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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節


  還是在帕金頓。最后,我終于實現了一個小時的睡眠——又因為無緣無故同一個完全是怪物、滿身長毛的小陰陽人交媾而從恐怖和疲憊中惊醒。那會儿,已經是早晨六點,我突然想到我若是提早到達營地可能好些。從帕金頓我還有一百英里要走,要到黑茲山和布賴斯地就更長。如果我說過下午去接多麗,那只是因為我的幻想堅持要天賜之夜盡快降臨,以掩住我不堪忍耐的心。但這時,我預見到了各种各樣的誤解,而且任何一點點神經質的遲誤都可能給她机會往拉姆期代爾打一些迷惑的電話。九點半,我決定出發時,一只,坏電池把我弄得很不愉快;中午臨近,我才終于离開了帕金頓。
  兩點半左右,我到達了目的地;把車停在一片松樹林里,一位穿綠衫衣、紅頭小鬼的少年站在那儿,悶悶不樂地投著蹄鐵玩;他徑直帶我去了灰泥房中的一間辦公室;我已經處在瀕臨死亡的狀態中了,還必須再忍受衣著邋遢、頭發呈紅褐色的營地女主人多管閒事的几分鐘同情。多麗的東西她說都收拾好了,准備啟程。她知道她媽媽病了但不危險。
  黑茲先生,我是說,亨伯特先生,您想不想見見營地顧問?
  或看看孩子們住的屋子?每間那是要獻給迪期尼造物的?要不見見洛奇?耍不讓查利去找她來?孩子們剛剛把飯廳布置好,有個舞會。(或許過后,她會對什么人說:“這可怜的人樣子就象附尸還魂。”)這會儿,讓我保留那情景中所有瑣碎和重大的細節:老巫婆霍姆斯寫了一張收條,撓撓頭,拉出桌子的一個抽屜,把找錢倒入我不耐煩的手掌中,而后利索地舖開一張鈔票,發出一聲明快的“……還有五元!”;女孩子的照片;一些俗艷的蛾子或蝴蝶,仍然活著,安全地釘在牆上(“自然研究”)營地飲食衛生證書鑲在鏡框里;我顫抖的雙手;能干的霍姆斯制作的一張報告多麗·黑茲七月表現的卡片(“尚佳;喜歡游泳和划船”);一陣樹与鳥的聲音,和我咯咯跳動的心……
  我背朝敞開的門站著,繼而感到血沖上了頭,我听見身后她气喘噓噓的聲音。她來了,連拖帶撞她的皮箱。“咳!”她說,站住,用她狡黠又喜悅的目光望著我,她的微笑有些傻乎乎,卻又美妙可愛,兩片柔軟的嘴唇分開了。
  她瘦了些,高了些,有一瞬,我好象覺得她的臉不如我這一月來一直在腦中珍愛的那個印象那么漂亮;她的臉頰象是凹陷了,又有太多的雀斑掩蓋了她玫瑰紅的面色;這個第一印象(是兩顆虎心搏動之間的一個十分短暫的人性的休歇)明确包含了所有亨伯特必須做、想做、將做的含義,就是要給這位盡管有太陽色卻仍然面色蒼白、眼圈暗黑的小孤儿(甚至她眼睛下的黑鉛陰影也暗藏著雀斑)一种良好的教育、一個健康而快樂的少年生活期,一個干淨的家,和她年齡相仿的好女友,在她們中間(如果命運認為值得補償我),我或許能找到一個漂亮的專為亨伯特博士先生提供的小處女。但是“一眨眼的工夫”,就象德國人說的,那行為天使般的線條被抹去了,我克服了我捕食的習性(時間超越了我們的狂想),她又成了我的洛麗塔——實際上,比任何時候都更是我的洛麗塔。我將手放在她溫熱、紅褐色的頭上,提起了她的行李。她全身玫瑰色,蜂蜜色,穿著她最鮮亮的有几個小紅苹果圖案的方格棉布衣,她的手譬和雙腿都呈深黃棕色,上面有几道象是凝血結成的小虛線,她白襪子上的束帶翻下來還是到我記憶中的高度,正因為她孩子气的步態,或因為我記得她總是穿無跟的鞋子,她現在的運動鞋看上去不知怎么顯得太大,對她來說跟儿也太高。再見了,Q營地,快樂的Q營地。再見了,既平淡無味又不衛生的食物,再見了查利男孩。在熱烘烘的汽車里,她靠我坐下,打了一拳給落在她美麗的膝上的蒼蠅;而后,她的嘴就不停地用力嚼一塊口香糖,又敏捷地搖下她那邊的玻璃,才又坐穩過來。我們快速穿過斑駁的樹林。
  “媽媽怎么樣了?”她出于責任地問。
  我說醫生還不太清楚問題是什么。總之是腹部的什么。
  可僧?不,是腹部。我們要在附近停一會儿。醫院在鄉下,在利坪維爾的風化城附近,十九世紀早期有位大詩人曾在那儿住過,到了那里我們會把一切盡收眼底的。她認為這個主意頂頂好,并問晚上九點前我們能否到達利坪維爾。
  “晚飯時我們會到布賴斯地,”我說,“明天,我們去游利坪維爾。那次行軍怎么樣?你在營地過得快樂嗎?”
  “嗯——哼。”
  “离開遺憾嗎?”
  “嗯——哼。”
  “說啊,洛——別光哼哼。對我講點儿什么。”
  “什么,爸?”(她讓那個詞帶著深思熟慮的譏諷拖長了說出來。)“任何古老的什么。”
  “行啊,只要我那么叫你?”(眯著眼睛看公路)。
  “當然。”
  “這是幕短劇,你知道。你什么時候迷戀上我媽媽的?”
  “有一天,洛,你會明白許多感情和情況的,比如說合諧,精神關系的美好。”
  “哼!”性感少女冷嘲道。
  談話中的短歇,用風景填充了。
  “看,洛,山邊那些牛。”
  “我想我會吐了,如果再看牛。”
  “你知道,我很想你,洛。”
  “我不。事實上我已經背叛了你,不忠實于你了,但這毫無關系,因為反正你已經不再關心我了。你比我媽媽開得快多了,先生。”
  我從盲目的七十降慢到半盲的五十。
  “你為什么覺得我已經不關心你了,洛?”
  “是啊,你還沒吻過我,不是么?”
  心在企盼,心在呻吟,我一眼瞥見前面适時出現的寬闊的路邊,便連撞帶搖進了草叢。記住她還不過是個孩子,記住她還只是——車剛剛停穩,洛麗塔就已經順勢倒進我的怀里。不敢,不敢讓自己這樣——甚至不敢讓自己發現這(甜蜜蜜的濕气和顫動的火焰)就是難以形容的生活的開始,在命運巧妙的協助下,我終于將它從愿望變成了實現——真地不敢吻她,我摸了摸她火熱、張開的嘴唇,帶著极大的虔敬,輕輕一吮,一點不猥褻:但她,在一陣不堪忍受的蠕動中,將嘴唇使勁壓在我的上面,我碰到了她的門牙,并且分享了她唾液的薄菏糖味。我當然知道,對她來說,這不過是一個無知的游戲,是在編造的浪漫行動中對某些偶像進行模仿的一點點少女的傻气,并且因為(象心理病醫生,或強奸犯會告訴你的)這种女孩子游戲的限制和規則是多變的,或至少對于成年游戲伙伴來說太難以把握——我悲常害怕我會走得太遠,而使她在厭惡和惊恐中抽回身。最重要的是,我痛苦難當急于把她偷偷帶到“著魔獵人”的幽僻之地,卻還有八十英里的路程,天賜的直覺分開了我們的擁抱——一秒鐘后,一輛高速公路巡邏車停靠在我們車邊。
  面色鮮紅、眉毛粗濃的司机盯著我:
  “看見一輛藍色轎車,和你的牌子一樣,在交叉路口前超過了你們嗎?”
  “為什么,不。”
  “我們沒有,”洛說,急切地向我依偎過來,她純洁的手放在我的腿上,“但你肯定是藍色的嗎,因為——”那警察(他追蹤的是我們的什么影子?)對女孩做出了他最美的笑容,而后進入“U”型彎道。
  我們開車繼續走。
  “榆木腦袋!”洛說,“他應該逮捕你。”
  “上帝,為什么是我?”
