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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全城一片陽光燦爛。瑪里奧將行李袋和兩口箱子放到了等在門口的馬車行李架上,邁上了馬車。他的換洗衣服和長期出行的必需用品已經在前一天晚上讓他的貼身佣人替他准備好了。于是在向他們囑咐了他的臨時轉信地址“楓丹白露,郵局待領”之后,就啟程了。他誰也不帶,不想看到任何會叫他想起巴黎的面孔,也不愿在他想事時听到任何熟悉的聲音。
  他高聲對馬夫說:“里昂車站!”于是馬車啟動了。這時他想起了去年春天那次到圣·米歇爾山去的旅行,距今已經有一年零三個月了。接著想忘記這些,他就看著街道。
  車轉進了沐浴在春日般陽光下的香謝麗舍大街。前几個星期的初暑下已經展開了的綠葉,已被前兩天雹子帶來的料峭春寒逼得收斂起來,卻又在這個明媚的早晨迅速地舒展開了,它們從未來的新枝里擺脫出來時,播散出陣陣樹液蒸發的清香。
  這是一個万物誕生的早晨。在這种日子里,人們感到在公園里和整個儿人行道上,所有的栗子樹都將馬上在同日盛放,變得像一棵棵點著了的分枝燈一樣。屬于夏日大地的生命誕生了,瀝青人行道的道路在樹根的嚙食下正偷偷發顫。
  在出租馬車的顛簸震動里,他想:“我這回該能領略點儿清靜味道了。我要到現在還是光禿禿的樹林子里去看春天降臨。”
  旅程對他顯得很長。經過了因為自己傷心得要哭而無法入睡的几小時后,他已經精疲力竭,仿佛在一個垂死者身邊陪伴了整整十個黑夜。到了楓丹白露市,他找到一個公證人家里,想知道在森林附近有沒有帶家具的山居木屋出租。人家給他指出了好几處。有一處的照片最吸引他,那是剛由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遷走后空出來的。這兩位几乎整個冬天都在盧瓦恩河畔的蒙蒂尼村度過。這個公證人雖然是個嚴肅的人也微微笑了一笑,他該是從哪里嗅出了一個愛情故事的味道。他問道:
  “您單獨一個人嗎,先生?”
  “我是一個人。”
  “沒有佣人?”
  “也沒有佣人,我把他們留在巴黎了。我要在當地找人。找到這儿來,為的是在一個絕對隔离的環境里工作。”
  “啊,在每年這個時節,您會找到的。”
  過了几分鐘,一輛雙篷四輪馬車敞著篷,拉著瑪里奧和他的行李往蒙蒂尼村去了。
  森林正在蘇醒過來。在梢尖上覆蓋著淡淡綠蔭的大樹底部,是更茂密一些的矮林。只有爭春的白樺在銀色枝干上像是已經穿上了夏裝,而巍峨的橡樹只在它們的枝杈頭上露出一點點顫顫巍巍的綠意。尖尖的綠芽展開得較快的山毛櫸,則在听任它們去年最后几片枯葉飄落下來。
  沿著道路,樹梢的濃黑陰影還一點不曾邀到茂密的青草上,草儿在新液汁的浸潤下油亮油亮。這种嫩芽生長的气息在香榭麗舍大街上讓瑪里奧感到過,現在則到處裹住了他,他沉浸沐浴在初晴陽光下,植物所萌發出來的活力里。他大口大口吸气,像個方才獲釋的囚犯,帶著一种剛擺脫了束縛的感覺,他懶散地將兩只胳膊擱到了馬車的兩邊,讓手懸垂在車輪的上方。
  呼吸這种純靜自由的大气真是舒适,他多么想大口吞下去,長長地一口又一口地吞下這空气,為的是讓它把自己滲透,直吞到他的痛苦能得到一點緩解,讓自己能最終感到這陣清新空气流過他的肺葉,滲到他心房的創口上,使創痛得以舒釋。
  他經過馬爾洛特時,車夫指給他看新開張的柯羅旅館,据說很有特色。接著走進了一處左邊是森林,右邊近處點綴著零星樹木、天盡頭是點點山丘的大平原。再遠就走進了村子里一條長長的道路,一條白色耀眼的道路,它夾在兩列無止無休的小瓦房中間,偶或從某個牆頭上探出一大簇盛開的丁香。
  這條道順著一泓淌下來的清泉在狹窄的溪谷里走。瑪里奧一見這股清泉,不禁欣喜欲狂。這是一條窄窄的湍流,它奔騰旋轉,沖刷一側的房屋和院牆的基腳,向另一側漫流,潤濕了草原,一些小樹在草地里星星點點炫示它們剛剛綻開的葉叢。
  瑪里奧很快就找到了介紹給他的那座房子,他十分喜愛。這是經一個在那儿生活了五年的畫家修复的舊房子,后來他住膩了,就將這座房子出租。它緊鄰溪邊,与水流只隔著一個漂亮的園子,端頭是一片椴樹。剛越過一條水堰的盧瓦恩河,在形成了一個一兩尺來高跌水后沿著這片林子打著大漩渦滾滾流去。從屋前的窗戶可以看到另一邊的牧場。
  “在這儿我會康复的。”瑪里奧心里想。
  因為原來已經和公證人按他將喜歡這座房的設想談妥了一切安排。馬車夫就將這個信息帶回去了。現在要忙的就是安頓下來。這很快。鎮里已經介紹來了兩個女佣:一個做飯,一個打掃洗衣。
  樓下是一間客廳,一間餐廳,加上廚房和兩間小屋子;樓上是一間漂亮臥室和一個大房間,那位畫家房主曾用它做畫室。這一切都經過精心布置而只有在愛上了這個地方、這個住處時才會這樣安排。但現在這里有點儿陳舊了,零亂了,一派主人搬走了以后的冷落無依的气氛。
  然而還是能感到不久前這儿還有人住過,屋里還飄蕩著馬鞭草的清香。瑪里奧想:“嘿,馬鞭草香。朴素的香水。我前面那位女人不會是個花樣多的人……有福气的丈夫!”
