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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瑪里奧坐在她家里。雖然一早她用藍色專送快遞約他來,可是,直到現在她還沒有回來。他留下了等她。
  他很喜歡呆在這個客廳里。客廳里的每件東西也都使他喜歡。然而,每次當他單獨呆在這儿時,他總感到心頭壓抑,呼吸緊張,有點神經質,這使他在她出現之前,在椅子上總坐不安穩。他怀著愉悅的期待心情走過來走過去,害怕有什么沒有預料到的事會妨礙她回來,使他們的會晤要改到明天。
  當听到有輛車停到大門口時,他高興得一噤,等到寓所門鈴大響,他就定心了。
  她戴著帽子走進來,而平常她從不是這樣的,一派匆匆忙忙而且興奮的神气。
  “我有個消息告訴您。”她說。
  “什么消息,夫人?”
  她一邊瞧著他一邊笑起來。
  “嗨,我要到鄉下去過些時候。”
  他一下子變得很不高興,變得愁眉苦臉。
  “唉!您居然一臉高興地告訴我這個消息。”
  “是的。您坐下來,我來給您仔細說說。您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有位瓦沙西先生,他是我過世了的母親的兄弟,一位橋梁總工程師,在阿弗朗什有房產,帶著他的妻子儿女在那里居住好多年了,因為他在那邊有業務。每年夏天,我們都去看他。今年我不想去,他大為惱火,和爸爸鬧了一場。順便說一句,我給您說句悄悄話,爸爸也嫉妒您也找我鬧過几次,硬說我會讓自己的名譽受到損失。您該少來几次。可是您不要擔心,我會安排好的。因此我爸爸罵過我,弄得我只好同意到阿弗朗什去十來天。十二天,我們早上談定了。您有什么想說嗎?”
  “我說您讓我傷心。”
  “就這點儿?”
  “您還要我說什么呢?我沒有法子攔住您!”
  “您就想不到有什么可做的?”
  “唉……沒有……我不知道,我,那您說?”
  “我呀,我有個主意。就是說,阿弗朗什离圣·米歇爾山很近。您知道圣·米歇爾山嗎?”
  “不知道,夫人。”
  “那好!下星期五您最好有興致去看看這處奇景。您可以住到阿弗朗什。要是您高興,星期六下午您可以在日落時到阿弗朗什的公園里散步,從那儿可對海灣一覽無余。我們會在那儿不意相逢。爸爸許會對您板著臉,可我會不在乎。我會組織一次聚會。第二天,我們全体和那一家子一塊儿去參觀修道院。您得顯出興奮熱情,而且盡量像您在平日那樣討人喜歡,討得我舅媽的歡心,并且在下山時邀我們到小客店里吃頓飯。大家在那儿住下,到第二天再离開。您可以經圣·馬洛回來,再等八天,我就回巴黎了。這不是很理想嗎?您看我是不是很体貼。”
  他怀著滿腔感激之情,放低了聲音說:
  “全世界我愛的就是您。”
  “噓!”
  他們眼對眼相覷了一陣,她再微微一笑。這一笑是告訴他,她內心對他知遇之情的深切感謝,而且這种謝意是由衷的、強烈的,已經含情脈脈。他用貪饞的眼光盯著她不放,他真想拜倒裙下,跪倒塵埃,銜住她的裙袍,吠几聲,讓她看到,他真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從頭到腳、滿心身都裝的是說不清的苦悶。因為他表達不出這种感情;他的愛情,他极強烈而又令人銷魂的愛情。
  可是用不著他陳情,她早明白了,就像一個射手料到她的槍子儿一擊而穿靶子上的黑心:在這個男人心里什么別的都沒有了,有的只是她,他會比她自己還更听她的支配。于是她心滿意足,她認為他是惹人喜愛的。
  她興致盎然地對他說:
  “那就算說定了,我們來搞這場聚會。”
  他激動得話不成音,結結巴巴地說:
  “就這樣,夫人。說定了!”
  安靜了一陣子以后,她不找什么別的借口,接下去說:
  “今天我不能再留您了。我是專門回來給您說這的,因為我們后天就將動身!我明天的時間都排滿了,而吃晚飯以前我還得跑四五個地方。”
  他立刻站了起來,心亂如麻,除了想不再离開她這一條之外,他心里別無期待。于是,吻過了她的手,他就走了,有些儿傷心,但也充滿了希望。
  他這四天過得可真是漫長。他在巴黎硬熬,誰也不去看,宁可听不到人聲,回避朋友。
  星期五一早,他搭乘八點鐘的快車,為盼著這次旅行,興奮得頭晚几乎沒有睡著。他那靜悄悄黑黝黝的房間里只听得到出租馬車晚歸的□轆聲音,這聲音挑動他總在惦著動身的念頭,弄得他整個晚上苦悶得像囚在監牢里。
  大清早,一等到灰色凄清的微曦透過這光窗帘的縫射進來,他就從床上跳起來,打開窗戶看看藍天,因為他一直在挂念,伯天气不好。這是個晴朗的日子。蕩漾著的薄霧預示要熱。他不必要地匆匆穿好衣服,提前兩個小時全都收拾好了,為急于离家而痒痒的心儿早已上路。他梳洗未完,就催仆人出去雇了馬車,怕到時候找不到。
  車剛啟動時的那几下搖晃,對他是幸福的顛頓;可是到他進了蒙派那西火車站,得知离開車還有五十分鐘時,就又煩躁不安起來。