  “是啊,在這個劣等州境里,車速限是五十,并且——不,別慢下來,你,笨蛋。他已經走了。”
  “我們還有一段路呢,”我說,“我要在天黑之前到那儿。
  作個好孩子。”
  “坏,坏孩子,”洛愜意地說。“少年犯罪,但坦率又引人注目。燈是紅的。我從來沒見過這樣開車。”
  我們無聲地駛過一個無聲的小城鎮。
  “哎,如果媽媽發現我們是情人,她豈不要瘋了?”
  “上帝,洛,我們別那么說。”
  “但我們是情人,不是嗎?”
  “就我所知不是。我想我們會遇到更多的雨。你不告訴我一些你在營地搞的小惡作劇嗎?”
  “你說話象書本,爸。”
  “你都能做什么?我一定讓你說。”
  “你很容易被嚇著么?”
  “不。說吧。”
  “我們轉到一條幽僻的小路上去吧,我就告訴你。”
  “洛,我必須嚴肅地對你說,別做傻事。听見嗎?”
  “是啊——我參加了那儿提供的一切活動。”
  “后來呢?”
  “后來,我被教育和其它人一起快樂而丰富地生活,發展起健全的個性。作個蛋糕,事實上。”
  “是的,我在小冊子里看到過這類東西。”
  “我們喜歡圍在大石灶火邊、或在討厭的星星下唱歌,每個女孩子都把她快樂的靈魂融入集体的聲音中。”
  “你的記憶力真棒,洛,但我要麻煩你丟掉那些咒罵詞。
  還有什么?”
  “女童子軍的座右銘,”洛狂熱地說,“也是我的。我用有价值的行為充實我的生活比如——咳,無關緊要。我的責任是——要作有用之人。我是雄性動物的朋友。我服從命令。
  我快樂。又一輛警車。我很節儉,思想、語言和行為皆完全丰富。”
  “我希望就這些吧,你這個調皮鬼。”
  “是的,就這些。不——等等。我們在反光爐里烤東西。
  這可怕嗎?”
  “哈,這很好。”
  “我們洗了億億個盤子。億億,你知道是女教師形容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土語。噢對啦,最后的但不是最微不足道的,媽的話——現在讓我看看——是什么?我知道:
  我們做幻燈,咳,多有意思。”
  “一切都還好么?”
  “是的。除了一件小事,是我不能告訴你的,要不臉要紅透了。”
  “以后你會告訴我嗎?”
  “如果我們坐在暗處,你讓我對著你耳朵說,我就告訴。
  你睡你自己原來的屋,還是和媽媽擠成一團?”
  “原來的屋。你母親可能要動一次大手術,洛。”
  “在那個糖果店停一下,行嗎?”洛說。
  她坐在一張高凳上,一束陽光斜照在她裸露的褐色前臂,有人給洛麗塔送來一只精巧的冰激凌,上面覆一層人造糖漿。這是一個滿臉丘疹的好色男孩給她配好拿來的,他打著油污污的蝶形領結,色迷迷地盯著看我那穿著單薄的棉袍的瘦弱的孩子。我要到布賴斯地和“著魔獵人”去的不耐煩心情越來越使我不能忍受。幸好她用平常的敏捷速度了結了這件事。
  “你有多少錢?”我問。
  “一分沒有,”她悲哀地說,挑起眉毛,給我看她錢包里邊的空蕩蕩。
  “這是個問題,合适的時候會改善的,”我戲謔地插了一句。“你好了么?”
  “哎,我想問,他們有浴室么。”
  “不是去那儿,”我堅決地說。“這儿肯定很簡陋。跟我來。”
  她總的說來還是個听話的小姑娘,回到車里以后,我吻了她的脖子。
  “別那么做,”她說,望著我,帶著一种毫不裝假的惊訝。“別把口水流我身上,你這髒東西。”
  她提起一只肩膀蹭了蹭那塊地方。
  “對不起,”我小聲說,“我很喜歡你,沒別的。”
  我們在陰郁的天空下向前駛著,駛上一條彎道,而后又駛出來。
  “是啊,我也很喜歡你。”洛說,聲音遲疑又柔弱,象在歎息,又向我靠近了。
  (噢,我的洛麗塔,我們永遠也到不了那儿!)暮色開始浸進漂亮的小布賴斯地,浸入它的仿殖民地式建筑、珍品店以及從海外移植的闊葉樹,我們駛過光線微茫的大街,尋找“著魔獵人”。天空,盡管有穩定的雨作它的飾物,仍然是溫暖而清綠的;有一群人,主要是孩子和老頭儿,早就聚集在一家影院的售票房前,急出了汗。
  “噢,我要去看那個電影。吃了飯我們就去吧。噢,去吧。”
  “沒准,”亨伯特唱道——這個狡默又臃腫的魔鬼非常明白,九點,他的電影一開始,她就會死在他的怀抱。
  “慢!”洛叫道,向前猛地一傾。我們前邊有輛倒楣的卡車,它后背的紅寶石閃動著,停在十字路口處。
  如果我不馬上停止遲疑、出奇地就近找家旅館,我覺得我就會失去對黑茲家的這輛破汽車的控制,它的起杆已經不靈,煞車也難對付;但我問了方向的那些過路人要么自己就是陌生人,要么就皺著眉問“著魔的什么?”好象我是個瘋子;再不然,他們進入一种复雜的解釋,打著几何手勢,地理上概括和嚴格的地方線索(……然后你提到法院,他們說位于南邊……)我不可避免地要在他們好意的胡言亂語中迷路。洛可愛的角栓形內髒已經消化了那些甜食,又想著大吃一頓了,并已開始坐臥不安。就我而言,盡管早就習慣于一种第二命運(這么說吧,是命運先生可笑的秘書)不愿干扰老板慷慨又大放的計划——但如此在布賴斯地商業街上轉來轉去地瞎找,可能是我平生面臨的最令人憤怒的任務。后來几個月里,每當想到這次固執的孩子气,我便自覺好笑,那時我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家名字很怪的旅店上了;沿途數不清的汽車旅館在霓虹燈光里叫著它們的空缺,為生意人、逃犯、舉目無親者、家庭成員,以及最墮落、精力最充沛的情侶提供住處。啊,風度优雅的司机們滑駛著穿過夏日的黑夜,假如“流動的小巢”突然間褪去顏色,變得象玻璃盒那樣透明,那么,從純淨的高速公路上能看見什么樣的尋歡作樂,什么樣欲念的糾纏!
  我渴望的奇跡無論如何是發生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子,在滴雨的樹下,在黑暗的車里似乎是摟抱著,告訴我們,我們是在公園的中心了,只需在下一個交通燈向左拐便會到了。我們沒看見什么下一個交通燈——實際上,公園漆黑正如它所隱匿的罪惡——但一俟駛入一條美好的下彎路,任車流暢地行駛,旅行的人就看清了夜露中寶石般的閃亮,然后是一片湖水的晶瑩出現了——那儿就是了,壯觀又冷漠,在幽靈般的樹林中,在碎石車道的盡頭——是蒼白的宮殿“著魔獵人”。
  一排停靠的汽車象水槽邊的豬群緊擠著,第一眼望去我們似乎是無路可走;但不多時,一顆龐大的、變形的、璀燦的紅寶石仿佛魔術一般在晶瑩剔透的雨中移動起來——隨后被寬肩膀的司机猛地向后倒去——于是我們怡然地滑進了它留下的空隙。但我立刻又為自己的猶豫后悔了,因為我發現我的前任現在占領了近處的一個修車厂似的篷子,那地方還足以再容一輛車;但我已經不耐煩步其后塵。
  “喔!多華麗,”我粗魯的小愛人叫道,她爬出車站在淅淅瀝瀝的雨中,眯起眼望著那灰泥房,用一只孩子的手扯松了緊緊系在美人裂縫上的袍帶——引羅伯特·勃朗宁的話。
  弧光將放大了的栗子樹葉投射到白柱上搖曳。我打開行李艙。
  一位象是穿著制服的駝背、白發蒼蒼的黑仆,拿起我們的行李,慢慢把它們推進旅館大廳。到處是上了年紀的婦人和牧師。洛麗塔蹲在地上,撫慰一條白臉、藍點、黑耳朵的長毛小獵犬,在她的摩挲下——誰又會不這樣呢,我的心肝——那狗竟漸漸暈躺在花毯上,我正清清嗓子穿過人群走到柜台那邊。有位禿頂象髒豬一樣的老頭儿——在這家老旅館里淨是些老家伙———面帶客气的微笑審視了我的形象,然后隨意地取出我那份(有些篡改的)電報,暗自与一些疑問做著斗爭,轉過頭去瞅了瞅鐘,最后說他很抱歉,他把那間有雙人床舖的屋子留到六點半,現在已經出手了。一個宗教會議,他說,和布賴斯地的一個花會撞上了,并且——“那名字,”我冷冰冰地說:“不是亨伯格,也不是亨巴格,而是亨伯特,我是說亨伯特,什么房間都行,只要能給我小女儿放一張小床。她十歲,累坏了。”
  臉膛粉紅的老頭敦厚地瞧了瞧洛——還蹲在那儿,嘴張著,側身听著那狗的女主人,一位嚴嚴實實蒙著藍紫色面紗的老太太坐在一張套棉布的安樂椅里,給她講著什么。
  不管那討厭的人還有什么疑問,都被那鮮花一般的美景驅赶開了。他說,他可能還有個房間,有一個,事實上——放雙人床的。至于小床——“波茨先生,我們還有小床嗎?”波茨,也是粉紅臉膛、禿頂,耳朵和其它洞孔里都長出花白毛,將會去想想辦法。
  他走過來說著什么,而我己旋開了我的鋼筆。迫不及待的亨伯特!
