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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貢布雷,從十里開外遠遠望去(當我們在复活節前的最后一個星期乘火車來到這里,從鐵路那頭望去),所見只有教堂一座。這教堂概括了市鎮的風貌,代表了市鎮,并向遠方的人們宣告,這里有座市鎮,它在為市鎮說話。然而,當你走近貢布雷,市鎮看上去就象一位身披深色大氅的牧羊女迎風站立在田野中間,市鎮上鱗次櫛比的房屋,等于是擠擠攘攘貼在牧羊女大氅周圍、拱起灰溜溜背脊的羊群。中世紀遺留下來的城牆,有些地方已經傾圯,但當年完美的弧形殘跡猶存,一截截圍住了城區的房舍,同古畫中的城池一樣。就居家而論,貢布雷不免有些凄涼,街面上的房屋都取材于當地出產的青石,門前有台階,房上是尖尖的山牆,給門前投下一片陰影,弄得街上相當昏暗,以至太陽剛下山,家家戶戶的“大廳”就得拉帘掌燈。好些街道是以圣人的姓氏命名的(其中不少同貢布雷早年的几位領主的歷史有關):圣伊萊爾街,圣雅克街——我姨媽的房子就在那條街上,鐵柵外是圣伊爾德迦爾特街,花園的旁門開出去是圣靈街;貢布雷的這些街道在我的記憶的角落里依然存在,而且蒙上了五光十色,同我今天心目中的人間的色調大不相同,所以我實際上覺得它們色色俱全,還有那座高踞于市鎮中心廣場的教堂,我覺得比幻燈机的投影更虛幻,有時候我甚至認為,倘若有幸能再穿過圣伊萊爾街,到鳥儿街古風盎然的“鳥儿客棧”去租間客房,那簡直比同戈洛結識、同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交談更神妙虛幻,象是同隔世的天外來往一樣。從“鳥儿客棧”的地下室的气窗里飄散出來的廚房的气味,至今我還時有所聞,依然是那樣熱乎乎的,一陣一陣地飄到我的鼻前。
  那時我們住在我外祖父的表妹——我的姨祖母——的家里,她是萊奧妮姨媽的母親。自從奧克達夫姨夫去世之后,萊奧妮姨媽從此不肯离開貢布雷,不肯离開貢布雷的那幢房屋,不肯离開她的房間,她的床。她不肯“下來”了,總那么躺著,那么凄凄切切,有气無力,病病懨懨,老想不開。她那個套間的窗外是圣雅克街,這條街到頭是“大草坪”(同市中心三條街交叉的街心綠化地帶“小草坪”遙遙相對)。街面灰溜溜的,單調划一,几乎家家門口都有砂岩砌成的三級高台階,整條街象是由哥特石刻匠人在原塊石頭上鑿出來的一道深溝,本來打算在上面刻耶穌降生的馬槽或者耶穌受難的墳場的,我的姨媽實際上只占用兩間相通的房間,她每天下午呆在其中的一間,好讓佣人給另一間通風。那是鄉紳家常見的那种房間。世界上有些地方,大气中或海面上游動著億万种肉眼看不到的原生動物,它們在閃光、在散發出芳香。那兩間房內也一樣,也有千百种气味令人心醉,那是從品德、智慧和習慣中散發出來的芳香,氤氳中懸凝著一個人內心深處隱而不露、丰富至极的全部精神生活;當然,也還有例如從附近田野里傳來的那些自然气息和時令色彩,但是它們一到這里便失去了野趣,變得人情味十足,而且凝滯閉塞,跟用當年從果園里摘下之后便藏進柜子的水果制成的果汁凍那樣香甜而透明;它們固然也隨季節的更迭而變換,畢竟具有了柜藏的風味和家用的格局,新鮮面包的溫馨消融了白色冰霜的凜洌,就象村里報時的大鐘,悠閒而准時,散淡而有序,既漫不經心又高瞻遠矚。洁淨的床單,清新的晨意,虔誠的气氛,和諧地融合在一片宁靜之中,不過這种宁靜,只給人增添愁緒罷了,倒為并非身臨其境、僅是匆匆過客的人提供了汲取無盡詩意的寶庫。這里的空气如此幽閉,好似一朵纖細嬌美的花,沉寂中飽含營養,而且香甜誘人,使我一踏進門檻便油然而起饞涎欲滴的感覺,尤其是在复活節那個星期的開頭几天,那時早晨還寒意料峭,當時我剛來貢布雷不久。我去姨媽那邊請安,她們先讓我在外間稍候。乍暖還寒時節的陽光,扑到爐火前來取暖,兩磚之間的柴禾已經躥起耀眼的火苗,給整間屋子抹上一股油煙的气味,弄得象農舍大火爐前的一面火牆,又象宮堡華屋的壁爐上的大爐罩。呆在那樣暖和的地方,但愿外面雨雪交加、洪水橫溢才好,這樣也可給深居的舒适更增添冬蟄的詩情。我在供桌和交椅之間走動著。那些交椅蒙著氈絨面子,靠背上方總安著方括弧形的頭靠,熊熊的爐火,象發酵的面團,散發出令人垂涎的芳香,空气也隨之布滿气泡;清晨濕潤而明媚的朝气早已催發出這一層層的芳香,而且把它們一片片翻動,把它們烤黃,給它們打上縐褶,使它們松軟膨脹,從而做成一大塊雖無形跡卻香甜可感的鄉村糕點,簡直象一大張“脆皮夾心餅”。這里的壁櫥、柜子,還有畫著枝葉圖案的壁紙,發出比點心更香脆、更細膩、更有名、更干燥的异香,我回到房里,總不免怀著難以啟齒的艷羡,沉溺在花布床罩中間那股甜膩膩的、乏味的、難以消受的、爛水果一般的气味之中。
  我听到姨媽在里面房內低聲地自言自語。她說起話來總是輕聲細語,因為她認為自己頭腦里有什么東西已經破碎,在里面飄浮著,她若大聲說話,那東西就會移動,但是她又忍不住長久的沉默,即使身邊沒有人在場她也得自言自語,因為她相信這對肺部有益,能防止血液停滯,對于她常犯的胸悶气憋也有緩解的功效。她整天有气無力地苟延殘喘,每一點小小的感覺都看得非同小可,她使這些感覺具有活動不定的机能,所以更難以憋在心里。由于沒有知己可以對之傾訴,她只好自言自語,于是滔滔不絕的獨白成為她唯一的活動方式。不幸,想什么就說什么的習慣一旦形成,她也就顧不得隔牆有耳了,所以我常听她自言自語說:“我准是沒有記錯,又是一夜沒睡。”(因為她的大言不慚莫過于自稱日夜不睡,我們全家上下言談中也都始終尊重她的這种說法,不露半點馬腳。例如,早晨弗朗索瓦絲不是去“叫醒她”,而是到她的“屋里去”;當我的姨媽想在白天打個瞌睡,我們就說她要“思考思考”,或者說她想“閉目養神”;她一旦自己說漏嘴,忘乎所以地說“什么什么把我惊醒了”或者“我夢見什么什么”之類,話一出口她自己先就羞紅了臉,接著便很快恢复常態。)
  我在外間稍候片刻之后,進去向她請安;弗朗索瓦絲正給她沏茶。倘若我的姨媽那時感到心緒不宁,她就吩咐以藥代茶。遇到這种情況,總由我負責從藥袋里把一定量的椴花茶倒進一只小碟,然后傾入開水。干燥的花梗變得彎彎曲曲,梗梗相勾地組成荒誕不經的圖案,其中綻出一朵朵蒼白的小花,象是由哪位畫家按照最完美的裝飾意圖有心點綴上去的。失去了本色或者改變了原貌的葉片變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碎片,有的象飛虫透明的翅翼,有的象一枚標簽的白色的反面,有的象一瓣玫瑰,跟鳥儿叼來筑巢的材料一樣,聚集到一起,編織成片。無數瑣碎的細枝末節,倘若馬虎應付,本來都可能忽略掉的,只是藥劑師不憚麻煩才作了這樣精細的炮制,但這些細枝末節卻給我喜出望外的愉快,等于在一本書中惊喜地發現某位熟人的大名,我從這些細枝末節中認出它們原本是地地道道的椴花葉梗,与我在車站大街的椴樹枝上所見略同;外表有所不同,恰恰是因為它們不是贗品,而是地道的真貨,只是它們已經老化。每一种新的品格都只是老品格的變態,所以我在一團團小小的灰色泡沫中辨認出枝頭初綻的綠芽;尤其是那片圓月形的嫣紅宜人的反光,把細梗叢中的小花一朵朵襯托得好似挂在枝頭的金色的玫瑰,等于投射在牆面上的一絲微光,讓人約摸看出哪個部位曾經有過一幅壁畫;這反光也成為一种標記,標明椴樹上哪個部位曾經“彩色斑斕”,哪個部位本來就沒有色澤,同時它還向我證明,這些花瓣在點綴藥袋以前曾經為春日的黃昏散布過醉人的芳香。這嫣紅的燭光仍留有它們昔日的顏色,只是已經半明半滅,在殘燭上昏昏搖曳,好比花儿欲謝,時近黃昏。片刻之后,姨媽可以在她品嘗殘花枯葉香味的那杯熱茶中,泡一塊“小瑪德萊娜”,待點心泡軟以后,就送我嘗一口。
  她的床這一面有一個檸檬木的黃色立柜和一張既當藥案又當供桌的桌子,上面是一尊圣母像和一瓶維希圣泉水,下面放了几本禱文和一些藥方,祈禱和服藥所需的一切都齊全了,不至于耽誤早上服藥和黃昏祈禱。床的那一面貼近窗戶,街景盡收眼底。她從早到晚就象波斯王公披閱史冊那樣地研讀貢布雷街頭的日常要事,說它日常,其實風味之古老胜似遠古史冊;爾后,她同弗朗索瓦絲一起對見聞進行評述。
  我到姨媽那里不出五分鐘就被她打發走了,她怕我太耗費她的精神。她把蒼白淡漠的前額湊到我的唇邊。在早晨那個時候,她額前的假發還沒有梳理,脊骨象荊冠上的芒刺鼓出睡衣,又象一串誦經用的念珠。她對我說:“可怜的孩子,你走吧,快去准備做彌撒;你要是在樓下遇到弗朗索瓦絲,就叫她別在下面光貪玩,早點上樓來看看我有什么需要她照料的。”
  照料她多年的弗朗索瓦絲那時已經想到自己早晚有一天要專門侍候我們,所以我們住在那里的几個月當中,她确實對我姨媽不甚盡心。我小時候在來到貢布雷前,萊奧妮姨媽還年年到巴黎她母親家過冬,那時我跟弗朗索瓦絲很生疏;有一年正月初一,母親領我去姨祖母家拜年,進門前媽媽給我一張五法郎的鈔票,囑咐說:“千万別給錯了,你听我說過‘你好,弗朗索瓦絲’之后,再把錢給她;到時候我會輕輕捅你一下胳膊的。”我們一走進姨媽家的過廳,便影影綽綽瞅見一頂白得耀眼、挺括纖薄得象糖絲織成的便帽下面堆著一副預表感激的笑容。那就是弗朗索瓦絲;只見她象神龕里的圣徒塑像似的,一動不動地站在門框里。待我們适應了門廳的幽暗之后,才分辨出她的表情中含有与人為善的無私的愛,以及發自肺腑的對上等人的尊敬,而能得到新年禮物的希望更在她內心最美好的部位激發出這樣的敬愛之情。媽媽使勁地擰了一下我的手臂,大聲說道:“你好,弗朗索瓦絲。”听到這一信號,我赶緊松開手指,讓鈔票落到雖說半推半就卻已經伸了過來的那只手的掌心。但是,自從我們住到貢布雷之后,弗朗索瓦絲成了我最熟悉的人。她最樂于侍候我們,至少在開頭那几年,她侍候我們象侍候我姨媽那樣地盡心盡力,實際上她對我們更加巴結,因為我們除了同她的主人是一家人之外,還具備另一种魅力:她尊重無形中連結家庭成員的血緣關系,尊重的程度不亞于古希腊的悲劇詩人,況且我們不是她慣常侍候的主人。我們到達貢布雷的那天,她迎接我們時有多高興!我們是复活節之前到達的。她埋怨天气還不轉暖,害得我們一路挨凍;那時節倒确實寒風砭骨。我的媽媽問她的女儿可好?侄儿外甥們是否安康?還問到她的外孫乖不乖?她打算把他培養成什么人?小外孫長得象不象外祖母?
  等大伙儿走開之后,媽媽還同她談起她的父母,打听他們在世時的生活細節,因為媽媽知道弗朗索瓦絲在父母去世之后,好多年中都還傷心落淚。
  媽媽早就看出來了:弗朗索瓦絲不喜歡女婿,因為他破坏了她同女儿相依為命的樂趣,只要女婿在場,她就無法同女儿暢敘家常。所以,每當弗朗索瓦絲到距离貢布雷几里以外的地方去看望女儿,媽媽總要笑呵呵地對她說:“弗朗索瓦絲,今天倘若赶上朱利安有事出門,你就只好同瑪格麗特單獨過這一整天了,不用說你會感到遺憾的,不過你總能將就,是不是?”听到這話,弗朗索瓦絲就哈哈笑道:“夫人,您什么事都看得一清二楚;您的眼光比給奧克達夫夫人查病的愛克斯光還要厲害(愛克斯光這几個字,她故意說得佶屈聱牙,而且莞爾一笑,象是自我解嘲,笑自己無知至此,居然也搬弄科學名詞儿),人家肚皮里有什么東西,您一看就透。”說罷,她就躲開了,仿佛對人家的關心感到過意不去,也可能是為了躲到一邊去免得人家看到她抹眼淚。在媽媽之前,還從沒有人使她產生過這樣暖人心怀的激動,她頭一回感到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痛苦,除她自己這樣一個苦老太婆之外,還能有別人關心,還能成為另一位婦女悲喜的緣由。
  我們住在貢布雷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姨媽也只好犧牲掉一些同弗朗索瓦絲作伴的時間,因為她知道我的母親對這位聰明勤快的女佣人有多器重。打從清早五點起,弗朗索瓦絲就拾掇得干淨利索地下廚干活了,她那頂軟帽上的褶襉,一條條挺括漂亮,象剛出爐的瓷胎;她打扮得跟去教堂做大彌撒似的。她干什么都在行,象馬一樣吃苦耐勞,無論身体好坏,總是悶頭干活,而且輕手輕腳,跟沒有干活一樣。倘若媽媽要杯熱水或者要點咖啡,在姨媽的女佣人當中只有她才會端來滾燙的開水或者熱咖啡。她是那樣一類的佣人,既讓生客一見就討厭(也許因為他們心中有數,知道他們對眼前的客人一無所求,主人宁可客人不上門也不會把他們辭退,所以他們犯不著巴結客人,對客人不免怠慢),又得到主人分外的寵信,因為主人考驗過他們的實際能力,表面的討好和低眉須眼的絮叨固然能給客人留下良好的印象,卻往往掩蓋無法調教的低能,故而主人反倒并不在乎。
  弗朗索瓦絲先把我的外祖父母和父母侍候安頓好,然后才上樓侍候我的姨媽服用蛋白□,同時問她午飯要吃什么。她一到樓上,就不易避開某些問題,得發表見解或作出解釋了。
  “弗朗索瓦絲,你倒想想看,古比爾夫人居然比平時晚了一刻鐘來找她的姐姐;她要是在路上再多磨蹭一會儿,恐怕要在彌撒開始之后才能赶到教堂了。”
  “咳,敢情!”弗朗索瓦絲答道。
  “弗朗索瓦絲,你要是早來五分鐘,你就能看到安貝夫人了,她手里的那捆蘆筍比加洛大娘菜攤上的要粗上兩倍。你想法子向她的女佣人打听打听,她是從哪儿弄來的?今年你做什么配菜都少不了放蘆筍,你很可以為咱們家的那几位旅行家也弄點這么粗的蘆筍來嘛。”
  “沒有什么奇怪的,那是從神甫先生的園子里弄來的,”弗朗索瓦絲說。
  “哈!你真能哄人,可怜的弗朗索瓦絲,”我的姨媽聳聳肩膀接口道,“從神甫先生的園子里弄來的!你明明知道他那儿的蘆筍長得又小又賴。告訴你吧,她手里的蘆筍,足足有胳膊那么粗呢。當然,不是你的胳膊,而是象我的這條今年又瘦了許多的胳膊。弗朗索瓦絲,你沒有听到這嗡嗡的鐘聲嗎?鬧得我腦袋都要炸了!”
  “沒有,奧克達夫夫人。”
  “啊!可怜的孩子,足見你的腦袋真結實,這是托上帝的福。剛才拉馬格洛娜找比普羅大夫來了。大夫緊跟著就同她一起走了,他們是在鳥儿街那邊拐彎的,准是哪家孩子病了。”
  “哎喲!我的上帝,”弗朗索瓦絲歎息道。她听不得有誰遭難,即使在天涯海角有一位她壓根儿不認識的人遇到不幸的消息傳到她的耳里,她也總要連連歎息。
  “弗朗索瓦絲,這喪鐘究竟是為誰在敲呀?啊,我的上帝,該是為盧梭夫人敲喪鐘了。瞧我,怎么居然忘了:她在那天夜里就過世了。啊!我也快了,善良的上帝該把我召回去了,自從我可怜的奧克達夫歸天之后,我這腦袋就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害得你白白為我耗費許多光陰,我的孩子!”
  “不,奧克達夫夫人,我的光陰沒有那么精貴。時間本是上帝白給的,又沒有要咱們破費。我現在得去看看火滅了沒有。”
  弗朗索瓦絲和我的姨媽就這樣對當天發生的第一批事件,在上午聯合評述了一場。但是有時候發生的事件具有相當神秘、相當嚴肅的性質,我的姨媽感到不能坐等弗朗索瓦絲上樓之后再論短長,于是整幢房子里響起四下震耳的鈴聲。
  “可是,奧克達夫夫人,現在還不到服用蛋白□的鐘點呀,”赶上樓來的弗朗索瓦絲說道,“莫不是您感到有些乏力,頂不住么?”
  “不是的,弗朗索瓦絲,”姨媽說,“要說乏力,你是知道的,如今我已難得有什么時候不感到衰竭的了;我早晚有那么一天跟盧梭夫人一樣,自己還沒有明白過來就咽气了。我倒不是為了這個才打鈴叫你的。你沒有料到吧?我剛才看得一清二楚,就跟現在看到你一樣,我看到古比爾夫人領著一個女孩子走過去,那個女孩子我居然壓根儿不認識!你赶緊到加米雜貨舖去買兩個蘇1的鹽,戴奧多爾不至于不告訴你她是誰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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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國貨幣單位,二十蘇相當一法郎。
  “准是比班先生的女儿,”弗朗索瓦絲更愿意當場作出解釋,因為她今天上午已經列加米雜貨舖去過兩次了。
  “比班先生的女儿!哦!你真能哄人,可怜的弗朗索瓦絲!照你說,我還能認不出她來嗎?”
  “我沒說是他的大女儿,奧克達夫夫人,我說是他的小女儿,那個在儒伊寄讀的小丫頭。我好象早晨就見到過她。”
  “啊!除非象你說,”姨媽說,“那她准是來過節的。沒錯!不用再打听了,她准是來過節的,這么說來,咱們呆會儿准能見到薩士拉夫人來敲她妹妹家的門,吃午飯嘛!沒錯!我剛才看到加洛班點心舖的小伙計提了一盒果餡大餅走過。你瞧著吧,這餅准是送到古比爾夫人家去的。”
  “古比爾夫人家只要一來客人,奧克達夫夫人,您就等著瞧吧,她的那一幫人不久都會赶來吃午飯的,現在已經不早了,”弗朗索瓦絲說罷急于下樓張羅午飯,心安理得地拋下我的姨媽獨自觀景消遣。
  “哪里!中午以前不會來,”我的姨媽無可奈何地接口道,說著,她擔心地看一眼座鐘,但只是偷偷的一瞥,免得讓人發現万事不管的她,居然對古比爾夫人要請誰來吃飯,有如此高的雅興打听,可恨的是這种興致可能還得有勞她干等個把鐘頭。“偏偏又要赶見我吃午飯的時候才來!”她自言自語地咕噥道。吃午飯對于她來說是种相當稱心的消遣,她不希望有別的事情打扰,“你千万別忘了:把我的奶油雞蛋放在一只平底盤里。”只有平底盤上才畫有人物,我的姨媽每頓飯都要看著解悶。她戴上眼鏡,辨認當天盤子上的人物故事: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阿拉丁和神燈。她一面看,一面微笑著說:“很好,很好。”
  “我倒可以上加米雜貨舖去一趟,探探消息……”弗朗索瓦絲看出我的姨媽不再打發她去雜貨舖,便這樣說道。
  “不,不必了,那准是比班小姐。我的可怜的弗朗索瓦絲,很對不起,為了這么一件小事我讓你上來一趟。”
  然而我的姨媽心里很明白:她打鈴讓弗朗索瓦絲上樓,決不是為一樁小事,因為在貢布雷,一個不為人知的人簡直跟神話里的神仙一樣不可思議。事實上,過去每當圣靈街或者中心廣場駭人听聞地出現這類人物,總會有人進行細致的調查,結果沒有一次不把這類神奇人物最終納入“熟人”之列,或者把他的為人摸得一清二楚,或者對他的身分弄清個大概,總跟貢布雷的什么人沾點親吧。這位是索東太太的儿子,服兵役期滿之后复員歸來;那位是貝德羅神父的侄女,是從修道院里出來的;還有本堂神甫的兄弟,在夏多丹當稅務官,新近才退休,來這里過節。起先有人見到他們,以為貢布雷竟然出現大家不認識的人。不免心里惶惶不安,原來無非是沒有一下認出來、或者沒有一下弄清他們的身分罷了。其實索東太太也好,本堂神甫也好,都早就有言在先,說他們正盼望出遠門的親人回來呢。晚上,我散步回家,上樓去跟我的姑姑說說散步時的見聞,倘若我不慎說起我們在老橋附近遇到了一位外祖父不認識的人,姨媽必定失聲叫道:“居然連你外祖父都不認識!啊!我才不信吶!”話雖這么說,她畢竟有點按捺不住,非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于是盤問外祖父:“姨父,你們在老橋附近究竟碰到誰了?連您都不認識?”——“怎么不認識,”我外祖父回答說,“那是普羅斯貝,就是布耶伯夫人家園丁的弟弟。”——“噢,他呀!”姨媽總算放心了,臉還有點紅;她聳了聳肩膀,苦笑一聲,補充說道:“因為他方才說你們遇到了一位您不認識的人!”所以家里的人叮囑我以后說話千万謹慎,切不可不加思索地亂講,惹得姨媽那樣激動。貢布雷無論家畜還是居民,彼此都認識,所以倘若姨媽偶爾發現有一條她不認識的狗走過,她就必定不住地搜索枯腸,把她的推理才能和悠閒的時間全都消耗在這件難以理解的事情上去。
  “那准是薩士拉夫人的狗,”弗朗索瓦絲說道,其實她并沒有十分把握,目的只在于使姨媽安心,免得她“耗費精神”。
  “好象我連薩士拉夫人的狗都不認得了!”姨媽接口道,她的批判精神輕易不接受靠不住的說法。
  “啊,是了,准是加洛班先生新近從里瑟歐帶回來的那條狗。”
  “啊!除非是那條狗。”
  “据說,它可乖巧了,”弗朗索瓦絲補充說,這情報她是從戴奧多爾那里得來的,“它跟人一樣机靈,總是搖頭擺尾,總那么討人喜歡,有那么一股熱乎勁儿。要說牲口啊,才這么小就知道討好,實在難得。奧克達夫夫人,我得走了,我可沒有時間閒聊,這不,眼看就十點鐘了,我不光是爐子沒有升旺,還有一堆蘆筍要削呢。”
  “什么!弗朗索瓦絲,又是蘆筍!你今年真得了蘆筍病了,早晚讓咱們家的那几位巴黎人吃倒胃口!”
  “才不會呢,奧克達夫夫人,他們可愛吃哩。等他們從教堂做完彌撒回來,一定胃口大開,你瞧著吧,他們保管吃得津津有味。”
  “這會儿,他們一定已經在教堂里了;你最好別耽誤工夫,赶緊張羅午飯去吧。”
  正當我姨媽同弗朗索瓦絲這么東一句西一句閒扯的時候,我同外祖父母和父母一起在教堂做彌撒。我多么喜歡那座教堂呀,如今想起來猶歷歷在目!我們進教堂時必經的古老門樓,黑石上布滿了坑坑點點,邊角線已經走樣,被磨得凹進去一大塊(門樓里面的圣水池也一樣),看來進教堂的農民身上披的粗呢斗篷,以及他們小心翼翼從圣水池里撩水的手指,一次次在石頭上輕輕擦過,年复一年地經過几個世紀,最終形成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連頑石都經受不住,給蹭出了一道道深溝,好比天天挨車輪磕撞的界石樁子,上面總留有車輪的痕跡。教堂里掩埋著貢布雷歷代神父高貴尸骨的墓石,象是為祭殿舖下的地板,更增添了縈繞遐邇的靈气;可如今這片片墓石已失去死寂堅硬的質地,因為歲月已使它們變得酥軟,而且象蜂蜜那樣地溢出原先棱角分明的界限,這儿,冒出一股黃水,卷走了一個哥特式的花体大寫字母,淹沒了石板上慘淡的紫堇;而在別處,墓石又被紫堇覆蓋得不見天日,橢圓形的拉丁銘文更顯得縮成一團,使那几個縮寫字母平添一層乖張的意味,同一個字里有兩個字母挨得特別近,而其他的字母卻被大大地拓開了距离。教堂里的彩繪玻璃窗,只要外面稍有陽光,便能閃耀光彩,所以盡管外面天色陰沉,教堂里卻總是光輝燦爛;有一面彩繪玻璃窗,從上到下只被一個人物形象所占滿,那人的模樣跟紙牌上的大王相似;他就在上面頂天立地站著,教堂的拱頂成了他的華蓋。教堂里平常不做功德法事時,中午時分,他便籠罩在斜照的藍色的反光中(那樣的日子難得遇到,教堂里空空蕩蕩,空气清新,陽光照在瑰麗的陳設上,顯得更加堂皇,也更有人情味,再加上石雕和彩色玻璃,這里簡直變得象一家中世紀風格的旅館的接待廳,几乎具有供人歇宿的意味)。那時你能看到薩士拉夫人跪在那里咕噥几句禱文,她旁邊的祈禱桌上放著一包捆扎好的點心,那是她剛從對面的糕點舖買的,准備拿回家去當午飯。另一面彩繪玻璃窗上是一座粉紅色的雪山,山下是打仗的場面;它好象是雪山噴出的凌亂的雪珠直接打到玻璃上凝結而成的霜凍,又象玻璃窗上殘留的雪花,只是這片片雪花被一道霞光抹上了一層紅暈(無疑,就是這道霞光,把祭台的彩屏照得格外絢麗,好似這上面的五光十色,不是早就涂在石料上的顏色,倒象由外面射來的一道隨時准備放出异彩的光芒當場抹上去似的),每一面彩色大窗全都歷史悠久,處處顯得生意盎然,數百年的積塵銀光閃閃;這一面面由彩色玻璃交織而成的亮晶晶的大挂毯,已被歲月磨蝕得經緯畢露。其中有一面窗象長條的棋盤,由百十來塊長方形的小玻璃拼成,主調是藍色的,象當年供查理六世用來解悶的一副大紙牌;但是,也許因為有一道光芒倏然閃過,也許因為我的轉動的目光透過那面忽明忽暗的彩色長窗,看到了一團躍躍躥動、瑰麗無比的烈火,頃刻間那面彩色長窗忽然迸射出孔雀尾羽那樣變化多端的幽光,接著它顫顫悠悠地波動起來,形成一絲絲亮晶晶的奇幻的細雨,從岩洞般昏暗的拱頂,淅淅瀝瀝地沿著潮濕的岩壁滴下。我隨著手執經卷的長輩往前走,仿佛走進了五光十色的岩洞,四周是詭异的鐘乳石,多彩多姿;剎時間那一片片菱形的小玻璃顯得清澈透明,象鑲嵌在一枚碩大無朋的胸章上的藍寶石那樣堅硬,然而你又明明可以感到,在它們的后面,還有一件更令人欽慕的東西,那就是偶爾一露的陽光的微笑。在這片沐照著寶石般湛藍柔和的光波中,它是那樣清晰可辨,跟廣場石板上或集市草堆中的陽光一樣。在复活節前我們到達貢布雷的最初几個星期天,雖然大地仍是光禿禿的、黑黝黝的,但陽光的微笑卻給了我們安慰,它在這里,象歷史上圣路易的子孫們遇到過的那個載入史冊的春天一樣,使裝點著忘我草的那面金碧輝煌的大彩窗放射出燦爛的光芒。
  兩幅立經挂毯描繪愛絲苔爾1受冕的場面(根据傳統,阿絮埃呂斯王的相貌被描繪得象一位法國國王,而愛絲苔爾的形象則同國王所寵愛的蓋爾芒特家的某位貴夫人相似),挂毯上的顏色已褪得模糊不清,倒給畫面增添一种表現力,一种立体感,一种亮度:愛絲苔爾唇上的淡紅色越出了嘴唇的輪廓線;她的連衣裙上的黃色,顯得那么滑膩,那么厚實,仿佛已板結成塊,吹來一股气流就能把它整塊掀掉似的。在這幅絲線和羊毛交織成的挂毯的下半部,樹木還綠得那樣鮮艷,可是上半部已經“年久色衰”,因而深色樹干上發黃的高枝,蒼白得十分顯眼,好象有一道無形的陽光,以強列的斜照,把它們晒黃,晒褪了它們一半的顏色。這一切,尤其是教堂里那些珍貴的文物,原先是由歷史上的名人傳下來的,他們在我的心目中几乎成了傳奇人物(那個精雕細刻的金十字架,据說是圣埃羅瓦2的杰作,由達戈貝3敕賜教堂的,還有日耳曼路易4的王子們的合葬墓,墓身由斑石砌成,上面鑲著金絲彩釉的青銅雕刻),正因為有這些東西,我們在教堂就座之后,我才有如臨奇境之感,就象鄉下人走進神仙到過的山谷,能在一塊岩石上,一棵樹身上,一片水塘中,惊喜地發現神仙經過的明顯的痕跡。凡此种种,都使這座教堂在我的心目中与城里的其它地方完全有別:這座建筑可以說占据了四維空間——第四維就是時間,它象一艘船揚帆在世紀的長河中航行,駛過一柱又一柱,一廳又一廳,它所贏得、所超越的似乎不僅僅是多少公尺,而是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它是胜利者。它把嚴酷粗野的十一世紀,隱匿在厚實的牆壁中,沉重的拱梁下填滿了大塊碎石,把風洞堵得嚴嚴密密,只有門廊附近登上鐘樓的樓梯才在牆上破開一條深深的槽口,露出一點往昔的遺跡。但是,即使在那里,也有重重疊疊哥特式的、風姿綽約的拱門,一個挨著一個地擋著,讓外人一眼看不到樓梯,好比一群千嬌百媚的大姐姐,笑吟吟地擋住了身后土里土气、哭哭啼啼、衣衫寒酸的小弟弟。教堂的塔樓,直刺青天,高高地屹立在廣場之上;它當年曾靜觀過圣路易的英姿,今天似乎仍看得到他的風采。教堂的地下室深深地陷入中世紀的黑夜中;戴奧多爾和他的姐姐摸索著把我們領到幽暗的拱頂下,天花板上鼓出一道道粗壯的筋脈,象一只巨大的蝙蝠張開的翼膜。兩位領路人用一支蜡燭給我們照亮了西格貝王5的小公主的墳墓,墳墓中央有一個深坑——象墓穴的遺跡——据傳那是由一盞水晶燈落下時砸出來的:“法蘭克公主被殺的當夜,原來由金練吊在現在后殿那個地方的一盞水晶燈忽然脫鉤落下,燈罩沒有破碎,火焰也沒有熄滅,只是砸進了石頭,燈的分量居然使頑石塌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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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愛絲苔爾:《圣經》中的人物。傳說她是猶太人的孤女,被波斯王阿絮埃呂斯選入宮中,得寵,立為王后。奸臣哈曼慫恿波斯王殺盡境內的猶太人,愛絲苔爾施計揭露哈曼的陰謀,終使猶太种族免于滅絕。這個故事詳見《圣經》中的《愛絲苔爾書》。
  2圣埃羅瓦(約558—660):著名金器匠人,創建索里尼亞克修道院,后被奉為金銀匠和鐵匠的守護神。
  3達戈貝(公元七世紀初—639年):法國國王(公元629年至639年)。
  4日耳曼路易(804—876):東法蘭克國王(817—843)和日耳是國王(843—876)。
  5西格貝(?—509):萊茵河下游普利安法蘭克人的國王,公元496年前后,在今科隆一帶曾擊敗日耳曼族中驍勇善戰的阿拉芒人。509年為其子所殺。

  貢布雷教堂的后殿,能正經地提到它嗎?它那么粗糙,毫無藝術可言,甚至沒有半點宗教情調。從外面看,由于它對著的那個十字路口在下坡,它的外牆底下墊了一層亂石砌成的牆基,石頭東一塊西一塊地凸出在外,毫無教堂的特色。窗戶好象開得很高很高,總的看起來,不大象教堂,倒象監獄。不用說,后來當我想到我生平所見到過的其它教堂的富麗堂皇的后殿,我從來沒有想到把它們同貢布雷教堂的后殿進行比較。只是有一回,我在內地的一條小胡同的拐角處,發現三條胡同的交叉口,有一面粗糙的高牆,上面的窗戶也開得很高,跟貢布雷教堂后殿的那面牆的外觀一樣不成比例。那時,我沒有象在參觀夏特勒大教堂或者蘭姆大教堂時那樣細細探究宗教感情在那些建筑物中怎樣有力地得到了体現,我只是情不自禁地叫了聲:“教堂!”