  有一節包廂是空的,他租了下來,好單獨呆著,還可以隨意遐想。等到他覺到車已經啟動,他坐在快車那,被輕柔迅速的轆轆聲載著,滑向“她”的時候,他的滾滾心潮不但沒有平靜下來,而且更冒出了一個孩子式的傻念頭:想用出全身力气去推車廂的軟墊隔板,讓車子走得快些。
  一直到中午,他都久久讓自己陷在期待心情里,由于盼望而癱軟,不能活動,后來車過了阿爾讓唐,他的視線漸漸地被諾曼地的青枝綠葉引到了窗外。
  列車駛過一片間或夾著溪谷的丘陵,這儿的農家產業主要是些牧場和苹果園,它們周圍由大樹環繞,茂密的樹梢在太陽光下閃閃發光。快到七月末了,正是這片孕育万物的丰腴大地生命元气旺熾盛發的季節,在所有這些用高高的樹牆圈連起來的小塊土地里,一些肚皮上長著奇形怪狀斑塊的母牛躺倒,垂著毛絨絨的嗉囊;額頭凸突,气勢洶洶的棕色公牛或者站在柵欄邊上,或者躺在喂鼓了它們大肚子的牧場中央。在一片清新的土地里,牧場接連不斷,大地仿佛要滲出苹果酒和牛肉汁來。
  在白楊樹腳和垂柳霧般的籠罩下,到處是小河汩汩流過;在草叢中,一些小溪忽悠一閃而過,而后又在遠處重新顯出來,讓整個儿田野沐浴在肥沃清新里。
  于是瑪里奧讓他的愛情神游,陶醉、排解于這些蓄養著的牛群和迤邐而過的美麗苹果園之中。
  可是到了他在福里尼換車以后,急躁的心情又來了,在這最后的四十分鐘里,他從口袋里掏了二十次以上的表。他一直靠在窗上,終于,他在最后一個較高的小山上,看到了“她”在等他的小市鎮。火車晚了點,現在距他應當在公園与她相會的時刻只剩下一小時。
  一輛旅館的公共馬車接待了他,這位唯一的旅客,馬儿用慢吞吞的步子,開始攀爬去阿弗朗什的陡峭坡道。建筑在山頂上的房子,遠遠看上去帶著堡壘的味道,走近了才看清,這是一座漂亮的諾曼地小城,都是些整齊相似的小屋,一幢接著一幢擠在一起,帶著古朴自豪和舒适的气派,兼有中世紀的鄉村味道。
  瑪里奧在房間里一放下箱子,就讓人指給他到植物園去的路。他邁開大步走到那里。雖然离他該到的時間還早,可是卻希望“她”也許也會早來。
  走到欄杆邊上,他一眼就看出了園里沒有人,或者几乎沒有人。只有三個老人在散步,那該是每天到這儿來享受晚年余暇的本地有錢人。另有一群英國孩子,男女都有,露著瘦干的腿子,圍著一個金發的女老師玩,女教師眼光漫不經心,像是神游万里。
  瑪里奧心里怦怦直跳,一邊朝前走,一邊沿著道路搜索。他走進了一條綠樹成蔭的小道。在茂密樹葉組成的穹門下,小道穿過公園,將公園分成了兩半。他順著走下去,來到一片俯瞰天際的開闊場地,他突然心曠神怡,几乎忘卻了到這儿來的原因。
  他所在的坡腳下,是一大片難以想象的沙灘。它平坦坦地遠遠伸出去一直到和海天混為一色,沙地里有一條河漫流而過,在藍天熾熱陽光的照耀下,一些池沼成了許多點綴在沙地里輝光耀眼的鏡片,像在地下另一個天穹上鑿開的許多窟窿。
  從海岸出去十三四公里遠的地方,在那片還浸著退潮后余潤的黃色荒原里,聳立起一座磷峋的岩影,一座思斧神工的錐形山,上面頂著一座教堂。它在這些廣漠的沙丘地里沒有鄰居,只有一塊彎腰駝背,趴在活動淤泥堆上的干巴巴的礁石,那是通伯萊納礁。
  再過去,在淺藍邊緣上顯出一線白色浪花,浪花中有些淹沒在海水下的岩石探出了它們棕色的尖頂,順著天邊往右看,在這片灰沙曠野的旁邊,是諾曼地的遼闊綠地,樹木蔥蘢,像座無邊無際的森林。整個儿大自然的景色簡直集中在一處,在一個地方展示了它的偉大,它的威力,它的鮮潤和它的風韻;于是您的視線又從森林景色轉回到那座花崗石的幽靈上。那是万沙洲里的唯一居民,它在無際的沙海中豎直了它奇特的哥特式的身型。
  瑪里奧往日在陌生地方意外見到美景,尤其那些不易為遠方來客發現的奇景時,常常會惊喜得渾身發顫。這次這种惊喜的心情又如此突然地襲來,以至他呆住,動也不動情移神往,把原來挂心的事全都忘卻了。可是一聲鐘響把他召了回來,他重新又沉浸到馬上和她相遇的熱情期待里。園子里一直人蹤稀少,那些英國孩子已經不見了。只有三位老人還在作他們單調的散步。他也開始學他們一樣踱起來。
  她馬上就會過來了。他將看到她在通往這片奇妙的平坦地的那條小徑盡頭出現。他會看出那是她的身材,她的步伐,而且他將听見她的聲音。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啊!他感到她正在走近,處在一時還找不到、看不見的什么地方,但是她在想他,因為她也知道她將碰到他。
  他几乎要輕輕地喊出聲來:一頂藍色的傘,僅僅看見傘尖在那邊一座樹叢上移動。那無疑就是她。一個小男孩滾著一個鐵環出現了,跟著是兩位太太,他認出了她,再后是兩位男士:她的父親和另一位先生。她全身穿著藍色衣服,像春日的長空。啊,對!用不著看清她臉上的輪廓,他就認出來了,可是他不敢朝她走過去,感到他會口吃、會臉紅,而且他不知道迎著德·帕拉東怀疑的眼光,該怎樣去解釋這次的邂逅。
  然而他仍朝著他們走過去,不時舉起他的望遠鏡,他像在一心一意地看著遠景。是她先招呼他的,她根本沒有費力去演惊奇的把戲。
  “您好,瑪里奧先生,”她說,“這儿真好看,是吧?”