  “我們的雙人床其實就是三人床,”波茨討人喜歡地說,把我和孩子塞了進去。“有一夜特別擠,我們也讓三位女士和一名儿童,象你的這個,睡在一起了。我記得三個女人中有一位是個化了裝的男士(我是很傳統的)。不過——斯溫先生,四十九號還有多余的小床嗎?”
  “我想它己經到了斯伍斯家那里,”斯溫說,愛開玩笑的老家伙。
  “無論如何我們能湊合了,”我說,“我妻子過會儿可能也來——即使那樣,我想,我們也行了。”
  這兩位粉頭豬現在已成為我最好的朋友。用罪惡的手我慢慢清晰地寫道:埃德加·亨·亨伯特博士偕女,草坪街342號,拉姆斯代爾。一把鑰匙(3422)只讓我見了一半(魔術師在展示他正要握在手心里的東西)——便遞給了湯姆大叔。
  洛,從地上站起來离開了那狗,有一天她也會這樣离開我;一滴雨珠落在夏洛特的墳上;一個漂亮的年輕黑女待旋開了電梯門,注定要枯敗的孩子走了進去,她清著嗓子的父親和小龍蝦湯姆提著行李尾隨而入。
  旅館走廊之拙劣模仿。宁靜与死亡之拙劣模仿。
  “哎,這是我們的房間號,”快樂的洛說。
  一張雙人床,一面鏡子,鏡子中心映出一張雙人床,櫥門上的一面鏡子,浴室的門上也有鏡子,一面暗藍色的窗,一張反射著太陽光的床,又反映在櫥門上的鏡子里,兩把椅子,一張玻璃面的桌,兩張床頭桌,一張雙人床:一張鑲板大床,确切點說,舖著一張托斯卡尼式玫瑰色床單,兩盞帶縐邊的、粉罩台燈,一左一右。
  我想往那張深褐色手掌心里放五美元小費,但又想大數反而可能會引至失誤,于是只放了四分之一。再加上四分之一。他退了出去。啪嗒。終于就我們自己了。
  “我們倆人是睡一間屋嗎?”洛問。當她想提出一個具有非常重要性的問題時,她的表情便總是故意夸大了——倒既無反對也無反感(盡管遠于平淡)而只是故意夸大。
  “我已經讓他們放進來一張小床了。如果你樂意,我就睡上邊。”
  “你瘋了,”洛說。
  “為什么,親愛的?”
  “因為,親愛的,如果親愛的媽媽發現了,她會和你离婚,還會掐死我。”
  只是故意夸大罷了,并沒把事情真當回事。
  “听我說,”我說,坐了下來,她卻站著,离我几英尺,對著鏡子孤芳自賞,沒有為容貌感到不愉快地惊詫,而是用她玫瑰色的陽光充溢了惊詫又愉快的櫥門上的鏡子。
  “听著,洛。讓我們把這件事徹底解決一下。從一切實際的目的考慮,我是你的父親。我對你有一种偉大的溫情。你母親不在時,我必須對你的幸福負責。我們并不富有,我們旅行時,我們不得不——我們會常常被放在一起。兩個人共用一間屋,不可避免要陷入一种——我該怎么說呢——一种——”“亂倫,”洛說——走進了櫥室,又走了出來發出年輕的金色的笑聲,再打開隔壁的門,小心冀翼地用她惊异又迷茫的眼睛朝里偷看片刻以免重犯另一個錯誤,才鑽進了浴室。
  我打開窗子,脫掉汗透了的襯衣,換了衣服,檢查了我衣兜里的玻璃藥瓶,鎖上了——她沖了出來。我想去擁住她:隨便地,晚飯前一絲抑制的溫情。
  她說:“嘿,我們還是刪去親吻游戲,找點儿什么吃的吧。”
  就在那時,我生發了我的惊异。
  噢,一個夢幻般的寵儿!她走向一只敞開的皮箱,好象是以一种慢動作式步履從遠處朝它潛近,看著那個遠處、放在行李架上的寶箱。(她那雙灰色的大眼睛,我想,出了什么錯嗎?或者,是不是我們兩個人都陷入了同一种著魔的氛圍中?)她一步步朝它走去,把她穿著很高的鞋跟的腳抬得相當高,又曲起她美麗的男孩子式的雙膝,戴著透視鏡,穿過膨張的空間,就象個水底的行者,或在飛翔的夢中漫步。然后,她用小臂舉起一件紅棕色、迷人又昂貴的胸衣,慢慢放在她呆滯的兩手間展開,她仿佛是個迷惑的獵鳥人,抓住火紅的鳥翅尖展開它們,面對如此難以置信的景象屏住了呼吸。而后(我一直站在那儿等她)她抽出了一條晶光閃爍的腰帶,象一條遲緩的蛇,戴在腰上。
  然后她無聲地走進我期待的怀抱,滿面春風,心情輕快,用她溫柔、神秘、不那么單純、冷漠、閃光的眼睛撫慰我——無論如何,就象廉价女孩中最廉价者。因為那就是性感少女所效法的——而我們卻在呻吟、死去。
  “吻,怎么做?”我浸在她發中低唱(對語言的控制力無影無蹤)。
  “如果你定要知道,”她說,“你的方式不對頭。’“告訴我,對頭是么什樣。”
  “在合适的時候,”發現口誤的人儿回答道。
  但是,我肯定馬上就可能鑄下致命大錯;幸運的是,她又轉向了寶箱。
  在浴室里,我花耗了相當長的時間恢复常態,站在那儿,心咚咚響,屏住呼吸,我听見我的洛麗塔叫著“嗚”、“咦”啊”之類女孩子的快活聲。
  她用過肥皂了,只因為那是塊樣品皂。
  “好啦,跟我走吧,親愛的,如果跟我一樣餓了。”
  往電梯走,女儿搖著她白色的舊皮包,父親在前面(注意:從沒在后面,她不是個女士)。當我們站住(現在是肩并肩)等著被帶下去,她的頭向后仰去,毫不抑制地打個哈欠,搖了搖她的卷發。
  “在營地你們几點被叫起床?”
  “六點——”她遏止了另一個哈欠——“半”——哈欠打了出來,她全身骨架都在顫抖。“半”她又重复道,嗓子充得滿滿的。
  餐廳迎面飄來一股油煎肥肉的味道,還有一張枯索的笑臉。這是個寬敞的地方,傷感的壁畫描繪了著魔的獵人各种各樣的姿式和著魔狀態,處在一群龐雜呆板的動物、森林女神和樹叢中間。星星散散的几位老太太,兩位牧師,一位穿運動衣的男士正安安靜靜地打掃他們的飯菜。餐廳九點關門,穿綠衣、面無表情的侍女滿心歡喜,匆匆忙忙得要命,想赶我們走。
  “他是不是非常、非常象奎爾蒂?”洛細聲細气地問,她尖尖的褐色胳膊肘沒有抬起來,但顯而易見,正心急火燎想指指餐廳遠處角落里一位穿醒目的花格衣的孤獨食者。
  “象我們拉姆斯代爾的胖牙醫?”
  洛止住了她剛剛吞下的一口水,放下杯子。
  “當然不是,”她急促地笑笑說。“我是說撰寫飛机廣告的那個人。”
  噢,名聲!噢,女人?
