的政治欄目,并為《救國報》采寫有關參議院的新聞;此外,隔三岔五還要給《行星報》的文學專欄撰稿。你看,我已經混出個樣子來了。”
  杜洛瓦帶著惊异的目光看著他。他顯然變多了,也顯得相當成熟了。從他的衣著和言談舉止可以看出,他已成為一個老成持重、充滿自信的男子漢,而且已顯出一副大腹便便的樣子,說明平素的飲食很是不錯。想當初,他是那樣干瘦,完全是個細高條,但為人机靈好動,又常常丟三拉四,成天嘰嘰喳喳,總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在巴黎呆了短短三年,他竟已變了個人,不但身体發福,言談穩重,鬢角也出現了几許白發,可是他今年還不到二十七歲呢!
  弗雷斯蒂埃隨后向他問道:
  “你此刻要去哪里?”
  杜洛瓦答道:
  “哪儿也不去,只是在回去睡覺之前隨便走走。”
  “既然如此,你不妨陪我去《法蘭西生活報》走一趟,我有几份校樣要看一下,然后我們便去喝杯啤酒,你看怎樣?”
  “可以,我跟你走。”
  他們于是手挽著手,帶著今日在同窗學友和在同一團隊服役的兵士之間仍可見到的那种一触即發的熱呼勁,邁開了大步。
  “你現在在巴黎做什么?”弗雷斯蒂埃問了一句。
  杜洛瓦聳了聳肩:
  “不怕你笑話,我現在已到了餓飯的地步。服役期一滿,我便想到這儿來……碰碰運气,說得确切一點,來嘗嘗巴黎的生活滋味。這樣,六個月前,我在北方鐵路局找了個差事,年薪一千五百法郎,除此之外,什么外快也沒有。”
  弗雷斯蒂埃歎了一聲:
  “天哪,這點錢能夠得上什么?”
  “說的是呀,可是我能有什么辦法?我在這里舉目無親,一個人也不認識,什么門路也沒有。我連做夢都在想著能找點事做做,可是無人引荐。”
  弗雷斯蒂埃從頭到腳向他打量了一眼,那樣子簡直像是一個注重實際的人在審視一個外鄉來客。接著,他以十分肯定的語气說道:
  “老弟,你難道沒有看出來,這里一切全靠自己去闖。一個人只要腦子靈活一點,便完全可以當個部長,豈止是區區科長的問題?因此重要的是自己找上門去,而不是求人推荐。像你這樣一個人,怎么就找不到比在北方鐵路局供職更好的差事呢?”
  杜洛瓦答道:
  “我哪儿都去了,但處處碰壁。不過最近總算有了個像樣的机會,佩勒蘭馴馬場正需要一名騎術教官,有人推荐我去,每年至少可有三千法郎的收入。”
  弗雷斯蒂埃突然停下腳步:
  “這一行可不是你干的,你不能去,即使能掙一万法郎你也別去。否則你的前程將會徹底葬送。你現在呆在辦公室里,至少不必拋頭露面,誰也不認識你。如果你有能耐,隨時可以离開,去另尋高就。而一旦當上騎術教官,你也就完了。這同你到一家餐館去當個領班一樣,這种地方巴黎什么樣的人都會光顧。你要是給上流社會那些闊佬或其子弟上騎術課,久而久之,他們是不會以平等眼光來看待你的。”
  說到這里,他停了下來,思考片刻后又向他問道:
  “中學畢業會考你通過了嗎?”
