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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節


  洛知曉并贊成作為投遞地址托付給比爾茲利郵政局長的兩家郵局是:瓦斯郵局和埃爾芬斯通郵局。第二天早晨,我們去了前一家,追不得已排在一條又短又慢的隊伍里等候取信。平靜的洛仔細觀看著陳列的罪犯照片。英俊的布賴恩,布賴恩斯基,以及安東尼。布賴恩,還有生一雙淡褐色眼睛、皮膚白皙的托尼.布朗,正等著被綁走。一位目光憂戚約老人的罪過是郵件行騙,仿佛這還不夠,還有人斥責他畸形駝背。陰郁的沙利文的照片下附有一條警告:若被确認帶槍,實為危險。如果你想把我的書改編成電影,就讓這里邊的一副面孔輕輕化入我的面孔。另外,還有一個失蹤女孩一張模模糊期的快照,年齡十四,失蹤時穿一雙褐色鞋,壓韻的詩。
  請通知謝里夫.布勒。
  我忘了我的信的內容;至于多麗的,是她的成績報告和—只樣子奇特的信封。我審慎地打開后者,想深知里邊的內容。我斷定我這樣先睹為快,她好象并不在意,只朝出口附近的報攤那儿跑去。
  “多麗——洛:是的,演出成功了。三條獵犬全都安靜地躺下了,我想是卡特勒稍稍用了點迷魂藥,林達知道你的所有台詞。她很好,她很靈活,又能控制,但缺少某种敏感的靈性那种放松的活力,我的——還有作者的魔力——黛安娜的魅力,但象上次一樣,沒有作者來為我們鼓掌喝采,而外邊恐怖的閃電暴雨又干扰了舞台上纖弱的雷鳴。噢親愛的,生活确實隨風飄去了。一切都結束了,學校,演劇,羅伊亂七八糟的事,母親的分娩(我們的嬰儿,啊,沒有活下來!),這一切仿佛都是那么早以前的事了,盡管實際上,我的臉上仍留著油彩。
  “后天,我們就要去紐約了,我想我沒辦法不陪他們去歐洲。我還有更坏的消息告你。多麗一洛!如果,而且當你回到比爾茲利的時候,我可能還回不來,父親讓我和一個人還有另一個人,一個人你知道是誰,另一個不是你以為你知道的那個,到巴黎上一年學,他和富爾布賴特就在附近看著我們。
  不出所料,可怜的詩人在第三幕里碰到一點點法國人的胡說八道就結巴起來。還記得嗎?施曼娜,別忘了告訴你的情人,湖是多么美麗,因為,你必須讓他帶你去。幸運的美人!讓他帶你去——多棒的繞口令!好吧,珍重,洛利金斯。
  你的詩人向你致以衷心的愛,向你的保護人致以衷心的問候。你的莫娜。另:因為某种緣故,我的信件被嚴厲控制了。
  因此最好等我從歐洲寫信給你。”(就我所知,她再也沒寫過。這封信帶有一种神秘的危險口吻,但今天我太累,不能分析了。后來我發現它保存在一本旅行書里,在此列出權作參考。我讀過兩遍。)我從信上抬起頭,正要——洛沒有了,看不見她了。正當我全神員注于莫娜的玄虛時,洛聳了聳看就消失了。“你看見——”我問一位正在進口附近掃地的駝背人。他見了,老色鬼。他想她是見了位朋友,就疾步跑了出去。我也疾步跑了出去。我停下了——她沒有。我繼續跑,又停下。終于發生了。她永遠出走了。
  后來的几年里,我常常想為什么那天她沒有永遠走掉。
