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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昂台爾馬和拉多恩醫生正在新樂園前面那片擺著好些人造大理石花盆的露台上散步。
  “他簡直已經不和我打招呼了,”醫生在談到他的同行盤恩非的時候這樣說,“他在那一邊,如同一只躲在洞里的野豬似的。我相信他將來可以在我們的溫泉下毒,倘若他有机會。”
  昂台爾馬的雙手挽在背后,一頂灰色圓頂帽子掀起蓋著后腦如同故意晾出他的禿頂一般,深沉地思慮著。末了他說:
  “噢!三個月之內,那公司必定要投降。收買它,我們的費用是一万金法郎光景。現在挑撥他們來反對我的就是這個可惱的盤恩非,而且他使得他們相信我必定讓步。但是他弄錯了。”
  這個新的醫務視察卻接著說:
  “您可知道從昨天起,他們的樂園已經關了門。他們再沒有一個顧客了。”
  “對呀,我知道的,但是我們這儿人也不大夠,我們。大家都守在附近各處的旅館里;而在旅館里,人總是厭煩的,好朋友。應當使得浴客們找到娛樂,使他們散心,使他們覺得季候一下就完了。我們阿立沃山大旅社里的客,每天晚上都到我們的新樂園里來,因為他們距离得很近,但是其他的就游移不決了,于是就各自守著各自的旅館。這原是一個道路問題,并沒有旁的道理。成績每每靠著好些不打眼的原故,那是我們應當知道去發現的。凡是通到一個娛樂場所的道路,必須它本身就是一种娛樂,那种跟著就要享受的愉快的開端。
  “然而通到這儿的道路全是不好的,有石頭,坡儿也陡,走起來真使人疲倦。而事實上,我們每逢偶然要到某一個地方去的時候,若是有一條路又平又寬,而且在白天有樹木的遮蔭,在夜晚也容易走又不要多爬坡,那么我們就像注定似地必然選擇它,其余的路都丟了不走。倘若您知道成千成万沒有用過腦力去記的事都真是被体力留著回憶的!我相信動物的記憶力都是這樣養成的!您從前走往某一個地方可曾覺得晒得太熱?踏著那些錘得不好的石子可曾覺得腳痛?上坡的時候即令在心里想著旁的事情可曾覺得坡度太陡?您倘若再回到那地方去,身体上一定是要感到一种不可制止的厭惡的。每逢您和一個朋友談著,您絕沒有留意到路上那些輕微的不痛快,絕沒有瞧,絕沒有記下。但是您的腿、您的筋肉、您的肺髒,您的整個身体卻沒有忘掉它們,后來到了腦子想指導身体再去走同樣的路的時候,整個身体就通知腦子說:‘不成,我不去,從前我在那儿過于痛苦了。’腦子接到了這個載著自身的伙伴的無聲語言,毫不爭論地服從了這种抗議。
  “所以,我們現在應當有几條漂亮的道路,這也就是說我們應當掌握阿立沃那條老毛驢的土地。不過大家耐心點……哈!現在談另外一件事罷:馬斯盧綏爾已經依照雷沐梭的條件收買了他那棟木頭房子。這固然是一個小犧牲,但是他將來一定會大規模地補償我們的。請您想法子去正确地探听明白克羅詩的意見罷。”
  “他將來一定照那兩個一樣做,”醫生說。“不過還有一件事情,我想著了好几天而我們卻完全忘了;就是气象報告。”
  “什么气象報告?”
  “在巴黎各种大日報里的气象報告!那是不可少的,那東西!一個溫泉浴場的气候必須要比那些在附近一帶作競爭的溫泉浴場气候都更好一些,不大變化,比較有規則地穩定。您以后在各种主要言論机關訂一份气象報告書,我每天晚上用電報送達我們的气候情況。我將來務須使得這种情況經過證明的年度平均數字,比附近一帶的最高的平均數字更高。現在,我們在夏天里打開各种著名的日報一看,首先触到我們眼睛里的東西就是維希的,盧雅的,它爾山的,沙兌爾奇雍等處的气候,若是冬天,那就是迦因的,曼東的,尼斯的,圣拉斐爾等處的。在那些地方,气候必須始終是溫暖的和晴朗的,親愛的總經理,使得巴黎的人都說:‘好家伙,他們的運气真好,那些到那邊去的人!’”
