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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差不多到第二年七月一日,才有人認識昂華爾的新溫泉站。
  在那座夾在小山谷兩條出路中間的小丘頂上,蓋好了一座摩爾1式的大廈,正面的金字招牌是“新樂園”。
  
  1摩爾(Maure)是一個民族的名稱,他們的居住區域在非洲北部濱地中海的一帶,即現在的突尼斯、阿爾及利亞和摩洛哥三部的全境;文化水准甚高。公元七八世紀時為阿拉伯人所征服,其區域遂為此兩民族雜居。自十九世紀初,逐漸全部淪為法帝國主義的屬地。

  他們利用了一座小樹林子,在其中對著理瑪臬的那一面的斜坡上開辟了一個小小的風景區。大廈前頭展開一片用矮牆圍住的露台,正俯瞰著倭韋爾尼省的廣大平原,矮牆頂上從這一頭到另一頭都點綴著好些人造大理石的大花盆。
  再往下一點,在那些葡萄田里,有六所瑞士式的木頭房子,疏疏落落顯出它們的涂了漆的木頭門面。
  在那條向南拐彎的坡儿上,有一排全体雪白的大建筑物,遠遠地吸引著那些旅客,使他們從立雍市一出來就望見它。那就是阿立沃山大旅社。緊貼著這旅社下面,正在小丘的腳邊,有一所四四方方的房子,它是比較簡單些的,不過非常寬大,立在一個被那條由山隘里流過來的小溪穿過的園子的中央,它把种种由拉多恩醫生的小冊子認為有效的神妙治療方法供給病人。這房子的正面,標著“阿立沃山溫泉浴室”的招牌。此外,在右翼,另外有好些小一點的字:“溫泉治療——胃囊洗滌——流水沐浴”。在左翼:“机動体操醫療實驗館”。
  整個儿一片白的,簇新、刷亮、耀眼。盡管營業已經開始了一個月,還有好些工人正工作著,有油漆工人,有白鐵工人,有土方工人。
  并且,從最初那些日子起,成績早已超過了創辦人的預期。三個大醫生,三個享盛名的人物,馬斯盧綏爾教授,克羅詩教授和雷沐梭教授,都已經實際地照顧著這個新溫泉站,而新溫泉站的管理委員會已經撥出三所由瑞士流動木屋公司造的別墅交給他們,他們又都答應了在那里邊住些日子。
  成群的病人受到他們的影響都跑過來了。阿立沃山大旅社是客滿的了。
  自從六月初間,雖然浴池已經開始服務,但是為了多多吸引顧客,溫泉站的正式開幕日子卻延展到七月一日。慶祝大會應當在那天午后三時由溫泉的降福禮1開始。晚上有一場大規模的演出以及跟在后面的一套煙火和一個跳舞會,本處的全部浴客連同附近那些溫泉站的浴客以及克來蒙非朗和立雍兩市的重要人物,都會一塊儿來參加。
  
  1降幅禮是天主教的一种禮節。

  小丘頂上的新樂園遮沒在各种顏色的旗幟之下了。只看見好些藍的、紅的、白的、黃的,組成一种縝密而且飄蕩的云;在那些沿著樹陰小徑矗立著的高桅頂上,好些异乎尋常的長幡如同長蛇的蠕動似地在晴空之下招展。
  新樂園的營業主任瑪爾兌勒先生在這种旗幟云集的場面之下,自以為變成了什么想象里的海船上的全能船長了;他向著那些身著白布圍腰的侍應生發布著好些吩咐,聲音響亮得怕人,正是海軍司令們為了在彈雨之中發號施令所應當有的。他那些有顫動力的語言,趁著風力一直傳到了鎮上。
  已經喘气的昂台爾馬在露台上出現了。瑪爾兌勒跑著去迎接他,并且用一种貴族式的大派頭向他致敬。
  “什么全順手?”那銀行家問。
  “什么全順手,總經理。”
  “倘若有人找我,他必須到醫務視察長的辦公室里來。今天早上我們開會。”
  于是他從小丘上走下去了。走到了溫泉浴室門外,稽查員和出納員都赶忙跑出來迎接他們的大老板——這兩個人都是從老公司里挖出來的,它固然成了競爭性的公司,但是已經被逼得處于無法競爭的地位。那個舊日在監獄做過看守的漢子對著昂台爾馬行了一個軍禮。另一個卻像是接到布施的窮人似地鞠躬。
  昂台爾馬問:
  “醫務視察長可在這儿?”
  稽查員回答:
  “是,總經理,所有的先生們全來了。”
  銀行家走進過道了,那里面全是恭恭敬敬的侍應生和浴客們,他向右一拐彎,推開一張門,接著就看見那間滿是書籍和科學家半身雕像的气象嚴肅的大廳子里,已經齊集了那些到昂華爾來出席管理委員會的委員們:他的岳父侯爺,他的內兄共忒朗,波爾·布來第尼,拉多恩醫生和阿立沃兩父子——這兩父子差不多都變成先生們的樣子了,穿的是非常之長的方襟大禮服,而他們身材又都非常之高,烏黑的兩長條竟像是一個殯儀館的廣告1。
  