  是因為她鎖在我車里那些新夏裝嗎?是總計划中的某處還不成熟嗎?通盤想想,是不是就因為,無論如何或許還用得著我把她送往埃爾芬斯通——那秘密終點?我只知道那時我非常确信她已經永遠地离開了我。那朦朦朧朧環繞了半個瓦斯城的淡紫色山巒,在我看來,象是擠滿了喘息、攀緣著、笑著、又喘息直至消融在云海中的洛麗塔們。在一條十字街遠景處陡峭的斜坡上,有一個用白石頭堆成的巨大的“W”,看上去象“悲哀”的第一個字母。
  我此時剛剛從那家又新又美麗的郵局出來,它位于一家休眠狀態中的電影院和一排不屈不撓的楊樹之間。山地時間早晨九點。眼前的街就是“主街”。我走過它綠蔭幽幽的一側,凝望對面:給一切賦予美麗的是柔弱而年輕的夏季清晨,是四周閃爍的玻璃,是酷熱難當的正午時那种膽怯甚至昏昏然的气氛。我穿過馬路,沿著一條長街不住張望:藥店、地產、時裝、汽車零件、咖啡座、体育用品、地產、家俱電器、聯合銷售部、吸塵器、雜貨店。長官,長官,我的女儿跑了。
  和一位偵探共謀的;愛上了一名詐騙犯。利用了我盡心盡力的幫助。我細細察看了所有的商店。我在心中想了又想是否應向稀稀拉拉的每位步行旅客打听听。我沒有。我在停下的車里坐了一會儿。我搜尋了東邊的那座公園。我走向時裝店和汽車零件店。我突然強烈地想嘲笑自己,對自己說——一陣冷笑——我這樣猜疑她真是瘋了,她一分鐘內就會出現。
  果然。
  我掉轉頭,拂開了她放在我農袖上的手,她面帶怯懦、愚蠢的微笑。
  “上車去,”我說。
  她服從了,我繼續躑躅于街頭,思想里進行著無名的斗爭,盤算著對付她口是心非的辦法。
  此刻,她离開了汽車,又來到我的身邊。我的听力漸漸适應了洛電台的音調,我明白她是告訴我她剛才碰到了從前的一位女友。
  “是嗎?誰?”
  “一個比爾茲利女孩儿。”
  “好吧。我知道你那組的每個名字。艾麗斯.亞當斯?
  “這女孩不是我那組的。”
  “好。我這儿有一張所有學生的名單。告訴我她的名字。”
  “她不是我們學校的。她是比爾茲利城里的女孩儿。”
  “好。我也有比爾茲利的人名住址簿。我們從叫布朗的查起。”
  “我只知道她的名。”
  “瑪麗還是簡?”
  “不是——多麗,跟我一樣。”
  “這樣就是個死結了,”(海底撈月)。“好吧。我們從另一角度入手。你失蹤了二十八分鐘。兩個多麗干了些什么?”
  “我們去了家藥店。”
  “你們在那儿吃——”“噢,只喝了兩杯可樂。”
  “小心,多麗。我們可以查對的,你知道”。
  “至少,她喝了。我喝了杯水。”
  “很好。是那儿嗎?”
  “當然。”
  “好,來吧,我們去拷問拷問那個笨蛋冷飲店。”
  “等等。我想起來了,可能比這儿遠些——在拐角附近。”
  “這沒關系,來吧。請進。好啊,我們看看。”(打開了一本帶鏈扣的電話簿。)“尊貴的殯儀服務。不,還沒到。在這儿,藥商一零售。山藥店。拉金的藥房。還有兩個。這好象就是瓦斯所有的冷飲源地了——至少就商業區而言。好吧,我們把它們通通查一遍。”
  “見鬼,”她說。
  “洛,粗野對你也無濟于事。
  “好吧,”她說,“只是你不能陷害我。好吧,我們沒喝汽水。我們只說了說話,看了看櫥窗里的衣服。”
  “哪個?比如說是那邊那個嗎?”