  “沒有,我考了兩次皆未通過。”
  “這沒關系,不管怎樣,該學的課程你都學完了。要是有人同你談起西塞羅1或蒂貝爾2,你能接人家的話茬說上几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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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西塞羅(公元前一○六—前四三),古羅馬政治家,哲學家和杰出演說家。
  2蒂貝爾,公元前四二年至公元三七年的古羅馬皇帝。

  “可以,大概說上几句總還是可以的。”
  “很好。對于這兩個人,除了二十來個只知鑽故紙堆、毫無生活常識的冬烘先生外,誰也說不出更多的東西。所以,要讓人認為你知識淵博,并不是什么難事,關鍵在于自己的無知別讓人當場識破。要是碰上什么難題或自己所不了解的,要善于用點心計,設法繞開。而對于別人,則應借助字典旁證博引,把他難住。別以為人家有多強,其實人人都蠢得要命,知識少得可怜。”
  他慢條斯理,侃侃而談,儼然是一副城府很深、洞穿一切的腔調。接著,他微微一笑,抬頭自身邊的過往行人看了看。不想這時他忽然咳了起來,只好停下腳步,待這猛烈的陣咳過去。隨后,他又說道,語气中帶著沮喪:
  “我這勞什子病總也好不了,真夠煩人的。現在是盛夏,今年冬天我可要到芒通去好好治一治。其他的事只好暫且擱下了,身体第一嘛。”
  他們此時已走到普瓦索尼埃大街的一扇大玻璃門前,玻璃門背面貼著一份打開的報紙。有三個人正站在那里閱讀。
  玻璃門上方是一排由煤气燈光焰組成的几個大字——《法蘭西生活報》,十分引人注目。行人一走進這几個耀眼的大字所照亮的地方,立刻像是往白天一樣,整個身体顯得那樣清楚、明晰、一目了然,隨后便又回到了黑暗中。
  弗雷斯蒂埃推開門,向杜洛瓦說了聲“請進”。杜洛瓦進去后,隨即登上一個從街上可看得一清二楚、建造考究但肮髒不堪的樓梯,接著便到了一間大廳里,兩個練習生向弗雷斯蒂埃道了聲晚安。最后,他們在一間類似候見室的房間里停了下來。房內陳設相當破舊,到處布滿灰塵,綠色的仿天鵝絨帷幔已經褪色發黃,而且污跡斑斑,許多地方已爛成一個個窟窿,像被老鼠咬過似的。
  “請在此坐一會儿,我馬上就來,”弗雷斯蒂埃說。
  此房間有三扇門与外邊相通。說著,他從其中一扇走了出去。
  房間里彌漫著一种難以描述的奇异气味——編輯部所特有的气味。杜洛瓦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心中未免有點膽怯,但更多的是惊奇。不時有人帶著小跑從他身邊走過。他們從一扇門進來,在他還未看清他們的面孔之前便已從另一扇門邊消失了。
  在這些來來往往的人中,有的是乳臭未干的年輕后生,一副忙碌不堪的樣子,手上拿著的紙片因其步履迅疾而微微飄動;有的是排字工人,身上用作工裝的長外套墨跡斑斑,但里邊的雪白襯衣領卻清晰可見,下身則穿著呢料褲子,同上流社會所見相仿。他們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摞摞印好的紙張及一些墨跡未干的校樣。除這兩种人外,還有一位身材矮小、穿著入時的男士進入房內;由于追求時髦,其上身套著的外套是那樣緊,下身的兩條褲管也是瘦得緊緊地綁在身上,腳上的皮鞋更是尖得出奇。這顯然是某個負責采訪社交場合的記者,赶回來提供當晚的有關新聞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人進入這間房內。他們神態庄重,气度不凡,頭上戴著一頂高筒寬邊禮帽,仿佛要將自己同眾人區別開來。
  這時,弗雷斯蒂埃走了進來,手上挽著一位身材頎長的先生,此人約四十來歲光景,身穿黑禮服,胸前系著白色的領帶,頭發呈紅棕色,嘴角的兩撇卷曲的胡髭高高翹起,一副自以為是、傲視一切的神態。
  只听弗雷斯蒂埃向他說道:
  “那就再見了,先生。”
  對方握了握他的手,說道:
  “再見,親愛的。”接著便臂膊挂著手杖,嘴上吹著口哨下樓去了。
  杜洛瓦于是問道:
  “此人是誰?”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專欄作家、喜愛決斗的雅克·里瓦爾,他剛剛看完一篇校樣。他同加蘭、蒙泰爾合稱當今巴黎三個最為出色的專欄作家。其文章妙趣橫生,飽含時代風尚。他每周撰寫兩篇專稿,一年所得為三万法郎。”
  說著,兩位舊友開始向外走去。這時,從樓下上來一位又矮又胖的先生,只見他衣履不整,蓄著長發,一副气喘吁吁的樣子。
  弗雷斯蒂埃低聲向他打了個招呼,然后說道:
  “他叫諾貝爾·德·瓦倫,是個詩人,長詩《死亡的太陽》就是他寫的。他也是一個一字值千金的家伙。報館每收到他一篇小東西,便要付他三百法郎,而且每篇最長不過二百行。我們還是快到‘那不勒斯咖啡館’去喝一杯吧,我已經渴得不行了。”
  在咖啡館一落座,弗雷斯蒂埃便向堂倌喊了一聲:
  “請來兩杯啤酒。”
  待啤酒一送上來,他立刻便將自己的那杯一飲而盡。杜洛瓦則在那里小口小口地啜飲著,似乎在品嘗珍貴無比的瓊漿玉液。
  弗雷斯蒂埃一言未發,好像在思考著什么,隨后,他突然問道:
  “你何不試試記者這一行呢?”