  甜點心砰地一下摔落下來———一大片櫻桃餅給年輕女士吃的,給她的保護者的香草冰激淋大部分都被她敏捷地涂在她的肉餅上了——我拿出一個裝著“爸爸的紫藥片”的小玻璃瓶。當我回過頭去看那些暈船的壁畫,看那個奇异又可怕的時刻,對我那時的行為只能用那次夢幻的真空中旋轉著一個錯亂的大腦的說法加以解釋;但在當時,一切在我看來都象是非常簡單又不可避免的。我四下望望,竊喜最后一位就餐者已經离開,我又支走了礙事人,在絕對的深思熟慮之后,將魔藥貼在手掌里。我已經對著鏡子多次仔細彩排過這個動作:將兩只空手握在一起舉至張開的嘴(假裝地)吞下一粒藥片。正如我所期望的,她一把抓住裝滿“美人之眠”顏色艷麗的藥片的小瓶搶了過去。
  “藍色的!”她大叫。“紫藍色。用什么制成的?”
  “夏日的天空,”我說,“還有梅子、無花果,還有皇帝的葡萄汁。”
  “不,嚴肅點——求你了。”
  “噢,就是紫藥片。維生素X。能讓人象牛或象斧頭那么壯。想嘗嘗嗎?”
  洛麗塔伸出手,使勁地點點頭。
  我希望藥能立刻見效。果然如此。她經歷了很長很長的一個白天,早晨和巴巴拉一起去划船了,巴巴拉的姐姐是“湖區導游”;此刻;在上顎隆起的兩個被壓抑了的哈欠之間,這可愛、可親的性感少女將這些告訴了我,哈欠又接著發展成一串——噢,這魔藥多么靈驗!她腦中隱約出現過的電影,在我們涉水似地走出餐廳之時,已當然被遺忘了。我們站在電梯里,她靠在我的身上,軟綿綿地笑著一一難道你不喜歡告訴你嗎?——她的黑色眼瞼半合半張;“困了,啊?”湯姆大叔說,他正領引安靜的法國一愛爾蘭紳士和他的女儿上去,還有兩位憔悴的婦人,玫瑰行家。她們深表同情地望著我柔弱、晒得紅黑、蹣跚暈眩的玫瑰色寶貝。我几乎是提著她進入了我們的屋。她坐在床邊,搖擺了一會儿,接著用柔和、模糊、拖長的聲音囈語。
  “如果我告訴你——如果我告訴你,你能保證第困,那么困——頭晃著,眼神迷茫”,保證你不怨我嗎?”
  “以后吧,洛。現在睡吧。我把你放在這儿,你自己上床睡吧。給你十分鐘。”
  “噢,我是個討厭的女孩儿,”她繼續說,搖著頭發,用遲緩的手摘下一條絲絨頭帶。“讓我告訴你——”“明天,洛。去睡吧,去睡——看在上帝的份上,上床吧。”
  我把鑰匙裝進兜,下了樓。
第28節

  陪審團約女士的:容忍我吧!讓我只占用一點點您們寶貴的時間!這就是那個重要的時刻了。我离開了我的洛麗塔,她仍坐在那張無底的床邊,昏沉沉地抬起一只腳,摸著鞋帶,無意中露出了她大腿的下側,直到她短襯褲的根部——在展示大腿的時刻,她常常這樣漫不經心,或毫無羞怯,或二者都有。那時,這就是我暗藏在屋中的春景——在發現門內沒有插銷而深感愜意之后,那串垂懸著門牌號碼木牌的鑰匙立刻就變成了進入那今人狂熱、令人畏懼的未來的咒語。它是我的,它是我滾燙、汗毛密布的拳頭的一部分;在几分鐘之內——就說二十分鐘吧,就說半小時吧,肯定是肯定,用我古斯塔夫大叔的話說——我要讓自己進入那間“342”號.并看到我的性感少女,我的美人和新娘困縛在她水晶殷的睡夢中。陪審員!如果我的幸福可以言傳,它一定會讓那座典雅的旅館充滿震耳欲聾的吼聲。今天我唯一后悔的是我那天夜間沒有把“342”的鑰匙悄悄放至柜台上,然后离開這國家,這大陸,這個半球——實際是,這座星球。
  讓我解釋吧。我并末受到她的自供的過分干扰。我現在仍然堅定地要追求我的方針,趁黑夜只對那個已完全麻醉的小裸体進行秘密行動以不侵占她的貞洁。仰制和尊崇仍然是我的箴言——即使她的“貞洁”(順便一提,它已被現代科學徹底駁斥了)已經被一些少年人的性經歷,無疑是發生在她那該受控告的夏今營中的同性戀行為稍稍損坏了。當然,按我舊派老式的眼光,我,瓊——雅克·亨伯特,應當承認初次見她時她并非那殷銷魂,与那种自世紀前古代世界末日以來流行并付諸衡量標准的定型概念中的“正常孩子”并無殊异。
  在我們已受啟蒙的時代,我們不象羅馬人那樣,四周沒有幼小的奴隸之花可以隨意在辦公和洗澡時摘下;我們也不能象尊貴的東方人更驕奢的歲月里做過的雇用小优伶出現在羊肉与玫瑰露席間。總之成人与儿童世界之間古老的鏈條已經被今天的新風俗和新法律徹底切斷。盡管我涉足精神病學和社會工作,我實際對儿童所知甚少。畢竟,洛麗塔才十二歲,并且無論我對時間和地點做了什么樣的讓步——甚至腦中鉻記著美國學生不成熟的作為一一我始終以為不論在那些粗魯的乳臭小儿中間發生了什么,都會在以后的日子里、一個不同的環境中再行發生。因此(回到這根解釋的線上),我身任的道德家角色還是繞過這個問題轉到十二歲女孩應該是什么樣的傳統觀念上。我身任的儿童精神治療家角色(一個偽裝者,象大多數這類人一樣——但沒關系)又讓后弗洛伊德雜拌菜反上胃來,并召遣來處于少女時代“潛伏期”的如夢、夸張的多麗。最后,我內心的感覺主義者(一個龐大失常的妖怪)對于他的捕物的某种邪惡并未產生异議。但在猛烈的沖動之后,迷亂的陰影襲來了——卻未曾覺察,這是我所遺憾的!人類,注意啊!我應該明白洛麗塔已經表現出和天真的阿娜貝爾非常的不同、應該明白精靈的邪惡已經注人這個我預備秘密享用的瘋狂的孩子的每一個毛孔,這些都必定會使秘密難保,并使享樂奪人性命。我應該知道(透過洛麗塔對我顯現的特征——真正的孩子洛麗塔或她掩藏的某個野性的天使)我所期待的銷魂除了痛苦和恐懼,便不會有其它結果。
  噢、高尚的陪審團先生們!