  “是的,就是那邊的那個,比如說。”
  “噢洛!我們离近點儿看看。”
  看到的确實漂亮。一個很帥的小伙子正用吸塵器打掃一張地毯,兩個木頭模特站在上邊,看上去好象剛剛挨過一場狂風的破坏。其中,一個全身裸著,沒戴假發,沒有胳傅。
  它相對較小的身材和媚笑的神態說明,過去它穿著服裝時一定象(倘若再穿上服裝,還會象)洛麗塔那般大小的女孩儿。
  但現在這樣都是性別不明。緊挨著它站著一個較高的戴面紗新娘,除了缺只胳膊,倒還相當完好。地上,在兩位女子腳下,就在那伙計握著吸塵器費勁地爬來爬去的地方,堆放著三只纖細的胳膊,和一付金發假頭套。其中有兩只胳膊恰好纏扭在一起,那姿式象是表示因恐怖和祈禱而兩手緊握。
  “看,洛,”我悄悄地說。“好好看看。這難道不是某件事的絕好象征嗎?不過——”我們往回走時,我繼續道——“我預先有一定防備。這儿(謹慎地打開汽車儀器板上的雜物槽),在這個紙板上,我已記下了我們男朋友的車牌號。”
  其實我愚蠢得象頭驢,根本沒能記住它。記下的只是開頭和最末一個字母,六個號碼象個圓形劇場凹退到一面有色玻璃后面,那玻璃太深暗了,遮掩了中間的一系列,不過其透明度尚足以映出兩頭的符號來——大寫的“P”和一個“6”。我必須講到這些細節(細節本身只令職業心理學家感興趣),要不然,讀者(啊,即使當他一口吞下我的草稿時,我能看出他是生著金色胡須、玫瑰色嘴唇,靠著他拐杖上的圓飾物的學者)或好也不能理解我發現“P”已得到了“B”的裙撐,而“6”已被徹底銷毀時,我所体驗的打擊是什么性質。其它遭涂抹的地方顯出鉛筆橡皮頭匆匆忙忙的往返痕跡,几個數字被一只孩子的手擦揮又重新寫過,結果是一團糟毫無邏輯可言。我知道的一切就是那個州名——和比爾茲利斯在州毗鄰的那個。
  我什么也沒說。把紙板放回去,關上雜物槽,駛出了瓦斯。洛從后座上翻出几本笑話書,而后,穿著白色的活動襯衣,一只褐色的手臂伸出窗外,沉浸在某個中的之箭或鄉下小丑的冒險中。在瓦期以外二或四英里處,我轉而進入一塊野餐地的濃蔭里,清晨的陽光已把光斑傾在一張空桌上;洛抬頭望望,半是微笑地吃了一諒;我一言不發,用手背猛劈一掌,這一掌辟啪一聲打在她熱辣辣堅硬的小頰骨上。
  而后是懊悔,是哭著贖罪時刺心的溫存,是卑躬屈膝的愛,是感情修好的絕望。在天鵝絨般約天幕里,在米拉娜汽車旅店(米拉娜!)我吻了她長趾頭雙腳的黃色腳掌,我犧牲了我自己……但這一切全是枉然。我們兩個人命運都已注定。我立刻開始了一輪新的迫害。
  在瓦斯郊外的一條街上……噢,我肯定它不是一場幻覺。
  在瓦期的一條街上,我一眼瞥見那輛阿茲特克紅色敞篷車,要不然就是它的孿生。它載的不是特拉普,而是四五個性別不同、吵吵嚷嚷的年輕人——怪我什么也沒說,瓦斯過后,形勢全新。有一兩天,我肆意自信我們不再也未曾被人跟蹤;此后卻忽又變得病態地敏感,認為特拉普已經改變戰術,他是駕了一輛出租車,仍緊咬我們不放。
  高速公路上一位變化多端的普洛透斯,以迷惑人的從容從一輛車轉移到另一輛上。這個技法倒暗示出修車厂的存在是專為“舞台轎車”服務,只是我永遠不能發現他使用的到底是什么汽車。最初,他好象專挑雪弗蘭一類,開始時是一輛“校園乳酪”敞篷車,而后又上了“藍色地平線”,其后便消失在“灰浪”和“灰浮木”里。不久他又轉到另一种牌子的車里,穿過了一片凄涼、幽昧、如畫彩虹般的蔭影,有一天,我發觀自己正試圖分辨出我們那輛“藍夢梅爾莫斯”和他租用的“藍冠老車”之間隱約的差异;然而,那兩輛灰色車一直是他最鐘愛的,而我陷于可怕的惡夢中徒然想准确辨清這些幽靈,諸如克里斯勒的“灰海貝”,雪弗蘭的“灰莉”,道奇的“法國灰……’我必須一刻不放過他的小胡子和他敞開的襯衣——或他的禿頭和寬肩膀——這使我對路上所有的車都開始深入研究——前邊的,后邊的,側面的,過來的,過去的,跳躍的陽光下每一輛小汽車:度假人安靜的車子,后窗里有一箱“輕柔撫摸”型手紙;飛馳莽撞的舊汽車滿載著面色蒼白的孩子和一條探頭探腦的長毛狗,一塊壓彎了的擋泥板;一位年輕武士的一輛都鐸王朝時代的轎車里挂滿了西裝;寬碩的家用拖車在前邊迂回前行,惹得后邊印第安人的隊伍沸沸揚揚地憤怒;載著年輕女客的汽車,那女客客客气气地坐在前排座位的中間,為的是靠年輕的男司机更近;一輛汽車車頂帶著一條翻個儿的船……一輛灰色轎車赶上了我們。
