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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


  她怀著性急的好奇心進入了我的世界,焦褐色、昏暗的亨伯特領地;她流覽一番,興味索然地聳聳肩;我依稀覺出她現在象是打算离去了,明顯地表露出嫌惡的情緒。在我的触摸下她也不再顫栗,我的痛苦得到的所有補償就是一句刺耳的“你想想你是在做什么?”我的小傻瓜宁肯選擇粗野的電影,那种最倒人胃口的胡編亂造,而不屑于我提出的奇境仙景。想想吧,在漢伯格和亨伯特之間,她會——怀著冷冰冰又确定無疑的態度,永恒不變地——扑向前者。再沒有比一個受人愛慕的孩子更凶狠冷酷的了。我是不是提到過不久前我去的那家牛奶店了嗎?偏巧,它的名字就叫“冷漠皇后”。
  我憂傷地笑了笑,戲稱她為“我冷漠的公主”。她卻不能領悟這個充滿智慧的玩笑。
  噢,讀者,請不要怒沖沖瞪著我,我并不是想說明我沒能想方設法快活起來所產生的效果。讀者應該理解,在占有一個性感少女和為其奴役時,著魔的旅行者都离幸福甚遠。
  事實就是這樣。因為世上沒有一种至高無上的幸福能与愛撫性感少女相比。那种至福至喜是絕無僅有的,它是屬于另一种感覺平面的。盡管我們有爭吵,盡管她言語粗鄙,盡管她吹毛求疵,動不動變顏變色,盡管這一切都卑劣、危險、根本無望,我仍然沉醉在我自選的天堂里——天堂的穹空布滿地獄之火的顏色——但仍然是天堂。
  負責我的病案的精神病醫生——至此我相信亨伯特博士已使他陷入狂想的狀態——坦率地催促我帶著我的洛麗塔去海邊,使我終于在彼地找到畢生欲望的滿足,徹底解脫儿時与幼小的李小姐未完成的浪漫史“潛意識”的困扰。
  好吧,同志,讓我告訴你,我确實想覓一處海濱,盡管我必須承認在我們到達那片灰色的海市蜃樓時,我的旅伴已賜与了我許多的快樂,以至尋找“海邊王國”、“淨化的里維埃拉”等等已遠非潛意識的沖動,而成了對純理論的精神享樂的理智追求。天使們知道一切,天遂人意。對大西洋岸一個生動的小海灣的拜訪卻被惡劣的天气徹底攪亂了。陰霾重重的天空,泥濁的海浪,迷茫卻又實在的霧气——但還有什么能將我從我的里維埃拉浪漫史的新鮮魅力、藍寶石色良机和玫瑰色巧遇邊驅走呢?灣內一對亞熱帶海岸,盡管位置很隱蔽了,還是有幼小的毒獸向里窺視繼而掉落下去,也免不了颶風的掃蕩。最后,在加利福尼亞一片与太平洋幻影相對的海濱,我碰巧在一個洞穴里遇上些荒謬的秘事,听到了一大群正隱在隔壁海濱的枯樹后洗第一次海澡的女童子軍的尖叫;象一塊濕漉的絨毯,沙礫又硬又粘,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連連磨牙打顫,我平生第一次對她象對海牛一樣,不存欲望。我博學的讀者們可能會振作起來,假如我告訴他們即使我們在哪里發現了一片合諧的海岸,那也為時已晚,因為我真正的解放已先此發生了;那時,實際是,當阿娜貝爾.黑茲,化名多洛雷斯·李,化名洛麗塔。金褐色的,跪臥著,仰著頭,在那個劣等游廊上出現在我的面前,那真是做作的、失實的,卻又頗令人滿意的海濱安排(盡管除了旁邊的一個二流湖便一無佳處)。