  她是我的,她是我的,鑰匙在我的手中,我的手在我的兜里,她是我的。在我為之奉獻了多少不眠之夜的呼喚和計划過程中,我漸漸清除了所有多余的污點,通過一層層堆積半透明的夢想,終于推導出最后的畫面。裸著身体,除了一只襪和她美麗的項鏈,象舒展的小鷹仰臥床上,我的魔藥擊倒了她——我就是這樣預想著她的摸樣;一條絨線發帶仍然抓在手里;她蜂蜜棕色的身体,露出日光浴在她身上留下的泳衣的輪廓,并向我展示出蒼白的乳蕾;在玫瑰色燈光下,一點點陰毛穗在它隆起的小丘上閃亮。冰涼的鑰匙和它溫熱的木質附加物都在我的兜里。
  我在几個公共房間里徘徊,下邊光明,上邊幽暗:因為欲望的面目總是陰郁的;欲望從來就不能确保——即使當光滑柔軟的祭品被鎖在地牢里——某些敵對的惡魔或有權勢的上帝尚能對一次准備就緒的成功補行破坏。按俗話說法,我需要喝點酒;但在那古老的庄嚴之地,除了滿是汗流浹背的腓力斯人和具有時代特征的肉体,根本就沒有酒吧。
  我跑到了“男士之屋”。那儿有個人穿一身牧師黑衣——一個“交心晚會”,常言道——正在維也納的協助下檢查晚會是否還在進行,竟過來問我如何喜歡博伊德醫生的講話,而當我(西格蒙德國王第二)說博伊德還是個孩子時,他露出大惑不解的神免。隨扣,我利索的把那張包我的神經過敏的手指的衛生紙扔進了為它准備的容器里,轉身朝休息廳方向走去。我將胳膊肘舒服地架在柜台上,問過波茨先生我妻子确實沒來過電話嗎,還有小床怎么樣了?他說她沒來過(她死了,當然),小床明天會安好,如果我們還住下去的話。從一處叫“獵人大廳”的擁擠地段傳來嘈雜的、談論園藝學和來世的聲響。另一間叫“覆盆子之屋”,燈火通明,里邊有几張小長桌,還有一張擺著“點心”的大桌,除了一位女主人(那种衰敗的女人,面楷呆滯的笑容,以夏洛特式腔調說話)尚空著;她飄過來,問我是不是布拉多克先生,因為如果是,比爾德小姐一直在找我。“女人叫這么個名字,”我說,踱開了。
  彩虹般的血液在我心中翻涌。到九點半的時候我會獻給她。回到休息廳,我發現那儿發生了變化:一些披著花衣或黑布的人一堆一堆地圍著,某個神奇的机會使我看到了一個開心的孩子,象洛麗塔那么大,穿著洛麗塔穿過的那种長袍,只是蒼白,黑色頭發系了一根白帶子。她不漂亮,但她是個性感少女,她象牙玉似的大腿和百合花色的頸項在令人難忘的一瞬間,為我對洛麗塔的欲望形成了一曲最為愉悅的和歌(就脊骨式音樂而言),褐色和粉色,通暢和阻塞。那蒼白的孩子注意到我的盯視(那确實是非常不經心和有禮的),卻非常可笑地不自然起來,完全喪失了鎮定,轉動著眼珠,把手背撫在臉頰上,拽著裙邊,最后把她瘦削、動來動去的肩膀頭沖向我,与她那母牛一樣的母親似是而非地聊著天。
  我离開喧囂的休息廳,站在門外白色台階上,望著成千上万的粉狀小虫在濡濕的黑夜里圍著燈光旋轉,心中微波蕩漾,充溢著躁動。我所要做的一切——我敢于做的一切——不過就這樣一點點……
  突然我發觀,在黑暗籠罩的圓柱走廊里有個人坐在一張椅上。我其實并不能看見他,使他暴露的是一陣象拔螺絲的刺耳怪音和一陣謹慎的咯咯說話聲,而后是靜悄悄旋上螺絲的最后一個音符。我正要离開,他的聲音招呼我:
  “媽的,你從哪儿把她弄來的?”
  “你說什么?”
  “我說:天气見好啊。”
  “象是如此。”
  “那小姑娘是誰?”
  “我女儿。”
  “撒謊。她不是。”
  “你說什么?”
  “我說:七月天很熱。她媽媽呢?”
  “死了。”
  “是這樣,對不起。隨便說說,明天你們跟我一起吃午飯豈不更好:那會儿那群該死的人就滾蛋了。”
  “我們也滾。晚安。”
  “對不起。我醉了。晚安。你的孩子需要大睡一場。睡眠象一朵玫瑰,波斯人說。抽煙嗎?”
  “現在不。”
  他划著了火,但因為他醉了,或因為有風,那火苗照亮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很老的老頭,是旅館里永久宿客中的一個——以及他的白色搖椅。沒人說什么,黑暗又還原了。
  而后我听見那個過時人的咳嗽,吐出了一口沉悶的粘液。
  我离開前廊,至少半個小時已經流逝了。我該要口喝的了。緊張開始了。如果一根提琴弦也能感覺疼痛,那我就是那根弦。但性急是不宜的。我從休息廳里那團固定在一個角落的人星座中走過時,一道不明不白的閃光出現了——正照亮布拉多克醫生、兩個裝飾性的淡紫色護士,照亮了穿白衣的少女,大概也照亮了正側身從新娘似的少女和著魔的牧師中走過的亨伯特的禿牙,所有這一切都將不朽——只要那小鎮報紙的文章和印刷能夠奉為永恒。嘰嘰喳喳的一群人圍在電梯邊。我選擇走樓梯。342號靠近避火梯。此刻當然還可以——但鑰匙已插進鎖頭,我進了屋。
第29節

  浴室的門還開著,里面亮著燈;另外屋外的弧光燈透過威尼期式百葉窗射進一道粗略的紅光;這些交叉的光線刺破了臥室的幽暗,現出了以下的景象。
  穿著一件她過去的睡衣,我的洛麗塔側身躺著,背對著我。躺在床中央。她稍稍蓋住的身体和裸露的四肢呈“Z”形。她把兩只枕頭都放在她黑發蓬亂的頭下;一束慘淡的光橫在她的脊柱上。
  我脫去衣服套上睡袍,那么迅速如夢一般,好象電影拍攝,更衣的過程被刪剪掉了;我已經把一只膝蓋放在床邊,洛麗塔轉過頭,透過斑駁的光影凝視著我。
  這卻是出乎這個強人預料的。整個藥片演說(是件非常卑鄙的任務,我們悄悄談吧)已經使听者有了個沉沉的睡眠,縱使人聲鼎沸也不會把它打攪。但這會儿,她卻凝望著我,重重地叫著我“巴巴拉”。巴巴拉穿著緊繃繃的睡衣,仍然保持自若,一動未動,面對著這個小夢話家。輕輕地,隨著一聲無望的歎息,洛麗塔又轉過身去,還原她先前的姿勢。至少有兩分鐘,我等待著,屏息在床緣,就象四十年前那位穿著自制降落傘准備從埃菲爾鐵塔上跳下去的裁縫的心情。她微弱的呼吸發出均勻的睡眠韻聲。最后,我終于強自移到床的一窄條上,悄悄拽過堆在我石頭一樣冰涼的腳跟處的一點床單——洛麗塔抬起頭,看著我,張大了嘴。
  我后來從一位幫了我很多忙的藥劑師那儿得知,紫色藥片甚至連那個龐大、神圣的巴比妥鹽酸家族都不屬于,盡管它能讓一個相信它是效力极大的麻醉藥的精神病患者入睡,卻還只是太溫和的鎮定劑,不能在任意長時間里對雖然脆弱但机敏异常的性感少女發生作用。拉姆斯代爾醫生是否是個庸醫,還是一個精明的老騙子,現在、過去都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我受了騙。當洛麗塔再次睜開眼睛的時,我發覺不論那藥物在后半夜是否還會起作用,我所依賴的只是一件贗品。她的頭又緩緩轉過去,落入她獨占的枕頭里。我呆呆地躺在我的邊沿上,偷眼看她散亂的頭發,看她性感少女光滑的肌膚,她腰的一半和肩膀的一半露在外面,我還想通過她喘息的頻律估量她睡意的深度。過了好一會儿,沒有任何變化,我決意冒險朝那片可愛、今人發狂的光澤靠近;但不等我挪進它溫暖的外緣,她的呼吸就停止了。我有种討厭的感覺,小多洛雷斯早就大醒,只要我用我任何卑劣的部位触到她,她立即就會放聲厲叫。請求你們,讀者:不管你們對我書中這個溫柔、過于敏感、無比謹懼的主人公多么憤怒,還是不要漏掉這重要的几頁吧!想想我;如果你們不想,我就不會存在;試著辨識我心中的雌鹿,它在我自己邪惡的森林中戰栗;甚至還讓我們笑笑吧。畢竟笑是不至于傷害的。比如說(我几乎寫錯這几個字),我沒地方放我的頭,還有一點儿胃灼熱對我的不适火上澆油(他們管這些油炸食物叫“法國菜”,上帝啊!)。
  她又沉沉睡去,我的性感少女,但我卻依舊不敢開始我著魔的航行。這個轎車式小馬車和這個滑稽的情人。明天,我要塞給她先前那些徹底麻醉了她媽媽的藥片。在手提箱里還是在四輪游樂馬車口袋里?我是否應該再塌塌實實等一個小時然后爬起來?對性感少女狂想的科學是一門精确的科學。真實的接触在二分之一音階里就可以完成。千分之一立升的一個間隙在十個音階里可以完成。讓我們翹首以待。
  沒有比美國旅店更嘈鬧的了;我得提醒你們這儿卻被認為是一個靜謐、安逸、舊式、如家一樣的地方——“舒适的生活”,諸如此類。電梯門呵啷啷地響——距我的頭東北二十碼以外,但听起來那么清晰,就象在我左邊太陽穴里——伴隨著机器各种上下的轟響聲和嗡嗡聲,一直持續到子夜。偶爾,就在我左耳的正東邊(假定我總是平躺著,不敢將自己卑劣的肋部朝向我床伴儿模糊的臀部),走廊充溢著快樂、愚蠢帶回音的感歎話,以及結束時的一連串“晚安”。當那停止以后,我小腦正北方的一只抽水馬桶又取而代之。那是只‘男性的、精力旺盛的、吼聲深沉的馬桶,使用頻繁。它的咯咯聲、傾瀉聲和長時間的尾流震動了我腦后的牆壁。南邊什么人又病得厲害,隨著他咳出的液汁几乎把命也咳了出來,他的馬桶象真正尼加拉瓜大瀑布,与我們的緊緊毗連。等所有的瀑布靜止了以后,當一切著魔的獵人都沉沉睡去,在我醒著的西邊,在我失眠窗下的大街,——滿是參天大樹的一條沉寂、醒目、庄嚴的宅區小徑——衰落成巨型卡車經常出沒的污涂地,其呼嘯聲橫穿過濡濕、輕風席席的夜。
  离我和我燃燒的生命不到六英寸遠就是模糊的洛麗塔!
