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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喬治·杜洛瓦第二天醒來,心里沉甸甸的。
  他慢騰騰地穿好衣服,在窗前坐了下來,不覺陷入沉思。
  他感到周身疼痛,仿佛頭天挨了一頓棍棒。
  想來想去,他覺得,當務之急還是設法先弄點錢來還德·馬萊爾夫人,于是到了弗雷斯蒂埃家。
  弗雷斯蒂埃正坐在書房的壁爐前烤火,見他進來,劈面向他問道:
  “今天為何起得這樣早?”
  “有點急事儿。我欠了一筆債,這關系到我的名聲。”
  “是嗎?在賭場欠下的?”
  杜洛瓦猶豫了一下,最后答道:
  “是的。”
  “數目大嗎?”
  “五百法郎!”
  實際上,他只欠德·馬萊爾夫人二百八十法郎。
  弗雷斯蒂埃哪里相信?隨即問道:
  “是欠了誰的呀?”
  杜洛瓦一時語塞,半晌回道:
  “……一位名叫……德·卡勒維爾的先生。”
  “是嗎?他住在何處?”
  “住在……住在……”
  弗雷斯蒂埃哈哈大笑:
  “住在一條名叫‘胡編亂造’的街上吧,是不是?親愛的,不要蒙我,我認識這位先生。你既然辛苦一趟,二十法郎倒還可以借給你,多了沒有,你看行嗎?”
  杜洛瓦只得收下他遞過來的一枚金幣。
  隨后,他挨家挨戶,到所有熟人家求了一遍,到下午五點,總算借到八十法郎。
  可是仍缺二百法郎。他一橫心,決定還是把借來的錢姑且留下,一邊喃喃自語道:
  “算了,我犯不著為還這臭婊子的錢而如此焦急,反正以后有錢還她就是了。”
  此后半個月,他省吃儉用,過著清心寡欲、很有規律的生活,堅定的決心始終未曾動搖。不想好景不長,很快便故態复萌,又對女人害起相思病來了。他覺得自己离了女人好似已有許多年,如今一見到女人就像在海上漂泊已久而重返陸地的水手一樣,心潮澎湃,不能自己。
  這樣,他在一天晚上,又到了“風流牧羊女娛樂場”,希望能在此見到拉歇爾。果然,他一進去,便瞥見了她。原因很簡單,拉歇爾很少离開此地。
  他伸出手,微笑著向她走了過去。拉歇爾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眼:
  “你還來找我干嗎?”
  杜洛瓦臉上堆出笑來:
  “得了,別耍小孩脾气了。”
  拉歇爾轉身就走,走前甩下一句:
  “像你這种厲害家伙,咱斗不起躲得起。”
  這句話說得毫不留情。杜洛瓦听了,臉上頓時紅一陣白一陣,最后只得悻悻而歸。
  這期間,病秧子弗雷斯蒂埃成天咳嗽不止,身体狀況如今是越來越糟了。雖然如此,他對杜洛瓦卻很苛刻,在報館里天天給他支派煩人的差事,使他不得安閒。一天,他因心情煩躁,又剛狠狠地咳了一陣,見杜洛瓦未將他索要的消息弄來,頓時火冒三丈:
  “他媽的,沒有想到你竟笨得出奇!”
  杜洛瓦真想走過去給他一耳光,但他還是壓住胸中的怒火走開了,然而心里卻嘀咕道:
  “別狂,我總有一天會爬到你頭上去。”
  說著,他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老兄,等著瞧吧,我可要讓你戴上綠帽子。”
  他為自己能想出這個主意不禁有點洋洋自得,于是搓著手,往外走去。
  說干就干。第二天,他便行動了起來:特意去拜訪了一下弗雷斯蒂埃夫人,先探听一下虛實。
  進入房間時,弗雷斯蒂埃夫人正半躺在一張長沙發上看書。
  她身子動也沒動,只是側過頭,將手伸給他:
  “你好,漂亮朋友。”
  听到這個稱呼,杜洛瓦覺著像是挨了一記耳光:
  “你為何這樣叫我?”
  弗雷斯蒂埃夫人笑道:
  “前不久見到德·馬萊爾夫人,才知道她家里都這樣叫你。”
  一听到她談起德·馬萊爾夫人,杜洛瓦心頭不覺一陣緊張。不過見她始終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他也就很快鎮定了下來。再說,他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弗雷斯蒂埃夫人這時又開口道:
  “你把她慣坏了。至于我,一年之中也難得有個人,會想來看看我。”
  杜洛瓦在她身旁坐了下來,帶著一种新奇,將她仔細端詳了一番,如同一位收藏家在鑒賞一件古玩。她生著一頭柔軟而又溫馨的金發,肌膚洁白而又細膩,實在是一個難得的尤物。
  杜洛瓦心里想:
  “同那一位比起來,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對于她,杜洛瓦認為自己必會成功,宛如摘樹上的果子一樣,不過是舉手之勞。
  他于是毫不猶豫地說道:
  “我沒來看你,是覺得這樣會好些。”
  弗雷斯蒂埃夫人不解地看著他:
  “這是怎么說?為什么?”
  “為什么?你還看不出來嗎?”
  “沒有,我什么也沒看出來。”
  “知道嗎?我已經愛上了你……不過還不太深……我不想讓自己完全墜入……”
  弗雷斯蒂埃夫人反應一般,既沒有深深的惊异,也沒有不悅之感,更沒有芳心遂愿的得意媚態。她慢條斯理地說道:“啊,你要來看我,就盡管來好了。不過任何人對我的愛,都不會長久。”
  杜洛瓦怔怔地看著她,使他感到惊訝的与其說是這番話,不如說是那沉著的腔調,他隨即問道:
  “何以見得?”
  “因為這完全是徒勞,其中道理,你很快就會明白。要是你早點說出自己的擔心,我不但會打消你的顧慮,而且會讓你放心大膽地常來。”
  杜洛瓦不禁傷感起來,歎道:
  “這樣說來,感情難道可以隨意控制?”
  弗雷斯蒂埃夫人轉過身,向他說道:
  “親愛的朋友,對我來說,一個鐘情的男子將無异于行尸走肉。他會變得愚不可及,豈止愚蠢,甚至會非常危險。凡對我因萌發戀情而愛著我或有此表示的人,我同他們一律斷絕密切往來。因為首先,我討厭他們;其次,我覺得他們很像是隨時會發作的瘋狗而對他們心存疑慮。因此我在感情上同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离,直到他們徹底‘病愈’。此點請務必銘記于怀。我很清楚,愛情在你們男人看來不過是一种欲念的表現,而我卻不這樣看,我認為愛情是一种……心靈的結合,男人們是不信這一套的。對于愛情,你們男人的理解僅限于表面,而我看到的卻是實質。請……把目光轉過來對著我。”
  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面色平靜而冷漠。接著,她一字一頓地說道:
  “請听清楚,我永遠不會做你的情婦。如果你死抱住自己的想法不放,到頭來不僅是一場空,甚至會對你造成有害后果。好了……話既然已經說開……我們仍可成為兩個好友,兩個名副其實,沒有任何雜念的好友,你覺得如何?”
  杜洛瓦意識到,話既已說到這個份上,毫無挽回的余地,任何努力都將勞而無功。他因而立即果斷地拿定了主意,就按她的意思辦。為自己能結交這樣一位异性知己而感到由衷的高興,他將雙手向她伸了過去:
  “夫人,從今而后,我將一切按你的意愿行事。”
  弗雷斯蒂埃夫人從話音中感到,他這是由衷之言,于是將兩手也向他伸了過去。
  杜洛瓦在她的兩只手上分別吻了吻,然后抬起頭,只是說了這么一句:
  “唉呀!我要是早結識一位像你這樣的女人,我會多么高興地娶她為妻!”
  這触動心扉的恭維話語是所有女人都愛听的,弗雷斯蒂埃夫人也不例外。這一回,她倒是感動了,因此迅速地向杜洛瓦瞥了一眼,這目光既充滿感激,又令人魂不守舍。
  隨后,見杜洛瓦未能接著剛才的話題說下去,她也就將一只手指放在他的胳臂上,十分溫和地說道:
  “我可要馬上就盡我這朋友的職責了。親愛的,你也未免太粗心了……”
  說到這里,她猶豫了一下,接著問道:
  “我可以坦率直言嗎”
  “當然可以。”
  “什么也不必顧忌?”
