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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稀奇的怪物


(1793年6月26日-7月5日)

  下一個停靠的地點是浙江省的舟山群島。由于一路順風,6天時間航行了700海里——平均每天航行200公里。船上有本世紀初英國人繪制的航海圖,那時英國人在宁波有一家分行。再往北去,就沒有航海圖作依据了。

  第一次叩頭

  這期間,廣東巡撫郭世勳于6月26日稟奏皇帝:貢船“因風仍由粵省口岸收泊事未可料。臣郭世勳先經飭行澳門同知香山縣并香山協一体查探。如遇該國貢船進口,遵照護送,列營站隊,以示整肅。据香山協副將和澳門總口稅務委員稟報,查該貢船既由澳門外海洋面順帆駕駛,似系經田浙江一帶外洋直達天津。”
  馬戛爾尼順利地駛往舟山群島。一封封急件送往北京。英國蜜蜂已經触及了天朝蜘蛛編織的絲网。
  “獅子”號首先抵達舟山群島的邊緣。它選擇一個地方拋錨,等待其它船只,后者再等3天就可全部赶到。數以千計的小帆船都駛來觀賞這前所未有的壯觀。异國情調是雙向的:“一名中國領航員和他的几名同胞上了船。他們非常好奇地參觀了船上的一切設備。當他們在英使會客室里看見他們的皇帝畫像時立即跪下,十分崇敬地叩了好几個頭。”
  在一張畫像前叩頭!馬戛爾尼見此覺得很有趣,但并未引起警覺。然而,英使見到的第一批中國的中國人的行為已向他表明了英國使團今后必須對付的主要困難。不過,他不愿加以考慮。早在1792年2月,他就曾收到過凱恩卡特使團隨團醫生的一個十分明确的報告:大使將必須行三跪九叩禮,而且還不一定被理解為歸順。勳爵聳聳肩說:“沒有任何新意。”他了解這個問題,但不愿承認。

  “中國威尼斯”

  不論在澳門還是在舟山,英使都把和地方官吏接触的任務交給了他的副手。他本人留在“獅子”號船內,船則停泊在离主島50海里附近的安全處。喬治爵士登上“克拉倫斯”號。這艘雙桅橫帆船在舟山群島行駛,首先停泊于六橫島。這是他們首次和中國陸地的真正接触——他們感覺似乎來到了另一個星球。
  他們停靠在一個低海岸處:“這塊向海岸爭奪過來的用堤壩保護的平原已完全開墾,遍地是水稻和縱橫交叉的溝渠。”斯當東對如此精耕細作十分贊賞,但他馬上發現“人糞熏臭了中國農村”。他指出在這些“令人作嘔的糞便里”,“農民精心地浸泡种子。种子經過播种前的這番處理后容易生成,并能防止害虫”。從接触一開始他們就受到不同作物和不同文化的沖擊。
  一個農民向這些外星人走來。他身著藍布衫,腳穿半長靴,頭戴尖頂草帽,草帽帶系在顎下。這個農民見到他們時先是一楞,然后把他們帶進村子,并領到一農戶家里。這家農戶主人看見這些洋人,惊訝不已。“房子屬木結构。房梁不是方形的,室內沒有天花板,所以屋頂的稻草暴露無遺;地面是夯打結實的泥土地。從房梁上垂下一些草席把屋子分成若干個房間。”直到今天,大多數中國人還是一家人都生活在用草席隔開的一間屋子里。“屋里有二架紡車,但都停著,沒人紡:婦女都已躲起來了”。到現在,有對農村的婦女還像過去那么害羞。
  第二天。雙桅橫帆船終于駛進舟山首府定海錨地:“那里的人早已知道‘克拉倫斯’號要來了,這就是中國的警惕性。一名軍官立即上船進行檢查。”定海總兵的接待還算熱情。檢查歸檢查,態度仍然彬彬有禮:送食品上船,在總兵府設宴招待客人,并有戲劇表演。寬敞的宴會廳四周是紅柱長廊。飾有各色流蘇的挂燈把宴會廳照得通明:有些挂燈是用繡花薄紗做的,有的則是用角質薄片做的,十分透亮以致誤以為是玻璃罩子。斯當東指出:“把羊角放在滾燙的開水里泡軟,然后展平、刮淨、拉長。這种制作方法雖然簡單,但除中國以外,在別國都未曾見過。”這是首次技術交流。定海鎮還派專人請英使上岸,只是當英國人表示要立即謁見皇帝時,節日气氛才告結束。
  由于定海總兵已接到清廷諭旨,所以他向英國人提供領航員,准備沿著中國海岸把他們領到下一個省,然后一省一省地照章辦事,直到天津。但斯當東不愿意沿海岸航行,他告訴總兵他要從公海取捷徑駛抵天津。這名中國官員听了十分震惊。“他從未想過還可以從公海駛抵天津。他要求考慮一下,第二天再給答复。”
  經查閱中國檔案,這名不知所措的中國官員名叫馬瑀。英國人沒有料到他們因此而給馬瑀帶來了災難。這名總兵几天前曾見過一艘英國船,這艘船是由英國東印度公司怕英使船隊有可能不經過澳門而派遣來定海迎接英國特使船隊的。定海總兵對斯當東只字末提此事——對此,清廷是不會指責他的。但是,定海總兵對清廷也隱瞞不報。為此,他以后受到皇帝諭旨的譴責。馬瑀“應嚴處”。可見,受監視的不光是英國人。
  英國人利用停靠的机會游覽市容。城內溝渠縱橫,河上架有一座座弓形小橋。街道都十分狹窄,路面舖的是平板石。定海在英國人的眼里便是“中國威尼斯”。如果您去定海的話,您會發現這個比喻多少有點夸大:比作威尼斯是為了頌揚這次來訪——以及來訪者。