  這些特殊的感覺真是太多了,如果它的不是自然生發的,則是受現代精神病學的影響。最后,我离開了——牽著我的洛麗塔离開了——孤獨時既不過分蕭瑟,亢奮時也不顯過分熙攘的海濱。但是,每當我回憶起無望地縈繞于心的歐洲公園時,我想我仍對戶外活動興趣盎然,渴求覓到合适的露天活動場地,盡管這些地方令我吃盡苦頭。在這方面,同樣,我依舊遭到阻撓。我現在要記下的失望(我溫和地將我的故事升級為講述連續不斷的冒險和穿透我的欲望的恐怖)絲毫也不影響片富于抒情性、史詩性、悲劇性,但絕對不具有阿卡狄亞性的美國荒野。她們是美麗的、令人心碎的美麗荒野,那种天真未鑿、不事歌頌的倔強品質是我那似涂漆玩具一樣鮮亮的瑞士村庄和久經交口贊譽的阿爾卑斯山早已失落的。在半山腰平整的草地上;在洞泉的苔蘚上,在近旁清純的小溪畔,在原始橡樹下的圓木長凳上,在那么多山毛櫸林里的那么多窩棚里,數不清的情侶擁抱過、親吻過。
  但在美國荒野里,露天的情人會發現要沉湎于最古老的罪惡和娛樂并不容易。有害植物燒坏他心上人的屁股,叫不上名的昆虫螫了他的臀部;森林地上尖利的東西刺破他的膝蓋,昆虫又叮她的,茫茫四周不斷有莽蛇不絕于耳的沙沙聲——要我說,是半滅种的龍!——在可怕的草皮里,還有似蟹摸樣的野花籽,仿佛是襪帶纏滿他們的黑色襪和沾上泥泞的白襪。
  我是有些夸張。一個夏天的中午,就在樹際線以下,顏色极深的花朵(我樂意稱其為飛燕草)擁擠在一條歡鬧的山溪邊,洛麗塔和我,竟真地發現了一個与世隔絕的浪漫地,距我們停放汽車的那個路口約一百英尺遠。這一處山坡仿佛從未有人跡踏過。最后一棵一息尚存的松樹抓住了一塊巨石上方的呼吸孔。一只山撥鼠沖我鳴叫又縮了回去。我給洛舖好漆布,干皺的花在下面發出一連串輕微的辟啪聲。維納斯來了又走了。為斜坡加冠的鋸齒形懸崖峭壁和蔓延在我們腳下的一大團亂糟糟灌木,仿佛要保護我們躲避太陽,同時也躲避開人類。啊,我沒有注意到离我們几英尺遠有一條側路在灌木和石塊中若隱若現地蜿蜒著。
  就是在這個地方,我們比以往更近于被人發現;無疑,這一經歷永遠抑制了我對鄉村戀情的渴望。
  我記得交歡完畢,全部完畢,她在我怀里抽泣;——這一年里,每一陣脾气過后表示致謙的眼淚風暴在她已是那么頻繁,要不然那一年會是多么今人惊羡。我剛剛收回她迫使我在感清沖動時未加思索做出的某項愚蠢承諾,她便躺在地上哭鬧,掐我撫愛她的手,我則快樂地笑著,但那殘酷的、令人不能相信、令人不能忍受并且我猜想是永久的恐怖,此刻仍然是我藍色沖動中的一個黑點;我們這樣躺著,突然發生了一件事,我可怜的心險些被敲出心竅,我看見兩個陌生又美麗的孩子,黑幽幽不動聲色的眼睛,小農牧神和小精靈,他們相同的平直黑發和無血色的面頰表明,即使不是孿生,也是一母同胞。他們俯下身張大嘴看我們,兩人都穿著挂滿山花的藍制服。我急忙拉出漆布掩住羞處——同時在几步外的矮灌木中,有個象圓點花斑皮球一樣的東西滾著滾著變形成了一個梳著烏黑短發漸漸抬起身的胖太太,她一面机械地往她的花束里加了一朵野百合,一面從她藍寶石塑就的可愛孩子身后窺視著我們。
  我的意識此時出現了紊亂,我知道我是一個勇敢的人,但這几天我對此卻并不清楚,只記得我為自己的冷酷感到震惊。用那种在最惡劣的情形下(多么瘋狂的渴望和仇恨使幼獸的腿脛在顫動,多么黑亮的星星刺穿了馴獸者的心髒!)