  昂台爾馬高聲說:
  “好家伙!您說得有理由。怎么我竟沒有想到這件事?我今天馬上就去辦。關于种种有益的事情,您可曾寫了信給辣勒訥德和巴斯甲禮兩位教授?那是我很想拉到這儿來的兩個人。”
  “全是沒有法子接近的,親愛的總經理……至少……至少他們必須經過很多的實驗之后,才肯親自保證我們的泉水的确都是上品……但是在他們身邊,您想要由說服……由事前的說服去著手,那是一點也辦不到的。”
  他們在波爾和共忒朗前面經過了,這兩個都是在午飯之后來喝咖啡的。好些其他的浴客都到了,尤其是好些男客。因為女客离開了飯桌以后素來都上樓到自己的臥房里休息一兩小時。瑪爾兌勒監督他部下的侍應生,一面嚷著:“一杯蒔蘿酒,一杯白蘭地,一杯茴香酒,”他的嗓子是深沉的和造成回音的,一小時以后,他可以用同樣的嗓子指導預演并且把音調傳給演花旦的女角。
  昂台爾馬停住腳步和兩個青年談了一會,隨后他又回到了醫務視察的身邊同去散步了。
  共忒朗搭著雙腿,叉著雙臂,身体攤在椅子上,脖子靠著椅背,兩眼望著天空,嘴里豎起一枝雪茄吸著,他沉溺在一种美滿的幸福里了。
  陡然他發問了:
  “你可愿意兜一個圈子,等會儿到無愁谷去?那兩個女孩子都會到那里。”
  波爾遲疑了一下,隨后經過一點考慮才說:
  “成,我很愿意。”
  隨后,他接著又問:
  “你的事情進行得好?”
  “還用多說!哈!我扣住了她:照現在看,她將來是逃不了的。”
  共忒朗目下把他這個朋友當作心腹之交,每天必定向他述起自己种种的進展和便宜。甚至于邀他以同謀者的身份從旁參預他的各种約會,因為他用了一种天才的方式和魯苡斯方面有過好些約會了。
  原來當初在尼日爾高峰散步之后,基督英謝絕了游覽,几乎就不大出門,從前那种聚會因此成了困難的。
  哥哥開初被他妹妹的態度弄得不安,已經尋覓過种种方法為自己解除困難。
  他是熟習于巴黎的風尚的,在那地方,婦女們素來被同等階級的男人們看成一种向來不容易獵取的“野味”;以前,為了接近那些被他羡慕的婦女,他用過好些狡猾手段。所以他比任何人更知道利用居間的人,更長于發現种种注意于獻殷勤的人,并且注目一下就能判斷哪些男的或者女的可以贊助他种种目的。
  基督英對他而施的不自覺的援助陡然中止了以后,他曾經向四周尋覓過必要的聯絡,尋覓那种被他稱為“生性善于順從的人”來代替他的妹妹;后來他的選擇很快就落在何諾拉醫生的夫人身上了。許多的理由指定了她。首先,她丈夫和阿立沃一家人來往很親密,做了這一家子的二十來年的家庭醫生。他瞧著孩子們生出來,每星期天到他們家里吃夜飯,每星期二邀他們過來還請他們。妻子是一個頗像老夫人樣的胖家伙,向來自命不凡,容易被慮榮心征服,應當是肯伸起兩只手來幫助洛佛內爾伯爵的全部欲望的,尤其爵爺的妹夫就是阿立沃溫泉浴場的大老板。
  此外,共忒朗是認識拉皮條女人的品質的,僅僅看著何諾拉夫人在街上經過,他就斷定了她天生富于這种能力。她有做這件事的身体,共忒朗這樣想著,一個人有了做某件事的身体,自然也有必需的聰明。
  所以某一天送著何諾拉醫生走到了他家的門口以后,他就同他進去看她了。他坐下了,談話了,頌揚女主人了,后來晚飯的鈴子響著的時候,他站起身來一面說道:
  “味儿很香,在府上。您的烹調比旅社里的好。”
  何諾拉夫人滿腔全是自負的气概,吞吞吐吐說:
  “老天……倘若我敢于……倘若我敢于,爵爺……”
  “倘若您敢于怎樣,親愛的夫人?”