  杜洛瓦瞠目以對,半晌說道:
  “可是……因為……我一篇東西也未寫過。”
  “這有什么?万事總有個開頭嘛。我想,我可以聘請你作我的幫手,為我去各處走走,拜訪一些人,搜集點資料。你在開始的時候每月可有二百五十法郎薪酬,車費由報館支付。你若愿意,我便去找經理談談。”
  “我當然愿意啦。”
  “這樣的話,你明晚先到我家來吃餐便飯。客人不多,不過五六個人。有我的老板瓦爾特先生和他太太,以及你剛才見到的雅克·里瓦爾和諾貝爾·德·瓦倫,再就是我妻子的一位女友。你覺得怎樣?”
  杜洛瓦面紅耳赤,神慌意亂,遲疑良久,終于說道:
  “叫我怎么說呢?……我連一件像樣的衣服也沒有。”
  弗雷斯蒂埃惊愕不已,說道:
  “是嗎?他媽的,這可非同小可。你注意到沒有,在巴黎即使沒有栖身之地,也不能沒有一套像樣的衣服。”
  說著,他把手伸進里邊背心的衣袋,取出數枚金幣,挑了兩個金路易,放到杜洛瓦面前,然后帶著一股古道熱腸、俠義感人的腔調向他說道:
  “這錢你先拿去,以后什么時候方便,什么時候還我。你姑且去租一套,或者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去買一套,以應急需。抓緊時間去辦吧。明天的晚飯定在七點半,請准時來。我家就住在泉水街十七號。”
  杜洛瓦激動不已,一邊拿起桌上的錢,一邊結結巴巴地說道:
  “非常感謝,你對我真是沒得說。對于你的仗義相助,我是不會忘怀的……”
  弗雷斯蒂埃立刻打斷了他:
  “瞧你,別說了。要不要再來一杯?”
  接著,他轉過頭喊了一聲:
  “堂倌,請再來兩杯啤酒。”
  待這兩杯啤酒喝完后,弗雷斯蒂埃問道:
  “咱們到外面去走走,你看怎樣?”
  “好的。”
  他們于是出了咖啡館,向瑪德萊納教堂走了過去。
  “咱們到哪儿去呢?”弗雷斯蒂埃問道。“有人說,巴黎人散步都有著明确的目的,這可不對。我就不是這樣,我每晚出來散步,就不知道往哪儿走。如果有個女人陪伴,去布洛涅林苑轉上一圈倒也有點意思,可是不會每次都能遂愿。我常去買藥的那家藥房老板和他的妻子,喜歡光顧音樂茶座,我可沒有這种興致。我們現在去哪儿呢?實在沒有什么地方可去。附近有個花園,叫蒙梭公園,夏天夜間開放。人們可以坐在樹下,一邊喝著清涼的飲料,一邊听著悠揚的樂曲。不過此公園可不是個娛樂場所,而是供清閒之輩消遣漫步的地方,因此門票很貴,以便招徠美貌的女士。人們既可以在閃耀著電燈光的沙土小徑徜徉,也可以或遠或近地坐下來听听音樂。我們過去在繆薩爾也有個類似場所,不過格調太低,舞曲太多,且地方不大,也沒有多少濃蔭和幽暗的角落。只有大的花園方有這种條件,那才蕩人心魄呢!你說咱們去哪儿呢?”