  被這种接待方式弄呆了,他不知道用什么腔調回答好,于是結結巴巴地回答說:
  “啊!夫人,您,多幸運碰到了您!我想見識見識這儿的美景。”
  她微笑地接著說:
  “而且您選上了我在的時候。這真是您的盛情。”
  然后她介紹說:
  “這是我的一位好朋友,瑪里奧先生;我的舅媽瓦沙西夫人;我的舅舅,他是造橋的。”
  互相行禮以后,德·帕拉東先生和年輕的男人相互冷冷地握了握手,又繼續散步。
  她將他安置在她和她舅媽的中間,對他很快地拋了一個眼風,一個屬于色授神与的眼風。她又接著說:
  “您認為這地方怎樣?”
  “我啊,”他說,“我認為我從沒有見過比這儿更美的地方。”
  于是她說:
  “唉,要是您曾像我打算做的那樣,在這儿住上几天,您就能体會到這儿會多么令您銘心難忘。這是一种無法描述的印象。沙灘上海潮來而复去,這种每天兩次、永不停息的偉大運動,快得連奔馬也望塵莫及,無從遁走。我向您發誓,天公無償賜給我們的壯觀真叫我心馳神移,我不知己之所在。舅媽,您說是不是?”
  瓦沙西夫人是位已經見老的女人,頭發已經轉灰,是個外省貴夫人。她嫁給了受尊敬的總工程師,一個橋梁隧道工程學院出身,傲气難除、架子十足的官僚。她承認她從沒有見到她的外甥女處在這樣的興奮的狀態之下。想了一會之后,她又加上說:
  “這也不希奇。像她這樣,過去看見和贊賞的只是劇院的裝修。”
  “可是我几乎每年都到第厄普和特魯維爾1去的。”
  
  1兩處都是面臨英吉利海峽的旅游地。

  這位老太太開始笑了起來:
  “除了找朋友外,誰也從不到第厄普和特魯維爾去。那儿的海只是為有約會的人們入浴的。”
  這話說得很朴實,也許并無惡意。
  大家朝廣場走過去。廣場對游人有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人們從公園的四面八方身不由己地匯到這儿來,像在坡面上的球似的。落日仿佛在那座修道院的后面撒開了一層淡金色的輕盈透明的帷幕,高聳的修道院陰影變得越來越黑,像在一張輝煌帷幔前面碩大無朋的圣人骨灰盒。可是瑪里奧只看到在他身旁的那張令人傾心的金發面龐裹在藍色煙云里。他從不曾見到過她這樣俊俏。在他眼里,她像是不知為什么變了點樣,在她的身上散發著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鮮气息,在她眼神里跳躍、在她頭發上氳氤,也沁到了他的心里;這种新鮮气息來自這塊大地,這方天空,這陣光輝和這片綠叢。他從不曾見過她這种模樣,他從不曾像現在這樣愛她。
  他在她身邊走著,找不到什么話來說;而有時和她的裙袍、她的手肘、偶爾還有她的胳膊相接,和她的善于傳情的視線相交,這一切將他整個儿瓦解了,像是它們同心協力徹底毀滅了他身上殘存的男子漢性格。他突然感到他被這個女人的接触毀完了,被她吸收到了無我之境,只剩下了欲念、呼喚,只有傾倒。她消滅了他舊日的整個存在,像人們將一封信付之一炬。
  她看得很清楚,她体會到了這种絕對的胜利,于是又激動又感動,也由于處在這种充滿了陽光和活力的鄉野大海的氛圍之中而更活躍,她看也不看他地說:
  “看到您我真太高興!”
  接著她又說:
  “您在這儿呆多久?”
  他回答說:
  “兩天,包括今天也算一天在內。”
  接著他轉過來對著那位舅媽說:
  “瓦沙西夫人會不會同意賞光,明天和她的先生同我一塊儿到圣·米歇爾山去逛一天?”
  德·比爾娜夫人替她的親戚回答說:
  “我不讓她拒絕您的邀請,我們在這儿相遇真太巧了。”
  那位工程師的夫人接口說:
  “好的,先生,我對此十分愿意,條件是您今晚上去我們家吃飯。”
  他恭敬地接受了。
  這可真是叫他狂喜不盡的快樂,這是一個人接到他所极盼的消息時的歡樂。他得到了什么呢?又有什么重新降臨到他生命之中呢?什么也沒有。然而他卻感到自己在一种說不清的預期之中翻騰。
  他們在開闊的廣場上踱來踱去,走了很久,等待日落,好看最后勾繪在如火的天空上的這座黑色嶙峋的孤峰。
  他們現在說些家常話,重复誰都能在一位陌生女人面前說的話,偶爾相互對視一眼。
  后來他們就回到了建在阿弗朗什市出口的別墅里,它建在一座美麗的,俯視著那個海灣的花園中央。
  不想要引起注意,加之對德·帕拉東先生冷淡乃至近乎敵視的態度有點儿不安,瑪里奧早早就告辭了。當他舉起了德·比爾娜夫人的手指,准備放到嘴邊時,她用不一般的聲調對他連說了兩聲:“明儿見,明儿見。”
  等到他走了,一向遵循于外地習俗的德·瓦沙西先生和夫人建議上床休息。
  “去睡吧。”德·比爾娜夫人說,“我呢,我到園子里去走一圈。”
  她的父親也說:
  “我也去。”
  她披上了一條圍巾走出去,他們并排走在小道的白沙上。在滿月的輝照下,這些小道像在草地和樹叢里迂回曲折穿過的小河。
  靜默了夠長的一陣子以后,德·帕拉東先生突然用低低的聲音說:
  “我親愛的孩子,能同意認為我從來沒有勸阻過你什么事嗎?”