  “請您分嘗我們這頓不大像樣的晚飯。”
  “老老實實……老老實實……我是會說遵命的。”
  醫生心里不安了,他喃喃地說:
  “不過我們一點什么也沒有:一道蔬菜肉湯,一道牛排,一道子雞,全在這儿了。”
  共忒朗笑了:
  “這夠我吃了,我遵命。”
  于是他在何諾拉家里吃晚飯了。胖婦人站起來,從女佣人手里去接各种食品,為的是免得女佣人把盤子里的湯汁淌到桌布上,并且盡管她丈夫顯出种种不耐心的態度,而這頓晚飯全部是她親自伺候的。
  這位伯爵稱贊了她的烹調,她的房子,她的招待,并且使她興奮得渾身熱烘烘的。
  后來他為了致謝這次招待又去拜訪了,又讓她邀請了一次,于是他不斷地在何諾拉家里進出了,自從多年以來,阿立沃家的姊妹倆也隨時以鄰居和朋友的地位去看醫生的夫人。
  所以他能夠陪著這三個婦女共同消磨時日了,他對于那姊妹倆同樣表示和藹,但是他對于魯苡斯的明顯推崇卻一天比一天加強了。
  她們兩姊妹之間的妒忌心,是從他以前對沙爾綠蒂表示了親愛以來,就發生了的,現在這种妒忌心在姊姊方面顯出的是敵視的憎恨姿態,在妹妹方面顯出的是鄙視姿態。魯苡斯在自己面對著共忒朗而用的吞吞吐吐的言語和謹慎的狀況中間,卻又蘊藉地加上了好些嫵媚和鼓勵——這都是沙爾綠蒂沒有做過的,她從前表現的全是自由而且快活的放任風度。現在她當然在心情上受著創傷了,卻由于自尊心而遮掩了自己的辛酸,如同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懂,并且抱著一种明顯而漂亮的冷淡姿態繼續到何諾拉夫人家里參加這种相會的場面。因為害怕旁人以為她傷心和流淚,以為她把位子讓給姊姊,所以絕不肯躲在家里不出門。
  共忒朗由于這种偷偷掩掩的詭計很自豪了,怎能夠瞞著不告訴誰,所以他心痒難搔地告訴了波爾。這手腕在波爾看來是滑稽的,因此開始突起來。此外,自從他這個伙伴有過一番意義含糊的議論以后,他曾經約束自己不再參預他的事情,并且時常不放心地問著自己:“關于我和基督英的事,共忒朗可是多少知道一點?”
  由于過于認識共忒朗,所以波爾不相信他對于自己和他妹妹的一种結合居然閉上了眼睛。不過既然如此,何以共忒朗早不使他懂得這种結合是被他猜著了的或者是被他知道了的?世上有某一些人都認為一般上流社會的婦人應當有一個情夫或者好几個情夫,都認為家庭這种制度不過是一种互助性的團体,都認為道德是為了掩飾大自然种在人類身上各种嗜好而設的一种不可少的姿態,并且都認為世俗的榮譽是那种應當被人用做裝點种种風流罪惡的招牌,而共忒朗在事實上正是屬于這些人之中的一個。此外,設若他從前贊成他的妹妹和昂台爾馬結婚,難道不是怀著模糊的念頭——即令那不是十分明确的——以為這個猶太人將來會承受洛佛內爾全家的种种方法的剝削,而且他將來不僅要鄙視自己不向他妹夫昂台爾馬的口袋里借錢,甚至于基督英若是忠心于這個有好態度又有用處的丈夫,他也許同樣會鄙視他的妹妹。
  波爾冥想著這一切,而這一切扰亂著他那种准備臨危退讓的摩登吉訶德式的心靈。這時面對著這個啞謎樣的朋友,他變成很持重的了。
  所以遇見共忒朗對他談起自己利用何諾拉夫人而安排的策略的時候,波爾就開始笑了,几天以后他甚至于听憑旁人引他到了那儿,并且很快樂地和沙爾綠蒂談話。
  醫生的妻子抱著极其賢惠的意思來順從旁人教她扮演的角色,在午后五點,摹仿巴黎的貴婦人款式用好些由她親手做成的甜食請他們喝茶。
  波爾第一次走到她家里的時候,她就當做一個老朋友似地款待他,請他坐下,不由分說親自接了他的帽子擱在爐台上的座鐘旁邊。隨后,忙忙碌碌地在共忒朗和波爾之間活動周旋,腆著肥胖的龐大身軀向他們問:
  “您兩位可高興吃頓便飯?”