  “對。”
  “那好,瓦爾特夫人一直很看重你,你應當去看看她,設法博得她的歡心,她是個正派女人,听清楚沒有?非常正派。不過你仍然可以因此而恭維她兩句。啊!你可不要心存希望……想從她那里撈點什么。如果你能給她留下良好印象,將來的好處是少不了的。我知道,你在報館里地位低下,至今毫無起色。不過這方面倒不必擔心,報館對所有編輯都一視同仁。因此請相信我的話,找個時間去看看瓦爾特夫人。”
  杜洛瓦微笑道:
  “謝謝你的關照……你已成為我的保護神。”
  接著,他們又談了些別的事情。
  為了表明他很愿同她呆在一起,他坐了很久。臨走之前,他又問了一句:
  “咱們已成為朋友,這可是說定了?”
  “當然。”
  見自己剛才的恭維話既然產生了效果,他又強調了一下,說道:
  “万一你在哪一天成了寡婦,我將前來頂替。”
  他說完便走了出來,免得同她又生齟齬。
  現在的問題是,他要去拜訪瓦爾特夫人,卻要費點周折,因為她的家還不是他輕易可去得的,再說他也不想貿然前往,以免鬧出笑話。老板對他倒也不錯,很是器重他的才干,遇有棘手事務,總是交他辦理。既然如此,何不利用這層關系,進入他家呢?
  因此他在一天早上起了個大早,在市場開門后去那里花十個法郎買了二十來只上等的梨。他把梨裝進筐內,用繩子捆好,使人感到是從遠處帶來的,然后親自送到瓦爾特夫人寓所的門房處,并留下一張名片,在上面匆匆寫了几個字:
  這筐梨是便人今晨由諾曼底捎來的,懇請瓦爾特夫人笑納。
  喬治·杜洛瓦
  第二天,他在報館歸其名下的信箱里,發現一封瓦爾特夫人的回信,信中對他所送禮物深表謝意,并說她星期六在家,請他屆時過去坐坐。
  這樣到了星期六,杜洛瓦也就應邀前往了。
  瓦爾特先生在馬勒澤布大街有兩幢式樣相同、連成一体的樓房,其中一部分租了出去——講求實際者皆以節儉為樂——,所余部分由自己居住。兩座樓只有一個門房,設在兩個門洞之間。如有客人來訪,只需按鈴便可通知房主或房客。門房穿著類似教堂侍衛的華麗制服,粗壯的小腿上套著一雙白色的長襪,外衣上的金色鈕扣和大紅襯里也分外耀眼,使兩座大門一眼看去就顯示出一种富家宅第的气派。
  會客室設在二樓,進入會客室之前是一間挂著壁毯和門帘的候見廳。兩個听差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其中一位接過杜洛瓦的大氅,另一位接過他的手杖,旋即推開一扇門,先行几步,隨后便閃在一邊,讓客人進去,同時對著空無一人的客廳大聲通報了一下來客的姓名。
  初次來到這种場合的杜洛瓦,未免有點局促不安。他向四周看了看,忽從一面鏡子中發現遠處似乎坐著一些人。由于鏡子所造成的錯覺,他起初走錯了方向,隨后穿過兩個空無一人的房間,走進一間類似貴婦享用的那种高雅客廳里。客廳四周挂著藍色的絲絨,上面點綴著一朵朵金黃色小花。四位女士正圍坐在一張圓桌旁低聲談論著什么,每個人的面前都放了一杯茶。
  經過一個時期來巴黎生活的錘煉,特別是身為外勤記者而得以經常接触地位顯赫的人士,杜洛瓦對于出入社交場合,可以說已相當干練了。不過話雖如此,鑒于剛才進門時見到的那种陣勢,后來又穿過了几個沒人的房間,他心中仍有點發虛。
  他一面用目光搜尋四位女士中哪一位是主人,一面怯生生地說道:
  “夫人,恕我冒昧……”
  瓦爾特夫人伸過一只手來,口中說道:
  “先生,您來看我,真是太好了。”
  杜洛瓦俯身在她的手上親了親,接著身子往下一沉,向她指給他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去,由于未認真看清椅子的高矮而差點摔倒。
  房間里出現一陣靜默。一位女士又接著先前的話題談了起來,說天气雖已開始冷起來,但也還不夠冷,既難以阻止傷寒病的流行,又不足以溜冰。几位女士于是圍繞巴黎最近出現的霜凍而發表了各自的看法。話題隨后轉到各人喜歡的季節上,所述理由同房內飄浮的灰塵一樣,十分平淡無奇。
  門邊傳來一陣聲響,杜洛瓦將頭扭了過去,發現從兩扇玻璃門之間走來一位胖胖的女人。她一進入房內,女客中便有一位站起身,同眾人握握手走了。杜洛瓦目送她走過一間間房間,穿著黑衫的后背上,一串黑如墨玉的珠子閃閃發亮。
  因客人的一進一出而出現的騷動很快平息下來,大家不約而同地一下談起了摩洛哥問題和東方的戰爭,此外還談到了英國在非洲南部所遇到的麻煩。
  女士們談論這些事情并無獨到見解,而完全像是在背台詞,這种合乎時尚的“文明戲”在社交界早已司空見慣。
  門邊這時又走來一位金發卷曲的嬌小麗人,她一到,在座的一位身子干瘦的高個子女客便起身告辭了。
  話題轉到林內先生是否有可能進入法蘭西學院1。新來的客人認為,他肯定爭不過卡巴農·勒巴先生。因為卡巴農·勒巴用法語改編的詩劇《堂吉訶德》是那樣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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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蘭西學院,法國最高學術机构,成立于一六三五年。學院有院士四十名,通過推荐和選舉產生。
  “你們知道嗎?這出詩劇今年冬天就要在奧德翁劇院上演。”
  “真的嗎?這是一种很有文學价值的嘗試,到時候,我一定要去看看。”
  瓦爾特夫人說話時,神態是那樣文靜,不慌不忙,使人備感親近。由于對所談的問題早已成竹在胸,她對自己要說的話沒有顯示出任何的猶豫不定。
  她發現天已黑下來了,于是按了一下鈴,吩咐仆人點燈,同時十分注意地傾听著客人們東拉西扯的談話,并想起忘記去一趟刻字店,訂做几張下次晚宴的請帖。
  她的身体已稍稍發福,不過面龐依然俊秀。這也難怪,她的年齡已處于日益迫近人老珠黃的時刻,現在全靠精心的保養和良好的衛生習慣加以調理,經常以潤膚膏保持皮膚的光洁。對于任何問題,她似乎都顯得相當穩重,既不急不躁,又很有章法。她顯然屬于這樣一類女人:她們的思緒酷似排列有序的法國花園,從無凌亂之感。此花園雖然沒有什么奇花异草,但也不乏魅人之處。她注重現實,為人審慎,觀察細微,一步一個腳印,而且心地善良,忠厚待人,對于任何人,任何事,都是那樣地虛怀若谷,雍容大度。
  她發現,杜洛瓦進來后還一言未發,也沒有人同他交談,因而顯得有點形影相吊。在座的女士不知哪儿來的濃厚興致,仍在沒完沒了地談論著誰會入選法蘭西學院的問題,她因而向杜洛瓦問道:
  “杜洛瓦先生,您所了解的情況,一定胜過在座諸位。可否問問,您傾向于誰?
  杜洛瓦毫不猶豫地答道:
  “夫人,對于這個問題,我所考慮的,不是歷來總會引起爭議的候選人資格,而是他們的年齡和健康狀況;不是他們有哪些發明或著作,而是他們患有何种疾病。他們是否用韻文翻譯了洛卜·德·維加1的劇作,這我是不管的,我所關心的是他們的五髒六腑現狀如何。因為我覺得,若能發現他們當中有人得了心髒肥大症、尿蛋白症,特別是初期脊髓癆,將比看到某人就柏柏爾人2詩歌中對‘祖國’一詞的理解所寫又臭又長的論文,要強似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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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洛卜,德·維加(一五六二—一六三五),西班牙劇作家。
  2北非信仰伊斯蘭教的居民。

  一言既出,舉座皆惊。房間里一片靜寂。
  瓦爾特夫人微笑著問道:
  “何以見得?”
