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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兩個女孩子睡了之后,阿立沃父子倆商量了好些時。昂台爾馬的提議是使他們惊喜交集的,所以他們正設法在那种不損害自身利益的條件之下來更多地煽動他的欲望。于是以精密而有經驗的農人立場,他們謹慎地衡量一切机會了,很明白在一個具有無數礦泉沿著一切溪澗噴出來的區域里,不應當用過分要求去推開這個來自意外而且無法再遇的愛好者。不過卻也不應當完全把這道泉水放在他的手里,因為它有一天可以有很大的出息,完全是純利,盧雅和沙兌爾奇雍在他們心里都是榜樣。
  所以他們尋覓用什么方法才能夠把銀行家的熱衷煽得發狂,他們想出种种詭計,譬如編造一些比他更肯出高价的公司,他們想出一連串愚笨的狡猾手段,他們固然覺得這些手段都有缺點,可是比較巧妙的也始終無從發明。他們睡不穩定了;隨后到了早上,老漢是先醒的,想起那一道泉水會不會就在夜里枯干了。泉水可以像它來的時候一樣就此去了,歸到地下去了,無法追回來了,那究竟是可能的事。他從床上爬起來,放心不下,被一种慳吝性的恐懼心制服住了,于是搖醒了他的儿子,向他說起他的害怕;后來巨人從灰色的被蓋里拔出他的長腿,穿好衣裳就和父親一同去看。
  反正他們要把田地和泉水本身整理一番,拾去石頭,使得泉水變成順眼的,清洁的,如同一頭就要出賣的牲口一樣。
  他們所以拿起了他們的鋤子和鏟子,踏著搖搖擺擺的大步并排著上路了。
  他們去的時候,什么也不望,腦子被他們的買賣占住了,僅僅用一句簡單的話答复路上遇見的朋友們和鄰居們的早安。等得走到了那條通往立雍的大路上,他們漸漸心跳了,遠遠地望著,看自己是不是望得見那道泉水在早上太陽光里上涌和發光。大路是空的,白的和有塵土的,很靠近那條蔭在垂楊下面的小河。在某一株楊柳下面,阿立沃忽然望見了兩只腳,隨后,走過了三五步,他認得了那是克洛肥司那老漢坐在路邊,他兩條木楊都放在旁邊的草上。
  那是一個風癱了的老漢,在附近一帶是有名的,十年以來,他把身子撐在一副橡木拐子上邊困苦而遲緩地四處游蕩,正像他自己說的一樣,簡直是迦羅1畫的一幅窮人。從前那原是一個偷著在各處樹林子里打獵又在各處溪河里釣魚的,時常受到逮捕和懲罰,由于長期的埋伏,躺在潮濕的野草里和黑夜在河里捉魚每每半截身子都浸著水,他弄得身上疼痛了。現在他哼著走路,樣子就像一只沒有腿的螃蟹。走的時候,他右腿像是一塊破布拖在地上,左腿彎成兩截提起來。但是本地的男孩子們,那些在傍晚時候跟在女孩子或者野兔子后面跑著的男孩子們,都肯定他們遇見過克洛肥司老漢,說他在矮樹叢里和樹林子中間的空地里,迅速得像是一只鹿并且滑溜得像是一條蛇,說他的痛風症畢竟不過是騙騙保安警察的滑稽手段。尤其是巨人,他极力堅持說自己看見過他把兩根木楊橫夾在胳膊底下在那里安排圈套去捕捉野物,并且那不是一兩次而是三五十次。
  
  1迦羅(J.Gallot)法國十七世紀名畫家,他的作品大多注重于風景和民間風俗疾苦等等。

  阿立沃老漢在那個游蕩老漢面前站住了,他心里触動了一個還不明朗的念頭,因為在他的倭韋爾尼式的四方腦袋里邊,理解都是遲鈍的。
  他向他道了早安,另一個也回答了早安。隨后他們談到了天气,談到了正開花的葡萄,又談到了另外兩件或者三件事;但是這時候,巨人早已走在頭里了,他父親就洒開大步赶上去。
  那道泉水是始終流著的,現在,是清澈的了,并且水坑的底層是紅的,是一層漂亮的深紅,來自多量的鐵質沉淀物。
  這父子倆在微笑之中互相瞧著,隨后,他們動手整理四周了,移開那些石塊再把它疊成了一大堆。末了,找著了死狗的那些殘骸,他們帶頑帶笑地把它埋了。但是阿立沃老漢忽然讓他的鏟子落下來。一道快活胜利的狡猾摺紋使得他兩片平塌嘴唇的角儿和兩只陰險眼睛的邊儿都皺起來了;后來他向儿子說:“你過來望一下罷。”另一個服從了;于是他們望著大路并且向舊路退回來。克洛肥司老漢始終在日光下面晒著他的四肢和木拐。
  阿立沃在他對面站住了,問道:
  “你可愿意賺一百金法郎?”