  共忒朗說著許多孩子气的話,鬧著玩儿,盡情地笑。他在沙爾綠蒂的閃灼眼光之下,引著魯苡斯到一個窗口邊勾留了一些短時候。
  何諾拉夫人正和波爾談天,這時候她用慈母式的語气向他說:
  “這些可愛的孩子們,他們到這儿談几分鐘,都是很天真的,可對,布來第尼先生?”
  “噢!都是很天真的,夫人。”
  他第二次再去的時候,她親熱地稱他做“波爾先生”,多少有點把他當做一個同謀者看待。
  再后些日子,共忒朗用戲弄的興致對他述起何諾拉夫人的一切盛意,說自己上一天對她說過:
  “為什么您從來不同著這兩位小姐到無愁谷的路上去散步?”
  “不過我們將來要去,爵爺,我們將來要去。”
  “明天,三點光景,可成?”
  “成,明天三點光景,爵爺。”
  “您是十分周到的,何諾拉夫人。”
  “替您服務,爵爺。”
  無愁谷的約會就是這樣定局的。共忒朗現在來向波爾說明理由:
  “你懂得我在那個客廳里不能當著妹妹的面去向姊姊說一點上緊的話。但是在樹林子里,我可以同著魯苡斯在頭里先走或者掉在后邊!那么你可來?”
  “成,我很愿意。”
  “我們走罷。”
  他倆都站起了,慢慢地由大路動身了;隨后穿過了布拉絮岩石村,他們向左一拐穿過許多叢生的小樹木就降到了幽蔭的山谷里。等到跨過了那條小溪,他們就坐在山腳邊的路邊等著。
  不久,那三個女人排成單行走到了,魯苡斯在頭里而何諾拉夫人在后邊。由于這樣相遇,彼此兩方面都露出了吃惊的神情。
  共忒朗嚷著:
  “哈,各位從這儿走,真的想得多么好!”
  醫生的妻子回答:
  “瞧罷,是我呀,我曾這么想的!”
  末后,大家繼續散步了。
  魯苡斯和共忒朗漸漸提快了腳步,他倆走到了前面一點,跟其余的人多少有一點距离,以至于在狹小的路徑拐彎的地方其余的人竟看不見他倆了。
  那位气喘的胖夫人用寬恕的眼光望了他倆一下,同時喃喃地說:
  “喔!這些年輕人,真有腿勁。我呢,是追不上他們的。”
  沙爾綠蒂嚷著:
  “請您等著罷,我去叫住他倆。”
  她說完就向前赶過去。醫生的妻子挽住她:
  “不用去妨礙他們,我的孩子,倘若他們有話要說呢!惊動他們那不是周到的,他們一會儿必定自動地轉來。”
  后來,她坐在樹陰下面的野草上了,一面用手帕對自己扇著。沙爾綠蒂向波爾痛苦地望了一眼,如同懇求和悲歎似地望了一眼。
  他明白了,并且說:
  “這樣,小姐,我們先讓何諾拉夫人休息,以后我們再一同去找您的姊姊。”
  她用激動的態度回答:
  “噢!成,先生。”
  何諾拉夫人一點也不反對:
  “去罷,孩子們,去罷。我呢,在這儿等著。請不要耽誤過久了。”
  后來他倆也走開了。開始,由于已經看不見另外那兩個又希望和那兩個會合在一處,他們所以快快地走;隨后經過几分鐘,他們想起魯苡斯和共忒朗當初必然穿過樹林子向左或者向左拐彎,于是沙爾綠蒂用一种發抖的和抑壓的聲音叫著。可是沒有誰來回答。她喃喃地說:“唉!老天!他們到哪儿去了?”