  她感到事情逼近了,准備接受挑戰。
  “請您原諒我,爸爸,您至少曾給過我一個。”
  “我?”
  “是的,是的。”
  “一個關于……關于你生活方式的勸告?”
  “是的,而且還是一個很坏的勸告。我為此也作出了認真的決定,假使您再給我一個新的,我決不遵守。”
  “我給過你什么勸告?”
  “和德·比爾納結婚的那件事。它證明了您缺少判斷能力,缺少洞察力,總的說來,對人缺少理解,尤其是對您的女儿。”
  他沉默了一會儿,有點儿意外也有點儿尷尬,后來慢慢地說:
  “是的,那事我是弄錯了。可是,對我現在所負的与父職有關的意見,我有把握不會弄錯。”
  “您隨時都請說。對的我就選用。”
  “你正處于危害自己的邊緣。”
  她笑了起來,一陣過分的大笑,于是把他的話說完:
  “和瑪里奧先生,大概是吧?”
  “是的,和瑪里奧先生。”
  “您忘了吧,”她接著說,“我已經連累過自己,先是和喬治·德·麻爾特里,還有馬西瓦先生,加士東·德·拉馬特,還有十來個別的人。您妒嫉他們,因為我無法在找到一個体貼忠心的男人的同時,而不至引起我那支隊伍的忿忿不平,其中以您為首,您是大自然派給我的崇高的父親和總監。”
  他激動地回答說:
  “沒有,沒有,你從不曾讓您和誰瓜葛不清。相反的,你在和你的朋友相處之間,很有分寸。”
  她大膽地回答說:
  “我親愛的爸爸,我已經不是個小女孩子了。我答應您,我和瑪里奧先生的關系不會超過別的人。沒有什么可怕的。然而我向您招供,是我約他來的。我發現他可愛,也机智,而且比起其余的人來不那么自私。一直到您自以為發現我有點看中他的時候之前,您也是這么看的。唉!您的机靈也就如此!我也告訴您,要是我愿意,我還可以說上一大堆。總之,瑪里奧先生讓我喜歡,我心里想,偶爾和他一起作一次美好的郊游,他是會很討人喜歡的。當毫無危險時,卻不讓自己去干能使自己快活的事,那未免太傻。何況還有您在場,我有什么危險可言?”
  她爽朗地笑起來,清楚地知道她的每句話都擊中了要害。她長期以來就從他身上嗅出來了一點儿可疑的吃醋味道,這回,她利用他因吃醋而產生的多疑把他逮住了,于是她抱著一种秘密的、不可明言而大膽的風騷心情,以這种發現為樂。
  他不響了,尷尬不樂,有點惱火,也感到她猜到了在他凄涼的父愛深處,潛存著一种他自己也不知來自何處的怨气。
  她接著說:
  “別害怕。在這樣的季節,伙著舅舅、舅媽、您——我的爸爸再加上一個朋友到圣·米歇爾山上去走走是最自然不過的。而且也不會有人知道。而且即使知道了,對此也沒有什么可說的。等我們回到巴黎的時候,我會把這位朋友歸還到其他朋友的行列之中去的。”
  “行啦,”他回答說,“就當我沒有說過。”
  他們又走了几步。德·帕拉東先生問道:
  “我們是不是回屋里去?我困了,我想去睡。”
  “不,我不,我還想走走。夜色這樣美麗!”
  他含意深沉地說:
  “你別走遠了。晚上會碰到什么人很難說。”
  “啊!我就在窗前走走。”
  “那么,再見了,我的寶貝女儿。”
  他在她的額頭上快快地親一下,回去了。
  她走到遠一點的地方,坐到一張安裝在橡樹根旁的椅子上。晚上熱,到處浮飄著田野的气息、海的气息和霧气沉沉的光。在滿天的月光下,海灣挂上了一幅薄紗。
  蒸气像白色的煙似的爬上來,遮住了現在該已經被漲潮淹沒了的沙丘。
  米歇爾·德·比爾娜夫人雙手交叉擱在膝上,凝視著遠方,在竭力檢視自己的心靈。它像那些沙丘似的,掩在一層穿不透的白色云霧下面。
  在巴黎的時候,她曾有過許多次坐在自己起居室的梳妝台前,就像現在一樣,坐著捫心自問:“我愛的是什么?我的愿望又是什么?我在期待什么?我要什么?我是一個怎么樣的人呢?”