  1方襟大禮服本是黑的,西洋殯儀館的器具也多是黑的,阿立派父子本來都非常之高而又穿上非常之長的禮服,所以作者如是云云。

  迅速地握過了手之后,大家都坐下了,于是昂台爾馬發言了:
  “現在我們剩下了一個重要問題應當商量,就是那几股溫泉應當如何題名。對于這件事,我的見解是和視察長的完全兩樣的。他曾經提議把那三位住在這儿的醫學界泰斗的姓氏,分別題給我們那三股主要的溫泉。顯然可靠地,這是一种十足的恭維,可以使他們喜悅也可以格外籠絡他們。不過請各位看仔細罷,這三位還有好些享著盛名的同業都沒有回答我們的邀請,我們現在十足地恭維這三位,也就是使我們長期疏遠了另一些大人物,并且由于我們一切努力和一切犧牲的代价,我們應當信服我們溫泉的權威性的效能。對呀,先生們,人類的本性是不變的,所以應當認識它并且利用它。我現在只舉出三個腸胃病專家,譬如白朗都洛教授,辣勒納德教授和巴司甲禮教授,倘若我們的溫泉是那般題名,他們將來永遠不會把他們的病人,他們的顧客,他們的最好的顧客,最出眾的顧客,譬如親王們和大公們,一切使他們名利雙收的上流社會有名人物送過來,將來永遠不會把他們送過來用馬斯盧綏爾溫泉去醫治,用克羅詩溫泉去醫治或者用雷沐梭溫泉去醫治。因為那些顧客們以及一般社會,將來難免不認為我們的溫泉和一切治療上的特點全是雷沐梭他們三位教授的發現。有一個例子是不必怀疑的,各位,譬如灌白菜溫泉在今日是營業很發達的,那本是沙兌爾奇雍那地方出現得最早的溫泉,可是因為用了翟白萊這個人的姓氏去稱呼它,至少使得一部分自從創辦之初就能夠對它照顧的大醫生久已感到不快活。
  “所以我向各位提議:很簡單地把我妻子的名字題給那股發現得最早的溫泉,把兩位阿立沃小姐的名字題給另外那兩股。這樣,我們將來可以有基督英、魯苡斯和沙爾綠蒂三個泉眼了。這很适當;這很有趣味。各位說怎樣?”
  他的意思居然連拉多恩醫生也肯采用了,他還說:
  “我們這樣,就可以邀請馬斯盧綏爾、克羅詩和雷沐梭三位先生來做題名的教父,請他們伸出胳膊給三位題名的教母挽著走。”
  “周到,真周到。”昂台爾馬說,“我赶忙去找他們。并且他們都一定答應。我保險!他們都一定答應。請大家午后三點鐘到教堂里齊集,游行的行列就在那儿排好。”
  末了,他跑著走開了。
  侯爺和共忒朗几乎立刻跟著他走了。阿立沃父子倆都頂著絲光大禮帽,也并肩地起步了,在灰白的大路上顯出了庄重而又全身烏黑的影子;末了拉多恩醫生向著那個為了參加慶祝大會才在昨天赶到的波爾說:
  “我留著您,先生,預備把一件在我的希望里是好得了不得的東西請您看。那就是我的机動体操醫療實驗館。”
  他挽著他的胳膊并且牽著他走。但是剛好出了大廳子走到過道里,浴室的一個侍應生就攔住了醫生:
  “李基乙先生正等著洗胃。”
  在上一年,盤恩非醫生在他所視察的醫療所里用著一套被他鼓吹過的洗胃方法,拉多恩醫生曾經指斥過它,說那是一种刑具。但是光陰變更了拉多恩的見解,于是巴拉杜克氏的探胃器械就變成這個新的視察的重要刑具了,他每每帶著孩童式的快樂把它插到任何人的食管里。
  這時候他向波爾·布來第尼問:
  “您可曾偶然見過使用那种小手術?”
  另一個回答:
  “不,從來沒有。”
  “那么請您來罷,好朋友,那是很奇特的。”
  他們走到淋浴室里了,李基乙先生,臉色像紅磚一樣的人,正坐在一把白木圍椅上等著,這一年,他如同每年夏天都要嘗試一切新創的溫泉站一樣,正試著這些新近被人發見的溫泉。
  他如同是古代判處了死刑的人一般,被一件漆布做的緊身長衣箍著全身,扼著嗓子,意思就是教他的衣裳可以避免髒東西和迸射的水;他的神气,儼然是一個將要被外科醫生來行手術的病人,凄慘,憂慮而且痛苦。
  一下看見了拉多恩醫生,那侍應生就抓著一條長管子,管子在將近适中的處所是分叉的,活像一條雙尾細蛇。隨后,他把管子的一頭裝在一個和溫泉相通的小龍頭上。讓另外一頭落在一個玻璃容器里,那就是等會儿要從病人胃里擠出來的流質的容納之所了;末了,督察長用一只手從從容容抓著管子的第三個頭,帶著一种和藹的神气把它移近了李基乙先生的腮骨邊,插入了他的嘴里。后來,靈巧地運用著,使它滑進了喉管里,他從一种曼妙而且表示貼心的方式,用拇指和食指使它逐漸愈進愈深,同時不住地說:“很好,很好,很好!這成,這成,這成,這真美滿。”
  李基乙先生雙眼發瞪,雙腮發紫,嘴邊滿是白沫,喘气,呼吸不暢,因為嘴巴被人塞住不斷地打噎;并且他雙手都是緊緊縛在圍椅的扶手上的,為了推開這條已經鑽到內腔里的樹膠怪物,他使出了好些怕人的气力。
  等到他已經吞了半公尺光景,那醫生就說:
  “已經到底了。開罷。”
  于是侍應生旋開了龍頭;不久,病人的肚子明顯地膨脹著,肚子里面漸漸被微溫的泉水裝滿了。
  “請您咳嗽罷”,醫生說,“請您咳嗽罷,這樣就好引著水往下流。”
  要他咳嗽,他反而干喘了,那個可怜的人,后來,他渾身抽掣著,尤其他那雙鼓出眶子的眼睛,真像是快要落下。隨后陡然一下,一道輕微的格魯格魯聲音由圍椅近邊的地面上傳出來了。那條有兩個來源的吸水管終于開始引水往下流了;后來胃囊里的東西向著那只玻璃容器出空了,醫生帶著興趣向容器里尋覓种种消化不完全而可以認得出的渣滓和加答儿的征驗。
  “您永遠不可以再吃豌豆,”醫生說,“也吃不得生菜!哈!吃不得生菜!您簡直消化不了它。草莓也吃不得!我和您已經說過十來回,草莓吃不得!”
  李基乙先生像是气极了。因為有那條塞住喉嚨的管子,盡管他現在生气卻是沒法儿說話的。但是等到洗胃的工作完成,醫生輕巧地抽去了那件探胃器械,他就嚷道:
  “那是我的過錯嗎,倘若我每天都吃好些傷人的髒東西?檢查你門旅館里的菜單子,難道不是您應做的事!我之所以到您這個新的倒霉飯舖子里來,正因為有人在那個舊的倒霉飯舖子里用了好些可厭的食料教我中了毒,而目下我在你們這個阿立沃山的大規模鄉下火舖里病得更厲害了,說句真話!”
  醫生不得不請他息怒了,并且一連好几次答應了他,說自己就要去管理病人的食堂。
  隨后他重新挽著波爾·布來第尼的胳膊,并且牽著他出來一面向他說:
  “現在就要參觀我那种机動体操的特別治療法了,您可以明白那是我根据何等异常合理的原則證明的。我從前替病人診察的時候,曾經使用過我的器官測定醫療的体系,所以那体系在您是認識的,可對?我認為我們病症中的一大部分,完全是由于某一項器官的過度發達侵犯了它的鄰近器官,障礙了它的作用,而且不久又破坏了身体上的一般調和,結果發生了种种嚴重的紛扰。
  “然而,為了恢复固有的平衡和引導那种具有侵犯性的器官重返固有的正常比例,身体運動再配上淋浴和溫泉治療,正是許多最有力量的方法中的一种。
  “不過怎樣可以指使一個人去做運動呢?本來在走路,騎馬,游水和划船的動作中,不僅只有一种值得重視的身体的努力,而且尤其還有一种精神的努力。因為指使身体,引導身体和支持身体,全在乎精神。有毅力的人都是肯動作的人!可見得毅力是藏在心靈里而不是藏在筋肉里的。也就是身体服從強毅的意志。
  “絕不應當,親愛的朋友,想從懦夫的身上激起勇气,也不應當想從弱者身上引起決心。不過我們能夠另有辦法,能夠另有更多的辦法,我們能夠丟開勇气,丟開思想上的毅力,丟開精神上的努力,卻只任憑身体的動作繼續存在。至于精神上的努力,我在便利的情形之下用一种外來的和純粹机械的力量來代替它!您可明白?不成,沒有十分明白。現在我們進去看罷。”
  他推開了一張門,走進了一個非常之大的廳子,其中成行地擺著好些古怪的工具,好些白木腿子的大圍椅,好些用松木粗制的木馬,好些有關節連著的小木板,好些在那种和地面相連的椅子前面翹起的活動木棒。并且那一切物件都裝上一副用搖手去運動的复雜齒輪。
  那醫生接著說:
  “請看罷。人類有四种主要運動,都不妨叫做自然運動:那就是走路,騎馬,游水和划船。這些運動中的每一种各有發展好些不同的肢体的功用,動作的方法也各自不同。在這儿,我們具備了全用人工造成的這四种動作方法。一個人只須听憑這些動作來使自己動作,心里全用不著轉什么念頭就能夠走路,騎馬,游水和划船,這類完全屬于筋肉的工作可以延長到一小時,而絕對不必運用思想。”
  在這當儿,沃白里先生走進來了,一個漢子跟在他后面,那漢子的袖子是卷起的,教人看得見他胳膊上的強壯堅實的二頭筋。采礦工程師更比從前富于脂肪了,他叉開雙腿走著,兩只胳膊和身軀貼不攏來像是臨空懸著似地,嘴里還喘著气。
  醫生說:
  “您可以從親眼目睹來作了解。”
  接著他向這個由他治療的人說:
  “怎樣,親愛的先生,今天我們要做些什么?走路或者還是騎馬?”
  沃白里先生正和波爾握手,他回答:
  “我想坐著走一會儿,那可以教我少疲倦一點。”
  拉多恩先生接著說:
  “在事實上,我們有兩种走法:坐著走和站著走。站著走,效力比較大,但是頗為吃力。我用兩塊踏腳板先教病人站在上面,再教病人攀住兩個嵌在牆里的鐵環,這樣穩住了身体之后,踏腳板就可以教病人的腿子運動起來。但是坐著走呢,請您看罷。”
  那位采礦工程師早已靠在一把蹺蹺板式的圍椅上面坐下了,雙腿套在一雙和這座位相連而具有活動關節的木頭殼子里。他的大腿、小腿和踝骨都被人捆上了皮帶,使得他絕不能隨意動彈;隨后那個卷起了袖子的漢子抓住搖手使著全力搖起來。開初,圍椅像一只呆床似地擺動,隨后,采礦工程師的雙腿陡然一下動起來了,伸直之后又彎曲,出去之后又回來,速度异常之大。
  “他正跑著,”那醫生說,接著又吩咐:“慢慢地,提著步儿走罷。”
  那漢子減低了他的速度,使那個胖子采礦工程師坐著慢慢地走路了,這法子用一种滑稽的方式使他全身的一切動作都變了樣子。
  這時候,又來了另外兩個病人,兩個全是非常胖大的,后面也跟著兩個赤著胳膊的侍應生。
  這兩個胖子都被人豎在木馬上了,搖動之后,木馬都立刻在固有的地盤上面跳起來,用一种可怕的姿勢教它們的騎士動蕩。
  “驅步1走!”醫生下了口令。接著那兩頭人造的牲口像波浪一樣蹦起來了,像船一樣顛起來了,教那個受治療的人疲倦得同時用一种喘气和哀求的聲音開始嚷著:“夠了!夠了!我支持不住了!夠了!”
  