  波爾覺得自己重新被那种深刻的怜憫感動了,重新被那种曾經在尼日爾火山噴口邊感動過他的沉痛的惻隱之心感動了。
  他不知道應當向這失望的孩子說什么話了。他感到需要,他感到一种慈父式的和激動的需要想去抱她,去吻她,去替她尋找些儿甜美的和有安慰力的事物。什么樣的呢?她向各方面移動身子,用發痴的眼光向樹叢里探求,靜听著种种輕微的聲響,吞吞吐吐地說:
  “我相信他們在這一邊……不對,在那一邊……您可是一點也听不見?”
  “听不見,小姐,我一點也听不見。最好的辦法是在這儿等他們。”
  “唉!老天……不成……我們應當找到他們……”
  他遲疑了几秒鐘,隨后用很低的聲音向她說:
  “這可是教您很不快活?”
  她向他抬起了一副慌張的眼睛,其中漸漸浸出了一些眼淚,形成一層稀薄透明的水遮著她的雙眼,不過眼眶的邊儿上滿是棕色長睫毛,水因此受到了阻礙還沒有流下來。她想說話,然而不能說,不敢說;但是她的心由于滿是傷感而發脹了,窒住了,十分需要得到展開的机會。
  他接著說:
  “那么您以前很愛他……他是值不得您用愛情的,扔了他罷。”
  她不能夠再忍耐了,后來,雙手覆著眼睛去掩住眼淚一面說:
  “不是……不是……我不愛他……他……這种做人的樣子是可恥的!……他從前戲弄我……那是過于可恥的……那是過于卑劣的……不過那一樣教我不快活……得很……因為那是狠心的……十分狠心的……噢!對呀……不過最使我痛苦的,是我的姊姊……我的姊姊……她不再愛我了……她……并且她以前比他更可惡……我感到她不再愛我了……一點也不愛我了……她現在恨我……我本來只有她……現在我沒有誰了……而且我以前一點什么都沒有做過,我!……”
  他現在只望得見她的耳朵以及她的脖子——脖子的鮮潤肌肉包在綢質上衣的領口里逐漸向胸部展開而形成更為丰滿的体態。由于惻隱之心,由于怜惜之心,他感到自已被動搖了,他每逢遇著一個触動他的心靈的异性,自己必然感到有一种努力盡忠的劇烈欲望使他不由自主,現在他又被這种欲望鼓動了。末了他那种狂熱得像是火箭一般的敏銳心靈,竟為了這种坦白的、動蕩的、天真的和哀艷的傷心之事而奮激了。
  他用一种不經思索的動作,如同撫慰孩子們似地伸開兩只手向著她,并且從背后撫著她的脅下。這時候,他覺得她的心跳動得很急了,像是一只被人握著的鳥儿的心。
  后來,那种繼續不斷而且急促的跳動沿著他的胳膊升上來,一直達到他自己那顆同時漸漸增加跳動的心髒。他覺得那种迅速的突突動作從沙爾綠蒂身上傳過來,又從自己的肌肉經絡侵入自己心上,使得他倆构成了一顆因為共同的痛苦而痛苦的心,被同一的動悸所動悸,在同一的生活里生活,仿佛是兩架被一條線遠遠地聯著的時鐘共同服從線的力量一秒一秒地同時走著。
  但是她不再掩住自己那副發紅的臉了,卻迅速地試著并且說道:
  “罷了,我本不應當向您談到……這件事。我現在發痴了。我們赶快回去陪何諾拉夫人,并且請您忘掉今天的事……您可答應我這個?”
  “我答應您這個。”
  她向他伸起手致謝:
  “我相信您。我知道您是很愛名譽的,您!”
  他倆一同回來了。為了跨過那條小溪,他如同去年舉起基督英一般舉起了沙爾綠蒂。基督英!波爾在對她傾心的日子里頭,帶著她在這條路上走過多少次!他由于自己的變化而惊訝了,心里想著:“真是沒有延長多久,那种狂熱!”
