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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天气轉陰


(1793年9月19日-25日)

  慶祝活動結束,9月18日,王大人建議勳爵21日動身返回北京,以便赶在皇帝之前到達。
  馬戛爾尼還想給和珅送一份照會,提出种种要求:讓馬金托什艦長重返停在舟山的“印度斯坦號”;允許此船運載茶葉或其它貨物;允許軍官從事個人經商活動;希望安納和拉彌爾特神父得到較好的安排。他本人則希望能自由地与廣州聯系。斯當東訴苦說:“使團無法与外界作最必要的聯系。”對十八世紀的歐洲人來說,外交官的首要特權就是通信自由不可侵犯,中國人對這點毫不在意。誰也不愿抄這份照會,只好讓托馬斯來寫。
  這封信怎么送走呢?馬戛爾尼不能把這一使命托付給徵瑞。王和喬拒絕插手屬于韃靼人的事務。馬戛爾尼在日記中用法文寫道:“應該考慮這個問題。”
  最后他把任務交給了李神父。托馬斯是這樣記載的:20日,星期四,李先生帶著由我用中文抄寫的照會去閣老家。這位使者躲過了警衛的監視,試圖進入和珅府內。因為他穿著歐洲人的服裝,結果被一群人截住,受到了責罵,他掙扎著闖出了一條路,受到和珅的一名秘書接見,后者答應把信件轉上去。
  晚上,徵瑞、王和喬大人帶來了和珅的回信。他接受馬戛爾尼的要求,但有一個問題除外。馬金托什是隨使團一起來的,應該与使團呆在一起。這也就是他寸步未讓;經商的許可几個月前就下達了,只是英國人不知道而已。
  東印度公司最好的船只“印度斯坦號”的船氏馬金托付除了是一位遠洋艦長外,還是一位對英國擴張作出有力貢獻的商業冒險家。他個人參与印度貿易。他堅持要去北京是希望獲得一些价值連城的信息。至少,他要去舟山,試圖在那里做買賣,免得白來一趟中國。中國人的看法則不同。首先,馬金托什只是個“可鄙的商人”。再說他是隨團來的,所以不應同使團分開行動。此外,不應該由于他的旅行而貽誤船只起程。最后應避免他隨身攜帶任何信件。四條理由中最后一條就足以不讓他走了。奇怪的是徵瑞大聲念完了和珅的答复后,不高興地拒絕留下抄件。
  馬戛爾尼想道:“我提的這些要求過分了嗎?”和珅召見了所有的負責接待使團的官員;原兩廣總督福康安將軍,甚至還專門從監獄里提出了原廣州海關監督。一點風聲都沒有走漏;馬戛爾尼不得不“預測最坏的情況了”。