  除開滿足自娛自足的樂趣和對取悅于人的深切追求(這种追求是她的极大享受)以外,在她心里只有瞬息即逝的好奇心,從不曾有過什么別的感触。她也決不曾因為過分審視自己的容顏和身材以致忽略審視自己的心靈。直到現在為止,對于所有能感動別人的那种說不清的情趣她已經死了心,它們無力使她感動,至多使她分心而已。
  然而每當她感到心里對某個男人產生了親切操心的時候,每當有對手來爭奪現在她掌握中的男人,而且過分激動了她女性本能,在她的血管中燃起一點儿眷戀之情的時刻,她會從這种虛假愛情的起始里,發現一种比單純的成功喜悅更為熾烈的感情,但那從來不會持久。為什么?她膩煩了,她倒胃口了,也許她看得太穿了。一切男人在開始時曾使她起勁、不安、感動、入迷的東西,對她很快就都變成熟悉、不新鮮、老一套。所有的男人無一相同,但卻過于相似;在她看來他們中間還不曾有過這樣一個人,他具有的天性和品質足以使她長期牽記并將她的心投入一場愛情之中。
  為什么這樣呢?是出于他們的過錯還是出于她的過錯?是他們缺少她所追求的還是她缺少使人相愛的呢?人們相愛是由于人們有緣相遇,遇到了為之天造地設的人,還是僅僅由于人天生有愛的功能?有時看來,好像所有人的心儿都應當和肉体一樣,有它的胳膊,溫柔的向外伸出去的胳臂,它拉、它抱、它箍,而她的心是個沒有胳膊的殘廢人。——它只有眼睛,她這顆心。
  人們常常看到有些男人,一些出眾的男人發瘋似地愛上了与他不匹配的、沒有靈性、沒有才華甚至沒有容貌的姑娘。為什么?怎么會的?有什么奧秘?因此這不僅是由于某种天意安排的邂逅而引起的人們之間的質變,而是某种与生俱來的种子在頃刻之間的怒發。她曾听到過一些知心話,她曾撞見過一些秘事,她也曾親眼見到過來自心靈驟發的陶醉之情;她對此思緒万千。
  在社交場合里,在常規的來往拜訪、吵吵鬧鬧和富貴中人沒有意義的零星無聊的傻話里,她有時會抱著羡慕甚至怀疑的惊奇,發現某些人,某些男人和女人,無疑發生了不同平常的事情。那种事完全不是明顯地擺到了桌面上來的,而是憑著她不安分的嗅覺而感到的而猜出來的。在他們的臉上,在他們的微笑里,尤其是他們的眼神中有些什么說不出的、令人心醉的、美妙幸福的流露、一种精神上的歡愉傳遍了全身,使得身体和眼光都神采飛揚。
  不知為了什么,她為此怨恨他們。那些談情說愛的人總使她生气。這种被熱戀中人暗中挑起的憤恨,被她私下歸之為輕蔑,她相信她能迅速可靠地憑她非凡的洞察力將他們識別出來。事實上也是如此,當社會還在怀疑他們的時候,她就嗅出乃至揭露了他們的勾勾搭搭。
  當她想到這些,想到這种溫情的鬧劇會將另一個人的每日生活、觀點、語言思想以及我們為之心神顛倒的這位密友的任何作為——我所不知的——加到自己身上時,她就判定這是她辦不到的事。然而又有多少次,她對什么都膩煩,幻想過難以告人的欲望,為這類糾纏不清的思變愿望乃至未知愿望所苦;這种未知愿望也可能僅僅是一种無止境的感情追求的躁動而已。她曾抱著源自她傲气的一件秘密羞慚,祝愿碰到一個男人,將她投入這种使全身心顛倒的极端興奮之中,哪伯只是一段時間,几個月也好;因為在感情激越的那些階段,生命會對縱情狂熱產生一种奇特的愛好。
  她不僅企盼這种邂逅,而且她也多少追求過這种邂逅,但僅淺嘗而已,采取的是任何事物也長久不了的疲疲沓沓的行動。
  所有在開端時曾使她感到沖動的、那些被視為出眾的男人,都曾使她贊歎了几個星期,又總是由于不可救藥的失望造成了她心頭熱情的再度死滅。她對他們的才智、气質、性格、体貼和品格期待太高,從她和他們每個人的交往中,她總是得出一個結論:卓越人物的缺點常比他們的优點更為突出。才華是一种特殊天賦,一种有別于清晰的視覺和健全的胃口的天賦,一种只在工作室里才有用的天賦,一种孤家寡人的天賦;与個人的吸引力無關,后者才使得相互關系真誠動人。
  可是自從她遇到了瑪里奧以來,不同的東西使她和他聯在了一起。雖然她喜歡他,但她愛他嗎?他無權勢、無名气,他用感情、溫柔、智慧,所有他個人真實朴素的吸引力征服了她。他征服了她,因為她對他日思暮想;她隨時希望他在身邊,在世界上沒有人比他更可愛,更動心,更不可少。這是愛情嗎?
  在她的心里,一點也沒有感到人們常說的火焰熊熊,可是,她第一次對此感到一种真摯的愿望,希望這個男人不僅是自己的一個富有魅力的朋友。她愛他嗎?為了愛,那個人是不是要顯得充滿了特殊的魅力,在她投向那些候選人的內心感情光環之中,与眾不同,而且超出所有的人?或者是只要他使你十分喜愛,喜愛到使你“一日不可無此君”就夠了?
  照后面這种情況,她是在愛他,至少,她很接近于愛他。經過對這些日子聚精會神的深思熟慮以后,她最后自己解答說:“是的,我愛他,但是我缺少沖動,這是我天性的缺點。”
  說到沖動,在看到他從阿弗朗什公園的平野上朝她走來時她也曾感到過。這是她第一次感到的。我們具有某种難言的感覺,它逼迫我們,它把我們推向某個人的怀抱倚在他身旁行走;在太陽落山時刻,眺望圣·米歇山的暗影時,她看到他在自己身旁熱情如熾,曾使她大為歡樂,像處于傳奇中的幻境。難道愛情本身不是心靈与心靈之間的傳奇?對它,有些人本能地相信了;另有一些人,會不會通過思索,最終也對它歸皈?她是不是也將歸皈呢?她曾隱約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愿望,想把頭倚到這個男人的肩上,想更靠近他一些,追求那种永遠不能達到的“親密無間”,想獻給他自己終生保存的內心秘密——徒然無益的奉獻。
  是的,她曾經對他熱情澎湃,而且此時此刻在她內心深處仍然沸騰。也許,她只要放縱一步,熱情就會變成沖動。她抵抗得太厲害了,她過于理智,她過分抵制人們的魅力。如此良宵,如果和他一起沿著河邊垂楊漫步,為了報謝他所有的熱情而不時將嘴唇遞給他那該是何等甜蜜。
  別墅的一扇窗打開了。她轉過頭去,很可能這是她爸爸在找她。
  她對他叫道:
  “您還不曾睡?”