  沙爾綠蒂用一個指頭點著他的胳膊,低聲說道:
  “何諾拉夫人睡著了,我們悄悄地坐下罷。”
  在事實上,何諾拉夫人正靠著松樹,臉上蓋著手帕,雙手又在肚子上,睡得熟熟的。他倆离開她十來步就坐下了,并且為了免得惊醒她,他倆簡直沒有說話。
  這時候,樹林子里的寂靜气象,深沉得在他倆心里變成了一种痛苦樣的令人感到難受。他倆僅僅听見石頭縫里的流水在略低一點的地方響著,隨后還有經過的小動物的那些不可捉摸的顫動聲音,飛著的蜂類或者掀著桔樹葉的黑甲虫的那些無從分辨的噪響。
  魯苡斯和共忒朗究竟到哪儿去了?他倆做了些什么?別人忽然听見他倆的聲音了,很遠很遠;他倆轉來了。何諾拉夫人醒了,并且詫异了:
  “怎么,你們已經都在這儿了!我并沒有覺得你們走到了跟前!……他們呢,你們找著了嗎?”
  波爾回答:
  “都在那邊,他們來了。”
  大家听得出共忒朗的笑聲了。那陣笑聲把沙爾綠蒂從一种壓在精神上的困人重量之下解放出來。她自己卻不知道說是為了什么。
  不久大家都望見他倆了。共忒朗几乎跑著,用一只胳膊挽著那個滿面緋紅的少女。并且甚至在沒有完全走到以前,因為非常之急于講起他的故事所以當時就說道:
  “你們不知道我們捉著了誰?……我現在答應你們可以先猜一千遍……那個漂亮的麻遂立醫生和那個被韋林稱為名教授克羅詩先生的女儿,紅頭發的漂亮寡婦……哈!真是在那邊……被捉著了……你們听明白……被捉著了……他抱著她……那個坏蛋……哈!真是!……哈!真是!……”
  在這种放肆的快活之前,何諾拉夫人做了一個庄重的表情:
  “喔!爵爺……請您朝這兩位小姐想想罷!……”
  共忒朗深深地鞠躬:
  “教我留心這些地方,親愛的夫人,您真有道理。您的一切靈感都是好极了的。”
  隨后,為了不要一塊儿回去,兩個青年人向她們道過別,就穿過樹林子走回去了。
  “怎樣了?”波爾問。
  “怎樣,我對她聲明我崇拜她,又說若是和她結婚,我一定非常快樂。”
  “她怎樣說?”
  “她用一种很可愛的謹慎態度說:‘這是歸我父親管的。將來我得向他回話。”
  “那么你可要往前干?”
  “立刻派我的全權大使昂台爾馬去提出正式的要求。并且倘若那個老家伙有點儿裝腔,我就用一個潑辣的手腕會損那個女孩子。”
  這時候,昂台爾馬還在露台上和拉多恩醫生談話,共忒朗分開了他們,立刻把情形通知了他的妹夫。
  波爾走到那條向著立雍市的大路上了。他需要的是獨自安靜一下,因為他覺得自己很受到了扰亂,而扰亂他的正是我們每次由于遇見一個可以被愛的异性而起的靈肉雙方的激動力。
  自從不久以來,他莫名其妙地承受了這個被人遺棄的小姑娘的清新而有鑽透力的嫵媚。他猜中了她是很和藹的,很善良的、很簡單的、很正直的、很坦白的,使得他最初由于惻隱之心,由于傷心的女人使我們感到的那种軟化了的惻隱之心受了感動。隨后,常常看見她,他就讓那個种子,那個被女性很快地撒在我們身上并且長得很大的溫柔小种子,在心上發了芽。而現在,尤其是最近一小時以來,他漸漸感到自己受了控制,感到那個不在身邊的女孩子的影子一直在心上晃著——那正是愛情的初期標識。
  他在大路上走著,而那些在他精神上不斷顯出來的卻是:沙爾綠蒂的眼波的回憶,她的聲音的余響,她的微笑的或者眼淚的遺痕,她的舉上的姿態,甚至于也包括著她的裙袍的顏色和波動。
  后來他暗自想起:“我自信已經被人纏住了,我是有自知之明的。真尷尬,這件事!也許最好的辦法還是回巴黎去。還用多說嗎,那是一個青年閨女。我不能夠把她變成我的外室。”