  杜洛瓦誠惶誠恐,一時竟無言以對。但后來終于還是崩出一句:
  “‘風流牧羊女娛樂場’我至今尚未去過,我想去那邊看看。”
  弗雷斯蒂埃不禁叫了起來:
  “‘風流牧羊女娛樂場’,天哪,現在去那儿還不會烤成肉餅?行,就去那儿。那地方總還有點意思。”
  兩人于是轉過身,向蒙瑪特關廂街走去。
  在強烈的燈光下,戲園的門面一片明亮,把在此交匯的四條街映照得如同白晝。出口處排著一長排出租馬車。
  弗雷斯蒂埃徑直往里走去,杜洛瓦從后面拉了他一把:
  “我們還沒有買票。”
  弗雷斯蒂埃鄭重其事地答道:
  “不必,我來這儿從來不用買票。”
  走到檢票處,三個檢票員向他欠了欠身。站在中間的一位并將手向他伸了過來。我們這位記者就便向他問道:
  “有沒有位置較好的包廂?”
  “當然有,弗雷斯蒂埃先生。”
  接過對方遞過來的包廂號,他也就推開包著絨墊并裝有銅閂的門,同杜洛瓦一起進到了劇場里。
  場內煙霧繚繞,使得舞台和入口部分及較遠的地方似乎籠罩在一片薄霧之中。座位上的人几乎都在吸煙,有的抽雪茄,有的抽香煙,從這些雪茄和香煙升起的一縷縷細小煙柱,近于白色,薄如蟬翼,輕飄飄直達天花板頂部,聚集于寬大的拱頂下方、吊燈周圍和坐滿觀眾的二層看台上面,形成灰蒙蒙一片。
  劇場四周是個圓形甬道,入口處尤其寬敞,平素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在黑壓壓的男士間川流不息的地方。牆邊立著三個柜台,每個柜台里邊都站著一個青春已謝但依然濃妝艷抹的女人,她們在出售飲料的同時也兼售色相。現在,其中一個柜台前正站著一群姑娘在等候來客。
  她們的身后立著几面高大的鏡子,從鏡子里可以看到她們的袒露背脊和過往男士的面孔。
  弗雷斯蒂埃分開眾人,快步往前走著,儼然一副非同尋常人物的神態。
  只見他走到一位女招待身邊,向她問道:
  “請問十七號包廂在哪里?”
  “請隨我來,先生。”
  他們很快被帶到一間用木板圍成的包廂里,包廂很小,沒有頂篷,地上舖著紅色的地毯,四把座椅也是紅色的,彼此間間隔很小,客人剛好從中通過。兩位异地相逢的好友于是坐了下來。左右兩邊,沿著一條直達舞台的弧線,立著一連串類似的木格子,每個格子里也都坐了人,但只能看到其腦袋和胸部。
  台上此時有三個年輕男子在輪流作吊杠表演,其中一高一矮,另一個為中等身材。他們都穿著緊身運動衫。
  接著,個儿最高者邁著細小而又迅疾的步伐,首先走到台前。他微微一笑,向觀眾揮了一下手臂,好似投去一個飛吻。
  緊身衣下,其胳膊和腿上的肌肉清晰可見。他挺了挺胸,以便把太為凸出的腹部往里縮縮。他看去很像一個年輕的理發師,因為頭上的頭發在正中央截然分明地一分為二。只見他縱身一躍握住吊杠,然后以兩手懸在上面,將整個身体像迅速轉動的車輪一樣,圍著吊杠翻轉。隨后,他兩臂繃緊,身軀筆直,一動不動地在空中作了個平臥勢,完全靠兩只手的腕力握住吊杠。
  從杠上下來后,他在前排觀眾的掌聲中微笑著再度向眾人致意,接著便走到布幕邊站著,每走一步都要顯示一下他那腿部的發達肌肉。
  現在輪到第二個人,即個儿比前者要矮,但身体更為粗壯的人了。他走到前台,作了同樣的表演。第三個人也做的是同樣的動作,但觀眾的掌聲卻要更為熱烈。