  忙忙碌碌的螞蟻群

  在歐洲人眼里,一切都是令人惊异的。這里新奇的東西目不暇接,英國人真不知道先看什么好。“這里的房子都只有二層。曲線优美的屋頂上,彩瓦猶似獸皮。屋脊頂端上有一些怪獸塑像”。這些理性主義者能想象得到屋脊上的怪獸是用來驅赶邪魔的嗎?
  商店里擺滿了衣服、食品、器皿,甚至油漆得很漂亮的棺材。攤位上擺著活的家禽,水缸里放著各种魚和鱔魚,市場上還可買到供食用的狗。供寺廟里焚燒用的香則到處可見。這是中國集市上常見的景象。
  “男人和女人的衣著沒有區別,一律都是藍布衫,寬袍長褲。男人只留一綹長發辮外前額都剃光頭。”17世紀,征服中國的滿族人強迫所有中國男人都必須留這根標志效忠的“豬尾巴”,違者往往處以极刑——這种懲罰一直執行到1720年。到了18世紀末,已經沒有人會想違抗這种侮辱性的規定了。
  “那里天气熾熱,處處都是令人吃惊的忙碌景象。每個人都似乎必須努力工作,大家都像是忙得不可開交”。于是便有這么一种說法:“中國無閒人。街上也看不見有閒逛的人,因為人們沒有時間閒逛。”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這种螞蟻般的忙碌景象使外來游客惊歎不已。
  “街上沒有一個乞丐。”法國目擊者則說得不那么絕對:“乞丐是有的,特別是麻風病人。”拉彌額特神父指出:“英國人之所以沒有看見乞丐.是因為藝丐都被藏起來了。”而赫特南的看法至今仍然是正确的。他說:“數以千計的窮人愿意用肩膀扛運車子所無法裝載的東西。”任何一個中國人都隨時愿意為掙到一枚銅錢或一團米飯而賣力气。此外,中國家庭有互助精神,同甘共苦是一种習俗。叔叔會對侄子這么說:“親人之間,不必客气。”
  經濟繁榮,乞丐很少:18世紀的中國是繁榮的,但后來由于人口膨脹而衰敗。