  1驅步是馬術上的術語,那就是使得馬的前面雙蹄并舉再落地疾走,如此更番一舉一落有如波浪;北方騎馬的人叫做“拔繃子”,北京的人則稱它做“摟躥”。

  醫生吩咐道:“打住!”隨后又說:“請您兩位休息一下,五分鐘之后再運動。”
  波爾·布來第尼极力忍住了笑聲,發現騎士們都并不顯得熱,反而那兩個轉動搖手的漢子都是出汗的。
  “倘若您把雙方的任務調過頭來,”他說,“那豈不會比較更好?”
  醫生沉著地回答:
  “哦!簡直不會,我親愛的。不可以把運動和疲倦混在一起。轉動搖手的人的動作是有害的,而走路的人或者騎馬的人的動作是有益得了不得的。”
  但是波爾望見了一副女用的鞍子。
  “對的,”醫生說,“下午專由女界使用。男客在午后都不許進來。請您去看無水游泳罷。”
  一組活動小木板在頭儿上和中央都用螺絲旋緊的,拉長的時候組成了好些斜方形,收攏又變成了好些正方形,活像那种裝上好些鉛質小兵的儿童玩具,這組器具上面可以縛上三個游泳的人,并且同時使他們四肢一伸一縮地活動。
  醫生說:
  “我無須乎向您鼓吹這個無水游泳的种种优點,它除了使人出汗之外并不打濕身体,所以結果我們這种想像式的游泳絕不會使人感染風濕症。”
  說到這里,一個侍應生拿著一張名片來找他了。
  “辣穆公爺來了,親愛的朋友,我暫時和您分手了。請您原諒。”
  波爾獨自待著沒有走,回頭一看望,見那兩個騎士重新又在馬上“速步”1,沃白里始終走著,由于這樣播弄他們的顧客們,那三個倭韋爾尼漢子喘個不住,手快斷了,腰快折了。他們活像搖動几個大型咖啡磨子磨著咖啡。
  
  1速步是馬術的術語,北方通謂之“走”,凡馬的前后各腿分左右更番前進叫做走,且有大走和小走之分。

  走出來的時候,布來第尼望見了何諾拉醫生和他的妻子正一同看著大會的种种布置。他們開始談話了,眼睛望著那些團團地繞著小山的旗幟。
  “行列可是到教堂里面去排?”醫生的妻子問。
  “到教堂里面去排。”
  “可是在三點鐘?”
  “在三點鐘。”
  “那些教授先生們可是全會去?”
  “是的。他們都要去陪伴教母們。”
  隨后巴耶家的兩位夫人攔住了他。再后又來了莫乃巨家的父女兩位。不過這時候,他應當和他的朋友共忒朗在樂園的咖啡座里吃午飯密談,所以他慢步向坡儿上走了。波爾是上一天晚上才到的,有一個來月從沒有和他這個好友單獨碰過頭;并且他要向他去談巴黎城基大街2上的好些新聞,姑娘們的和賭場的好些新聞。
  