  我們駛入山區,在“白雪”和“香檳”之間,駛在一條几乎感覺不出的坡路上,就在這里,我再一次清晰地看見了偵探帕拉莫爾·特拉普。尾隨我們的灰霧濃重了,聚集到一輛“主藍”轎車的小面積里。突然間,仿佛是我駕駛的車附和著我心髒的呼跳,我們開始左右搖動,還有什么東西在我們的座下發出無望的啪啦——啪啦——啪啦聲。
  “你的輪胎放炮了,先生,”快樂的洛說。
  我急停下車——正在一塊懸崖邊緣。她抱著胳膊,腳踏在儀表板上。我下車查看了右后輪。輪胎的底部已軟綿綿的很難看。特拉普距我們約五十碼也停下來。他遠處的臉象一個歡樂的油點。這是我的机會。我邁步朝他走去——有個聰明的想法,找他要個千斤頂,盡管我備有一個。他朝后退了退。我的腳趾戳在一塊石頭上——一种感覺象是許多人在笑。而后一輛巨大的卡車湊巧從特拉普后邊陰森森地出現,擦我身邊呼嘯而過——就在這時,我听見它發出痙攣的喇叭尖叫。我本能地朝后望去——看見我自己的汽車正悄悄移動。我能總辨出洛把著舵的滑稽相,汽車确實在走動——盡管我記得我已經熄了火,只是沒有扳下車閘;我飛步跑至那架哭喪的机器,它終于停了下來。這千鈞一發的一剎那我也終于恍然大悟,在過去的兩年里,小小洛難道沒有充足的時間學習初級駕駛。當我拽開車門,我他媽更加相信,她起動汽車是要阻止我朝特拉普奔去。不過她的把戲沒有用上,因為就在我追她的時候,他已經掉了頭溜之大吉。我歇息片刻。
  洛問我是否應該謝謝她——汽車是自己開始移動的并且,—沒有得到我的反應,她又埋頭鑽研地圖。我再次下車,開始了“眼球的神裁判法”,夏洛特常常這么說。或許,我已經發狂了。
  我們繼續我們古怪的旅行。過了一片孤零零的不毛凹地之后,我們就一直不停地往上開到了一面斜坡上我發現我們跟上了那輛超赶過我們的大卡車。現在它正哼哼唧唧要上一條拱坡,卻過不去。有一小片光滑的長方形銀色紙——是口香糖里層包裝紙——從前邊飛出來,飛進了我們的擋風板。我想到假使我真地發了狂,就可以會以殺人而告終。實際上——傲慢冷酷的亨伯特對神經錯亂的亨伯特說——做些准備可能是聰明的——以便當瘋狂的符咒真正降下時,隨時利用它。
第20節

  答應洛麗塔去學習表演,我,痴情的傻瓜,就是容許她培養她的欺騙術。現在看來。她學習的可不僅僅是對諸如此類問題的答复:《赫達.加布勒》一劇的基本沖突是什么,或、《菩提樹下的愛》一劇哪部分是高潮,或分析《櫻桃園》一劇的主要情緒是什么;真正學習的是如何背叛我;現在,我真是深悔當初常親眼目睹她在比爾茲利我們的客廳里進行那些感覺表演的練習,那時我總是選好最佳戰略角度觀賞她,她就象個被施以催眠的物体或神秘儀式上的巫術師,做出种种假裝的复雜表情,模擬在黑暗中听到一聲呻吟,或与新來的年輕繼母初次見面,品嘗什么她所憎惡的東西如脫脂乳酪,或聞著一片青蔥的果園里的伏草,或用她光滑、纖細、女孩子的小手撫摸幻想的實体。在我的這堆供詞中,還有一張油印紙條,寫著:
  “触覺技巧。設想你撿起并拿住:一個乒乓球,一只苹果,一顆粘棗,一個法蘭絨毛絨絨的新网球,一個熱土豆,一塊方冰,一只小貓,一只小狗、一塊馬蹄鐵,一支羽毛,一把火炬。
  用你的手指捏捏以下假想的東西:一塊面包、彈性橡皮、朋友疼痛的太陽穴,一塊天鵝絨樣品、一片玫瑰花瓣。
  假設你是個盲眼女孩。用手摸摸以下人的臉:一位希腊青年、西拉諾·圣克勞斯、一個嬰儿、一位笑著的農牧神、一位睡著的陌生人、你父親。”
  在編織這些精妙的魔法時,在她心醉神迷并且義不容辭的夢幻般的表演中,她是那么聰穎!在比爾茲利一些危險的夜晚,我也讓她為我跳舞,條件是保證給她款待或禮物;盡管她這些習慣性的大跨跳比起一名巴黎歌劇院舞蹈班年輕學生倦怠又愚笨的動作更象一位足球啦啦隊長的跳躍,但她尚未及笄的四肢還是給了我愉悅。所有這一切都不算什么,比起她的网球在我心頭惹起的根本無法描述的銷魂攝魄的渴望,這一切根本不算什么一一那是一种在恍如隔世的秩序和光芒邊緣蹣跚而行的昏昏然感覺。
  盡管她年齡又長了,她杏黃色的四肢,穿著十三歲女童的网球服,卻比任何時候都更象性感少女!高尚的先生們!