  教堂!它同住宅緊挨緊連;在圣伊萊爾街,它的北門介于兩家緊鄰之間:一邊是拉班先生的藥房,一邊是盧瓦索夫人的住宅。它同這兩家牆挨牆,沒有絲毫距离,它就象貢布雷的普通居民之家,如果貢布雷的街上編有門牌號碼的話,它也可以有個門牌號碼:郵差早晨送信的時候,在走出拉班先生的藥房,還未走進盧瓦索夫人的住宅之前,似乎本應該在它的門口停一停的;然而在教堂和非教堂之間,卻有一道我的思想始終不能逾越的界線。盡管盧瓦索夫人的窗前有几棵倒挂金鐘,習慣于不知趣地縱容耷拉著腦袋的枝葉到處亂躥,那上面的花朵開到一定時候,總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紅得發紫的面孔貼到教堂陰沉的牆上去涼快涼快,我覺得倒挂金鐘并不因此而沾上靈气;在花朵和它們所投靠的陰沉的牆面之間,我的肉眼雖看不到有半點間隙,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卻存在著一個不可逾越的深淵。
  圣伊萊爾街的鐘樓,老遠就能看到;在貢布雷市容還沒有出現的遠方,它那令人難忘的面貌就已經露出地平線了。复活節的那個星期,當火車把我們從巴黎送到這里的時候,我的父親看見它輪番地馳過地平線上的每一層折痕,鐘樓上的風信鴿朝東南西北四方轉動。父親說:“好,把毯子都收起來,咱們到了。”有一次,我們到离貢布雷很遠的地方散步,有一段道路很狹窄,旋而豁然開朗,眼前出現一大片四周被枝柯參差的森林團團圍住的平地,只見圣伊萊爾街鐘樓細巧的塔尖,冒出在樹梢之上;它呈淡紅色,顯得那樣宜人,那樣苗條,亭亭玉立在天邊,仿佛有誰故意在這幅盡是天然景物的圖畫的天空部位,用指甲摳出一道藝術的記號,作為表明有人居住的唯一標志。再靠近些,就能看到四方形塔樓的殘跡了。半圯的塔樓仍簇擁鐘樓而立,只是比它要矮些;塔身石塊上的暗紅的色調,尤其令人惊歎。在秋霧凄迷的早晨,那情狀宛如一派彤云靉靆的葡萄園上兀立著一堆攀滿紅色爬山虎的廢墟。
  我們回家的時候,外祖母常常讓我在廣場上滯留片刻,好看看教堂的鐘樓。塔樓上的窗戶兩個一組,分層排列,間距規整而獨具一格,人的五官若具有這种比例才顯得端庄而美麗。從樓上,每隔一陣飛出一群暮鴉;它們呱呱地轉圈翩躚,好似原先听憑它們扑騰騰栖落的古塔,忽然變得難以安身,仿佛隙縫間釋放出某种動蕩不停的元素,把它們從塔里轟了出來。待它們把暮靄蒼茫的淡紫色帷幕到處划遍之后,又突然安靜下來,鑽回塔里去栖息;充滿凶兆的塔樓重新變成安居的福地。有几只烏鴉散歇在小鐘樓的塔尖,看上去一動不動,說不定它們正盯住一只小虫,准備下喙,就象穩坐釣魚台的漁夫准備抬竿,停歇在浪尖的海鷗准備啄魚似的。不知為什么,我的外祖母覺得圣伊萊爾鐘樓沒有一絲一毫庸俗、浮夸和鄙吝之气,因為她喜愛自然景物和天才的作品,并認為唯有自然和天才之作才富于有益的影響;至于自然景物,當然不可假手人工,比如我的姨祖母的園子經園丁一弄,自然反而受到糟踏。這教堂無論從哪方面看,都顯得從本質上就与別的建筑不同,而真正意識到它別具一格,确定它的存在具有個性、敢于獨樹一幟的則是它的鐘樓。為教堂立言的,也是這座鐘樓。我尤其相信,我的外祖母在貢布雷鐘樓的身上,模糊地見到了她心目中最可貴的東西,那就是既自然又不凡的气派。她對建筑學一竅不通,但她說:“孩子們,你們盡管可以笑我,也許從規范上說,這座鐘樓并不美,但是它老態龍鐘的怪樣,我看了很受用。我甚至相信,倘若它會彈鋼琴的話,一定不會彈得干巴無味的。”她望著塔身,眼睛順著磚石的坡度,順著塔身优雅的張力向上望去,只見斜線越往上越靠近,就象合十祈禱的雙手;我的心似乎同箭一樣地向上飛去,她的目光也隨著塔身躍然上升;她對已經風化的古老的石塔發出友好的微笑,當時僅僅在塔尖還殘留著些許夕陽。自從塔身進入這一光照區之后,每一片石頭便被陽光照得輕飄飄起來,仿佛突然間顯得又高又遠,象一首歌用提高八度的尖音來演唱一樣。
  是圣伊萊爾鐘樓,使城里的各行各業、每時每刻和各种觀點,都具有形式、取得結果和得到認可。從我的房間望去,我只能見到它外舖石板的塔基;但是,在炎熱的夏季的某個星期天早晨,我一看到那些石板象一團黑色的太陽在燁燁放光,我就會想:“天哪!九點鐘了!如果我想要在去教堂做彌撒之前還有時間向姨媽請安的話,那現在就得做准備了。”因為我确切地知道太陽照臨廣場時是什么顏色,我感覺得到外面的气溫和市場上的塵埃,感覺得到媽媽在做彌撒前會去買東西的那家店舖門前的遮篷的投影。店堂里有一股未經漂白的本色布的气味,媽媽也許去買塊手絹之類的東西,店掌柜會繃直了身子吩咐伙計拿出貨來給媽媽挑選,他自己則准備關店門,而且早已到后面去穿好了節日的上衣和洗淨了雙手。他有每隔五分鐘就搓一次手的習慣,即使遇到最不痛快的場合,他也要躊躇滿志地、精明強干地搓他的那雙手。
  做完彌撒,我們走進店堂,吩咐戴奧多爾給我們一份比平時要大的奶油圓面包,因為我們的表親趁著好天气從梯貝齊赶來同我們一起吃午飯。那時我們眼前的鐘樓周身披著燦爛的陽光,金光閃閃、焦黃誘人,簡直象一塊碩大無朋的節日奶油面包,它的塔尖直戳藍色的天空。黃昏時,當我散步歸來,想到呆會儿我得向母親道晚安,而且將一整夜見不到她,這時鐘樓反倒因為白日已盡而顯得格外溫柔,它倚著蒼白的天空,象靠在深褐色的絲絨坐墊上似的,天空在它的壓力下微微塌陷,仿佛為它騰出地方安息,并且裹住了它的四周;圍著塔身飛翔的鳥類的叫聲更襯托出它的寂靜,更拔高了它的尖頂,使它具有某种難以言傳的意味。
  即使我們走到教堂后面某條已經看不到教堂的街上,那里房舍的布局似乎也是由鐘樓在哪里出現而定的;也許它出現在看不到教堂的地方才更顯得惊心動魄。當然,另有不少鐘樓在這類景觀中比它壯麗,我的腦海里就有好几幅鐘樓屹立在鱗次櫛比的屋頂之上的圖景,但它們同貢布雷陰沉街景中出現的那座鐘樓相比,藝術上各有异趣。我永遠也忘不了巴爾貝克附近有一座屬諾曼第省的引人入胜的城市,城里有兩所18世紀留下的、款式宜人的府邸,從許多方面說,我喜歡這兩處建筑,并且打心眼儿里崇拜。從那個有一溜台階通往河沿的花園看去,一座哥特式教堂的塔尖恰恰夾在它們中間。教堂本身被那兩所府邸遮去,但塔尖卻象它們樓面的屋頂,象加在樓頂的裝飾,但是,它的格局又是那樣不同,那樣可貴,那樣多姿,那樣嬌艷,那樣光鮮,使人一下子便看出它同下面的建筑并無關系,正等于在海灘上兩塊并列的漂亮的卵石之間,夾著一只尖塔形的、色澤鮮艷的貝殼,它那紅得發紫、帶有渦紋的尖頭,同卵石畢竟不构成一体。甚至在巴黎,在最丑陋的地區,我記得有一個窗戶,從那里望出去,是一幅由好几條街道的凌亂的屋頂組成的畫面,你可以在前景、中景、甚至遠景的某個層次,看到一座紫色鐘樓的圓頂,有時它發紅,也有時,茫茫霧靄從灰濛濛中离析出黑影,洗印出最精美的“照片”,使它呈現為高雅的黑色,這就是圣奧古斯丁教堂的鐘樓,它使巴黎的這一景象,具有皮蘭內西1筆下的某些羅馬風光的特征。但是,無論我的記憶用哪一种筆法來描繪當年所見的情景,我都無法把失去多年的感触在記憶的版畫中重現。感触使我們端詳一件事物不僅把它當作觀賞的對象,而且相信它是獨一無二的。所以沒有一幅記憶的版畫能獨立地保全我內心生活的某一完整的部分,如同我憶及從貢布雷教堂后面的街上所見到的鐘樓的种种景象,那樣完整地保留著當年的心境。五點鐘看到它,那是上郵局去取信的時候,只見它在左面离我們几幢房屋遠的地方,突然孤零零地矗起它的塔尖,超過一溜屋脊;如果返身想去問候薩士拉夫人的近況,那么你眼前的那溜屋脊就會隨著你走下另一面的斜坡而降低,你知道得在鐘樓過后的第二條街拐彎;如果你還朝前走,向車站那邊走去,你側眼看看鐘樓,它就會向你展示新的屋脊和新的樓面,就象某种固体在它演變的某一時刻突然被人發現;或者,你從維福納河的沿岸看去,教堂的后殿顯得在高處蹲著。它那鼓起的肌肉仿佛迸發出鐘樓借以向空中發射箭頭的力量。總之,無論你在哪里,你的眼光都得落到鐘樓的身上,它總高踞于一切之上,在一個意想不到的高處把房舍召集到它的跟前。在我的心目中,它象上帝的手指;上帝本人可能隱跡于芸芸眾生之間,我并不會因此而混淆上帝与凡人的區別。直到今天還是一樣,倘若我在內地的哪一座大城市,或者在巴黎我不熟悉的哪一個地段,為我“指點迷津”的路人把遠處某家醫院的鐘樓或者某所修道院里高高頂著僧帽帽尖的鐘樓作為標志指給我看,告訴我該走那條街,我的記憶會立刻在那鐘樓的樓身,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同我所鐘愛、現在已經消失的鐘樓的外貌,多少有相似之處。如果那路人回過頭來,看看我有沒有走錯路,他會惊訝地發覺,我已把該走的路和該辦的事置諸腦后,一連几個鐘頭呆立在鐘樓前苦思冥想地追憶,而且在我的內心深處感到從遺忘中奪回來的地盤逐漸變得結實,并得到重建。于是,我大概比剛才問路的時候更為焦慮地在尋問自己的道路,我轉過一條街……但是……這是在我自己的心中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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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皮蘭內西(1720—1778):意大利版畫家和建筑師,他的版畫作品有組畫《監獄》和《羅馬風光》等。
  在回家的路上,我們經常能遇到勒格朗丹先生。他在巴黎當工程師,所以除了休假之外,他只能在星期六晚上到貢布雷的庄園來,呆到星期一早晨再走。他是那种除了科技專業在行,而且成績出色之外,還具有其他文化修養的人,例如文學、藝術方面的修養;這對他們所從事的專業完全無用,只在談吐方面可資益助。這些人比許多文學家更有文采(那時我們并不知道勒格朗丹先生作為作家也頗有名气,當我們得知有位著名的音樂家曾經根据他的詩譜過曲,我們還大吃一惊呢),也比許多畫家更“出手不凡”;据他們自己想,他們眼前的生活對他們并不合适,因而他們對待實際從事的職業,要么夾雜著幻想而漫不經心,要么高傲地、鄙夷地力求做好,既隱忍苦衷,又兢兢業業。勒格朗丹先生高高的個子,風度瀟洒,留著兩撇長長的淡黃色的小胡子,顯得既有思想又很精明;蔚藍色的目光透出看破一切的神情。他舉止彬彬有禮,談鋒之健是我們前所未聞的。他在我們全家人的心目中是生活高雅的精英人物的典型,我們總引以為楷模。我的外祖母只嫌他一點不足,就是他說起話來過于講究,有點象書面語言,不象他戴的大花領結總那樣飄逸而自然,不象他身上那件學生裝式的單排扣上衣總那樣洒脫而隨意。我的外祖母還因為他經常攻擊貴族、攻擊擺闊講排場、攻与趨炎附勢,而且措辭激烈,感到惊訝。她說:“圣保羅說到有种罪過不可原諒,一定是指這類惡習。”
  追求虛榮是我的外祖母所無法体會、甚至無法理解的一种感情,所以她認為完全不必這樣大動肝火去貶斥它。況且,既然勒格朗丹先生的姐姐嫁給了巴爾貝史附近一位下諾曼第省的貴族,他還這樣激烈地攻擊貴族,甚至埋怨革命沒有把他們全都推上斷頭台,我的外祖母認為未免有失厚道。
  “朋友們,你們好!”他迎上前來,對我們說,“你們住在這里真是有幸:明天我得返回巴黎,鑽到我的窩里去了。啊!”他又堆起他獨有的、稍帶譏諷、略含失意、更有點漫不經心的微笑補充說道,“當然,在我家里,沒用的東西倒應有盡有,唯獨缺少最必要的東西——一大片象這樣的藍天。小伙子,盡量在你的生活里始終保持一片藍天吧,”他轉身對我說,“你有一顆難能可貴的心,你具有藝術家的天賦,別讓它缺少應有的東西。”
  我們一回到家里,我的姨媽就派人來問:古比爾夫人做彌撒是不是遲到了。我們無法回答,反而給她增添煩惱:我們告訴她說,有個畫家去教堂臨摹坏家伙希爾貝的彩繪玻璃窗了。于是弗朗索瓦絲立刻被派往雜貨舖打听,結果一無所獲,因為戴奧多爾不在。此人身兼兩職,在教堂他是唱詩班成員,有雜貨舖他是店堂伙計,既能從教堂里得到消息,又同社會各集團的人都打交道,所以城里的事他無所不知。
  “唉!”我的姨媽歎了口气,“我真希望歐拉莉快點來。其實只有她才能告訴我真相。”
  歐拉莉是個又瘸又聾、爽直潑辣的老姑娘,從小在拉布勒東納里夫人家幫工,夫人死后,她也隨即“退休”,在教堂旁邊找到一間房子往下,經常出來做做禮拜,在沒有禮拜的時候,她自己默默祈禱,或者給戴奧多爾搭把手,幫點忙;其余時間,她用來探望几位象我姨媽那樣的病人,她把做彌撒和做晚禱的時候所發生的事情告訴我的萊奧妮姨媽。她本來有一筆老東家給的年金養老,不過她倒不輕視撈外快,常常到本堂神甫或者貢布雷僧侶界的其他頭面人物那里去搜羅些內衣被單來漿洗。她身穿披風,頭戴白色小便帽,打扮得跟吃教會飯的人差不多。皮膚病使她的一部分面頰和彎曲的鼻梁呈現鳳仙花那樣鮮艷刺目的桃紅色。她的來訪一向是萊奧妮姨媽的一大樂事,因為除了本堂神甫之外,姨媽早已把其他客人逐個拒之于門外了,她認為那些人錯就錯在屬于她所憎惡的兩類人之列:第一類人最差勁,是姨媽首先要甩開的,他們勸她不要“顧影自怜”,還鼓吹“陽光下走走,吃點帶血的烤牛肉,比臥床和服藥對她更有補益”之類的邪端异說,盡管有人采取消极態度,只以某种形式的沉默表示不贊成姨媽的做法,或者笑笑表示怀疑;至于另一類人,看來真以為姨媽的病情比她自己估計的還要嚴重,至少同她自己所說的一樣嚴重。比如,姨媽几經斟酌,听從了弗朗索瓦絲殷切的勸說,允許他們上樓來看望她,他們中就有人表現得太辜負姨媽的抬舉,居然怯生生地說:“您不認為遇到好天气出去稍微活動活動會好些嗎?”有人倒相反,听姨媽說罷,“今天我很不好,很不好,要完了,可怜的朋友們呀”,他們竟接茬說:“啊!身体不好嘛!不過您這樣也還能拖一陣呢。”上述兩种人,雖然表現不同,有一點倒肯定一樣,那就是從此被拒于門外。當我的姨媽從床上看到圣靈街有這號人顯然正前來看她,當她听到門鈴己被拉響時,她的臉上頓時出現害怕的表情。如果說,弗朗索瓦絲見此情狀覺得有趣,那么,她更為姨媽總有巧妙辦法把他們打發走而拍手稱快,更為他們沒有見到姨媽,反而碰了一鼻子灰而樂不可支。她打心眼儿里佩服我的姨媽,她認為自己的女東家比那些人要优越,所以才不愿讓他們登門。總而言之,我的姨媽既要求人家贊成她臥床服藥的做法,又要求人家同情她的病痛,還要求人家說些寬心話,擔保她早晚會康复。
  而歐拉莉對此最在行。我的姨媽盡管一分鐘之內能說上几十遍:“我完了,可怜的歐拉莉,”歐拉莉准能答上几十遍:“奧克達夫夫人,您對自己的病知道得這么透徹,那么您准能活上一百年,就象昨天薩士蘭夫人對我說的那樣。”(歐拉莉的堅定不移的信念之一,就是認准了薩士拉夫人其實叫薩士蘭夫人,盡管經驗無數次地對她進行糾正,仍不足以打破她的這一信念。)
  “我倒不求活上一百年,”我的姨媽說;她不喜歡人家用确切的日期來判定她能有的壽限。
  此外,歐拉莉還善于給我姨媽解悶,又不讓她累著。這是誰都沒有的本領。所以她的來訪對于姨媽來說是莫大的愉快。她每星期天必來,除非有意外事纏身。對歐拉莉又將來訪的期望,開始著實讓我姨媽高興好几天,可惜這很快就轉化為痛苦,就象挨餓的人餓過了頭,雖說歐拉莉才晚來一小會儿。等待歐拉莉的興奮心情拖延過久就變成不堪忍受的折磨:我的姨媽不停地看鐘點、打哈欠、一陣陣感到心力交瘁、支持不住了。要是歐拉莉來訪的門鈴聲直到天黑,在我的姨媽已無指望的時候才打響,她反倒感到傷心難受了。事實上,每個禮拜天,她最牽腸挂肚的一件事不過是歐拉莉的來訪。吃罷午飯,弗朗索瓦絲急于等我們早早离開飯廳,她好赶上樓去“忙乎”我的姨媽。但是(尤其自從晴朗的天气在貢布雷定居下來之后),當正午時分的崇高的鐘聲給圣伊萊爾塔樓上音響的王冠綴上十二朵轉瞬即逝的小花、使裊裊余音在我們的餐桌邊、在也是親切地來自教堂的圣餅的附近,繚繞縈回了很久之后,我們仍久久地坐在飾有“一千零一夜”圖畫的平底碟前懶得動彈,因為炎熱,尤其是因為吃得太飽,我們無力离席。所謂太飽,因為,除了雞蛋、排骨、土豆、果醬、烤餅等几道已經不必預告、每餐必備的食品外,弗朗索瓦絲還根据庄稼地和果園的收成,海鮮捕撈所得,市場供應,鄰里饋贈,以及她自己的烹調天才所能提供的東西,另外添几道菜,因此,我們的食譜,就象十三世紀人們在大教堂門上雕刻的四面浮雕一樣,多少反映了一年四季和人生興衰的節奏。添一條鮮魚,因為魚販子擔保它特別新鮮;添一只火雞,因為她赶巧在魯森維爾的市場上碰上一只肥美的;添一道骨髓薊菜湯,因為她以前沒有用這种做法給我們做過;添一盤烤羊腿,因為去外面透過新鮮空气之后一定胃口大開,況且到吃晚飯足足有七小時,有足夠的時間把羊腿烤到骨脫肉酥;菠菜是為了換換口味;杏子是因為剛剛上市,街上還難得見到;醋栗是因為再過半個月就吃不上了;草莓是斯万先生特意送來的;櫻桃是園子里那棵兩年不結果的櫻桃樹又重新結出第一批果實;奶酪是我一向愛吃的;杏仁糕是她昨天定做的;奶油圓球面包倒是我們的貢獻。上述各道食品吃罷之后,專為我們做的、特別是專門獻給我的識貨的父親品嘗的巧克力冰淇淋端了上來,那是弗朗索瓦絲別出心裁、精心制作的個人作品,就象一首短小、輕盈的應景詩,其中凝聚著作者的全部才智。誰要是拒絕品嘗,說什么“我吃完了,不想吃了”,誰就立刻淪入“大老粗”之列,正等于藝術家送他一幅作品,明明价值在于作者的意圖和作者的簽名,他卻只看重作品的重量和作品所用的材料。甚至在盤子里留下一滴殘汁,也是不禮貌的表示,其程度相當于沒有听完一首曲子,就當著作曲家的面站起來就走一樣嚴重。
  我的母親終于對我說:“得了,別沒完沒了地在這儿呆著了,要是你嫌外面太熱,就上你自己的房間去,但是你得先透透空气,免得一离開餐桌就看書。”我于是坐到水泵和水槽附近的一條沒有靠背的長凳上去。水槽象哥特式的井欄,雕有好几條火龍的圖案,粗糙的石面上刻下了火龍的流線型的、包含寓意的体態,十分生動。長凳恰好在一株丁香樹的樹蔭下;園子的這個角落有一扇便門開向圣靈街;在一片荒蕪的土地上,矗立著一座獨立的建筑,突出在正屋之外,門前有兩級台階,那是廚房外做粗活的小屋。從外面看去,可以影影綽綽看到里面的地上舖著斑岩一般閃閃發光的紅色石板,這小屋与其說是弗朗索瓦絲的“洞府”,倒不如說更象供奉維納斯女神的小廟,里面堆滿了奶制品商人、水果店老板、菜販子等人送來的供品,他們有些是從相當遠的村落來的,就為了給“女神”獻上他們田園里的時鮮。小屋屋脊上總有一只鴿子在咕咕啼叫。
  早先,我并不在這小廟周圍的神圣的樹林中久留,因為我在上樓讀書之前,總要先到外祖父的兄弟阿道夫外叔祖父居住的樓下那間起坐間去呆一會儿。阿道夫外叔祖父是位老軍人,以少將銜退休。他那間屋子難得照進陽光,即使窗戶大開,听憑外面的熱气進去,屋里也仍然無窮無盡地散發出一股幽幽的涼气,既有林區的風味,又有王政時代的盎然古風,好比走進獵場的廢棄的樓閣,能讓人的嗅覺久久地沉醉于夢境之中。但是,我不進阿道夫外叔祖的單間已有很多年了,因為他同我們家發生過一場誤會,不再來貢布雷小住。這事是由我惹起的,經過情形如下:
  在巴黎的時候,家里每個月派我去看他一兩次,那時他總是剛吃完午飯,穿著家常便服,侍候他的仆人穿的是紫白兩色相同的條紋布工作服。外叔祖父咕噥著埋怨我好久沒來看他了,沒人理他了;他給我吃塊杏仁餅或者一只桔子,我們穿過一間客廳,那里從來也沒有人會停下坐一會儿;客廳里沒有爐火,牆上裝點著鍍金的裝飾線腳,天花板刷上藍色,說是模仿天空;家具都蒙上了緞面墊套,跟外祖父家一樣,只是這儿用的是大黃緞面;我們經過客廳,走進被外叔祖父稱為“工作室”的那個房間。只見牆上挂了几幅版畫,大凡是黑色襯底上有一位丰滿、肉感、皮色粉紅的女神,或駕一輛戰車,或踩一只圓球,或在額前綴有一顆五角星;第二帝國時期這類畫很受歡迎,因為一般認為畫里有一种龐貝的情調。后來人們很討厭這類畫,有人之所以又開始喜歡起來,雖然說法不一,其實只有一個原因:這類畫具有第二帝國的情調。我同外叔祖父一直坐在這里,直到他的听差替車夫來問什么時候用車。外叔祖父沉吟良久,在一邊納罕的听差如果稍有動彈,仿佛就會扰亂他沉思似的,于是他只得全神貫注地等待他作出始終如一的回答。外叔祖父經過一番周密的斟酌,終于說出了從來不變的決定:“兩點一刻”。听差惊訝地重复了一遍,但決無二話:“兩點一刻?……好,我告訴他去。”
  在那個時期,我熱愛戲劇,但這只是柏拉圖式的愛,因為我的父母還一直沒有允許我去看戲,所以我把看戲的樂趣,想象得相當不符合實際;我几乎以為每個觀眾眼中的舞台布景,都象是通過立体鏡才看到似的,只為他一個人存在,盡管同其他觀眾所看到的上千种其他景象大致一樣,但各人所見只屬各人。
  每天上午,我都要跑到廣告亭去看看又有什么新戲預告。每一出預告的新戲都給我的想象提供种种夢想,而天下最無利害關系又最令人開怀的,莫過于這些夢想了;同組成劇名的每一個單字緊密相關的形象,還有墨跡未干、被漿糊弄得鼓鼓囊囊的海報的顏色,更助長了我的想象。海報上劇名赫然在目,除了《賽薩·奚羅多的遺囑》或《歐迪普斯王》之類的古怪劇目外(這類劇目不會出現在“喜劇歌劇院”的綠色海報上,而只出現在“法蘭西喜劇院”的酡紅色的海報上),最大相徑庭的要算《王冠上的鑽石》和《黑色的多米諾骨牌》這兩出戲的海報了:一張是發亮的羽白色,另一張象帶有神秘色彩的黑緞。我的父母向我宣告:我第一次去劇院,必須就這兩出戲中選一出。于是我接連對它們的劇名進行鑽研,因為我的有關這兩出戲的全部知識只是它們的劇名。我殫精竭慮地想逐一抓住它們可能給我帶來的樂趣,然后進行比較,最后我費足力气,把一出戲想象成光采奪目、气宇軒昂,另一出戲則溫情脈脈、纏綿悱惻,結果我還是不能決定我的取舍,正等于上最后一道甜食時,問我要牛奶米糕還是要奶油巧克力一樣。
  我与我的同學們談論演員,雖然那時我對演技還一無所知,卻認為在藝術借以体現的一切形式中,演技是首要的形式,通過演技,我才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藝術,同樣一段台詞,這位演員和那位演員在朗誦方法和聲調處理方面各不相同,我覺得其中最瑣細的差別都具有無法估量的意義。我根据有關這一演員和那一演員的傳聞,把他們按才藝的高低排了個先后,這些名單我成天獨自默誦,最后在我的腦海中凝固,象結成了硬塊,弄得我頭腦僵硬。
  后來,我上中學,每當我趁老師轉身的机會同一位新朋友竊竊私語時,我的第一問題總是問他是否去過劇院,是否認為最了不起的演員是戈特,其次是德洛內,等等。倘若他認為法布夫爾不如迪龍,或者德洛內名列戈克蘭之后,那時我的心目中戈克蘭便失去磐石般的堅固性,突然松動起來,退縮到二等,德洛內也取得了神奇的靈活性,丰富的活躍性,而屈居第四;這樣的變動使我的頭腦得到軟化,得到滋養,竟有繁花似錦、生動活潑之感。
  雖說我對演員們如此著迷,雖說有一天下午我見到莫邦從法蘭西劇院出來頓時感到愛的激動和愛的痛苦,但是當我見到某家劇院門前某位赫赫巨星的大名燁燁生輝,當我見到一輛馬頭上綴滿玫瑰花的雙座轎車從街上馳過,車窗里露出一位据我想可能是演員的女子的倩影,那時我內心的激蕩更久久不能平息,我多么無能為力地、多么痛苦地努力設想她們的私生活啊!我雖把最有名的女演員按才藝的高低排出如下的名次:薩拉·貝恩納特,拉貝瑪,巴代,瑪德萊娜·布洛昂,霞娜·薩馬里,但是,無論先后我對她們全都關心。我的外叔祖父認識不少女演員和一些“交際花”,我分辨不清后者同女演員的差別。他把她們請到家中作客。我們之所以只在某些日子去看望他,是因為其他日子有那些女客登門,家里人一向不愿与她們打照面。至少我們家持這一主張,因為從我的外叔祖父那方面說,他跟那些可能從來沒有結過婚的風流寡婦、跟那些雖大名鼎鼎、其實出身靠不大住的伯爵夫人過于隨便的態度,他把她們介紹給我的外祖母時所說的奉承話,或者他把祖傳的首飾送給她們,以巴結討好,等等,早已不止一次引起他同我的外祖父之間的齟齬。平日交談中如果出現某位女演員的名字,我常听到我的父親笑著對我的母親說:“這是你叔叔的一位女朋友。”當時我想,有多少大人物恐怕開始一連好几年都巴結不上那樣的女人,給她寫信不理,登門拜訪,她又打發門房拒之門外:我的外叔祖父倒說不定有辦法讓我這樣初出茅廬的青年免受這番折騰,他可以在自己的家里把我介紹給許多人都無法接近、但對他來說卻是知心朋友的女演員。
  因此——我借口有一門課改了時間,不僅已經耽誤了我好几次不能去看外叔祖父,而且以后還會沒有空去——有一天(那并不是專門留給我們去看他的日子),我們家午飯比平時吃得早,我便趁机上街,并沒有去看家里允許我單獨去看的新戲海報,而是一口气跑到了外叔祖父那里。我注意到他家門口停著一輛雙駕馬車,馬的護眼罩上,跟車夫上衣的扣眼上一樣,搖著一朵紅色的康乃馨。我從樓梯上就听到一個女人的嬉笑聲,等我一拉門鈴,里面的聲音反而戛然而止,一片寂靜之后是連續的關門聲。听差終于出來開門見到是我,顯得很尷尬,聲稱我的外叔祖父現在正忙著,恐怕抽不出身來見我。他正打算進去稟報,只听到里面傳出剛才的女人的聲音:“啊,不!讓他進來;一分鐘就行,我一定會很高興的。從您的寫字台上的那張照片來看,他跟他的媽媽,也就是您的侄女,長得很象,您的侄女的照片挨著的那張照片不就是他嗎?我倒是想要見見這孩子,哪怕見一面呢。”
  我听到我的外叔祖父咕噥著表示不高興;最后,听差請我進去。
  桌子上,有一盤跟平時一樣的杏仁餅,我的外叔祖父仍穿著那件家常便服,但是在他的對面,坐著一位身穿粉紅色絲綢長裙、脖子上挂著一條長長的珍珠項鏈的年輕女子,她正把最后一瓣桔子放進嘴里。我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該稱呼她夫人還是小姐。我憋紅了險,不敢朝她那面看,生怕同她答話。我過去親了親外叔祖父。她笑咪咪地望著我。我的外叔祖父對她說:“這是我的侄外孫,”既沒有告訴她我姓什么,也沒有把她的名字告訴我,大約是因為自從同我的外祖父發生過齟齬之后,他盡可能避免家庭成員同他的這類朋友接触。
  “他長得多象他的母親,”那女的說。
  “您也不過是在照片上見過我的侄女。”我的外叔祖父連忙粗聲粗气地接口道。
  “對不起,親愛的朋友,去年您生病的時候,我在樓梯上曾經同她照過面。确實,我也只是一閃而過地瞅了一眼,你們這儿的樓梯又那么黑;但是,這一眼足以使我對她欽佩了。這瘦小的年青人眼睛長得挺美,還有這儿,”她說著,用手指划了一下額頭下面,“您的侄女儿是不是跟您同姓?”她問我的外叔祖父。
  “這孩子更象他的父親,”我的外叔祖父咕噥著說:他既不想提到我媽媽的姓,以間接的介紹我,更不想作進一步的說明,“他完全象他的父親,也象我故世的母親。”
  “我不認識他的父親,”穿粉紅色長裙的女子微微歪著腦袋說道,“也從來沒有見過您那位故世的母親。我的朋友,您一定記得,咱們是在您遭受喪母之痛后不久才相識的。”
  我感到有些失望,因為這位少婦同我在家里見到過的其他標致女子,尤其是同我每逢大年初一都要去拜年的一位表親家的千金并無二致。我的外叔祖父的這位女朋友,除了衣著更為講究之外,那眼神也同樣机敏而和善,表情既坦城又動人。我在她身上沒有發現女演員照片上一般有的那种使我傾慕的舞台風度,也沒有看到應該同她的私生活相呼應的那种妖媚的表情。我難以相信她竟是交際花,而且如果我沒有見到門口停著的那輛雙駕轎車,沒有見到她那身粉紅色的絲裙和那串珍珠項鏈,沒有早就听說我的外叔祖父盡結識些最高級的交際花,我恐怕更難相信眼前這位風韻不俗的女子就是其中的一位。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供她們住華屋、坐轎車,讓她們打扮得珠光寶气,不惜為她們傾家蕩產的金屋藏嬌的百万富翁,又怎能從這樣平凡、這樣規矩的女子那里得到愉快呢?然而,想到她們私生活應有的情狀,我更為她們的不道德感到迷惑不解。如果這种不道德具体化為一個特殊的形象出現在我的面前,那么這种不道德就會象一部小說、一件丑聞的隱秘部分那樣地不露痕跡。但恰恰是那件丑聞使她們脫离了中產階級的家庭和她們待人和善的父母,使她們扶搖直上地變為一代佳麗,出入交際場所,贏得顯赫的名聲。眼前的這位女子,面部表情和說話的聲調同我所認識的其他許多婦女并無兩樣,這就使我不由得把她看作良家千金,其實她早已無家可依了。
  這時我們已經走進外叔祖父的工作室。我的外叔祖父請她抽煙,只因有我在場,他多少顯得有些尷尬。
  “不,”她說,“親愛的,您知道我只抽得慣大公爵送給我的那种煙卷。我跟大公爵說了,您也饞那种煙卷,”說著,她從煙盒里掏出好几支印有金色外文字樣的紙煙。忽然,她又說:“我一定在您這里見到過這孩子的父親,他不就是您的侄女婿么?我怎么能忘呢?他那樣和气,我覺得他文雅极了。”她說得既謙虛又熱情。但是,我深知父親待人一向矜持冷漠,想到他當時一定繃著臉皮,現在卻被說成文雅极了,我不禁狼狽不堪,因為他很可能表現得并不風雅,這种過高的評价,同他在禮節方面的欠缺實在太不相稱。后來我才体會到,這些既無所事事又用心良苦的婦女所扮演的角色,其魅力之一正在于此:她們以她們的熱情、她們的才能,以及优美的感情所具備的一种夢境和她們不必破費便可輕易到手的一种金玉般的華彩,象名貴而細巧的嵌飾,把男人們毛糙而缺乏磨礪的生活裝綴得富麗堂皇。對于夢境,她們同藝術家們一樣,既不追求實際价值,也不讓它局限于現實生活,例如我的外叔祖父穿著寬松的便服在吸煙室中接待的這位女士,她以嬌美的体態,粉紅色的絲綢長裙,周身的珠光寶气,以及她同大公爵的交情所散發出來的那种高貴气派,給煙霧繚繞的室內增添了异樣的光輝;同樣,她隨口說了句對我父親的評价,說得非常講究,使這句話別具一格,有一种高雅的意味,再加上她以亮晶晶的目光看上一眼,等于給這句話鑲上一顆光華熠熠的鑽石,其中既包含謙恭之意,又透出感激之情,這句話從她嘴里說出便成了一件藝術珍品,一件“文雅极了”的寶貝。
  “好吧,孩子,你該回去了,”外叔祖父對我說。
  我站起來,克制不住想去吻一下粉衣女郎的手,但,我覺得這樣做恐怕過于孟浪,簡直類似搶劫。我的心怦怦亂跳,心里盤算著:“該做還是不該做?”后來,我不再考慮該做什么,而是能做什么,我以一种盲目的、反常的動作,連剛才我找到的有利于這樣做的种种理由也全都拋置不顧了:我上前抓住她伸過來的手,把它送到我的唇邊。
  “他多可愛啊!已經知道巴結女人喜歡了,這是跟他的外叔祖父學的。將來准成為十全十美的紳士,”她又咬文嚼字地加上這么一句,故意把紳士這個詞儿說得帶點英國口音。”用跟我們一衣帶水的英國鄰居的話來說,哪天他能不能過來喝a cup of tea?1到時候,上午給我發一封‘藍箋’2就行了,我准來奉陪。”
  當時我還不知道“藍箋”是什么意思。她的話我有一半听不懂。我怕有些問話若不回答會有失禮貌,所以我始終全神貫注地听,結果感到非常吃力。
  “不,不,這不可能”我的外叔祖父聳聳肩膀,說道,“他忙得很,他很用功。他的功課門門得獎。。他又低聲地——聲音壓得很低,怕我听見后糾正——補充說道。“誰說得准呢?也許他將來是雨果第二,或是福拉貝爾3之類的人物。這您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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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語:一杯茶。
  2藍箋:市內電報的俗謂。
  3福拉貝爾(1799—1879),法國歷史學家,1848年任公共教育部長。

  “我崇拜藝術家,”粉衣夫人答道,“只有藝術家才了解婦女……只有他們和您這樣出類拔萃的人才理解我們。原諒我的無知,朋友,福拉貝爾是何許人?就是您房里玻璃書柜上的那几本燙金的書籍的作者么?您知道,您答應借我看的,我一定小心翼翼地愛護書籍。”
  我的外叔祖父最討厭借書給別人,因而沒有接話。他一直把我送到過廳。對粉衣夫人的愛慕弄得我暈頭轉向,我發瘋似地吻遍了我外叔祖父沾滿煙絲的兩邊腮幫。他相當尷尬地暗示我:希望我最好不要把這次來訪告訴家里,但他又不敢明說。而我呢,我熱淚盈眶地向他表示:他對我的一片好心,我銘感至深,總有一天要想辦法報答。我倒确實銘感至深:兩小時之后,我先是說了些閃爍其辭的話,后來覺得并沒有讓我的父母明确地認識到我新近得到的器重,于是我想倒不如把話挑明,干脆把兩小時以前去外叔祖父家的經過,詳詳細細地告訴他們,我沒有料到這樣做會給外叔祖父招引是非。我本來沒想給他添麻煩,怎么能料到這一著呢?我不能想象我的父母能從中找出毛病,因為我并不認為有什么不對,不是每天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嗎?——一位朋友來請求我們千万別忘了代他向某某女士表示歉意,因為他本人無法給她投書致意,而我們經常不把這种事放在心上,認為那位女士未必把他的沉默看得多重要,我們不常得轉致歉意能有多大意義。我也跟大家一樣,總把別人的腦海想象成一件來者不拒的容器,對于注入的東西不會有什么特殊的反應;我從不怀疑,始終以為我把在外叔祖父家結識新朋友的消息灌進我父母的腦海,也就能如愿以償地把我對這次介紹的善意判斷轉達給他們了。不幸的是我的父母在評价我的外叔祖父的行為時所遵循的原則,同我的期望完全南轅北轍。我的父親和我的外祖父向我的外叔祖父提出措辭激烈的質問;我是間接听說的。几天以后,我在街上迎面遇到我的外叔祖父,他正坐在一輛敞篷車上。我感到痛苦、后悔、對他不起,我真想把這些感受告訴他。但我內疚之深、銘感之深,決不是摘帽致意所能表達的;我覺得這反倒會顯得小家子气,甚至可能讓外叔祖父看不出我對他感恩戴德只以為我用通常的禮貌敷衍罷了。我決定免去這种不足以表達我內心感情的舉動,我把臉扭了過去。我的外叔祖父卻以為我為了服從父母的命令才不理他的,因此他對我的父母記恨在心。好多年后他才死去,我們一直沒有再去看望他。