  白人的抽泣

  9月19日,一名叫詹姆士·科蒂的英國士兵違紀事件發現后,气氛變得更為憂郁。他從一名中國士兵那里搞到了一點他已喝上了癖的燒酒。他無視馬戛爾尼的誠令,就要嚴格地執行紀律。對這名士兵的懲罰會讓黑頭發人高度評价英國人的紀律嚴明。
  詹姆士立即交軍事法庭審判,被判挨棍打。隊伍集合在住宅外院,受刑人被綁在一根門柱上,當著眾多的中國人,重重地挨了60棍。
  据安德遜記述,這個場面讓中國人大為震惊。他們不明白為什么這個以講正義、仁慈而顯得高人一等的信基督教的民族會有這种作法,這与他的宗教信仰能聯系在一起嗎?一位中國官員這樣說:“英國人太殘酷,太坏了!”
  我很怀疑安德遜是借中國人之口表達他對体罰的不滿,至少是他的出版商孔博的不滿——后者是一位具有進步思想的政論作者,他利用一切机會在安德遜的書里塞進自己的思想。鞭打真的令中國人感到厭惡嗎?并非如此!巴羅在同一時刻證實“所有中國人從苦力到首相都可能挨竹板打”。
  巴羅的說法同安德遜的矛盾嗎?不。當時的种种說法基本一致。孟德斯鳩在說中國“靠棍棒統治”時,并沒有什么不對。中國文學里不乏這類文章。“統制不問長短,喝令軍牢5棍一換,打100棍,登時打死。”從元朝到明清,人并沒有變得更有同情心。
  安德遜認為,棍打有對有錯。當一位中國官員命令對兩位中國仆人行笞刑時,他對此一點也不憤慨:“他們趴在地上,由兩名士兵按住,板子重重地落在他們的腰部。”沒有落淚,也無評論。安德遜,或者孔博是這樣一种人:對當地人的做法顯得麻木不仁,寬宏大量,卻為自己同胞的行為震惊自責,這是白种人的抽泣。
  9月20日,啟程的前夕,大使清點了皇帝送給國王的禮品:宮燈、絲綢、瓷器、景泰藍全都裝人帶有“R”標記的箱內。裝箱時,中國官員不時下跪。他們對禮品表現出無限崇敬,并非因為這些禮品是送給國王的,而因為這些都是皇帝的贈品。在中國,是送禮人的地位,而不是禮物本身的商品价值決定禮品的价值。在英國人眼里,這些禮物的商品价值几近于零。
  王、喬兩位大人告訴馬戛爾尼返程不必走7天,只需6天就夠了,因為他們帶的東西要比來時少。馬戛爾尼忍著沒說皇帝的贈品的确不會造成行動不便。听說徵瑞要護送他回北京,而且每站都要拜會他,對此他并不高興。
  1793年9月21日,特使登上停靠在朴次茅斯的“獅子”號船上的周年,隊伍出發了。馬戛爾尼背對熱河,他留下了落空的希望及另一位成員:王家炮兵部隊的杰里米·里德。他“貪吃了40個苹果”而死亡。雖然英國人在中國并不順利,赫脫南認為這位炮手不是死于愚蠢的打賭,而是死于可怕的痢疾。“我們的兩位護送官一想到這死亡消息傳播出去會使他們失寵,就感到害怕。”因為任何人不准“死在皇宮內,為的是不讓皇帝聯想到自己也是會死的”。在傳統的社會里,這是一個常見的主題:有權就永生,他同死亡并無緣。同樣,在凡爾賽宮內也不能死人。必須“裝作死人還活著”,然后把他葬在遠處的路邊。托馬斯證實道:“今天早上,當我們停下吃早飯時,傳出士兵里德死亡的消息。我們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
  山下,一條河里有許多鱒魚。馬戛爾尼望著笨手策腳地摸魚的伙伴在沉思:這些魚就像中國人那樣從手指縫里滑脫了。

  不合适的要求

  他們滑脫了,比他想象中還要滑。
  9月21日,皇帝從熱河發出一道命令,接旨人是浙江巡撫長麟--舟山位于該省。他被提升為兩廣總督。御旨令他盡快讓英國船只啟程,并提出了兩种設想:如果馬戛爾尼在前几天給伊拉斯馬斯·高厄爵士的信中沒有提起馬金托什,那就下達啟程命令。如果信中要求等馬金托什,長麟應告訴船上軍官這決不可能,船只不能總在舟山停著。“若該夷官等……必欲等候嗎庚哆嘶(即馬金托什)到船方可開行,……當飭令該貢使等即由京前往斯省,回原船与該夷官等一同回國,無須繞道廣東。”
  這就是朝廷的難處。它無法強迫船只啟程。高厄若愿意繼續留著,他就可以繼續留著——那就改變使團返程的路線。不是馬金托什一人,而是全体人員部返回船隊。
  正當使團緩步憂傷地离開熱河時,驛站的駿馬卻以600里的速度向長麟,向山東巡撫吉慶,向廣東巡撫兼代兩廣總督郭世勳飛馳而去。又是一道新詔書。皇帝及和珅終于悟出了使團的真正目的,尤其它的主要目的:建立一個常設外交机构。他們是反复讀了英王的來信才發現這點的。他們在平淡無奇的贊揚之詞外,惊訝地發現了這難以相信的要求。在這以前,除了叩頭事件外,使團沒有再讓他們為難過。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他們不加宣揚地走出了困境。大使沒有發怒,即使在他經受從未想到過的精心設計的報复之后也如此。現在突然冒出一個常設机构問題,對此沒有任何妥協余地。
  已做了一切來推遲拒絕,但這一時刻遲早是會到來的。中國的兩名主宰擔心著英國方面的反應。要同馬戛爾尼爭取時間,要求与夷人打交道的各地督撫謹慎行事。這就是9月21日上諭的主要內容。“英咭利國表文懇請派人留京居住,其事斷不可行。此次該國航海遠來,是以請加体恤。今該貢使到后,多有陳乞,屢為煩瀆。看來此等外夷究屬無知。該國王奉到敕諭后,或因不造所欲,借詞生事,也未可定。雖該國斷不敢妄生釁隙,但或于澳門地方串通勾結,欲滋事端。長麟到廣東后,務直隨時留心,臨時當先安頓西洋別國人等,使其不致為所勾結,則英咭利即有詭謀,亦斷不能施其伎倆。不可略有宣露,稍涉張望,轉致夷人疑慮。”
  皇帝責怪他的大臣不會對待洋人:“或因朕令稍加恩視,即踵事增華,過于优厚,以致長其驕恣;或令稍加裁抑,即過于減損,又失怀柔之道……總當酌量事体輕重,照料得直,方為妥善。”官僚体制無法解決的問題,層層加碼。
  9月22日,長麟寄了一份報告給在熱河的皇帝:“臣因在海塘防險,當即專差鹽運使阿林保今夷船無行回國。据阿林保稟稱,初八日隨同鎮臣馬瑀親赴定海,适值夷官患虐甚劇。遲至十一日夷官病勢稍平,當將奉到諭旨令通事明白宣諭,并將夷書給与閱看。据稱蒙大皇帝准令先行回國,夷人實在感激。”“因房間寬敞,醫藥周備”,他們都已得到恢复。再寬停數日,則病人“俱可就痊,那時即便開行回國”。