  克洛肥司老漢是謹慎的,一點也不回答。
  阿立沃再說:
  “可懂得!一百金法郎!”
  于是游蕩者打定了主意,低聲慢慢地說:
  “那還用說,我為什么不要!”
  “既然這樣!老爹,應當做的是這樣。”
  接著,他用种种戲弄手段,种种含蓄的話和無數的反复敘述,作了很長的解釋,說是他父子倆將要在溫泉旁邊掘一個窟窿,倘若克洛肥司老漢答應每天十點至十一點之間,在那個窟窿里邊沐浴一小時,并且在一個月之末醫好自己的病,那么他們可以給他值得一百金法郎的銀元。
  風癱了的人用一种呆笨的神气听著,后來才說:
  “既然我的病什么藥品都沒有醫好,那么您的泉水也不會醫好的。”
  巨人陡然生气了。
  “什么話,老滑頭,你知道呀,我是認識你的病的,并不是旁人告訴我的。上星期一晚上十一點,在拱北龍白那個樹林子里,你干的是什么事?”
  老漢爽利地回答:
  “這是哄人的話。”
  但是巨人更生气了:
  “好家伙!你那時候在冉昂·麻內扎的壕溝上跳過來,后來你由布闌的山凹里走了,難道這是哄人的話嗎!”
  另一個使勁又說了一遍:
  “這是哄人的話!”
  “我當時對您喊過:‘喂,克洛肥司,保安警察來了!’后來你就從慕立內的小路轉彎了,這也是哄人的話嗎?”
  “這是哄人的話。”
  大個儿雅格怒气沖天了,几乎要威嚇他了,高聲嚷著:
  “哈!這是哄人的話!成,三只爪子的老家伙,你听著:將來我夜里看見你在樹林子里,或者在水里,我一定要捉住你,听明白罷,因為我的腿究竟長些,并且我要把你綁在樹上,要到一大早我才同著全鎮的人來帶你……”
  阿立沃老漢止住了他的儿子,隨后很溫和地說:
  “你听,克洛肥司,你很可以試試這件事。我們替你弄一個浴池,我和巨人;你在一個月之內每天到那儿來。為了這個辦法,我給你的不是一百金法郎而是兩百。并且,你听明白,倘若你在一個月完結的時候病醫好了,我再多給你五百金法郎。你記清楚,五百,都是銀元,加上兩百,那就是七百。
  “所以兩百是為了沐浴一個月,再加上五百是為了把病醫好。并且你听明白:痛風症是可以回頭的,倘若它到秋天真地再發,那与我們無關,而泉水還是有它的效力的。”
  老漢用安定的神气回答:
  “照這樣的情形,我很愿意。倘若不成功,將來再說。”
  于是為了證明商談已經有了結果,他們三個人互相握手了。隨后阿立沃父子倆重新回到了泉水跟前,去給克洛肥司掘一個沐浴的池子。
  他們在那儿工作到十五六分鐘,听見了有人在大路上說話。
  那是昂台爾馬和拉多恩醫生。阿立沃父子倆彼此對著眨了一下眼睛,并且停住了掘土的工作。
  銀行家對他們走過來了,和他們握手了,隨后四個人開始來望泉水,沒有說一個字。
  泉水動蕩得像是那种在一爐大火上面沸騰的水一樣,噴出好些水泡和气体,由一條已經被它沖出來的小溝向著小溪流過去。阿立沃嘴唇上露出一种得意的笑容,忽然說道:
  “瞧!有些鐵質,是不是?”