  對一頭汗律津、精神錯亂、瑟瑟發抖、訓練有索的動物發布命令的低聲悄語,我讓洛站起來,我們威嚴地走開,又不那,么威嚴地跑向小汽車。汽車后面停著輛漂亮的旅行車,一位長著几根藍黑色小胡子的漂亮的亞述人,非常好的先生,穿著綢襯衣和紫紅色寬松褲,大概是那肥胖的植物學家的丈:
  夫,正在全神慣注地給指示路標拍照。路標上寫著約一万多英尺高,我真要喘不過气;我們嘎扎扎、疾速啟動了車子,洛仍然在和她散亂的衣服做斗爭,一邊還咒罵我,用的語言是我做夢也想不到女孩子會知道的,更不用說使用了。
  還有其他一些不愉快的意外事。比如有一次是在電影院。洛那時對電影仍然熱情不衰(上高校二年級期間,這种熱情曾下跌)。我們真是過得醉生夢死,昏天黑地,噢,我不知道,那一年我們為參觀旅程安排了一百五十或二百個項目,而在更頻繁稠密的看電影階段里,大部分新聞短片我們都是看過六遍,因為這种電影主畫面一周更換一次,便總是尾隨我們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她最喜歡的電影類是按如下順序排列的:音樂件,下層社會片和西部片。在第一類電影里,真正的歌手和舞蹈者在抗憂怨的銀幕天地度過的是不真實的舞台生涯,死亡和真理在此均遭禁忌,而頭發已白卻仍天真、特意安排成未死的、最初總是不那么贊成女儿為電影神魂顛倒的父親,結尾總是他在寓言般的百老匯向他的神圣理想歡呼。下層社會的電影表現的是分裂的社會:英雄的記者慘遭毒手,電話匯費漲到億万,在射術不佳卻相當粗野的气氛中,惡棍們被身患重仍無所畏懼的警察追得在下水道和商店里亂竄(我要少給他們點作業)。最后是西部片中紅褐色的風光,那些滿面通紅、藍眼睛的野騎手和一本正經、漂亮的學校老師出現在“咆哮峽谷”里,仰嘯的馬,壯觀的奔騰,手槍戳透顫悠悠的窗玻璃,巨大的拳頭打來打去,積滿灰塵的舊式家具倒成奇异的山堆,當作武器用的桌子,恰如其份的跟頭,藏著利器的手還摸索著掉落的鋼制單刃獵刀,豬似的咕嚕聲,拳頭朝下顎熟練的出打,腹部挨踢,以及飛來的器械;流血過多的痛苦剛剛過后,就是把海克力斯送進醫院(我現在應該知道了),沒什么可演的了,就剩下那個重新振作的英雄擁抱他璀燦的邊疆新娘,青銅色的臉頰上還留有瘀傷斑斑。我記得在一家憋悶的小劇場里看過一場午后劇,劇場里擠滿了孩子,彌漫著炸玉米花的熱气。月亮是黃的,懸在戴圍巾的男歌手頭上,他的身影映在他的琴弦上,他的腳站在一棵松木上,而我則不自覺地摟住洛的肩膀,臉頰移向她的太陽穴,這時我們后邊兩個色迷迷的惡棍開始嘀咕這最可疑的事——我不知道我是否理解對了,但我意識到了我的所做所為,于是縮回了我溫情的手,當然,后來演的一切在我看來都仿佛是一片濃霧。
  我記起的另一意外事件与歸途上我們夜晚穿過的一座小城有關。大約距該城二十英里,我告訴她,她要入的那所比爾茲利學校是個第一流、非男女合校,也沒有那派現代胡說,于是洛就向我展開猛烈的舌戰,乞求、侮辱、自我辯解雙關語、殘忍的下流話和孩子气的絕望,全都交織進憤怒的邏輯論理中,這論理又激起了我類似解釋的行為。我被她粗野的字眼攪蒙了(干得漂亮……我要是對你的話認真我就是個蠢貨……臭蛋……你做不了我的主……我看不起你……等等等等)竟以每小時五十英里的速度駛過沉睡中的城市,在平滑的高速公路上繼續飛駛,突然有兩名警察用聚光燈射在我們的車上,叫我停在路邊。我對她噓了一聲,她還在机械地怒吼亂罵。那兩個人怀著惡意的好奇心斜眼看了看她和我。
  突然間,她滿臉頓生笑靨,朝他們甜甜地笑起來,對我的剛毅她從未有過如此表示;因為,從某种意義上說,洛甚至比我更懼怕法律——象執法官一樣的警察向我們致歉,我們又卑屈地徐徐上路,她的眼瞼閉上直顫,故作虛脫無力的樣子。
  為此我要做一次認真的忏悔。你會笑的——不知怎么實際上我真地從不明白合法究竟何樣。即使現在仍不知道。