  2城基大街(Boulevard)是就巴黎舊日的城基于近代辟作大街者,均系巴黎最繁華的街道。

  他倆一直暢談到了兩點半鐘,那時候瑪爾兌勒來通知他們,說大家正要到教堂去。
  “我們去找基督英同走罷。”共忒朗說。
  “我們走,”波爾回答。
  他們發見她正站在新旅社門口的台階上。她的臉蛋儿是下凹的,臉色是孕婦們的暗灰顏色,她的很凸出的腰身顯得出她至少有六個月的怀妊。
  “我正等著你們,”她說,“韋林已經先走了。他今天真有多多少少事要做。”
  她向波爾·布來第尼抬起了一副充滿著溫存的眼光,后來挽住了他的胳膊。
  他們從從容容上路了,一面避開路上的石頭。她接著說:
  “我現在身体真的笨重!我現在身体真的笨重!我簡直不知道走路了。我很害怕摔交!”
  他沒有回答她,只小心地扶著她,她那雙眼睛盡管不住地向他轉過來,他卻不想法子迎上去。
  一大群密集的人正站在教堂外面等著他們。
  昂台爾馬嚷著;
  “畢竟來了,畢竟來了!您赶快罷!請您留心行列的秩序:兩個合唱班的儿童,兩個穿白衣的唱詩教友,十字架、圣水、神父,隨后就是基督英和克羅詩教授,魯苡斯小姐和雷沐梭教授,沙爾綠蒂小姐和馬斯盧綏爾教授。接著就是管理委員會和醫學界,最后是觀眾。都明白了。前進!”
  教堂里的人員這時候從教堂里面出來了,于是領了行列的頭。隨后,一位白頭發向耳朵后面拂著的高個儿先生,有名的博學家,依照學術研究院的儀節,走近昂台爾馬夫人跟前一面向她恭恭敬敬地鞠躬。
  他豎直了身子之后,就陪著她出發了,為了露出他那頭科學意味的漂亮白頭發,他光著腦袋,手里拿著的帽子垂在大腿邊,尊嚴的神態如同是早在法蘭西喜劇戲院學過了走路似的,同時也教人看清楚他那個榮譽軍官長勳章的紅色勳表,對于一個謙虛的人那個紅色勳表是過于大一點。
  他向她說話了:
  “您的先生,夫人,剛才向我談過您,而您的体气多少使他感到一點誠懇的牽挂。關于您解怀的大約時期,他向我提過您的种种疑慮和种种躊躇。”
  她的臉色一直紅到眼角邊了,她喃喃說;
  “對呀,我在沒有怀妊之前,很早很早就疑心到怀了妊。現在我再也沒法儿知道……我再也沒法儿知道……”
  她很慚愧地這么吞吞吐吐說著。
  一道說話的聲音在他們背后傳過來:
  “這個溫泉站是有遠大前途的。我早已得著了好些惊人的印象。”
  那正是雷沐梭教授向魯苡斯·阿立沃說話。他是矮小的,這一位,一頭胡亂地流過的黃頭發,一件縫得不合身的方襟大禮服,一副油光滿面的博學者的落拓神气。
  那位把胳膊給沙爾綠蒂·阿立沃挽著的馬斯盧綏爾教授,是一位倜儻的醫生,沒有一點胡須,帶著微笑,裝點得仔仔細細,略略顯得肥胖,頭發略略有點斑白,而那副刮得光光的和气臉儿和拉多恩醫生的一樣,既不像一個教士,又不像一個演員。
  管理委員會的人物跟著走過了,領導的是昂台爾馬。突出全体的頭頂的是阿立沃父子的兩頂高得非常的大禮帽。
  在他們后面,又有一群頭戴絲光大禮帽的先生們跟著走,那是昂華爾的醫學界,其中缺少個盤恩非醫生,卻另外添了兩個新的醫生代替,一個是白拉克醫生,一個是麻遂立醫生。前一個是很矮小的,几乎像個矮人國的老翁,自從他到了昂華爾以后,他的宗教篤信心使得整個地方吃惊;后一個是很美的,很愛修飾的少年人,戴著一頂小型圓帽子,是一個屬于辣穆公爺隨員之列的意大利人,另有,許多人又說他是公爺夫人的隨員。
  他們的背后就是觀眾了,一道由浴場的顧客們,當地的鄉下人和附近城市的居民組成的人流。
  溫泉的降福禮的節目是很簡短的。黎忒勒長老先先后后對于那些溫泉的泉眼一個一個都洒了圣水,自然那是加了食鹽1的,這使得何諾拉醫生說是他快要教這些溫泉添上了氯化鈉的新成分。隨后,一切特別邀請過來的人都走進那個寬大的閱覽室了,其中擺設了一頓便餐。
  