  黃昏到了,所有這些事情就將一天功夫悄悄打發掉了。他坐在一張打開的窗前,暢吸牧場里散發出的濕潤新鮮甘甜气息,觀賞落日在草地上投下的陰影。
  那兩個女佣一邊做著飯一邊在說話,她們的鄉下口音從樓梯口低沉地傳上來,從窗戶里傳進來的是奶牛的哞哞聲和狗的吠叫聲,赶牲口回家的吆喝聲或者和隔河朋友談話的聲音。
  這儿真是安靜宁人。
  瑪里奧從早晨起就不知暗自反复捉摸了多少次:“她接到了我的信會怎么想?……她會怎么辦?”
  接著又想:“她這會儿在做什么呢?”
  他看看表上的鐘點,六點半鐘。“她回家了,接見客人了。”
  他仿佛看到了那間客廳,看到那個年輕的女人在和德·馬爾唐郡主、德·弗雷米納夫人、馬西瓦,還有公爵伯恩豪斯在聊天。
  他一下子惱火得痛心。他真希望自己也在那里,現在正是他几乎天天去她家里的時候。于是他感到一陣煩躁而不是后悔,因為他的意志是堅決的,他感到的是那种打慣了嗎啡的病人被人拒絕注射時的實質性痛苦。
  再也不想看牧場了,也不想看在遠山后消失的太陽了。他只看到她在那些朋友之間,正在把她從他身邊搶走的社交活動里折騰。他想:“別再去叨咕它!”
  他站起來走到園子里,一直走到地頭上。被水堰攪起來的水的涼气變成了薄霧從河面上升起來,這陣冷颼颼的感覺使他原就十分凄愴的心凝住了,使他轉身回來。他的餐具已經在餐廳里放好了,他吃得很快,接著無事可做,感到在他身上和心里适才感到的煩躁都越來越厲害,于是他就上床躺下,閉上眼想睡覺。可是不行。他心頭在想、在受罪,他的思想一刻也离不開那個女人。
  現在她是誰的呢?很可能是伯爵伯恩豪斯的!這個男人配這個濃妝艷抹的尤物最合适,這個知名、瀟洒、受人歡迎的男人!他得到她的歡心,她為了征服他使盡了全身解數,盡管她已經是另一個人的情婦!
  他感到已經麻痹了,但在這些折磨人的念頭糾纏下,仍然迷迷糊糊、半醒半睡地胡思亂想,反复不斷出現那個男人和她的形象。他一點也沒有真正睡著,整晚上都看到他們在自己身邊徘徊,頂撞他,挑逗他,最后不見了,像是要讓他好好睡,而等到他進入了渾然忘卻時,他們卻重新又出現,而一陣嫉妒心引起的激烈痙攣又把他惊醒了。
  天剛拂曉的時刻,他就起了床,走到樹林子里,手里拿著根手杖,這是他新居前任住戶留下來的。
  朝陽從几乎還是光禿禿的橡樹梢上穿過,照到了東一塊西一塊覆蓋著綠油油青草的土地上,遠一點是一片枯葉地,再遠一點就是在冬天時候變成了棕黃的歐石南叢生地,一些黃色的蝴蝶沿著道路飛來飛去,像些飄忽的點點閃光。
  在道路的右邊有一座長滿了松樹的青石坡,也可以說是座小山。瑪里奧慢步往上走,到得山頂時,他就坐了下來,因為他已經有點儿喘了。兩條腿也支撐不住;他虛得頭發暈心跳得厲害;整個儿身体說不出的疲勞酸痛。
  他明白這种虛弱狀態不是由于過度疲勞,而是為了她,因了他這种近乎不堪重負的愛情造成的。他自己念念叨叨:“真苦惱!我這個有生以來一直只求享受從不曾為生活苦惱過的人,為什么要讓她這樣來掌握我的命運呢?”
  因為害怕這种看來太難克服的痛苦,他有意將變得過分激奮、十分敏感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自己身上,他挖掘自己的靈魂,深入生活的深處,极力想看清,想更明白,用自己的眼睛來搜查出來為什么會出現這种不可理解的危机。
  他自忖:“我從不曾沖動過。我不是一個容易激動的人,也不是個多情的人;我理解判斷多于直覺,好奇多于欲念,幻想胜于堅持。我心靈深處只是一個精致、聰明而且挑剔的享樂主義者。我愛生活中的樁樁件件,但從不對它們過分執著,具有賞玩而毫不入迷的專門家辨別能力,懂得太多而不致喪失理智。我事事分析,我通常對自己的愛好分析過多,不致盲目接受。這也是我最大的缺點,我軟弱的唯一原因。可是這個女人使我不能自己地一往情深,雖然我害怕她雖然我了解她;然而好像她一點一點收走了我的各式各樣憧憬,于是她占有了我。也許就是這么一回事。我曾將這些憧憬寄托于無生命的事物之中,寄托于使我神馳、使我忘怀的大自然之中,寄托于抽象的愛撫——音樂之中,寄托于心靈饕餮——思索之中,寄托于地球上一切的善与美之中。
  “于是,我碰到了一個尤物,她收走了所有我那些游移不定多變的嗜好,把它們轉向她自己,將它們制成了愛情。情且美兮,以悅余睛;睿且智狡,分以悅余心。而且她的接触,她的在場都使我心感到一种神秘的愉悅;一种來自她自身的不可抗御的秘密气息,使我如受某些花香的麻痹一樣,逼到征服。
  “她取代了我的一切,因為從此我再也無所憧憬、無所需求、渴望,也無所關心。
  “往日,在這片复蘇的樹林前面,我將何等激動神迷!可是現在我木然看著它,不感到它的存在,我心不在此。我的心一直傍著那個女人,而我不想再愛她!