  所以,我就不再進入已經關閉的阿道夫外叔祖父的那間休息室了。我只在廚房外的小屋周圍留連。這時弗朗索瓦絲出現在小廟前的平台上對我說:“我讓幫廚的女工一會儿把咖啡和熱水端去,我要赶緊去侍候奧克達夫夫人。”听她這一說,我決定回屋,直接到我的房里去讀書。幫廚的女工是個有名無實的角色,是個常設的職位,承擔著始終如一的任務,它通過体現它存在的一連串暫時的形態,保證了某种連續性和同一性,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幫廚女工在我們家連續干滿兩年以上。我們吃了許多蘆筍的那個年頭,幫廚女工一般負責削蘆筍皮。那是一個病病歪歪的女人,我們在复活節前后到達貢布雷的時候,她正怀著孕,而且已接近臨產期。我們甚至奇怪:怎么弗朗索瓦絲還讓她走那么多路,干那么多活,因為她的身前挂著的那只日見飽滿的包袱,雖然有寬大的工作服罩在外面,仍能讓人看出它已大到相當可觀的地步,況且她開始步履艱難了。她那身衣裳使人聯想到喬托1的壁畫中的几位象征性人物身上所穿的那种寬袖外套。這些壁畫的照片,斯万先生曾經送給我過。使我們注意到這個特點的,也是他。每逢問起有關幫廚女工的近況,他總這么說:“喬托的‘慈悲圖’近況如何?”也确實,那可怜的女工因怀孕而發胖,一直胖到臉上,腮幫結實得堆起了橫肉,同畫里那些更象接生婆的粗壯的處女們不相上下;在阿林娜圣母寺的壁畫中,她們是种种美德的化身。今天我才意識到,帕多瓦寺院里的那些善惡圖,還從另一方面跟我們的幫廚女工相象。幫廚女工的形象由于腹部多了一件象征而變得高大起來,但她本人顯然并不理解這一象征,她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來傳達它的美和它的精神意義,似乎她只是抱著一只普通的、沉重的包袱;同樣,阿林娜圣母寺里那幅標題為“慈悲”的壁畫,顯然也沒有讓人家想到畫中那位結實的主婦形象正是慈悲這一美德的化身(在貢布雷我的自修室的牆上就挂有這幅畫的复制品),看來那張結實而俗气的面孔不可能表達任何慈悲的思想。多虧畫家別出心裁的獨創,她腳下明明踩著大地的寶藏,那表情卻完全象在踩擠紅的葡萄汁,或者更象跨上一堆裝滿東西的口袋往高處攀登;她把自己熱烈的心獻給上帝,說得更确切些,她在把心“遞”給上帝,就象廚娘把起瓶塞的工具從地下室的气窗里遞給正在樓下窗口向她要這件工具的人。“貪欲”這幅壁畫,倒也許把貪欲的某种表現,描述得更為露骨。但是,象征也還是占据太多的地盤,而且表現得過于真實。對准“貪欲”的嘴唇嘶嘶吐芯的蛇被畫得很粗,把“貪欲”張得大大的嘴巴整個填滿;為了把蛇含進嘴里,她的面部的肌肉全都鼓起來了,就象小孩儿吹气球一樣,“貪欲”的注意力也引動了我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嘴唇的動作上,沒有給貪婪的思想留下多少回旋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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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喬托(1266—1337):意大利畫家。他的体積感、空間感以及對自然景物的偏愛,使他成為意大利繪畫發展史上那一階段的代表。他為帕多瓦的阿林娜圣母寺所作的壁畫(約于1303至1305年間),是他傳世的杰作之一。
  盡管斯万先生對喬托的這几幅壁畫推崇備至,我卻在很長一段時期內無心欣賞;他送給我之后就一直挂在自修室牆上。“慈悲圖”上沒有慈悲;“貪欲圖”則象僅在醫學書上才能見到的插圖,類似聲門或小舌如何受到古瘤的壓迫,或者外科醫生的器械如何插進口腔;而那位象征正義的女子,面色灰暗,五官端正而表情嗇刻,這恰恰是我在做彌撒時所見到的貢布雷某些相貌漂亮、感情貧乏、虔誠刻薄的中產階級小姐、太太們的寫照,而她們中有些人早就充當了不正義的后備軍。后來我才懂得,這几幅壁畫之所以詭譎离奇得動人心魄,具有特殊的美,是因為象征在其中占据了主要的地位;事實上象征并沒有作為象征來表現,因為象征化的思想是無法表現的,在這里它是作為真實的來表現的,表現為具体的感受或物質的動作,這就使作品的含義更切題,更准确,也使作品的教益更實惠,更惊人。在可怜的幫廚女工的身上,情況也一樣,人們的注意力不也是一再被日益變大的肚子吸引過去嗎?還有,人之將死,想到的往往是實際的、痛苦的、昏暝莫辯的腑髒深處,往往想到死亡的陰暗面,這恰恰是幫廚女工所呈現的模樣:她使我們嚴峻地感覺到這一面的存在,与其稱之為死亡的抽象觀念,倒不如說它更象一個要把我們壓扁的包袱,一种令人喘不過气來的絕境,一种急需痛飲的干渴。
  帕多瓦寺院中的善惡圖,肯定包含許多現實成分,因為在我看來,它們活生生得象我們家的怀孕的幫廚女工;而且我覺得那位女工身上也存在丰富的寓意。一個人的靈魂往往不參与通過自己才得以表現的美德,這种不參与(至少表面如此),除了有其美學价值外,也還包含一种真實,一种即使不是心理學的、起碼也是面相術方面的真實。后來,我在實際生活中,曾多次有机會遇到過一些真正神圣的悲天憫人的化身,例如修道院里的僧尼。他們一般看來都興致勃勃,講究實惠,象忙忙碌碌的外科醫生,既不動感情又果斷利索,面對著人類的苦難,他們的臉上并無絲毫怜憫、同情的表示,也不怕去触及人們的痛處,那是一張張沒有柔情、令人生畏的臉,因真正的善良而變得格外崇高。
  幫廚女工先端上咖啡(用我母親的話來說,只配叫熱水),然后又把熱水(其實勉強有點熱气)送到我們房里,這就無意中象謬誤通過對比襯托出真理的光輝那樣地更顯示出弗朗索瓦絲的高明优越之處,那時我早已拿著一本書躺在我自己房里的床上了。几乎全都合上的百葉窗顫顫巍巍地把下午的陽光擋在窗外,以保護房內透明的涼爽,然而,有一絲反光還是設法張開黃色的翅膀鑽了進來,象一只蝴蝶一動不動地歇在百葉窗和玻璃窗之間的夾縫里。這點光亮勉強夠我看清書上的字跡,只有神甫街上加米拍打箱柜灰塵的聲音,才讓我感到外面的陽光有多燦爛(弗朗索瓦絲告訴加米:我的姑姑不在“休息”,可以暫勿噤聲)。那一聲聲拍打,在炎熱季節特有的訇然傳音的大气中回蕩,仿佛抖落下無數艷紅色的星雨,一顆顆飛向遠方。此外,還有一群蒼蠅,象演奏夏季室內樂似的在我的眼前演奏它們的小協奏曲,倒跟你在盛夏季節偶爾能听到樂師們演奏的曲調并不一樣,但是能讓你接著聯想到人間的樂聲;這种音樂由一种更加不可缺的紐帶把它同夏季連系在一起:它從晴朗的日子里誕生,只能同晴朗的日子一起复活,它蘊含著晴朗的精魂,不僅能在我們的記記中喚起晴朗的形象,還能證實晴朗已經歸來,确實就在外面,而且已彌漫人間,唾手可及。
  我的房里的這种陰暗的清涼,就象大街陽光下的蔭涼處,也就是說,雖暗猶明,同陽光一樣明亮,并且給我的想象展示出夏季的全部景象;而倘若我在外面散步,我的感官恐怕也只能品享到其中的一些片斷;因此,這种幽暗,同我的休息十分合拍,對于常常被書中的惊險故事所激動的我,休息也只象放在流水中一動不動的手掌,經受著急流的沖擊和搖撼。
  但是,我的外祖母,即使天气熱得彤云四起,即使暴雨驟來或者只是落下几滴雨點,她都要苦苦勸我出去走走。哪怕我不肯放下手里的書本,至少也得到花園里去閱讀,坐在栗樹下那個用草席和苫布搭成的涼棚里;我自以為那里足可避人耳目,躲過偶爾有人來訪的干扰。
  我的思想不也象一個隱蔽所么?我躲在里面感到很安全,甚至還可以看看外面發生的事情。當我看到外界的某一件東西,看到的意識便停留在我与物之間,在物的周圍有一圈薄薄的精神的界線,妨礙我同它直接接触;在我同這种意識接上關系前,它又仿佛飄然消散,好比你拿一件熾熱的物体,去碰一件濕淋淋的東西,熾熱的物体接触不到另一件東西上的潮濕,因為在触及前水分總是先已气化。我在讀書的時候,我的意識同時展現出多种不同的情景,它們斑駁陳雜地仿佛組成一幅五光十色的屏幕,上面展示出埋藏在我內最深處的种种愿望,乃至于我在這花園角落里眼前所見的純屬外觀的各類景象之中,最切近我內心深處、并不斷活動著又統帥其余一切的,是我的信念和我的愿望:我相信我正讀著的那本書里有丰富的哲理,蘊藏著美,我但求把它們占為己有,不管那是本什么書。因為,即使那本書我是在貢布雷鎮上的博朗士雜貨舖跟前一眼瞥見之后買的,那舖子离我家較遠,弗朗索瓦絲不可能象上加米雜貨舖那樣去那里買東西,但他們的書籍品种比較齊全,赶得上文具店和書店,門口的那兩扇門板,比教堂的大門更神秘,更引人浮想聯翩,上面琳琅滿目地挂著許多期刊和小冊子,我發現那本書就挂在其間,我之所以選中它,是因為早先听到老師或者某位同學提到過,當時在我的心目中,那位同學看來已經深得真和美的奧秘,而我對真和美還只有模糊的感覺,只有一知半解,認識真和美是我的思想所追求的目標,雖然不很明确,我卻念念不忘。
  我在閱讀的過程中,這一中心信念不斷地進行由表及里和由里及表的運動,以求發現真理,隨著信念而來的是我積极參与的活動所產生的內心激蕩,因為那些天下午我的曲折經歷,常常比一個人整整一生的經歷更為丰富、更為充實。我說的是我讀的那本書里發生的种种事情;的确,受事件影響的人物,正如弗朗索瓦絲所說,并非“實有其人”。但是,一位真實人物的悲歡在我們心中所引起的各种感情,卻只有通過悲歡的具体形象作媒介,才能得到表現;第一位小說家的聰慧之處就在于他了解到在我們激情的机制中,既然形象是唯一的要素,那么干脆把真實人物排除掉的那种簡化辦法,就是一項決定性的完善措施。一個真實的人,無論我們對他的感情有多深,總有相當大一部分是我們感官的產物,也就是說,我們始終無法看透,總有一种僵化的分量是我們的感覺所抬不動的。遇到有什么不幸落到這人的頭上,我們固然也能為之而傷心,但是我們心目中他所遭受的不幸其實不過是整個不幸概念中的一小部分而已;甚至他本人也只能感受到整個概念的一部分。小說家的創舉在于想到用數量相當的抽象部分,也就是說,用靈魂可以認同的東西來替換靈魂無法看透的部分。既然我們已經把這些新形態下的人物的舉止和感情化作了我們自己的舉止和感情,既然這些舉止和感情是在我們的內心得到表現的,而且,當我們心情激蕩地翻閱書中一頁又一頁的文字時,書中人物的舉止和感情在我們的內心控制了我們呼吸的急緩和目光的張弛,那么,表面上的真實与否又有什么要緊呢?小說家一旦把我們置于那樣的境地,也就是說,同純屬內心的种种境界一樣,凡喜怒哀樂、七情六欲都得到十倍的增長,那么,他寫的那本書就會象夢一樣攪得我們心緒不宁,但是這比我們睡著時所做的夢要清晰明朗些,因而也留下更多的回憶,到那時我們的內心在一小時中可能經歷到的各种幸与不幸,我們在實際生活中或許得花費好几年的工夫才能領略到其中的一二,而最激動人心的那些部分,我們恐怕終生都体會不到,因為幸也罷不幸也罷,在生活中都是緩緩地發生的,慢得我們無從覺察(例如:悲莫大于心死,可是我們只有在閱讀時、在想象中,才体會到這种悲哀;現實生活中心靈的變化同自然界的某些現象一樣,其過程相當緩慢,倘若我們有可能對變化中的每一個不同的狀態逐一進行驗證,那么我們連變化的感覺都會喪失殆盡的)。
  故事發生的環境已經不如書中人物的命運那樣深入我的內心,但它對我的思想的影響,卻遠比我從書上抬眼看到的周圍風物的影響要大得多。所以,有兩年夏天,我在炎熱的貢布雷的花園中,就因為當時閱讀的那本書,我竟神往一片山明水秀的地方,希望在那里見到許多水力鋸木厂,見到清澈流水中有好些木頭在茂密的水草下腐爛,不遠處有几簇奼紫嫣紅的繁花沿著一溜矮牆攀援而上。由于我的思想中始終保留著這樣的夢,夢見一位女士愛我,所以我對那片山川的神往也同樣浸透了流水的清涼;而且無論我憶及哪位女士,那一簇簇奼紫嫣紅的繁花立刻會在她的周圍出現,好象專為她增添顏色似的。
  這倒不僅是因為我們夢見的某個形象總是帶有明顯的特征,總得到我們在遐想中偶爾襯映在這形象周圍的各种奇光异彩的烘托而顯得格外美麗,而是因為我讀的那些書里所描述的風光,對于我來說,并非只在我的想象中才顯得更加瑰麗,它其實跟我在貢布雷所見大同小异。由于作者的選詞遣句,由于我在思想上對作者的描述象對一种啟示那樣地虔信,書中的景物仿佛就是大自然本身的一個真實可信部分,值得細細玩味、深深探究。我當時所處的環境,尤其是我們的那座花園,經過我的外祖母所鄙視的那位四平八穩、毫無才情的園丁整治過之后,從來沒有給過我這樣的印象。
  倘若我的父母允許我去實地考察我讀到的書中所描述過的那些地方,我倒真可以認為自己向掌握真理跨出了不可估量的一步。因為如果一個人感到始終置身于自己的心靈之中,那么他不會覺得自己象置身于一座穩然不動的牢籠中一樣,而會覺得自己象同牢籠一起卷入無休無止的飛躍,力求沖出牢籠,達到外界,同時惶惶若失地始終听到自己的周圍回蕩著一种聲音,它不是外界的回響,而是內心激蕩的共鳴。我們力求在因此而變得可貴的万物中重新找到我們的心靈曾經投射其上的反光;我們失望地發現在自然中万物仿佛失去了原先在我們的思想中由某些相近的觀念所賦予的魅力;有時我們把這种精神力量全都化為光華熠熠的机敏,以影響我們明知在我們身外卻又無法触及的他人。因此,我之所以總是圍繞著我所愛的女人想象我最向往的地方,我之所以希望她來領我去游歷那些地方,為我打開一條通往陌生世界的渠道,這并非出于偶然而簡單的聯想;不,因為我對游歷和愛情的夢想只是我全部生命力所迸發出的同一股百折不撓的噴泉中的不同力矩罷了;今天我好比把一股表面看來屹然不動、映射出彩虹的水柱按不同高度划分成几截那樣,人為地把我的這股生命力划分出不同的力矩。
  我繼續出入于同時在我的意識中并存的各种境況,在得以展現那些境況的真實的視野之前,我終于得到了另一种快感,安坐的快感,呼吸新鮮空气的快感,不受來客騷扰的快感,當圣伊萊爾鐘樓敲響下午一點,我更因發覺下午的時光已開始一截一截地被消耗而感到痛快,我數著鐘聲直到最后一響,計算已經消耗的總數。接著是漫長的寂靜,允許我在藍天下讀書的那一整段時間仿佛也隨之而開始,直到弗朗索瓦絲准備的那頓香噴噴的晚飯端上餐桌;我在閱讀時追隨書中主人公走南闖北弄得相當勞累,要由精美的晚飯來補償我的辛苦。每過一小時鐘聲響一次,仿佛上一次的鐘聲离眼前才不久;一次次的鐘聲在天上挨得很近,我簡直難以相信,在兩個金色的刻度之間,那短短的藍色弧線下,竟能容納下整整六十分鐘。有時候,敲得這么勤的鐘聲,這一次比上一次多了兩響,那就是說這中間有一次鐘聲我沒有听到,其間發生了什么事對于我來說等于沒有發生;讀得入迷就跟睡得很實一樣具有神奇的魔力,我的耳朵象中了邪似的失去听覺,寂靜的蔚藍色表盤上的金色的鐘點也抹得了無痕跡。星期天晴朗的下午多迷人啊!在貢布雷花園的栗樹下,我精心地把個人生活中平庸的瑣事統統拋開,用另一种曲折的生活,不同尋常的追求來加以充實,我向往著一個被縱橫的流水滋潤和灌溉的地方。美麗的星期天的下午啊,當我一想到你們,至今猶歷歷在目,确實,當初我把書一頁頁往下讀的時候,白日的炎熱在逐漸消散的時候,你們就已經把那种不尋常的生活裹了起來,讓它逐漸地、一點一點地結晶。這個晶体變化极慢,里面貫穿著枝頭的綠葉和你們靜悄悄的、回蕩著聲響的、香气宜人的、透明的每一個鐘點。你們把那种生活保存了下來。
  有几次,下午三四點鐘光景,園丁的女儿發瘋似地奔跑,打斷了我的閱讀。她跑得撞倒了一棵桔子樹,自己也划傷了手指,還磕掉一顆牙。只听她喊道:“他們來了!他們來了!”她倒是為了讓弗朗索瓦絲和我及時赶去,別錯過看一場熱鬧。那几天駐防部隊操練,要經過貢布雷市鎮,通常他們走的是圣伊爾德迦爾特街。那時我們家的佣人們正擺開一排椅子,坐在鐵門外,觀看貢布雷街上星期天的行人,同時也讓過往行人觀看他們。園丁的女儿從遠處車站大街的兩幢房屋的夾縫間,瞅見了盔甲的閃光。佣人們匆忙收拾椅子走進鐵門,因為經過圣伊爾德迦爾特街的全副戎裝的士兵隊伍將占据整條街的寬度,馬隊几乎要踩著人行道,擦過兩邊的房屋,浩蕩而去,就象洪水涌來,河床顯得過于狹窄,洪水難免溢出河堤。
  “這些孩子怪可怜的,”弗朗索瓦絲剛剛赶到鐵門邊就已經流下眼淚來了,“可怜,他們的青春就象草場上的青草一樣,都要給割盡了。一想到這里,我就象挨了一悶棍似的,”說著,她把手捂到胸口,以表示挨到悶棍的部位。
  “看到這些小伙子舍生忘死,不是很壯觀嗎,弗朗索瓦絲太太?”園丁為了給她“鼓气”,這么說道。
  他的話沒有白說。
  “舍生忘死?可是人生在世,不求生還求什么?生命是善良的上帝賜給我們的唯一的恩典,從來只有一次。唉呀!上帝呀!他們倒還真的舍生忘死!我在一八七○年見過;他們一個個都不怕死,那仗打得多慘!真是不折不扣的一群瘋子。再說,他們不用人家耗費什么繩子來把他們絞死,他們哪是人呀,簡直是獅子。”(對于弗朗索瓦絲來說,把人比作雄獅并沒有絲毫恭維之意。)
  圣伊爾德迦爾特街的彎拐得太小,我們無法看到隊伍從遠處浩浩蕩蕩開來,而只是從車站大街那兩幢房屋之間的夾縫中看到陽光下金光珵亮的頭盔不斷地起伏而過。園丁本想看看是不是還有那么多士兵要經過,可是日頭晒得太狠,他都渴了。于是,他的女儿象殺出重圍似地突然躥到街角,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從那里帶回一瓶檸檬水和如下的消息:從梯貝爾齊和梅塞格里絲那邊不斷涌來的士兵足有上千人哩。已經講和的弗朗索瓦絲和園丁討論起戰爭時期應該怎么辦的問題來了。
  園丁說:“您看到沒有?弗朗索瓦絲,革命總比別的戰爭強,因為一宣布革命,只有愿意上前線的人才去打仗。”
  “啊!對了,至少我是這樣理解的,這干脆得多。”
  園丁認為戰爭一爆發,鐵路交通全都中斷。
  “敢情,怕人乘火車逃跑唄,”弗朗索瓦絲說。
  園丁說:“嗨!他們可坏了。”因為他認定戰爭只是國家用來作弄百姓的惡作劇,既然它有法子這么辦,誰也就甭想溜掉。
  但是弗朗索瓦絲要赶緊去侍候我的姨媽,我也要回到我讀的那本書里去,佣人們重新在門外坐定,觀看由士兵們掀起的灰塵和激情慢慢消散,平靜下來很久之后,貢布雷街上仍流動著不尋常的黑壓壓的人群,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有一堆仆人,甚至主人坐著觀望,連平時門口沒有人的那几家也不例外,他們象門檻外綴上的一條邊沿參差不齊的花邊,又象大潮過后留在海灘上的水藻、貝殼等物組成的一條斑斕如錦的彩帶。
  除了那樣的日子外,我平日倒總能安心讀書。只是有一次,斯万來訪,打斷了我的閱讀。當時我正在讀一位我以前從未拜讀過的作家貝戈特的作品,斯万對我說的那番話,倒使我在很長一段時期內,不再在挂滿一簇簇紫花的牆邊發現我所夢見的婦女形象,而是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上,在哥特式教堂的門樓前,浮現出她們的倩影。
  我第一次听到貝戈特的大名,是由一位比我大几歲的同學告訴我的。他姓布洛克,我對他十分欽佩。他听說我欣賞《十月之夜》,便哈哈大笑,對我說:“你居然對繆塞之流入迷,趣味夠低級的。他是坏蛋中的坏蛋,畜生中的畜生,不過我應該坦白承認,他,還有那個名叫拉辛的家伙,他們一生之中倒是各寫下一句音韻鏗鏘的詩行,据我看,其最高价值在于它毫無意義可言。這就是‘白淨的奧路索娜和白淨的加米爾’,另一句是‘米諾斯和巴西法埃的女儿’。我的恩師,受到眾神寵愛的勒貢特老爹,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引用了這兩句詩,目的顯然是為這兩名惡棍開脫。順便說一句,我手頭倒有一本書,現在暫時沒有空讀,好象我的偉大的恩師曾經推荐過,他認為作者貝戈特寫得非常精細;雖然他有時候寬容得無法解釋,但他的話在我心目中等于德爾菲神廟1發下諭示,你讀讀這些抒情的散文吧,要是領受了太陽神的指點寫下《皆大歡喜》和《瑪紐斯獵犬》這兩篇韻文的音韻大師說得不假,那么親愛的大師,你就能品嘗到奧林匹斯山上的瓊漿玉液了。”他起初用調侃的語气要我稱他為大師,后來他也同樣稱我為大師,事實上,我們開這种玩笑多少有點意思,因為我們當時少年狂放,總認為稱呼什么就真能成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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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古希腊供奉太陽神的神廟。古代希腊人每遇大事,即赴神廟以求神諭。
  不幸的是,我一面同布洛克閒談,一面卻無法平息內心的混亂。他剛才說,美的詩句正因為它沒有含義才更美,而我只希望從詩中尋找到真理的啟示。我要他就此作出解釋。事實上,布洛克后來再也沒有被邀請到我們家來作客。開始他在我們家受到了熱情的款待。這倒是真的,我的外祖父說過,我只要跟同學中的哪一位關系更為密切,把他領到家來,那總是個猶太孩子。原則上他倒并不因此而不快——他自己的朋友斯万也是猶太人血統,他認為一般說來我是在优秀的猶太孩子中選擇朋友的。所以每當我領來一位新朋友,他几乎嘴里都要哼哼《猶太女郎》中的那句歌詞“我們父輩的上帝喲!”或者“以色列,砸碎你的鎖鏈!”當然,他只哼哼調門,但是我怕我的同學听出那段調門,給它配上歌詞。
  我的外祖父在見到我的同學們之前,只要听說他們姓什么,盡管這些姓往往沒有猶太特點,他也不僅能猜到我的那位朋友是猶太血統(事實上也真是猶太血統),而且還能看到他家里有什么地方招人討嫌。
  “今天晚上要來的你的那位朋友姓什么?”
  “姓迪蒙,外祖父。”
  “迪蒙!哦!要當心哪!”
  說著,他哼哼起來:
  弓箭手們,嚴陣以待!
  悄悄注視,切莫等閒。
  待他巧妙地向我們提出几個比較确切的問題之后,他叫出聲來:“當心啊!當心啊!”或者,如果他通過隱蔽的盤問,迫使已經進門的同學不知不覺自己說出是什么出身,那時,他為了表明已經不再存有疑問,就索性一面看著我們,一面聲音輕得几乎讓人听不到地哼起這樣的歌詞:
  怎么,您把這膽怯的猶太佬
  領到了我們這里!
  或者:
  希布倫,親愛的山谷,我祖祖輩輩生息的地方。
  還可能是:
  是啊,我們是上帝优選的民族。
  我的外祖父的這類小怪癖倒并不意味著對我的同學有任何惡意。我的長輩之所以不喜歡布洛克。那是另有原因的。他一開始就招我的父親討厭。那回,我的父親見他渾身濕透,關心地問道:
  “布洛克先生,外面變天了么?是不是下過一場雨?我真不明白,晴雨表上剛才表明是晴天呀。”
  但他得到的回答卻是:
  “先生,我絕對無法奉告是否下過雨,因為我一向把物質的瑣事置之度外,以至于我的感官已經不必告訴我晴雨之類的變化。”
  布洛克走了之后,我的父親對我說:“可怜的儿子,你的那位朋友是白痴。笑話!他居然都無法告訴我天晴天雨!這真是有意思极了!他是呆子!”
  后來布洛克又惹得我的外祖母不高興,因為吃罷午飯,她說她有點不舒服,布洛克听罷居然抽抽搭搭地抹起眼淚來。
  “這怎么可能是真誠的呢,”外祖母對我說,“因為他根本不認識我;要不然他是瘋子。”
  總之,他讓大家都不滿意,因為那回他來吃飯遲到了一個半小時。而且身上濺滿污泥。他不僅不道歉,反而說:
  “我從來不受天气變化和公認的時間分割的約束。我宁可規勸世人使用鴉片煙槍和馬來亞波刃短刀,但是,對于使用鐘表和雨傘這兩件害處多得無以复加而且市民气十足的庸俗工具,我一向是敬謝不敏的。”
  盡管如此,他本來還可以來我們家玩的。他固然不是我的長輩們希望我結交的朋友,他們后來也還相信他為我的外祖母身体不适而流下的眼淚未必是做假,但是他們憑本能或者憑經驗知道,我們的感情沖動對于我們隨之而來的行動,以及對于我們的實際作為并無多大的影響;尊重道德准則,忠于朋友,埋頭干某項工作,切實奉行某一套制度,凡此种种的更牢靠的基礎尚有賴于盲目的習慣,而不是一時的沖動和空泛的熱情。比起布洛克來,他們倒更希望我結交這樣的朋友——這些人所能給予我的不超過根据布爾喬亞的道德標准應給于朋友的限度,不會因為哪天多情多意地惦記起我,便送我一筐水果,也不會因為一時的感情沖動和憑空瞎想,為了讓友誼所要求的義務的天平傾向對我有利的一邊,而不惜弄虛作假,使我蒙受更大的損害。我們的怨尤也難以把這些本質同它們對我們的要求截然分開,我的姨祖母就是一個榜樣。她同她的一個侄女多年不和,根本不理她,但她并不因此而改變自己的遺囑,仍舊把全部財產留給她,因為這是她最近的親屬,“理應”如此。
  不過,既然我喜歡布洛克,我的長輩就不愿掃我的興。最讓我大費腦筋、苦惱至极的問題是我實在想不通為什么米諾斯和帕西法埃斯的女儿之所以美,全在于這种美毫無意義。這方面的苦惱大大超過后來同他的交談所帶來的麻煩,雖然我的母親認為那些交談都是有害的胡言。我們家本來還可以接待他的,但有一次飯后,他斬釘截鐵地向我保證,他曾經听到人家确鑿無疑地說到我的姨祖母年輕時是位風流女子,曾公開接受過人家的供養,正如他不久前對我所說,女人心目中只有愛情,誰都一樣,她們盡管推拒,最終沒有一個是攻不破的,——這一信息后來對我的生活產生很大的影響,先是使我過得更加幸福,后來又讓我落到更加不幸的地步。我忍不住把他的話都告訴了我的長輩,從此他們把他拒之門外,后來我在街上向他打招呼,他對我冷淡至极。
  但是,關于貝戈特,他的話倒一點不假。
  開頭几天,作者的字里行間使我應該愛不釋手的東西并沒有浮現在我的眼前,就象一首樂曲,你听得只顧心醉神迷,還來不及品出妙處。我讀的那本小說,雖已經同我難分難舍,但我誤以為這興趣只是由故事引起的,正如愛戀之初你天天赶到某處某個娛樂場所去消遣,去會見那個女人,你當時還以為只是娛樂本身吸引你呢。后來,我注意到貝戈特在一些地方愛用難得見到的、簡直是古意盎然的詞句,那几處形成一股和諧的暗流,一段含蓄的引子。從而使他的文風高雅起來;而且就在那些地方,他談到了“人生空幻的夢”,“美麗的形態流溢出滔滔不絕的激流”,“知心和依戀的折磨如何空泛徒勞而又甜蜜消魂”,“振撼人心的塑像如何把教堂的外觀點綴得格外崇高”。他用美妙動人的形象來表達一种對我來說全然新穎的哲理,那些形象可以說激起了豎琴的齊鳴,在悠悠樂聲的烘托下,形象更顯得崇高。在貝戈特的那些段落中,有一段我抽出來細細玩味,那是第三段或第四段吧,它所給予我的愉快同我在讀第一段時大不一樣,那种愉快我在內心深處更統一、更廣闊,因而是一切障礙一切隔閡仿佛都已排除掉的那個部位所感受到的。因為——其實在開頭几段引起我興趣的,也正是他這种在遣字造句上唯求生僻的偏愛,這种回蕩著悠悠樂聲的音韻,這种唯心主義的哲理,只是我當時沒有意識到而已——我一旦認出這些東西,我仿佛感到自己不再只是在讀貝戈特的某一本書的某一個別段落,浮現在我思想表面的也不是一個純屬平面的形象了,而是一個“理想段落”,跟貝戈特的其他著作有著共同的特點,而仿佛同這個理想段落難以區分的其他類似的段落,一起形成一种厚度,一种体積,使我的心智也得以擴展。
  不只是我一個人崇拜貝戈特;我的母親的一位女朋友很有學問,也偏愛貝戈特的作品;還有迪·布爾邦大夫,為了讀完貝戈特的一本新作,不惜讓病人在一邊等待;貝戈特作品的風靡的种子是從迪·布爾邦大夫的候診室、貢布雷市鎮附近的一家花園中飛散開來的;當時還只是稀有的品种,今天已經風靡全球,歐洲、美洲、乃至于窮鄉小村,到處都見得到這枝理想的、共同的花朵。我的母親的女朋友,据說還有迪·布爾邦大夫,對貝戈特的著作中最為欣賞的東西,跟我之所好相同,那就是他字里行間那种行云流水般的旋律感,那些古意盎然的詞句,還有一些盡管很簡朴、很常用的短語,但是,他把它們放在顯要的地位,從而仿佛有意表示出對它們的特殊的偏愛;總之,在哀怨的行文中,插進一兩個唐突的字眼儿,一种粗聲粗气的語調,不用說,他本人也一定感到自己最感人的魅力正在于此。因為,在他后來的几本書中,倘若赶上什么重要的真人真事,或者提到某一座著名教堂,他就中斷敘述,插入祈求、呼號和滔滔不絕的禱告,讓一股股這類的气息充分地得到發泄;而在他早期的著作中,這類气息始終是內在的,只由于表面的波動才泄露出一二分來;也正因為是半隱半現的,或許更柔美,更和諧,但畢竟人們無法确切地指出這一股股竊竊私語的气息是從哪里流出來的。作者得意之處也正是讀者激賞之時。我對那几段文字能背得滾瓜爛熟。當作者重新拾起敘述的脈絡時,我還感到掃興呢。有些東西的內在的美,我一直還看不透,例如松林,霰雪,巴黎圣母院,《阿達莉》或《費德爾》,他每當講到這些,他都繪色繪聲地以形象來引爆那种美,來打動我的心扉。所以我感到:宇宙之大,區區感官豈能得窺全豹,倘若沒有他的引領,天地間有多少方面是我的殘弱的感知所無從分辨的啊!我倒真希望听听他對于万物的見解,哪怕一种隱喻也罷,尤其是對于那些我或許有机會見到的東西,特別是法國的古建筑和某些濱海地區的風物,因為他在他的好几本書中一再提到它們,足見他認為這些事物中蘊藏著丰富的意味和丰富的美。可惜,他几乎對一切事物都諱莫如深地不予評述。我不怀疑,他的見解一定同我的見解完全不同,因為它來自我正設法攀登上去的那個陌生的世界。我堅信,我的种种想法在那位絕頂聰明的智者看來,純屬冥頑不靈,所以我干脆統統推翻。可是有一天我偶爾在他的一本書中發現了我過去也曾有過的想法,我的心一下子膨脹起來,簡直好似有哪位天神大發慈悲,把那個想法歸還給我,并宣布它是合情合理的、优美的。有時候,他書中某一頁寫的話,同我在失眠時夜里寫給我的外祖母和母親的信中意思完全一樣,貝戈特的那頁文字仿佛是放在我的那些信頭上的提要匯編,甚至后來我自己開始著書的時候,有些句子我總覺得不夠精當,下不了繼續寫的決心,我就從貝戈特的書里去尋找等同的寫法。只有在他的作品中找到之后我才會感到高興。等到我自己營字造句,一心想讓行文恰如其分地反映出我的思想捕捉到的內容,同時又擔心“落入窠臼”的時候,我且不著急呢!我細細掂量寫的東西究竟是不是盡如人意。但實際上,我真正鐘愛的,只是這類短語、這類觀念。我搜索枯腸、永不滿足的努力,本身標志著一种愛,一种沒有歡樂、卻很深沉的愛。所以,當我在另一位作者的著作中突然發現同樣的短語,也就是說,當我們不必自己去字斟句酌,為一絲不苟而搔首踟躕時,我才終于能痛快地品嘗到其中的滋味,好比一名廚子,偶爾有一回不下廚,總算有暇嘗嘗美味佳肴。有一天,我在貝戈特的一本書中,讀到一段挖苦老女仆的笑話,出自大手筆的庄重的語言,使諷刺的意味格外入木三分,我跟我的外祖母談到弗朗索瓦絲時也常常說過這樣的挖苦話;還有一次,我發現貝戈特并不認為在反映真實的作品中寫入類似我曾有机會對我們的朋友勒格朗丹先生所作的評述會有傷大雅(對弗朗索瓦絲和勒格朗丹先生的評述是我最無顧忌地供奉給貝戈特的祭品,相信他一定會覺得興味索然的),于是我突然感到,我的平庸的生活同真實的王國之間,并不象我過去所設想,隔著什么鴻溝,它們甚至在好几點上相互交叉,我有了信心,高興得象伏在久別重逢的父親怀里似的伏在書上哭起來。
  根据貝戈特的著作,我想象他是位病弱失意的老人,喪子之痛始終未平。因此我讀他的散文,心中默默唱誦,也許唱得比文字本身更柔更慢,最簡單的用語到我的嘴里也具有一种哀怨的調門。我最喜愛的,是他的哲理,我誓將終生奉行。它使我焦急地盼望早日達到上中學的年齡,好進哲學班上課。但是我只希望學校里時時處處只按貝戈特的思想行事。要是那時就有人對我說,我現在所傾心的思辨大師們跟貝戈特毫無共同之處,我會感到絕望的,正如一位墮入情网的人,本打算終生不變心地只愛一人,人家卻預言他將來會另有几位情婦。
  有一個禮拜天,我正在園中讀書,被斯万的來訪打斷。
  “你讀什么呢。能給我看看嗎?喲,貝戈特寫的?誰跟你提到他的作品的?”
  我告訴他:是布洛克。
  “啊,對了,我有一次在這里見到過這個男孩子,他長得跟貝里尼畫的穆罕默德二世一模一樣。哦,象极了,同樣是弧形的眉毛,彎曲的鼻梁和隆起的顴骨。等他長出兩撇小胡子上后,那就是穆罕默德二世了。不管怎么說,他倒還有些鑒賞力,因為貝戈特是位很优雅的聰明人。”從來不提起自己的熟人的斯万,發覺我對貝戈特如此欽佩,便出于好心,為我破了一次例,說道:
  “我跟他很熟,要是讓他在你的書的扉頁上寫點什么能使你高興的活,我倒是可以為你請他題詞的。”
  我不敢接受他的好意,只是問了斯万好些有關貝戈特的問題:“您能告訴我他最喜歡哪位演員嗎?”
  “演員嘛,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認為男演員里面沒有人能同拉貝瑪相提并論。他認為拉貝瑪比誰都高出一籌。你看過她演的戲嗎?”