  小腳与盆景

  遠遠見到的中國女子的雙腳都是殘廢的。“她們的腳趾好像都因傷而被切除。從小時候起她們的腳就被裹住,不讓其長大。大拇腳趾保持正常位置,其它腳趾則被壓緊,和腳掌形成一体”。做母親的應該監視她們的女儿,“防止她們去掉令人痛苦的裹腳布。這些女孩子后來沒有人攙扶就走不了路,她們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的。”
  習慣看法是不能改變的。“平民女子和農家婦女不裹腳,但別的女子非常看不起她們,認為她們只能干些最卑賤的活。”
  中國女子要承受這种痛苦,這使斯當東產生一种想法:“像這樣一种習俗并不能用暴力來讓人接受。如果男人只是想把他們的妻子關在家里,那么他們完全可以用別的辦法做到這一點。印度的婦女比中國婦女更不自由,但她們的腳并沒有搞殘。如此荒謬的習俗只有婦女自己也愿意才能得以普及和延續。男人鼓勵她們這么做。就像在印度,男人鼓勵一种更加野蠻的習俗,即婦女在丈夫去世后由于害怕公眾的蔑視而不得不自焚。像這种觀念必須經過許多世紀后才會被人們接受下來。”如果孟德斯鳩還活著的話,他也許會同意斯當東的這种比較社會學的觀點。
  馬戛爾尼的看法則不那么絕對:“也許我們的習俗沒有弄到中國人那种程度。可是就只拿鞋子來說吧,我們不也是欣賞高跟鞋嗎?”他揭開了紗幔的一角。一名傳教士帶著一絲寬容的微笑悄悄對他說:“從愛情角度講,一只嬌美的小腳是非常撩撥人的。”今天我們知道,這种小腳性感很強。在吃了許多苦以后,小腳變成了使人意蕩魂銷的玩物。男人在作愛前必須首先撫摸女人的小腳。一個女子想要吸引男子的注意,往往會把穿著絲繡鞋的小腳——“金蓮”——露出裙邊。媒人會對風流男子說:“您大膽地摸她的腳。如果她讓您摸,這事就成了。”在中國的色情畫里就有全裸女子只穿一雙藏著受人崇拜的小腳的繡花軟鞋的場面。
  在定海總兵府里,斯當東發現另外一件怪事。“許多桌子上擺著矮樹盆。有松樹、橡樹、結滿果實的橘子樹。所有這些灌木都不超過二尺高,然而看上去都顯得非常蒼老。盆里的土上點綴了几准小石頭,同這些矮樹相比,可以稱為岩石了。”
  “盆景”的歷史可追溯到公元4世紀。一千年后被日本人摹仿,稱之為Bonsai(盆栽)。盆景和小腳的區別只是前者屬植物,而后者屬人類。中國人精心制作盆景和小腳,其方法是相同的:用結扎捆綁的辦法進行壓迫,抑制生長。兩者都由于嬌小精致而出奇地引人注目。
  反之,“黑發人”發現了“紅毛人”。雙方都為之惊异:“他們蜂擁而至,把我們團團圍住。人們走近我們時親切但又不喧嘩。”“他們看見我們涂有發蜡、撒有香粉的頭發不禁哈哈大笑。”英國人身穿窄得包身的歐洲服裝,根本不适合亞熱帶的炎熱天气;而他們周圍眾多的中國人則穿很薄的衣服。
  一個人的初次印象是很起作用的。這些英國人敘述的見聞充滿著熱情的新鮮感。對他們來說,即使定海這么一個普通的港口也具有新事物的無与倫比的魅力。他們是在定海首次听到人們的哄笑聲,他們后來在中國走到哪里都引起這种哄笑。他們以為自己是作為世界的主人來中國的,也正是在中國他們發現自己成了嘲笑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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