  “好吧!我得用疲乏來驅除我這些念頭;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方法治好自己。”
  他站起來,走下岩石坡,邁開大步往前走,可是擺脫不了的煩惱壓得他挺不起來,仿佛他把這些煩惱都馱到了腰上。
  他使勁加快了步伐;在看到陽光透過葉叢照下來,或者聞到一陣從松枝上淌下來的松枝香味時他暫時也能得到一些舒緩的感受,像是對未來遠景寬慰的預感。
  他突然停了下來,心想:“我這不是散步,我是在逃。”實際上他是在往前逃,了無目的;他在逃遁,而夭折的愛情造成的痛苦在后面追逐。
  接著他用從容的步伐重新繼續走。樹林的面貌在變,變得更茂密、更郁郁蔥蔥,因為他走到了最暖和的地帶,到了令人贊絕的山毛櫸林區。這儿沒有殘留一點冬天的气氛。這是一個奇特的春日,它仿佛在昨天晚上方才降臨,真是新鮮,真是朝气蓬勃!
  瑪里奧走進了那些越來越高的巍峨大樹下面的矮樹叢里。他一直朝前走,一小時,兩小時,穿過交錯的枝柯,穿過數不清的,被樹液涂得綠油油的樹葉叢。樹蔭組成的穹窿遮天蔽日,支托在許多長長的立柱般的樹干上,正的歪的都有,有時是白的,有時被附在樹皮上的黑色蘚苔弄成了暗色。這些樹干越長越高,一根高似一根,俯視著在它們腳下胡生亂長的矮林,像遮在矮樹叢上的一片厚厚的烏云,陽光從中間瀑布一樣直瀉下來。如火雨的陽光在這片廣袤的葉叢中漫溢流去,使葉叢不再是一片叢林景色,而像是在黃光照耀下、一片翠綠的霧气在蒸騰發光。
  瑪里奧站住了,惊奇感動得無法形容。他在哪里?是在森林里還是掉進了一個海底?一個光和葉組成的海底,一個綠光下的金色海底?
  他覺得自己好些了,痛苦隱暗了一點,心情平息了一點,于是他躺到舖滿棕色枯葉的地上,這些枯葉都是這些樹在披上了新裝的時刻才讓它們掉下來的。
  他一邊享受著土地的涼爽和空气的清新溫和,同時不久便想起了一個愿望,開始時是隱隱約約的,希望不是獨自一個人在這塊令人神往的地方,后來就變得更清晰了,他想:“唉!要是有她在這儿,陪著我,我!”
  他突然又想起了圣·米歇爾山,于是又記起了迎著大海的風和金色的沙灘,那個處于新生愛情蘇醒中的她与她在巴黎時多么不同,他想,只有那一天她曾在几個小時里愛過他一點儿。是的,在那條潮水退下去的道路上,在回廊里,她曾呶呶念叨他的小名“安德烈”,仿佛在對他說:“我是您的”的那一瞬時,還有在狂人道上他几乎在空中將她抱起來的時刻,她曾對他有過類似沖動;但是自從她賣弄風情的腳步重新踩到了巴黎的人行道上以后就再也不曾有過了。
  可是在這里,沐浴在青蔥翠綠之中,在這個由新鮮活力組成的另一种潮汐之中;曾在諾曼地海岸遇到過,瞬息即逝的甜情蜜意會不會又回到她的心里呢?
  他仰天躺著不動,一直沉浸在幻想的苦液里,視線迷失在樹梢上起伏如浪的太陽光輝里;于是漸漸地,他閉上了雙眼,在樹木的大沉寂里進入了麻痹境界。他終于睡著了,等到醒來時,他發現已經過了下午兩點鐘。
  站起來以后,他感到自己的傷心減輕了一點,痛苦也減輕了一點,于是重行上路。他終于走出了茂密的林子而到達一個大交叉路口,六條高得出人想象的道路像一個圓環的半徑聚在這儿,而后再遙遠地消失在染得一派翠綠的明淨茂盛的葉叢中。一塊標牌上注明了這儿的地名是“王公樹叢”。這真算得上是山毛櫸王公園的首都。
  有輛馬車過去。這輛車沒有人,閒著的。瑪里奧搭了車,讓它送到馬爾洛特,他想在小飯店里吃過飯后再從那儿走回蒙蒂尼,因為他餓了。
  他想起了昨天見過的這家剛開張的飯店:柯羅飯店一家,仿巴黎黑貓酒店模樣,按中世紀方式雅致裝修的農村咖啡館。他在這儿下了車,從開著的門走進一個大廳,里面擺著些老式桌子和一些不方便的長板凳,像是供接待上一個世紀酒客用的。在房間的深處有個婦女,很可能是個年輕女人,站在一架雙折小梯頂上,將些老式餐具挂到她夠不著的釘子上。有時她踮起雙腳,有時踮起一只腳,她挺長了腰身,一只手扶著牆,一只手拿著盆子,因為她的身材很美,顯得動作輕巧漂亮,每個動作使她從手腕到踝關節的曲線都呈顯出优美的變化。因為她背對著他,一點也沒有听到瑪里奧進來并且站在那儿端詳她。他想起了普雷多萊;于是對自己說:“瞧!這真是优美!她很婀娜,這個小姑娘。”
  他咳了一聲,惊得她差點儿摔下來。可是等她站穩了,她就從梯子頂上用走鋼絲姑娘般的輕盈姿態跳下來,微微笑著向顧客迎過去。
  她問道:
  “先生,您想要什么?”