  水坑的底子果真已經是紅的了,連那些被水在流動之中淹著的小石子,都像是蒙上了一層深紅色的苔蘚。
  拉多恩醫生回答道:
  “對呀,不過這還不算數,我們應當認識的,正是其他的品質!”
  阿立沃接著說:
  “首先,我和巨人,昨天晚上都喝過了一杯,已經使得我們渾身覺得一直是健壯的,不是真的嗎,儿子?”
  那個高大的孩子用悅服的神气回答:
  “那的的确确使我們渾身覺得一直是健壯的。”
  昂台爾馬始終沒有動彈,一只腳踏在水坑的邊儿上。這時候他轉過臉來向醫生說:
  “為了我將來想做的那件事,我們差不多要有比這一點再加五倍的水量,對嗎?”
  “對呀,差不多。”
  “您以為可以找得出那么多嗎?”
  “噢!我,我一點也不知道。”
  “問題就在這儿了!土地的購買只能在鑽探工作完成之后才好确定地實行。所以化驗一見分曉,不妨先來訂一种經過公證的土地出賣議約,不過這种議約一定要載明必須到繼續進行的鑽探工作都有合乎預計的結果之后,議約才能發生效力。”
  阿立沃老漢變成不放心的了,他不懂。于是昂台爾馬向他說明僅僅一個泉眼是不夠用的,并且向他表明必須找得到另外几個泉眼他才能夠實際收買。不過另外那些泉眼,他又必須在出賣議約簽字之后才能夠去尋。
  那兩個農人立刻表示,深信他們的田里含蓄的泉水是和他們种下的葡萄的株數一樣多的。只須去掘就成了,將來大家可以看得見,將來大家可以看得見。
  昂台爾馬簡單地說:
  “是的,將來大家一定看得見。”
  但是阿立沃老漢把他的手浸在水里了,并且高聲說:
  “了不得,它熱得可以煮得熟一個雞蛋,比盤恩非溫泉要熱得多。”
  拉多恩也在水里濺濕他的手指頭儿,并且承認那是可能的。
  農人繼續說:
  “并且它的味道不錯,是最好的味道,不像另一個難聞。喔!這個泉水,我敢擔保它是好的!本地的水,我都認識,自從五十年來,我一逕望見它們流著。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更好的,從來沒有,從來沒有!”
  歇了三五秒鐘,他又說道:
  “并不是為了做廣告我才說這一套!的的确确不是。我想當著您的面做种試驗,真正的試驗,不是您那种制藥的試驗,而是在一個病人身上的試驗。我可以打賭它會醫得好一個風癱了的病人,既然它這樣熱,味道又這樣好,我拿它打賭!”
  他像是在腦子里搜索什么事情,后來又像是望著附近各處的小山頂上,看看能不能找著他指望的那個風癱了的病人。他沒有法子發現他,他的眼睛轉向大路了。
  在相距兩百公尺遠的地方,可以辨得出那個游蕩者的兩條不動的腿子露在路邊,他的身子被楊柳的樹杆遮住。
  阿立沃把手舉在額頭上做著遮陽,并且向他的儿子問:
  “是不是克洛肥司老漢還在那儿?”
  巨人笑著說:
  “對呀,對呀,是他,他不是走得像一只野兔那么快的。”
  于是阿立沃對著昂台爾馬向前走了一步,并且顯出一种鄭重而深刻的信心說:
  “請您留心,先生,請您听我說,在那邊有一個風癱了的人,是醫生先生很認識的,那是一個真正的,十年以來,我們沒有看見他走過一步。請您說罷,醫生先生?”