  “沒有,先生。我的父母不讓我去劇院看戲。”
  “可惜。你應該要求他們允許你去呀。拉貝瑪在《費德爾》和《熙德》這兩出戲里,可以說只不過是名女演員,但是,你知道,我一向不大相信藝術有什么‘高低之分’。”(我發現——而且過去他同我的兩位姨祖母交談時,這种表現已多次讓我深感詫异——他每當談及嚴肅的事情,用到某种說法,仿佛就某一重要問題提出某种見解時,總要用特別的、一字一頓的語調,挖苦似的把那种說法孤立開來,好象給它加上引號似的。這次提到“高低之分”,大有“正如荒唐的人所說”的意味。其實,既然荒唐,他又何必說呢?)他停頓片刻之后,又補充了一句:“象她最近演的那出戲,高雅的程度,赶得上任何一部傳世杰作。我對此并不在行……我說的是……”他呵呵一笑,“例如《夏爾特爾的王后們》這出戲!”至此,我覺得,他這种害怕認真表達自己見解的態度,大約是高雅的表示,是巴黎派頭,跟我的姨外婆們的不見世面的死心眼儿大相徑庭;同時我還怀疑,這或許是斯万的生活圈子里的那伙人的一种思想的形式,他們對過去几輩人的抒情感歎有意來個反動,過分推崇一向受人鄙視的細節,乃至于否定一切“陳詞濫調”。現在,我覺得斯万對待事情的態度有點讓人感到難堪。他顯然不想說出自己的見解,他只在能夠提供細節的時候才侃侃而談。但是,他難道不知道要求所提供的細節具有一定的意義不正等于宣揚某种見解嗎?我又想到了那天晚上,我吃晚飯的時候心情很壓抑,因為有客,媽媽不能上樓來吻我,說聲晚安了;就在那天晚飯的餐桌上,斯万說,萊翁王妃家的舞會他并不放在心上。可是他成年累月偏偏都消磨在那樣的吃喝玩樂中。我覺得這一切難以自圓其說。莫非他還保留著另一种生活,能最終正正經經地說出自己對一些事情的看法,不必打上引號地作出自己的判斷,不必彬彬有禮地投身于他同時又稱之為可笑的活動?我還注意到斯万同我談論貝戈特的時候,語气中沒有他慣有的特點,相反,同貝戈特的其他崇拜者,例如我母親的那位女朋友,還有迪·布爾邦大夫的語气完全一樣。他們提到貝戈特,同斯万一樣,也說:“這人优雅而聰明,很有特點,有自己的一套敘述方法,有點過于講究,但親切宜人。看到他寫的東西,不必看作者的署名,便能馬上認出是他的作品。”但是誰也不會進而說:“他是位偉大的作家,才華橫溢。”他們甚至不會說他有才气。他們之所以不這么說是因為他們心中無數。一位新作家的外觀,明明同我們包羅万象的觀念中標上“大才子”稱號的模式完全吻合,我們卻總是遲遲認不出來。恰恰是因為他的那副面貌是新的,我們才覺察不到他同我們心目中的“才華”完全相符。我們宁可說他獨創、优雅、精致、豪放;最終有一天,我們才認識到這一切恰恰就是才華。
  “貝戈特的作品中,有談到拉貝瑪的么?”我問斯万先生。
  “我想他在論拉辛的那本小冊子中談到過,不過大約早已售完。可能后來又重印過一回。我打听打听。況且你要什么,我都可以向貝戈特提,一年當中他沒有一個星期不到我家來吃飯的。他是我女儿的好朋友。他們一起去參觀歷史古城,教堂,宮堡。”
  因為我對于社會地位的高低毫無概念,所以長久以來,我的父親認為我們不可能拜訪斯万夫人和斯万小姐,我還因此而想象她們同我們隔得太遠,反倒使她們在我的心目中增添了威望。我惋惜我的母親不象斯万夫人那樣染頭發,抹口紅,因為我听我們的鄰居薩士拉夫人說過,斯万夫人這樣做,倒并不是為了討丈夫的喜歡,而是為了取悅于德·夏呂斯先生;我當時認為,我們在她的眼里,一定是不屑一顧的俗物;我之所以這樣想,多半還因為听人說過,斯万小姐是位非常漂亮的姑娘。我常常夢見她,每次都把她設想成既驕縱任性又委婉動人。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來她的地位如此難得,她享有那么多的特權卻習以為常,當她問她的父母誰來吃晚飯的時候,她所得到的回答竟是那樣高貴的客人的字字鏗鏘、金光閃閃的大名——貝戈特!那樣的貴客對她來說只是家里的一位老朋友。我在餐桌上所能听到的只是姨祖母的議論,而与此相應的親密的談話,對她來說,卻是貝戈特訴說自己書中沒有論及的各种問題。我真恨不能親聆他的高見呀!臨了,她一旦要去參觀什么古城,貝戈特總象下凡的神仙,載譽載輝地陪伴在斯万小姐的身邊,雖說俗人不認識他。于是我感到跟她相比我顯得多么粗俗無知,而她那樣活著才多有价值。我強烈地体會到若能成為她的朋友該有多美,而這對于我來說又多不可能;因此我在滿怀期望的同時又充滿絕望。現在我一想到她,常常若有所見地看到她站在教堂前面,為我講解塑像的意義,而且還面帶對我嘉許的微笑,把我作為她的朋友介紹給貝戈特。各地大教堂在我的胸中引發出的种种优美的思緒,法蘭西島起伏的丘陵和諾曼第省坦蕩的平原的妖嬈風光,都以自己美麗的風采反射到我所构思的斯万小姐的形象上來:我真是一心只求愛上她了。為了產生愛情,必須有許多條件,其中最必不可少也最不費周折的要求,就是相信愛情能使我們進入一种陌生的生活,成為其中的一部分,即使自稱以貌取人的婦女,也能在她所看中的那個男人的身上,發現一种特殊生活的气息。所以她們愛軍人,愛救火隊員,因為他們的制服使他們的外貌顯得更可親些;女士們認為在盔甲之下能吻到一顆与眾不同、勇于冒險、俠骨柔腸的心;一位少年君主,年輕的王儲,并不需要有端正的相貌,卻能在他所訪問的國度贏得最令人羡慕的艷福,而對于一位普通的情場老手來說,五官端正也許是必不可少的條件。
  我禮拜天在花園里讀書,我的姨祖母是無法理解的,一星期七天,唯獨那天是不准做任何正經營生的,所以她不做針線(平時,她又會對我說:“怎么,你又在看書消遣了,今天又不是星期天,”她給“消遣”這個字眼,加進了“孩子气”和“浪費時間”的含義)。我在讀書的當日,我的姨媽萊奧妮正一面同弗朗索瓦絲聊天,一面等待歐拉莉來訪。姨媽告訴弗朗索瓦絲說,她剛才看見古比爾太太走過,“沒有帶雨傘,穿的是那身從前在夏多丹做的絲綢長裙。倘若黃昏前她還有不少路要走的話,那身裙子恐怕要挨雨淋了。”
  “可能吧,可能吧(意思是不見得吧),”弗朗索瓦絲說,以免斷然排除天色好轉的可能性。
  “你看,”姨媽拍了拍腦袋,說,“這倒提醒了我:我還沒有打听到她是不是在領圣体之后才赶到教堂的呢。呆會儿我得問問歐拉莉……弗朗索瓦絲,你看:這鐘樓后面的那團烏云,瓦片上的那點陰陽怪气的陽光,肯定天黑之前要下場雨,不可能就這樣下去,天气太悶熱了。雨下得越早越好,因為只要暴雨不來,我喝下去的維希圣水也就堵在胸口難以消化”,我的姨媽最后又補充這么一句;總的說來,她巴望維希圣水早早消化的急切心情大大超過唯恐古比爾夫人裙子淋濕的擔心。
  “可能吧,可能吧。”
  “你知道,廣場上要是下起雨來,可是沒有什么地方好躲避的。怎么,都三點鐘了?”我的姨媽臉色發白,突然叫出聲來,“這么說,晚禱都開始了,我居然忘了服用蛋白□!我現在才明白,怪不得維希圣水堵在胸口下不去呢。”說著,她急忙扑過去抓起一本紫絲絨封面、切口燙金的祈禱書,匆忙間把夾在書里標出節日禱文那几頁的几張鑲有發黃的紙花邊的書簽掉了出來。我的姨媽一面咽下蛋白□,一面開始以最快的速度誦讀經文,對其含義她多少有點糊涂了,因為她心神不定,不知道服用維希圣水之后,隔了那么久才服用蛋白□,還能不能赶上藥力,讓圣水早早消化。“都三點鐘了,時間過得真快,簡直不可思議!”
  窗戶上像有什么東西碰了一下,接著又象有人從樓上的窗子里撒了一把沙子,簌簌地往下落,后來這落下的聲音擴散開去,規整得有板有眼,變成了潺潺的水聲,琤琤淙淙地響起來,象音樂一般,散成無數小點,到處蓋滿:下雨了。
  “瞧!弗朗索瓦絲,我怎么說來著?下了!我覺得好象花園的門鈴儿響了,快去看看這种時候能有誰來?”
  弗朗索瓦絲回來說:
  “是阿梅代夫人(我的外祖母)弄響的門鈴儿,她說她要出去散散步,雨可是下得很大。”
  “我并不感到意外,”我的姨媽兩眼朝上一翻,說道,“我一直說,她的精神跟大家不一樣。在這樣的時候,我倒希望往外跑的是我,而不是她。”
  “阿梅代夫人總是同別人截然相反,”弗朗索瓦絲客气地說,算是留點余地,以便單獨跟別的佣人在一起的時候,好說她認為我的外祖母有點“神經病”。
  “沒有盼頭了!歐拉莉不會來了,”我的姨媽歎息說,“准是這天气把她嚇住了。
  “可是還不到五點鐘呢,奧克達夫夫人,現在才四點半。”
  “才四點半?居然已經需要撩起小窗帘讓外面透點亮光進來。四點半就這樣!現在离升天節只有八天了!啊,可怜的弗朗索瓦絲!准是善良的上帝生咱們的气呢。當今世人的作為也太過分了。就象我可怜的奧克達夫當年所說的那樣,人們太不把上帝放在心上,上帝要報复的。”
  一片鮮艷的紅潤使我的姨媽的面容生動起來:歐拉莉來了。不巧的是,她剛進屋,弗朗索瓦絲也就跟著回來了。只見她滿臉堆起微笑,目的在于主動地配合,以求同我的姨媽必定會有的喜悅取得一致,因為她有十分的把握,相信她要說的話必定讓姨媽听了高興。她一字一頓地說著,以此表明:她雖然使用間接語气,但是作為忠于職守的女仆,她說的只是轉述來客的原話:
  “要是奧克達夫夫人沒有在休息,可以接見神甫先生,他將感到不胜榮幸。神甫先生不想有所打扰。神甫先生就在樓下,是我讓他進客廳等候的。”
  事實上,神甫先生的訪問并不象弗朗索瓦絲所設想的那樣,能讓我的姨媽感到有多高興。她每當通報神甫來訪,總認為臉上應堆起可掬的笑容才是,殊不知這副歡天喜地的模樣同病人的心情并不完全合拍。神甫(是個好人,我一直可惜沒有同他多談,因為他雖不懂藝術,卻精通詞源學)慣于向參觀教堂的貴客提供有關教堂的史料軼事(他甚至想寫一本書介紹貢布雷教區的掌故),他總要沒完沒了地向姨媽作千篇一律的講解,听得她又煩又累。當他的來訪碰巧同歐拉莉赶在一起,我的姨媽干脆覺得他來得不是時候,很不知趣了。姨媽宁可多多利用歐拉莉的情報,卻不喜歡同時來一大堆人。但她不敢不接見神甫;她只是向歐拉莉使個眼色,要她別同神甫一起走,等神甫走了之后,再呆一會儿。
  “神甫先生,我听人怎么說來著,說有名畫家在你們教堂里支上畫架,臨摹彩繪玻璃窗。可以說我活了這一大把年紀還從來沒有听說過這類稀罕事儿!現在的世道人心都在想些什么!教堂里還有比這更可惡的事嗎?”
  “我倒不至于說這事有多可惡,因為圣伊萊爾好些地方值得參觀;我的那座破落的大殿好些地方已老得不成樣子,整個主教區里就只有我那座教堂沒有翻修。天曉得我們的門廊有多髒,有多古老,但畢竟具有一种庄重的品格;至于說到那几塊描寫愛絲苔爾故事的壁毯,我個人認為不值兩三文錢,可是識貨的人一眼就看出,它們比森斯教堂的壁毯更有价值。此外,我承認,那几幅壁毯畫除了某些細節很有寫實風格之外,另一些細節還表現出一种真正的觀察力。至于彩繪玻璃窗,那倒不提為好!難道在地面七高八低的教堂里保留那些透不進陽光的窗戶,只讓我都說不上是什么顏色的反光來弄花人們的眼睛是明智的嗎?他們就是不肯換掉高低不平的石板,說是因為那里面埋葬著貢布雷歷代神甫和布拉邦特歷代君主——蓋爾芒特家的爵爺們,也就是今天的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直系祖先,因為公爵夫人本來就是蓋爾芒特家的小姐,后來嫁給了她的堂兄。(我的外祖母一向不在乎人家的姓氏出身,結果弄得張冠李戴。每當听到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名字,她總以為准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親戚,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于是她引用一封請柬上的話來為自己辯護,說:“我仿佛記得帖子上有蓋爾芒特這几個字來著。”有一回,我跟大伙儿一起反對她,因為我不能同意她當年的那位同寢室的朋友跟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公主的后代能有什么血緣矢系。)您再看看魯森維爾,如今只成了村落,而在古代,那地方因氈帽交易和鐘表生意十分興隆而曾經繁華一時。(我對魯森維爾這一地名的由來沒有把握。我主觀地認為它本名魯維爾,Radulfivilla“紅城”,同夏多魯的詞源——CastrumRadulfi“紅堡”相仿。但這是后話,以后再說。)現在把話說回來,那儿的教堂倒有非常華麗的彩繪玻璃窗,几乎全都是新的。那幅气宇不凡的《路易—菲利浦幸駕貢布雷》,其實應該裝在貢布雷教堂的窗戶上才更為合适。有人說,那幅巨作赶得上鼎鼎大名的夏爾特爾大教堂的彩繪大窗。就在昨天,我還見到過貝斯比埃大夫的兄弟,他是這方面的行家,他認為那是幅上等精品。我問過那位藝術家,他看來倒很講禮貌,而且据說作起畫來著實得心應手、游刃有余。我問他:“這面玻璃窗明明比別的玻璃窗更暗淡,您又覺得它了不起在哪里呢?”
  “我相信,只要您向主教大人提出要求,他不會拒絕給您換一面新窗的,”我的姨媽有气無力地說道;她已經開始想到自己馬上就會感到累了。
  “虧您還指望他呢,奧克達夫夫人,”神甫答道,“就是主教大人專為那面倒霉的玻璃窗說好話;他考證下來,窗上畫的是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直系子孫、蓋爾芒特家的一位人稱坏家伙希爾貝的爵爺,正得到圣伊萊爾降恩赦罪。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原本是蓋爾芒特家的千金。”
  “可是,我怎么不知道畫里面有圣伊萊爾呢?”
  “怎么沒有?在彩窗的角上,您沒有注意到有個穿黃色長裙的貴婦人嗎?哎!她就是圣伊萊爾,您知道,在有些省份,人們稱她為圣伊里埃,圣埃里埃,在汝拉省,還有人叫她圣伊里呢。那些得道的古人的名字,往往以訛傳訛,出現好几种叫法,圣伊拉里烏斯這個名字衍生出來的這個大大走了樣儿的稱呼,還不算最出格的呢,好心的歐拉莉呀,就拿您的保護神圣歐拉莉亞來說吧,您知道她在勃艮第被人稱呼什么?他們干脆叫她圣埃洛亞。女圣人變成了男圣人。您看見沒有?
  等您死后,人家就會把您說成是男人。”
  “神甫先生總有詞儿來挖苦人。”
  “希爾貝的哥哥結巴查理當年是虔誠的王子,他們的父親瘋子丕平接連發過几次精神病之后死了,那時查理還年輕。他年少气盛,掌管了至尊的權柄,心目中毫無法度,倘若他在什么地方,看到有誰的長相不合他的心意,他就下令把那個地方的男女老少統統殺盡。希爾貝為了對查理進行報复,放火燒掉了貢布雷的教堂,也就是原先的那座教堂;當年西奧德貝1率領他的扈從廷臣离開他的鄉間行宮(离此地不遠,在梯貝齊,拉丁文叫西奧德貝齊阿喀斯),前去攻打勃艮第人之時,在圣伊萊爾的墓上發誓,倘若圣人在天之靈保佑他旗開得胜,日后他定將在這里建立一座教堂。原先的那座教堂就是這樣建成的。希爾貝的一把火,把原來的教堂只燒剩地下神殿,想必戴奧多爾領你們下去看過。后來希爾貝借助征服者威廉2(神甫念成紀洛姆)的兵力,擊敗了倒霉的查理,所以有不少英國人來這儿參觀,但是希爾貝似乎不善于贏得貢布雷的民心,因為有一次他做完彌撒,剛走出教堂,貢布雷的百姓一涌而上,砍了他的腦袋。其它細節在戴奧多爾借給大家看的那本小冊子里都有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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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西奧德貝(511—558):法國古代“東王國”國王,又稱梯貝爾一世。
  2征服者威廉(1027—1087):英國國王兼諾曼第大公。

  “但是,毋庸爭辯,我們教堂里最為奇特的,是從鐘樓頂上往四下看到的景色,非常壯觀。當然,你們身体都不很結實,我不勸你們攀登鐘樓里的九十七級台階,其實,那只及著名的米蘭大教堂的鐘樓梯級的半數。不過,即使身体很結實的人,爬起來也夠吃力的,尤其是想要不磕腦袋就得彎著腰走,而且一路上還得拿手里的東西去撥開蜘蛛网。總而言之,您得穿得厚實些,”他又補充了一句說(他沒有發覺:他竟設想我的姨媽能去爬鐘樓,這种想法引起她多大的气憤),“因為一到鐘樓上面,穿堂風大极!有人甚至感到透心涼,說簡直覺得自己象死了一樣。那也沒關系,星期天照常總有一幫一幫的人,有的甚至從很遠的地方來,登上鐘樓欣賞极目遠眺的美景,乘興而來,如醉如痴而歸。瞧著吧,下星期天要是天气不變,您在鐘樓上准能見到人頭擠擠插插的,因為那時正赶上升天節。說實話,從那上面俯瞰大地,真有飄飄欲仙之感,縱覽八极,別有一番滋味。每逢天气晴和之日,您可以一直看到維爾諾葉。平時只能顧此失彼看到的這部分、那部分風景,屆時都能盡收眼底了。例如維福納河、同貢布雷比鄰的圣達西茲的大溝小壑,以及橫在它們之間的林木的屏障,還有舒子爵市(您也知道,古時候叫烏迪亞喀斯子爵市)的縱橫的運河,都能一覽無余。我每次去舒子爵市,都只能看到運河的一段,我轉過一條街,就看到運河的另一段,而剛才的那一段就不見了。我雖然在腦子里想把兩段運河聯在一起,卻收效不大。從圣伊萊爾鐘樓望去,卻是另一番景象。整片河网呈現在眼前,只是運河里的水看不出來,仿佛几道大縫把市鎮切成几塊,就象已經切開的面包似的,一塊塊雖仍挨在一起,但彼此都已分開。最好是您能分身有術,既在圣伊萊爾鐘樓上,同時又置身于舒子爵市。”
  神甫的喋喋不休,使我的姨媽累得難以支撐,以至于他剛剛告辭,我的姑姑只好把歐拉莉也隨即打發走了。
  “听我說,可怜的歐拉莉,”她聲音微弱地說著,同時伸手拿過錢包,掏出一枚硬幣,“您祈禱的時候別忘了我。”
  “喲!奧克達夫夫人,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您是知道的,我又不是為了這個才來看您的!”歐拉莉不無埋怨地說道。她每次都跟頭一回似的,總顯得那么為難,那么尷尬,還挺不樂意,這使我的姨媽覺得好笑,但她并不因此而感到掃興,因為,倘若有一天,歐拉莉不象平時那樣顯得無可奈何似的收下她塞過去的硬幣,我的姨媽就會說:
  “真不知道歐拉莉今天怎么啦。我今天并沒有少給,她怎么不高興?”
  “我認為她沒有什么不滿足的,”弗朗索瓦絲歎了口气說。我的姨媽無論送給她和她的孩子什么東西,她都看作是不足挂齒的小費,而我的姨媽每星期天悄悄塞到歐拉莉這樣不識抬舉之輩手中、小得連弗朗索瓦絲看都無法看到的一點東西,弗朗索瓦絲都認為是把寶貝任意揮霍。她倒并不希望我的姨媽把賞給歐拉莉的錢賞給她。她但愿我的姨媽能把錢自己留著就行了,因為她知道主人若有錢,仆人在別人的心目中地位也高些,顯得光彩。她,弗朗索瓦絲,在貢布雷、在舒子爵市以及在別的地方之所以大名鼎鼎、面上有光,皆因為我的姨媽擁有許許多多的農庄,本堂神甫又經常來訪,而且一來就聊上半天,再加上我的姨媽平時飲用維希泉水的瓶數在這一帶可算作首屈一指。弗朗索瓦絲精打細算,都只為我的姨媽著想;她若經管這份產業(這恐怕是她夢寐以求的美差),她就會象母親一樣地不講情面,不許外人染指,保管好家當。她知道我的姨媽手松得不可救藥,動不動就給人東西;要是給有錢人送禮,倒也罷了,她還不至于認為算得上什么大錯,也許她想,有錢人并不稀罕我姨媽的禮物,他們決沒有因為受了禮才待她好的嫌疑。況且給薩士拉夫人、斯万先生、勒格朗丹先生、古比爾夫人,以及其他地位同我的姨媽相當,彼此又“很合得來”的殷實富戶送禮,她認為這本來就是富人們光采奕奕、与眾不同的生活中司空見慣的規矩;他們打獵,舉行舞會,彼此串門作客,她都笑吟吟地打心眼儿里欽佩。但是,如果我的姨媽的慷慨的受益者,不過是弗朗索瓦絲稱之為“同我一樣、甚至還不如我”的人,是那些她最瞧不起,而且不稱她為“弗朗索瓦絲太太”,不承認自己“不如她”的人,那就另當別論了。每當她看到我的姨媽不顧她的勸告一意孤行地把錢白扔給(至少她這么認為)那些受之有愧的下人,她就覺得我的姨媽待她未免太薄,跟她想象中歐拉莉所得到的大筆大筆好處相比,主人給她的東西也太少了。据她設想,歐拉莉單憑每次來訪所得到的賞錢,若想置份家當,貢布雷附近沒有一處庄園她不能輕易買下的。事實上,歐拉莉對弗朗索瓦絲的巨額私房錢也作了同樣的估計。平常歐拉莉一走,弗朗索瓦絲就不怀好意地估算她的賞錢總數。她既恨她又怕她;她在時,她認為自己不能不陪“笑臉”。她一走,她便立即恢复常態。的确,那時她決不直呼其名提到她,而是嚷著說些古代女預言家“箴言錄”1里的話,或者引用具有普遍意義的格言,例如《圣經》傳道書里的格言,其用意我的姨媽一听就明白。弗朗索瓦絲從窗帘邊上往外看了看歐拉莉是否已經關上園門之后,說道:“溜須拍馬的人總有辦法上門撿便宜,等著瞧吧,上帝早晚有一天會懲罰他們的。”說著,她斜眼一望,就象一心為阿達莉著想的若阿斯在含沙射影地說:
  惡人的幸福象湍流,轉眼即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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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女預言家的“箴言錄”相傳成書于公元六世紀,集錄了流傳于世的古代女預言家的預言。
  2引自拉辛悲劇《阿達莉》。

  但是,神甫也來湊熱鬧,在沒完沒了的絮叨把我的姨媽精力耗盡之后,弗朗索瓦絲隨歐拉莉走出房門,說道:“奧克達夫夫人,我也走了,您好好休息,您看上去很累。”
  我的姨媽沒有回答,只舒了一口气,簡直象吐完最后一口气似的闔上了眼睛。可是,弗朗索瓦絲剛剛下樓,便听到激烈的鈴聲四響,傳遍全屋。我的姨媽在床上坐了起來,大聲喊道:
  “歐拉莉走了沒有?你看我都忘了問問她,占比爾夫人是不是在彌撒獻祭之前就赶到了教堂?你快去追她!”
  弗朗索瓦垃沒有攆上歐拉莉,獨自回來了。
  “這真是太掃興了,”我的姨媽連連搖頭,說道,“就這件事儿最重要,我偏偏沒有問!”
  萊奧妮姨媽的生活就這樣日复一日地度過,天天如此;她裝作輕蔑、其實很深情地把這种日子稱之為“我的小日子”。她一天天過得那樣溫暖、那樣單調。大家都在為她小心翼翼地保護這种“小日子”,不僅家里的人感到無法勸她采取更好的養生法,只好听其自然,尊重她的這套生活方式;即使在鎮上,离我們家足有三條街遠的包裝工,在釘箱子之前,也得問問弗朗索瓦絲我的姨媽那時是不是正在“休息”。然而。這种常規生活那年卻受到了一次騷扰,就象一顆長在暗處的果實,盡管無人理睬,卻自發地生長,直到果熟蒂落。事情是這樣的:幫尉女工有一天晚上突然臨產,她疼得難以忍受,而貢布雷鎮上偏偏沒有接生婆,弗朗索瓦絲只得天沒亮就赶到梯貝齊去請接生婆。幫廚女工大聲叫疼,我的姨媽因而不得休息,去梯貝齊的弗朗索瓦絲盡管路程不長,卻很晚才回來,我的姨媽惦記得要命。所以我的媽媽一早就對我說:“上樓去看看你姨媽,看她需要什么?”我走進外間,從開著的門往里間看,看到我的姨媽側臥著,睡得正香;我听到她的輕輕的鼾聲。我正打算躡手躡足地走開,可是,一定是我弄出的聲響闖入了她的睡鄉,用開汽車的行話說,“改變了速度的檔次”,因為鼾聲忽然停頓了一秒鐘,爾后又以低一點的調門繼續呼嚕不息;最后她醒了,側過臉來,讓我看到了她的表情。她臉上有一种恐怖的神色,顯然她剛做了一個惡夢;她處的那個位置沒法看到我,我也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該往前走還是往后退;但她顯然已經恢复現實感,認識到剛才嚇坏了她的幻覺實際上是假的;她莞爾一笑,表示高興,也表示對上帝的由衷感激,因為多虧上帝,實際生活才不如夢那樣殘酷。這一笑使她的臉上掠過一絲光芒;她以為只有她一個人在場的時候,她習慣于自言自語;這時她悄聲說道:“謝天謝地!除了臨盆的幫廚女工吵鬧以外,倒還沒有別的煩心事儿。可不是嗎?我夢見我的奧克達夫复活了,而且他要我天天散步!”她伸手想去抓桌上的念珠,但是睡意再次襲來,使她無力夠到念珠:她又安心地睡著了。我輕步走出房去,無論她或是別人,誰都不知道我剛才听到了什么。
  當我說,除了象有人生孩子之類難得遇上的事情之外,一般沒有別的變動打亂我姨媽的生活,其實我還沒有述及她單調的生活中每隔一定時間總要反复出現另一种單調的變化,那就是每星期六,由于弗朗索瓦絲總要在下午去魯森維爾的集市采購東西,所以午飯時間就提前一小時。我姨媽的生活每周一次受到這樣的破坏,她已經習以為常,結果她比別人更离不開這种變化,用弗朗索瓦絲的話來說,她已經“習慣成自然”,甚至如果哪個星期六按平常時間開飯,她反而覺得“亂了套”,非得用另一天提前開飯作為補償。對于我們大家來說,星期六提前吃飯則另有特殊的意義,我們覺得這樣更隨和、更可心。在离平時開飯還差一小時的時候,我們心想,再過几秒鐘天香菜便可提前上桌,還能享用到格外開恩的攤雞蛋和受之不當的炖牛肉。星期六的這种不對稱的輪回成了一樁內政性、地方性、甚至全民性的小事件,它在平靜的生活和閉塞的社會中,造成一种民族聯系,由談話、說笑以及有意夸張其辭的傳說提供熱門的主題:如果我們有誰具備史詩頭腦,這個主題就能化為一系列傳奇故事的核心。人們一早起床,還沒有穿戴齊全,就開始無緣無故地感到一股團結的力量而精神抖擻起來,彼此和顏悅色地、誠懇地怀著鄉土感情說道:“赶緊,別忘了今儿是星期六!”而我的姨媽甚至認為這一天比平常日子要長,她跟弗朗索瓦絲商量:“是不是給他們炖一塊小牛肉?因為今天是星期六。”倘苦哪位粗心大意的人,在十點半鐘的時候掏出怀表一看,隨口說:“還有一個半小時開飯。”那么,人人都會樂于告訴他:“怎么?您想什么呢?別忘了今儿是星期六!”直到一刻鐘之后,當人們想到他竟如此粗心,還止不住會大笑一陣的,而且忘不了上樓去告訴我的姨媽,讓她也開開心。那天連天空也改變了模樣。午飯之后,意識到今天是星期六的太陽在天上多游逛了一小時。如果有誰一下想到早該出門散步,忽听得圣伊萊爾的鐘聲才響兩下,不禁納罕:“怎么?才兩點鐘!”(平日,兩響的鐘聲在白茫茫的、細波粼粼的河邊是見不到人影的,因為那時有人午飯還沒有吃罷,有人午眠正酣,路上人跡罕至,連垂釣的人都离開了河岸,只有寂寞的鐘聲孤單單地馳過僅留剩几片懶云還沒有离去的空闊的天邊。)這時大家都會异口同聲地對他說:“您所以產生錯覺,是因為午飯提前了一小您知道,今天是星期六!”有一回,有個蠻子(凡不知道星期六特殊的人我們統稱為蠻子)十一點鐘來找我的父親,見我們已上餐桌,大為惊訝,這于是成為弗朗索瓦絲一生中最開心的事情之一。發窘的來客不知道我們星期六提前開午飯的原因,固然為弗朗索瓦絲提烘了笑柄,但她覺得更滑稽的是我的父親的回答(當然,她充滿了狹隘的地方觀念):我的父親居然沒有想到那個蠻子可能不知內情,見他如此惊訝,竟沒有向他作解釋,說:“您想嘛,今天是星期六!”弗朗索瓦絲每次講到這里總忍不住笑出了眼淚。為了更加湊趣,她還添枝加葉胡編了好些那位不知星期六奧秘的來客的對答。我們不僅不拆穿她,反而覺得她編派身不夠,對她說:“客人似乎還說了別的話,你上次講得更詳細。”連我的姨祖母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計,抬眼從老花鏡子上面看看大家。
  星期六還有一個特別之處,那是在五月,每逢周末,我們吃罷晚飯便出門去參加“瑪麗月”1的祈禱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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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瑪麗是基督的母親,每年8月15日為她的紀念日。
  由于我們有時能遇到對“當今的思潮縱容青年不修邊幅”頗持嚴厲態度的凡德伊先生,我的母親總特別注意我的穿著。每次她必先審視一番之后,我們才去教堂。我記得我是在“瑪麗月”開始愛上山楂花的。它不僅點綴教堂(那地方固然很神圣,但我們還有權進去),它還被供奉在祭台上,成為神圣儀式的一部分,同神圣融為一体。它那些林立在祭台上的枝柯組成慶典的花彩,盤旋在燭光和圣瓶之間;一層層綠葉象婀娜的花邊襯托出花枝的俏麗,葉片之上星星點點地散布著一粒粒白得耀眼的花蕾,象拖在新娘身后長長的紗裙后襟上點綴的花點。但是,我只敢偷偷地看上一眼;我覺得這些輝煌的花彩生气蓬勃,仿佛是大自然親手從枝葉間剪裁出來的,又給它配上洁白的蓓蕾,作為至高無上的點綴,使這种裝飾既為群眾所欣賞,又具備庄嚴神秘的意味。綠葉之上有几處花冠已在枝頭爭芳吐艷,而且漫不經心地托出一束雄蕊,象綰住最后一件轉瞬即逝的首飾;一根根雄蕊細得好象糾結的蛛网,把整個花冠籠罩在輕絲柔紗之中。我的心追隨著,模擬著花冠吐蕊的情狀,由于它開得如此漫不經心,我把它想象成一位活潑而心野的白衣少女正眯著細眼在嬌媚地搖晃著腦袋。
  凡德伊先生帶著女儿坐到我們的旁邊。他本是富裕門第出身,曾經當過我的兩位姨祖母的鋼琴老師,他在妻子死后得了一筆遺產,便退休住在貢布雷附近,是我們家的常客。可是后來由于他過分講面子,用他的話來說,怕在我們家遇到“合乎時尚地同一位門第不當的女子結婚”的斯万,便不常來我們家了。我的母親听說他也自己作曲,每當前去拜望時便客气地說,他應該給大家演奏几段他的大作。凡德伊先生或許對此很高興,但是他太講禮貌也太与人為善,簡直謹慎得過了頭;他總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就怕按自己的想法辦會招人討嫌,即使讓人家猜出自己的意圖,他也擔心大家覺得他過于自私。我的父母拜望他的那一天,我也跟著去了。他們允許我在外面等候。因為凡德伊先生在蒙舒凡的房屋正處于我所呆的那個灌木叢生的小山頭下面,我在的地點恰好同他們家三樓的客廳相齊,离窗戶才五十厘米。當仆人通報我的父母來訪時,我看見凡德伊先生忙把一首曲子放在鋼琴上顯眼的地方。但是當我的父母走進客廳,他卻又把曲譜收了回來,塞到角落里去。他一定怕我的父母以為他之所以見到他們如此高興只是為了可以給他們演奏自己的作品。每當我的母親拜訪他時重新慫恿他演奏自己的作品,他總要埋怨說:“不知道誰把這譜子放在鋼琴上了,它本來沒有放在這里。”接著他就把話題轉到与他關系不大的方面去。他唯一的激情是對女儿的疼愛。他的女儿長得象男孩子那么壯實,當父親的卻對她体貼入微,總要給她披上披肩之類的東西,唯恐她著涼,誰見到這种情景都不免要微笑的。我的外祖母提醒我們說:那位臉上布滿雀斑的莽撞的女孩子,目光中往往流露出溫柔、敏感、甚至羞怯的表情。她說話時自己也本著對方的精神來听,警惕自己的話里可能出現使人誤會的言詞。人們能象透過玻璃似的看到她那副假小子的“淘气”外表下,越來越清晰地顯示出一位楚楚動人的少女的細膩的特征。
  离開教堂前我正跪在神壇下,起身時我突然聞到山楂花發出的一陣陣巴旦杏那樣的甘苦兼備的气味。這時我注意到山楂花的花瓣上有几處發黃的斑點,我想象這气味就是從那里散發出來的,就象從點心的焦皮下發出蛋黃的香味,從凡德伊小姐的雀斑下散出她雙頰的异香。盡管山楂花兀自不語,但它不斷釋放出的這股香气好比活躍的生命在竊竊低訴,連祭台都象田野里受到昆虫触角撥弄的疏篱,為之微微顫動。我所以產生這樣的聯想,因為我看到几莖生气蓬勃的發紅的雄蕊仿佛是今天才由昆虫變成的,仍保留著昆虫的青春的銳气和撩撥的能力。
  我們走出教堂,在教堂門口同凡德伊先生寒暄了几句。几個男孩子在廣場上打架,凡德伊先生前去干預;他維護年紀小的,訓斥年紀大的。倘若他的女儿用粗嗓門對我們說,見到我們很高興,我們仿佛立刻能感覺到在她的粗獷的外表下隱藏著一位敏感得多的女孩子,正在為男孩般冒失的客套話而羞紅了臉,因為那句話有可能讓我們以為她有意討好我們,好讓我們請她來家作客。她的父親過來給她披上外套,父女雙雙登上由女儿親自駕駛的輕便馬車,打道回蒙舒凡。至于我們,因為明天是星期天,要睡到上教堂做彌撒之前才起床,所以如果赶上月明星稀、气候暖和的日子,我的好大喜功的父親就會讓我們作一次途經“受難場”的長途跋涉。我的母親辨識方向和認路的能力較差,她把這樣的遠距离散步簡直看作戰略天才指揮的遠征,有時我們一直走到旱橋底下。從車站那邊延伸過來的石砌的橋身,在我的心目中代表了逐出文明世界之外的痛苦的形象,因為每年從巴黎乘火車來到這里,總有人千叮万囑,要我們千万注意不可坐過站,火車還沒有到達貢布雷,我們就已做好下車准備,因為火車只停兩分鐘,爾后它就要駛上旱橋,開出基督教國家的疆界。貢布雷是我心目中的基督教世界的終點站。我們取道車站大街回家,鎮上最漂亮的別墅全在這里。月光象建筑師于貝·羅貝那樣,給每家花園里點綴上白石台階、噴水池和半掩的柵門,但是它偏偏把電報局大樓吞噬掉了,只給它留下一根攔腰截斷的柱子,虧得柱子上還保存下了不朽遺跡的壯美。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昏昏欲睡;椴樹的芳香仿佛是一种只有付出勞而無當的代价才能得到的報償。稀疏的柵欄內被我們零落的腳步聲所惊醒的看家狗此起彼落地吠叫起來。至今,我有時在晚上仍依稀听到這樣的吠聲,心想車站大街一定就隱藏在犬吠聲中(貢布雷的公園也在那條街上),因為,無論身在何處,我只要听到犬吹聲遙相呼應,眼前便出現車站大街,被月光照白的兩排椴樹和路旁的人行道都歷歷在目。
  突然間,我的父親叫我們停下。他問我的母親:“咱們現在走到哪儿了?”早已精疲力盡、但仍為我的父親感到驕傲的母親柔聲細气地自認無知。父親聳肩笑了。接著,他象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鑰匙那樣輕而易舉地伸手一揮,我們家花園的后門便同圣靈街的街口一起應命來到我們的面前。我們走過了漫長的陌生的道路,抬頭一看,原末后門已在路盡處等候我們歸來。母親欽佩不已,對父親說:“你真了不起!”從那一瞬間起,我已不用自己費力走路了,只覺得是花園的土地在我的腳下移動,在這里我的一舉一動都毋需著意留神,習慣把我摟進它的怀抱,象抱娃娃似的一直把我抱到我的床上。