  噢,我只是零零星星知道一些,阿拉巴馬州禁止監護人不經法院准許就擅改監護住處;明尼蘇達洲,我要向她脫帽致意,規定親屬對十四歲以下儿童承擔永久性保護和監督權,法院對此無裁決權。疑問:一個可愛的青春期寶貝的繼父,只做過一個月的繼父,年齡成熟、小有獨立財產、只是過于神經質的鰥夫,身后有一段居在歐洲、一次离婚和進行過几所精神病院的歷史,他能否被視為親屬,并因此自然被視為保護人嗎?如果若,我是不是應該并且能夠有充足理由去向“福利理事會”提出申請(我該怎樣提出申請?),而后讓法院職員調查溫順、可疑的我和危險的多洛雪斯·黑茲?許多關于婚姻、強奸、收養等等的書,我都負著罪到大大小小的城市公共圖書館請教過了,書中除了暗示這种情況是未成年孩子的超級監護,便常常不了了之。皮爾溫和扎佩爾,如果這兩個名字我沒記錯的話,是在一部感人的講合法婚姻的大卷書里出現的,他們卻完全無視那些喪母女童的繼父的處境,前者既受后者監護又非后者所能控制。我最好的朋友,一位天真的老處女,滿怀深深的痛苦從一間積滿塵土的儲藏室里為我挖掘出一篇社會服務方面的專論(《芝加哥》1936),專論說道:“并沒有原則規定每位儿童都必須有一位保護人;法院是被動的,而且只在儿童處于顯而易見十分危險的境地才參与事情沖突。”我總結道,只有在某人提出其嚴肅、正式的請求時才能被指定為保護人;不過,在他接到听訴通知且插上一對快樂的羽翼之前,几個月的時光都溜走了;而在這几個月中對那漂亮卻凶狠的孩子的詭計,根据法律他卻只能听之任之;后來,這終于成了多洛雷斯·黑茲的情形。接下去的是听訴,來自長板凳那邊的几個問題,來自律師那邊的几個令人信心大振的回答,一個微笑,一個點頭,屋外的輕輕細雨,任命就此宣告完成。但我還是不敢。
  离遠點儿,作只老鼠,在你的洞里蜷伏著吧。法院只在涉及財產的問題上才顯出過份殷勤:兩位貪婪的保護人,一個遭劫掠的孤儿,另一位更貪婪的涉嫌人。可是我們,一切都并井有條,財產清單已經做好,她母親不多的財產誰也沒碰正等著多洛雷斯,黑茲長大去繼承。最好的政策似乎正是為了抑制對它的任何實施。要不然,如果我過分保持緘默,某些多嘴人,某個“人權組織”反要介入吧?
  法洛朋友,是某方面的律師,應能給我一些實心實意的勸告,但他的時間完全被瓊的癌症占去了;超出他已經承諾的事,他根本無暇顧及——具体說就是照管夏洛特不多的財產,那是她摔死后法院分期給予的補償。我已經讓他從心眼里相信多洛雷斯是我的骨血,因此不能指望他為我此時的窘況焦慮。讀者至此應能推斷出,我是個可怜的生意人;不過無知和懶惰均不能防礙我從旁處獲得職業性建議。使我裹足的是一种糟糕的感覺:我成為我若任意打亂命運安排并企圖賦理智予她幻想的天性,其天性又將焉存,就象東方神話中山巔上的那座空殿,只要高瞻遠矚的主人向它的守門人打听為什么那一抹夕陽遠在黑色岩石和地平線之間卻仍能如此清晰,宮殿便立刻遁跡無蹤。
  我決定到比爾茲利(比爾茲利女子大學所在地)以后就找一些我尚未研究過的參考資料,比如沃納的論文“美國法律中的監護權”和一些“美利堅儿童局出版物”。我還決定讓洛做任何事總比她敗坏品性地消磨時光要強。我可以說服她做許多事——開列的項目沒准能唬得職業教育家目瞪口呆;但不論我怎樣軟硬兼施,始終未能使她讀上超出所謂笑話書或雜志上專門寫給美國女性的故事以外的任何東西。任何程度稍高的文學對她來說都帶有學校气味,盡管從理論上說,她愿意欣賞《丟了排水孔的女孩子》或《阿拉伯之夜》或《小婦人》,不過她還是确信她不能在這些學問高深的閱讀中打發掉她的“休假”。