  “吃頓飯,小姐。”
  她直統統地說:
  “吃正餐也許更合适,因為現在是三點來鐘。”
  他回答說:
  “那就說定是正餐吧,要是您想那樣。我在林子里迷了路。”
  于是她給過路客人報了挑選的菜名。他點了菜后,坐下來。
  她將菜單送走后,回來就擺上了餐具。
  他眼光跟著她轉,覺得她可愛活潑而且單純。她一副干活的打扮:裙子撩高了。袖子卷起來,敞著脖子,一副討人看著歡喜的輕巧的小模樣。她的上衣貼身裁的,她一定對自己的身材很自豪。
  鄉野生活使她的面龐染上了朱砂色,略略有些發紅,看起來面頰太丰滿一點,有點面如滿月,可是有一种盛開花朵的鮮潤味道,一雙棕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張得大大的嘴巴里露出滿口漂亮牙齒,濃密的栗色頭發表露出這個年輕健壯的身軀里蘊藏著充沛精力。
  她拿來了小紅蘿卜和奶油,于是他吃了起來,不再看她。他要了一瓶香檳酒,想把自己灌醉;他把酒喝得干干淨淨,喝過咖啡后又要了兩杯茴香酒,因為他出來以前只吃了一點儿冷肉和面包,肚子里几乎是空的,他感到自己有點酒上了頭,麻痹了,因為頭暈得厲害使他心寬了點儿,他以為這就是忘卻。他的种种念頭、痛苦、煩惱像摻進了清亮的酒里,淹沒在里面,片刻之間酒就使他痛苦的心變成了几乎沒有感覺的心。
  他慢慢地走到蒙蒂尼,回到自己家里,很乏、很想睡,黃昏來時他就躺下了,而且立刻就睡著了。
  可是他在沉沉黑夜里醒過來了,不舒服,心里亂糟糟的,仿佛被赶走了几小時的一場夢魔又悄悄回來了,來就是為了打斷他睡覺。她在那儿,她,德·比爾娜夫人回來了,在他周圍游蕩,德·伯恩豪斯一直陪著她。“真是,”他對自己說,“我這會儿吃起醋來了,這為的什么?”
  他為什么嫉妒?他很快就明白了!盡管他怕,他苦惱,然而在他是她情夫的時候,他覺得她是忠誠的,雖沒有沖動、沒有愛情,但是忠誠,抱著一片忠貞不貳的決心。現在他截然將關系斷絕了,他讓她自由了:這就算完了。她現在是不是仍然沒有私情關系呢?是的,在一段時間以內也許如此……那么以后呢?……她之所以一直為他保持忠誠,而且他對此也無可置疑,是不是由于她曾隱隱約約預感到過,有朝一日她如果因為厭倦而离開了他,离開了瑪里奧時,經過或長或短的一段休息之后,她會不會因為倦于孤獨而不是為了愛情,仍得找一個人來替代他,就像她因為厭膩了他的眷戀之情而拋棄了他一樣?不是也有些女人由于怕找接班人而保持情夫長期不換嗎?而且對像她這樣的女人而言,挽著胳膊的男人常常被更換看來是不合适的;她太聰明了,不會去招惹不光彩不謹慎之類的評議,她富有敏感的道德廉恥心,保護她免遭恥辱。作為一個上流社會的女哲人而不是謹小慎微的資產階級女人,她不怕有個別秘密愛慕者,但是她的對愛情淡漠的肌膚會在想到一連串的情夫時,就厭惡得打顫。
  他讓她自由了……可是現在呢?現在她肯定會從另外那些人中選上一個!這許是德·伯恩豪斯伯爵。他想這個猜測不會錯,于是他立刻因此痛苦到了不可想象的程度。
  他為什么要斷絕關系?离開了忠誠的、友好的、動人的她!為了什么?是因為他是個耽于肉欲的魯漢,不理解沒有肉体沖動的愛情?
  确實如此嗎?是的……可是還有別的原因!最主要的是他伯痛苦。他逃避:逃避贏得的愛情的回報及不上他付出的愛;逃避在他們之間產生的殘酷感情消退,吻時兩人熱情的差异;逃避他心上受到的薄情寡義、難以痊愈的創傷,也許永不會痊愈的創傷。他害怕會過于痛苦,怕年年歲歲都會受這几個月里感到的,甚至只是几周里遭到的痛苦的熬煎。于是他和平常一樣,在這种痛苦前面退卻,他一生以來就是如此,在那些巨大努力的前面卻步。
  為此,他從沒有能將一件事進行到底,不能將自己投入熱情之中,一如他原應投入一門科學或者一門藝術一樣。因為也許必須受大苦才能有大愛。
  直到黎明,他一直在這些想法上翻騰,它們像一群狗似的咬他的心;后來他站起來走到了河邊。
  一個漁夫在小堰附近撒罩网。水在陽光下打漩,于是當這個人拉起了他的大圓网放到他的船頭板上的時候,那些細長條儿的魚在网下亂跳,像是用充滿活力的白銀做的。
  在和煦的晨風和飄著淡淡虹彩的跌水水沫里,瑪里奧心气平靜下來;他感到仿佛在他腳邊流過的水在它不停的迅速流逝中,略略帶走了一點儿他的煩惱。
  他對自己說:“我确實做對了;我几乎變得太可怜!”
  回到家里時,他拿起了在過道上看見的吊床,將吊床挂到了兩棵椴樹之間。躺到床里以后,他盡力什么也不想,只看著水波的流走。
  他這樣在舒舒服服的迷糊狀態里過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在一种從身体的舒适過渡到了心靈舒适狀態里,他讓吃飯的時間盡量拉長,以延遲白晝的消逝。但是有一件事等得他心焦,那就是等信差。他曾給巴黎和楓丹白露去過電報,要他們給他轉信過來。他什么也不曾接到,一种徹底被人遺棄的感覺開始壓迫他。為什么?他不可能期待從鄉村郵遞員挂在腰間的黑箱子里得到任何快活的,使他心安,使他心情平靜的東西;只能是些無用的邀請信和老生常談的信件。那么為什么要盼這些未知的紙片,仿佛里面有他心靈的救星呢?
  是不是在他內心深處藏著她會給他寫信的虛妄期待?
  他問那兩個女佣里的一個說:
  “郵政什么時候來?”