  盡管星期六那天的活動要比平日提前一小時,再加上弗朗索瓦絲又不能在家侍候,對于我的姨媽來說,那天比哪天都要漫長,然而她卻從星期一起就天天急切地盼重星期天,似乎那一天會有种种既新鮮又開心的樂趣,她那嬌弱而狂熱的身体也還經受得住。這倒并不是說她有時不巴望發生更大的變化,不渴求与現狀完全不同的改觀,象有些人那樣由于缺乏精力或想象力,單憑自己無法產生改變現狀的動力,只求未來的分分秒秒以及拉響門鈴的郵差帶來新的——哪怕是坏的——消息,以便激動一番,痛苦一番;被幸福弄得沉默的敏感,象閒置已久的豎琴急切地渴望有人來撥弄,哪怕讓粗暴的手把琴弦撥斷;難以排除障礙的意志,得不到縱情向往、縱情受苦的權利,恨不能把控制自己的韁繩甩給急轉直下的,甚至鮮血淋漓的事件去掌握。也許我的姑姑稍受勞累精力便會完全耗盡,只能靠休息才能逐漸恢复,養精蓄銳更需日長時久,象別人在活動中流露出來的剩余精力,她需要一連休養生息几個月才能蓄全;她既認識不到這樣的精力,更無法決定如何使用。正等于想以奶油土豆來取代土豆泥的念頭,日复一日縈繞在她的心頭,終于使她對奶油土豆產生同她對百吃不厭的土豆泥一樣好的胃口一樣,我毫不怀疑她終究也會從她那樣戀戀不舍的單調生活中萌生出對災禍的期望,但愿頃刻間發生一場災禍,迫使她一勞永逸地實現一种由不得她的變化,但她認為這對自己的健康有益無害。她固然真心實意地愛我們,但她也樂于為我們的夭折而痛哭;她的希望一定經常受到類似如下景象的糾纏:一場災難突然發生在她自我感覺良好而且不出汗的時候,例如家里忽起大火,我們都被燒死,房屋也燒得片瓦無剩,她多虧及時起床才不慌不忙地逃离火場,等等,而且這類景象仿佛同作為副產品的种种長處聯系在一起,長處之一在于能使她在久久的哀慟中切實体會到她對我們的全部依戀之情;長處之二是能讓鎮上的人們惊歎她的堅強,看到她雖不胜悲痛卻勇敢地挺住,雖傷心欲絕但沉著地為我們入殮出殯;最難能可貴的長處是能迫使她在合适的時机及時地、不必牽腸挂肚地到米魯格蘭的庄園去消夏,她在那里的庄園風景优美,更有瀑布點綴。她獨自在房中百無聊賴地尋樂解悶的時候一定對諸如此類變故的成效進行過深入的思考(開頭的情景,始料不及的种种細節,宣告噩耗的用詞以及令人終生難忘的語气,還有其它确鑿無疑地打上死亡烙印的一切,凡与抽象推理演繹出的可能性絕然不同,起先一定使她痛不欲生過),但是,這類變故畢竟從來沒有發生,她也只得降格以求,把她熱衷于虛构的曲折情節引進自己的日常生活,好讓日子過得有點意思。她有時心血來潮,突然假設弗朗索瓦絲偷她的東西。于是她不惜巧施心計,想以捉賊捉贓的辦法來證實她的假設。就象她獨自玩牌慣于同時兼打對家一樣,她模擬弗朗索瓦絲尷尬地向她求饒,然后她又气憤地、火气十足地予以駁斥。如果赶巧這時有誰進屋,就會發現她正大汗淋漓,兩眼放光,頭上的假發也歪到了一邊,露出光禿的前額。弗朗索瓦絲也許有時听出隔壁房內傳來的,用詞尖刻的挖苦話是針對她說的,但是,既然這些話僅停留在純抽象的狀態,小聲說出來并不能增加它的現實意義,那么我的姨媽縱然編出一套又一套話,也不足以解她心頭之恨。有時她甚至不滿足于在床上“排練”,想正式演出。于是有一個星期天,她把里里外外的房門都給神秘地關上了,在房里跟歐拉莉進行密談,她說她怀疑弗朗索瓦絲手腳不干淨,她要辭退她;另有一次,她私下對弗朗索瓦絲說,她怀疑歐拉莉靠不住,以后打算不讓她再登門了;過了几天,她又反悔自己不該同吃里扒外的內奸說私房話,一想到自己竟把這號人引為知己就要惡心;不過等到下一場演出,叛徒的角色又會分派給別人。但是,對歐拉莉可能引起的怀疑畢竟只是一時的,象一堆起火的麥秸,不經燒,轉眼就燒光了,因為她到底不是家里的人。對弗朗索瓦絲就不一樣了,我的姨媽時刻感到她就在這同一個屋頂下面。她若不是怕起床著涼,還真敢下廚房去證實一下自己的怀疑有無根据。如此日复一日,她的頭腦里不再有別的牽挂,一心只想猜度弗朗索瓦絲這時可能在干什么,那時又可能企圖隱瞞什么;弗朗索瓦絲面部一點細微而迅速的變化,話語中的一點自相矛盾,都逃不過我姨媽的注意,她能從中識破弗朗索瓦絲妄圖掩蓋的真實打算。她只消一句話便能使弗朗索瓦絲頓時嚇得臉色變白,這种直戳對方心窩的做法似乎很使我的姨媽嘗到一种殘忍的樂趣,她能以此向弗朗索瓦絲表明自己早已看透對方的心計。等到下一個星期天——猶如那些重大的發現突然為一門新學科開辟出一片意想不到的研究領域,并使它走上正軌那樣——歐拉莉作了一次揭發,證明我的姨媽原先的假設還遠遠赶不上實際的真相。
  “弗朗索瓦絲現在一定心里有數了:您送她一輛馬車。”
  “什么?我送她一輛馬車?”我的姨媽失聲叫道。
  “啊!我哪儿知道呀?只是猜想罷了。我見她坐著馬車神气活現地去魯森維爾采購東西,心想准是奧克達夫夫人把這馬車送給她了。”
  這樣一天天下去,弗朗索瓦絲和我的姨媽變得象野獸和獵人一樣,時刻提防著對方耍心眼儿。我的母親唯恐弗朗索瓦絲把提防發展為真正的仇恨,因為我的姨媽傷透了她的心。總之,弗朗索瓦絲越來越异乎尋常地注意我姨媽的每一句話和每一點表示,遇到有事要問,她總先反复斟酌應采取什么方式,待她話一出口,她便暗自留意我姨媽的反應,力求從臉部表情中揣度她的心思和她可能作出的決定。譬如說某位藝術家讀了十七世紀的回憶錄之后,一心想同太陽王攀附親緣,便為自己編排家族世譜,使自己成為名門之后,或者同當今歐洲的某國君王搭上關系,滿以為這才是條通行的正路,殊不知他等于緣木求魚,不該拘泥僵死的形式,結果枉費气力卻事与愿違;同樣,一位身居內地的婦女,本來只不過听憑自己無法抵御的种种怪癖和百無聊賴中養成的坏脾气的擺布,從來沒有想到過路易十四,但她發覺自己一天之內諸如起床、梳洗、用餐、休息之類极其瑣細的活動,在一意孤行和專橫任性方面竟同圣西蒙所說的凡爾賽宮的生活“机制”的實質略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她還可以認為自己的沉默以及和善或高傲的細微變化,能引得弗朗索瓦絲沾沾自喜或惶惶不安,跟路易十四的廷臣乃至于王公貴族在凡爾賽御花園的曲徑處遞呈奏折時見到王上閉口不語、龍顏喜悅或傲然接納而竊竊自喜或誠惶誠恐一樣,确實,其效果是一樣的。
  在我的姨媽同時接待本堂神甫和歐拉莉兩人來訪之后又休息了一陣后的那個星期天,我們全都上樓去向她道晚安。媽媽對姨媽總遇到同時接待多的人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和慰問,她柔聲細气地對姑姑說:
  “听說今天您這儿又給弄得亂哄哄的,您總是一下子有一大幫客人。”
  我的姨祖母打岔說:“人越多越熱鬧……”自從她的女儿病倒之后,她認為應該處處使女儿高興,凡事總往好處說。可是我父親那時偏要插話,說:
  “我現在趁大家都在場,跟你們講件事儿,免得以后跟每個人羅嗦一遍。勒格朗丹先生恐怕跟咱們有點不愉快,今天上午我跟他打招呼他才勉強點了點頭。”
  我倒不必听父親講這件事的始末,因為我們做完彌撒遇到勒格朗丹先生的時候我正同父親在一起。所以我就到廚房打听晚飯菜譜去了。我看菜譜跟人家看報一樣是每天少不了的消遣,而且它跟戲單子一樣能使我的精神興奮。勒格朗丹先生走出教堂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他正同附近一位与我們只是面熟的女庄園主并肩走著。我的父親一面走一面向他打了個既友好又矜持的招呼,勒格朗丹先生稍有惊訝的神色,勉強地答禮,仿佛他沒有認出我們是誰。他那种疏遠的眼光只有不講客气的人才會使用,仿佛忽然退縮到眼睛的深處,象從一條漫長得望不到頭的路口遠遠地瞥上一眼,所以他只向你略略頷首,以便同他心目中木偶般的小人的比例相稱。
  至于同勒格朗丹并肩而行的那位女士,倒是位受人尊敬、品行端正的人,所以不存在他可能有戀愛糾葛被人發現而感到尷尬的問題。我的父親弄不明白的是他怎么可能引起勒格朗丹不滿。“如果他真有所不滿的話,那我就更為遺憾了,”父親說,“因為在那一大群衣著講究的人們之間,他只穿件單排扣的小尺寸上裝,領帶也不挺括,頗有一种不事修飾、朴素自然的風度,一种近乎天真、落落大方的派頭。”家庭會議的一致看法是認為我的父親可能過于多心,要不然就是格勒朗丹當時心不在焉,想別的事。父親的挂慮在第二天晚上被打消了。我們散步歸來,在老橋附近遇到了勒格朗丹;他因為過節在貢布雷多盤桓了几天。他一見我們便迎上前來,向我們伸出手。“書迷先生,”他這話是對我說的,“你知道保爾·戴夏克丹的這句詩么?——樹林已經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不正是眼前這個時刻的精當的寫照么?你也許還沒有讀過保爾·戴夏克丹的作品;讀點他的作品吧,孩子。有人告訴我,說他現在已經皈依布道兄弟會當修士了,不過他過去長期是一位筆触清麗的水彩畫家……樹林已經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但愿天空對我們永遠晴朗,小朋友;甚至我在這樣的日落西山的年齡,盡管樹林已經昏黑,夜幕即將降臨,我這樣遙望天際,也照樣能得到慰藉。”說罷,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支卷煙,久久凝視遠方。“再見了,同伙儿們,”他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后便扭身走開了。
  平日當我下廚房打所菜譜的時候,晚飯已經下鍋。只見弗朗索瓦絲象神話中自荐下凡當廚的巨人那樣調動一切自然力量來作自己的幫手;她砸煤取火,給待烹的土豆提供蒸气,讓上桌的主菜火候恰到好處,這些烹調杰作先已由她象陶瓷工那樣在各种器皿中整理塑造,她用過大缸、大鍋、小鍋、魚鍋、炖野味的砂鍋、做點心的模子、調蛋醬的小罐,以及一套各种尺碼的平底煎鍋。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案板上。幫廚女工剝完的青豆一行行數目不等地排列在案,象正在開賽的台球桌上的綠色台球。不過,最使我悅目賞心的是那堆蘆筍,從頭到腳浸透了海青、桃紅兩色,上端的穗條一絲絲有如染上了淺紫和碧藍,往下則好似虹彩遞變,色層分明,直達污泥猶存的根部;這顯然不是土壤之功,我覺得這些天成的光色恰恰泄露了一群狡黠的精靈的作為,仿佛是它們樂于化作菜蔬,好讓人們透過這些厚實而可口的肉質偽裝,從猶如曙光初現、彩虹漸顯、暮藹覆天之時的光色轉換中,瞥見它們可貴的本質。我在晚餐時食用過蘆筍之后,這种本質我整夜都不難分辨;變幻的光色恰如莎士比亞神話故事里專愛惡作劇的小精靈,開盡既有詩意又很粗俗的玩笑,一夜間把我的夜壺變成了香水瓶。
  被斯万稱作喬托“慈悲圖”的幫廚女工受弗朗索瓦絲之命專削蘆筍皮,一籃蘆筍就放在她的身邊。她那痛苦的神色仿佛表明她感受到人世間的种种苦難。蘆筍淡紅色的外皮上端有一圈藍顏色,象是把蘆筍頭輕輕箍住的頭飾,那上面細致入微地勾畫出并列的一顆顆星星,宛如帕多瓦教堂的壁畫“品德圖”中縛在那女子頭上的那圈花環,又象插在那女子的花籃中的成排的花朵。而這時弗朗索瓦絲正在烤雞,只有她才善于烤得恰到火候;她的美名隨著雞肉的香味在貢布雷遐邇傳播。等她把烤雞端上桌面時,這种美味更顯示出我對她品性的特殊感受中的溫柔甜潤的一面。她能把雞肉烤得那樣鮮嫩,雞肉的香味于是在我的心目中成為她的一种美德所散發的芬芳。
  但是,那天我趁父親就勒格朗丹一事向家庭會議進行咨詢之際下廚探問菜譜,偏偏赶上喬托的“慈悲圖”生育不久、体質尚弱、不能起床的日子。弗朗索瓦絲少了幫手干活,進度慢多了。我下樓時她還在面向后院的廚房外干粗活的小屋里殺雞。她想從雞耳下面割斷喉管,雞本能地、絕望地掙扎著,隨之而來的是弗朗索瓦絲失態的叫聲:“畜生!畜生!”由怒斥聲所伴隨的家禽的掙扎使我們的女仆的溫柔甜潤黯然失色,不如第二天晚餐桌上香噴噴的烤雞那樣給她臉上爭光,因為烤雞的外皮邊上一圈金黃胜似繡上金絲花邊的霞披,那精美的醬汁淋漓而下,也象是從圣体盒里滴下的甘露。喉管割斷之后弗朗索瓦絲把如注的鮮血盛入碗中,這時她仍余怒未消,跺了跺腳,怒目瞪視著冤家的尸体,最后罵了一句“畜生”!我混身發抖,扭頭上樓,恨不得馬上叫人把弗朗索瓦絲赶出家門。但是,她若一走,誰給我做熱乎乎的卷子?誰給我煮香噴噴的咖啡?甚至……誰給我烤那么肥美的雞?……其實,這類卑劣的小算盤人人都打,跟我一樣。因為,我的萊奧妮姨媽早已心中有數——只是我當時還不知道——她知道能為自己的女儿和子侄舍命而決無怨言的弗朗索瓦絲對別人卻特別狠心無情。雖說如此,姨媽卻仍然留用她,因為她固然認識到她心狠,卻又器重她能干。我逐漸認識到弗朗索瓦絲溫柔、虔誠和講究德操的外表下掩蓋著多少出類似廚房外那間干粗活的小屋中發生的悲劇,正如歷史發現那些在教堂的彩畫玻璃窗上被描繪成合十跪拜的歷代男女君王,生前無不以血腥鎮壓來維護自己的統治一樣。我終于明白弗朗索瓦絲除了自己的親屬外,對于別人的不幸,唯其遭難者离她越遠才越能引起她的怜憫。她在報上讀到陌生人遭難時會淚如雨下,待她一旦對那人的身世有了更為确切的了解后,她的淚水轉眼便會干涸。幫廚女工分娩之后的某一天晚上忽然肚疼難忍,媽媽听到她哼哼叫疼,起床推醒弗朗索瓦絲,她卻不為所動,聲稱幫廚女工哇哇叫喊無非裝樣罷了,她想叫人“侍候”呢。當初醫生預計到這种情況,在我們家和一本醫學書中夾上一張書簽,把描述這類腹痛症狀的那一頁特別標出,以便我們及時查閱,采取應急措施。我的母親叫弗朗索瓦絲把那本書拿來,囑咐她切不可把書簽弄丟。弗朗索瓦絲去了個把鐘點還不回來;母親又急又气,以為她又上床睡去了,便叫我親自去圖書室查找。我在圖書室見到弗朗索瓦絲;她起先想看看書簽標出的那一頁的內容,待她讀到發病時的臨床描述,不禁嗚嗚地哭出聲來,因為這恰恰是她所不知道的一种病症。而當她讀到書中說到每一种疼痛的情狀時,她都要失聲叫道:“哎呀!圣母瑪麗亞,慈悲的上帝怎么能讓可怜的凡人經受這樣悲慘的痛苦呀?唉!可怜的女人啊!”
  但是,當我把她叫走,當她回到“慈悲圖”痛苦輾轉的床前,她的眼淚頓時不流了;她平時的悲天憫人的惻隱之心,讀報時常常流淌的同情淚,以及同舟共濟、同病相怜的感情,統統被她拋諸腦后,只剩下半夜三更為一名幫廚女工折騰得無法安眠所感到的惱恨和气憤。醫書上有關的描述雖曾使她失聲痛哭,待她實地見到同樣的痛苦時,她卻只有不滿的嘀咕,甚至狠心的挖苦。她以為我們已經走遠,听不到她信口雌黃,便肆無忌憚地數落起來:“早知今天受這份罪,她當初就不該浪!既然當初貪圖一時的舒服,今天又何必哭天喊地裝蒜!不過,能跟這號貨色鬼混的,也准是個上帝都討厭的賴小子。哈!這正合上我過世的母親鄉間的一句老話,叫做相中狗屁股的人,眼里只認作是玫瑰。”
  然而,倘若她的外孫頭疼腦熱,她夜里覺也不睡了,也象得了病似的,連夜赶回家去看看有什么要她幫著去辦的。爾后又在天亮之前連赶十六公里夜路回來上班。她對于家屬的這种疼愛,這种但求自家門庭日后興旺的心愿,在她對其他佣人所采用的方針中由一條始終如一的原則表現出來了,那就是決不讓別的佣人踏進我的姨媽房間的門檻。不讓別人接近我的姨媽几乎是她引為驕傲的頭等大事,即便她病倒了,她也要硬撐著起床去侍候我的姨媽服用維希圣水,而決不許幫廚女工跨進她的女東家的房門。法布爾1曾經考察過一种膜翅目的昆虫,一种土居的黃蜂,它們為了在它們死后幼虫仍能吃到新鮮的肉食,不惜借助解剖學知識來發揮它們殘忍的本性:它們用尾刺嫻熟地、巧妙地扎進捕獲到的象鼻虫和蜘蛛的中樞神經,使俘虜失去肢体活動的能力,又不影響到其它的生命功能;然后它們把癱瘓的昆虫放到它們所產的虫卵的旁邊,好讓幼虫一經孵化出殼就能吃到既無力抵抗也無法逃遁、只有乖乖听憑擺布、決無危害又不變味的活食。弗朗索瓦絲為了讓別的佣人無法在我們家長期呆下去,也總有一套巧妙而殘忍的詭計來實現她這一持之以恒的愿望。我們直到好多年之后才知道原來那年夏天我們之所以吃那么多蘆筍,是因為蘆筍的气味能誘發負責削皮的幫廚女工的哮喘病,而且發作起來十分厲害,弄得那女工只好辭職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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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布爾(1823—1915):法國昆虫學家,科普讀物作家;代表作為《昆虫記》。
  唉!我們必須義無反顧地改變對勒格朗丹的看法。在我的父親与他老橋相遇、接著又不得不自認多心之后的某個星期天,教堂的彌撒剛剛結束,一种不那么神圣的气氛隨同外面的陽光和嘈雜聲一起涌進教堂,使得古比爾夫人和貝斯比埃夫人象走出教堂來到廣場上似的同我們大聲交談起來(而不久前我剛進教堂時——我到得比平時晚——人人都目不斜視專心祈禱;若不是有人用腳撥開擋住我就座的小凳,我還真以為沒有人看到我進來呢)。這時我們看到勒格朗丹正站在陽光燦爛的大門口;門樓外的台階下是人聲鼎沸、五光十色的集市。我們上回見過的那位夫人的丈夫正把勒格朗丹介紹給附近另一位大地主的妻子。勒格朗丹顯得异乎尋常地活躍和討好,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又往后一仰;身板仰到比原先更靠后的地位,這禮節想必是他的姐夫康布爾梅先生教的。他的腰板迅速一挺,臀部——据我猜想肌肉未必丰滿——隨即掀起一股強烈的波動。不知道為什么這种純屬物質的起伏,這种并不表達靈气、只受低下他獻媚之心所驅使的肉体活動,竟突然會使我的思想意識到可能存在著另一位与我們所認識的朋友完全不同的勒格朗丹。那位女士請他給車夫捎句話,他立即喜孜孜地應命而去。他剛才被介紹時就挂在臉上的那种羞羞答答、俯首帖耳、喜笑顏開的表情,一直停留在他的眉宇間。他象做夢似的咧嘴笑著,又急急忙忙赶回到那位女士的跟前。由于他走得比平時快,肩膀便左搖右擺,十分可笑;他只管全力以赴地討好,其它方面也就無暇顧及了,所以顯得象一件受幸福驅動的無生命的机械玩具。這時我們已經走出教堂,正要從他的身邊經過;那么有教養的他居然沒有回頭,他的目光象大夢未醒的人,直勾勾地盯著遠方;對我們竟視而不見,也無從跟我們打招呼。他的表情還是那么天真單純,那件款式隨便的單排扣上衣在令人討厭的講究的衣著中間顯得与場合不相稱。被廣場上的風所吹起來的那個花點大領結,依然象一面標榜孤傲和獨立的高尚的旗幟飄動在他的胸前。我們剛到家門,媽媽發現忘了買奶油果子餅,便要父親和我一起返身去吩咐點心舖立刻送來。我們在教堂附近同勒格朗丹迎面相遇。他用自己的馬車載著剛才的那位女士朝我們來的方向駛去,經過我們的身旁時他并沒有中止同那位女士的談話,而只用他的藍眼睛的眼角瞟了我們一眼,仿佛在眼皮底下同我們打了一個小小的招呼,臉上的肌肉卻紋絲未動,車上的那位夫人很可能根本沒有發覺他的這一舉動,但是,他設法以感情的密度來補償向我們表達友情所用的僅占他藍眼睛小小的一角的狹小的地盤,他讓這一瞟閃爍出他的全部風采,這已不止是活潑的閃光,而近乎狡黠了。他使友好的細微表現達到了极限:心照不宣的一瞥明眼人心領神會,總之凡靈犀相通的种种途徑他都熟門熟路;他把友誼的保證提高到披露柔情、甚至宣告愛慕的高度。當時,他以對女庄園主的隱而不露的厭煩和紋絲不動的臉上那多情的一瞥來向我們表明心跡,也只有我們才能心領神會。
  就在那天的前一天,他要求我的父母讓我去陪他吃晚飯。
  “來陪陪你的老朋友吧,”他對我說,“你就象是遠方的旅客從我們一去不复返的國度送來的一束鮮花,讓我聞聞從你的青春的遠方送來的這些鮮花吧。許多年以前我也曾經經歷過群花爭妍的春天。來吧,帶著報春花、龍須菊和金盞花;來吧,帶著巴扎克的植物志中象征摯愛的景天花,帶著复活節前開放的雛菊和复活節前的最后一場小雪尚未融化時已經在你姨祖母家的花園中播散芳香的雪球花;來吧,帶著百合花洁白的綢緞(那是配得上莎樂美那樣嬌美的身軀的裙料),帶著蝴蝶花斑讕的彩釉,尤其要帶來寒意猶存的料峭的清風,讓它為一早就守候在門口的兩只彩蝶吹開耶路撒冷的第一朵玫瑰。”
  家里的人起先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不該讓我去陪伴勒格朗丹先生吃頓晚飯。倒是我的外祖母沒什么也不愿意相信他會不講禮貌:“你們自己也承認,他去教堂時穿得很朴素,跟講排場的人不一樣。”她還說,哪怕作最坏的估計,就算他是貪慕虛榮的人,我們無論如何也不宜顯出有所察覺。說實話,連對勒格朗丹的態度最為反感的我的父親也許對他的舉止的含義都還存有最后一點怀疑呢。他的言行不正顯示了那种成府很深的人的品性嗎?他的態度跟他以前的言論明明是脫節的;我們無法根据他的自白來證實我們的怀疑,因為他不會老實招供的;我們只能依靠自己的感覺。但是,僅僅根据片斷的、不連貫的回憶,我們卻沒有把握确信我們的感覺會不受某种幻覺的愚弄。結果這些至關緊要的待人接物的態度往往只給我們留下一些疑團。
  我陪伴勒格朗丹在他家房前的平台上用晚餐;那天晚上月色晴朗。“有一种幽靜的美,是不是?”他對我說,“正如一位小說家所云,對我這樣心靈受過創傷的人來說,只有幽暗与寂靜最為相宜。你以后會讀到他的作品的。你知道嗎,孩子?一個人在一生之中會遇到那樣的時候,你現在還体會不到,那時候眼睛只能容忍一种光明,那就是在這樣月白風清的夜晚以幽暗提煉出來的光明;耳朵也只能听到一种音樂,那就是月光用寂靜的笛子奏出的音樂。”我听著勒格朗丹娓娓道來,他的話我听了總覺得很入耳。但是我當時無法擺脫記憶的騷扰,我總忘不了最近第一次見到過的一位女士。我現在既然知道勒格朗丹同附近的一些貴族有交往,我想他或許認識那位女士,于是我鼓了鼓勇气問他說:“先生,您是不是認識……蓋爾芒特家的那一位……那几位女主人?”這個姓氏一經被我說出口,我感到非常高興,因為我總算對它采取了行動,把它從我的夢幻里拉了出來,賦予它一個客觀的、有聲的存在。
  但是,我發現我的朋友一听到蓋爾芒特這個姓氏,他的藍眼珠中央立刻出現一個深褐色的漏洞,好象被一根無形的針尖捅了一下似的,眼珠的其它部分則泛起蔚藍色的漣漪。他的眼圈頓時發暗,他垂下眼皮,嘴角掠過一絲苦笑,很快又恢复了常態。他的眼神卻象万箭穿胸的美麗的殉道者,依然充滿痛苦。“不,我不認識她們,”他說,那語气不象一句簡單的答話、普通的說明那樣自然而流暢;他說得一字一頓,又點頭又彎腰,好象在說一件別人不信、他為了說服對方不得不加以強調的事情,似乎他不認識蓋爾芒特只是出奇的偶然;同時他又裝成象不能回避某种尷尬局面似的,覺得与其遮掩不如痛快承認,好讓人家覺得自己很坦然,并無絲毫勉強之處,而是輕松、愉快、由衷地直認不諱;再說同蓋爾芒特沒有聯系的這件事情本身也并不使他感到遺憾,相反是符合他的心愿的,因為某种家庭傳統,例如道德原則或不便明說的誓約之類毫不含糊地禁止他同蓋爾芒特交往。“不,”他接著用自己的話來解釋方才的語气,“我不認識她們,我也從來沒想結識她們;我始終珍惜我享有的充分的獨立。你知道,我其實多少是個雅各賓派。許多人勸我,說我不該不去結交蓋爾芒特,說我把自己弄得粗野不堪,象頭老熊。可是,這种名聲我才不怕呢,恰如其分嘛!說實話,這人世間我几乎無所留戀,除了少數几座教堂,兩三本書,四五幅畫;還有這樣的月夜,你的青春的微風把我的昏花的老眼已無法看清的鮮花的芳香吹到了我的跟前。”我當時弄不明白,為什么一個人必須堅持自己的獨立才能不去拜望陌生人?這又在哪一點上使你顯得象頭笨熊?但是,有一點我是明白的,勒格朗丹說的不盡是實話,他并不象他所說的那樣只愛教堂、月光和青春;他很愛住在宮堡里的貴族,他很怕招他們的討厭,他甚至不敢讓他們發現自己的朋友當中有布爾喬亞,有公證人和經紀人的后代,倘若真相不得不暴露,他宁可自己不在場,躲得遠遠的,讓人“鞭長莫及”。他是貪圖虛榮的人。當然,他在我的長輩和我都十分愛听的言談中,決不會透露半點趨炎附勢的痕跡。我若問他:“您認識蓋爾芒特家的人么?”巧于辭令的勒格朗丹就回答說:“不,我從來沒想結識他們。”可惜的是,回答這話的他實際听命于被他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從不出頭露面的另一位勒格朗丹,而這另一位卻能說出有關我們心目中的他,以及有關他貪圖虛榮的不少難避嫌疑的掌故來。其實,他剛才眼睛里出現的那個漏洞,他嘴邊掠過的那絲苦笑,他語气中那樣的過分強調,以及他一瞬間象勢利殉道者那樣万箭穿心般的痛苦情狀,早已為另一位勒格朗丹作出了回答:“唉!你算是擊中我的痛處了。不,我不認識蓋爾芒特,別再揭我生平最疼痛徹骨的這塊傷疤了。”這位桀驁不馴、气勢洶洶的勒格朗丹雖無另一位勒格朗丹的美妙言詞,卻有人稱之為“反射”的犀利無比的對應能力,故而巧于辭令的勒格朗丹還沒有來得及堵住他的嘴,他已經搶先表了態,害得我們的朋友處心積慮,力求彌補“另一個自我”不慎造成的坏印象,卻畢竟無濟于事,充其量只能勉強遮掩罷了。
  這倒并不是說勒格朗丹怒斥別人附庸風雅是言不由衷。他無法知道自己也是那种人,至少靠他自己無法辦到,因為我們向來只知道別人熱衷于什么,至于自己醉心之所在,我們略知的一二也都是從別人那里听說的。七情六欲只通過間接方式、只通過想象影響我們,而想象早已用体面得多的中間動机替換掉了原始動机。勒格朗丹的勢利之心決不會直接鼓動他去結交某位公爵夫人,而只會讓他充滿想象,使那位公爵夫人在他眼里顯得集优雅品質于一身,他去接近她還自以為是仰慕一般俗人所無法賞識的她的才思和德操之類的動人品質,只有旁人才看清他其實同一般俗人不相上下,因為旁人了解不到他的想象力所發揮的中介作用,他們只看到勒格朗丹高攀貴族的活動以及与此相應的原始動机。
  現在我們家已對勒格朗丹先生不抱任何幻想了,同他的來往也大大疏遠了。媽媽每當發現他攀附高枝的新行徑,總覺得十分有趣。勒格朗丹本人則矢口否認,他仍把勢利稱作罪不容赦的行為。我的父親卻不能這樣坦然愉快地容忍勒格朗丹的假清高。有一年暑假,他們想讓我同外祖母一起去巴爾貝克度假。父親說:“我無論如何要把你們去巴爾貝克的這件事告訴勒格朗丹,我倒要看看他會不會主動地把你們介紹給他的姐姐。他一定還記得曾經跟咱們說過,他姐姐就住在离巴爾貝克才兩公里的地方。”我的外祖母倒認為既去海濱浴場就應該從早到晚在海灘上呼吸帶鹽分的空气,沒有熟人才好呢,因為互相串門拜訪、結伴游覽,會占去許多呼吸海風的時間,所以她主張不向勒格朗丹透露我們的度假計划,她甚至擔心勒格朗丹的姐姐德·康布爾梅夫人不要偏在我們正打算去海邊釣魚的時候來到我們下榻的旅館,害得我們只能關在屋里奉陪。媽媽對外祖母的擔心付諸一笑,她認為這种危險的威脅性不大,勒格朗丹未必會殷勤到把我們介紹給他的姐姐。結果,我們雖說沒有跟勒格朗丹談及巴爾貝克,而他也從來也沒有想到我們會有去那儿的打算,有一天傍晚我們在維福納河邊遇到他時,他竟“自投羅网”了。
  “今晚,云霞中有些非常美的紫色和藍色,是不是,我的伙計?”他對我的父親說,“尤其是那藍顏色,与其說是空中的,倒不如說跟花朵一樣,藍得象瓜葉菊,挂在天上格外別致。還有那一小團桃紅色的云彩,不也有花的色調嗎?象石竹,象繡球。只有在英吉利海峽,在諾曼第和布列塔尼之間的海邊,才能看到天空出現比這更富麗的花團錦簇般的云霞。那里,在巴爾貝克附近,离那一大片蠻荒之地不遠的地方,有個風物秀麗的小海灣;那里熔金般的落日,奧吉谷地的夕陽,我倒并不在乎,因為它們并無多大特色也并無多大意趣;但黃昏時分在那片濕潤的空气中,几秒鐘之內天邊就綻出一束束藍的、粉的花朵,卻美得無法比擬,而且往往要過好几個小時才會凋謝。有几朵云彩雖然不久就零落了,但它們的花瓣,鵝黃色的、桃紅色的,洒得滿天皆是,更是蔚為壯觀。在那個人稱銀河灣的小海灣里,金黃色的沙灘仿佛比仙女星座里的金發仙女更情意綿綿,它們依偎著附近海邊嶙峋的峭壁,貼著那一溜以海難著稱的凶險的石岸,每年冬天有多少條頂風破浪的船只在那里触礁啊!巴爾貝克!我們的地球上最古老的地質架,名副其實的地表硬殼,大海由此浩淼,土地至此而盡。阿納托爾·法朗士,我們的小朋友或許讀過這位迷人作家的作品吧?他曾經非常精采地把那個鬼地方描繪得終年煙霧茫茫,跟史詩《奧德賽紀》里奚美良人1居住的地方一樣。如今在巴爾貝克那片古老而迷人的土地上,已經層層疊疊地蓋出了一批旅館,但并沒有破坏那里的景觀,僅几步之遙便能置身于原始風味的壯麗景色之中,豈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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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公元前七世紀居住在小亞細亞的古老部落。
  “是啊!您在巴爾貝克有熟人嗎?”我的父親問道,“這小家伙正好要跟他的外祖母,也許還有內人一起到那里去住上兩個月呢。”
  勒格朗丹望著我的父親,忽然出其不意听到這句問話,他來不及把眼睛從我的父親的臉上移開,只好索性緊緊地盯著,嘴角泛起無可奈何的微笑。他望著我的父親的眼睛,那表情既友好又坦誠;他倒不怕正視對方,仿佛對方的面孔已經變得透明,甚至使他看到了面孔后面掠過的一朵顏色艷麗的云彩,來為他提供心不在焉的借口,好有理由為自己申辯:當別人問他在巴爾貝克有無熟人的時候,他仿佛正心不在焉想別的事,以至沒有听到問話。通常,他這樣的眼光會引起對方發問:“您在想什么?”可是我的父親有點惱火,偏要狠心地盤問到底:
  “您那么熟悉巴爾貝克,您在那里有熟人嗎?”
  勒格朗丹的微笑的目光作了最后的絕望的努力,達到柔和、迷人、坦誠和走神的极致。但他一定想到自己非作出回答不可了,便說:
  “我哪儿都有朋友,只要那地方有几叢受傷的樹,雖被斫傷卻不倒下,彼此相依在一起,以悲壯的毅力齊聲向并不怜恤它們的無情的蒼天哀告。”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父親象受傷的樹一樣頑強,象蒼天一樣無情地打斷他的話說,“我是為了岳母一旦有事,不要感到舉目無親,所以才問您,您在那儿有沒有熟人?”
  “那儿,跟哪儿都一樣,我誰都認識,又誰都不認識,”勒格朗丹不肯就此服輸,答道,“那地方我很熟悉,人卻所識無几。但是那里的景物本身同人差不多,同那些難能可貴、心靈纖細、遇到實際生活容易消沉的人一樣。有時候,您會在懸崖上遇到一幢古堡,它悄立在路旁迎著紅暈未消的晚霞,掂量自己的凄涼,那時金色的月亮已經升起,歸航的船只撥開色彩斑讕的水面,把黃昏的火焰捧上桅尖,以黃昏的顏色染遍招展的旌旗;有時候,您能見到一幢普通的孤舍,模樣多少有點丑陋,顯得猥猥瑣瑣,但很有一點詩情畫意,其中蘊蓄著誰都看不透的某种秘密,既有無窮的幸福,也有不盡的失望。”他接著又象馬基雅維里1那樣頗有心計地補充說道:“那是個不實際的地方,是個純屬幻想的地方,讓一個孩子去領略那里的風光很不妥當。我們這位小朋友已經具有感傷的傾向,他的心靈天生善于領會這類情調,我若為他選擇一個散心的地方,決不會介紹他去那儿。那里充滿情綿綿互訴衷腸、恨悠悠枉自惆悵的气氛,對我這樣早已看破紅塵的老朽來說可能還算适宜,對于气質尚未成型的孩子來說總是不健康的。相信我的話,”他著重地強調說,“那個海灣的水有一半已經是布列塔尼省流來的了。對于我這樣心髒并非沒有毛病的人來說,反正是那么回事儿,据說,那里的海水還有些鎮靜作用呢。不過有人還說未必。至于你這樣的年紀,小家伙。醫生是禁用那里的海水的。再見,各位芳鄰,”他這么補了一句,便象往常那樣有意逃避似地突然离開我們;才走几步,他又回過頭來,向我們伸出醫學權威的手指,把他的診斷作了如下的概括:“五十歲以前,不要去巴爾貝克,五十歲以后還得視心髒狀況而定,”他大聲向我們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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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馬基雅維里(1469—1572):意大利政治家,外交家,作家,傳世的《君主論》被認為是他的代表作。他主張政治不受任何道德的束縛,為達到目的可不擇手段。
  我的父親后來遇到他時又老話重提,還用盤問折磨他,但照樣白費工夫。勒格朗丹跟那种善于偽造古籍的騙子一樣,自有一套本領和廣博的學問,他只需使用其中的百分之一,便足以穩當地賺進一大筆錢,過上相當体面的日子。如果我們沒完沒了地盤問下去,他或許最終會胡扯一通景觀倫理學或者下諾曼第天文地理學,但決不會向我們供認他姐姐的住地离巴爾貝克僅兩公里,更不會義不容辭地為我們寫封介紹信。倘若他有絕對的把握相信我們不會利用這類介紹信,他倒大可不必那樣提心吊膽。按理說,根据平時的接触,他應該對我的外祖母的性格有所了解:我們怎么會利用這類介紹信呢?
  但他宁可避而不談。
  平時散步,我們總是早早就回家了,以便在晚飯前上樓去看看萊奧妮姨媽。初春時節天黑得早,我們回到圣靈街時家里的玻璃窗上已反射出落日的余暉,而在十字架那邊的樹林里,一抹紫霞映在遠處的池塘中,常常伴隨著料峭寒意,紅色的夕陽在我的心目中卻同烤爐上的紅色的火苗相關連,因為烤爐上的肥雞對于我來說是繼散步的詩情陶醉之后的另一种享受,使我得到解饞、溫暖和休息的快樂。到了夏天,相反,等我們散步回來,太陽還沒有下山。我們到萊奧妮姨媽的房里時,西斜的陽光正照到窗口,停留在大窗帘和帘繩之間,被分割成一束束、一條條,透過窗帘射進房來,給檸檬木的多屜柜鑲嵌上一片片碎金,又象照射林中的草木叢似的,以耀眼的斜光細致入微地照得滿屋生輝。但是,難得有那樣的日子:我們回來時柜子上的臨時嵌飾已經消失,我們到達圣靈街時,窗戶上已經沒有夕陽的反照,十字架樹林那邊的池塘也已經失去了夕陽的紅光,甚至變成銀白色;一道長長的月光,融入池塘的粼粼細波之中,并且舖滿整個水面。每逢那樣的日子,當我們走近家門時,就會看到門口有個人影;
  媽媽對我說:
  “天哪!弗朗索瓦絲在等候咱們呢。你的姨媽不放心了;
  咱們回來得太晚了。”
  我們顧不得脫掉外衣,赶緊上樓,好讓萊奧妮姨媽放心,并且以現身說法向她表明,同她想象的恰恰相反,我們一路上并沒有遇到不測,只是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了。天曉得,我的姨媽也明白,上那邊去散步什么時候回得來就說不准了。
  “瞧,弗朗索瓦絲,”我的姨媽說,“我不是說著了嗎?他們果然去蓋爾芒特家那邊了!天哪!他們一定餓坏了!你炖爛的羊腿擱了那么半天一定發硬了。這么說,回來就得一個小時!怎么,你們居然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了!”