  如果來世不能制造她如在白雪和埃爾芬斯通之間的科羅拉多避暑盛地時那樣,一切都恰到好處,來世也不會合心合意:
  肥大的男孩式白色短褲、纖細的腰肢、杏黃色的小腹、白色的胸衣一一它的帶子從她的脖子上繞過去,在身后打成一個懸擺的結,裸露出她一喘一喘年輕的、迷人的杏黃色肩胛骨、裸露出她處于青春發育期的那些美麗嬌嫩的玉骨;裸露出她線條流暢、越來越細的后背。她的帽子有個白頂。她的球拍可小小地花了我一筆錢。白痴,三倍的白痴!我可以將她拍攝下來!此刻我就可以讓她在我痛苦和絕望的放映室里出現在我的眼前!
  她在發球之前,總要先放松一會儿,并且常常將球拍一兩次,或在地上跺跺腳,神態自如,又從不計較得分,總是那么快活,在家里的黑暗生活中她很少如此。她的网球是我想象中一個年輕的造物將裝假的藝術引至的最高點,盡管我敢說,對于她,网球就是基礎現實的几何學。
  她一舉一動的优美与她的擊球時清脆的響聲融為一体。
  那球一進入她的控制范圍,不知怎么就白了許多,彈性也更大,而她擊球的准确,仿佛是將球吸在了球拍上,又那么從容不迫。她的姿態确實是絕對一流的一一不帶任何功利的目的。有一次我坐在晃悠悠的硬板凳上看多洛雷斯·黑茲和林達.霍爾打著玩(并被打敗了)時,埃杜薩的姐姐,伊萊克特拉.戈爾德,一位出色的年輕教練這么對我說:“多麗的球拍腸線中間象有塊磁鐵,不過真見鬼,她干嘛那么客气?”啊,伊萊克特拉,有此美德,又有何妨!我記得我看第一場比賽時,渾身浸透了一种几乎痛苦的被美同化的騷動。我的洛麗塔在發球開始,總是先抬高她彎曲的左膝,而后背襯陽光,讓兩腳之間,腋窩之間,光滑的手臂和朝后旋開的球拍之間,保持一秒鐘充滿生命力的蹼平衡姿態,她銀牙閃亮,對著拋擲到威嚴而壯麗的高高蒼穹中的小球莞爾一笑,那蒼穹是她一手創造,就為的是讓她的金鞭在落到球上時發出的那聲利索的“叭叭”回響不絕。
  她的發球,美,快,充滿青春朝气,那條弧形典雅而標致,盡管球疾速如飛,返彈卻還容易,在長而优美的飛行途中,沒有扭向,也無跌落。
  我本可以將她所有的姿態,所有的魅力永存于電影膠片上,這遺憾在今天令我灰心失意地呻吟。那是比我燒毀的快照要重要得多!她的凌空截擊和她的發球密切相關,就象一首詩的尾節之于三節壓韻詩;因為她,我的寶貝,她敏捷、靈動、穿著白鞋的雙腳受過訓練真是移動如箭,出神入化。
  在她正手擊和反手擊之間無可選擇优劣,彼此不相上下——我的腰此刻仍隱隱地在為當時擊球的清脆回音和伊萊克特拉的尖叫而激動不已。多麗打球很棒的一手是快速攔戴、是在加利福尼亞由內德·利塔姆教授的。