  “中午來,先生。”
  正是這時候。他越來越不定心地注意听外面的聲音。外面門上剛響起拍門的聲音就把他惊起來。郵遞員實際只送來了些報刊和三份無關緊要的信。瑪里奧讀社會新聞版,讀了又重讀,感到乏味就又出門去。
  去哪儿呢?他回到吊床上,又重新在吊床里躺下。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他猛然感到必須換換地方。去林子里?是的,林子很美,可是那儿好像比家里還要沉深寂寞,也比村子里深沉。村子里偶然還有些生活的嘈雜聲音。這种樹和樹葉叢中的寂寞無聲會把他浸漬在憂郁和悔恨里,使他沉湎于痛苦之中。他重新開始追憶他昨天的長時間散步;于是他想起了在柯羅飯店看見的那個動作靈活的小女佣,他對自己說:“對了!我就到那儿去,在那儿吃飯!”這想頭對他很有幫助,這是件事,一個花費掉几個鐘頭的方法;于是他立刻出發。
  村子里的長道,筆直地通到那個有兩排矮矮白色瓦房的溪谷里,有的就沿著路邊,有的坐落在一個有棵開著花的丁香樹的小院深處,院子里一群群母雞在熱騰騰的糞肥上走來走去,還有些架在露天的木扶手梯子通到開在牆上的門里。有些農民在他們的房子前面慢吞吞地做家務活。一個勾著腰的老太婆從他的身邊走過,雖然年紀已老,卻仍然是灰黃夾雜的頭發,因為鄉下人几乎很少有真正白頭發的。她身子裹在一件鄉下老太婆的破爛短上衣里,在一條襯出了臀部棱骨的羊毛裙下面,露出兩條干瘦多節的腿。她一對眼睛茫然地看著前面,這雙眼睛向來只能看見些對她可怜生活有用的几件簡陋東西。
  另外一個年輕點的女人,在她的門前晾衣服。胳膊的動作提高了裙子,露出穿在粗大踝骨上面的藍色短襪和襪統以上的骨頭,沒有肉的骨頭;腰身和胸脯又寬又平,像男人的胸膛,顯出了這是一個沒有身段的身体一定很難看的女人。
  瑪里奧想:“這些女人!這些女人!瞧瞧這些女人!”德·比爾娜夫人的輪廓呈顯到了他的眼前。他看到了她出色的風度和美貌,真是打扮裝飾了供男人眼福的人体杰作,他為自己無可補償的過失痛苦得心里發抖。
  于是他加快了步伐,為的是振作心情和思緒。
  當他走進馬爾洛特飯店時,那個年輕女仆立刻認出了他,于是用几乎是熟稔的口气對他說:
  “您好先生。”
  “您好小姐。”
  “您想喝點什么嗎?”
  “是的,先喝點,我而后在這儿吃飯。”
  他們商量了一陣先喝什么,接著又說好了吃點什么。他和她商量為的是讓她說說話,因為她口齒清楚,帶著巴黎的簡洁聲調,用詞表達自如,和她動作的輕巧自如可以媲美。
  他一邊听一邊想:“她很可愛,這個小姑娘;我看這是一個風流女人的坯料。”
  他問她說:
  “您是巴黎姑娘?”
  “是的,先生。”
  “您到這儿很久了?”
  “十五天,先生。”
  “您喜歡這儿嗎?”
  “現在還說不上,可是要說‘不’字,時間還太早一點;而且巴黎的空气使我勞累,而鄉下使我恢复健康;主要是這一點我才決定來的。我給您去拿杯苦艾酒來好嗎,先生?”
  “好的,小姐。還請您告訴廚師或者廚娘,把我的菜做好一點。”
  “您放心,先生。”
  她走開了,讓他一個人呆著。
  他走到飯店的園子里,坐到一個葡萄藤架子下面,在那儿品味他的苦艾酒。他在那儿一直坐到天黑,一邊听一只關在籠子里的烏鴉叫,一邊看著那個小女佣人偶爾走過。她看出了他喜歡她,就在這位先生前面裝做文雅,賣弄風情。
  他和昨天一樣,喝過一瓶香檳酒下肚以后走了;可是黑沉沉的道路和夜晚的涼意很快就驅散了他輕微的醉意,一股壓不住的凄涼重新涌上了他的心頭。他想:“我該干什么呢?就在這儿呆下去?我是不是要老呆在這种慘兮兮的生活里受罪呢?”他弄到很晚才睡著。
  第二天,他重又到繩床里搖搖晃晃,那個一直在眼前撒网的男人勾起了他去釣魚的念頭,一個賣釣線的雜貨商教他怎樣從事這种安安靜靜的運動,甚至自荐指導他頭几次的試釣。這個建議被采納了,從九點開始到十二點,瑪里奧作了很大的努力,始終緊緊張張,結果釣到了三條小魚。
  吃過了飯,他重新又到馬爾洛特去。為什么?去消磨時光。
  那個飯店小女侍見到他就嘻開了嘴。
  他也微笑,對這份交情感到高興,于是設法同她聊天。
  比昨天更熟了些,她搭話了。她叫伊麗莎白·勒德麗。
  她的母親是個散戶縫紉工,去年過世的;父親是個會計員,經常酗酒,失業,靠妻女勞動過日子。他已經跑掉了,因為只剩下小姑娘整天一個人在閣樓里縫紉收入,對付不了兩個人的繳用。于是輪到她倦厭了這种冷清的活計,她就到一家便餐店里當女侍,在那儿呆了將近一年,因為她覺得太累,她服伺過馬爾洛特柯羅飯店的創辦人,他就雇了她,晚些時候還有兩個年輕人要來做一個夏天。這個老板肯定很懂得招徠顧客。
  這段故事很使瑪里奧感到興趣,他一邊像對待小姐一樣對待她,一邊很技巧地問她,使她說出了被一個醉鬼毀了的凄慘貧窮家庭希奇古怪的細節。她無依無靠,到處流浪,一無親戚,但仍然快活,因為她還年青。她感到這個陌生人确實關切和熱心注意她,于是敞開心扉放心談,她几乎說得不能自己,言談不亞于她四肢的机靈。
  她說完了時他就問她:
  “那么……您一生都打算做女侍嗎?”
  “我不知道,我,先生。我哪能猜到明天會輪到我什么事呢?”
  “然而,該想想將來。”
  她臉上是一副思索的樣子,但很快就消失了,她接著回答說:
  “我听天由命。活該!”