  他回答說:
  “要是你還不回來,你會著涼。”
  于是她站起來,朝房子走回去。當她回到她房間里以后,她又挑開了窗帘,看在月光下的海灣,看變得越來越白的海霧,回大海去。
  在所經過的村庄兩旁,榆柳成行,時刻遮住了人們的視線,不讓看見那座雄踞在礁岩頂上的修道院,它的側影正越來越大,它下面的礁岩現在該已是海水中間的一座孤島了。后來在兩處場院之間它突然出現了,越來越近,越來越气勢逼人。陽光帶著棕色的調子照在花崗石砌成的教堂上,它上部是犬牙參嵯,底部則端坐在礁岩上。
  米歇爾·德·比爾娜夫人和安德烈·瑪里奧出神地看著這座教堂,而后兩相凝視,彼此將心里初生的煩惱或极端的心煩意亂与七月里玫瑰色早晨的詩情幻景混成了一气。
  大家友好而适舒地談著天,瓦沙西夫人說了些陷到流沙里喪命的悲慘故事,流沙在晚上吞沒了那些人。瓦沙西先生則為遭到藝術家攻擊的路堤辯護,或者從与外界交通暢通的觀點贊揚它的益處,而且還因此贏得了沙洲,首先有利畜牧,以后還將有利墾殖。
  忽然間馬車停下來了。海水淹沒了道路,雖然水淺得很,只是在石子路上舖了薄薄一層,可是能讓人想到有些地方會有坑洼,窟窿,也許陷進去,會走不出來。只好等待。
  “啊!水退得多快!”瓦沙西先生判明了說,他用手指著路面上薄薄的水在退卻的地方,水像在被地吸下去,或者被一個強勁的神奇力量從遠處抽走。
  他們下車來,好從近處仔細看看海水這种迅速無聲,令人奇怪的撤退,而且他們一步一步跟著走。在那些被淹沒的放牧地里,已經有些綠色的斑點到處微微隆起,接著這些斑點擴大、變圓,成為一些小島。這些島很快又變成被一塊塊水面分割開的陸地;終而在整個海灣里形成了一場潮歸大海的全面潰退。像是從大地上揭走了一方銀色苫布,一幅干瘡百孔,到處撕裂了的苫布,它剛剛敞露出了割過了草的大片草場,但還沒有露出隨即將出來的淺黃色沙灘。
  大家重新上了車,全站在上面為的看得清楚些。路在他們前面變干了,馬重新上路,但一直卻是慢步走;由于車子的顛簸常使人失去平衡,安德烈·瑪里奧突然感到德·比爾娜夫人的肩頭靠到了他的肩上。他開始以為是一顛偶然造成的接触;可是她靠著不動,于是每次車□轤一蹦造成的震動,使她靠著的地方一貼一松,這一震使他的身体一晃,也使得他心旌搖搖。他不敢正眼看那個年輕的女人,被這种不曾想到過的親昵幸福得不敢動彈了;像喝醉了一樣,他七上八下地想:“這可能嗎?這會可能嗎?是我們兩個人都失去理智了吧?”
  車又開始小跑了,得坐下來。這時瑪里奧感到一种突然迫切和隱秘的需要,想對德·帕拉東先生表示親切,于是留意對他討好、對他照料。這位父親几乎和他女儿一樣喜歡听人恭維,他听任他人蠱惑,不久就笑逐顏開。
  最后大家到了堤岸,于是全都朝聳立在這條直道終點沙灘上的圣·米歇爾山跑過去。朋托爾松河從路堤的左坡流過,在右邊,原來長滿了車夫叫做“海馬齒”小草的牧場,已經讓位給浸透了海水、還在滲水的沙丘。
  在藍天上高聳的建筑物越變越大,襯著蒼穹,現在清晰地勾繪出了它的細部:它的鐘樓和塔樓頂部,還有豎滿妖魔脊飾、鬼臉花檐的修道院屋頂,這些裝飾是我們的先輩按著他們充滿了恐懼的信仰添加到哥特式的圣殿頂上的。
  到飯店的時候將近一點鐘了,那儿的午餐早已經訂好了,可是為了謹慎,那位女老板根本沒有將飯做好,還得等上一陣。因此上桌的時候已經很晚,大家很餓。香檳酒馬上使所有的人都輕松愉快起來。
  人人都覺得滿意。而有兩顆心則覺得幸福已將來臨,快到吃甜點時了,這時酒提起的興奮和閒聊的愉快已經使這些人身上顯示了我們在美餐后興起的生活幸福感,使我們處于樣樣贊成、樣樣接受的心態下。瑪里奧問道:
  “你們愿意我們在這儿一直等到明天嗎?在這儿看月光准會美极了,而今晚如果能在這儿再一同進餐,那更叫人高興!”