  信件的傳送

  官方文書按一成不變的程式通過皇家驛站頻繁傳送。天子下旨給地方高級官員。驛站以每天300公里的速度經過几天奔波之后把圣旨送到官員——通常是督撫——手里;他們都得先下跪,然后才能閱讀,最后再讓人抄錄一份留下。接旨人要寫出報告,与圣旨一并通過驛站,以每天600里的速度送回去。當這份附有報告的圣旨送回宮內,皇帝用朱筆加批,成為朱批上諭。抄錄后,驛夫仍以600里的速度送回省內。接旨人下跪、閱讀,令人抄錄后留在省里。這种三合一文件:圣旨——報告——朱批由驛夫每天二、三百里的正常速度送回北京,隆重地存檔。皇帝親筆寫的字使這份文件成為神圣之物。帶有朱批的上諭只能入紫禁城皇家檔案館保存起來。我們在那里見到它時仍完整無缺。
  經常皇帝給所有督撫下達同一諭旨。可以想象這些騎士向四面八方疾馳,然后帶著地方官的報告返回朝廷,等候朱批,不管白天黑夜,也不管什么樣的天气,他們必須上路,奔往全國各神經中樞,送去皇帝陛下的旨意,這是一番什么樣的情景呀!
  這部不尋常的机器是怎樣使用的呢?為使“奴才們”的意見与皇帝的旨意絕對一致,官吏們情愿講他們不知道的事,對他們已發現的危險閉口不談,竭力讓人相信夷人恭敬備至,因為阿諛奉承易表現出人格的兩重性。
  皇帝下旨、訓斥、說教。他不是向臣下,而是向在各省的30來名耳目下旨。他猶如在對自己說話,勉勵自己,教訓自己。每個人都努力為天命唱贊歌,不使其變調——至少在他們交談的信中是如此。

  充滿敵意的欽差

  熱河到北京是北京到熱河的逆向行程。新鮮感已經消失。我們的旅行者的文章里只寫了淡淡的几筆。隊伍來到長城腳下時,一些人再次上去參觀。他們發現那個缺口——上次就是從這里向上攀登的——已經修复:長城又使外人不得進入。當然他們是想告訴夷人:中國人不光靠長城保護自己,一旦它們被損坏,就會馬上得到修复。
  修复缺口的工程并未阻止向上攀登。托馬斯在9月23日記著:“我和吉蘭大夫在長城的一段上散步,一直到了一座高山的山頂。從那里眺望風光旖旎,能看到長城以及二、三個村庄。我們撿回几塊長城的磚和一些似乎是從磚及水泥漿中掉下來的小貝殼。我們看到了長城。它蜿蜒穿越最高的山峰,又在山的兩側盤旋而過。我們回到旅館時已疲勞不堪,住的條件十分一般。”
  6天的旅程平安無事。在皇帝行宮的附屬建筑里的逗留根据成年人的記述是無可挑剔。但小孩子又一次泄露天机:中等旅館。王、喬兩位与過去一樣友好,而欽差仍怀有“同樣的敵意”。
  馬戛爾尼在离開北京几乎一月之后于9月26日回到首都。沒有任何進展。他甚至在想熱河之行是否是一次失敗的會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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