  他們分手時成了朋友。
  他過了几天又來了,后來又來了一次,像是隱隱約約受到了這個被人遺棄了的女孩子天真對話的吸引后來就常來了。她輕松地東扯西拉,排解了一點他的苦惱。
  可是當他晚上走回蒙蒂尼的時候,他想起了德·比爾娜夫人就絕望得要命,心亂如麻。到天亮時,他略為心寬一點,到天黑時,重落到他心上的又是令人心碎的懊悔和极強烈的嫉妒。沒有一點儿新聞。他沒有給任何人寫過信,也不曾有任何人寫過信給他。他什么也不知道。于是獨自在這條黑黝黝的道上,他只好設想他所預料舊日情女和伯恩蒙斯間私情的進展。這個成見在他心里日甚一日。他想那位男士會滿足她所要求的一切;他是個殷勤杰出的情夫,不會有所苛求,而且會對成為這個美妙睿智風流女人的寵儿心滿意足,覺得受到了恭維。
  他將那位和自己對比。另外那位肯定不會像他這樣神經過敏,不會急躁得叫人不耐煩,也不會對已盡情緣作激烈要求,正是這种要求毀了她和自己之間的愛情默契。那位很容易滿足,是上流社會中很隨和而且深思熟慮的人,因為看起來他也不大像屬于熱情奔放的類型。
  卻說有一天,安德烈·瑪里奧又到了馬爾洛特,他看到在柯羅飯店的另一個花棚子下面有兩個大胡子的年輕人,戴著貝雷帽抽雪茄煙。
  老板是個滿面紅光的胖子,立刻走過來給他招呼,因為他對這老吃客抱著常蒙照顧的好感。他接著說:
  “我來了兩個新主顧,兩位畫家,昨夜來的。”
  “那邊,那些先生?”
  “是的,他們已經成名。小些的那位去年得了第二個獎章。”
  于是在數說完了他對這兩個新近成名畫家所知的一切以后,他問道:
  “您今天要什么,瑪里奧先生?”
  “照常給我來杯苦艾酒。”
  老板就走了。
  伊麗莎白端著放著酒杯、酒瓶和高頸瓶的盤子出來了。這時,畫家中有一個就叫道:
  “喂!小姑娘,還在生气?”
  她不回答,當她走近瑪里奧時,他看到她的眼睛都紅了。
  “您哭過了?”他問道。
  她爽直地回答說:
  “是的,哭了點儿。”
  “出了什么事儿?”
  “那邊那兩位先生對我不規矩。”
  “他們干什么啦?”
  “他們把我當作個不規矩的女人。”
  “您向老板報告了嗎?”
  她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膀。
  “唉!先生……這個老板……這個老板。我算知道他了……現在,這個老板。”
  激動了的瑪里奧有點生气地對她說:
  “都給我說說好嗎?”
  她說了這兩個昨晚到的畫家一來就對她打下流主意。接著她就哭了起來,一邊問她自己該怎么辦,流落在這個地方,一無保護,二無依靠,沒有錢也沒有出路。
  瑪里奧立刻對她建議:
  “您愿意去替我干活嗎?在我家里會好好待您;而且,當我回到巴黎時,您仍然自由,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兩眼疑惑不定地對著他看了一會。
  接著她立刻就說:
  “我很愿意,先生。”
  “您在這儿賺多少?”
  “六十個法郎一個月。”
  她顯得有點不放心似地又加上一句。
  “我還能分到點儿小費。加起來將近七十法郎。”
  “我給您一百法郎。”
  她有點儿意外,問道:
  “每月一百?”
  “是的,您同意嗎?”
  “我對這太同意了!”
  “您只要給我干點簡單活,照顧我的日常用品衣著、床單、被褥,收拾房間。”
  “明白了,先生。”
  “您什么時候來?”
  “要是您同意,明天。在這儿發生了這种事情以后,我去找村里,堅決离開這儿。”
  瑪里奧從口袋里摸出兩個路易,一邊給她一邊說:
  “這是給您的定金。”
  她容光煥發,用堅決的口吻說:
  “我明天上午就去府上,先生。”
  伊麗莎白第二天就到了蒙蒂尼村,由一個鄉下人推著一輛獨輪車裝著她的箱子。瑪里奧付了一大筆酬金給他解雇了的老女佣人。于是新來的女工在三樓占了一個和廚娘相鄰的小房間。
  當她去見主人時,他覺得她好像和在馬爾洛特時有點不一樣,沒有那樣開朗,拘謹了些,原來她多少能算他貧賤之交的朋友,現在成了小飯店花架子下這位先生的仆人。
  他簡簡單單地對她吩咐了她應該干的事。她則十分用心地听著,安頓好自己,接著就干起活來……
  一個星期過去了,沒有給瑪里奧的心態帶來明顯變化。他只注意到自己出去的次數少了,因為他再也沒有到馬爾洛特去散步的借口,而且在他看來這個家也不像開始那几天那樣凄涼,因為一切太平無事,他极其強烈的痛苦程度也平靜了些;可是代替這种創痛的是產生了一种無法克服的憂郁,類似那种有時會導至死亡的長期慢性病引起的深刻郁抑感。他的一切活動都成了往事,所有引起他心靈上的好奇,所有迄今使他挂念和喜愛的事物在他心上都已死亡,代之的是對一切都討厭,万念俱灰,連站起來出去走走的力气都沒有。他几乎從不出門,只從客廳走到吊床,從吊床走到客廳。他最大的賞心樂事是看盧瓦恩河水的流走和漁夫撒网。
  經過了初來几天的小心翼翼和克制以后,伊麗莎白略為膽大了一點,而且以她女性的嗅覺,注意到了她這位主人的頹喪。當另一個女佣不在時她偶然也問他:
  “先生很煩嗎?”