  1“圣水”中間加食鹽是天主教的搞法。

  波爾向共忒朗說:
  “阿立沃家的兩個女孩子都變成很可愛的了!”
  “她們都是嬌媚的,好朋友”。
  “您兩位可曾看見總經理?”那個從前做過看守的稽查員陡然向這兩個青年詢問。
  “看見的,他在那邊的角儿上。”
  “現在克洛肥司老漢惹了好些人擠在門外。”
  當初,行列為了舉行降福禮對著溫泉走過去的時候,全体都是在那個殘廢的老翁跟前走過的,上一年他本來已經被溫泉醫好了病,但是目下又風癱得比從前更厲害了。所以他在大路上攔住了外來的人,特別是遲到的人來敘述他的經過:
  “這套玩意儿,您可看見,簡直沒有用處;它醫好過人,原是真的,不過到后來病又翻了,厲害得几乎要人性命。我呢,從前只有兩條腿不大好,現在經過它治療以后,兩只胳膊又都坏了。腿呢,那變成鐵一樣重的了,不過与其教這种鐵一樣重的腿彎著,倒不如割掉的好。”
  昂台爾馬是不快活的,他曾經向法院告過克洛肥司,說他損害阿立沃山溫泉的利益并且意圖訛詐,所以請求法院監禁他。但是結果他并沒有受到處罰,嘴巴也沒有被人封住。
  現在昂台爾馬知道了那老漢在浴室門外隨便發言,立刻跑過去制止。
  他听見了大路邊上的人堆儿當中有一陣憤怒的聲音。大家正都急于去听去看。好些女賓問:“那是什么?”男賓們回答:“是一個被這儿的溫泉弄傷了的人。”另外許多人以為有人剛才壓坏了一個孩子。也有人談起是一個窮苦的婦人突然發了羊癲風。
  昂台爾馬擠入了群眾的包圍,他真是知道在許多人的肚子中間很使勁地腆著自己的小型圓肚子擠過去的。共忒朗說過:“他證明著圓球的功用是超過尖鋒之上的。”
  克洛肥司老漢坐在一條壕溝邊,歎息自己的苦楚,談起自己的疼痛一面裝著哭,這時候,怒气沖天的阿立沃父子立在他跟前,并且把他和觀眾相隔絕,拉直著嗓子威嚇他并且辱罵他。
  “那不是事實,”巨人說,“這是一個說謊的人,一個懶人,一個整夜在樹林子里偷著打獵的人。”
  但是那老漢毫不惊慌,用一道尖銳的小聲音,一道突破了那兩父子的叫喚使得旁人听見的尖銳的小聲音說:
  “他們害死了我,慈悲的先生們;他們用他們的溫泉害死了我。去年,他們強迫我去沐浴。而我是這樣的,到現在,我是這樣的,我是這樣的!”
  昂台爾馬教大家不要發言,并且俯下身子和那殘廢的人說話,一面眼睜睜地瞧著他:
  “倘若您現在病得更厲害,那是您自己的錯處,您可听見。不過倘若您听我的話,我向您負責治好您,我頂多再教您沐浴十五次到二十次。您可以在一小時內到我們浴室里來,那時候,來賓都走完了,我們可以商量這件事,老爹。暫時,請您不要說話。”
  那老漢早懂了。他不說話了,隨后緘默了一下,他才回答:
  “我始終很愿意試試。將來再看。”
  昂台爾馬挽住了阿立沃父子倆的胳膊,并且迅速地牽著他們走了,這時候,克洛肥司在大路邊的草里躺下了,兩枝木拐分開擺在身邊,眼睛在日光之下眨著。
  群眾不明白內容,都緊緊地圍著他了。好些先生們詢問他;但是他不再回答,如同他沒有听見或者沒有懂得;后來,那些到目下對他已經毫無用處的好奇心終于使他生厭了,他用一道既不合節奏而且過于尖銳的聲音,開始用不可了解的土話拼命地唱著一种唱不完的歌曲。
  末了,群眾漸漸散了。僅僅三五個儿童在他跟前長久地待著,手指頭儿挖著鼻孔,一面望他看。
  基督英很感疲倦,已經回去休息了;波爾和共忒朗重新又在風景區里夾在參觀者的中間散步。他們忽然發現了那群同樣丟開舊的樂園轉到這個新地方來攀附運气的演員。
  倭迪蘭小姐變成了很出眾的,挽著她那個神情庄重的母親的胳膊散步。貝底尼韋勒先生,出身于巴黎的滑稽劇場,像是在這兩位女賓身邊很表殷勤!在他后面跟著走的,是出身于皤爾多市營大劇場的洛巴爾末先生,他正和好几個音樂師有所討論——那几個音樂師始終是那班原有的人:作曲家圣郎德里,鋼琴師余韋勒,笛師諾瓦羅,低音大提琴師尼戈爾狄。
  瞧見波爾和共忒朗,圣郎德里向他們跑過來了。冬天,他編了一幕很小的歌劇在一家很小的古怪劇場里演出過;但是好些日報用相當的好感談過他,到現在,他瞧不起馬斯內、雷乙爾和古譜那些名作曲家了。
  他用一种誠意的熱烈態度伸出兩只手,后來立刻又談起他和自己所指揮的樂隊里的先生們所作的討論。
  “對呀,好朋友,那已經完了,完了,完了,舊派的陳腐作家。旋律派的時代過去了。這正是旁人不愿意了解的事。
  “音樂是一种簇新的藝術。旋律是其中的結結巴巴吃著嘴的玩意儿。愚昧的听官曾經愛過循環复奏的音節。從中取得了一种儿童意味的快樂,野人意味的快樂。我現在還得說:民眾的或者天真听眾的耳朵,那些簡單的耳朵,始終歡喜小的歌謠,小曲之類而已。對于那些坐慣了音樂咖啡館的人,那是一种可以同化的娛樂。
  “我來作一個譬喻罷,這可以使我本人好好地了解。老粗的眼光是歡喜生硬的色彩和耀眼的圖畫的,識字而不是藝術家的資產階級的眼光,歡喜浮夸得可愛的渲染和使人感動的主題;但是成功的畫家的作品都有种种出自同一色調的不可捉摸的濃淡變化,都有种种不是人人都看得見的渲染上的神秘調和,而這些特點只有藝術家的眼光,經過修養的眼光才知道那是可愛的,才能了解,才能辨別。
  “同樣在文學上:看大門的人歡喜冒險小說,資產階級歡喜那些使他們感動的小說,而真正的文人只歡喜其余一般人不能了解的藝術作品。
  “遇著一個資產階級和我談音樂的時候,我真想宰掉他。并且倘若是在巴黎的歌劇大劇場,我可以問他:‘您可能夠告訴我:第三提琴在第三幕前奏曲里是不是有一個出調的音符?’——‘不成。’——‘用么請您不必發言了。您沒有耳朵。’一個在音樂隊里的人不能夠同時听得出全体合奏又個別地听得出各种樂器,就是沒有听覺并且算不得音樂師。話全在這儿了!晚安!”