  “我還以為您知道呢,萊奧妮,”媽媽說,“我記得,弗朗索瓦絲是看見我們從菜園的小門出去的。”
  因為,在貢布雷附近,有兩個“那邊”供我們散步,它們的方向相反,我們去這個“那邊”或那個“那邊”,离家時實際上不走同一扇門:酒鄉梅塞格利絲那邊,我們又稱之為斯万家那邊,因為要經過斯万先生的宅院;另外就是蓋爾芒特家那邊。說實在的,我對酒鄉梅塞格利絲的全部認識不過“那邊”兩字,再就是星期天來貢布雷溜達的外鄉人,那些人,我們(甚至包括我的姨媽)全都“壓根儿不認識”,所以凡陌生人我們都認為“可能是從梅塞格利絲來的”。說到蓋爾芒特,后來我了解得更多一些,不過那是很久以后的事;當時,在我的整個少年時代,若說梅塞格利絲在我心目中象天邊一樣遠不可即,無論你走多遠,眼前總有一片已經同貢布雷不一樣的地盤擋著你的視線,那么蓋爾芒特對我說來,簡直是“那邊”的极限,与其說有實際意義,倒不如說是個概念性的東西,類似赤道、极圈、東方之類的地理概念。所以,說“取道蓋爾芒特”去梅塞格利絲,或者相反,說“取道梅塞格利絲”去蓋爾芒特,在我看來,等于說從東到西一樣只是一种語焉不詳的說法。由于我的父親把梅塞格利絲那邊形容成他生平所見最美的平原風光,把蓋爾芒特那邊說成典型的河畔景觀,所以我就把這兩個“那邊”想象成兩個實体,并賦予它們只有精神才能創造出來的那种凝聚力和統一性。它們的每一部分,哪怕小小的一角,我也覺得是可貴的,能顯示出它們各自特有的品格,而這兩處圣地周圍的道路,把它們作為平原風光的理想或河畔景觀的理想供奉在中央的那些純屬物質的道路,卻等于戲劇藝術愛好者眼中劇院附近的街巷,不值一顧。尤其是我想到這兩處的時候,我把我頭腦里的這兩部分的距离安置在它們之間,其實大大超過了它們之間的實際公里數;那是一种空想的距离,只能使它們相距更遠,相隔更甚,把它們各各置于另一個層面。由于我們從來不在同一天、同一次、同時去兩邊散步,而是這次去梅塞格利絲那邊,下次去蓋爾芒特那邊,這种習慣使它們之間的界線就變得更加絕對,可以說把它們圈定在相隔遙遠的地方,彼此無法相識,天各一方,在不同的下午,它們之間決無聯系。
  每當我們想上梅塞格利絲那邊去(我們不會很早出門,即使遇上陰天也一樣,因為散步的時間不長,也不會耽擱太久),我們就象上別處去一樣,從姨媽那幢房子的大門出去,走上圣靈街。一路上,打火銃的鐵匠舖老板跟我們點頭招呼,我們把信扔進郵筒,順便為弗朗索瓦絲捎口信給戴奧多爾,說食油和咖啡已經用完,然后,我們經過斯万先生家花園白柵牆外的那條路出城。在到那里之前,我們就聞到他家的白丁香的芬芳扑鼻而來,一簇簇丁香由青翠欲滴的心形綠葉扶襯著,把點綴著鵝黃色或純白色羽毛的花冠,探出柵牆外。沐照丁香的陽光甚至把背陰處的花團都照得格外明麗。有几株丁香映掩在一幢被稱為“崗樓”的瓦屋前,那是守園人住的小屋,哥特式的山牆上面罩著玫瑰色的清真寺尖塔般的屋頂。丁香樹象一群年輕的伊斯蘭仙女,在這座法國式花園里維護著波斯式精致園林的純淨而明麗的格局,同她們相比,希腊神話里的山林仙女們都不免顯得俗气。我真想過去摟住她們柔軟的腰肢,把她們的綴滿星星般花朵的芳香的頭頂捧到我的唇邊。但是,我們沒有停下。自從斯万結婚之后,我的長輩們便不來當松維爾作客了,而且為了免得讓人誤以為我們偷看花園,我們索性不走花園外那條直接通往城外田野的道路,而走另一條路,雖然也通往田野,但偏斜出去一大段,要遠得多。那天,外祖父對我的父親說:
  “你記得嗎?昨天斯万說他的妻子和女儿到蘭斯1去了,所以他要乘机去巴黎住兩天。既然兩位女士不在,我們不妨從花園那邊過去,路近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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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初版時,斯万妻女不是去蘭斯,而是去夏爾特爾。后來普魯斯特決定把1914年至1918年的大戰也寫進小說,故而把貢布雷改置于未來的戰區之內,即朗市与蘭斯之間(事實上,貢布雷鎮是以夏爾特爾附近的伊利埃斯為原型的)。
  我們在柵牆外停了一會儿。丁香花已盛极而衰。有几株依然托出精致的花團,象一盞盞鵝黃色的吊燈,但枝葉間許多部分的花朵,雖然一星期前還芳香如潮,如今卻已萎蔫、零落、枯黃、干癟,只象一團團香气已消的泡沫。我的外祖父指點著對我的父親說,自從他同斯万先生在斯万太太去世的那天在這里一起散步以來,這園內的景物哪些依舊如故,哪些已經改換模樣。他抓住机會又把那天散步的經過講了一遍。
  我們的眼前是一條兩邊种植著旱金蓮的花徑,它在陽光的直射下向高處伸展,直達宅門。右面則相反,花園在一片平地上舖開。被周圍的大樹覆蓋的池塘雖是當年斯万老先生雇人開挖出來的,但這花園中最著斧鑿痕跡的部分也只是對自然的加工;有几處天然特色始終在它們的范圍內保持著獨特的權威,它們置身于花園就象置身于沒有經過加工的自然環境中一樣,公然挑出自己本來就有的特色。展示這些天然特色极需一個僻靜的環境,而在人工點綴之上它們自有一种孤幽的意韻:例如花徑下的人工池塘邊,兩行交相栽植的勿忘我和長春花組成一頂雅致的藍色花冠,箍住了水光瀲灩的池塘的前額,菖蒲象軒昂的王公揮落它們的寶劍,一任他們統治水域的權杖上紫色、黃色的零落的百合花徽,散落在澤蘭和水毛茛的頭上。
  斯万小姐的遠行使我失去了有幸在花徑一見她的倩影的可怕的机緣。不能結識這樣一位享有殊榮、与貝戈特為友、能同貝戈特一起參觀各處教堂的少女,應算是有幸抑或不幸呢?因為若与她相遇,自慚形穢的我必受到她的輕視;可是,由于她不在,我雖生平第一次得到靜觀當松維爾園內景色的机會,卻只覺得了無情趣。對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來說,情況倒似乎相反,他們也許覺得女主人們不在反給整個庄園增添宜人的气氛,使它具有難得的美(猶如登山之日巧遇万里無云的好天气),因而今天到這邊來散步就格外适時。我真盼望他們的算計落空,突然出現奇跡,讓斯万小姐陪伴著她的父親雙雙來到我們的眼前,使我們不及躲避,只好同她結識。
  這時我忽然發現草叢里有只籃子被遺忘在一根釣魚杆的旁邊,魚杆上的漁漂還浮在水面。我赶緊設法轉移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的注意,生怕他們發現她可能在家的些許跡象。不過,斯万倒曾經跟我們說過,他這回出門有點不合時宜,因為家里有人住著。那么說,這魚杆可能是哪位客人放的。花徑間听不到有人走動的聲音。一只不見蹤影的鳥不知在丈量哪棵樹的梢頭,它千方百計地要縮短白晝的長度,用悠長的音符來探測周遭的僻靜,但它從僻靜中得到的卻只是調門一致的反響,使周遭更安定、更寂靜,仿佛它本來力求使一瞬間消逝得更快,結果反使那一瞬間無限延長了。天空變得凝滯,陽光徑直射下,讓人想躲也躲不開;小昆虫們無休止地騷扰平靜的水面,沉睡的池水一定夢見了想象中的彌漫無際的漩渦,仿佛在迅速地把軟木漁漂拖進倒映在水中的那片悄然的天空,從而更增長我初見漁漂時的惶惑之感,漁漂几乎垂直地浮在水面,似乎隨時都會沉入水中,我已經顧不得自己既想結識斯万小姐又怕見她的雙重心情,考慮是否該去告訴她魚已上鉤。這時,已經走上通往田野小路的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惊訝地發現我沒有跟在后面便轉身叫我,我只得赶上前去。我覺得小路上掠過一股山楂花的香味。疏篱象一排教堂被堆積的繁花覆蓋得密密匝匝,成了一座巨大的迎圣台;繁花下面,陽光象透過彩繪玻璃窗似的把一方光明照到地上;如膠似漆的芳香縈繞著繁花組成的圣台,我的感覺就如跪在供奉圣母的祭台前一樣。花朵也象盛裝的少女,一個個若無其事地捧出一束熠熠生輝的雄蕊;纖細的花蕊輻射開去,象火焰式風格的建筑的助線,這類線條使教堂的祭廊的坡級平添光彩,也使彩繪窗上的豎梁格外雄健,而那些綻開的花蕊更有如草莓花的洁白的肉質花瓣。相比之下,几星期之后,也要在陽光下爬上這同一條小路的、穿著一色粉紅的緊身衣衫、一陣輕風便可催開的薔薇,將會顯得多么寒傖、多么土气啊!
  我雖留連在山楂花前,嗅著這無形而固定的芳香,想把它送進我不知所措的腦海,把它在飄動中重新捉住,讓它同山楂樹隨處散播花朵的、洋溢著青春活力的節奏相協調——這節奏象某些音樂一樣,起落不定——而且山楂花也以滔滔不絕的芳香給我以無窮的美感,但它偏偏不讓我深入其間,就同那些反复演奏的旋律一樣,從不肯深入到曲中的奧秘處。我暫且扭身不顧,用更新鮮的活力迎向花前。我縱目遠望,一直望到通往田野的陡坡;那陡坡在花篱以外,一株迷失路津的麗春花和几莖懶洋洋地遲開的矢車菊,以稀稀落落的花朵,象點綴一幅挂毯的邊緣似的點綴著那片陡坡,挂毯上疏朗的林野圖案一定顯得格外精神吧;而更為稀疏的花朵象臨近村口的孤零零的房舍宣告村落已近似的,告訴我那里有無垠的田野,起伏著滾滾的麥浪,麥浪之上是靉靆的白云。而在田野邊緣孤然挺立的麗春花,憑借一堆肥沃的黑土,高舉起迎風燃燒的火炬,我一見到它心頭便怦然跳動,就象遠游的旅人在一片洼地瞅見嵌縫工正在修理一艘曾經触礁的船只,還沒有見到大海便情不自禁地喊一聲:“大海!”
  然后,我又把眼光落到山楂花前,象觀賞杰作似的,總以為暫停凝視之后再回頭細看才更能領略它的妙處。但是,盡管我用手擋住周圍的東西,只給眼前留下山楂花的倩影,但花朵在我內心所喚起的感情卻依然晦暗不清,渾渾噩噩,苦于無法脫穎而出,去与花朵結合。那些山楂花無助于我廓清混沌的感情,我又無法仰仗別的花朵。這時,我的外祖父給了我這樣一种愉快,其感覺好比我們看到我們所偏愛的某位畫家的一幅作品,它同我們所熟悉的其他作品大不一樣;或者我們忽然被人指引,看到那么一幅油畫,過去我們只見過它的鉛筆草圖;或者听到那么一首配器華麗的樂曲,過去我們只听過它的鋼琴演奏。外祖父指著當松維爾的花篱叫我,他說:“你是愛山楂花的,看看這株桃紅色的刺山楂,多漂亮!”确實,這是棵刺山楂,但它是桃紅色的,比白色的更美。它也穿了一身節日盛裝,是真正的節日盛裝啊!只有宗教節日才算真正的節日,不象世俗節日隨便由誰胡亂定在某一天,既無節可慶,基本上又無慶可言的;然而,它那身打扮更富麗,因為層層疊疊綴滿枝頭的花朵,使滿樹象洛可可風格的花哨的權杖,沒有一處不裝點得花團錦簇,而且,更因為這些花是“有色”的,所以根据貢布雷的美學觀點,它們的質地更為优良,這從市中心廣場各家商店、乃至于加米雜貨舖的售价貴賤即可窺其一斑:桃紅色的餅干不是比別的餅干貴些么。我自己也一樣;認為抹上紅色果醬的干酪更值錢,其實這無非是他們答應把搗爛的草莓澆在干酪上面罷了。而眼前的這株山楂偏偏選中了這樣一种食品的顏色,這樣一种使節日盛裝更加艷麗的顏色(因為它讓節日盛裝顯得品位更高雅)。這類顏色因為艷麗,在孩子們看來,仿佛格外美麗,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覺得比別的顏色更充滿生气,更自然,即使他們認識到顏色本身既不能解饞,也不會被裁縫選作衣料。自不待言,看到這些山楂花,我除了更加惊喜之外,同看到白色的山楂花一樣,分明地感覺到它的喜气洋洋中并無絲毫的矯揉造作,沒有人為加工的痕跡,全是大自然自發的流露,那种天真可掬之態,可与村中為在街旁搭一張迎圣祭台而奔忙的女商人,把滿樹堆砌,弄得既豪華又有鄉土气的顏色過于嬌艷的花朵相比。樹冠的枝梢,象遇到盛大節日供在祭台上的,外面裹著紙質花邊的一盆盆盆栽玫瑰,細長的梢頭綴滿了千百顆淡紅的蓓蕾,有的已含苞初綻,好比一盞桃紅色的石杯,讓人綽約地看出杯心的一點殷紅,它們比花朵本身更透出刺山楂的特殊的精神和不可違拗的品性,它不論在哪里發芽,不論在哪里開花,只能是桃紅色的;它擠在花篱之間跟盛裝的姑娘躋身于只穿家常便服、不准備外出的婦女們之中一樣;它已經為迎接“瑪麗月”作好一切准備,甚至仿佛已經成為慶典的一部分;它穿著鮮艷的淺紅色盛裝,那樣光采奕奕,笑容可掬——這株信奉天主的、嬌美可愛的小樹啊!”
  花篱扶疏間,可以隱約看到園內有一條花草夾道的小徑,除茉莉、三色堇和韭葉蘭之外,還有紫羅蘭打開了它們的錢包,象科爾多瓦1的古老的皮件散播著芳香,顏色近似凋謝的玫瑰;一條長長的水管盤旋在礫石舖就的台階上,扎滿小孔的噴頭在香气被水潤透的鮮花的上面垂直地展開一面由彩色水珠組成的棱鏡般的團扇。忽然,我惊得無法動彈了,仿佛眼前的景象不僅呈現于我們的視覺,還要求我們以整個身心來作更深入的感應。一位頭發黃得發紅的少女,顯然剛散步歸來,她手里拿著一把花鏟,仰著布滿雀斑的臉在看我們。她的黑眼珠炯炯閃亮,由于我當時不會、后來也沒有學會把一個強烈的印象進行客觀的歸納,由于我如同人們所說的,沒有足夠的“觀察力”以得出眼珠顏色的概念,以致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每當我一想到她,因為她既然是黃頭發,我便把記憶中的那雙閃亮的眼睛想當然地記成了藍色。結果,也許她若沒有那樣一雙讓人乍一見無不稱奇的黑眼睛,我恐怕還不至于象當年那樣地特別鐘情于她的那雙被我想成是藍色的黑眼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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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科爾多瓦:西班牙城市,以生產皮件著稱。
  我望著她,我的目光起先不是代替眼睛說話,而只是為我的惊呆而惶惑的感官提供一個伏欄觀望的窗口,那目光簡直想扑上去撫摸、捕捉所看到的軀体,并把它和靈魂一起掠走;接著,我擔心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隨時都可能發現她,會叫我過去,讓我离開她,于是我的目光不自覺地變得蠻橫起來,硬是強迫她注意我,認識我!她卻把目光朝前一看又往邊上一瞟,看到了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她定認為我們不值一理,所以她扭過臉去,冷淡而傲慢地側身,使自己的容顏不留在我們的視線之內。但是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并沒有看見她,他們在繼續往前走;于是她斜眼朝我望來。她沒有特別的表情,甚至顯得視而不見,但眉宇間有一种含而不露的微笑,兩眼盯著我看。据我所掌握的有關禮貌方面的知識,她那种表情只能被認為是肆無忌憚的蔑視;她同時又做了個不体面的手勢,根据我記憶中的那些交際標准解釋,公然向不認識的人做出這种手勢,只有一個含義,那就是故意侮慢。
  “快啊,希爾貝特,快來;你在干什么呢?”一位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太太,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裙,用權威的口吻,尖聲地叫道。离她不遠,還有一位我不認識的先生,身穿斜紋便裝,盯著我看;他那對眼珠子簡直象要從眼眶里躥出來似的;小姑娘頓時收斂了笑容,拿著鏟子走開了,也沒有回頭看我,她顯得那么听話,那么有城府,讓人捉摸不透。
  就這樣,希爾貝特的名字傳到了我的耳畔,簡直象符咒一般,剎那間把一個模糊不清的形象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也許有一天還能使我重新見到她。就這樣,這名字傳了過來,就象綠色的噴水管中噴出的水珠,那樣尖利、那樣沁人心脾地洒在茉莉和紫丁香的花叢之上;它用純洁的空气滲透它所經過的地區,并以繽紛的虹彩籠罩那個地區,它還以它所指的那位姑娘的神秘生活,把那個地區隔絕起來,成為有幸同她一起生活、一起旅游的人們專有的禁地;這一聲呼喚在山楂花下,在我的肩頭,表明了他們親密的關系,表明他們同她、同她神秘的生活是親密無間的,我更覺痛心,因為我無法進入那個神秘的天地。
  有那么一小會儿(當時我們正在走開去,我的外祖父悄聲說“斯万也怪可怜的,他們讓他扮演什么角色!故意把他打發走,讓她好跟夏呂斯廝混,那男的就是夏呂斯,我認得!還有那個小姑娘,也參与進這類丑事當中!”)我忽然產生如下的印象:希爾貝特的母親口气那么厲害,她都不敢頂嘴,說明她并非高不可攀,也得听命于人;這個印象減輕了一點我的痛苦,給了我些許希望,也使我的愛戀之情有所收斂。但是,這种愛戀之情很快又在我的內心升騰起來,仿佛是一种反應,我的受到委屈的心想通過這一反應來同希爾貝特并起并坐,或者把她也貶到同樣的水平。我愛她,我后悔當時沒有來得及想到什么妙語气气她,讓她傷心,迫使她記得我。我覺得她很美,所以我恨不能轉身回去,聳聳肩膀對她喊一聲:“您真丑,瞧您這怪樣,叫我惡心!”然而,我沒有這樣做,只是走開了,心里留下了這個紅頭發、皮膚上布滿紅色雀斑、手里拿著一把鏟子、笑著向我投來呆板而隱含深意的目光的少女的形象,并把它作為我這樣年齡的孩子因無法違拗自然法則而不能得到的某种幸福的首例。她的名字在我和她一起听到呼喊的那片桃紅色的山楂花下留下了芳香,這名字的魅力還將征服同它接近的一切;我的外祖父母有幸結識并沒齒不忘的她的祖父母,崇高的經紀人的職業,以及她在巴黎居住的香榭里舍大街的那個令人斷腸的地區,都因与她有關而增光添彩。
  “萊奧妮,”我的外祖父一回到家里便說道,“剛才你要是能跟我們一起散步才好呢。你一定不認得當松維爾了。可惜我不敢,不然我就折一枝你那么喜歡的桃紅色的山楂花帶回來送給你了。”我的外祖父跟我的萊奧妮姨媽講述我們在散步中的見聞,既是為了哄她高興,也許還因為我們沒有完全失去希望,盼望哪一天能慫恿她下床,出門走走,況且我姨媽原先很喜歡斯万的那個宅院,斯万是她接見的最后一位客人,那時她早已閉門謝客了。而如今,倘若斯万前來探問她的近況(她是我們家唯一的斯万還要求見見的人),她會讓人回話說,她累了,請他下次再來;同樣,那天晚上,她听罷外祖父的敘述,便說:“是啊,等哪天天气好,我坐車去那儿的花園門口看看。”她這么說倒是誠心誠意的。她很想再見見斯万,重睹當松維爾的芳華;但是,她力不從心,真要這么做恐怕會累垮的。有時候,天气晴朗,她的精力多少充沛些,她起床梳妝;可是還沒有跨出門檻她就感到累了,忙著要上床。在她身上,已經出現“人到老年万事休”的心境——只是比一般人來得早而已。她什么事都無心去做,只等著死亡臨頭,早早地把自己象蚕蛹一樣地裹在茧中。我們可以看到,有些人壽命很長,但在他們的晚年,即使當年曾是形影不离的情侶,即使當年曾是心心相印的密友,到了一定年紀,他們也不再為聚首而离家遠行,甚至不再互致信札,他們認定了在這塵世間他們已無心曲可通。我的姨媽大概也心中有數,她不會再見到斯万,不會再出門,但是這种我們可能覺得痛苦難忍的幽閉生活,她大概倒認為是合情合理的,因為她精力衰退,每天都感到困頓不濟,不得不划地為牢約束自己;她每做一件事,每有一個舉動,即使不感到痛苦,至少也感到吃力,這樣,不活動、与世隔絕、悄悄度日,她反倒能得到攝身養息的舒适和悠閒。
  我的姨媽沒有去看桃紅色山楂花堆艷疊錦的花篱,但是,我每次都要問我的長輩:她會不會去?她從前是不是常去當松維爾?我想方設法抓住机會讓他們提到斯万小姐的父母和祖父母,因為他們在我的心目中跟神仙一樣偉大。斯万這個姓對我簡直具有神話般的色彩,我跟我的長輩聊天的時候,我如饑似渴地盼望他們提到這個姓氏,雖然我自己不敢把它叫出口,但是我拐彎抹角地引導他們触及同希爾貝特和她的家族有點關系、甚至牽涉到她本人的一些話題,好讓我感到离她不至于太遠;我有時會突然迫使父親開口,譬如說,我假裝以為外祖父的職務早就是我們家祖傳的行業,或者假裝以為萊奧妮姨媽想要去看的那座花篱是在公家的地界內,我的父親就會糾正我的說法,告訴我:“不對,這個職務原先是由斯万的父親承擔的,那座花篱在斯万家的花園里。”于是,我不得不狠狠地吸一口气,因為斯万這個姓,沉重地壓在我心中永遠銘記的那個部位,使我透不過气來,每當我听到它,總覺得它比別的一切更丰滿;它之所以特別有分量,是因我每次都早已在心中呼喚過千遍万遍。它引起我一种快感;我深感愧疚的是竟敢向我的長輩們索取這种快感。由于這种快感如此巨大,他們得耗費許多精力才能使我得到,而他們并不能得到補償,因為對于他們來說,這并無快樂可言。所以,我往往轉移話題。出于謹慎,也出于顧忌。但是,當他們一說出斯万兩字,我賦予這個姓氏的种种特殊的誘惑力又都活躍起來。那時,我突然感到,我的長輩們對它的魅力也不能無所感触,他們甚至站到了我的立場,發現我的著迷之處,不僅不責怪我,甚至同我共鳴,我簡直就象把他們征服、把他們帶坏似的感到無比地內疚。
  那一年,我的父母比往常早得多地決定了回巴黎的日子,動身的那天早晨,為了照相,他們給我卷了頭發,并小心翼翼地給我戴了一頂我從未戴過的帽子,給我穿了一件絲絨的外套。我的母親到處找我,終于在与當松維爾相接的小陡坡上找到了我。當時我正流著眼淚。摟住了長滿尖刺的樹枝在向山楂樹告別,而且,我跟悲劇中的王妃那樣,只覺得無用的衣飾是不堪忍受的負擔,把我的頭發做成堆在額前的小鬈鬈,實在是多此一舉,我并不感恩,反而恨恨地扯掉卷發紙,把它們同我的那頂嶄新的帽子一起踩在腳下1。我的母親并沒有因為我流淚而感動,她看到我的帽子被踩扁了,我的外套給糟蹋了,不禁叫出聲來。我听不見她的叫喊,只顧哭著說道:“我可怜的小山楂樹啊,不是你們使我傷心,逼我走。你們從來也不讓我痛苦!所以我將永遠愛你們。”我一面擦著眼淚,一面對它們許愿說,我長大之后,決不象別人那樣荒唐地過日子,即使在巴黎,遇到春天,我也不去拜客,不去听那些無聊的敷衍,而是要到鄉下來探望第一批開花的山楂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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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里,普魯斯特間接地引用了拉辛的悲劇《費德爾》中的台詞:“這無用的衣飾,這層層的紗,壓得我好苦!是誰以多事的手給我把頭發卷成這樣,并細心地把發卷优美地堆在額前?”(第一幕第三場)
  我們去梅塞格利絲那邊散步時,一走進田野,就再也离不開田野了。風好象通過一條無形的小路,無時無刻不把田野吹遍,我覺得風是貢布雷獨有的神仙。每年,我們一到貢布雷,為了切實感受一下我确已身臨其地,我總要登高去尋覓風的足跡。它在犁溝里跑著,叫我跟在后面追赶,在梅塞格利絲那邊,在那片鼓鼓溜溜的、几十里都不見溝壑的平原上,風總在人們的身邊吹拂。我听說斯万小姐經常去朗市住几天,雖然离這儿有几十里之遙,由于中間沒有阻隔,距离也就相對地縮短了。炎熱的下午,我看到那同一股輕風從极目處吹來,把遠方的麥梢壓彎,然后象起伏的波浪馳遍寥廓的田野,接著它暖暖乎乎地、悄聲細語地伏到我腳下的野草叢中。我与她共有的這一片平原仿佛使我們更接近,把我們聯結在一起。我當時想,這股輕風曾從她的身邊吹過,風的悄聲細語傳來了她的某些消息,只是我听不懂罷了。所以,風吹拂過我的跟前時我擁抱了它。左邊有一個村庄,叫尚比歐村(本堂神甫稱它為CampusPagani——异教庄)。右邊,在一片麥田的上面,遙遙可見圣安德烈教堂的兩座鐘樓,雕琢得很精致,頗有鄉土風味,它們也跟麥穗似的,尖尖翹翹,瓦片蜂窩般地一格格緊扣成行,象正在變黃的麥粒。
  苹果樹的樹葉,長得与其它果樹不同,一般人不會認錯;在綠葉的襯托下,枝頭間距對稱地綻開一團團寬瓣的、白緞般發亮的花朵,或者半懸著一簇簇羞紅的、欲開還閉的蓓蕾。在梅塞格利絲那邊,我第一次注意到苹果樹在陽光明媚的大地留下圓圓的樹蔭,夕陽在樹葉下面斜投下一絲絲金線;我看到父親用手杖截斷那絲絲金線,而它們卻宁折不彎。
  有時,下午的天空中出現蒼白的月亮,象一朵白云在悄悄地運行,沒有光澤,好比沒有登台的女演員,穿著平時的服裝,不事聲張地悄悄坐在劇場里看看同行的演出,但愿不引人注意。我喜歡在畫上、在書中見到月亮的形象,但是當年我所欣賞的那些藝術作品,与今天我覺得把月亮描繪得很美、甚至都認不出那是月亮的藝術作品,有多大的不同呀——至少在早年,在布洛克打開我的眼界,使我的思維更傾向于纖細的和諧之前是這樣的。那些作品,例如森蒂納的某部小說,格萊爾的某幅風景畫,把月亮描繪成清晰地懸挂在天空的一彎銀鐮,諸如此類的作品同我自己心目中的印象一樣地稚拙粗俗,我外祖母的兩位妹妹見到我喜歡這類作品就很生气。她們認為,給孩子們看的作品,孩子們看后由衷地表現出欣賞趣味的作品,應該是一個人成年之后仍歎賞不已的作品。在他們的心目中美學价值一定是同具体的物質一樣,眼睛一看便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不必在內心經過一些等价物的耳濡目染,慢慢醞釀成熟。
  凡德伊先生在蒙舒凡的住宅,面臨一潭深澗、背靠灌木叢生的山坡,就在去梅塞格利絲那邊的路上。所以,我們常在散步時遇到他的女儿駕駛一輛輕便貨車飛快地從我們身邊馳過,近年來,我們見她已不再獨來獨往,總有一位年紀比她大的女友陪伴著她,那人在這一帶名聲不好,后來般到蒙舒凡定居。大家都說:“凡德伊先生准是被那女人的甜言蜜語迷住了心竅,才听不到人家背后的議論。他平時听到一句不得体的話都會面紅耳赤的,如今居然允許自己的女儿跟那樣的女人在家里出出進進,還說那女人不平凡,感情丰富,在音樂方面更有不同尋常的才情,可惜她過去沒有得到發揮。他可能明明知道那女人并不關心他女儿的音樂修養,而是教唆她干別的事。”凡德伊先生倒真是這么說過;事實上,一個人凡同誰有過肉体上的關系,總能使那個人的親屬對他(或她)的精神品質產生由衷的欽佩。肉体之愛盡管受到那樣不公正的詆毀,卻能迫使每一個落入情网的人把內心的善良和獻身精神表現得淋漓盡致,讓他(或她)的親朋好友感到光彩奪目。貝斯比埃大夫多虧他那副大腦門和那兩條濃眉,可以隨心所欲地扮演坏蛋,但他的模樣卻根本不象,所以不會有損于他作為大好人的不可動搖、但名不副實的聲譽。他用粗魯的語气說了下面這番話,巧妙地把本堂神甫和大伙儿逗得笑出了眼淚:“敢情!据說這娘儿們跟她的朋友凡德伊小姐在搞音樂。看來真讓您感到意外。我反正不知底細。昨天,那個當爸爸的還跟我這么說呢。怎么說,那丫頭愛好音樂沒錯,我不贊成壓抑孩子的藝術天分。顯然,凡德伊也不贊成,況且他自己還跟他女儿的女朋友一起玩音樂呢。哈!天曉得。他們家成了音樂窩了。你們笑什么呀?只是那幫人音樂玩得太過分。那天我在公墓附近遇到凡德伊老先生。他腿力不濟,都站不穩了。”
  那一陣,我們發覺凡德伊先生遇到熟人便躲避,只要遠遠瞅見熟人,他就繞道走開;几個月里他明顯地老了許多,愁眉苦臉。凡跟他女儿的幸福沒有直接關系的事,他一概無心過問;他經常整天整天徘徊在亡妻的墳前。顯而易見,他內心痛苦得要死;誰都不難推測,他對于流言蜚語并非一無所聞。他全都知道,還甚至相信這是事實。對于一般人來說,無論他的德操有多么高洁,遇到糾纏不清的情況,也許只能安之若素地同他一向深惡痛絕的劣跡朝夕相處,因為他無法識破那些披著偽裝的劣跡,因為它們都是以特殊的形式出現在他的眼前的,他感到難受,卻又無法判定:例如,某天晚上,他耳聞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目睹一些難以理解的舉動,而說這些話、作這些舉動的人,偏偏是他有种种理由應予以愛怜的人。但是,要逆來順受,處于一般人錯誤地認為唯獨吉卜賽人才有的那种處境,對于象凡德伊先生這樣的人來說,會比別人更感到痛苦得多。癖好是自然天性在孩子身上誘發出來的東西,有時甚至只需調和父母的德操,就象調和孩子眼睛的顏色那樣,便能誘發出一种癖好來,而每當這种癖好需要必不可少的場合和起碼的安全時,就會出現吉卜賽人那樣的處境。不過,凡德伊先生或許對他女儿的行為有所了解,他對于女儿的寵愛卻并不因此而稍減。事實鑽不進我們的信念的領域,既不會產生信念,也不會摧毀信念;它們盡管持之以恒地駁斥我們的信念,卻不能動搖我們人的信念;倘若誰家連續遭難,疾病災禍下斷降臨,也決不會使這家人怀疑上帝的仁慈和醫生的高明。但是,當凡德伊先生以一般人的觀點從名聲的角度,為自己和自己的女儿著想時,當他力圖使自己同女儿一起躋身于受到普遍尊敬的人們的行列,他就不免有社會成見,同貢布雷最敵視他的居民所抱的成見毫無二致,他發覺自己已經同女儿一起沉淪到最為人不齒的末流,于是他的舉止近來變得自卑、謙恭,見到誰都象從下賤之處仰慕高高在上的貴人(盡管有人過去比他卑下得多),而且他還表現出一种竭力高攀的傾向,這是一切落魄的人必然會有的一种机械反應。有一天我們正同斯万先生在貢布雷鎮上的一條街上走著,從另一條街上出來的凡德伊先生猛不防同我們迎面遇上,他不及躲避,斯万先生便同他聊了好久。斯万先生是那种見過世面的上流人,言談舉止透出体恤下情的仁慈,他不僅能把自己的道德偏見統統消除,還能從別人蒙羞的處境中找到可以寬恕的理由。這种寬厚的表示,他自己比受惠者更感到難能可貴,從而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滿足。過去,他從未同凡德伊先生交談過,今天,他在向我們告辭之前居然問凡德伊先生,能不能讓他的女儿去當松維爾玩玩。這樣的邀請在兩年前肯定會使凡德伊先生大為惱怒的,可是今天他卻為之感激涕零,并由此而認為自己受之有愧,切不可不知深淺地接受。他覺得斯万先生對她女儿如此厚道,這本身就是對他的一种体面的、親切的支持;他想或許不乘机利用為好,心領他的好意豈不更美嗎?
  “他多風雅啊,”斯万向我們告辭之后,他連聲歎道,那口气就象伶俐漂亮的平民女子,對一位公爵夫人的風度佩服得五体投地似的,盡管公爵夫人又丑又老,她卻打心眼儿里仰慕。凡德伊先生也怀有同樣的激動。“他多風雅啊!可惜他同一個門戶不當的女人結了婚,真令人痛心!”
  當時,最真摯的人言談中也不免摻雜許多虛情假意,跟這個人說話的時候,總把對他的看法忘得一干二淨,等他一走,又赶緊對他評頭論足。我的長輩們同凡德伊先生一起惋惜斯万的婚姻不當,說它背离原則,不合規矩(他們甚至同凡德伊先生一起提到了那些原則和規矩,以表示他們跟他一樣,都是規矩人),顯然,言下之意,認為凡德講先生家倒從沒有類似的越規行徑。凡德伊先生沒有讓他女儿上斯万家去玩。倒是斯万先生因此而感到遺憾,因為,每當他遇到凡德伊先生,臨分手時總要問問某一位也姓凡德伊的人的近況,他認為那人准是凡德伊先生的本家。臨了,他還總不忘記問一句要緊話:什么時候凡德伊先生准備帶他的千金光臨當松維爾?