  杜洛瓦答道:
  “對于任何事情,我所關注的是,它在哪一方面會激起女士們的興趣。夫人,就法蘭西學院而言,你們真正對它感興趣,是在得悉一位院士命歸黃泉的時候。院士死得越多,你們也就越是高興。因此,為使他們快快死去,應將那些老態龍鐘、百病纏身的人選進去。”
  看到大家依然有點惊愕不解,他又說道:
  “我也同你們一樣,喜歡瀏覽巴黎各報本地新聞欄中有關院士去世的噩耗。一有此事發生,我馬上想到的是,這個空缺將會由誰來填補。接著便是將可能入選者排個名單。每當這些名垂千古的人士有一個不幸亡故,這种很有意思的小游戲,在巴黎的各個沙龍都可見到。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死神与這四十個老翁的游戲’。”
  听了他這篇高論,原先的惊愕雖然尚未完全散去,几位女士的臉上已開始浮出笑容,因為他的看法确有見地。
  杜洛瓦最后站起身說道:
  “女士們,候選者能否當選,就看你們了。既然你們挑選的標准,是希望他們快快死去,當選者應是越老越好。至于其他,就用不著你們去操心了。”
  說完之后,他非常瀟洒地向眾人欠了欠身,然后一轉身,便揚長而去了。
  他一走,一位女士急忙問道:
  “這年輕人是誰?他可真有意思。”
  瓦爾特夫人說道:
  “他是我們報館的一個編輯,目前只在報館里做些不起眼的小事。但我相信,他很快就會青云直上的。”
  走在馬勒澤布街上,杜洛瓦心里樂滋滋的,腳步也特別輕快。一想起剛才告別出來的一幕,他不禁滿面春風,自言自語道:
  “這第一炮看來是打響了。”
  當天晚上,他又去找了拉歇爾,兩人終于言歸于好。
  此后一星期,他是雙喜臨門:先是被任命為社會新聞欄主編;爾后是收到瓦爾特夫人的請柬,邀他去她家作客。他一眼就看出,兩件事有著密切的連帶關系。
  毋庸諱言,《法蘭西生活報》是為獲得滾滾財源而創辦的,因為報館老板就是一位見錢眼開的人物。對他說來,辦報和當眾議院議員不過是一种謀財的手段。別看他滿口仁義道德,成天笑咪咪的,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但在用人問題上,無論哪一方面的工作,所用的人都必須是經過長期的觀察和考驗而看准了的,必須是膽大心細、深有謀略而又能隨机應變者。在他看來,被任命為社會新聞欄主編的杜洛瓦,就是一個難得的人才。
  在此之前,此欄主編一職一直由編輯部主任布瓦勒納先生兼任。這是一個老報人,其循規蹈矩,辦事刻板和謹小慎微,同一般職員沒有兩樣。三十都來,他相繼當過十一家報館的編輯部主任,但辦事方式或思想方法卻絲毫未變。他從一家報館轉到另一家報館,仿佛是吃飯,今天在這家餐館吃了,明天又轉到另一家,但吃在嘴里的飯菜味道有何不同,他卻几乎覺察不出來。無論是政治主張還是宗教方面的看法,他都一概不聞不問。不管在哪家報館,他都表現出一片忠心,對份內工作更是熟諳無比,經驗丰富,但辦起事來卻似是一個閉目塞听的聾啞人,一個不會說話的木頭人。不過他的職業道德卻令人欽佩,從不做那些從其職業這一特殊角度來看顯得不夠誠實,不夠体面的事情。
  瓦爾特先生對他自然十分賞識,但仍常常希望另找個人來負責社會新聞。因為用他的話說,社會新聞是報館的生命。通過它,可以發布消息,傳播謠言,對公眾心理和金融行情施加影響。因此該欄目在報道上流社會所舉行的有關晚宴時,必須善于不動聲色,通過暗示而不必明言,把重要消息捅出去。必須能夠含而不露,稍稍一點便能讓人猜出你的弦外之音,或是輕描淡寫地否認兩句而讓謠言更形熾烈,再或是閃爍其辭地加以肯定,使已宣布的事情沒有任何人相信。与此同時,這一欄還應辦得人人愛看,不論什么人每天都能從中得到与己有關的消息。這樣就必須考慮到各個方方面面及所有的人,考慮到各個階層,各個行業;總之,無論是巴黎還是外省,軍人還是藝術家,教會人士還是大學師生,各級官員還是身份特殊的高等妓女,都應包括進去。
  不言而喻,社會新聞欄和該欄的外勤記者應由這樣一個人來負責掌管:此人應時時有著清醒的頭腦,處處小心防備,對任何事都不輕易相信,同時又具有遠見卓識,為人机警、狡黠、靈活,足智多謀,觀察敏銳,一眼便能辨別所獲消息的真偽,判斷出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以及哪些事會對公眾產生影響,并知道應如何報道方可產生事半功倍的效果。
  布瓦勒納先生雖然從事報業多年,但仍不夠老練,辦法也少,特別是天生愚拙,不善透過老板的只言片語而揣度其內心想法。
  杜洛瓦擔任此職,當會完美無缺,從而使這份用諾貝爾·德·瓦倫的話說,“以國家金融為依托而在政治暗礁間穿行”
  的報紙,在這方面的工作大大加強。
  《法蘭西生活報》的“真正編輯”即幕后人物,是同報館老板搞的那些投机事業直接相關的五六個眾院議員,因此在眾院被稱為“瓦爾特幫”。他們由于同瓦爾特合伙或借助于他而財源廣進,因而備受人們的羡慕。
  政治編輯弗雷斯蒂埃不過是這些實業家的傀儡。他們的意圖就是通過他執行的。遇有重要文章要發表,他們便向他授意,由他執筆,而他總要把文章帶回家去寫,說是家里比較安靜。
  為使報紙帶有文學色彩和巴黎特色,報館聘了兩位各有特長的著名作家,一位是雅克·里瓦爾,負責時事專欄,另一位是詩人諾貝爾·德·瓦倫,負責文藝專欄,用新派的話說,也就是連載小說的負責人。
  此外,還在以筆杆為生、生活拮据的大批文人中,以低廉的工錢雇了几位藝術、繪畫、音樂和戲劇方面的評論家,及一位負責刑事案件的編輯和一位負責賽馬報道的編輯。最后,還有兩位來自上流社會的女士,分別以“紅裳女”和“素手夫人”的筆名,經常寄來一些稿件,介紹社交界的各類趣聞,探討時裝、禮節、高雅生活和處世之道等方面的問題,或是透露一些有關名媛閨秀的秘聞。
  因此,《法蘭西生活報》這份“以國家金融為依托而在政治暗礁間穿行”的報紙,就是由上述來自各個方面的人士支撐的。
  正當杜洛瓦為自己被任命為社會新聞欄主編而感到喜出望外的時候,他收到了那印制精美的請柬。請柬上寫道:“瓦爾特先生和夫人訂于一月二十日星期四晚在寒舍略備薄酒,招待各方友好,恭請杜洛瓦先生屆時光臨。”
  老板在恩寵之外又加恩寵,杜洛瓦喜不自胜,不禁像是收到一封情書一樣,對著請帖吻了又吻。接著,他去找了一下報館財務,同他談了談經費大事。
  在通常情況下,社會新聞欄所配外勤記者的薪俸及這些記者所寫稿件的酬金,皆由該欄主管以其所掌管的專項資金支付。稿件無論好坏,酬金一律照付,如同果農送給鮮果店的水果一樣。
  歸杜洛瓦掌管的這筆錢,在開始階段為每月一千二百法郎。杜洛瓦覺得,這錢既然到了他手中,自己當可扣下一部分。
  經他再三要求,報館財務終于同意先行預支四百法郎。拿到錢后,他腦海中萌生的第一個念頭,是立刻將欠德·馬萊爾夫人的二百八十法郎還掉,但旋即又想,這樣一來,他手中便只剩下一百二十法郎了,靠這點錢顯然難以將此欄目辦好。因此只得打消此念,過些時候再說。
  此后,他一連兩天,忙于操持辦公事務。他所接管的,是一間供全組人員使用的大房間,房內放著一張長桌和一些存放信件的木格。他占了房間的一頭,而年齡雖大仍整天伏案、胸前垂著烏黑長發的布瓦勒納則占了另一頭。
  放在房間中央的長桌,給了那些常年奔波在外的外勤記者。他們通常都是將它當作凳子使用,或是沿桌邊坐下,任兩腿垂下;或是盤起兩腿,坐在桌子中央。最多時,往往有五六個人同時端坐在桌上,恰似一尊尊中國瓷娃娃放在那里。与此同時,他們還帶著濃厚的興致,手中玩著接木球游戲。
  杜洛瓦現在也迷上了這玩藝儿,并在圣波坦的帶領和指導下,已玩得相當熟練。
  弗雷斯蒂埃的身体,如今是越來越糟了。他最后買的那只用安的列斯优質木料制做的小木球,雖然心愛無比,但玩起來已力不從心,只得送給了杜洛瓦。杜洛瓦則渾身是勁,一有空閒,便不知疲倦地拋起那系于繩子末端的小木球,同時低聲數著數:“一——二——三——四——五——六。”
  功夫不負苦心人,就在他要去瓦爾特夫人家赴宴的那天,他終于已能一口气玩到二十。這在他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心中不覺一陣惊喜:“看來今天是我的好日子,真是事事如意。”他這樣想倒也不無道理,因為實在說來,在《法蘭西生活報》這間辦公室里,一個人只要木球玩得好,就必會平步青云。
  為了有充裕時間好好修飾一番,他早早离開了報館。走在“倫敦街”上,他忽見前方不遠處有個身材不高的女人,正邁著小步,急匆匆地向前走著,樣子很像德·馬萊爾夫人。他頓時感到臉頰發燒,心房怦怦直跳,于是穿過馬路,想從側面再看一看。不想對方這時停下腳步,也要到馬路這邊來。他這才發現,自己原來看錯了,不禁長長地舒了口气。
  他常常問自己,若是哪一天同她面對面地走到一起,自己該怎么辦?是向她打招呼,還是裝著沒有看見?