  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說:
  “是的,還行。”
  “先生該出去走走。”
  “我對走走也興趣不大。”
  她暗地里真誠地為他擔心。每天早晨他走進客廳里時,他總看到滿處都是花,香得像在花房里。伊麗莎白肯定利用了那些男孩子的跑腿,給她從樹林子里找來了報春花、紫羅蘭、金雀花,還有村子里那些鄉下女人黃昏時澆上點水种在小園子里的几棵花。他處在懶散、憂傷和麻木之中,對她表示感激,由衷的感激,感激她這种机敏的觀察和她對他喜歡的种种小事不斷探索的關心。
  在他眼里她好像變得更漂亮,更注意收拾,她的臉蛋也白了些,可以說是秀气了些。他還有一天在她給上茶時看到她的手已經不是一雙女擁的手,而是一雙太太們的手,指甲修得很好而且干淨得無可指責。另外有一次,他注意到她穿著一雙可以說是雅致的鞋子。后來有一天,她回到了自己房間里,再下來時穿了一件朴素動人的灰色合身裙袍,趣味高雅。看到她出來時,他叫起來:
  “瞧,您變得真雅致了,伊麗莎白!”
  她面頰一直紅到了眼睛,結結巴巴地說:
  “我嗎?不,先生。我穿得好一點了,因為我手頭寬裕了一點。”
  “您哪儿買的這件裙袍?”
  “我自己做的,先生。”
  “您自己做的?那是什么時候?我看您整天在屋子里干活。”
  “啊,在晚上。先生。”
  “布呢,您哪儿買的?還有是誰給您裁的?”
  她說,蒙蒂尼的縫紉用品商給她從楓丹白露拿來了樣本。她挑好了,用瑪里奧給她的兩個路易的訂金付了款。至于裁剪和樣子,那對她很容易,她曾和她母親一起為一家服裝店干過四年活。
  他情不自禁地對她說:
  “這對您很合身。您很可愛。”
  于是她重新又漲紅了臉,一直紅到發根。
  當她走開之后,他對自己說:“她是不是會不自覺地愛上了我?”他想來想去,猶豫、怀疑,最終自信這有可能。他表現得善良、同情,以助人為樂,近乎和藹可親。在他為她幫了忙以后,這個小姑娘對她的主人發生了感情,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呢?而且這种想法對他并不會有什么不愉快,這個小姑娘還真挺好,而且也不像個女佣人了。他的男子漢自尊心受到過另一個女人如此嚴重的触犯損害,遍身青紫,一蹶不振,而這時感到受到了安慰、舒緩,甚至近乎得到了鼓勵。這是一种很輕微,不易覺察的補償,因為當愛情迎向一個生命的時候,不管這愛情從何而來,總是由于這個生命能激起愛來,從而他不自覺的自私思想得到了滿足。這种想法占据了他,也許略幫助了他,使他能看著這個幼稚的心為他興奮,為他跳動。他的思想里從來沒有想到該离開這個孩子遠點,該保護她.讓她离開他自己曾為之嚴酷痛苦的險區;人家不怜憫自己,自己就該更怜憫她;這些他都不曾想到過,因為在感情胜利里是從來不容混入任何同情心的。
  他于是觀察她,并且很快就認識到自己一點也沒有弄錯,每天的樁樁小事情都進一步證明這點。有一個早晨,她在侍候他吃飯的時候貼近了他,他聞到她衣裳上有香水味,一种普通香水,很可能也是由那個縫紉用品商或者藥劑師供給她的。于是他作為禮物送給她一瓶喜帕勒香精1的花露水,好久以來他就用它梳洗,常常帶有貯備品。他還送給她一些高級肥皂,刷牙水,扑臉粉。他巧妙地幫著她轉變,一天一天明顯,一天一天像樣,一邊用好奇又得意的眼光盯著她。
  
  1Chypre由檀香、廣藿香、香檸檬、□品醇等合成的香料。

  雖然她仍然是他忠實的,不引人注目的仆人,但悄悄變成了一個動了心、處于熱戀中的女人,她內心的一切賣俏本能都自然而然地發揮出來了。
  他自己也漸漸喜歡上了她。他高興、感動于是感激。他挑遍這种新生的愛情,像有些人在犯愁的時候有什么可以散心的就玩儿什么似的。他對她并沒有感到什么特別的吸引力,有的只是將任何男人推向任何討人喜歡的女人的那种含混隱約欲望,并無須管她是個漂亮女佣或者是個仙女似的鄉下女人——所謂土維納斯。他現在被她吸引的主要因素是現在他在她身上找到了女性特征。他有這种需要,這來自對另一個女人,對他所愛的那一位模糊隱約而不可抗御的需要,是那一位喚醒了他來自自然的、神秘而不可抗御的欲望,要有伴侶,要和女人們接触,要動人尤物散發出來沁人心脾的香味,不論這种气息是意念中的還是官能性的,都要。不論這种香味是普通老百姓散發的,或者上流社交人氏散發的,是黑色大眼睛的東方蠻女散發的或者北方藍眼睛狡黠姑娘散發的,它們都是朝著男人的;這些男人身上還殘存著遠古即有的對女性的愛好。
  這种連綿不斷,慰貼人心的脈脈溫情可感而不可見,它像一圍輕絮隔离了他的傷口,使得他的苦惱重臨時感覺不會那么敏銳。這些苦惱到處盯著他,像蒼蠅繞著瘡口似的,繞著它徘徊飛舞。只要其中有一個停下來,就會使他痛苦。因為他不給人家留地址,他的朋友們尊重他的遁世行動,于是他最大的苦惱是得不到消息和情況。他不時從報刊上讀到拉馬特或者馬西瓦的名字,夾在一大堆參加一場宴會或者慶典的人名表中。有一天他看到了德·比爾娜夫人的名字。被稱為在奧地利大使館舞會中最風度翩翩、最漂亮、穿著最出色的夫人之一,他從頭到腳一陣寒噤,從再下面几行里還看到了德·伯恩豪斯公爵的名字。一直到天黑,瑪里奧都妒嫉得心膽俱裂。原先設想過的這种私情,現在從他看來是毫無疑義的了!這屬于那种比肯定了的實情還叫人揪心的虛构信念,因為無法解脫它,永難痊愈。
  無法再忍受這种對疑惑中各种不定因素的盲目狀況,他決定給拉馬特寫信,這一位對他的深知,是以猜到他心靈中的苦難,也許不需要問他就能針對自己的猜想答复。
  于是這天晚上,他在燈下擬好了這封長信,措詞巧妙而略帶憂郁,充滿了暗示性的提問和描述農村春好的抒情散文。
  四天以后,接待信差來時他一眼就認出了信封上那位小說家有力的直体字。
  拉馬特給他寄來了許許多多解愁的消息,對他的焦慮至為關切。他也說了一大堆人,可是對德·比爾娜夫人和伯恩豪斯的詳細情形說得并不比任何別的人多,他好像采用了他熟悉的文筆手法,把他們安排在主角地位,不動聲色地將注意力引到他安排的焦點上。
  他從這封信得出結論,自己的一切怀疑都至少是有理由的。他的疑慮如果昨天還未成為事實,那么今天也會實現。
  他舊日的情婦生活一如往日活躍,經常出入社交界光彩照人。他銷聲匿跡以后人們也曾談起過他,帶著不甚關切的好奇心、就像人們談論那些失蹤的人一樣。大家以為他倦厭了巴黎,走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接到了這封信以后,一直到晚上他都躺在吊床里。接著他吃不下飯,接著又睡不著覺,夜里他有點儿發燒。第二天,他覺得太疲倦、太沒有勁頭。在從窗下流過的煩人小河和現在變得黑黝黝而深沉寂靜的樹林之間,這單調的日子真是膩人。因此,他一直不起床。
  鈴剛一響,伊麗莎白就進來了,當她看見他還躺著,十分吃惊,站在門口,臉一下子變白了;她問道:
  “先生病了?”