  長時間平靜的守夜之后,我的触角又朝她挪去,床墊的吱吱聲沒有將她吵醒。我將我貪婪的軀体移得离她那么近,能感覺到她裸露的肩頭的气息象一股溫熱的气涌上我的臉頰。她突然坐了起來,喘息不止,用不正常的快速度嘟噥了什么船的事,使勁拉了拉床單,又重新陷進她丰富、幽昧、年輕的無知無覺狀態。她輾轉反側,在睡夢富盈的流動中,她近來呈褐色、現在是月白色的胳膊搭在我的臉上。我握住一秒鐘。她隨即從我擁抱的陰影中解脫出去——這動作是不自覺的、不粗暴的,不帶任何感情好惡,但是帶著一個孩子渴望自然休息的灰暗、哀傷的低吟。一切又恢复原狀:洛麗塔蜷曲的脊骨朝向亨伯特,亨伯特枕在手上,因欲念和消化不良而火燒火燎。
  后者需要去浴室飲一通水,此時這是對我的病症最好的藥,除非有牛奶加紅蘿卜;當我再走回那個奇异的、慘淡光線斑駁的堡壘,洛麗塔的新舊衣服以各种各樣的魔法姿態斜靠在每件家俱上,家俱在模糊之中仿佛開始漂浮,我那不可能成為女儿的女儿坐了起來,用清晰的聲音也要水喝。她把冰涼富有彈性的紙杯拿在陰影中的手里,感激地一飲而盡。
  她長長的睫毛正對著杯子,而后,做了一個比任何肉体的撫愛更今人銷魂的嬰孩的姿態,小洛麗塔在我的肩頭蹭抹她的嘴唇。她又倒進她的枕頭(趁她喝水時我抽走了我的),不久又睡著了。
  我不敢讓她再服用那麻醉藥,也沒有放棄期望那第一片或許還能加固她的睡意。我開始向她移去,作好承受一切失敗的准備,因為我明明知道最好還是等一等,但實在無力等下去。我的枕頭散發著她頭發的气味。我朝我晶瑩的愛人移去,每次覺得她動了或正要動的時候便停下來,退后去。從奇境來的一陣微風,已經開始影響我的思緒,現在那些思緒似乎潛伏在斜体字中,仿佛反射它們的表面被那陣微風的幽靈吹皺了。我的意識一次次疊錯著,我閃避的身体鑽進睡眠的天体,又閃避出來,有一兩次,我發現自己正在一陣憂郁的鼾聲中漂浮。溫柔的霧被封閉在渴求的山中。我偶爾以為那著魔的獵物就要与那著魔的獵人在半路相撞,她的臂不正在遙遠而神話般的海灘柔軟沙地下朝我而來;而后,她帶著笑意的朦朧肉体稍一翻動,我就知道她比任何時候都离我更遠更遠。
  我之所以最終能滯留在興奮的顫栗、以及對那遙遠夜晚的摸索中,是因為我堅持要證明我現在不是、從來也不是、將來也不可能是一個獸性惡棍。我偷行過的那個溫和朦朧的境地是詩人的遺產——不是罪犯潛巡的地獄。如果我夠到了我的目標,我的狂熱就會全部化作柔情,是一种即使她清醒時也感覺不到其熱力的內心燃燒。但是我仍然希望她能漸漸陷入徹底的昏迷,這樣我便可以体味更多,而不僅僅是她的晶瑩。因此在趨向靠近當中,因為混亂的感覺將她變形為月光透下的眼狀斑點或是覆滿松軟茸草、鮮花盛開的灌木,我于是夢見我重獲知覺,夢見我躺臥在期待中。
  子夜一時里,旅館不歇止的夜晚出現了一陣平息。四點左右,走廊的廁所瀑布又開始降落了,接著門也砰砰亂響。
  五點剛過,一陣哆哆嗦嗦的獨白就從鄉間某處或停車場的地方傳了過來。其實那并非獨白,只是因為講話人隔几秒鐘就停下來(大概是)听另一個小伙子說話,但那另一個聲音我听不見,因此,從能听到的那部分看不出任何意義。然而它乏味的語調卻引進了黎明,房間已然被淡紫灰色充溢了,几個勤奮的廁所也已經開始工作,一個接一個,叮叮當當;低聲哀怨的電梯開始接送起早的上樓客和下樓客,我痛苦地打了几分鐘的磕睡,夢見夏洛特是綠水池里的美人魚,過道里博伊德醫生用宏亮的嗓音說:“向您致以早安”,鳥儿在樹上忙碌起來,不久洛麗塔打了個哈欠。
  陪審團嚴正的女紳士們!我想過,在我敢于把自己坦露給多洛雷斯·黑茲之前,大概已經是消逝了多少月,甚或多少年;但現在六點時她已大醒,到六點十五分我們就形式上成了情人。我將要告訴你們一件怪事:是她誘惑了我。
  听到她第一聲清晨的哈欠,我假裝优美地側身睡著。我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做。她發現我在她身邊而不是在另一張床上會吃惊嗎?她會拾起衣服把自己鎖在浴室里嗎?她會要求立刻帶她回拉姆斯代爾——到她母親床邊——或回到營地嗎?但我的洛是個愛玩的少女。我感覺到她的眼睛盯著我,當她終于喃喃說出她那可愛的歡笑話語時,我知道她的眼睛一定在笑了。她滾到我這邊,溫熱的褐色頭發拂到我的頸骨。
  我假裝平常醒來的動作。我們靜靜地躺著。我輕輕撫弄她的頭發,我們輕輕地親吻。她的吻顫動著探尋著,有一种頗富喜劇性的精美,這使我在狂熱中困惑地得出結論:她很小就受過一個小同性戀的訓練。不可能有一個查理男孩教她那一套。仿佛要看看我是否已經盡興并學過這一課,她縮回身,觀察我。她的臉頰通紅,丰滿的下唇閃耀著光澤,我馬上要崩潰了。就在一瞬間,在一陣粗野的歡快聲(性感少女的標志!)中,她將嘴湊到我的耳邊——但有好一陣我還是不能悟出她那旱天雷般耳語的真正含意,她笑著,甩開臉上的頭發,又說了一遍,漸漸地,當我明白了她的提議是什么時,一种象是生活在嶄新的、瘋狂般嶄新夢幻世界里的奇异感覺便向我涌來,那個世界里一切都可以暢行無阻。我說我不知道她和查理做過的游戲是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從來沒——”——她的面容扭曲成一种反感的怀疑,瞪大了眼睛。“你從來沒——”她又問起。我乘机朝她挪近。“躺開,行不行啊你,”她說,帶著鼻音的哀怨,迅速地將她褐色的肩膀從我唇邊移開。(真是古怪——后來很長時間一直如此——她把一切除去親吻和僵硬的愛的舉動之外的撫愛都視為既“缺乏浪漫”又“變態失常”。)“你的意思是,”她現在跪在我的身上,追問道,“你小時候從沒做過這事?”