  “我不會撞見她的,”他心里想。
  天气很冷。路旁的水溝已結上一層厚厚的冰。在昏黃的路燈下,人行道灰蒙蒙的,失去了往日的勃勃生机。
  回到住所,杜洛瓦向四周掃了一眼,心中想道:
  “我該換個地方了。對我來說,現在是再也不能住在這种房子里了。”
  他心潮澎湃,興奮不已,簡直想到房頂上去跑上兩圈,渲泄一下心中的喜悅。他從床邊踱到窗口,嘴里大聲自言自語道:
  “這一天終于等到,運气真的來了!我要寫封信告訴爸爸。”
  他給家里的信,常年不斷。父親在諾曼底一條山間公路旁開了一家小酒店,從陡峭的山坡向下望去,盧昂城和廣闊的塞納河河谷盡收眼底。每次接讀儿子的來信,酒店里總沉浸在一片忘情的歡樂中。
  杜洛瓦也常收到父親的來信。藍色的信封上,是父親以他那顫抖的手寫下的粗大字体。每次來信,開頭總是這樣几句:
  親愛的孩子,給你寫這封信別無他事,只是想告訴你家中平安,我和你母親都好。這里一切如舊,沒有什么大的變化。不過,有件事仍想對你說一說……
  而杜洛瓦對村里的事情,鄰里的變遷,地里的收成等等,也一直十分牽挂。
  現在,他一面對著那個小鏡子系著白色的領帶,一面在心里說道:
  “我明天就給父親寫信,告以一切。老人家做夢也不會想到,我今晚會到那樣的地方去赴宴,他知道后將不知會怎樣惊奇呢!說來慚愧,這樣的飯菜,他一輩子也沒嘗過!”
  想到這里,他的眼前又驀然浮現出酒店廳堂后面那黑咕隆咚的廚房,牆上挂著一排黃磣磣的銅鍋。一只貓伏在壁爐前,頭向著爐火,看去酷似傳說中的獅頭羊身、口中噴著火的怪獸。木質桌案因常年潑洒湯湯水水而在表面積了一層厚厚的油污。案子中央,一盆湯正冒著熱气。一支點著的蜡燭,就放在兩個菜盆之間。杜洛瓦仿佛看到,一對鄉下裝束、手腳已不太靈便的老人,即他的父親和母親,正坐在案邊,小口小口地喝著湯。他們蒼老臉龐上的每一道皺紋及他們的每一個細微動作,他是那樣地熟悉,甚至他們每天面對面坐在案前吃晚飯時互相間會說些什么,他也可以猜到。
  因此他想:“看來我得找個時間回去看看他們了。”就在這時,他的修飾已經完畢,于是吹滅蜡燭,走下樓去。
  他沿著環城大街往前走著,几個妓女走過來和他搭訕,挽起了他的胳膊。他抽出胳膊,滿臉鄙夷地叫她們滾開,好像她們小看了他,污辱了他……她們這是把他當作什么人了?這些騷娘儿們怎么竟連自己面前現在站的是什么人也分辨不出來?一套黑色的禮服穿在身上,而今又正要到一家富有、知名、地位顯赫的人家去赴宴,他覺得自己已在陡然間變成另一個人,一個地地道道上流社會的紳士。
  他邁著沉著的步履,進了瓦爾特先生家的前廳,几個高高的銅燭台把整個大廳照得通明。然后,他將手杖和外氅交給迎上前來的兩個仆人,神態是那樣自然。
  所有廳堂都亮如白晝。瓦爾特夫人正站在第二間也即最大的一間客廳前迎接來賓。她笑容可掬,對杜洛瓦的到來深表歡迎。杜洛瓦接著和兩個先他而到的人握了握手。這就是身為議員的《法蘭西生活報》幕后編輯菲爾曼先生和拉羅舍—馬蒂厄先生。拉羅舍—馬蒂厄是一位在眾議院很有影響的人物,因而在報館內享有特殊的聲望。誰都認為,他坐上部長的席位,不過是時間問題。
  不久,弗雷斯蒂埃夫婦也雙雙來到。弗雷斯蒂埃夫人今天穿了身粉紅色衣服,顯得格外端麗。杜洛瓦見她一來便与兩位議員隨便交談,不禁暗暗吃惊。她站在壁爐旁,嘀嘀咕咕同拉羅舍—馬蒂厄先生談了足有五分多鐘。她丈夫查理則是一副神虛体倦的樣子,一個月來他又瘦了許多,且總是咳個不停,口中卻不止一次地說道:
  “看來我得下定決心,今冬剩下的日子,非去南方度過不可。”
  這時,諾貝爾·德·瓦倫和雅克·里瓦爾兩人,也一起來了。接著,客廳盡頭的一扇門忽然打開,瓦爾特先生帶著兩個身材高俏、芳齡二八的少女走了進來,其中一個長得花容月貌,另一個卻丑不堪言。
  杜洛瓦雖然知道老板是有儿女的,但此刻仍不免吃了一惊。他從未想到過老板的這兩個女儿,是因為自己身份低下,沒有机會見到她們。這正如遙遠的國度,由于不可能去那邊看看,所以也很少想到一樣。再說他原來以為她們一定還小,不想今天一見,方知已長大成人。沒有思想准備的他,不禁稍稍有點莫知所措。
  經過一番介紹,她們倆分別伸過手來,同他握了握,接著便在一張顯然為她們准備的小桌旁坐了下來,開始擺弄放在柳條筐里的一大堆絲線軸。
  還有几位客人未到,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著,大廳里出現了這种類型的晚宴在開始之前所常有的拘束。客人們都來自不同的崗位,經過一天的忙碌,思想上尚未擺脫白天所處的不同氛圍。
  坐得無聊的杜洛瓦,不禁抬起頭來向牆上看了看。一見此情,站在遠處的瓦爾特先生顯然想顯示一下他的富有,立刻不顧他們中間隔著的一段距离,對他說道:
  “您是在看我的這些油畫嗎?”他把“我的”兩字說得很重。
  “我來給您說一說。”
  說著,為了讓大家看得仔細,他端起一盞燈走了過來,一邊說道:
  “這几幅是風景畫。”
  牆壁中央是出自基耶梅之手的巨幅油畫:《暴風雨前夕的諾曼底海灘》。此畫下方又挂了兩幅畫,一幅為阿爾皮尼的《森林》,一幅為基耶梅的《阿爾及利亞平原》,天邊畫著一頭身高腿長的駱駝,看去像是一座奇怪的古代建筑。
  接著轉到另一面牆。瓦爾特先生像典禮官宣布什么似的,帶著庄重的神態說道:
  “這些畫可都是名家的杰作。”
  這里挂的是四幅畫,即熱爾韋斯的《醫院探視》、巴斯蒂安—勒巴熱的《收割的農婦》、布格羅的《孀婦》和讓—保爾·洛朗的《行刑》。這最后一幅畫,畫的是旺代1的一名教士靠在教堂的牆上,一隊穿著藍軍裝的共和軍正舉槍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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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旺代,法國舊省名。法國大革命時期,是保皇党勾結教會反對資產階級革命政權,公開舉行反叛的巢穴。
  客人們繼續往前走去,只見老板庄重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笑容,他指著另一面牆說道:
  “這几幅畫,主題就不那么嚴肅了。”
  眾人首先看到的,是讓·貝羅的一小幅油畫,題為:《上身和下身》。畫家畫的是,在一輛正在行駛的雙層有軌電車上,一漂亮的巴黎女人正沿著扶梯往上層走去。她的上身已到達上層,而下身仍停留在下層。坐在上層長凳上的男士,一見這張年輕而秀麗的臉龐正向他們迎面而來,不禁怦然心動,目光中透出一片貪婪;站在下層的男士則死死盯著這年輕女人的大腿,流露出既有垂涎之意而又無可奈何的复雜心情。
  瓦爾特先生把燈高高舉起,臉上挂著淫蕩的微笑,得意地向眾人炫耀道:
  “怎么樣?有意思吧?”