  我現在認為我們沒有爬出墨西哥邊界而再次遷至東部并送她進了比爾茲利那所私人學校是個多么大的錯誤。而當時爬出去是有好處的,可以在亞熱帶樂境中藏身數年,直到我能夠平安獲得我的小克里奧爾人,因為我必須承認,我是依賴我的分泌組織和神經中樞才得以在同一天里從精神錯亂的一极轉向另一极——從想到一九五O年左右我万般無奈必須擺脫一個陰唇已發干的難處的少女——一直想到憑耐心和運气,我最后或許能用我灌注在她精致血脈里的血使她生出另一個性感少女、洛麗塔第二,一九六O年左右她將是八歲或九歲,那時我仍然還是年富力強;的确,我的精神或非精神的望遠鏡,足以在時間的遠處辨認出一個仍然年輕的老人——也許已是綠色的老朽?——古怪、溫柔、流著口水的亨伯特對著超級迷魂的洛麗塔第三練習作祖父的藝術。
  在我們郊野漫游的日子里,我倒不怀疑我作洛麗塔第一的父親,是個可笑的失敗者。我盡力而為了;我一而再地閱讀那本為洛麗塔十三歲生日而買的名為《了解你的親生女儿》,這書名并非故意地頗有圣經的味道;在同一商店還買了一卷附有商業性很強的“美麗”插圖的安徒生的《小美人魚》豪華本。然而,即使在最美好的時刻,比如下雨時我們坐著讀書(洛的目光從窗戶到她的手表滑來滑去),或者在擁擠的飯館安靜地飽餐一頓,或玩玩孩子式的扑克游戲,或逛商店,或靜靜地与其它司机及他們的孩子凝望撞得粉碎、濺滿血污的小汽車,還有只女的鞋掉在壕溝里(我們上路后,洛說:
  “那正是我在商店里想對那笨蛋描繪的那种鹿皮鞋”);在所有這些隨便的時刻,我自己似乎絕不象父親,她也絕不象女儿。或許,是負罪的意識致使我們無力弄假成真?等將來有個穩定的住處能過上女學生有規律的日子,這情形會好轉嗎?
  我選擇比爾茲利,不僅由于那儿有所比較肅靜的女子學校,還因為有婦女大學。我想讓自己安頓下來,能附著于隨便什么有圖案的平面,將我的斑紋混入其中,于是我想到了在比爾茲利大學法語系認識的一個男的;他非常好心用我的課本作他的教材,并不止一次地請我開講座。我卻無此打算,因為,正象我在這些忏悔中曾提到的,沒有比松垮肥笨的骨盆、粗壯的小腿和一般男女同校的女生可怜兮兮的表情更讓我慶惡的体態了(從她們我或許就能想象出粗鄙的女性肉体的靈柩,我的性感少女們就被活埋在里邊);但我确實渴望有個標簽,有個背景,有個形像;而且當它變得清晰起來的時候,老加斯東·戈丁的伙伴為什么會特別安全就有了理由,一個非常可笑的理由。
  最后是錢的問題。在我們快樂旅行的壓力下我已瀕臨破產。是的,我是堅持挑便宜的汽車旅館;但隔三差五總有豪華、喧鬧的飯店,或美其名曰的都市人度假農場來加倍我們的預算;另外,花在觀光游覽和洛的衣服上的零星金額又有所增加,如輛老黑茲汽車,盡管還算健壯、忠誠,也時常需要大大小小修理一番。在我為寫交待而被好心的監獄當局准許使用的報紙中,僥幸留有我的一張條型地圖,我從中找到了一些匆匆記下的備忘錄,可以幫我做如下統計。從一九四七年八月至一九四八年八月奢侈的一年里,膳宿費約五千五百元,汽油、机油及修理費一千二百三十四元,另有各种額外花銷,數目也差不多;因此,在一百五十天的實際旅游(我們行程約二万七千英里!)外加約二百天的停頓中,我這謙卑的食利者花費了八千元左右,或最好說一万元,因為象我這么馬虎,一定忘記了不少的項目。
  我們駛到了東部。我的感情滿足更多得到的是破坏而不是穩定,她則閃爍著健康的光澤,頸上一對回腸花圈似的裝飾品仍象小伙子一樣簡單,盡管她身高又增加了兩英寸,体重又增加了八磅。我們到過每個地方。實際卻一無所覽。今天我總認為我們漫長的旅行不過是用一條迂回蜿蜒的粘土路褻瀆這個迷人、誠信、夢幻殷、廣闊的國度,回想起來,它對于我們不過就是破舊地圖、毀坏了的旅游書、舊輪胎以及她深夜的哭泣——每天夜晚,每天夜晚——的一份收集——那時我總是假裝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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