  拉多恩肯定地說:
  “喔!那一個,倘若您醫得好他,那么您的泉水,我每杯出一個金法郎來收買。”
  隨后拉多恩轉過來向昂台爾馬說:
  “那是一個老害著痛風病的人,左腿得的是一种痙攣性的收縮症,右腿是完全癱了的;簡而言之,我相信,一個無從醫治的。”
  阿立沃讓他說著,后來他從從容容接上去;
  “既然這樣,醫生先生,您可愿意在他身上試驗一個月?我不說那一定醫得好,我一點也不那么說,我只要求用他來做試驗。現在,我和巨人,本預備要掘個坑去埋掉那些石塊,既然這樣,我們就掘一個坑給克洛肥司;他將來每天早上在坑里待一點鐘;以后我們再看,就這樣,我們再看!……”
  醫生喃喃地說:
  “您不妨試試。我可以保證您將來不成功。”
  但是昂台爾馬受著一种類似奇跡的痊愈希望的引誘,很愉快地接受了農人的意思;于是他們四個一同回到了那個坐在日光里始終不動的游蕩者身邊去。
  那個偷著打獵和捉魚的老漢是懂得詭計的,他故意假裝拒絕,推托了好半天才讓人來說服;條件就是昂台爾馬按日給他兩個金法郎去做他將來待在水里的鐘點費。
  后來買賣就這樣說妥了。并且還決定那個坑一經掘好,克洛肥司當日就要在坑里沐浴。昂台爾馬以后要拿些衣服給他穿,阿立沃父子倆要把他們擱在天井里的一個舊的牧人棚子抬過來給他,使得這個殘廢人可以在棚子里換衣服。
  隨后,銀行家和醫生都回到鎮上來了。他們在鎮口邊分了手,醫生回家去應診,銀行家去等候妻子,她在九點半光景要到浴室來。
  她差不多立刻就出現了。全身的裝飾,從頭到腳,都是玫瑰色的,玫瑰色的帽子,玫瑰色的陽傘和玫瑰色的臉儿,她像是一個黎明女神,并且為了免得繞路,她從旅館前面的急坡直奔下來,像是一個鳥雀,扇著翅膀,跟著石塊一跳一跳向前蹦過來。一下望見了她的丈夫,她就高聲說:
  “哈!地方真好看,我是十分滿意的!”
  在那個寂靜的小風景區里,有三五個憂郁地閒蕩的浴客,他們看見她經過都回過頭來,瑪爾兌勒僅僅只著一件襯衣,正在台球室的窗口邊吸著煙斗,他的對手洛巴爾末坐在一只角儿里對著一杯白葡萄酒出神,瑪爾兌勒叫了洛巴爾末一聲,一面噠著舌頭說道:
  “了不得,真是一點甜蜜蜜的東西。”
  基督英走到浴室里了,用微笑向著坐在大門右邊的出納員打了招呼,又向坐在左邊的前任監獄看守道了早安;隨后,拿出一張沐浴票子交給一個打扮得像女酒保樣的女招待,就跟著她走進了一條過道,沐浴雅座的門都是開在過道里面的。
  女招待請她走進了一間雅座:雅座的地方相當寬大,牆上毫無裝飾,家具只有一把椅子,一面鏡子和一個鞋拔子。此外地上有一個墁著黃土色水泥的腰圓形大坑,那就是浴池了。
  那婦人把一個開關,類似街道公用水管上的那种開關扭開,于是泉水從一個開在池底用鐵柵子掩著的小圓口子里涌出來,不久水就滿到了浴池的邊上,過滿的水量從一條藏在牆子里的管子流走了。
  基督英把隨身女佣人留在旅社里沒有帶出來,這時候她不要那個倭韋爾尼婦人幫著來寬衣解帶而只獨自待在雅座里,說是倘若有什么事情或者要用貼身衣衫,她就會按鈴。