  輪到下一幅畫時,他說這是朗貝爾的《搭救》。
  在一張已經撤去杯盤的桌子中央,蹲著一只小貓。它正帶著吃惊和慌亂的神情注視著身旁一個水杯內掉進的一只蒼蠅,一只爪子已經舉起,就要突然伸將過去,救出蒼蠅。但它尚未下定決心,仍在猶豫之中。它會救出小東西嗎?
  此后是德塔伊的一幅畫:《授課》。畫的是兵營里的一個士兵,正在教一只卷毛狗學敲鼓。瓦爾特先生興致勃勃地指著畫說:
  “這幅畫的构思實在奇巧!”
  杜洛瓦贊同地笑了笑,情不自禁地附和道:
  “不錯,實在好!實在好!實在……”
  這第三個“好”尚未說出,他忽然听到身后傳來德·馬萊爾夫人的說話聲,因此立刻打住了。德·馬萊爾夫人顯然剛剛走了進來。
  老板舉著燈,仍在不厭其煩地向客人介紹其余的畫。
  現在大家看到的是莫里斯·勒魯瓦1的一幅水彩畫:《障礙》。畫面上,兩個市井中的莽悍大漢正在一條街上扭打。雙方都有著惊人的塊頭,因而力大無比。一頂轎子由此經過,見路已堵住,只得停下。轎內探出一婦人的清秀面龐,只見她目不轉睛地在那里看著,并無著急之意,更無害怕之感,眼神中甚至帶有几分贊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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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以上所列各畫作者,皆為法國十九世紀畫家。
  瓦爾特先生這時又說道:
  “其他房內還有些畫,不過都是無名之輩的作品,同這些畫相比就大相徑庭了。因此可以說,這間客廳也就是我的藏畫展廳。我現在正在收購一些年輕畫家的作品,收來后就暫且存放于內室,待他們出了名,再拿出來展示。”
  說到這里,他突然壓低嗓音,詭秘地說道:
  “現在正是收購的好時机。畫家們都窮得要命,簡直是上頓不接下頓……”
  然而眼前這些畫,杜洛瓦此刻已是視而不見,連老板的熱情話語他也听而不聞了。因為德·馬萊爾夫人正站在他背后。他該怎么辦?如果他去和她打招呼,她會不會根本不予理睬,或者不顧場合地給他兩句?可是他若不過去同她寒暄几句,別人又會怎樣想?
  想來想去,他決定還是等一等再說。不過這件事已弄得他六神無主,他甚至想假裝身体突然不适,借口离去。
  牆上的畫已經看完,老板走到一邊,把手上的燈放了下來,同最后到來的女客寒暄了兩句。杜洛瓦則獨自一人,又對著牆上的畫琢磨了起來,好像這些畫他總也看不夠。他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大廳里,各人的說話聲,他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能听出他們在談些什么。弗雷斯蒂埃夫人這時喊了一聲:
  “杜洛瓦先生,請過來一下。”
  他隨即跑了過去,原來是弗雷斯蒂埃夫人要他同她的一位女友認識一下。此人要舉行宴會,想在《法蘭西生活報》的社會新聞欄登一條啟事。
  杜洛瓦慌忙答道:
  “毫無問題,夫人,毫無問題……”
  德·馬萊爾夫人此時就站在他身邊,他不敢立即离去。
  忽然間,他覺得自己高興得簡直要瘋了,因為他听到德·馬萊爾夫人大聲向他喊道:
  “您好,漂亮朋友,您不認識我啦?”
  他刷地轉過身,德·馬萊爾夫人正滿面笑容地站在他面前,目光欣喜,含情脈脈,并將手向他伸了過來。
  他握著她的手,心里依然戰戰兢兢,擔心這會不會是虛情假意,為了耍弄他而改換了腔調。不想她又神情平和地說道:
  “最近在忙些什么呢?怎么總也見不到您?”
  他支支吾吾,慌亂的心情總也安靜不下來:
  “近來确實很忙,夫人,确實很忙。瓦爾特先生給了我一項新的差事,每天忙得不亦樂乎。”
  “這我已經知道,可是總不至于因為這一點而把所有的朋友都給忘了。”德·馬萊爾夫人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一直沒有离開他,除了善意,杜洛瓦在此目光中沒有發現其他什么。
  一個肥胖的女人這時走了進來,他們也就中斷談話,各自走開了。胖女人袒胸露背,臉膛和兩臂都是紅紅的,衣著和頭飾相當考究,走起路來腳步很重,一看便知她的兩腿一定又粗又壯,簡直難以挪動。
  見眾人都對她分外客气,杜洛瓦不由得向弗雷斯蒂埃夫人問道:
  “此人是誰?”
  “她是佩爾斯繆子爵夫人,也就是筆名叫做‘素手夫人’
  的。”
  杜洛瓦惊异不止,差點笑出聲來:
  “天哪,這素手夫人竟是這個樣儿!我還一直以為她一定同您一樣年輕而苗條。素手夫人!素手夫人!結果卻是這副模樣!實在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一個仆人這時出現在門邊,向女主人大聲報告:
  “夫人,客人可以入座了。”
  餐桌上,沒有什么奇趣值得記述,但气氛卻很熱烈,同類似晚宴一樣,嘰嘰喳喳,東拉西扯。杜洛瓦被安排的位置,一邊是老板的長女,丑姑娘羅莎小姐,一邊是德·馬萊爾夫人。雖然德·馬萊爾夫人神情自然,其談笑風生,与平時無异,但今日同她坐在一起,杜洛瓦總覺得有點不自在。落座后,他真像是彈走了調的琴師一樣,心里七上八下,別別扭扭,說起話來總是躲躲閃閃。不想酒過三巡,他終于漸漸平靜下來。兩人的目光常常相遇,互相探問。到后來,也就像過去那樣,彼此眉來眼去,變得情切切,火辣辣的了。
  這時,杜洛瓦突然感到,他的腳在桌子下面被什么東西蹭了一下。他于是輕輕地將腿往前伸了伸,很快碰到德·馬萊爾夫人的腿,但她并未將腿縮回去。雙方此時一言未發,都將身子向旁邊的客人轉了過去。
  杜洛瓦的心怦怦直跳,他把膝蓋又往前頂了頂,感到對方也輕輕地往這邊壓了壓。杜洛瓦因而意識到,堅冰已經打破,他們馬上就要舊情复萌了。
  他們后來又說了些什么呢?什么也沒說。但每次目光相遇,他們的嘴唇總在顫抖。
  這期間,為了不冷落老板的長女,杜洛瓦爾偶爾也同她說上一兩句話。同她母親的脾性一樣,姑娘的回答干淨利落,心里怎樣想就怎么說。
  坐在瓦爾特先生右手的佩爾斯繆子爵夫人,出言吐語完全是一副皇親國戚的派頭。杜洛瓦看著她,心里不覺好笑,遂低聲向德·馬萊爾夫人問道:
  “另外有個以‘紅裳女’為筆名的人,不知你是否認識?”
  “你說的是利瓦爾男爵夫人嗎?當然認識。”
  “也是這副模樣嗎?”
  “不是,但性情也很怪僻。她已有六十來歲,身子瘦長,干巴巴的,成天戴著假發套,一口英國式的牙齒,思想仍停留在复辟時代1,連穿著打扮也同那個時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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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一八一四至一八四○年法國的波旁王朝。
  “這些文壇怪物,不知報館是從哪里挖來的?”
  “總有一些資產階級暴發戶收留這些貴族的殘渣余孽。”
  “還有別的說法嗎?”