  德·比爾娜夫人立刻表示接受;兩位男客也同意了,只有瓦沙西夫人猶豫,由于她的小儿子住在家里,可是她的丈夫叫她放心,提醒她說她也常常這樣不在家里。他當場還寫了一封快信專遞給女管家。他受了捧,覺得安德烈·瑪里奧很討人喜歡,因為他贊成修那條堤坎,而且認為實際上對圣·米歇爾山的有害影響比常說的要小得多。
  吃過飯,他們就去參觀那座紀念性建筑物。大家取道城根腳下。這個鎮是一群中世紀的房屋,一階一階排列在巨大的花崗岩丘上,頂上就是修道院。鎮和沙灘用一道有雉堞的城牆隔開。城牆圍著這座老城向上修,有彎、有角、有平台、有哨塔,奇特之點叫人目不暇接,每個區段都向著無垠的天邊展開一個新的領域。大家都不說話,吃過了這頓長長的午餐后有點儿喘不過气來,而且不管是初到或者重游都對這座令人惊奇的龐大建筑贊歎不已。在他們上面,就是說在天空里是一群由不可思議的帶花崗石花飾的尖塔、由跨架在塔与塔之間的拱橋交織組成的一個綜合体,是一种難以置信的、繡在藍天缺隙上的碩大的建筑花邊,從花邊上涌出來,或者毋宁說正從檐槽口沖出了一隊仿佛想乘風飛去的獸臉凶神大軍。在修道院和大海之間的北面山腹,有一道近乎陡直的荒坡,因為長滿了老樹被人稱作森林,它緊接著房屋的盡頭,在黃色無際的沙洲上抹上了暗綠色的斑點。走在頭里的德·比爾娜夫人和安德烈·瑪里奧站了下來仔細觀賞。她處在從來沒有体會過的一种陶醉心態里,思緒麻痹地倚在他的胳膊上。她輕飄飄地往上走,准備永遠同著他一塊儿往上走,朝著這座夢似的神殿,還有其他一切、一切。她愿意這條陡立的坡道永無盡頭,因為她在這儿感受到了有生以來,從未曾有的心醉神迷。
  她喃喃說:
  “天哪!這多美!”
  他看著她回答說:
  “我只能想到您。”
  她微微一笑,回答說:
  “雖然我不太懂詩,然而我覺得這儿太美,因此我真覺得十分感動。”
  他結結巴巴地說:
  “我,我愛您愛得如痴如狂。”
  他感到他的胳膊上被輕輕地捏了一捏,于是他們又接著往前走。
  一個看管員在寺院門口接待他們。他們從位置在兩座宏偉的塔樓之間、通到看管大廳去的一座漂亮樓梯上去,接著從一個大廳走到另一個大廳,從一個院子走到另一個院子,從一個禁閉室走到另一個禁閉室,一邊听,一邊惊奇,對任何都神往、都贊歎。大柱子的地下香客殿1真是美麗壯觀,在它的大柱子上承托了上面教堂的祭壇,奇觀殿整個儿是座极其漂亮的中世紀宗教軍事建筑杰作,這座高達三層气勢逼人的高聳哥特式文物建筑,一層疊著一層。
  
  1圣·米歇爾寺院几經滄桑,路易十一及拿破侖時代曾用作監獄,故有禁閉室;地下香客殿的正式名稱為Aquilon圣骨堂。

  后來他們走到了內院。在這片被世界上所有寺廟內院中絕無僅有的、最輕盈、优美動人的柱廊圍起來的寬闊方院里,他們惊訝得只好駐足不走。沿著四條長廊,排列著頂端刻著精致柱冠的纖小柱子,頂著一圈由變化万千、不斷翻新的哥特式花飾組成的裝飾板,是朴實的藝術家們的簡洁、优雅的幻想,是他們的夢和他們的沉思,被一斧一鑿刻到了石頭上。
  米歇爾·德·比爾娜和安德烈挽著胳膊,緩緩地繞著寺院走,這時其余的人都有點儿疲乏,只站在大門口遠遠欣賞。
  “天哪,我多么喜歡這里!”她停下腳步說。
  他回答說:
  “我呀,我不知道我現在在哪里,也不知道我活在哪個世上,也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我只感到您在我的身旁。”
  于是她微笑著盯視著他,低聲地叫了一聲:
  “安德烈!”
  他明白她已經傾心相与了。他們沒有再多說話,重新又向前走。
  在兩座鐘樓之間,有一座封閉的凌空拱橋,當走到橋里的鏤空樓梯時,他們分了一會儿心;因為走在這樓梯上面,人就像在云霄里;而走到狂人道時,他們更是大吃一惊:那是一條叫人頭暈目眩的花崗岩小道,它沒有欄杆,繞著塔的最高處環繞一周。
  “能走過去嗎?”她問道。
  “這是不允許的。”導游說。
  她拿出了二十個法郎,這個人猶豫了。可是全家在下臨深淵、前視漠野的情況下都已經覺得頭暈眼花,都反對這种冒險行動。
  她問瑪里奧說:
  “您是不是很想去,您?”
  他笑起來說:
  “我走過比這還難走的通道。”
  于是,不再管別的人,他們走了。
  他先走到窄窄的挑檐口,緊邊上就是深淵。她跟著他,沿著牆邊溜,眼瞅上,免得看到在他們下面張著的大洞,她現在心里發慌,怕得快暈過去,抓緊了他伸給她的手;可是她感到了他的堅強、不畏縮、頭上腳下都很穩,于是她害怕之余,又高興之极地想:“确實,這是個男子漢。”這儿上下左右只有他倆,她和他,和海鳥一樣高。他們俯視著天際,看那些白翅膀的鳥儿正在不停地忽忽翱翔,用它們黃色小眼睛搜索著下界。
  瑪里奧覺得她在發抖,問道:
  “您暈嗎?”