  不過台上的表演,杜洛瓦并沒有怎么看,他不時回轉頭,向身后的回廊張望著,因為那里站滿了男士和姑娘們。
  弗雷斯蒂埃向他說道:
  “你看看池座,里面全是些帶著老婆孩子專門來看表演的市井之徒,一些十足的蠢貨。包廂里坐的是愛逛劇院的人,內中也有几個搞藝術的,還有几個二流妓女。而我們身后,則是巴黎最耐人尋味的烏合之眾。他們都是些什么人呢?你好好看看吧。真是什么人都有,各行各業,哪個階層都有,但地痞無賴占壓倒多數。比如有銀行職員、商店店員、政府各部的辦事人員,以及外勤記者,妓院老鴇、穿著便服的軍官和衣冠楚楚的褲褲子弟。他們有的剛在飯館吃過晚飯,有的剛剛看完一場歌劇,馬上還要去意大利劇場。其余的人便屬于不三不四、行蹤詭譎一類的了,一眼就可看出。至于那些女人,則清一色都是晚間在‘美洲人咖啡館’打尖的那种人。這些女人只需一兩個路易便可跟你走,因此整天在接肯出五路易的外鄉來客,同時一有空便會通知老主顧前來相會。她們在這一帶操此營生已有六年之久,一年之中除了有時在圣拉扎或盧西納醫院接受治療,每天晚上都出沒于同樣的地方。”
  杜洛瓦對他的這些話已經沒有心思听了,因為此時已有一個這樣的妓女將胳肘靠在他們的包廂上,正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是一個胖胖的褐發女人,臉部因抹了一層脂粉而顯得很白,在兩條描得很粗的濃眉下有一雙黑黑的眼睛,眼角也描得長長的,顯得更為突出。兩只丰滿的乳房,把深色的絲綢長裙在胸前高高隆起。涂了口紅的雙唇酷似鮮血淋漓的傷口,顯示出一种過分熱烈的野性,但卻能喚起人們心頭的欲望。
  她向一位由身邊經過的女友——一個把金發染成紅色、也長得很胖的女人——點頭示意,把她叫了過來,以誰都能听得見的聲音向她說道:
  “瞧,一個好漂亮的小伙子。他若肯出十路易要我,我是不會拒絕的。”
  弗雷斯蒂埃回過頭來,微笑著在杜洛瓦的大腿上拍了一下:
  “這話是說給你听的,她已看上你了。親愛的,請接受我的祝賀。”
  杜洛瓦頓時滿臉通紅,下意識地用手指摸了摸放有背心口袋里的兩枚金幣。
  台上的大幕已經落下,樂隊奏起了華爾茲舞曲。
  杜洛瓦乘机向弗雷斯蒂埃說道:
  “咱們要不要出去過過風儿?”
  “走。”
  他們于是出了包廂,立刻卷進了走廊里的滾滾人流中。他們被人推著,擠著,身邊一點回旋的余地也沒有,忽而往東忽而往西。眼前所見是男人們戴著的清一色高筒禮帽。至于那些妓女,她們則兩個兩個地貼著男人們的胳肘、胸膛和背脊,在他們當中穿過來穿過去,無拘無束,隨心所欲,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樣。她們的步履是那樣地輕盈、敏捷,酷似水中的游魚,在這股由男士匯集而成的激流中時隱時現。
  杜洛瓦心神蕩漾,任憑自己隨著人流往前走著。周圍的空气已被煙草味、汗酸味和女人們身上的香水味弄得污濁不堪,但杜洛瓦吸入体內,竟是那樣地如痴如醉。然而弗雷斯蒂埃已經不行了,只見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且又咳了起來,只得說道:
  “咱們快到外面去吧!”