  表演和游泳相比,她喜歡表演,游泳和网球比,她喜歡游泳;只是我堅持認為如果不是我毀坏了她体內的某個東西——确實不是,我那時已發現!——她就會在鼎盛時期立志獲胜,就會成為真正的女子冠軍。多洛雷斯,臂下夾著兩只球拍,在溫伯頓。多洛雷斯在“單峰駝”背面簽字。多洛雷斯變成職業球手。多洛雷斯在一部電影里演一位女子冠軍。
  多洛雷斯和她陰郁、謙卑、安靜的丈夫——教練,老亨伯特。
  她打球的精神沒有謬誤,沒有欺騙——除了有個人認為她對球賽結果抱有那种誠意的冷漠,不過是性感少女的偽裝。她,在日常生活中是那么殘酷,那么狡猾,卻對名次表現出天真無邪、坦誠真率及和善融融,這決定此技術二流卻意志堅定的球手,不論多么蠢笨、能力多么差,也總能憑捷徑沖向胜利。盡管她身材嬌小,可一旦睬上往來擊球的節奏,并且只要她能導演那個節奏,她就能從容不迫占据著1053平方英尺的半個場地;不過任何突然的進攻,任何來自她對手的戰術突變,都能使她束手無策。在決雌雄的關頭,她二次發球,那球——通常——甚至比她的第一次還要力猛還要嫻熟漂亮(因為她沒有謹小慎微的贏家所有的禁忌),她還會震震有聲地朝球网繃繩猛抽——球倏然飛出場地。她精心磨練的一手扣殺結果被一位仿佛是有四條腿,揮舞的是彎勾槳的對手震服。她戲劇性的抽球以及优美的低弧球竟直直地落在他的腳下。她一次次往网里送軟球——愉快的裝假也露出慌恐,象是演芭蕾,前額的頭發高束起來。她的美德和殺力全都枯竭,她甚至不能戰胜气喘噓噓的我和我的老派高挑球。
  我認為我尤其易為運動的魔力動心,和加斯東下棋時,我看那棋盤就象一池清水,奇罕的貝殼和詭計顯露在平滑的方格底部;不過這些對于我迷糊的對手來說只是沼澤和烏賊。同樣,我最初給予洛麗塔的网球輔導——在她經過加利福尼亞大訓練而卓有成效之前——留在我的心里象抑郁悲苦的記憶——不僅僅因為她對我的每一种建議都表示出那般絕決和惱恨的怨怒一一還因為球場寶貴的對稱并未帶給她內心的諧調,反而被我誤教的這個气哼哼的孩子的笨拙和懶散弄得雜亂無章。現在一切都不同了,就在那一天,在科羅拉多州斗士城純淨的空气里,在通往斗士飯店陡峭的石梯腳下那片极好的場地(那夜我們就宿在飯店),我覺得我應該從隱匿在她天真無邪的外表、她的靈魂、她的美德下的背叛惡夢中解脫出來了。
  她抽球很猛,很平,用她平常總是不費力气的一掠,就送我許多低球——節奏諧調而清楚,几乎將我的腳步動作簡化成一個轉圈不必左右奔跑——打得好的人能懂我的意思。
  我的大力發球是家父所授,他還是向他的老朋友,大冠軍德卡格或博爾曼學的;如果我真想找她的麻煩,這發球就一定能夠她一嗆。可是我為什么要气坏這么個清澄的寶貝呢?我說過她裸露的手臂上有八顆种痘的疤痕嗎?說過我愛她無可救藥嗎?說過她只有十四歲嗎?