  “沒有。”
  老板此時同兩位議員,及諾貝爾·德·瓦倫和雅克·里瓦爾,開始談起了政治,直到正餐完畢端上甜食時,他們的談話才告終止。
  眾人于是又回到客廳。杜洛瓦走到德·馬萊爾夫人身邊,緊盯著她的兩眼,向她問道:
  “今晚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必。”
  “為什么?”
  “因為拉羅舍—馬蒂厄先生是我的鄰居,我每次來此吃晚飯,他總要把我送到家門口。”
  “我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你?”
  “你明天中午來我家吃飯。”
  說完之后,他們便各自走開,什么也沒有再說。
  杜洛瓦覺得再呆下去已沒有多大意思,不久便起身告辭了。走在樓梯上,他很快赶上剛才先他出來的諾貝爾·德·瓦倫。這位老詩人旋即挽起了杜洛瓦的胳臂。由于在報館里已不必擔心會有人同他競爭,他和杜洛瓦的職務又各不相同,他此刻因而對這位年輕人顯出了做長輩的慈祥。
  “怎么樣?你愿陪我走一段路嗎?”他說。
  “不胜榮幸,親愛的老前輩,”杜洛瓦答道。
  說著,他們開始沿著馬勒澤布大街,慢慢地向前走去。
  這天晚上,巴黎的大街几乎空無一人。寒夜漫漫,舉自四顧,四周似乎顯得格外遼闊,天上的寒星也似乎格外高遠。空气中夾雜的寒气似乎來自比這些星星更為遙遠的遠方。
  兩人起初都默然無語。后來,為了解悶儿,杜洛瓦隨便找了小話茬說道:
  “那個拉羅舍—馬蒂厄先生看來為人聰慧,學識淵博。”
  諾貝爾·德,瓦倫隨口問道:
  “你真這樣想嗎?”
  杜洛瓦不覺一惊,遲疑片刻,說道:
  “是呀。況且不是人人都說,他的辦事能力在眾議院中名列前茅嗎?”
  “這倒也有可能,比較而言嘛。你看來還不知道,這些人不過是碌碌庸才,因為他們思想狹隘,腦海中天天想到的無非是金錢和政治這兩項。親愛的,他們都是些冬烘先生,不論什么事,你和他們都談不上几句。凡是我們喜歡的,他們一概談不來。他們的聰明才智已被污物糊得嚴嚴實實,就像塞納河阿斯尼埃1河段所淤積的厚厚污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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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阿斯尼埃,鎮名,在巴黎西北郊。
  “唉!思想開闊、胸襟博大、只要一開口,便會使你感到像是站在海邊呼吸著來自大洋深處那种蕩人情怀气息的人,現在是一個也沒有了。這樣的人,我過去見過几個,但他們都已不在人世了。”
  諾貝爾·德·瓦倫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語音清脆,但并未完全放開,否則他那洪亮的嗓音定會響徹寂靜的夜空。他好像很是激動,神情憂郁。人的心靈深處常會被這种郁郁寡歡的愁緒困扰著,因而會像被冰雪覆蓋的大地一樣,不時發出陣陣戰栗。
  他這時又說了一句:
  “唉!管他呢,既然一切都不過是過眼煙云,他們是干才還是庸才又有什么關系?”
  說到這里,他也就一聲不響了。杜洛瓦今晚心情特別愉快,不覺笑道:
  “親愛的老前輩,您今天對人生怎么如此悲觀?”
  諾貝爾·德·瓦倫答道:
  “孩子,這种看法我早已有之,若干年后,你也會這樣的。人生就像一面山坡,當你往上走,眼睛向著頂峰時,你會感到難以言喻的歡欣,而一旦到達峰頂,突然展現在你眼前的,卻是那嚇人的下坡,是最后的歸宿——死亡。往上走時,你气喘吁吁,走得很慢,而往下走時則快如駿馬,想停也停不下來。在你這樣的年齡,人人都是無憂無慮,心里充滿美好的憧憬,雖然這些憧憬一個也實現不了。而一個人到了我這樣的年齡,也就沒有什么希冀了……等待他的是死神的降臨。”
  杜洛瓦不禁笑了起來:
  “哎呀,您這些話真讓我不寒而栗。”
  諾貝爾·德·瓦倫接著說道:
  “當然,我說的這些,你今天不可能理解。然而總有一天,你會想起我現在這番話的。
  “你明白嗎?總有這么一天,而且對許多人來說,這一天會早早到來,到那時,像常言所說,誰也笑不出來了,因為他透過眼前的一切所看到的,是死神的身影。
  “唉!死亡這兩個字意味著什么,你現在是不可能懂的。在你這樣的年齡,它根本就不存在,而一到我這把歲數,它就變得非常可怕了。
  “是的,這兩字的意思,人們是在忽然間明白的,個中道理及因何而起,誰也弄不清楚。這樣一來,生活中的一切也就完全變樣了。我感覺到死亡的存在已有十五年了。十五年來,它一直在侵蝕著我,好像一只怪物鑽進我的体內,在一點一點地蚕食著我的精髓。我的身体因而漸漸地每況愈下。這种變化,每一個月,甚至每一小時都可感覺出來,如同一幢房屋逐漸朽蝕,最后轟然坍塌一樣。我的模樣已徹底改變,變得連我自己也認不出來了。想當年,三十歲時,我風華正茂,是何等地英姿勃發,精力旺盛,而這昔日的我,如今是蕩然無存了。不但我那烏黑的頭發已慢慢地變成滿頭銀絲,這難以覺察的慢,是多么地巧妙而又歹毒!而且我那柔韌的皮膚、強健的肌肉、銳利的牙齒,乃至整個軀体已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剩下的一顆絕望的心靈不久也將被裹挾而去。
  “是的,長期以來,我的軀体遭到的這种破坏,是慢慢地,一點一點而又無法抗拒地進行的。可以說,它一分一秒也未間斷。現在,不論我做什么,我都感到自己是大限已到了。每走一步路,做一個動作或喘一口气,都是在加劇自己的衰亡,從而使得我更加臨近那最后的時刻。我們所做的一切,如呼吸、睡覺、喝水、吃飯、工作和做夢,都不過是為了死亡。因此生也就是死!
  “啊,這一切你會明白的。你只要花上一刻鐘,好好想一想,便會恍然大悟。
  “我這樣的人,還能指望什么呢?愛情嗎?再來几次接吻,馬上就會徹底崩潰。
  “愛情之外還有什么呢?金錢嗎?錢又有什么用?拿來供養女人?我哪里還有這等閒情?從此大吃大喝,使自己很快變得肥胖無比,整夜整夜地因風濕病的折磨而呻吟不絕?
  “除了愛情和金錢,便是榮光了。然而既然我已無力通過愛情去体味它,榮光于我又有何益?
  “這之后,還會有什么呢?什么也沒有了,只有死,是我最后的歸宿。
  “我感到,死神現在就已站在我身旁,因此常想伸過手去,將她一把推開。天地雖大,但她卻無所不在。我到處都可以看到她的蹤跡。路上被壓死的虫蟻,樹上飄落下的黃葉,朋友的胡須中出現的一兩根白毛,一看到這些,我的心就一陣抽搐,因為它是死神肆虐的見證。
  “不但我所做的、看到的、吃的喝的遭到了毀坏,我所喜歡的也同樣如此,如皎洁的月色、燦爛的朝霞、浩瀚的大海、奔騰不息的河流以及仲夏之夜沁人心脾的晚風!”
  他說得很慢,喉間已有點气喘吁吁,但腦海深處卻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沉思,完全忘卻了走在他身旁的杜洛瓦。
  停了片刻,他又說道:
  “人死如燈滅,永遠不會复生……東西如果坏了,還可根据其所留下的模型或殘片予以复制,而我的軀体,我的臉龐,我的思想,我的欲望,一旦消失,也就永遠不會重見天日了。天地間將要誕生的生靈成千上万,他們也同我一樣,在那几寸見方的臉龐上長著鼻子、眼睛、額頭、面頰和一張嘴,以及一顆同我一樣的心靈,而我卻复生不得了,雖然這些生靈為數眾多,表面上极其相似,實際上并不相同,毫無共同之處,但他們身上卻不會發現一點我德·瓦倫的影子。
  “在此情況下,我們還有什么可以依托?還有什么可以相信呢?我們的痛苦心聲又能向誰訴說?