  后來她慢慢地給自己寬衣裳了,一面望著微波在那個清淺的浴池里的几乎看不見的活動。等到自己是赤裸裸的時候,她一只腳踏到了水里,于是一种溫暖的美感升到了她的脖子邊;隨后她向溫水里先浸沒了一條腿,跟著才浸另一條,于是她坐在那种溫暖里,坐在那种柔和里,坐在那种透明的浴池里,坐在那种繞著四周在她身上流動的溫泉里,泉水在她身上,在整整的兩條腿上,整整的兩條胳膊上以及胸脯上,蓋著好些小的气体泡儿,她納罕地望著那些數不清楚的和非常纖細的空气點儿了:它們在她全身從頭到腳正蓋上一副用渺小的珍珠組成的軟甲。這些渺小的珍珠不斷地從她的雪白的肌肉上浮起來,又受到其他從她身上發生的珍珠的排擠終于在浴池的表面揮發得無蹤無影。珍珠在她的皮膚上生出來,真像是好些飄蕩的、不可捉摸的和柔媚動人的果實,從這個使得水里產生珍珠的小巧玲瓏粉紅腴潤的肉体而來的果實。
  溫泉頂著她的腿從浴池底部冒上來又從浴池邊緣的小窟窿溢出去,构成了那种蕩漾的波動,有生气的波動,活潑的波動;基督英在水里感到非常舒服了,她感覺到自已被水的這种波動那么從容地,那么柔和地,那么有滋味地撫弄著,縈繞著,使得她想永遠待在水里,不動彈,几乎也不思慮。她感到一种宁靜的幸福,一种由于休息和适意,由于安定的思想,由于健康,由于深心的喜悅和沉寂的樂趣而生的宁靜的幸福;這种感覺同著溫泉浴的美妙熱力侵入她的身上了。她的心模糊地被溢出去的水從小窟窿里傳來的汩汩聲音所搖晃,她的心開始冥想起來,她想到自己等會儿要做什么事,明天要做什么事,她想到散步的樂趣,想到她的父親,她的丈夫,她的哥哥以及那個自從對哈叭狗的冒險行動以來就有點使她不大自在的大個儿青年人。她是不歡喜舉動激烈的人的。
  沒有任何欲望扰動她的性靈,她的性靈宁靜得如同她的心在那一池溫溫的水里一樣;她除了模糊地盼望有一個孩子以外,任何別种生活,激動的或者熱情的生活她都不指望。她感到自己是舒服的.幸福的和滿意的。
  她忽然害怕起來了;有人來開門了:原來是那個倭韋爾尼婦人送著貼身的衣衫進來。二十分鐘的時間限制過了;已經要著衣裳了。這种警醒几乎是一种傷心的事,几乎是一种不幸;本想央求那個婦人讓她再多待三五分鐘,隨后她想起自己以后每天都可以重新尋得著這种快樂,于是她勉強從水里走出來,把身子裹在一件略略有點燙著皮膚的烘熱了的浴衣里了。
  她正走出浴室的時候,盤恩非醫生拉開了他的診察室的門,并且恭恭敬敬向她招呼,請她進去。他探听她的健康,替她把脈,看舌頭,問及她的胃口好不好,消化力強不強以及睡眠的情形,隨后一直送她到浴室的大門口,同時重复地說:
  “好的,好的,那好极了。請您替我問候令尊,他老人家是我生平遇見的最出眾的一位。”
  她終于走出來了,她對于那陣纏繞已經感到了厭煩,后來一到外邊,她望見了侯爺正和昂台爾馬、共忒朗以及波爾·布來第尼几個人談天。
  任何新的念頭到了她丈夫腦子里,總是一逕嗡嗡地鬧個不住的,正像是一只竄到瓶子里的蒼蠅,這時候他正敘述那個風癱病人的故事,他并且要回到原處去看看,那個病人是不是在那里沐浴。
  為了使他快樂,大家就一同去了。
  但是基督英很從容地拉著她哥哥掉在后邊,等到她兄妹倆和其余的人离得比較遠一點的時候,她才說:
  “我想和你談談你那個朋友;他不很和我說得來。你現在給我說明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罷。”