  “從沒,”我非常誠實地答道。
  “好吧,”洛麗塔說,“我們就從這儿開始吧。”
  然而,我不會拿洛麗塔任何冒然的細節敘述讓我博學的讀者們厭煩。只說我在這個美麗的巧奪天工的少女身上沒有感覺出任何美德的蛛跡就夠了,現代綜合教育、少年風尚、篝火歡宴等等已經將她徹底敗坏難以挽回。她把赤裸的行為只看作年輕人秘密世界的一部分,不為成年人所知。成年人為生育而做的卻不關她事。我的生活被小洛用精力旺盛、實際又乏味的方式操縱了,仿佛那是一個設計精巧卻与我無關、毫無感覺的小机械。雖然她急于用她堅韌的孩子世界影響我,卻沒有對一個孩子和我的生活之間的矛盾做出任何准備。驕傲阻止她放棄;因為,處在我奇异的困境中,我只能裝出更大的愚蠢,任她為所欲為——至少在我不能忍受的時候。但确實,這些都是無關的事;我根本就毫不關心所謂的“性”。
  每個人都能想象出獸性的本質。一個更大的欲望引誘我繼續:去堅決地确定性感少女危險的魔力。
第30節

  我必須小心而行了。我必須低聲細語。噢你,老練的犯罪報導記者,你,陰郁的老門房,你,一時受人歡迎的警察,你,不幸的名譽退休教授多年為學校增光現在處在孤獨的監禁中,靠一個孩子讀書給你听!不,絕不,讓你們這些小伙子瘋狂地愛上我的洛麗塔!如果我是個畫家,如果能讓“著魔獵人”的經理在一個夏季的日子里精神失常,并委托我用我的壁畫去重新裝飾他們的餐廳,那么,下面這些就是出現在我腦中的畫面,讓我列出一些吧:
  那里一定有一片湖。在花的火焰中一定有座涼亭。一定有自然的精靈——一只老虎追逐一只天國的鳥儿,令人窒息的蛇纏繞住小豬剝了皮的軀干。一定有一位回教國的君主蘇丹,他的臉現出巨大的痛苦(同時又用他做出的撫愛掩飾了),此刻他正幫助一個女奴爬上瑪瑙的圓柱。一定有那些光燦燦性腺赤熱的珠滴,走上自動點唱机泛乳白光的一邊。一定會有作為媒介的所有形式的營地活動,沐浴著陽光划獨木舟、跳庫蘭特舞、梳理卷發。一定有白楊、苹果樹、一個郊外的星期天。一定有一個火蛋白石融化在陣陣漣漪的池中,一次最后的震顫,色彩的最后一次涂抹,刺痛的紅,劇烈的粉,一聲歎息,一個畏縮的孩子。
第31節

  我努力描述這一切,不是為了此時在我無盡的痛苦中讓它們复活,而是為了在那奇异、可怖、瘋狂的世界里——性感少女之愛——分出地獄与天堂。獸性和美感交融在一點,那條界線正是我想确定的,但我覺得我徹底失敗了。為什么?
  根据羅馬法典規定,一個女孩子可以在十二歲結婚,此法典被教會采用了,現在在美國的某些州也不聲不響地奉行著。十五歲則在任何地方都是合法的。如果一個四十歲的好色之徒,受過牧師的祝福、又灌了一肚子酒、脫下他汗漬的華麗衣飾,一直把他的劍柄插入他年輕的新娘身子里,這毫無過錯;在哪個半球都如此。“在這种富于刺激又有節制的環境里(這家監獄圖書館里有本舊書說道),比如圣路易斯,芝加哥和辛辛那提女孩差不多在十二歲末便告成熟了。”多洛雷斯·黑茲出生在离刺激的辛辛那提三百英里遠的地方。我只是遵循自然。我是自然忠實的獵犬。那么為什么這种恐懼我不能擺脫掉呢?采過她的花蕊嗎?敏感的陪審團女紳士們,我甚至不是她的第一個情人。
第32節

  她告訴我她是如何失去童貞的。我們吃著無滋無味的面香蕉,受了瘀傷的梨和非常美味的土豆片,這個小東西對我講述了一切。她流利又毫不連續的訴說伴隨著許多滑稽的撅嘴。當我想到早就注意過,我特別記起了她發“唷!”時那副歪斜的面孔:膠粘的嘴向兩邊擴張,眼珠朝上轉動又習慣地摻雜著可笑的反感、順從以及對年輕人意志薄弱的容忍。
  她惊人的故事從介紹前一年夏天在另一個營地的一位同帳伙伴開始,“精心挑選的”一個人,用她的話說。那位帳篷伙伴(“一個非常不忠誠的人”’“半瘋”,“但是個自負的小孩”)教她各种手上的功夫。開始,忠誠的洛拒絕告訴我她的名字。
  “是不是格雷斯·安杰爾?”我問。
  她搖搖頭。不,不是的,是個大人物的女儿。他——“或者是羅斯.卡邁思?”
  “不,當然不是。她父親——”“那么,或許是阿格尼絲·謝里登?”
  她歎了口气還是搖搖頭——過了一會儿才惊訝起來。
  “哎,你怎么會知道這些名字?”
  我作了解釋。
  “好吧,”她說,“她們都坏透了,那學校的一些人,但不是那种坏。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她的名字是伊麗莎自·塔爾博特;現在她進了一所豪華的私人學校,她父親是行政官。”
  我怀著一种滑稽的痛苦回想起可怜的夏洛特過去經常在宴會閒談時將諸如此類的美妙消息介紹給人們說“我女儿去年和塔爾博特家的女孩一道出去徒步旅行……。”
  我想知道雙方母親是否听說過這些薩福式的娛樂?
  “上帝,不知道,”瘦削的洛叫道,模仿一种畏怯和慶幸,將一只虛情假意顫抖的手壓在她的胸前。
  然而,我卻對异性戀經歷感興趣。十一歲時她剛剛從中西部搬到拉姆斯代爾,就進了六年級。她說“坏透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米蘭達孿生兄妹多少年一直同睡一張床,唐納德·司各特,學校里最可笑的男孩儿,和黑茲爾·史密斯在他叔叔的修車厂里干了那事,肯尼思·奈特———最漂亮的一個——則無論何地,無論何時只要有机會,就大事暴露,而且——“讓我們轉到Q營地,”我說。于是我了解了故事的全部。
  巴巴拉·伯克,一個健壯的金發、碧眼、白皮膚的女孩儿,比洛大兩歲,而且是迄今為止營地最棒的游泳手,她有一條非常奇特的獨木船,是她和洛共用的,“因為我是除她以外唯一能達到‘柳樹島’的女孩儿”(一种游泳測驗,我猜想)。整個七個月,每天早晨——注意,讀者,每個天賜的早晨——巴巴拉和洛都把船弄到“黑瑪瑙”或“紅瑪瑙”(叢林中的兩處小湖),查理·霍姆斯幫助她們,他是營地女主人的儿子,年方十三——而且是方圓數里內唯一的一位人類男性(除了一位溫順的全聾老雜務工,和一位時而駕一輛老福特轎車向露營人兜售雞蛋的農場工人;每天早晨,噢,我的讀者,這三個孩子抄近路穿過美麗無邪的森林,那林中充滿了青春的象征,露水,鳥鳴,在一片富茂的矮灌木中,洛被留在一邊放哨,巴巴拉和那男孩子則在樹叢后面交歡。
  最初,洛拒絕“嘗試那是什么樣子”,但好奇心和友愛使她屈服了,很快,她就与巴巴拉輪流奉陪那個默不作聲、粗魯、傲慢而且不知疲倦的查理做了,他的性欲象生紅蘿卜,他炫耀他收集的一堆迷人的避孕藥,那是他從附近第三個湖——面積更大、游人也更多的一個,名為“高潮湖”,根据那座与此同名的沉悶卻尚年輕的工業城鎮取的名一一里撈出來的。雖然洛麗塔認為這“挺好玩”,而且,“能使人容光煥發”不過我很高興說明,她對查理的思想和方式還是持极大的輕蔑。她的真情也末被那個卑鄙的色鬼喚醒多少。事實上,我想他是磨損了它,盡管“好玩”。