  “各類宗教不過是欺人之談,他們有關身后的說教和允諾,不但自私,而且可笑,實在愚蠢之至。
  “因此死亡是誰都改變不了的鐵的事實。”
  他停下腳步,兩手抓住杜洛瓦大衣領的兩端,慢悠悠地說道:
  “小伙子,我說的這些,你不妨認真想一想,想它几天,几個月,甚至几年。這樣的話,你對人生就會得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你應設法擺脫環境給你造成的束縛,在你活著的時候,以超人的毅力跳出你的軀体、你的思想及种种得失考慮為你設下的樊籠,跳出整個人類的圈子,把目光移向別處。到那時,你將會看到,文學領域中浪漫派和自然主義流派的爭論及圍繞日常收支而引發的爭論,是多么地無足輕重。”
  說到這里,他又往前走了起來,腳步也快了些:
  “与此同時,你會感到心灰意冷,一片絕望。你會惊慌失措,六神無主,在茫然不知所措中竭力掙扎。你會像一個溺水者,向四面八方高呼救命,但誰也不會來答理你。你伸出手去,希望別人能救你一把,給你一點愛心、幫助和撫慰,結果卻不會有一個人應聲前來。
  “我們為何會受此痛苦?這顯然是因為,命中注定,我們的生活應主要視物質條件而定,而不能按照精神上的要求去安排。可是,由于我們想得太多,便在日益提高的精神要求和一成不變的物質條件之間形成了一道鴻溝。
  “那些平庸之輩就是很好的例證。除非大難臨頭,否則他們總是隨遇而安,對人間不幸并無任何痛苦之感。這与飛禽走獸還有什么不同?”
  他又停了下來,考慮了一會儿,接著以無可奈何的厭倦腔調說道:
  “我呢,我是一個生而無望的人,既無父母,也無兄弟姐妹,更無妻子儿女,連上帝也沒有。”
  停了一會儿,他又說道:
  “我只有詩歌同我相依為命。”
  說著,他抬起頭來,對著万里碧空中泛著青光的皓月,口占了一首:
    蒼穹悠悠,冷月孤懸,
  為解這人生之謎,
  吾將上窮碧落,万死不辭。
  說話間,他們已到達協和橋上,靜靜地過了橋后,他們沿著波旁宮向前走去。諾貝爾·德·瓦倫這時又開腔說道:“年輕的朋友,赶緊成個家吧,否則老來孤身獨處,那日子可夠難熬的。我現在就因孑然一身而終日愁腸百結,晚上只能坐在爐火旁,在孤寂中打發漫漫長夜。每當此時,我總感到世間仿佛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不僅備感零落,苦悶焦灼,而且覺得四周到處是隱隱約約的危險和聞所未聞的可怕之物。隔牆雖住著鄰居,但我同他們素無往來,因此同他們的距离就像窗外天空的繁星一樣遙遠。故而我此時常會因痛苦和恐懼而焦躁不安,始終寂然無聲的四壁更使我內心的惶恐有增無已。一個人在房內獨處久了,所出現的寂靜是那樣地深沉而又悲涼。不僅軀体四周感到寒涔涔的,而且整個心靈也籠罩在一片死寂中。每當房內家具發出一聲干裂聲,我的心便會猛的一惊,因為在這死一般沉寂的房間里,我對任何聲響都毫無准備。”
  說到這里,他又默然無語了。過了一會儿,他又說道:“不管怎樣,一個人到了晚年,身邊若有子女相伴,總還是一件幸事儿!”
  這時,兩個夜游者已到達勃艮第大街的中間地段,諾貝爾·德·瓦倫在一幢高樓前停了下來,握了握杜洛瓦的手說道:
  “年輕人,一個到了垂暮之年的人,說起話來總是羅羅索索,并無多少价值。我剛才那些話,你就權當沒有听見,把它忘掉吧。在你這樣的年齡,當然還是該怎樣生活,就怎樣生活,再見!”
  說罷,他的身影便在黑暗的門洞深處消失了。
  杜洛瓦帶著沉重的心情踏上了歸途。他覺得,老詩人剛才一席話,仿佛是讓他看了個白骨累累的洞穴,他自己也總有一天會被人送進這個洞穴,變成一堆白骨的。他不由地自言自語道:
  “天哪,他的情緒如此陰郁,家里的气氛也一定好不了多少。今天要不是意外相遇,他的那些話,我才沒有閒心听他講哩。”
  一個香气扑鼻的女人這時正從一輛馬車上下來,准備回家去。杜洛瓦只得停下腳步,讓她過去,一面貪婪地吸著她身上散發出來的以馬鞭草和蝴蝶花調制的香水味。本已充滿希望和歡樂的心靈頓感醺醺欲醉,同時一想起明天又可見到的德·馬萊爾夫人,不禁渾身發熱,心痒難禁。
  對他來說,現在一切竟是這樣地稱心如意,生活對他真是格外垂青。多年的夢想終于已成現實,這怎么叫人不心曠神怡!
  帶著這如痴如醉的心境,他很快便進入了夢鄉。第二天,他一早便起了床,悠閒地在布洛涅林苑轉了一大圈,然后去德·馬萊爾夫人家赴約。
  由于風向改變,夜來气溫稍有回升,眼前已是一片風和日麗的春日景象。常來林苑漫步的巴黎市民,頂不住這明媚晨光的誘惑,一大早都紛紛赶來了。
  杜洛瓦步履緩慢,盡情吮吸著林中甜絲絲的清新空气。然后,他在星形廣場穿過凱旋門,到了一條寬廣的林蔭大道上。上流社會一些男男女女正在道路中央騎馬作樂。看著這些富有者有的策馬飛奔,有的信馬由韁,杜洛瓦對他們現在是并不怎樣羡慕了。由于職務關系,他對巴黎住著哪些名人,近來出了哪些社會丑聞,如今是了如指掌,因此對這些騎馬消遣的人姓甚名誰、家中財產多寡及有哪些不可告人的隱私,基本上已頗知其詳。
  前方走來一批女騎手,苗條的身材穿著深色緊身呢絨服裝,一副傲气十足、不可接近的樣子。能夠騎馬消遣的女人,一般都是這种德性。杜洛瓦興之所至,不禁像在教堂里背誦經文一樣,低聲將她們每個人曾經有過的情人或被說成是其情人的姓名、頭銜和職務,一一列數了出來。不過輪到下面這個人時,他卻沒有說:
    德·唐克萊男爵——
    圖爾—昂格朗親王,
  而是把男方的其他情婦說了出來,与其尋歡作樂者有:
    滑稽歌舞劇院的路易絲·米紹,
    歌劇院的羅絲·馬克坦。
  他覺得這游戲十分有趣。一旦剝去那道貌岸然的外表,他看到人人都是些男盜女娼、本性難移的貨色。他為自己能洞穿這一切而感到分外的得意、興奮,甚至有點欣慰。
  因此他對著這些人大聲喊了一聲:
  “一幫無恥的偽君子!”