  隨后他開始對她冥想了,如同他去年對基督英的冥想一樣。他認識過多多少少在都市里生長的女性,不過沙爾綠蒂簡直和她們不相同;此外也還有許多青年閨女,她們從小就從自己的母親身上或者街市上的看見了种种嬌冶樣子,因此獲得了學習的机會,而沙爾綠蒂也和這些青年閨女們不同。她絕沒有那种專為誘惑而下過預備功夫的女人的矯揉造作,在語言之中絕沒有受過練習,在姿勢之中絕沒有老套,在顧盼之中絕沒有虛偽。
  那不僅是一個簇新而純洁的人,而且又出身于一個原始的家庭,她在快要變成一個都市婦人的當儿中間還是個真正鄉村閨女。
  他因此很激動了,他替她反對那种覺得依然留在自己心上的模糊抵抗力,好些詩意小說里的人物面目在他眼前晃動了,司各德,狄更司或者喬冶桑所創造的人物加重刺激了他那种始終被女性鞭撻的想象。
  共忒朗曾經這樣判斷他:“波爾嗎!他是一匹專在背上馱著一個愛神的馱馬。到了扔掉一個在地下的時候,另一個又跳在他身上了。”
  但是現在波爾·布來第尼發現天色不早了。他走了很久的路。他回來了。
  在新的浴場前面經過的時候,他看見了昂台爾馬正和阿立沃兩父子在葡萄田里跨著大步并且量著;后來他從他們那些用激動姿態討論著的手勢之中懂得那是為了什么。
  一小時以后,韋林走到那個集齊著全家老少的客廳里就向侯爺說:
  “親愛的丈人,我報告令郎共忒朗在六個星期或者兩個月之內就和魯苡斯·阿立沃小姐結婚。”
  洛佛內爾侯爺很吃惊了:
  “共忒朗嗎?您說的?”
  “我說他若是得著您的同意,就要在六個星期或者兩個月之內和魯苡斯·阿立沃小姐結婚,她將來是很富的。”
  這時候,侯爺簡單地說:
  “老天,倘若合他的意思,我很愿意,我個人。”
  于是這位銀行家述起他在那個老農人跟前作過的談判了。
  原來他從那位爵爺通知了他說是得到了魯苡斯同意以后,就決定要當場取得葡萄田地主的同意,不把預備种种狡猾手腕的時間留給他。
  所以他立刻就跑著去找他了,到了他家里,發現他正費著大事在一段油污了的紙上面計算他的賬目,巨人在旁邊扳著手指頭儿幫助他。
  坐下了之后,他說:
  “我很可以喝您的一杯好葡萄酒了。”
  大個儿雅格一下端著几只酒杯和一滿罐酒轉來之后,昂台爾馬又問起魯苡斯小姐是否回家;隨后他央求旁人去請她了。等到她立在他的對面的時候,他站起了,深深地向她敬禮:
  “小姐,您這時候可愿意把我看做一個無話不可以談的朋友?愿意的,可不是?既然如此,我現在奉了一道很微妙的使命來找您。我的內兄,勞伍爾——奧里威——共忒朗·洛佛內爾伯爵對您非常傾心,我也很贊美他這件事,所以他派了我當著令尊向您探問是不是可以同意和他結婚。”
  在這樣的場面之下吃了惊,她用惶惑的眼光轉過去望著她父親了。阿立沃老漢是手足失措的,他望著他的儿子,他的長期顧問;后來巨人望著昂台爾馬,他正用一种相當倨傲的態度接著說話:
  “您可明白,小姐,我奉到的這道使命僅僅是征求一個直接的答复去轉告內兄。他自己很感到不能合您的意思,所以若是真有這种情形,他明天立即离開此地再也不會回來。此外我知道您是足夠認識他的,所以您不妨對我這樣一個簡單的中間人說一聲:‘我很愿意’或者‘我不愿意’呀。”
  她俯下腦袋了,并且臉紅了,不過神气是堅定的,她低聲慢气地說:
  “我很愿意,先生。”
  隨后她逃走了,迅速得在走過門口的時候和門撞了一下。
  這時候,昂台爾馬重新坐下了,并且依照鄉下人的樣子給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
  “現在我們就來商量事情罷。”他說。
  并且簡直不容許對方有遲疑的可能,他就根据這個葡萄田地主三周以前對他說過的那些話,談到陪嫁財產的問題了。他把共忒朗目下的財產估做三十万金法郎,此外還有遺產可得,并且使對方懂得倘若像洛佛內爾伯爵這樣一個人肯于向阿立沃家的小姑娘求婚,固然由于她是個很美的人材,但是她的家庭無疑地也會知道犧牲一筆錢來報答這种榮譽。