  由于去梅塞格利絲那邊散步是我們到貢布雷鎮外散步的兩條路線中較短的一條路線,所以我們總在天气變化不定的日子才去,于是梅塞格利絲那邊的天气經常是潮濕的,而我們的眼光也始終盯住魯森維爾森林中的那片空地;森林里枝繁葉茂,必要時我們可以去避雨。
  經常是太陽藏在一片云彩的后面,云彩使太陽的臉龐改變模樣,太陽又把云彩的邊緣抹上黃色。田野雖依然明亮,但沒有光彩,草木生靈似乎都懸在半空,魯森維爾那邊的小村落在天邊精致而細密地刻下一幅鱗次櫛比的白色屋脊的浮雕。一陣輕風惊起一只烏鴉,它扑扑地飛到遠處又重新落下,遠處白堊堊的天空把樹林襯托得更加清幽,象老式房子里點綴爐壁的釉磚,藍得發亮。
  有時候,眼鏡舖廚窗里的晴雨表所預告的那場雨終于開始落下,雨點象列隊飛翔的候鳥,密集成行地自天而降。它們彼此緊挨著,在迅速的飛馳中,沒有一滴离隊,每一滴雨水都不僅各守其位,還帶動著后面的雨點緊緊地跟上,天色頓時象飛過一群春燕似的暗了下來。我們跑到林中去避雨。陣雨過后,偶爾還掉下几滴懶洋洋慢吞吞的雨點,我們也顧不得了,只管走出樹林,因為那种雨點只在樹葉間嬉戲。地上几乎已經干了,而樹上倒還有不止一顆兩點在葉脈間追逐,或者挂在葉尖休息,迎著陽光閃爍,冷不防地從它停歇的枝頭落下,滴到我們的臉上。
  我們還經常慌慌張張地跑到圣安德烈教堂的門廊下同圣徒和長老們的石雕塑像在一起避雨。那座教堂的法國風味多濃烈呀!門上的圣徒、國王、騎士,各人手執一枝百合花,或參加婚典,或出席葬禮,都維妙維肖地表現出在弗朗索瓦絲心目中他們所應有的那种神情。當年的雕塑師還刻畫了亞里士多德和維吉爾作品中的故事場面,但是,手法上卻与弗朗索瓦絲在廚房里隨口提到圣路易往事的語气相仿,听她的語气好似她本人認識圣路易,對他的為人了如指掌,而且一般來說,提到他總是為厂把他跟我的外祖父母作對比,照她看,我的外祖父母不如圣路易“公正”。我們可以感覺到,中世紀的石雕藝術家和中世紀的這位(一直活到十九世紀為我們掌勺烹調)女農民對于古代歷史或基督教歷史的概念,顯然都既不准确又朴實單純,他們的歷史知識不是從書本中得來的,而是直接來自古老的、在口頭代代相傳、世世接續的傳說,原先的模樣雖說已經難以辨認,但它始終具有活躍的生命力。我從中認出另一位貢布雷的人物,他也在圣安德烈教堂的奇特時代的雕塑群像中得到了預示,那就是加米雜貨舖的小伙計,年輕的戴奧多爾。弗朗索瓦絲居然也感到他是本鄉本士、古道熱腸的牢靠人,所以,當我的萊奧妮姨媽病情加重,弗朗索瓦絲單獨一人已無法幫她翻身,抱她坐到靠椅上去的時候,她宁可去叫戴奧多爾幫忙,也決不讓幫廚女工上樓去“討好”我的姨媽。而那位平日被人們公正地看作搗蛋鬼的小伙子,內心卻充滿了圣安德烈教堂浮雕里的精神,尤其是充滿了弗朗索瓦絲認為對“可怜的病人”、對她的“可怜的女東家”應該怀有的那种敬愛之情。他把我的姨媽的頭扶上枕頭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既天真又熱忱,跟浮雕中手持蜡燭圍繞在虛弱的絲母跟前的天使一樣,仿佛那些灰禿禿的石雕的面容跟冬天的樹木似的,不過暫時處于一种休眠狀態而已,早晚會在象戴奧多爾那樣既敬畏神尊又透出狡猾、紅得好比熟透的苹果似的千百張老百姓的臉上重新煥發出奕奕的生气。有一位女圣徒的形象,已經不再象那些天使一樣依附在石頭上了,而是從門廊的群像中脫身而出;她的身材比真人高大,端立在一座石基上,仿佛站在一張板凳上免得雙腳沾到潮濕的土地似的;她的面容丰滿,結實的乳房鼓起了胸口的衣衫,象裝在麻袋里的成熟的果實;狹窄的腦門,短小而淘气的鼻子,深陷的眼窩,活脫是一副當地農家女的健壯、粗獷而潑辣的模樣。造型上的這种惟妙惟肖,給塑像精微入理地注入一种我原先沒有期望看到的柔美的情致。經常有几位村姑也象我們一樣前來避雨,她們的音容体態更佐證了塑像造型的准确,正如在石刻的枝葉旁邊的縫隙里長出的野枝野葉,仿佛有意要跟雕塑作個對比,以使人認識到藝術作品刻畫得多么逼真在我們的正前方,魯森維爾遙遙可見,那儿是一片樂土呢,還是遭到天罰的罪惡之地?反正我從來沒有進去過,有時我們這儿的雨已經停歇,魯森維爾仍繼續象《舊約》里說到的那個村子一樣受到暴雨的懲罰,如注的雨水象一條條鞭子抽打著城里居民的房屋,有時它又得到了上帝的寬恕,重新露面的太陽把象祭台圣器上反光一樣的長短不齊的金色光芒流蘇般地垂到魯森維爾的城頭。
  有几次天气坏得無以复加,我們只能回家或者索性閉門不出。無論哪邊的田野都陰沉沉、濕漉漉的,遠遠望去直如茫茫大海,几幢孤零零的房屋依附在黑暗和雨水半淹的山坡上,象一條條收起船帆的小舟在泛光,一動不動地停泊在茫茫夜海中,下一場雨,甚至下一場狂風暴雨更有何妨!夏天,惡劣的天气不過是晴朗天气的一時的脾气,表面的陰沉掩蓋不住潛在的、固有的晴朗;同冬天的不穩定的晴朗大不一樣,夏天的晴朗則在地上扎了根,化作茂密的枝葉;雨水滴在枝葉上,并不能損害枝葉的欣欣向榮,整個夏季,晴朗的天气把它的淡紫色或白色的旌旗插遍村里的大街小巷,招搖在房舍和花園的牆頭。我坐在小客廳里讀書,等著吃晚飯,听到如注的雨水從花園里的醋栗樹上滴下,我知道瓢潑大雨只是使樹葉更滋潤、更油亮,那些樹就象是夏天的抵押品,整夜經受著雨淋,為的是确保晴朗天气的延續不斷;我知道,盡管下雨,明天當松維爾的白色柵牆上,心形的丁香葉依然會茂密地搖擺不停;我遙遙見到貝尚街的那棵楊樹在暴風雨中痛苦而絕望地掙扎,我并不感到憂傷;我听到滾滾的響雷在花園那頭的丁香樹叢中馳過,我也不因此而惆悵。
  倘若大清早就陰雨不止,我的長輩們就放棄散步,那我也無法出門了。但是后來我習慣于單獨一人到梅塞格利絲那邊去散步。那年秋天。我們來到貢布雷奔喪,因為我的萊奧妮姨媽終于死了。她的死既證明了認為她所采用的療法只會使她的健康每況愈下最終致死的說法言之有理,也證明了始終認為她害的不是臆症而是器質性病變的觀點才是真知灼見;她這一死,原來的怀疑論者才不得不在事實面前認輸。她的死只引起一個人的巨大的悲痛,這個人偏偏是沒有文化的粗人。在我的姨媽病重不起的最后十五天中,弗朗索瓦絲日夜守護在她的身邊,她不脫衣睡覺,也不讓任何人去幫忙照料,直到姨媽下葬,她才与她分手。原來姨媽對弗朗索瓦絲疾言厲色,怀疑她居心叵測,對她常發脾气,使弗朗索瓦絲成天提心吊膽,過去我們以為她對姨媽一定暗怀恨心,此刻我們才知道,她怕姨媽其實是敬畏,是愛慕。那是她的真正的女主人,她在世時,盡打讓人無法預料的主意,施加讓人難以抵擋的花招,但她天生的慈悲心腸,容易動情,如今,這樣的女王,這樣神秘莫測、至高無上的君主离開了人世,同她相比,我們在弗朗索瓦絲的心目中太渺小了。這以后,我們雖年年到貢布雷去度假,但要過好些年我們在弗朗索瓦絲的心目中才贏得我的姨媽當年享有的威望。那年秋天,我的父母忙于辦手續、同公證人和佃戶們交談,很少有空外出;況且偶爾有空,天公又往往不作美,所以就常常讓我獨自到梅塞格利絲那邊去散步。為了擋雨,我披上一件蘇格蘭大氅,我有意把它搭在肩上,因為我感到弗朗索瓦絲一見到蘇格蘭花呢上的方格子就會生气,我們無法跟她講這樣的道理,說衣裳的顏色同孝服沒有關系,此外,我們對姨媽的死所表現出的悲傷,她也感到不滿,因為我們沒有舉辦大規模的喪宴,我們提到姨媽時沒有用一种特別的聲調,而且我甚至于有時候嘴里還哼哼歌曲。我相信,倘若有哪一本書,根据《羅蘭之歌》或者圣安德烈教堂里那些浮雕的場面,提出這類服喪的觀點,我會跟弗朗索瓦絲一樣,認為非常動听,而且欣然同感的。但是,弗朗索瓦絲就在我的左右,于是總有一個魔鬼唆使我故意气气她,我抓住一點借口,就跟她說:姨媽死了。我之所以難過,是因為她雖然有些可笑之處,但畢竟是個好心腸的人,并不是因為她是我的姨媽;倘若她雖是我的姨媽,但我覺得她很討厭,那么她死了我也決不會難過。——這樣的話,如果出現在哪本書里,連我也會覺得大逆不道的。
  如果那時弗朗索瓦絲象詩人一樣,對于悲痛,對于家庭的悼念,只有一种流動不定的、模糊的意識,對我的那套理論無從對答,只是說:“我也說不清楚,”那我倒會無愧于貝斯比埃大夫的指教,通情達理地對她的自認無知,狠狠地挖苦几句,自鳴得意一番;倘若她又說:“她畢竟跟您沾親帶故,對親友總還得尊敬才是,”那么我會聳聳肩膀,獨自咕噥一句:“我真是好心到家了,跟這樣信口雌黃的文盲白費口舌。”就這樣,我采取一般人的狹隘觀點來判斷弗朗索瓦絲的优劣,扮演了那些最卑視片面思想的君子們在生活中遇到婆婆媽媽的場面時最可能扮演的角色。
  那年秋天,我覺得散步特別開心,因為我總是讀了好几個鐘頭的書之后才出去散步的。整整一上午,我坐在大廳里讀書,讀得感到累了,我就把蘇格蘭大氅往肩上一披,出門散步去。我的身子經過長時間的靜止,積累了充沛的活力,需要象被撒出手的陀螺一樣,在轉悠中消耗積聚的能量。房舍的外牆,當松維爾的花篱,魯森維爾森林中的樹木,蒙舒凡背后的灌木叢,都受到我的雨傘或手杖的抽打,都听到我的歡快的喊叫。這些喊叫,只是一些模糊的感触,還沒有在光明中找到歸宿,它們等不及得到緩慢而困難的澄清,宁可找一條立即宣泄的捷徑。我們對內心的感情所作的所謂的表白,其實大多不過使我們借以解脫,讓我們的感受以一种模糊的形式從我們的內心釋放出來,而模糊的形式根本不能使我們認識到感受的真諦。當我試圖總結一下我在梅塞格利絲那邊究竟有何所得,我從意外的景色或者起碼引起我感奮的原因中間究竟得到多少細小的新發現時,我不禁想起那年秋天,我散步走到蒙舒凡身后那片灌木叢生的山坡附近,第一次惊訝地發現我們的印象和我們習慣的表白之間有多不協調。我興高采烈地同風雨搏斗了一個小時之后,來到了蒙舒凡池邊一座瓦片覆頂的小屋前,那是凡德伊先生家的園丁放置園藝工具的小屋。太陽又重新露頭,它的金色的光輝經過暴雨的洗滌,鮮亮地閃耀在天邊,閃耀在枝頭、小屋的牆上,以及依然濕潤的瓦片和屋脊上。一只母雞在屋脊上漫步。吹拂而過的風把生長在牆縫里的野草一片片拉平,母雞身上的羽毛也全都豎立起來,象一簇沒有感覺的、輕飄飄的東西似的,听憑來風直吹到羽毛的根部。陽光又使池水象鏡子一樣反照出池邊的景物,小屋的屋頂在水面上形成一塊桃紅色的斑紋,過去我還從來不曾注意到有這樣一塊斑紋。我發現水面和牆面泛起蒼白的微笑,同天空的微笑遙相呼應;我不禁激動万分,舉起我已經收好的雨傘,嘖嘖地叫好。同時,我感到我不應該只限于叫出含義不清的嘖嘖聲,而應該把我欣喜的根由弄明白。
  也是在那一次,我才知道同樣的激動并不同時以預定的順序在每一個人身上產生。這得多謝一位路過的農民;當時他臉色已經不很痛快,我手舞足蹈,差一點把雨傘打到他的臉上,他的臉色就更陰沉了。我高興地說:“好天气,是不是,出來走走真痛快。”他的反應卻很冷淡。后來,每當我看了半天書,有興致想找人聊聊的時候,我所盼望同我聊聊的朋友總是談興已過,但愿別人讓他安心看書。倘若我孝心勃發,想到我的父母,并決定做點最能博得他們歡心的事,他們總偏偏在那個時候指責我早已忘記的一件過錯,他們偏偏赶在我打算扑上去吻他們的當口對我橫加訓斥。
  有時候,除了孤獨給予我的激動外,還有另一种我無法判明的興奮心情,那是由一种欲望引起的,我盼望眼前突然出現一位農家女子,好讓我擁進怀里。在許多完全不同的思緒中間,突然萌生這樣的念頭,而且我都來不及确切地弄清它的來龍去脈,只覺得隨之而來的快感不過是一切思緒所給予我的快感的一种升華。那時我所想到的一切——覆蓋著瓦片的屋頂在水面上形成的桃紅色的倒影,牆縫里的野草,我早就想去看看的魯森維爾的村落,森林里的樹木,教堂的鐘樓,都由于我內心感受到那种新的激蕩而具有進一步的价值,因為我認為正是這一切激起了我快感的升華,它象一股強勁的、神秘莫測的順風,鼓滿了我的風帆,仿佛要把我更快地送進這一切的怀抱。但是,盼望有姑娘出現的念頭對于我來說固然給妖嬈的自然增添某种回腸蕩气的魅力,反之,大自然的魅力也讓少女過于局限的嫵媚得到了擴展。仿佛樹木的婀娜也体現了姑娘的美,仿佛遠眺所見的自然風光,魯森維爾的村落,我那年所讀過的書,都各有自己的精魂,而那精魂要由姑娘的一吻來傳遞給我似的,我的想象一經触及我的肉体感受,便取得了蓬勃的活力,它象電流傳遍我想象所及的每一個角落,于是我的欲望再也沒有局限了。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浮想聯翩時經常有這种情況,那時習慣的作用暫時中斷,我們對事物的抽象概念也都被拋到一邊,我們由衷地相信我們所在的那個地方,生命別具一格,自有它獨特的個性,所以,我的欲望所召喚的姑娘對我來說并不是這類人物的一般典型,并不只是女性,而是這片土地的必然的、自然的產物。因為,在那時,凡身外之物,無論大地還是生靈,我都覺得格外可貴,格外重要,具有格外真實的生气;它們在成人的心目中就沒有這么可貴、這么真實。而大地呀,生靈呀,那時与我緊緊相連。我想要見到梅塞格利絲或魯森維爾的農家女,想要見到巴爾貝克的漁家女,正同我想見到梅塞格利絲的風光、巴爾貝克的景物一樣。如果我隨心所欲地改變她們所處的環境,那么她們可能給予我的愉快就會變得不那么真實,我甚至會對這种愉快失去信任。在巴黎結識一位巴爾貝克的漁家女或一位梅塞格利絲的農家女,簡直就象得到我在海灘上從未見過的貝殼,收下一簇我在樹林里沒有遇到的蕨草,等于把環境給予我的愉快從她給予我的愉快中剔除,然而我想象中的她是被自然美景所簇擁的。倘若我在魯森維爾的森林中徜徉,卻碰不到一位可以擁抱的農家姑娘,那就無法認識森林隱秘的寶藏,無法認識它深層的美。我想象中只見那位姑娘周身披滿樹葉的投影,她在我的心目中本身就是一株當地生長的植物,只是在品位上比其它植物更高級,她的結构可以使我更深入地領略到當地的气息。我之所以那么輕易地認准這一點(而且相信她為了使我体會更深而給予我的愛撫也是別具一格的,除了她之外,別的姑娘不可能讓我体會到那樣的愉快),因為我在很長的一段時期內還很幼稚,還沒有把贏得各种女人的心、從不同的女人那里得到的愉快加以抽象,還沒有把這种愉快概括成一個普遍适用的概念:把不同的女人只看作取得同一愉快的工具,彼此可以任意變換。可是當時,我思想中的這种愉快甚至不是孤立地、与其他事物無關地、自成一格地存在著的,既沒有為追求女人而追求的目的,也沒有事先感到心亂如麻之類的經驗。好似一想到它就能唾手可得;把它稱作愉快倒不如稱作姑娘的魅力更妥貼;因為我考慮的不是自己,而是如何超脫自己。這种暗自期待的、內在的、隱秘的快感,只在某些時候達到高潮,那就是當我們身旁的哪位姑娘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們,吻我們,引起了我們另外的愉快的時候,那种愉快在我們的感覺中,尤其象一种感激涕零的沖動,感激她的由衷的善意,感激她對我們令人心醉的惠顧;我們把這种善意、這种青睞比作恩典,比作使我們得到滿足的幸福。
  唉!我枉然地懇求魯森維爾的塔樓,就象請求我唯一的知心朋友似的,請它讓村里的姑娘到我的身邊來,因為我在貢布雷家中樓上那間充滿菖蒲花芳香的房間內,在那扇半掩半啟的格子窗中間,只見到那座鐘樓的塔影,我把最初在我內心萌動的种种欲念,都告訴了它;我本象探險的旅行家或者絕望得要自殺的人一樣,在做出壯烈舉動之前不免躊躇再三,而終于心灰意懶,想從自身中另辟蹊徑,卻又自以為面臨山窮水盡的絕境;忽然,我發現,除了垂到我眼前的那株野生的黑加侖樹的枝葉外,還有這樣一條象蝸牛行跡似的大自然的腳印。而現在我哀求它,它卻不予理睬。我白白地把我眼前的一大片田野盯住不放,我用我的眼光擠壓這片田野,想從中擠出一位姑娘來,結果枉費精神。我雖然可以一直走到圣安德烈教堂的門廊下去碰運气,但是我從來只有跟外祖父一起去的時候,才能有把握地遇到農家姑娘,而那時又無法跟她交談。我心神不定地盯住遠方一棵樹的樹干,盼望從樹后走出一位姑娘來;被我目光搜索的遠方卻始終不見人跡。天色漸暗,我無望地把注意力緊緊地貼住這片貧瘠的土壤,這片枯竭的大地,仿佛要從中吸出可能隱藏著的生靈;我不再興高采烈、而是惱恨万分地敲打著魯森維爾森林里的樹木,從這些樹木間不會走出什么活人來了,仿佛它們只是畫在一片環形畫布上的形象。我雖然不愿意在沒有擁抱到我那么盼望擁抱的姑娘之前就甘心回家,但我畢竟不得不返回貢布雷;我無可奈何地認識到;半路上意外邂逅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再說,即使半路上遇到她,我敢同她攀談么?我想,她或許會把我當作瘋子;我不再相信我在那几次散步中所產生的不現實的欲念會得到別人的共鳴,不再相信這樣的欲念在我的內心之外仍是真實的。我只覺得這是我的气質的產物,是純主觀的、無能的、幻覺的創造。這些欲念与大自然、与現實沒有任何聯系,于是現實失去了它的一切魅力和意蘊,只成了我的實際生活的一個沿襲的框架,正等于坐在車廂里的旅客為了消磨時間看一本小說,車廂就是那本小說的幻想世界的框架。
  几年之后我在蒙舒凡附近所產生的印象或許也是這樣的,那時印象還很模糊,隔了很遠我才猛然想到施虐狂這個概念。最終你會看到,這個印象對我一生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雖然出自別的理由。那一天,天气很熱,我的長輩們有事出門,白天回不來,就對我說,我愿多晚回家隨我的便。我一直走到蒙舒凡的池塘邊,我愛看池水中屋頂的倒影,我躺在以前我父親拜訪凡德伊先生時我在外邊等他的那片灌木叢生的山坡上,居然睡著了。等我醒來,天几乎黑了。我正打算爬起來,這時,我看到了凡德伊小姐(至少我當時認為自己認出是她,因為我在貢布雷難得見到她,而且當初她還是個孩子,那時她已經開始長成一位少女了),她准是剛回家,离我才几厘米遠,就在我的眼前,就在她父親曾經接待過我的父親、她用來當作自己的小客廳的那個房間里。窗戶半掩著,房間里已經亮燈,我能看到她的一舉一動,她卻看不到我;但是我倘若踩響灌木叢的枯枝,她會听到聲響,以為我有意躲在那里偷看她呢。
  她穿著孝服,因為她的父親去世不久。我們沒有去看她,我的母親出于一种美德才不愿意去看她,對于母親來說也只有這种美德才能限止她善良的寬宏,那就是廉恥心;不過她還是打心眼儿里可怜凡德伊小姐的。我的母親念念不忘凡德伊先生凄涼的晚年,他對女儿既象母親又象女佣那樣照顧得無微不至,他的余生,先是為女儿操心,后來又陷入女儿給他引起的痛苦之中;老人在最后几年中滿臉愁苦的情狀,我的母親一直歷歷在目;她知道,凡德伊先生放棄了把自己最后几首作品完整地記在樂譜上的計划,那些雖只是一位鋼琴老教師、鄉村教堂的管風琴演奏師的慘淡經營之作,本身想必沒有多大价值,但我們并不小看它們,因為這些作品對于他來說意義重大,在他為女儿作出犧牲之前,它們曾是他苟活人世的理由,其中大部分甚至連音符都沒有記下,只保留在他的腦海中,有一部分則分散地記在一些零碎的紙片上,筆跡不清,肯定要失傳了。我的母親還想到凡德伊先生無可奈何地放棄的另一件事,那就更慘不忍言:他不得不放棄對女儿日后取得既正派又受人尊敬的幸福前程的期望;這件事最傷透我的姨祖母們以前的這位鋼琴老師的心,我的母親一想到事情的來龍去脈,總不免扼腕歎息,她想凡德伊小姐一定也恨恨不已,當然苦澀之情完全不同,凡德伊小姐的傷悼中應夾雜著悔恨,因為她的父親几乎是被她害死的。“凡德伊先生怪慘的,”我的母親說,“他為女儿活著,也為女儿而死,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報答。既然死了,他還能得到什么報答?怎么報答法?只有他的女儿才能報答他的恩情。”
  在凡德伊小姐的客廳靠里面那一頭的壁爐架上,放著一幀她父親的遺像。她一听到大路上傳來轔轔的車馬聲,就赶緊過去把遺像拿過來,然后坐到長沙發上,拉過一張小茶几,把遺像放在上面,那情景跟當年凡德伊先生把他想演奏給我的父母听的曲譜放到自己的手邊一樣。不一會儿,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走進客廳,她打了個招呼,卻沒有起身,兩只手還枕在腦后,而且把身子往沙發的另一頭移了一移,仿佛給來客騰出地方坐似的。但是她立刻意識到她似乎應該對來客采取一种也許她自己認為是多余的態度。她想她的朋友可能更愿意坐得离她遠些,她感到自己有失檢點,敏感的心靈于是警覺起來;她又躺靠在整張沙發上,閉上眼睛,連打哈欠,表示她之所以躺下只是因為她想睡覺了。雖然在她跟那位女朋友的關系中不加掩飾的親熱占了上風,但是我發覺她的言談舉止,仍帶有她父親講究繁文縟節、閃爍其辭的特征;她經常欲言又止,突然拘謹起來。她剛閉上眼睛,又立刻起身,假裝想去關窗,偏偏又關不上。
  “讓它開著吧,我熱,”她的女友說。
  “開著多別扭啊,人家會看見咱們的,”凡德伊小姐回答說。
  她一定猜到她的朋友會怎么想;她的朋友知道她這么說無非是有意逗她接話,說些她想听的話,但出于謹慎她又不便挑明,而是要對方主動地說出來。所以,當她急急忙忙地補充下面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神一定出現了當年我的外祖母特別賞識的表情,不過當時我還分辨不出來罷了。她急忙補充的話是:
  “我說看見咱們,意思是看見咱們讀書學習,想到人家的眼睛在瞅著咱們,咱們干什么他都看得一清二楚,這有多別扭呀。”
  她本性寬厚,更出于一种不自覺的禮貌,她沒有把事先考慮好的話說出口,雖然她認為這些話是圓滿實現自己愿望必不可少的。在她的內心深處,任何時候都有一位羞怯而懇切的處女,在哀求一個占了上風的粗魯的兵痞子不要對她無禮,不要逼近她。
  “對了,這么晚了,在這樣人頭擠擠的鄉下,倒真會有人看咱們的,”她的女友挖苦道,“看見又怎么樣!”她接著說(同時她認為在好心地說出這番話時有必要狡猾地擠擠眼睛,就好比在讀一篇她明明知道凡德伊小姐愛听的文章,她偏要拿腔作調,讀得玩世不恭),“誰愛看誰就看好了,這不更好嗎?”
  凡德伊小姐哆嗦了一下,站起來。她那既拘謹又多情的心眼儿不知道該由衷地說些什么話才符合她七情六欲所需要的宣泄。她盡可能地超越自己真正的天性,找些風騷姑娘才說得出口的話來,她真巴望自己是這樣的人;可是她自以為說得很自然的話到她嘴邊卻顯得虛假不堪。她敢于說出口的那几句話,口气倒不小,其實很牽強,一向靦腆的習慣使她僅有的一點儿潑辣也無從發揮。只听她訥訥說道:“你既不冷,也不太熱,你不愿意一個人呆著讀什么書吧?”
  “我覺得小姐,您今天晚上有點儿春心蕩漾。”她終于這樣說道,大概是重复她曾經從她的女友口中听到過的一句話。
  凡德伊小姐感到她的女友在她的喬其紗胸衣的叉口處吻了一下;她象挨到什么東西刺了一下似地輕叫一聲,便閃開了。于是兩人跳著蹦著地追逐起來,寬大的袖子象翅膀一樣在扇動;她們嘰嘰格格笑得象兩只調情的小鳥。后來凡德伊小姐終于倒進沙發,她的女友立刻壓在她身上,但是這位女朋友有意把背部扭向放著已故鋼琴教師肖像的那張小桌。凡德伊小姐心中有數,除非她提請注意,否則她的女友是決不會理會那幀肖像的。所以她裝作剛剛發覺似的對她的女友說:
  “啊!我父親的肖像在看著咱們呢!不知道誰又把它放在小桌上了。我說過多少遍,那儿不是放照片的地方。”
  我記得當年凡德伊先生關于琴譜也對我的父親說過同樣的話。那幀肖像一定習慣于被她們當作褻瀆儀式的工具,因為那位女友的答話看來就是這類儀式的唱和;她說:
  “讓它呆著吧!反正他不能再討咱們的嫌了。你以為那老東西看到你在這儿,看到窗戶敞著,還會哭哭咧咧地來給你披上外衣么?”
  凡德伊小姐答道:“得了,得了,”這句稍有遣責之意的答話倒證明了她天性的寬厚,她這么說并不是因為人家用那种口吻談論她的父親她听了生气(顯然,不知出于什么奇奇怪怪的邏輯,每逢這樣的時候總有一种感情她是習慣于埋在心里而不予表露的),而是因為這么說等于給自己一個約束,她的女友在想方設法給她提供快樂,她為了不顯得只顧自己就有意給自己來點約束。然而,這种對褻瀆言行的溫和的折衷,這种嬌聲嬌气的假怪嗔,對于她坦誠的天性來說,顯得特別卑鄙,簡直象男盜女娼之流的甜言蜜語;她偏偏想精通這類無恥之道。但是,她無法抗拒快樂的誘惑;有人對她溫柔備加,她感到由衷地高興,偏偏這人對無力自衛的死者如此刻薄。她跳起來坐到她的女友的腿上,天真地把頭伸過去給她吻,好象她是她的女儿似的;同時她心花怒放地感到,她們倆這下子要狠心到底,一起到凡德伊先生的墳墓里去盜走他的父愛了。女友捧住凡德伊小姐的臉龐,在額上吻了一下,吻得那樣溫順,因為她對凡德伊小姐非常疼愛,她想給如今成了孤儿的少女的凄楚生涯增加一些消愁解憂的樂趣。
  “你知道我想給這老怪物來點什么嗎?”她拿起肖像說道。
  她又湊到凡德伊小姐的耳邊悄悄說了几句我听不到的話。
  “哦!你不敢吧?”
  “我不能啐?往這上面啐?”女友故意惡狠狠地說道。
  下文我就听不到了。因為凡德伊小姐無精打采地、笨手笨腳地、慌慌忙忙地、一本正經地、愁眉苦臉地過來關上了百葉窗。我總算知道了生前為女儿吃盡种种苦頭的凡德伊先生死后得到了女儿什么樣的報答。
  后來我倒曾經想過,即使凡德伊先生親眼目睹方才的情景,他對自己女儿心地善良的信念也許照樣不會喪失,甚至明明錯了他還會堅信不移。當然,在凡德伊小姐日常的行為中,惡的表現极為徹底,一般人難以想象她怎么能坏到這种程度,簡直跟施虐狂患者不相上下。讓自己的女朋友朝生前一心愛她的父親的遺像上啐唾沫,此情此景出現在大馬路的劇院舞台上倒比出現在名副其實的鄉間住宅里更合适。在生活中只有施虐狂才為情節劇提供美學根据。實際上除了施虐狂患者之外,一般姑娘縱然會象凡德伊小姐那樣狠心不顧亡父的遺愿和在天之靈,但也不至于有意把自己的狠心概括成那樣的一种行為,用那樣淺近和直露的象征手法表現出來;在她們的行為中,大逆不道的表現總要隱蔽些,對別人遮掩,甚至自己也看不清楚,干了坏事自己并不承認。但是除了表現之外,在凡德伊小姐的心中至少一開始善惡并不混淆。象她那樣的施虐狂都是作惡的藝術家;徹頭徹尾的下流坯成不了這樣的藝術家,因為對于他們來說惡不是外在的東西,而是天生的品性,同他們無法分离;他們決不會把品德、悼亡和孝順父母之類看得神圣不可侵犯,所以當他們褻瀆這類東西時也感覺不到大逆不道的痛快。而類似凡德伊小姐那樣的施虐狂,則是一些單憑感情用事的人,生來就知廉恥,他們甚至對感官享受都視為墮落,當作只有坏人才能享受的特權。他們一旦在操行方面對自己作出讓步,一旦放縱自己貪歡片刻,他們也總是盡量讓自己和自己的對手鑽進坏人的軀殼里去,甚至產生一時的幻覺,以為自己已經逃出拘謹而溫順的靈魂,闖進了一片縱欲的非人世界。我終于明白,凡德伊小姐一方面巴望如此,同時又發覺自己不可能得逞。她想讓自己做得同父親不一樣的時候,她的言行偏偏使我想起她父親的想法和說法。她所褻瀆的東西,那夾在她与快樂之間妨礙她直接嘗到甜頭的東西,她偏要用來為自己取樂出力,這豈止是那幀照片,更是她自己同父親酷肖的相貌,更是她父親作為傳家寶遺傳給她的那雙本來長在祖母臉上的藍眼睛,更是她溫文爾雅的舉止;這些都在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劣跡之間橫下了一套華麗的辭藻和一种与丑惡的行為格格不入的精神狀態,使她認識不到自己的放蕩同她平時奉行的許多待人接物的禮數有多大的距离。使她產生尋歡之念的,使她感到快活可心的,不是惡;在她的心目中,快樂倒不是好事。由于她每次縱情求歡所感到的快樂,始終与她貞洁的心靈平時所沒有的一些坏思想形影相伴,從而她最終認為快樂之中存在某种邪魔,這种邪魔就是惡。也許凡德伊小姐覺得她的女友本質不坏,認為那些褻瀆性語言并非發自她的內心。至少她高興吻她的臉,那臉上的微笑和眼神,也許全都是裝的,卻透露出邪惡的、下流的表情,一個心地善良、忍受痛苦的人決不會有那种表情,倒象生性殘忍、貪圖快樂的人才有的行狀。可能她有過一閃之念,想象自己其實在尋開心,好比一位少女明明對有人野蠻地褻瀆自己的亡父深感痛恨,卻還在同如此喪盡天良的伙伴鬼混;也許她不至于認為惡是一片世上少有、不同尋常、异域情調的福地洞府,住到里面去有多么消遙自在,可惜她不能在自己身上以及在別人身上發現對痛苦的麻木。有人故意制造痛苦,人們卻對此無動于衷,稱之為麻木也罷,稱之為別的什么也罷,總之這是殘忍的表現,是它的可怕的、持久的表現形式。
  如果說去梅塞格利絲那邊散步是十分輕而易舉的事,那么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就另當別論了,因為路程長,先要打听著實天气如何。要去就得等到看上去將有一連几個大晴天的日子;就得等到為“可怜的庄稼”操心的弗朗索瓦絲眼看平靜而蔚藍的天上只飄過几絲白云,對下雨已感絕望,唉聲歎气地大聲說道:“那几片云象不象把尖嘴探出水面嬉鬧的海狗?嗨!它們倒是為种田人著想著想,讓老天爺下點雨呀!等麥子長起來之后,雨又要嘀嘀嗒嗒沒完沒了地下個不停了,它都不知道下在什么上面,好象下在海里似的。”就得等到我的父親從園丁和晴雨表那里一起得到同樣的晴天預報;只有到那時,我們在吃晚飯的時候才會說:“明天倘若還是這樣的好天,咱們去就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第二天午飯吃罷之后,我們馬上就走出花園的邊門,踏進狹窄的、形成一個銳角的貝尚街。街上長滿狗尾草,兩三只黃蜂成天在草叢間采集標本,街面同街名一樣古怪,我甚至覺得街道稀奇的特征和不近人情的個性全是由古怪的街名衍生而來的。在貢布雷鎮,今天已無處尋覓這條街了,昔日的故道上蓋起了學校。但是,正如維奧萊一勒迪克1門下的學生們認為在文藝复興時期的祭廊里以及在十七世紀的祭壇下能重新找出羅馬時期唱詩班的遺跡,從面把整座建筑恢复到十二世紀時的原貌那樣,我的聯翩的浮想同樣也不讓新建筑有片石留下,它在舊址上重新開鑿出、并且“按原樣恢复”了貝尚街,況且貝尚街有足夠的資料供恢复參考,從事古建筑修繕的人一般還掌握不到這樣精确的歷史資料:我的記憶保存下來的有關我童年時代的貢布雷的一些印象,也許是它僅存的最后的印象了,現在雖還存在,卻注定不久會磨滅;正因為這是我童年時代的貢布雷,在自行消失之前,把那些動人的印象刻畫在我的心上,好比一幅肖像本身已湮沒無聞,但根据它的原作臨摹下來的東西卻顯赫地流傳于世一樣。我的外祖母就喜歡送我這類作品的复制件,例如早年根据《最后的晚餐》和讓迪勒·貝里尼2原作刻制的版畫,這些版畫保留下了達·芬奇的壁畫杰作和圣馬克教堂的門樓至今已無處尋覓的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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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維奧萊一勒迪克(1814—1879):法國大建筑師,曾負責修繕包括巴黎圣母院在內的許多中世紀建筑,他所編寫的《十一至十六世紀法國建筑考据大全》及《文藝复興以前的法國家具圖錄》兩書,史料翔實,有极高的歷史和藝術价值。
  2讓迪勒·貝里尼(1429—1507):意大利威尼斯畫派中的貝里尼家族的第二代畫師。法國盧浮宮藏有他所作的《基督受難圖》等畫品。

  我們從鳥儿街上的古老的鳥儿客棧門前走過。十七世紀時,蒙邦西埃家、蓋爾芒特家和蒙莫朗西家的公爵夫人們的轎車曾駛進客棧的大院,她們來到貢布雷,有時是為了解決与佃戶的爭端,有時是為了接受佃戶的貢奉。我們走上林蔭道,圣伊萊爾教堂的鐘樓在樹木間顯現。我真想能在那儿坐上一整天,在悠揚的鐘聲中埋頭讀書;因為,天气那樣晴朗,環境又那樣清幽,當鐘聲響起來的時候,仿佛它不僅沒有打斷白天的平靜,反而更減輕白日的煩扰,鐘樓就象沒有其他事情可干的閒人,只管既悠閒又精細地每到一定的時刻分秒不差地前來擠壓飽和的寂靜,把炎熱緩慢地、自然地積累在寂靜之中的金色液汁,一點一滴地擠出來。
  蓋爾芒特家那邊最動人的魅力在于維福納河几乎始終在你的身邊流淌。我們第一次過河是在离家十分鐘之后,從一條被稱作“老橋”的跳板上過去的。我們到達貢布雷的第二天,一般總是复活節,听罷布道,倘若赶上天气晴朗,我就跑來看看這條河。那天上午大家正為過复活節這樣盛大節日而忙亂著,准備過節使用的富麗的用品使那些還沒有收起來的日常器皿顯得更加黯然失色。已由藍天映得碧綠的河水在依然光禿禿的黑色田畝間流淌著,只有一群早來的杜鵑和几朵提前開放的報春花陪伴著它,偶爾有一莖紫堇噘起藍色的小嘴,一任含在花盞中的香汁的重量把花莖壓彎。走過“老橋”,是一條纖道,每逢夏天,有一棵核桃樹的藍色的枝葉覆蓋成蔭,樹下有一位戴草帽的漁夫,扎下根似地穩坐在那里。在貢布雷,我知道釘馬掌的鐵匠或雜貨舖伙計的個性是藏在教堂侍衛的號衣或唱詩班該子的白色法衣中的。唯獨這位漁夫,我始終沒有發現他真正的身分,想必他認識我的長輩,因為我們經過時,他總要抬一抬他的草帽。我本想請教他的姓名,可是總有人比畫著不讓我出聲,怕我惊動正待上鉤的魚。我們走上纖道,下面是几尺高的岸坡。對面的河岸矮,是一片片寬闊的草地,一直延伸到村子邊,延伸到遠處的火車站。那里到處有貢布雷昔日領主的城堡的殘跡,半埋在雜草中。中世紀時維福納河是貢布雷抵御蓋爾芒特的貴族首領和馬丁維爾的神甫們進犯的天塹。如今只剩下箭樓的斷瓦殘磚給草地留下几堆不甚顯眼的土包而已,還有几截雉堞圍牆,當年弓弩手從那里投射石彈,哨兵從那里監視諾甫篷、克萊爾丰丹、馬丁維爾旱地、巴約免賦地等蓋爾芒特家族管轄下一切屬地的動靜,它們當年把貢布雷夾在中間;昔日的屬地早已夷為平地,在這里稱王稱霸的已是教會學校的孩子,他們到這里來學習功課或作課間游戲。几乎已經埋入地下的往事象散步的人中途納涼似的躺在河邊,卻使我浮想聯翩,使我覺得貢布雷的這個名字的內涵不僅指今日的小鎮,還包括另一座完全不同的城池,它那半埋在金盞花下的不可思議的昔日風貌牢牢地攫住了我的思緒。這里的金盞花多得數不清;它們選擇這片地方,在草上追逐嬉戲;它們有的孤然獨立,有的成對成雙,有的結伴成群;它們黃得象蛋黃,而且光澤照人,尤其因為我感到它們只能飽我以眼福,卻無法饗我以口腹,我便把觀賞的快樂積聚在它們的金光閃爍的表面,終于使這种快樂變得相當強烈,足以產生出一些不求實惠的美感來。我自幼年時起就這樣做了:我從纖道上向它們伸出雙手,我還叫不全它們的名字,只覺得跟法國童話里的王子們的名字一樣漂亮動听;它們也許是几百年前從亞洲遷來的,但早已在村子里落戶定居;它們對清貧的環境很知足,喜歡這里的太陽和河岸,對于遠眺所及的車站的不起眼的景色,它們也決無二心,同時它們還象我們某些古畫那樣在稚拙純朴中保留著東方的詩意的光輝。
  我興致勃勃地觀看頑童們放進維福納河里用來裝魚的玻璃瓶。只只瓶里裝滿了河水,河水又把瓶子緊緊裹住;它們既是四壁透明得象是由一种凝固的清水做成的“容器”,同時又是沉進了一個更大的,由流動著的晶体做成的容器里的“內容”;它們在這里比在餐桌上更沁人心脾、更撩人欲念地体現出清涼的形象,因為在餐桌上,瓶水的清涼的形象始終只流溢在水和玻璃之間,我們的手不能在清淡的水中捕捉到清涼的形象,而我們的上顎也無法從凝固的玻璃中品嘗到清涼的滋味。我打算以后再來時帶上漁竿;我從野餐籃里面撕下了一塊面包,把它搓成一團一團,扔進維福納河,看來這足以在水中造成一种超炮和現象,因為河水立刻凝固了,在面包團四周無數細小的蝌蚪,凝聚成一個個橢圓形的小球,原先這些蝌蚪一定是散布在河水里的,肉眼看不到,但密度已達到結晶的臨界線。
  不久,維福納河的水流被水生植物堵塞了。起初,河里先是長出几株孤零零的水草,例如有那樣一支水浮蓮,水流從它的身邊流過,可怜它在水流中間,很少得到安宁;水流把它從這邊的岸沿沖到那邊的岸沿,它象一艘机動渡船一樣,無休無止地往返在兩岸之間。被推向岸邊的水浮蓮的株莖,舒展,伸長,繃緊,以至于達到張力的极限;飄到岸邊以后,水流又把它往回拉,綠色的株莖又開始收攏,把可怜的植物重新引回到姑且稱之為它出發的地點,可安生不了一秒鐘,它又得被反复地帶來帶去。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散步時見到它,它總是處于同樣的境地,這使我想起某些神經質的人(我的外祖父把我的萊奧妮姨媽也算在其中),他們年复一年地讓我們看到他們一成不變的古怪習慣,他們每次都聲稱要加以改變,但始終固守不爽。他們被卡進了不痛快和怪脾气的齒輪之中,縱然使盡气力也難以脫身,只能更加強齒輪的運轉,使他們古怪的、劫數難逃的保守療法象鐘擺一樣地往复不已。那株水浮蓮也是如此,也象這樣不幸的病人,他們反复不休、永無止境的古怪的痛苦曾引起但丁的好奇,倘若維吉爾沒有大步走開,迫使他不得不快快赶上的話,但丁還會沒完沒了地要那些受到這种痛苦折磨的人親自訴說自己的病情和病因的,正如這時我的父母已經走遠,我得快快跟上一樣。
  但是,再往前去,水流漸緩,流經一座業主向公眾開放的庄園;主人有偏愛浮蓮水草之雅,以此裝點庭院,在維福納河水灌注的一片片池塘中,群蓮爭艷,真成了名實相副的賞蓮園。這一帶兩岸樹木蔥蘢,團團濃蔭通常把水面映得碧綠,但有几次暴雨過后,黃昏分外恬靜,歸途中我發現河水藍得透亮,近似淡紫,仿佛涂上了一層日本風格的彩釉。水面上疏疏落落地點綴著几朵象草莓一般光艷的紅蓮,花蕊紅得發紫,花瓣邊緣呈白色。遠處的蓮花較密,卻顯得蒼白些,不那么光滑,比較粗糙,還有些縐縐巴巴,它們被無意的流水堆積成一團團頗有情趣的花球,真象是一場熱鬧的游樂會之后,人去園空,花彩帶上的玫瑰零落漂浮在水面,一任流水載浮載沉。另有一處,仿佛專門騰出一角供普通的品种繁殖,那里呈現一派香芹的素雅的洁白和淡紅,而稍往前看,一簇簇鮮花擁擠在一起,形成一塊飄浮在水面的花壇,仿佛花園中的蝴蝶花,象一群真正的蝴蝶,把它們冰晶般透藍的翅膀,停歇在這片水上花壇的透明的斜面上;說它是水上花壇,其實也是天上花壇,因為這花壇為花朵提供了一片顏色比花朵更富麗、更動人的“土壤”——水面;下午,它在浮生的花朵下象万花筒一般閃爍出其樂融融的、專注、靜默和多變的光芒;黃昏,它象遠方的港口,充滿了夕陽的紅暈和夢想,變幻無窮,同時又在色彩比較穩定的花朵的周圍,始終与更深沉、更神秘、更飄忽不定的時光,与宇宙的無限取得和諧,在那時,它仿佛讓這一切都化作了滿天的彩霞。
  流出花園之后,維福納河又滔滔轉急。有多少回,我見到一位船夫,放下了船槳仰面躺在船中,听憑小船隨波飄蕩,他的頭枕在船板上,只見到天空在他的上面慢慢地飄移,他的臉上流露出預想幸福和安詳的表情;我若能隨心所欲地生活,我多想仿效他那樣的豁達坦蕩啊!