  他憑著一只腳跟旋動身体,接著又說:“在一個藝術家眼里,整個的音樂是在乎一种調和。哈!好朋友,某些調和都使我發痴,使一种不可言傳的幸福波動鑽入我的整個肉体。目下,我的听覺是那么有訓練的,那么完備的,那么成熟的,以至于到末了,我竟歡喜某些出了調的調和,正像一個業余的藝術嗜好者,其趣味的成熟性正達到變質的程度。我漸漸開始變為一個尋覓听官上的种种极端感覺力的墮落分子了。對呀,朋友們,某些出了調的音符!何等的無上快樂!何等的墮落而又深遠的無上快樂!它真有刺激力,它真能夠動搖神經,它真能夠搔得耳朵發痒,它真能夠搔得……!它真能夠搔得……!”
  他興高采烈地擦著兩只手,并且輕輕地唱道:“您將要听見我的歌劇,——我的歌劇,——我的歌劇。您可听見,我的歌劇。”
  共忒朗說:
  “您可是正編著一部歌劇?”
  “對呀,我正在完成它。”
  但是瑪爾兌勒發號令的聲音傳過來了:
  “各位懂得了!那是約定了的:一枝黃的火箭,接著就得動手!”
  他正在那儿下著有關于放煙火的號令。他們和他合在一塊儿了,接著他說明了种种布置,一面伸起他的胳膊,如同正威脅著敵人的一隊兵艦似地,指著小山谷另一面那些隘口上邊的山上豎著的白木樁子。
  “將來就是對准那一面放火箭。我要通知管理煙火的人,一到八點半就到崗位上去。將來只等表演一完,我就在這儿用一技黃色火箭來發信號,于是他就應當來放煙火的序幕。”
  侯爺也來了:
  “我要去喝一杯泉水,”他說。
  波爾和共忒朗陪著他重新向著小丘下面走了。走到浴室的大門外邊,他們看見阿立沃父子扶著克洛肥司老漢正向里邊去,昂台爾馬和醫生都跟在后面,他腿子每次在地面上拖一下,他就因為疼痛而扭動起來。
  “我們進去罷,”共忒朗說,“那一定是滑稽的。”
  有人把這個殘廢者坐在一把圍椅上了,隨后昂台爾馬向他說:
  “听呀,您真是高明的老扒儿手,我的辦法在這里。您每天沐浴兩次,立刻要把病醫好。將來一到您走得路的時候,您可以有兩百金法郎……”
  那個風癱的人開始哼著說:
  “我的腿,簡直重得像是鐵做的,我的好先生。”
  昂台爾馬教他不要說話,并且接著就說:
  “您听我說罷……以后您還可以每年有兩百金法郎,一直拿到您死……您可曾听見……一直拿到您死,倘若您繼續證明我們這些溫泉的效驗。”
  老漢仍舊打不定主意。因為說到病狀的繼續平复,那實在妨害他的种种生存方式。
  他遲疑地問:
  “不過,到了……到了它關上門的時候……您各位的舖子……倘若我的病又發了……我又有什么辦法……我……既然它關上了門……您各位的溫泉……”
  拉多恩醫生岔斷了他的話,隨即轉過來向著昂台爾馬:
  “很對!……很對!……將來我們每年都替他把病治好……這辦法比較妥當,并且正可以證明必須每年治療,必須重來才好。很對,就這樣說妥了!”
  不過老漢重新又說:
  “將來,這一定是不便當的,這一次,我的好先生們。我的腿像鐵一樣重,像鐵條一樣重……”
  一個新的意思在醫生的腦子里發生了:
  “倘若我教他把那個坐著走的法子試几回,”他說,“我很可以加速溫泉的效驗。這是一件值得試驗的事情。”
  “意思真好得了不得,”昂台爾馬回答,并且接著又說:“克洛肥司老漢,您走罷,并且不要忘了我們的協議。”
  老漢走了,始終哼個不住;并且,快要天晚了,阿立沃山的全部管理人員都過來吃晚飯了,因為戲劇表演已經宣布在七點半開場。
  地點是在新樂園的大廳,面積可以容納一千人光景。
  觀眾全是沒有座位號碼的,一到七點鐘全出席了。
  大廳在七點半鐘滿是人了,幕布揭開了,演的是一本兩幕滑稽戲;接著的,應當是圣郎德里編的一本小歌劇,由一些暫時從維希讓出來的角儿扮演。
  基督英坐在第一排,正在她的父親和丈夫的中間,因為气溫過高,她很覺得不舒服。
  她不時說道:
  “我支持不住了!我支持不住了!”
  演完了滑稽戲以后,小歌劇剛剛開始,她几乎覺得生病了,于是對著她丈夫說:
  “我的親人儿韋林,我真快要非出去不可了。我透不過气來!”
  銀行家發愁了。他無論如何想把這個慶祝大會從頭到尾維持得不出亂子。他回答道:
  “你盡全力忍住一下罷,我央求你,你一走,全体都會慌張。因為你必須穿過整個廳子。”
  但是共忒朗,正同波爾坐在她的后邊,他听見這些話了,彎著頭向他的妹妹:
  “你可是太熱?”他說。
  “對呀,我透不過气來。”
  “成,等著。你就要笑了。”
  一個窗子就在近邊。他向那窗子溜過去,爬上了一把椅子就跳到了窗子外面,誰也沒有注意他。隨后他走進那個空無一人的咖啡座了,把手伸到了柜台底下,那正是他先頭看見瑪爾兌勒收擱信號火箭的地方,在偷著了火箭以后,他就跑到一個樹葉里躲著,隨后他點燃了它。
  那簇迅速的黃色火星飛向云里了,同時畫出一條曲線,井且斜斜地在空中撒出一長簇雨點儿樣的火星。
  几乎立即有一個怕人的響聲在鄰近的山上爆發了,后來一簇火星在黑夜里散開了。
  圣郎德里的曲子正在表演廳里發出顫動的聲音,忽然某個人嚷著:“有人放煙火了!”
  那些和各處門口相距最近的觀眾,為了弄明白這件事,都陡然站起來并且躡著腳走到門外。其余的都側轉腦袋對著那一排窗子,不過什么也沒有看見,因為窗子的對面正是理瑪臬那一帶的地方。
  有人問:“可是真的?可是真的?”
  一陣扰亂現象動搖了那些沒有耐心的,一心指望任何簡單娛樂的群眾。
  門外一個人報告了:“是真的,有人放煙火!”
  這樣一來,僅僅一秒鐘,整個廳子里的人全站起了。他們向著那排門赶過去,互相排擠,向著那些攔著出路的嚷著:“真得赶快走,真得赶快走!”
  所有的人不久都在風景區里了。僅僅圣郎德里獨自一個人怒气沖天地在那個漫不經心的樂隊跟前指揮著拍子。另一面,那些太陽樣的火球雜在爆炸中間繼續跟著五色火焰騰起。
  忽然,一道可怕的人聲接連三次發出這种怒不可當的叫喚:“止住,見鬼!止住,見鬼!止住,見鬼!”
  末了,那片廣闊而無聲響的孟加拉火焰1在小山上燃著起來了,這時候,它右面一片紅光,它左面一片青光,照耀著那些樹木和龐大的岩石,有人望見了瑪爾兌勒站在樂園草地里的一個人造大理石花盆里邊,神色張皇,光著腦袋,向空中舉起兩尸胳膊揮著并且嚷著。
  