  他們向左一拐,到了一個搭有涼篷的院落中,兩個設計粗糙的大水池,使得院內的空气顯得格外清爽宜人。花盆里栽著紫杉和側柏,近旁的小桌邊已坐了一些男女。
  “再來一杯啤酒?”弗雷斯蒂埃問道。
  “好的。”
  他們坐了下來,兩眼看著三三兩兩的人從身邊走過。
  不時有個在院內游蕩的女人走近前來,笑容可掬地向他們問道:
  “先生,能讓我也喝點什么嗎?”
  弗雷斯蒂埃答道:
  “可以,一杯水池里的清水。”
  “去你的,真是沒有教養。”搭訕的姑娘嘟噥著悻悻走開了。
  剛才依偎在他們包廂后面的褐發女人這時又走了過來。她手上挽著那個肥胖的金發女友,目光中透出傲慢的神情。這兩人可真是天生的一對,無論哪一方面都十分般配。
  見到杜洛瓦,她嫣然一笑。剎那間,兩人的眼神似乎已將各自的內心隱秘告知對方。她拉過一把椅子,安然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与此同時,她讓身邊的女友也坐了下來。接著,她以清脆的嗓音喊了一聲:
  “堂倌,請來兩杯石榴露。”
  弗雷斯蒂埃不免一惊,說道:
  “你怎么這樣放肆?”
  “我所傾心的是你的這位朋友,他可真是儀表堂堂。為了他,我恐怕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杜洛瓦怯生生地坐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一臉憨笑,撫了撫嘴角卷曲的胡髭。
  堂倌此時將她剛才要的兩杯果子露送了來,她們倆隨即一飲而盡。然后,她們站了起來,只見那個金發女人向杜洛瓦親切地微微點了一下頭,用扇子在他手臂上輕輕打了一下,對他說道:
  “謝謝,我的小貓咪,你可真是金口難開呀。”
  說完之后,她們便扭著身腰,一步三搖地走了。
  弗雷斯蒂埃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老弟,看到沒有,你對于女人有一种天生的魅力,望你好自為之,日后定會大有好處。”
  說到這里,他停了片刻,接著又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道:“一個人要想平步青云,通過她們才是最為省力的捷徑。”
  見杜洛瓦一直笑而不語,他又說道:
  “你是不是再呆一會儿?我可是不想再呆,這就回去了。”
  杜洛瓦喃喃地應道:
  “好吧,我再坐一會儿,時間還早。”
  弗雷斯蒂埃站了起來:
  “這樣的話,就恕不奉陪了。明晚的事可別忘了,泉水街十七號,時間是七點半。”
  “一言為定,明天見,謝謝。”
  他們握了握手,弗雷斯蒂埃于是揚長而去。
  他一走,杜洛瓦頓時感到,自己現在是無所羈絆了。他再度興致勃勃地摸了摸口袋里的兩枚金路易,隨即站起身,走進人群,用目光在四周不停地搜索著。
  不久,剛才那兩個女人終于被他找到。她們仍帶著傲慢的神色,在擁擠不堪的男人堆里擠來擠去,希望能找到一個遂愿的嫖客。
  他徑直向她們走了過去,但及至到了跟前,他又膽怯了。
  褐發女人首先開言:
  “你現在能開口了嗎?”
  “當然,”他結結巴巴地應了一句,此后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們三人站在那里,既不得前進,又堵住了走廊里的人流,身邊因而很快聚集起一大幫人。
  褐發女人乘机突然向他問道:
  “想去我家坐坐嗎?”
  垂涎已久的他現在是五內沸然,難以自制了,因而不假思索地答道:
  “想倒是想,不過我身上只有一路易。”
  她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這沒關系。”
  說著,她伸過手來挽上杜洛瓦的胳臂,表示他今晚是她的人了。
  他們于是往外走去。杜洛瓦心里在想,用所剩的二十法郎為明晚的約會租一套晚禮服,是絕無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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