  此時已快十點。欲念衰退了,一种尷尬的灰色感覺經過陰沉、昏暗、神經疼痛的月光的挑動,潛入我的体內,在我的軀干里營營哼唱。褐色的、赤裸的、脆弱的洛,她窄窄的臀對著我,她悶悶不樂的臉對著門鏡,她站起來,兩手叉腰,兩腳(穿著毛茸茸的軟頭新拖鞋)分開,透過已扎好的卷發,對著鏡中的自己蹙眉,老一套,走廊里傳來有色仆人工作的咕咕叫聲,突然,有一陣輕盈的動作想打開我們的房門。我讓洛進浴室去沖個非常必要的肥皂浴。床上亂七八糟,到處都有炸土豆片的痕跡。她穿上一套兩件的海軍藍羊毛衣,又套上件無袖襯衣和一條皺皺巴巴窗格子花裙,但前一件緊緊,話一件又太寬大,當我請求她加快速度時(形勢開始使我害泊了),洛惡意地將我那些美妙禮物一把扔進犄角旮旯,仍穿了昨天的長衣。她終于裝扮好,我送給她一只美麗的假牛皮新錢包(我偷偷在里面放了不少零錢和兩枚亮靜靜的角幣),讓她到休息廳給自己買本雜志。
  “一分鐘之內我就下去,”我說。“如果我是你,親愛的,我就不和生人說話。”
  除了我可怜的小禮品,沒有什么要收拾的;但我還是強迫自己拿出一部分非常危險的時間(她去樓下會出什么事嗎?)把床整理得象是說明,它是好動的父親和他假小子式女儿的一個廢棄的窩,而不是一個有前科的罪犯和一對老胖娼妓尋歡作樂之地。而后我梳洗完,便叫來鬢發斑白的听差取行李。
  一切都好极了。她,坐在休息廳的一張堆滿軟墊的血紅色扶手椅里,沉浸在一本恐怖的電影畫報中。一位年齡和我相仿、穿蘇格蘭粗呢衣服的人(那地方的風格一夜之間變得很有假鄉紳气了)正越過他熄滅了的香煙和舊報紙盯著我的洛麗塔看。她穿著白襪和運動鞋,和那身耀眼的方領粉色長裙;—抹疲憊燈光的濺落,顯出金黃色在她溫熱褐色的四肢上。她坐在那儿,兩條腿不經意地高高交叉著,她被遮暗的眉眼在宇行間掃描著,不時眨動一下。比爾的妻子在他們初逢以前就從遠方為他祈禱過:她實際上曾暗自崇拜過那位年輕的男演員,那時他卻正在施沃布雜貨店吃圣代。沒有什么能比她翹俏的獅子鼻、滿臉雀斑或赤裸的脖頸上的紫點更孩子气的了,那是神話里的吸血鬼在她玉頸上飽飲一頓的結果,也沒有什么比她的舌頭不經意在她腫脹的唇上舔出一點點玫瑰色斑瘀更可愛的了;沒有什么比讀有關吉爾的文章更無害的了,她是個充滿活力的女明星,自己做衣服,還是專修嚴肅文學的學生;沒有什么比柔膩滑洁的軀干上那一叢光潤的褐色毛發中的那個部分更天真無邪的了;沒有什么更單純的了——但是,假使那淫惡的人,不管他是誰——想想看,他酷似我的瑞士叔叔古斯塔夫,也是一位透支金額的大崇拜者——知道我的每一根神經仍然涂抹著對她身体的熱情而顫響,他會体驗到一种多么令人作嘔的嫉妒——那身体是一個必奪人魂魄的惡魔喬裝成雌性的孩子。
  粉豬斯伍恩先生完全确信我妻子沒打過電話來嗎?他确信。如果她打來,他能否告訴她我們已經出發去克萊爾姨媽家了么?他會的,當然。我付了錢,把洛從椅子上叫起來。
  她的眼一直不离雜志上了車。被帶到南邊的一家所謂咖啡店,她還在看著。噢,她胃口不坏。她吃時甚至還能把雜志放下,但一种奇异的愁容取代了她習慣的快活。我知道小洛可能會非常別扭,因此我鼓起勇气,張嘴笑了笑,等待她的一陣狂風暴雨。我沒洗澡,沒刮胡子,沒排過大便。我的神經嘈鬧一片。我不喜歡我的小情人在我試圖說几句隨便話時又聳肩又撐大鼻孔的樣子。菲立斯去緬因和她父母團聚之前知道出事了嗎?我面帶微笑地問。“喂,”洛做哭喪的鬼臉說,“我們還是丟掉這個話題吧。”我然后又試著——也失敗了,無論我怎么咂唇作響——用公路地圖引起她的興趣。讓我提醒我耐心的讀者,他們溫順的脾性洛真是應該仿效。我們的目的地,是利坪維爾那座放蕩的小城,就在一所假定的醫院附近。這目的地本身就是盡善盡美隨意挑選的一個(啊,有多少都是如此啊),當我想著如何使整個計划成真,想著等我們看完利坪維爾所有的電影以后會有什么可以成真的發明時,我顫栗害怕了。亨伯特越來越感覺不舒服。那是种非常特殊的感情:一种被壓抑的、丑惡的不自然態度,好象我是和剛被我殺死的小人的幽靈坐在一起。
  當洛終于要走回車上時,一副痛苦的表情從她臉上掠過。當她在我身邊坐下,又掠過一次,意味更深長。毫無疑問,她第二次這么做是為了給我看的。我蠢极了,竟問她怎么回事。“沒什么,你這惡棍,”她答道。“你什么?”我問。
  她緘口不語。离開了布賴斯地,原來專愛吵鬧的洛沉默著。
  冷冰冰的惊慌的蜘蛛在我的后背爬行。這是個孤儿。這是個孤獨的孩子,是個徹底無家可歸的儿童,就是和她,一個四肢粗重、气味惡臭的中年人那天一早晨就有過三次交媾。且不管這永恒夢境的實現是否已超越了先前的期望,從某种意義而言,它确已略有過分——以至陷入了一場惡夢。我太不小心,太愚蠢,太忽視一切了。讓我坦率吧:在那黑暗騷動的底層,我又感覺到了欲念的盤旋,我對那可怜的性感少女的欲望是多么可怕。与罪孽的陣痛混淆在一起的是一個難堪的念頭,想一旦我們找到一條可以安全停車的鄉間公路時,她的表情可能會立刻阻止我再行做愛。換句話說,可怜的亨伯特·亨伯特非常不愉快了,一邊開著車沉穩地、茫然地朝利坪維爾駛去,一邊絞盡腦汁尋些俏皮話,希望靠机智的庇護能有膽量轉向他的同座。然而,打破這沉寂的還是她。
  “噢,一只軋爛了的松鼠,”她說。“真可惜。”
  “是啊,可不是么。”(急切的、渴望的亨)。
  “我們在下一個加油站停下吧,”洛繼續道。“我想上洗手間。”
  “你愿在哪儿停,我們就停哪儿。”我說。就在這時,一片可愛、孤寂又盛气凌人的樹林(橡樹,我想;對美國樹那會儿我還想不到)開始生机昂然地回響起我們車子的轟聲,右手一條紅色、長滿羊齒草的小路在歪進林地之前轉了向,我建議我們或許可以——“繼續開,”我的洛尖聲叫道。
  “好吧。放輕松些。”(下沉,可怜的惡棍,下沉。)我瞥了瞥她。感謝上帝,那孩子又笑了。
  “你這笨蛋,”她說,甜甜地對我微笑。“你這叛變的家伙。我本是雛菊一樣鮮嫩的少女,看看你都對我做了什么。
  我可以去找警察,控告你強奸我。噢,你這肮髒的,肮髒的老家伙。”
  她是否只是開玩笑!一個不吉利、歇斯底里的音符從她的蠢話里響了出來。這會儿,她用嘴唇弄出一陣滋滋聲。她又抱怨疼痛,說她坐不住,說我撕裂了她体內的什么東西。
  汗珠從我的脖上滾落下去,我們几乎輾上一只正翅著尾巴從公路上穿過的小動物,我坏脾气的同伴又在用什么丑惡的字罵我了。我們到加油站停下來,她什么也沒說就爬出去,很長時間未歸。一位鼻子有點儿破的年長朋友過來慢慢地。很愛惜地擦拭我的風擋——各地做法很不同,從羊皮布到肥皂刷,用什么的都有,而這位伙計用的是一塊粉色海綿。
  她終于露面了。“喂,”她冷淡淡說道,那真傷害了我,“給我點角幣和五分幣。我要往醫院給媽媽打電話。號碼是多少?”
  “進來,“我說,“這個電話你不能打。”
  “為什么?”
  “進來,撞上門。”
  她坐進來,撞上了門。那個老加油工朝她微笑。我轉道上了高速公路。
  “如果我想給媽媽打電話,為什么不行?”
  “因為,”我答道;“你媽媽死了。”
第33節

  在五光十色的利坪維爾小城,我給她買了四本笑話書,一盒糖,兩筒可口可樂,一套修指甲器,一個旅行鐘帶夜光的,一只鑲真黃金的戒指,一把网球拍,一雙白色高幫旱冰鞋,一副小型雙筒望遠鏡,一只袖珍收音机,口香糖,透明雨衣,太陽鏡,又買了衣服——迷你裙、短褲、各式各樣的夏裙。在旅館,我們分開了房間住,但夜深時,她嗚咽著投入我的怀抱,于是溫情脈脈地言歸于好了。你們知道,她完全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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