  1孟加拉火焰是一种煙火,其主要作用是同時發出各种顏色的火焰,因而射出強烈的亮光。來源大概是印度的孟加拉,故名稱如此。

  隨后,那一片大的光亮熄了,大家除開天上的星以外什么也看不見了。但是立即又有另外一套煙火出現了,這時候,瑪爾兌勒跳到了平地上嚷著:“好大的亂子!好大的亂子!天呀,好大的亂子!”
  他在群眾跟前經過,滿身帶著悲憤動作,握著拳頭向空中亂打,怒气沖天地跺著腳,一面始終繼續地嚷:“好大的亂子!天呀,好大的亂子!”
  為了到新鮮的空气里來坐,基督英早就挽著波爾的胳膊了,她興高采烈地望著那些升向天空的火箭。
  她哥哥忽然找著她了,向她說道:
  “嗯,可是成功了?你可以為那是來得古怪的?”
  她喃喃地說:
  “怎樣,那是你?……”
  “一點也沒有錯,那正是我。可是干得好,嗯?”
  她開始笑了,覺得那實在是來得古怪的。但是昂台爾馬垂頭喪气地走過來了。他不明白這樣的亂子是從哪儿來的。有人在柜台底下偷了火箭照約好的辦法放了信號。一种這樣卑劣的手段只能夠出自于一個由老溫泉站派來的奸細,一個由盤恩非醫生派來的搗亂分子。
  并且他又說:
  “這是教人懊惱的,确實教人懊惱的。這是一次白白里損失了的兩千三百金法郎的煙火,完全白白里損失了的!”
  共忒朗接口說:
  “不對,親愛的,好好儿一算,損失并不在四分之一以上,倘若您肯,我們算它三分之一罷;那么就是七百六十六個金法郎。您那些被邀請的來賓一定還享受到一千五百三十四個金法郎的煙火的快樂。就真象而論,這并不坏。”
  銀行家的怒气遷到他舅爺的身上了。他陡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向他說:
  “您,我應當正正經經和您談几句。既然抓著了您,我們到樹陰下面的小徑上去兜個圈子罷。并且我可以花五分鐘的時間。”
  隨后他回過來向著基督英:
  “我請我們的朋友布來第尼照顧您,親愛的;不過請您不要在外面久坐,請您保重自己。您會受寒,可知道。留心,留心!”
  她喃喃地說:
  “什么也不用害怕,我的朋友。”
  末了,昂台爾馬牽著共忒朗走了。
  一到他的身邊沒有人的時候,和群眾相离遠一點的時候,銀行家停住不走了。
  “親愛的,我想和您談的,就是有關您個人的財政情況。”
  “有關我個人的財政情況?”
  “對呀!您可熟悉它,您個人的財政情況?”
  “不熟悉。不過您應當替我熟悉它,既然您借錢給我。”
  “既然如此,對呀,我熟悉它,我。正因為這樣,我才對您提到它。”
  “我覺得至少時間是選得不好的……在這個正放煙火的時候!”
  “恰巧相反,時間是選得很好的。我不是在正放煙火的時候和您談話;而是在一個跳舞會以前……”
  “在一個跳舞會以前?……我不懂。”
  “既然如此,您馬上就可以懂得。您的財政情況在這儿了:您現在除了債務,什么也沒有;而且將來,您除了債務,什么也永遠不會有……”
  共忒朗用嚴肅的態度接著說:
  “您對我說得有點太嚴重了。”
  “不錯,因為非如此說不可。請您仔細听罷:您早已吃完了令堂留給您的那份財產。我們現在不必談它。”
  “我們現在不必談它。”
  “至于令尊,他每年有三万金法郎利息做進款,也就是將近八十万金法郎的本錢。您應得的份儿,日后,是四十万金法郎。然而,您現在欠我十九万金法郎。此外,您應當還欠著好些盤剝重利者的債……”
  共忒朗用一种高傲的神气說:
  “請您說欠著好些猶太人的債罷。”
  “成,欠著好些猶太人的債,雖然在這些人中間,有一個圣徐爾比斯教堂里的職員在您和一個教士之間做了中間人……但是我也不會因為這點很小的事挑眼……這一些种類不同的盤剝重利者,無論是猶太人或者是天主教徒,您在事實上差不多同樣欠了他們的債。假定是十五万罷,至少的說法。這樣就是三十四万金法郎了,而您始終還要借錢去付息錢,除了我的息錢您絕不照付以外。”
  “這是正确的,”共忒朗說。
  “這樣,您就絲毫也沒有多余的了。”
  “除了我的妹夫以外,真是什么也沒有了。”
  “只剩下您的妹夫了,不過他已經覺得再沒有法子借錢給您。”
  “那么怎樣辦?”
  “那么怎樣辦,親愛的;一個住在那种茅棚子里的最苦的農人也比您有錢一點。”
  “完全如此……而以后呢?”
  “以后嗎……以后嗎……倘若令尊明天死了,那么為了吃點儿面包,為了吃點儿面包,您听明白,您只有到我的店里接受一個職員的位置了。而且這大概還是一個遮掩的方法,免得將來說我把養老津貼白送給您。”
  共忒朗用陡然冒火的音調說:
  “親愛的韋林,這些事情教我厭煩。而且我也都知道得和您一樣清楚,現在,我向您重述一遍:時間是選擇得不好的,為了向我提起這些事情,使用……使用……使用這樣一點點的外交手段……”
  “請您允許我說完我的話。現在您只能夠由一樁婚姻把自己從那里面撥出來。然而,您卻不是處于优勢的,盡管您的門第固然是很響亮的,究竟并非如何了不得。簡而言之,這樣一個門第就不是一個承襲了遺產的女人,即令是猶太女人,肯用一份財產來換的。您不得不找一個可以接受而已有錢的妻子,所以這不是很容易的事……”
  共忒朗不等他說完就岔斷了他:
  “請您把這個女子的姓名告訴我罷,這究竟好些。”
  “成:在阿立沃老漢兩個女儿中間,您去選擇一個。我所以不得不在跳舞會以前向您談到這件事情。”
  “而現在,請您給我解釋得詳細點儿罷,”共忒朗用一道冷靜的聲音說。
  “這是很簡單的。您現在看見我仗著這個溫泉站在第一炮里頭得著了的成績。然而,倘若我手里已經抓著,或者,不如說:倘若我們手里已經抓著那一切被這個鄉下扒儿手保存下來的土地,我就可以利用它去賺點儿金子。僅僅談到那些從浴室延長到旅社又由旅社延長到樂園的葡萄田,我明天可以出一百万金法郎去收買,我,姓昂台爾馬的。然而,這些葡萄田和其余的另一些,所有繞著那個小丘的,將來都是那兩個女孩子的陪嫁財產。她們的父親剛才還對我談起過,那不是沒有用意的,也許。既然如此……倘若您情愿,我們可以靠著那個做一件很大的買賣,我們倆?……”
  共忒朗的神气像是正在考慮之中,他低聲慢气地說道:
  “這是可能的,我將來要考慮。”
  “請您考慮罷,好朋友,并且請您不要忘了我在多方盤算以后,素來只談論那些很可靠的事情,而且還是在我認識一切可以得到的結果和一切确定的利益的時候。”
  但是共忒朗揚起一只胳膊,如同陡然忘了他妹夫對他說過的一切似地高嚷起來:
  “請您瞧,這真好看!”
  最后的一場煙火正燃得通明透亮,裝的是一座燈火輝煌的宮殿,頂上插著一面發光的大旗,用通紅的火焰標出“阿立沃山”几個字,而在它的對面,在平原的上邊,那一輪正圓的月亮也是紅的,仿佛是為了欣賞煙火而露面的。隨后,那座宮殿照明了一兩分鐘以后,就如同一艘炸開的海船一樣砰地一下裂開了,同時向整個天空射出無數隨即也都炸開的火球,這時候只有那輪月亮仍舊宁靜而且圓滿地留在天空。
  觀眾精神奮發地鼓掌了,嚷著:“好哇!万歲!万歲!”
  昂台爾馬忽然說:
  “我們立刻去開跳舞會罷,好朋友。第一次八人對舞的時候,您可愿意站在我的對面?”
  “當然很愿意,妹夫。”
  “您有意邀誰?我呢,已經約好了辣穆公爺夫人。”
  共忒朗冷淡地回答:
  “我打算去邀沙爾綠蒂·阿立沃。”
  他們都向著坡儿上走了。走到當初基督英和波爾·布來第尼待著的地方,這郎舅兩人發現他和她都不在那里。
  韋林喃喃地說:
  “她听從了我的勸告,已經去睡了。今天她早已很疲倦了。”