  “是的,有點儿。”
  “要不要找醫生來?”
  “不用。我常常這樣不舒服。”
  “該給先生做點什么嗎?”
  他吩咐安排每天的洗澡,早午飯只要雞蛋,白天只用茶。可是到了下午一點鐘,他覺得膩煩得太厲害,想起床來。伊麗莎白不斷被他用由于假病裝出的煩躁心情叫回來,她則心中不安,發愁地走過來,滿心想能幫他做點事,照顧他,治好他。看著他總煩躁不宁。她紅著臉大膽建議給他讀點儿書。
  他問道:
  “您念得好嗎?”
  “是的,先生。在鎮子上那些學校里,我得過所有的朗誦獎,而且我給媽媽讀過那么多小說,以致我連名字都記不住了。”
  他起了好奇心,要她到工作室里,從他叫人家給他寄來的書堆里去找,其中他最喜歡的是《曼依·列斯戈》1。
  
  1MANUN LESCAUT法國18世紀的愛情名著,描述貴族騎士格里厄与平民少女曼儂·列斯戈的愛情故事。

  她于是幫他在床上坐起來,在他背后放上兩個枕頭,拿過一張椅子坐下,讀起來。她真的讀得不錯,甚至很好,具有一种特殊天才,抑揚恰當,發聲清晰。一開始,她立刻就對這本小說感到興趣一而且她抱著這种深重感情進入了故事,他得打斷她才能問問她和她談點儿話。
  從開著的窗戶口,隨著和風飄進了葉叢的香味和歌鴝的歌唱,在這個愛情复蘇的季節里,它們正在樹叢里繞著它的配偶在顫聲啼囀。
  安德烈看著這個也在局促不安的年輕姑娘,她亮晶晶的兩眼正一頁一頁地追隨著故事的發展。
  對他給她提出的問題,她對其中有關溫情和熱戀的,按天生的情理、公平正直的情理予以答复,但是由于她的缺少常識,因此有點游移不定。他想:“要是這個姑娘受過教育,她會變得聰明睿智的。”
  在這個安靜炎熱的下午,他從她身上感到的女性魅力确實對他有好處。在他的感受里,這种魅力不可思議地和書中曼儂极其神秘強烈的魅力混沌一气,而曼儂給我們心靈里帶來的,是人類藝術所啟示的最特殊的女性風情。
  他受到了她嗓音的撫慰,沉醉在這個十分熟悉卻又恒新的故事里;于是他設想也有一個水性楊花、妖媚動人的情婦,就像格里厄之流的那樣,不忠而不變,甚至她的下賤丑行都會是動人而且富于人情味的,她生來就是要把男人所有的七情六欲掏出來,把他的溫情和憤怒,他的激情与仇恨,他的妒嫉和欲望通通掏出來。
  唉!要是他剛离開的那位的血管里有一點儿這個惱人蕩婦的熱情性感、背信棄義,也許他就根本不會分手了!曼依不忠,但是她愛;她欺騙,但是她縱情相就!
  懶懶地過了一天,黃昏來臨時,瑪里奧朦朧地進入了一种將所有女人都混同一气的夢境里。因為從前一天起就一點沒有勞累過,甚至連活動也沒有活動過,他的睡境不深,房子里不常听到的一點聲音就把他惊醒了。
  已經有過一兩次,他相信在半夜里听到在樓下有很難以覺察的腳步聲和動作聲,不是在他的房間下面,而是在廚房旁的那兩小間里;浴室和洗熨間里。他對這,一點沒有注意。
  可是這天晚上躺得膩了,好久無法入睡,他側耳細听,听出有些不好解釋的窸窸窣窣聲音和類似水的響聲。
  于是他決定去看看。他點起了蜡燭,看了看時間,還剛剛十點。他穿上衣服,在口袋里放進一支左輪手槍,十分小心地躡著腳走下樓。
  走進廚房里,他惊詫地發現爐子還生著。什么聲音也听不見,隨后像是看到浴室里有些動靜,那是間很小的用石灰刷白了的房間,正夠放下浴盆。
  他走近去,悄悄地轉了下門匙,猛然推開了門,于是他看到在水里浮著的一雙胳膊。輕輕拂弄著水面的一對乳房,直直躺在那儿的,是他有生以來所見到的最美麗的女性胴体。
  她惊得叫了一聲,可是無處可逃。
  他已經跪到了浴盆邊上,貪婪的熾熱的雙眼和嘴唇向她伸了過去。
  她明白了,于是突然舉起了兩條水淋淋的胳膊,伊麗莎白用它們摟住了主人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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