  共忒朗認識波爾已經有好几年了,現在他談起波爾這個人,談起這個由于猛進算得是熱烈粗魯然而畢竟是誠實和善良的性格。
  他說:“那是一個聰明孩子,他的急促的性靈使他猛烈地沉溺于种种念頭。他服從來目內心的一切沖動,既個知道控制自己,也不知道指導自己,又不知道用理智去壓伏情感,更不知道利用深思熟慮的信念作為管理自己生活的方法,所以只要有隨便一种欲望,隨便一种思想,隨便一种情緒激動了他的狂熱的性情,他就毫無顧慮,不管好坏,為所欲為了。
  “他已經跟人決斗過七次,每每突然一下就開口侮辱人,接著又突然和他們變成朋友;對于任何階級的异性,他都有過瘋狂般的愛情,他都用同樣的激動態度崇拜過——那可以從那些在店門口即被他弄到手的女工人數起,一直到被他架走的女演員為止。是的,女演員是他架走的,時間是在初次演出的晚上,那個女演員正踏進自己的車子預備回家,突然被他抱在怀里,向另一輛車子一扔,弄得過路的人惊駭得發呆,接著那輛車子就飛也似地開走了,并沒有誰能夠跟得上或者追回來。”
  最后共忒朗下了結論:“就是這樣。他是一個好心眼儿的孩子,不過也是痴人;并且很有錢,遇著他發狂的時候是什么什么都干得出來的。”
  基督英接著說:
  “他使著多么罕見的一种香水,那真很好聞。那是什么香水!”
  共忒朗回答:
  “我一點也不知道,他不愿意說出來;我想那是從俄國來的。是那個女演員給他的;是他的女演員給他的;她從前不僅使得他失戀,而且還使得我不得不設法醫治他。對呀,那香水果然很好聞。”
  他們望見有一群浴客們和農人們在大路上走,因為每天午飯之前,大家都有在這一帶路線上兜一個圈子的習慣。
  基督英和共忒朗赶上侯爺、昂台爾馬和波爾了,不久,他們看見了那個在昨天還豎著石頭堆的位置上有一個怪樣子的人腦袋,戴著一頂破爛不堪的灰色氈帽,蓋著一嘴雪白的長髯,從地里顯出來——一個類似斬下來的人頭,很像是一株植物扔在那里。四周有好些种葡萄的農人們惊奇地繞著他看,臉上卻毫無表情,因為倭韋爾尼居民原來都是不愛嘲笑的,旁邊還有三個胖胖的先生樣的人,都是二等旅館的顧客,他們正笑著和說著詼諧的話。
  原來是那個游蕩者正浸入他的水坑里坐在水里的一塊石頭上,水面正淹到他的下頓邊,阿立沃和他的儿子都站著觀察。游蕩者那時的情況活像是一個古代的囚犯,為了古怪的妖術罪案而受著苦刑;他那雙木拐沒有扔掉,還在他身邊同樣浸在水里。
  昂台爾馬高興极了,重复地說:
  “好极了,好极了!這是本地一切害著筋骨疼痛的人應當學的榜樣。”
  后來,他彎著腰向著那浸入水里的老漢大聲叫喚,好像老漢是個聾子似的:
  “您可舒服?”
  另一個像是被那种燙人的水弄昏了似的,他回答:
  “我像是融化了一樣。好家伙,水多么熱!”
  但是阿立沃老漢高聲說:
  “水愈是熱,對你愈好。”
  在侯爺后面有一道聲音說:
  “這是干什么?”
  原來是沃白里先生,這時候他正從日常的散步里轉來,他還喘著气,在這儿就停住不走了。
  于是昂台爾馬對他說明了這种治病的計划。
  但是老漢重复地說:
  “好家伙,它多么熱!”