  這樣一來那個農人很窘了,但是受到了奉承,几乎被人解除了自衛的武器,只得試著來保護自己的財產。所以討論是長久的。然而昂台爾馬的一种聲明自從開始就使得討論化為容易的了。
  “我們不要求現款,也不要求有价證券,僅僅只要求一些土地,那些早被您對我指定作為魯苡斯小姐陪嫁資產的土地,再加上其他三五塊將要由我對您指點的。”
  所以將來的情形絕不是要支付現款——那种現款本都是慢慢地湊集攏來的,都是由一個一個的金法郎,一個一個的銅子儿收到家里來的,那种可愛的現款,其中的顏色有白的也有黃的,都由于經過好些人的手,好些口袋,好些荷包,好些咖啡館里的桌子或者好些古老衣柜的深抽斗而受到了磨損,它們代表著那种由多多少少的艱苦,憂慮,疲勞和工作构成的聲響玲玎的歷史,在農人的心里、眼里和手里都是多么甜美的,比耕牛、果園、田地,房屋都更親愛,有時候,它比生命的本身更其難于犧牲;既然將來的情形絕不是要現款同著女孩子出門,所以立刻在那父子兩人的心靈里帶來了一种大的安靜,一种協調的指望,一种秘密的但也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快樂。
  然而為了多保留几丘土地,他們展開討論了。他們在桌子上面舖開了阿立沃山的詳細地圖;后來用了一個個的十字符號標在那些划歸魯苡斯的各丘上面。為了另外多划出最后的兩方,昂台爾馬不得不花費一小時去勸導。隨后,大家又帶著地圖同到土地上去踏勘了,用意就是使得兩方面彼此絕不會發生欺罔。這樣一來,大家都仔仔細細認明白那些用十字符合標出的丘數,并且又重新檢查了一番。
  但是昂台爾馬放心不下,怀疑他門兩父子在下一次會面的時候可以否認一部分已經同意讓出的葡萄田,而想保留好些小丘,偏偏那都是昂台爾馬計划之中有用的角落;所以他尋覓一個實際可靠的方法,去使他們那些協商好了的條件都變成确定的。
  他的心里想出一個意思了,最初使得他微笑,隨后使得他認為那是再好也沒有的,盡管那么免古怪一點。
  “倘若您愿意,”他說,“我們馬上把這些事寫出來,那么日后什么也不會忘記,可成?”
  末了,他們正要回到鎮上去的時候,他在一家煙草零售商店門口停住腳步去買兩份由國家蓋印的契約紙。他知道那种紀錄在這些法定紙片上的土地名目,在鄉下人的眼光里是可以取得一种几乎不可侵犯的性質的,因為這些紙片代表國家的法律,法律素來是看不見的和有威嚇性的,而且還受著保安警察、罰金和監獄的保護。
  他終于在一張由國家蓋印的契約紙上寫著:“根据共忒朗·洛佛內爾伯爵和魯苡斯·阿立沃小姐的互訂婚姻之約,阿立沃先生以父親身份愿將下開各項產業划給他的女儿做嫁資……”以后他詳細地列舉了那些產業,并且又記錄了本鄉土地登記冊上原有的那些號頭;寫完之后,又在另一張相同的紙上抄了一份。
  隨后記過年月日又簽過姓名,他就教那位曾經對他盤問過未婚新郎的財產目錄的阿立沃老漢也簽了字,末了他把一份契約紙藏在衣袋里向著大旅社走回來了。
  大家都因為他這件事情笑起來,而共忒朗笑得比其余的人更有勁。
  這時候,侯爺用一种非常尊貴的態度向他儿子說:
  “我和你今天晚上一同去拜訪這個人家,并且由我親自重新提出這個已經初步由我女婿提出過的求婚之請,使得這可以更其合規矩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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