  接著,他開始以目光搜尋他們當中最為臭名昭著者。
  他看到其中許多人被認為是賭場作弊的老手。他們就是靠著天天在俱樂部的廝混而發家致富的,賭場因而成了他們的唯一財路,其財富的來路不明自然不言而喻。
  其他一些人雖然出身名門,但完全仰靠妻子的年金過活,這已是公開的秘密。另外一些人景況就更差了,据說只能靠情婦的年金分一杯羹。許多人都償還了自己的債務(這當然很應嘉許),但所付款額來自何處,就誰也不得而知了(這個難以解開的謎也就大有文章了)。在這些騎馬作樂的人中,杜洛瓦還看到一些人是金融巨子,他們經常出入名宦顯貴之家,不論走到哪里都備受青睞,但他們的巨額財富卻是偷盜來的。另有一些人深受市井小民的尊重,每次街上相遇,必然脫帽致意,但他們在大型國營企業中所干的無恥勾當,對那些了解內情的人來說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所有這些人,不論蓄著短髭,還是蓄著絡腮胡子,個個都是目光驕矜,嘴角得意,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
  杜洛瓦表面上暗暗發笑,心中卻在不住地罵道:“真是無恥之尤,這些色鬼和江洋大盜如今是走到一起來了。”
  這當儿,一輛低矮時髦的敞篷馬車,由兩匹較小的白馬拉著,風馳電掣地駛了過來。由于跑得很快,馬鬃和尾部長毛在隨風飄蕩。駕車人是一個金發少婦,即社交界無人不曉的名妓。她身后坐著兩個年輕馬夫。杜洛瓦停下腳步,接著走過去,很想同這靠色相發跡的女人打聲招呼,對她在這些男盜女娼的社會名流在此悠閒漫步之際,敢于招搖過市,來此炫耀其在床上贏得的奢華,說上几句稱贊的話語。因為他此刻也許隱約感到,他同這位金發少婦有著某种共同點,即一种天然的親近關系,他們都是同一類人,有著同樣的靈魂。他要取得成功,也定會仰靠同樣的大膽手段。
  最后,他還是慢慢退了回來,但心中卻熱乎乎的,為自己能找到一個同他處境相仿的人而感到說不出的高興。這一天,他比約定時間稍稍提前到達其昔日情婦家。
  一見到他,德·馬萊爾夫人便扑到他的怀內,并將嘴唇向他湊了過去,仿佛他們之間從未發生任何不快。有一陣子,她甚至把自己那不在家里同他卿卿我我的明智謹慎決定,也忘得一干二淨了。后來,她一面親吻他那末梢卷曲的胡髭,一面說道:
  “你知道嗎,親愛的?煩人的事又來了。我本想痛痛快快地和你在一起呆几天,不料我丈夫忽然請假回到巴黎,并要在這儿呆六個星期。我可不能整整六個星期不見你一面,特別是我們之間曾經發生過一次小小的不快。所以我已將事情安排好,你星期一來我家吃晚飯,我已同他談起過你。到時候,我把你介紹給他。”
  杜洛瓦面有難色,沒有馬上同意,因為占了人家的妻子,如今還要同人家見面,這种事儿他還從未碰到過。他擔心,屆時只要有一點不自然,或是一個不慎的眼神,再或是某個親昵的動作,他們的事便會露出馬腳,因此說道:
  “不行,我覺得還是不与你丈夫見面為好。”
  德·馬萊爾夫人惊訝不已,站在他面前帶著天真的神色看著他,仍舊堅持道:
  “為什么不行?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這樣的事天天都有!沒有想到,你的腦袋瓜還這樣不開竅!”
  杜洛瓦被搶白得無言以對,只得說道:
  “好吧,就依你,我星期一來吃晚飯。”
  她又說道:
  “為使气氛顯得自然一些,我還邀請了弗雷斯蒂埃兩口子。其實在家里接待客人,對我并不是什么輕松事儿。”
  此事說完之后,杜洛瓦很快便將它撂到了一邊。可是到了約定的那天,當杜洛瓦再度踏上德·馬萊爾夫人家的樓梯時,心里卻莫名其妙地慌亂不已,倒不是因為他討厭同這位先生握手寒暄,討厭喝他的酒,吃他的飯,而是因為膽怯,但究竟怕什么,自己也說不上來。
  被帶進客廳后,他像平素一樣,坐下等候。過了一會儿,房門打開,他看到一個身材高大、衣著整齊、胸前挂著勳章、下顎蓄著白須的男子,帶著庄重的神情向他走了過來,彬彬有禮地向他說道:
  “先生,我妻子常同我談起您,今天能認識您,我深感榮幸。”
  杜洛瓦搶步迎了上去,竭力使自己顯得熱情一些,因此在接過對方伸來的手時,使勁握了握。及至坐了下來,卻又無話可說了。
  德·馬萊爾先生這時往壁爐里添了塊木柴,一面問道:
  “您在報館里已經干了很久了嗎?”
  杜洛瓦答道:
  “不,才剛剛几個月。”
  “這么說,您干得不錯呀!”
  “是的,還可以。”
  接著,他東一句西一句地談了起來,對自己所說的話并未太多考慮,無非是一些初次相見者在類似場合常說的日常瑣事。他總算已鎮定下來,開始覺得眼前的場面十分有趣。看著德·馬萊爾先生嚴肅而又可敬的面龐,他實在想笑,心下想道:“老兄,您還不知道哩,我讓您戴了頂綠帽子。”內心深處不禁像順利得手而又未被怀疑的竊賊一樣,感到一种邪惡的滿足,為自己能瞞天過海而洋洋自得。他忽然豪興勃發,很想同他交個朋友,取得他的信任,使之對他推心置腹,將其在人生道路上不便与外人言的酸甜苦辣,悉數向他吐露。
  德·馬萊爾夫人這時突然走了進來,只見她笑吟吟地以她那難以捉摸的目光,向房內兩人瞥了一眼,然后走過去同杜洛瓦打招呼。由于她丈夫在場,杜洛瓦未敢像每次見到她那樣,拿起她的手來親一親。
  她神色安詳,喜上眉梢,似乎對一切都已習以為常。況且在這秉性狡黠的女人看來,他們這場會面本來就屬正常之舉,沒有什么可奇怪的。小姑娘洛琳娜此時也走了進來,比平時更乖覺地走到杜洛瓦面前,把前額伸過去讓他親了親。由于父親也在房內,她顯得有點拘束。她母親向她問道:
  “今天是怎么啦,怎么沒叫他‘漂亮朋友’?”
  女孩頓時小臉通紅,好像她母親不管不顧,說了件不該說的事,把她不該有的內心隱秘泄露了出來。
  弗雷斯蒂埃夫婦緊接著也到了。大家一見查理,不禁大吃一惊。一星期來,他又瘦了許多,臉色蒼白得嚇人,而且咳個不停。他說,按照醫生囑咐,他們夫婦倆下周四將要去戛納1住些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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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戛納,法國南部地中海沿岸一療養胜地。
  未到散席,他們便告辭离去了。杜洛瓦搖了搖頭,說道:“照我看,他的情況有點不妙。看樣子,不會再拖多少時候了。”
  德·馬萊爾夫人也不慌不忙地說道:
  “是呀,他是徹底完了。不過他總算有幸,娶了這樣一個妻子。”
  杜洛瓦問道:
  “您是說,他妻子幫了他很多忙?”
  “是的,他妻子真是樣樣來得,什么都知道。表面上,她深居簡出,誰也不見;實際上,什么人都認識。她要想做什么,不論什么時候,沒有辦不到的。啊,她不僅心細,能干,而且主意來得快,沒有任何女人能比得上她。對一個想飛黃騰達的男人來說,這可是一個天下難得的女人。”
  杜洛瓦又說道:
  “她自然很快還會結婚的,是不是?”
  德·馬萊爾夫人答道:“當然。要是她心中已經有了人,我絲毫不會感到奇怪。很可能是……一位議員……除非這位議員不愿意……因為……因為……在倫理方面……可能會有很大麻煩……就是這些。究竟怎樣,我也不太清楚。”
  早已听得不耐煩的德·馬萊爾先生,這時嘟噥道:
  “這些捕風捉影的事,你總愛津津樂道,我不喜歡這樣。別人家的事,咱們決不要管。我們能把自家的事搞好,已經很不錯了。我看人人都應牢記這一點。”
  杜洛瓦很快告辭出來,心里亂糟糟的,腦海中忽然萌生了許多尚無頭緒的想法。
  第二天,他去看了看弗雷斯蒂埃夫婦,他們正在整理行裝。查理躺在長沙發上,已經是一副气弱聲嘶的樣子。但仍不停地說道:
  “這次去南方養病,本該是一個月之前就成行的。”
  接著,他又就報館里的事,向杜洛瓦叮囑了几句,其實一切都已和瓦爾特先生安排妥當。
  杜洛瓦向他們告別時,使勁握了握他這位舊友的手:“好了,我走了,老兄。望你很快病体康复,重返巴黎。”
  在弗雷斯蒂埃夫人送他走向門邊時,杜洛瓦神情激動地向她說道:
  “您還記得我們上次的談話嗎?我們既是朋友,也是合作者,不是嗎?因此,如果需要我,不論什么事,請切勿見外。屆時只須拍個電報或寫封信來,我就會一切照辦。”
  “謝謝,我不會忘記的,”弗雷斯蒂埃夫人低聲說道。与此同時,為表達她的謝意,她向杜洛瓦深深看了眼,目光中飽含分外的柔情。
  往外走去的杜洛瓦,在樓梯上同正慢慢往上走來的德·沃德雷克伯爵不期而遇。這位伯爵先生,杜洛瓦上次曾在此見過一面。他今天似乎有點愁眉不展,或許為的是女主人即將到來的遠行吧?
  為顯出自己的紳士風度,身為記者的杜洛瓦急忙向他欠了欠身。
  對方雖然十分客气地還了禮,但神態中伴有几許傲慢。
  弗雷斯蒂埃夫婦是星期四晚上离開巴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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