  她柔聲回答說:
  “有點儿,可是和您在一起,我什么也不伯。”
  于是,他走到了她身邊,用一只胳膊摟著腰扶住她,這一出色的幫助使她感到徹底定了心,甚至抬起頭來朝遠處眺望。
  他几乎抱住了她。她也听任這樣,高興有這堅強的力量保護她邀游天空,感謝他,女人浪漫式的感謝,謝謝他沒有用些吻來玷污了鷗鳥式的漫游。
  等到他們和那些焦急不安,心惊膽戰等待著的人會齊時,德·帕拉東先生气急敗坏地對他女儿說:
  “天老爺,你剛才真是犯傻。”
  她信心十足地回答說:
  “不傻,這不成功了嗎?干成了的事就從來不會是傻事。爸爸。”
  他聳聳肩膀,于是大家往回走。在門口大家停下來,買了些畫片,等到回到旅館已經將近晚飯了。店老板娘建議他們再到沙灘上小作散步。她說朝海走過去,可以從大海另一邊欣賞這座山,從那邊看到的是它最出色的景致。
  雖然疲倦了,可是這群人又全体出發,繞過城牆,他們走出去,走到了看起來結實、踩下去卻叫人不放心的松軟沙丘上。在那儿,腳一踩上沙丘看起來結實漂亮的黃色表層,它立刻讓腳陷到腿肚子,形成一個金黃色陷人的泥坑。
  從這儿看過去,修道院立刻失去了人們從堅實陸地看過去令人惊歎的海上教堂的景色,它擺出的卻是一副想威脅大海的架式,加上它高大的牆垣,堞雉上殺气騰騰的瞭望孔,和緊緊支在工程浩大的、一直從奇形怪狀的山腳下砌上來的石墩上巨大的牆垛,整個儿帶上一副好戰的封建庄園主气勢。可是德·比爾娜夫人和瑪里奧几乎沒有功夫顧及這些。他們只想到他們自己,纏在他們自己互相張開的羅网里,關在与世隔絕的牢寵里,相互之間除了另一個人以外,什么也看不見。
  等到他們重新發現他們坐到了丰盛的碗盞前面,愉快的燈光下時,他們像是方從夢中醒來。同時也發現已經餓了。
  大伙圍著桌子坐了很久,等到飯已吃完,大家又在舒暢的交談里忘卻了如洗月光。而且誰也沒有意思要出去,誰也沒有談起出去走走。難以覺察而且快得惊人的漲潮已經水聲汩汩地涌到了沙灘上,一輪滿月也許正用它詩意的微明粼粼的微滿上,它也許正照在繞著那座山的蜿蜒的城牆上,而且在那個浩瀚無邊,沙丘上有點點星火閃爍的海灣里,滿月也許正照進了海灣的唯一景色,照亮了那座修道院里往事依稀的鐘樓——但是誰也沒有興致再去看看。
  還沒有到十點鐘,瓦沙西太太已經睏得支持不住了,說要去睡了。這個建議毫無反對就得到了通過。大家衷心說過了再會,就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間。
  安德烈·瑪里奧很清楚他會一點也睡不著;在他的爐台上他點燃了兩支蜡燭,推開窗戶凝視著黑夜。
  在徒勞無益的期待折磨下,他的身体整個儿變得疲弱不堪。他知道她在那儿,近在咫尺,兩重門將他們隔開了,而他無法和她相聚,就像無法制止海水淹沒這片土地一樣。他的嗓子想放聲呼喊,他的神經在熬受因無法平息的徒然期待所造成的极大苦惱,他自問該怎么辦,他再也受不了隨這場了無結果的幸福之夜而來的孤寂。
  在城里這條彎彎曲曲的唯一道路上,這家旅館里所有的聲息都漸漸消沉了。瑪里奧一直用手肘支在窗台上,只知道時間在消逝,眼瞅著漲潮泛出的一片銀光,遲遲不想上床,好像他得到了一种預感,有什么好運將自天而降。
  突然間他覺得好像有一只手在動他的門鎖。他一震,轉過身來。他的門慢慢打開了。一個女人頭上披著白色花邊的面罩,全身裹在一件雪白綢子的羽絨大睡袍里。她小心翼翼地關上了她后邊的門;接著,像沒有看到他似的,徑直走到壁爐前面,吹滅了那兩支蜡燭。站在明亮的窗框前面的他,快活得像被雷擊呆了。她因而感到,在愛情的覺醒之下,心中的霧靄也變得清朗了。
  然而她睡得很好。直到貼身女仆來叫醒她,她才記得,要早起赶到那邊山上去午餐。
  來了一輛大四輪馬車接他們走。听到馬車在台階前的砂礫上滾動的聲音后,她靠到窗戶上,于是立刻就遇上了瑪里奧在找她的眼光。她的心略略一跳。她吃惊而且心頭一緊,覺察到這顆突突跳動、使血奔流的心有异樣新鮮的感受。像昨宵睡前一樣,她重复默念:“我真要愛上他了!”
  等到她隨即面對著他時,她猜到他是這樣痴情,這樣為情所苦時,甚至她真想張開雙臂將嘴貼上去吻他。
  他們只是對看了一眼,他為這一瞥幸福得臉色泛白。
  車子出發了。這是一個清新的夏日早晨,到處都是鳥雀啼囀和青春的气氛。車下了坡,駛過一條河,沿著一條小卵石路穿過許多村庄,卵石路顛簸得使馬車條凳上的旅客要蹦起來。沉默了一長陣以后,德·比爾娜夫人就這條路的狀況開她舅父的玩笑;這就打破了冷清清的局面,而空气中蕩漾著的歡樂气氛仿佛滲到了每個人心里。
  突然間,在一個村子的出口,海灣重行露出來了,但不再像昨晚那樣一片黃,而是閃閃發光的明淨的水,它淹沒了一切。沙地、鹽場,而且照車夫的說法,再過去一點連路也淹了。
  那時,人們就得步行一個來鐘點,直等到潮水有時間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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