  后來他想從水里出來了,他要求旁人的援助把他拉出來。
  銀行家終于安定了他,答應每次沐浴多給他一個金法郎做費用。
  那個水坑的四周繞著一圈看熱鬧的人,坑里浮著那些披在老漢身上的灰黑色的破衣裳。
  有人說:
  “這是什么樣的蔬菜煨肉!我真不想拿里面的湯來泡面包。”
  另一個說:
  “那里面的肉也不合我的胃口。”
  但是侯爺注意到了,那水里的碳酸气的泡儿比浴室的水里的似乎來得又多又大又快。
  游蕩者的破衣裳上面滿蓋著水泡儿,這些水泡儿成群成簇地升到了水面上來,使得那水像是夾得有無數的小鏈條,無窮盡的小而圓的金剛鑽念珠,因為晴天的大太陽使它們明亮得像珠寶一樣。
  那時候,沃白里開始笑了。
  “老天,”他說,“請您听我說說他們在浴室里是怎么做的。您可知道他們像捉鳥似地,把泉水引到一种陷阱樣的東西里面,或者簡直是引到一個覆鐘形的容納庫里面。那可以說是捉著了它。可是去年那道浴池用水來源所在的溫泉發生過這樣的現象,碳酸气比水輕,都集在容納庫的顛儿上,隨后到了它的体積容納得過多的時候,它受了壓迫就竄到了各處的水管子里,再大量地上升到各處的浴池里,所有的雅座里滿是碳酸气了,使得沐浴的病人遇到窒息的危險。兩個月中間一共出了三次亂子。于是他們重新來找我了,我就設計了一种用兩條管子构成的簡單器械,這兩條管子把水和气体分別地由容納庫里引到浴池底下,再來重新直接混合,使礦泉恢复固有的正常狀態,同時又防止了過多的碳酸气免得發生危險。不過我那件器械大概要花到上千的金法郎!那么您可知道那個卸任的監獄看守是怎樣做的?我現在可以用千對一來跟您打賭,包您一定猜不著。他的辦法就是在容納庫上開一個窟窿來消除气体,气体當然跑走了。因此他們出賣的輕酸性沐浴是沒有酸性的,至少可以說,只有一點儿酸性,值不得什么了不起的。至于這儿的溫泉,請您仔細看罷。”
  誰都生气了!大家都不笑了,并且都用羡慕的眼光瞧著那個風癱了的人。每一個浴客都很想拿起一把鋤子,在游蕩者的水坑旁邊為自己去掘一個水坑。
  但是昂台爾馬挽著工程師的胳膊,他們一面談著一面走開了。沃白里不時停著腳步,仿佛用手杖划著一條界線,指點著好些地點;銀行家在手冊上寫了好些記載。
  基督英和波爾·布來第尼開始談天了。他向她述起自己在倭韋爾尼的旅行,他所看見的和所感到的。他用他的火熱的本能,用那种始終和動物性相混的本能愛著鄉村的景物。他以肉体享樂者的立場去愛鄉村,鄉村使他感動,使得他的神經和器官都發生顫動。
  現在他向她說:
  “我呢,夫人,仿佛我身上的門戶都是洞開的:什么都走入我的身上,什么都穿過我的身上,使我掉眼淚,使我牙齒發抖。請您看,我在望到這一邊的時候,望到這碧綠的一大片,這一簇綠到山上的樹木的時候,我眼睛里就有了整個這一座樹林子:它鑽到我的身上,侵入我的腦子里,在我的血脈里周流;我好像吃了它,它仿佛塞滿了我的肚子;我本身變成了一座樹林子!”
  他邊說邊笑,抬起一雙滾圓的大眼睛,時而望著那座樹林子,時而望著基督英;她詫异了,惊奇了,不過她是易于受到影響的,所以她竟覺得自己如同那座樹林子一樣,也被那陣貪婪而雍容不迫的眼光吞噬了。
  波爾繼續說:
  “并且您知道我的鼻子給了我什么樣的享樂。我暢吸著這儿的空气,我用這种空气陶醉自己,我靠這种空气過活,并且我感覺到空气里面含著的一切,一切,絕對的一切。請您留意,我就來和您說。第一著,自從您到這儿以來,您可曾注意到一种极可愛的气味?那是非常細膩的,非常輕淡的,沒有其他的气味比得上它,它几乎像是……怎么說好……它几乎像是……一种不屬于物質的气味。隨地可以找得著它,可是沒有哪一處地方可以把握得著它,簡直發現不出它是哪儿來的!從來沒有,從來沒有什么更其……更其類乎仙境的東西震動過我的心弦……好呀,那是正在開花的葡萄气味!噢!我費了四天功夫才發現它。想到葡萄,夫人,它給我們造酒,而酒呢,又只有高尚的人才能了解和体會,葡萄酒也給了我們最微妙和最動人的香味,那种只有最精細的肉体享樂者才能發現的香气,想到這樣,難道不是美妙之至嗎?此外,您是不是也聞得出栗樹的濃烈气味,刺槐的甜气味,山岭的芬芳气味,以及——這是誰都不會想到的——野草的那么好聞的,那么好聞的,那么好聞的气味?”