  一只好奇的蝴蝶飛過來,降落到我們中間。
  兩個穿网球短褲的人,一個紅頭發的小伙子大概比我小八歲,小腿被太陽晒得粉亮粉亮,另一個怠倦的黑女子,憂郁的嘴角,堅澀的眼睛,比洛約大兩歲,不知是從哪儿鑽了出來。象一般虔誠的新手一樣,他們的球拍包著套,裝在木夾里,他們那樣子仿佛拿著的不是特別膂力自然又舒展的外延,而是鐵錘或大口徑散彈短槍或鐵鑽,或象我自身累累罪孽。他們非常不恭敬地坐在球場邊我放衣服的一條長凳上,繼而開始自由地發表著他們的贊賞,贊賞洛天真地幫我堅持下來的大約五十個來回——直到出現了一次中斷,她气喘不止,正擊的一球跑出了場外,于是,她漸漸化入迷人的歡笑,我金色的寶貝。
  那時我覺得口渴,就朝飲水處走去;一輛“紅頭發”跑過來,一副謙恭樣,請我們打混和雙打。“我是比爾·米德,”他說。“這是費伊·佩奇,女演員。《馬菲在說》——”他加了一句(用他可笑的連套帶夾的球拍指著已經和洛麗塔攀談起來的費伊)。我正要回答說“抱歉,但一一”(因為我討厭讓我的小母駒卷入与生手的較量),忽然一聲特別悅耳的喊叫轉移了我的注意力:一位侍者跑下飯店的台階朝球場而來,一邊還對我做著手勢。對不起,我有個緊急長途——實際上太急了,電話線正等著我。當然。我穿上衣服(內兜里是沉沉的手槍),告訴洛一會儿我就回來。她撿起一個球——以那种歐洲大陸腳式拍球戲的方法,那是我教她的拿手好戲之一——笑了笑——她對我笑了笑!
  跟著那男孩走上飯店,一种可怕的平靜使我的心飄忽不定了。用句美國話說,報應、病苦、死亡、永恒都是以一种令人厭惡的無意義形式出現,此時便正是如此。我把她交給了生手,不過現在已很無所謂。當然,我要斗爭。噢,我要斗爭。最好毀滅一切,不再向她投降。是的,真是個上升。
  到了柜台邊,一位嚴肅正經、長著羅馬鼻的男士遞給我一張紙條。我暗想,他的過去可能是隱晦的,專事獎勵調查研究的。電話還是接斷了。字條上寫著:
  “亨伯特先生。博爾茲利(原文如此!)學校校長打來電話。夏季別墅——博爾茲利2—8282。請馬上回電。万分重要。”
  我走進電話亭,吃了几片藥,和大气中的幽靈差不多斗爭了二十分鐘之后,解決問題的四重唱漸漸清晰可聞了:女高音,比爾茲利沒有這么個號碼;女低音,普拉特小姐正在去英格蘭的路上;男高音,比爾茲利學校沒打過電話來;男低音,他們不可能這么做,因為誰也不知道我那天恰在科羅拉多州斗士城。經我的追逼,那羅馬鼻子只得去查尋是否有長途電話。根本沒有。只能是從本城某個自動號碼盤打來的,偽稱長途電話。我謝過他。他說:好說。我拜訪了麥萊酒男士的居室,又到酒吧喝了杯濃酒,就走上回去的路。剛剛下了第一層樓梯,我便看見,遠遠的底下的网球場看上去就象塊小學生亂涂過的石板,鍍著金輝的洛麗塔正在那儿打雙打。她就象美妙的天使穿梭在三個可怕的笨蛋中間。其中有一人,是她的搭檔,換位時,開玩笑似地用球拍朝她的后邊拍了一下。他的圓腦袋很突出,穿著与上衣极不相稱的褐色褲。突然一瞬間的騷亂——他看見我,扔掉球拍——我的!
  ——快步上了山坡。他搖著手腕和胳膊肘,滑稽地學著早期的飛机模樣,彎著腿朝公路上爬去,他的灰色轎車正在那里恭候。一轉眼他及他的灰色就無影無蹤了。我下來時,剩下的三個人正在收拾,挑撿著球。
  “米德先生,那人是誰?”
  比爾和費伊,兩人看樣子都很茫然,播了搖頭。
  那冒失的入侵者闖進來打雙打了,是不是,多麗?
  多麗。我球拍的把儿還是溫熱的,令人惡心。回飯店之前,我領她進到一條小路,小路被芳香的灌木覆蓋著,鮮花象煙霧一樣,我剛要發泄一場醞釀成熟的大哭,并以最卑屈的態度祈求她澄清一切纏繞我身邊的尷尬事;這時我突然發現我們就在米德二人身后——匹配的人,你知道,在舊式喜劇里總在很抒情的情致中相會。比爾和費伊都笑得有气無力——我們終于成了他們的秘密笑柄。不過确實無關緊要!
  說來好象真地無關緊要,顯然,假定生活就是以它慣例快樂自動旋轉著,洛麗塔說,她想換上一套泳衣,下午余下的時間都要泡在游泳池里。
  多么燦爛的日子。洛麗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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