  我們坐在岸邊的菖蒲花叢中休息。在假日的天空,一朵閒云久久地徘徊。不時有一條悶得發慌的鯉魚躍出水面,惴惴不安地透一口气。這正是野餐的時間。我們要在這儿呆好久才回家;在草地上吃點水果、面包、巧克力,圣伊萊爾教堂的鐘聲沿著地平線悠悠傳來,聲音雖弱,卻依然渾厚而鏗鏘;它們從那么遠的地方,穿透一層層的空气,卻沒有与空气混合,一道道聲波的連續的顫動給鐘聲四周留下一條條棱紋,掠過花朵時發出陣陣共鳴,一直到達我們的腳邊。
  有時,在林木圍繞的水邊,我們見到一幢被稱作別墅的房屋,孤零零地隱匿在幽僻的地方,只有牆腳下的河流与它相伴。一位少婦獨立在窗內,顯得若有所思;從她的華麗的面罩來看,她不象本地人。她大約是如俗話所說來這儿“隱身”的。窗外,她所能見到的只有拴在門外的一葉扁舟而已。這地方無人知道她的姓名,尤其是無人知道她曾經愛過但早已無法繼續挂在心上的那位男子的姓名,她一定因此而感到既苦澀又高興。她心不在焉地抬眼望望,先听到岸邊的樹后有行人經過,然后才看到行人的模樣;她可能心中有數,他們以前不認識、將來也不會知道誰是負心人,他們過去對她毫無印象,將來也未必有再見到她的机會。一般人認為,她离群索居,是有意遠离能見到心上人的地方,哪怕遠遠一瞥,她也盡量躲開,故而避到根本沒見過那人的這里來。而有一次,我散步回家,經過她明知自己所愛的人決不會出現的那條路,我見到她無可奈何地摘下了自己長長的、華而不實的手套。
  我們到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沒有一次能走到維福納河的源頭;我經常想到源頭去,在我的心目中,它簡直是一种很抽象、意念很強的存在,倘若有人告訴我說,這源頭就在本省,离貢布雷才多少多少公里,我一定會惊訝万分,其程度等于听人說地球上哪個确切的地點古時候曾是地獄的入口處。我們也從來沒有能一直走到我非常想去的終點:蓋爾芒特。我知道,那是領主蓋爾芒特公爵和夫人的府邸;我知道他們是實際存在的真人,但是,一想到他們,我就時而把他們想象成壁毯上的人物,跟我們教堂里那幅名叫《愛絲苔爾受冕》的壁毯上的蓋爾芒特伯爵夫人的形象一樣;時而我把他們想象成色調變幻的人物,跟教堂彩色玻璃窗上的“坏家伙希爾貝”似的,我在取圣水的時候,他看上去是菜綠色的,等我在椅子上坐定之后,他又變成了青梅色;時而我把他們想象成完全不可捉摸,跟蓋爾芒特家的遠祖,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形象一樣,——幻燈曾映照她的形象馳過我房內的帘幛,或者登上房內的天花板。總之,他們總裹著中世紀神秘的外衣,象受到夕陽的沐照似的,沉浸在“芒特”這兩個音節所放射出來的桔黃色的光輝之中。但是,盡管如此,作為公爵和公爵夫人,他們在我的心目中畢竟實有其人,雖然他們与眾不同,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們的公爵身分使他們的形象极度地膨脹,變得虛無縹緲,足以容納下他們的爵號后面那個顯赫世家的姓氏——蓋爾芒特,容納下“蓋爾芒特家那邊”所有的一切:明媚的陽光,維福納河,河上的睡蓮,岸邊的大樹,以及那么多晴朗的下午。我知道他們不僅有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爵位,從十四世紀起,他們征服貢布雷的企圖落空之后,便与大領主聯姻,由此分封得到貢布雷的領主權,從而成為貢布雷最早的公民,也是唯獨不在貢布雷定居的公民。他們兼任貢布雷伯爵,在他們的姓氏和身分中加進了貢布雷的地名,不用說,貢布雷所特有的那种离奇而虔誠的憂傷情調實際上也隨之潛入他們的心中;他們是貢布雷市鎮的主人,但是他們在鎮上沒有一所私宅,進入市鎮他們大約只能呆在屋外,呆在街上,呆在天地之間,就象圣伊萊爾教堂彩繪玻璃窗上的那個坏家伙希爾貝,當我到加米雜貨舖去買鹽時,經過教堂的后身,抬頭望去,卻只能見到彩繪玻璃窗一片漆黑的反面。
  后來還有過這樣的事情:在蓋爾芒特家那邊,我有時經過几片潮濕的小庄園,几簇色澤無光的花朵伸出欄外。我駐足停步,自以為得到了一個可貴的概念,因為我覺得眼前仿佛是我自從讀到一位心愛的作家有關描述之后便日夜向往的那片河网地帶的一角。貝斯比埃大夫曾同我們講到了蓋爾芒特宮堡花園里的花和花園里蜿蜒密布的小溪,我一面听著,一面想到了那位作家所描述的河网地帶,想到了那片縱橫密布著潺潺流水的虛幻的地方,從而蓋爾芒特在我的腦海中改變了形象,我把蓋爾芒特同那片虛构的景象等同起來。我想入非非地仿佛覺得蓋爾芒特夫人一時心血來潮,對我鐘情,邀我去玩;她一整天都陪伴我釣魚。黃昏時,她拉著我的手,我們從她的家臣們的小花園前走過,沿著低矮的圍牆,她指點我看垂挂在牆頭的一簇簇紫色和紅色的花朵,并告訴我這些花的名稱。她要我說出我刻意經營的那些詩篇的主題。這類夢提醒了我:既然我想有朝一日當名作家,現在就該明确打算寫什么。但是,我一旦捫心自問,力求找到一個可以容納無限的哲學意蘊的主題,我的思路便停止了運作,只覺得自己眼前一片空白;我感到自己缺乏天才,也許我的腦子有什么毛病妨礙才能的發揮。有時我指望父親幫我理順這一團亂麻。他很有辦法,在當政者跟前很吃香,甚至可以讓我們拒不照辦被弗朗索瓦絲說成跟生死一樣無法抗拒的官方法令。在我們居住的那個地段,唯獨我們家把“整修牆面”的規定推遲一年執行;他還為薩士拉夫人的想進水利部門工作的儿子取得部長的特許,提前兩個月通過會考——考生名單本來是按姓氏第一個字母的順序排列的,經過特許的薩士拉夫人的儿子的名字竟然列入姓氏以A開頭的考生名單,而不列入姓氏以S開頭的考生名單。假如我生了重病,假如我遭到強盜綁架,我堅信我的父親有通天的本領,能寫一封連上帝都無法推卻的介紹信,最終使我的重病,我的被綁架,都不過是虛惊一場;我會不慌不忙地等待著必將轉危為安的時刻,得到解救或治愈。也許我的缺乏才能,我為自己將來的作品尋找主題的時候在我思想中所出現的那個黑洞,同樣無非是一种不牢靠的幻覺,只要父親出面干預,這种幻覺就會煙消云散;仿佛他早已同官方和上帝達成默契,同意讓我成為當代第一流的作家。但是也有這樣的時候,我的父母見我老是落在后面而為我著急,那時我的實際生活仿佛已不再是我的父親著意創作的作品,不再是他可以任意改變的產物,相反,它似乎被包括進与我格格不入的現實,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對抗那种現實,我在其中也沒有一個同盟軍,除那种現實之外,別無它物。那時我就覺得我活在世上与常人無异,象大家一樣,我會老,會死,我只是沒有寫作天賦的庸人中的一員。所以,我灰心喪气,從此放棄文學,雖然布洛克一再鼓勵我。這种內心的、直接的体驗,這种思想的空虛感,比一切人們可能給予我的溢美之詞更有力量,等于一個坏人听到人家夸獎他的每一樁善舉,他也不免良心發現,悔恨自己的無行。
  有一天,母親對我說:“既然你老是提到蓋爾芒特夫人……貝斯比埃大夫四年前為她治過病,照料得特別精心,如今大夫的女儿要結婚了,她一定會到貢布雷來參加婚禮的。你可以在婚禮上見到她。”有關蓋爾芒特夫人的事,我听得最多的是貝斯比埃大夫的介紹,他甚至還給我們看了一期畫報,那上面刊載了一張她在萊翁王妃家舉行的化妝舞會上穿著奇裝异服拍攝的照片。
  在婚禮彌撒進行的當口,教堂侍衛移動了一下身子,使我突然看到坐在一間偏殿里的金黃色頭發的貴婦人,她,鼻子大,一雙藍眼睛看起人來入骨三分,胸前蓬松的絲領結是淺紫色的,平整、簇新、光滑,鼻子邊上有一顆小包。她滿臉通紅,似乎很熱,從那張臉上,我認出了与畫報上那張照片相近的某些類似之處,雖然它已經象褪了顏色似的模糊不清,但是,就憑我在她臉上發現的特征,倘若我加以歸納的話,恰恰同貝斯比埃大夫在我面前描述的蓋爾芒特夫人的特征完全一樣:大鼻子、藍眼睛;于是我心想:那位貴婦人跟蓋爾芒特夫人長得很象;她坐著听彌撒的那個偏殿正是坏家伙希爾貝的偏殿,偏殿下已象蜂窩那樣松散而發黃的古墓里,安息著布拉邦特古時世襲伯爵們的遺骸,我記得听人說過,那個偏殿是供蓋爾芒特家的人到貢布雷來參加宗教儀式時專用的;而那一天,正巧是蓋爾芒特夫人應該來的日子,在這個偏殿里只可能有一個女人同蓋爾芒特夫人的照片相象,那就是她本人。我失望得很。失望在于我万万沒有預料到她會是這樣的;過去一想到蓋爾芒特夫人,我總是用挂毯或彩色玻璃窗的色調在心中描繪她的形象,把她想象成另一世紀的模樣,舉止气派与活生生的人完全不同。我万万沒有料到她會跟薩士拉夫人一樣紅光滿面,打著淺紫色的領結,她的鵝蛋形的臉龐使我想起了我在家里經常見到過的一些人,我不禁頓生一絲稍縱即逝的疑惑:怀疑偏殿里的那位夫人從生成原則和分子构成上說也許同蓋爾芒特夫人名實不副,她的体態完全不知道她頭頂上的姓氏有多大的分量,恐怕与醫生和商人的妻子屬于同一類型。我惊訝地注視著她,臉上的表情等于在說:“原來如此,蓋爾芒特夫人也不過如此!”她的形象自然同多次出現在我的幻想中的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毫無關系,因為她不同于我抽象地幻想出來的模樣,她只是在一剎那之前,在教堂里,第一次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她的性質完全不同,不能由我任意著色,不象我想象中的人那樣听憑音節流溢出來的桔黃色浸透全身,而是實實在在的真人,她身上的一切,包括鼻子一角正在發炎的小包,都證實了她從屬于生命的法則,好比一出戲演得再熱烈迷人,仙女的裙褶以及她手指的顫動都揭示出一位活生生的女演員的實際存在,雖然看戲的人一時疑幻疑真,不知道眼前所見是否只是燈光投下的幻影。
  但同時,我努力給這個形象,給那只大鼻子和那雙目光銳利的眼睛刻在我視野中的這個形象(也許正是那兩樣東西趁我還沒有來得及想到眼前這位婦女可能就是蓋爾芒特夫人的時候就出現在我的視野之內,并在上面刻下了第一道印記),給這個全新的、不可改變的形象粘貼上如下的說明:“這位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然而我卻不能使這樣的認識同形象妥貼地相合,它們象兩只隔著空檔的圓盤,始終轉不到一起。可是,過去我經常夢見、如今又親眼目睹确實存在于我心外的這位蓋爾芒特夫人,對我的想象力仍施加進一步的威力;我的想象力同与它的期望完全不同的現實一經接触,先是麻木了一陣,后來又開始作出反應,對我說:“蓋爾芒特家早在查理大帝之前就聲名顯赫,對手下的屬臣擁有生殺之權;蓋爾芒特夫人是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后代。她不認識、也不想認識這里的任何人。”
  啊!人類的目光享有多么美妙的獨立性啊!它由一根松散的、長長的、有彈性的繩子系在人的臉上,因而它能遠离人的面孔獨自去掃視!蓋爾芒特夫人的身体端坐在掩埋著她家祖先們的偏殿內,她的目光卻到處轉悠,順著一根根柱子往上張望,甚至象在正殿徘徊的一束陽光那樣停留在我的身上,只是這束陽光似乎意識到我在接受它的撫摸。至于蓋爾芒特夫人本人,卻端坐不動,好比一位母親,自己的孩子在一邊胡作非為地淘气,跟她所不認識的人多嘴多舌地答腔,她卻視而不見,所以我就沒法知道她贊成不贊成自己的眼光,趁自己的心靈懶得動彈之際這樣到處游逛。
  然而我覺得要緊的是,在我把她看夠以前她別走開,因為我記得多少年來我把見到她當作夢寐以求的一件大事,我的眼睛一見到她就再也离不開了,仿佛我每看一眼都能實實在在地把她的大鼻子、紅腮幫以及足以說明她的臉龐特點的一切可貴的第一手資料,統統都貯存進我的記憶庫里。當時在我腦海中凡与她有關的想法都使我感到她那張臉是美的——也許尤其是那种總不愿掃興的愿望,是那种保存我們內心向往最美好事物的本能的表現,把她置于凡夫俗子之外,只憑草草看一眼,我最初有那么一瞬間曾把她同凡夫俗子混淆在一起,但畢竟眼前的她同我以前心目中的蓋爾芒特夫人是一個人呀!偏偏當時有人在我周圍悄悄議論:“她比薩士拉夫人好看,也比凡德伊小姐強一些。”我听了很生气,言下之意好象她們能跟她相比似的。于是我的目光注視她的金黃色的頭發,她的藍眼睛和她的脖子,由此排除了可能使我想到別人容貌的一切特征,看著這幅有意畫得不完全的速寫稿,我不禁叫出聲來:“她多美呀!多雍容華貴!她准是蓋爾芒特家的一位高傲的夫人,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后代!”我當時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簡直把她孤立了起來,以至于今天我倘若回憶那天的婚禮,我再不記得其他參加婚禮的人的模樣,只記得她以及那位教堂侍衛的情狀,因為我問過教堂侍衛,那位夫人是不是蓋爾芒特夫人;教堂侍衛給了我肯定的回答。說到她,我尤其歷歷在目的是她同大家一起魚貫進入圣器室的情景。那一天刮著風,又時而來一陣大雨,炎熱的、時有時無的太陽照亮了圣器室。蓋爾芒特夫人同貢布雷的老百姓擠在一起,她連他們姓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們的猥瑣把她的崇高襯托得极其鮮明,以至于她不能不由衷地對他們怀有一种寬厚之心,而且她的既高雅又純朴的舉止,更使大家對她敬畏備至。一般人見到認識的人,目光中總故意地含有某种确切的含義;而她不能放出這樣的目光,她只是讓她的漫不經心的念頭,化作她掩飾不住的粼粼藍光,不斷地流溢出來,她但愿這股光流,在流經那些小人物身邊,并且隨時都在触及那些小人物的時候,千万不要使他們感到局促不安,千万不要顯得高傲冷淡。我至今猶歷歷在目的是,在淺紫的、蓬蓬松松的絲領結之上,她的眼睛流露出些許惊訝和略含羞澀的微笑;這微笑倒不是她有意給什么人看的,而是讓每一個在場人都感覺到;那种气派就象一位女王謙遜地面對她的臣民,表現出她的愛民之心;這微笑落到了一直盯住她看的我的身上,她的目光藍得好比透過“坏家伙希爾貝”那幅彩色玻璃窗射進屋來的陽光,它在做彌撒的時候停留在我的身上,我不禁想道:“她一定注意到我了。”我認准她喜歡我,她离開教堂后還會想到我的,甚至回到蓋爾芒特以后她也許會為我而惆悵呢。我也立刻愛上了她,因為,若說一見鐘情,有時候只須她象我想象中的斯万小姐的態度那樣,對我們不屑一顧地瞅上一眼,我們心想這女人絕無可能傾心于我們,這些就足以使我們痴情相思了;但也有時,只須哪位女士象蓋爾芒特夫人那樣好心地瞧瞧我們,我們想她可以同我們兩心相悅,這同樣足以使我們魂牽夢縈。她的眼睛象一朵無法采擷的青蓮色的長春花;我雖無法采擷,她卻是饋贈給我的;已被一團烏云擋去半邊的太陽,仍竭盡全力把光芒投射到廣場上和圣器室,給為婚禮舖設的紅地毯增添一种肉紅色的質感,使羊毛地毯長出一片粉紅色的絨毛,多了一層光亮的表皮;蓋爾芒特夫人微笑著走在地毯上面,那种溫柔、庄重、親切的气氛,滲透了豪華而歡快的場面,類似歌劇《洛痕格林》1中的某些片段,類似卡帕契奧2的某几幅油畫,同樣使人認識到波特萊爾3為什么能用甜蜜這個形容詞來形容銅管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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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洛痕格林》:華格納的第一部突破傳統形式的歌劇,1850年首演于魏瑪,取材于德國傳說:洛痕格林救出布拉邦特公主,并与她相愛、結婚,后又因出身問題,离開了她。
  2卡帕契奧(1455—1525):意大利畫家,是上面提到過的讓迪勒·貝里尼的學生。
  3波特萊爾(1821—1867):法國詩人,《惡之華》的作者。

  從那天起,每當我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我總比以前更為自己因缺乏文學稟賦,不得不斷絕當大作家之念而痛心不已!我离開人群,獨自在一旁遐思時,憾恨之情更使我苦楚難當,以致為了不再受這痛苦的折磨,我的理智索性采取有意止痛的辦法,完全不去想詩歌、小說以及由于我才情寡薄而無從指望的詩一般的前程。開是,一個屋頂,反照在石頭上的一點陽光,一條小路的特殊气息,忽然脫离一切文學的思考,与任何東西都無聯系地使我感到一個特殊的快樂,使我駐步留連;我暫停觀賞的另一個原因是由于這一切事物仿佛在我所見不到的隱秘之中蘊藏著某种東西,它們請我去摘取,我卻竭盡全力而無處覓得。因為我感到這東西蘊藏在它們的內部,所以我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那里,用眼睛看,用鼻子嗅,想用自己的思想,鑽進這形象和這气息的內部去。倘若那時我必須赶上我的外祖父,繼續往前走,那么我就閉上眼睛,想方設法回憶方才所見的情景。我專心致志地、一絲不苟地追憶那屋頂的形狀,那石頭的微妙的細節;也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它們仿佛飽滿得要裂開似的,仿佛准備把它們掩蓋下的東西統統都交給我。當然,雖說能使我重新萌生當作家和詩人的希望的不是這些印象,因為它們總是同某個既無思考价值又同任何抽象真理無涉的個別對象相聯系,但它們至少給了我一种無由的快感,一种文思活躍的幻覺,從而排遭了我的苦惱,排遣了每當我想為寫一部巨著尋找一种哲學主題時所自恨不已的無能感。然而那些印象以具体的形態、色彩和气味迫使我意識到嚴峻的責任:我必須努力找到隱蔽其中的東西。但是這任務太艱巨了,我很快就為自己找到逃避努力、免去勞累的借口。幸虧那時我的長輩們在叫我了,我感到我當時不具備進行有效探究所必需的平靜的心境,倒不如在回到家里之前索性不去想它為好,省得早早地徒勞無功。于是,我不再為外面裹著一种形式、一股香味、但里面又不知包藏何物的那件東西操心了;我心安理得,因為我正把受到形象外衣保護的那件東西帶回家去呢,我感到它在形象的外衣下,同每逢大人允許我外出釣魚的日子,我裝進筐里還蓋上保鮮的青草帶回家來的魚儿一樣地鮮靈活潑。但是,回家之后,我就另有所思了,所以,那塊陽光反照的石頭,那片映在水面的屋頂,那悠悠的鐘聲,那草木的气息,還有許多各不相同的形象,也都在我的腦海中堆積下來,就跟我散步時采回來的各色野花和別人送我的各种東西堆積在我的房間里一樣。而隱蔽在那些形象下的實況,我雖曾有所感,卻始終缺乏足夠的毅力去發現,后來也早都泯滅了。然而,有一次,我們散步的時間比平時長,在回家的中途遇見了駕車經過的貝斯比埃大夫。由于時近黃昏,大夫認出我們一行之后,便請我們上車;那次我又得到類似的印象,不過我沒有輕易擱置一邊,而是進行深一步地探究。我被安排坐在車夫的身旁。馬車疾馳如風,因為貝斯比埃大夫在回到貢布雷之前還得在馬丹維爾停留一會儿,去看望一名病人;他同我們講定:我們在病人家門口等他。車到拐彎處,突然,我感到一陣特別的、与其他快感全然不同的喜悅,因為我遠遠望見了馬丹維爾教堂的雙塔并立的鐘樓,而且隨著馬車的奔馳和夕陽的反照,那雙塔仿佛也在遷移,及至后來,同它們相隔一座山崗、位于另一片較高的平川上的維歐維克的鐘樓,竟似乎也同它們成了緊鄰。
  我在注意到雙塔塔尖形狀的同時,目堵了它們輪廓的位移和塔面夕照的反光,我感到我領略不透自己的印象,總覺得在這种運動和這片反光中,有件東西既是雙塔所包含的,也是它們所竊取的。
  這兩座鐘樓看來离我們還遠,仿佛我們的馬車并沒有向它們馳去,等到轉瞬間我們忽然在教堂前停車,我才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望到雙塔時為什么那樣地喜悅,而探究其原因又似乎非常艱難;我但求在腦海中貯存下這些陽光沐照的輪廓線,至少在目前不去想它。我倘若加以探究,那么兩座鐘樓定會同那么多的樹呀、屋頂呀、气味呀、音響呀永遠聯結在一起,我之所以能從紛扰的万物中分辨出上面這些東西,是因為它們同那一片面目不清、我始終沒有深入探究的平原有關。我跳下馬車,在等待大夫的時候,同大人們一起聊天。后來我們又開始上路,我還是坐在車夫旁邊的座位上。我回頭看看雙塔,稍微過了一會儿,我又在拐彎處最后看了它們一眼。車夫雖然不善于交談,我說什么他都很少答腔。由于沒有別人作伴,我只得与自己作伴,無可奈何地回憶我的那兩座鐘樓。不久,它們的輪廓,它們的陽光燦爛的表面忽然象有一層外殼似的裂開了,隱藏在里面的東西露出了一角。當時我頓生一念,在前一秒鐘它還不存在,這時卻形成一串詞句,涌進我的腦海;初見雙塔時我所感到的那种喜悅立即膨脹起來,使我象醉了似的再不能想別的事情了。當時,我們已經遠离馬丹維爾,我回頭看去,又見到了雙塔;這一次它們成了兩條黑影,因為太陽已經下山。有好几次,道路轉彎,把雙塔從我的視線中抹去,后來,它們最后一次出現在地平線上,又終于在我的眼前完全消失了。
  我并沒有想到隱藏在雙塔之中的東西大概同漂亮的句子相類似,因為它是以使我感奮的詞匯的形式出現在我的面前的,我向大夫借了紙和筆,也不管車行顛簸,我寫了下面這一小段文字,以慰撫的激蕩的心胸,以宣泄我滿腔的熱情;后來我找到了當時的原文,現在只作些許改動,轉錄如下:
  “孤零零地從地平線上崛起、仿佛埋沒在茫茫田野中的馬丹維爾的雙塔,高高地刺向藍天。不久,我們看到三座塔影:一座遲來的鐘樓,維歐維克的鐘樓,搖身一轉,站到了它們的面前,同它們會合在一起。時光流逝,我們的馬車也在飛馳,然而鼎立的三塔始終在我們的眼前,象三只飛禽,一動不動地兀立平川,陽光下它們的身影格外分明。后來維歐維克的鐘樓躲到一邊,拉開了距离,馬丹維爾的雙塔依然并立,被落日的光輝照得纖毫可辨,甚至在离它們那么遠的地方,我都能見到夕陽在塔尖的斜坡上嬉戲、微笑。我們花費了那么多的時間向它們靠攏,我以為還需許久才能到達它們跟前,忽然,車儿一拐,竟已經把我們送到塔下;雙塔那樣突然地扑面而來,幸而及時剎車,否則差一點撞在廟門上。我們繼續上路;我們已經离開了馬丹維爾,村庄陪我們走了几秒鐘之后便消失了,地平線上只剩下馬丹維爾的雙塔和維歐維克的鐘樓,它們在搖動著陽光燦爛的塔尖,向我們道別,目送我們奔馳遠去。有時候,它們中一個隱去,讓另外兩個再瞅我們一眼;但是道路改變著方向,它們在陽光中象三枚金軸也隨之轉動,隨后在我們的眼前消失。又過了一會儿,那時我們离貢布雷不遠,太陽已經上山,我最后一次遙望它們,它們竟僅僅象畫在田野底線之下的三朵小花了。它們也使我聯想到傳說中的三位姑娘,被拋棄在夜幕已經降臨的荒野。正當我們的馬車奔馳遠去之際,我看到她們在怯怯地尋路,只見她們高貴的身影磕磕絆絆,后來就彼此緊挨在一起,一個躲到另一個的身后,在夕紅未消的天邊只留下一個婀娜卑謙的黑影,最終在夜色蒼茫中消隱。”
  以后我一直沒有再去想這段文字,可是,在當時,我坐在大夫的馬車夫的旁邊,那是他通常放雞籠子的地方,籠里裝滿他在馬丹維爾市場上采購來的雞鴨,我坐在那地方寫完了上述一段文字之后感到非常痛快,我覺得它巧妙、周全地把我從鐘樓的糾纏中解脫出來,讓我對鐘樓所蘊藏的內涵也作了交待,我痛快得好比一只剛下過蛋的母雞,直著嗓門儿唱了起來。
  在作這類漫步的時候,我能整整一天想入非非,想到能成為蓋爾芒特夫人的朋友該有多快活,釣釣鱒魚,乘一葉扁舟蕩漾在維福納河上;而貪圖幸福的我,在那樣的時刻,對生活別無他求,但愿此生天天下午如此逍遙。但是,在歸途中,當我在左首瞥見一座農庄時,我的心突然怦怦亂跳,我知道不出半小時我們就到家了。這座農庄离另外兩座挨得很近的農庄相當遠,要進入貢布雷市區,只須經由農庄折入橡樹夾行的林蔭道,林蔭道的一邊是分屬三戶農家的果園,株距整齊的苹果樹枝條垂地,斜照的夕陽給樹蔭勾畫出日本風格的圖案。每逢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的日子反正都是這樣,回家之后不久就開晚飯,我剛吃完,他們就打發我去睡覺,要是赶上家里有客,我的母親就不能离席,不能上樓來到我的床邊同我道晚安。我悻悻然進入這個凄涼境界,同不久前我歡天喜地投入的那個快活境界相比,區別如此鮮明,猶如層云迭起的天邊,一抹紅暈被一道綠線或一道黑線所切斷。紅霞中有一只鳥儿在飛翔,眼看它將飛到盡頭,几乎已經接近黑色區域,接著它飛了進去。盼望去蓋爾芒特,盼望旅游,盼望幸福的念頭剛才還糾纏著我,可現在我与它們相去万里;我已不覺得實現這些愿望有什么樂趣可言了。我甘心把這一切全都拋棄,只求能在母親的怀里整夜哭泣!我瑟瑟發抖,我憂心忡忡地盯住了母親的臉龐,今天晚上她不會到我的房里來了,獨居孤室的景象已在我的腦海浮現,我恨不能一死了之。這种心境一直延續到第二天的早晨,當陽光象園丁架梯子似的把一道道光線靠到長滿旱金蓮的牆上(那些旱金蓮一直緣牆而上,長到我的窗前),我連忙下床,赶快到花園里去,不再顧及黃昏又會引來同母親分手的時刻。所以說,我是在蓋爾芒特家那邊學會辨別在某些時期內先后在我身上出現的各种不同的心境的,它們甚至在一天之內都各占一段時間,一种心境赶走另一种心境,就象定時發燒一樣分秒不差;它們彼此相接,又彼此獨立,彼此之間無法溝通,以致在某种心境之下,我無法理解、甚至無法想象在另一种心境之下我所期望或我所懼怕或我所做過的一切。
  因此梅塞格利絲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對于我來說,是同我們各种并行的生活中最充滿曲折、最富于插曲的那种生活的許多瑣細小事緊密相連的,也就是同我們的精神生活有關。無疑,它在我們的心中是悄悄地進展的,而我們認為意義和面貌都發生變化的真理,為我們開辟新的道路的真理,我們其實早就為了發現它作過長期的准備,只是我們沒有意識到罷了;而在我們的心目中,真理卻只從它變得顯而易見的那一天、那一分鐘算起。當年在草地上嬉戲的花朵,當年在陽光下流淌的河水,曾与周圍的風景相關連,而這些景物至今仍留戀著它們當年的無意識的或者散淡的風貌;不用說,當它們被那位微不足道的過客、那個想入非非的孩子久久地審視時,好比一位國王受到湮沒在人群中的某位回憶錄作者的仔細的考察那樣。大自然的那個角落,花園里的那個地段未必能認為它們多虧那孩子才得以繼續幸存在它們稍縱即逝的特色之中;然而,掠過花篱,緊接著由野薔薇接替的那株山楂花的芳香、花徑台階上沒有回音的腳步聲、河中泛起扑向一棵水草又立即破碎的水泡,都一直留在我激蕩的心里,而且連續那么些年都久久難忘,而周圍的道路卻在記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走過那些道路的人死了,甚至連對走過那些道路的人的回憶也都泯滅了。有時,延存至今的那一截片斷的景物,孤零零地從大千世界中清晰地浮現,繁花似錦似的小島在我的腦海中漂動,我卻說不出它來自何方,起于何時——也許干脆出自什么夢境。但是,我之所以要想到梅塞格利絲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首先是把它們看作我的精神領域的深層沉淀,看作我至今仍賴以存身的堅固的地盤。正因為我走遍那兩處地方的時候,我對物對人都深信不疑,所以唯獨我經過那些地方時所認識到的物和人至今仍使我信以為真,仍使我感到愉快。也許因為創作的信心已在我的心中枯萎,也許因為現實只在我的回憶中成形,今天人們指給我看我以前未曾見過的花朵,我只覺得不是真花。沿途有丁香花、山楂花、矢車菊、麗春花和苹果樹的梅塞格利絲那邊,沿途有蝌蚪浮游的河流、睡蓮、金盞花的蓋爾芒特家那邊,在我的心目中永遠构成了我樂于生活其間的地域景象,在那里我首先要求的是能有地方釣魚,有地方划船,有地方見到哥特式古堡的殘跡,就象在圣安德烈那里一樣,能在麥浪之間找到一座磨房般金光燦爛、鄉土气十足的、雄偉的教堂。我如今漫游時偶爾還能在田野中遇見矢車菊、山楂樹和苹果樹,由于它們早印在我的心靈深處,与我的往事相處在同一層次、所以便直接同我的心靈相通。然而因為一地有一地的獨特之處,所以我一旦萌生重訪蓋爾芒特家那邊的愿望,即使那時有人領我到一條河邊,河里的睡蓮跟維福納河的睡蓮一樣美,甚至更美,我也不能得到滿足;同樣,黃昏時回到家里,在憂慮襲來的時刻(后來這憂慮遷居進愛情的領域,變得同愛情難分難舍),我也不希望有一位比我的母親更美麗、更聰明的母親來同我道晚安。不,為了我能美滋滋地、安心地入睡,我需要的是她,是我的母親,是她向我俯來的臉龐,在她的眼睛下面似乎有什么東西,可以算一种缺陷,但我也同樣喜歡;除母親之外,沒有一個情婦能使我得到那樣纖毫不亂的安宁,因為你即使信賴她們的時候都不免存有戒心,你永遠不能象我接受母親一吻那樣得到她們的心;母親的吻是完整的,不摻進任何雜念,絕無絲毫其它意圖,只是一心為我。同樣,我想重睹芳華的是我所認識的蓋爾芒特家那邊的景物——半路有座農庄,与另外兩座緊挨在一起的農庄相距頗遠,位于那條橡樹成行的林蔭路口;是那几片被夕陽照得猶如池塘一樣反光、倒映出苹果樹低垂枝叉的如茵的草地。這幅風景有時在夜間進入我的夢境,其獨特的個性以一种近乎神奇的力量緊緊摟住了我,待我從夢中醒來時,卻又無從尋覓。無疑,梅塞格利絲那邊或蓋爾芒特家那邊只因為在我心上留下不同印象的同時也使我親身体驗到了這一切,所以這些不同的印象才牢固地銘刻在我心中,永遠緊緊地連結在一起,從而使我今后的生活面臨那么多的幻滅,甚至那么多的錯誤。因為,我經常想重新見到某人,卻意識不到這僅僅是由于那人使我回憶起攀滿山楂花的蕾篱,因此我認為——同時也讓別人相信——只需神游故地,便能重溫昔日的殘夢了。同樣,即使我身臨其境,今天在我可能同梅塞格利絲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有關的印象中,昔日的印象依然存在,只是那兩個地方給我的印象提供了牢靠的基礎、一定的深度和一种其他印象所沒有的幅度;它們也使我的舊印象多了一种魅力,一种只有我才体會得到的意蘊。每當夏天的黃昏,和諧的天空響起猛獸吼叫般的雷鳴,在人人都埋怨風狂雨驟的時候,正是梅塞格利絲那邊的昔日情景,驅使我獨自透過落下的雨聲,忘情地嗅到雖無形跡卻長存于我的心田的丁香花的芬芳。
  就這樣,我往往遐思達旦,想到在貢布雷度過的時光,想到當年凄涼的不眠之夜,想到昔日的种种情景——是后來的一杯茶的味道(貢布雷人稱之為“香味”),勾起了多少往事的生動形象——,更由于回憶的連鎖反應,使我想到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發生、但直到我离開貢布雷多年之后才听說的有關斯万的戀愛經歷,這在細節上不可能精确無誤,因為我們有時對死了几百年的人的生平。更容易知道一些細節,而對我們最親密的朋友的生活,反而不易得到詳備的認識,故而精确之不可能,好比想從這個城市同另一個城市的人聊天,在人們不知道有什么途徑可以扭轉這种不可能的情況下看來是無法進行的。這一切回憶重重疊疊,堆在一起,不過倒也不是不能分辨,有些回憶是老的回憶,有些是由一杯茶的香味勾引起來的比較靠后的回憶,有些則是我從別人那里听來的別人的回憶,其中當然還有“裂縫”,有名副其實的“斷層”,至少有類似表明某些岩石、某些花紋石的不同起源、不同年代、不同結构的紋理和駁雜的色斑。
  當然,當天色徐明時,我似醒非醒的短暫的朦朧早已經消散。我知道我果然躺在某一間屋子里,因為在夜猶未央時我已經把這房間照原樣設想過一番了;僅僅靠我的回憶或者憑我放在窗帘下的一盞微弱的油燈提示,我已經象維持窗門原始布局的建筑師和裝璜匠那樣地把整間屋子里的格局和家具設置都照原樣想象得各在其位了。我把鏡子架在原處,把柜子也放在它通常占据的地點。但是,陽光已不是我起初誤以為陽光,其實是黃銅帘杆上炭火余燼的反光了。當陽光象用粉筆在黑暗中剛划下第一道更正的白線時,原先被我錯放進門框的窗戶立刻帶著窗帘脫框而跑;被我的記憶放錯地方的書桌為了給窗帘讓路也連忙把壁爐往前推,同時把過道那邊的牆壁撥到一旁;一個小庭院穩穩當當地在一剎那之前為盥洗室所占据的地盤上落腳,而我在昏暗中所重建的那個寓所,被曙光伸出的手指在窗帘上方划下的那道蒼白的記號赶得倉惶逃竄,擠進了我初醒時在回憶的漩渦中泛起的其他寓所的行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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