  听到這些事情,她吃惊了,并非因為那些事情都是奇聞,而是因為在她看來,那些話和她每天在自己四周听見的有一种完全個同的本質,以至于她的思想始終受到包圍,受到感動,受到扰亂。
  他始終談著,聲音略現得低一點,但是有熱情。
  “此外,請您注意,在天气熱的時候,在空气里邊,在大路上,您可聞得出一种輕輕的華尼拉草的味儿?——聞得出,可不是?——既然如此,那就是……那就是……不過我不敢說出來。”
  現在他完全笑起來了;后來他忽然在自己的前面伸著手一面說道:“請您瞧!”
  許多裝著草料的車子接成一行過來了,拉車的是配成對儿的牛。那些遲緩的牲口,低著頭,在橫軛之下屈著脖子,兩只角都縛在木條上邊,困苦地向前走;后來他們看見牛腿上的骨頭在那層抬起了的皮膚里面移動。每一輛車子的前面,有一個身著襯衣和坎肩,頭戴黑呢帽的男人,拿著一根細木杖同著走,調整著牲口的步子。他不時回過頭來,并不鞭打而只輕輕地用木杖触著一頭牲口的肩頭和額頭,它眨一眨那雙大眼睛并且服從人的手勢。
  基督英和波爾都站在旁邊讓車子走過去。
  他向基督英說:
  “您可聞到?”
  她詫异了:
  “究竟是什么?這是牛圈里的气味。”
  “是呀,這是牛圈里的气味;這儿是沒有馬的地方,所有從路上來往的牛,都在公路上散布這种牛圈里的气味,這气味和細的灰塵混合就迎風產生了一种華尼拉草的香味。”
  基督英有點膩胃了,輕輕地說:
  “噢!”
  波爾接著說:
  “請您容許我趁著這個机會來學藥劑師的派頭分析一下。無論如何,夫人,我們是在我所知道的最能使人留戀,最溫和,最好使人休養的地方。這是一個屬于黃金時代的地方。而理瑪臬呢,噢!理瑪臬!不過我現在不和您談到它,我只想指給您看。您將來看得見的!”
  侯爺和共忒朗都到他們身邊了。侯爺挽著他女儿的胳膊,教她轉過身來照著原路走回旅社去吃午飯,他說:
  “听我說,孩子們,那是和你們三個人都有關系的。韋林遇著腦袋里有一個念頭的時候,他就發瘋了,現在他一心夢想著他那個要建造的城市,他就指望籠絡阿立沃那個人家。所以他指望基督英要和阿立沃的兩個女儿認識,去看看她們是不是可以利用。不過不要使得那老漢疑心到我們的策略。于是我有了一個念頭,那就是組織一個慈善募款會。你,我的女儿,你去拜訪本鎮教堂的堂長;你和他就一同在本教區的女信徒當中尋覓兩個來和你去募集捐款。你是懂得應當向堂長指出哪兩個女信徒的;將來由他負責去邀請。至于你們男孩子,你們就到樂園里去籌備一個抽彩會,并且找瑪爾兌勒帶著他的劇團和樂隊里的人一同幫忙。倘若阿立沃家兩個女儿都是講禮貌的,如同旁人說她倆都在教會女學受過好教育的一樣,那么基督英將來必須去取得她們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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