  他于是向著跳舞廳走,服務人員早已在放煙火的時候,把場子布置好了。
  不過基督英并沒有回自己的屋子里去。她丈夫揣想錯了。
  原來她當初一到只剩下她和波爾待在一塊儿的時候,她就握著他的手很低很低對他說:
  “你現在才來,我等了你一個月。每天早上,我總問著自己:今天我是不是一定看得見他?……并且每天晚上,我總對自己說:這樣,一定是明天?……為什么你耽誤了這樣久,我的愛神?”
  他支吾地回答:
  “我手上有許多事情,許多買賣。”
  她俯著身子向他喃喃地說:
  “這真不好,把我獨自一個人扔在這儿和他們在一處,尤其是在我這种情況之下。”
  他略略移開了他的椅子:
  “你留心,旁人可以看見我們。火箭照遍了這一帶。”
  她几乎沒有想到這一層,這時說道:
  “我多么愛你!”
  隨后,顯出好些快樂意味的顫抖動作說:
  “唉!我多么幸福,我多么幸福,又和你坐在一處,在這儿!你可想得著?波爾,何等快活!我們將來仍舊多么相愛!”
  她歎了一聲,聲音輕得像是噓了一口气:
  “我正感到一個發痴的需要要擁抱你,真的發痴了……發痴了。真是多久多久沒有看見你!”
  隨后,她忽然用一种屬于狂熱女性的激烈得勢不可當的力量說:
  “听我說,我要……你可听見……我要和你,立刻,到我們從前,去年,話別的那地方去!你可記得清楚,在布拉絮岩石村那條大路上?”
  地發呆了,回答說:
  “這是沒有常識的,你已經不能夠走路了。整天你一直沒有躺過一下!這是沒有常識的,我決不會答應你。”
  她已經站起了,重复地說:
  “我要去。倘若你不陪我走,我一定一個人去。”
  并且指著那個正在上升的月亮教他看:
  “瞧瞧罷,那天晚上正和今天的一般無二!你可記得你當時吻過我的影子?”
  他扶著她了:
  “基督英……听我說……這是可笑的……基督英。”
  她沒有回答,并且向著那條通到葡萄田里的下坡小路走。他認識這种宁靜的意志是什么也不能扭轉的,也認識那雙蔚藍眼睛的和那只金黃頭發小頭顱的嬌憨的固執是什么也沒法阻攔的;于是為了在路上好扶她,他挽著她的胳膊了。
  “倘若有人看見我們,基督英?”
  “去年,你#沒有這樣說。并且,現在大家都看著慶祝大會。我們等會儿轉來,誰都不會注意到我們沒有出席。”
  走不到一會儿,他們就應當從一條石頭小徑向上走了。她气喘了,盡力靠在他的身上;后來每走一步,她就說:
  “這究竟好,究竟好,究竟好,像這樣苦熬!”
  他攔住了她,想要引她回去。但是她絕不听從他:
  “不成,不成。我是滿意的。你不懂得這個,你。听我說……我覺得他正動著……我們的孩子……你的孩子……何等的幸福!把你的手給我……留心……你可覺得他正動著?”
  她不懂得這個男人原是出身于做情夫的血統的,而不是出身于做父親的血統。所以自從他知道她怀妊以來,他不由自主地就和她疏遠了,并且厭棄了她。從前,他時常說過一個女人擔負了孕育任務就是值不得去戀愛的。使他在溫柔境界里奮發的,原是那种出自兩心同向一個不可接近的理想國的飛翔,那种來自兩個不屬于物質的心靈的團結,原是那种被詩人布散在熱情里的不自然的和無從實現的夢想。在實質的女性身上,他崇拜維納斯女神,因為她的圣洁的腰圍應當始終保存不怀妊的純洁形態。意識到一個要從腰圍里生出來的小生命,人類的幼虫,在那個被它玷污了的和已經丑化了的身体里邊蠕動,他感到了一种几乎不可克服的厭惡。在他看來,孕育的性能使得基督英變成了粗胚子。她現在已經不是一個被他崇拜和夢想的例外尤物,而是延續血統的動物了。甚至于一种肉体上的厭惡竟在他的感覺上和那些精神上的厭惡混而為一了。
  那個在指望之中的孩子的每一次蠕動,都使得基督英更其依附波爾,她怎樣感得到和猜得著他那些意識?這個被她崇拜的男性,被她以前一天愛似一天的男性自從和她交換了初吻以后,不僅鑽到了她的心坎儿上,而且還深入到她的肉体里,在當中播下了他本身的生命,不久他就要變成很小的走出來。對呀,她現在身上正怀著他,就在這兩只叉著的手的底下,他本人,她的良好的,親愛的,溫存的和唯一的朋友,由于自然的神秘,正在她的髒腑中間生長。她雙重地愛他,她由于愛了一個而得到兩個,這個大的和那個還沒有見過的小的,前一個,她看得著,听得著,撫摸得著,擁抱得著,而后一個,她還只能夠覺得他在她皮膚里面蠕動。
  他和她走到大路上了。
  “那天晚上,你就是在那地方等我的。”她說。
  接著,她向他伸著嘴唇,他用一個冷吻吻著她,沒有回答一個字。
  她第二次又喃喃地說:
  “你現在可記得那一回你怎樣從地上吻過我?我們當時是這樣的,你瞧。”
  并且,希望他重演一回,她竟拔步跑著使自己和他离開得遠一點。隨后她喘著气停住了,并且站在大路中間等他了。但是月光在地面上拉長了她的剪影,描出了她的變了樣子的腰圍的凸出球狀。而波爾呢,瞧著她的大肚子的影子正在自己腳邊,竟對面和她站著并沒有移動一下,他的詩意的廉恥之感被損害了,因為她感覺不到這一層,因為她簡直猜不到他的心事,因為她的嬌媚、机警和女性敏感都不充分,以至于難于了解一切微妙的差別使得前后環境變得很兩樣的,他竟很生气了,于是用一道焦躁的聲音向她說:
  “大家想想罷,基督英,這類的幼稚舉動是可笑的。”
  她向他跟前走回來了,詫异、傷心,張開兩只胳膊,接著就倒在他的胸脯上了:
  “唉!你現在不大愛我了。我已經覺得!我确實知道!”
  他可怜她,捧著她的腦袋,在她的眼睛上吻了兩個長吻。
  隨后他和她沉默地走回來了。他找不著一點什么向她說;并且在她疲乏無力而靠在他身上的時候,為了使自己身邊不再覺得那個擴大了的腰圍的摩擦,他提快他的腳步了。
  走近大旅社跟前,他和她分了手,她回到了自己的臥房里去。
  樂園里音樂隊正奏著各种跳舞曲子,于是波爾去看跳舞會了。那正是一曲華爾茲,全場的人都正跳著華爾茲舞:拉多恩醫生伴著巴耶少夫人,昂台爾馬伴著魯苡斯·阿立沃,漂亮的麻遂立醫生伴著辣穆公爺夫人,而共忒朗伴著沙爾綠蒂·阿立沃。他向她的耳朵邊談著,柔和的神气表示出了一种已經開始設法討歡心的殷勤;后來她用扇子掩著嘴微笑,臉色發紅,像是快樂得了不得。
  波爾听見有人在他后面說話:
  “喔,喔,洛佛內爾先生正和我的女顧客隨隨便便說著知心話。”
  那正是何諾拉醫生,他站在門跟前瞧著耍。接著他又說:
  “對呀,對呀,到現在,這快有半小時了。大家已經注意了這事情。并且這仿佛沒有教那個女孩子不樂意。”
  沉默了一下之后,他又說:
  “真是一粒珍珠,那孩子真好,快樂、簡單、忠誠、公平,您可知道,一個正直的女子。比她的姊姊值价十倍。我呢,自從她們儿童時代已經認識了……這姊妹倆……然而她們的父親卻格外歡喜姊姊,因為姊姊是更其……更其……像他……更其鄉下派頭一點……不大公平……更其省儉……更其狡猾……并且更其……更其富于忌妒心……喔!那究竟是個好的女孩子……我斷不想說她的坏話……不過,盡管如此,我仍舊把她倆互相比較,您可明白……并且在比較了之后……我又下判斷……話全在這儿了。”
  華爾茲完了;共忒朗走過來找他的朋友波爾,并且望見了那個醫生他就說:
  “哈!請您告訴我罷,在我的眼光里,昂華爾的醫學界正在罕見的情形之下擴大了。我們有一個舞跳得非常高超的麻遂立先生和一個像是同蒼天很要好的小老頭子白拉克先生。”
  不過何諾拉醫生是謹慎的。他絕不歡喜評判他的同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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