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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蓋爾芒特家那邊


  贈摯友萊翁·都德:
  謹致衷心的感激和敬意
  馬塞爾·普魯斯特
第一卷

  清晨,鳥雀唧唧啾啾的叫聲在弗朗索瓦絲听來覺得沒有趣味。“女佣”們說一句話都會把她嚇一跳;走一走路都會使她受到惊扰,會使她猜想是誰在走動,因為我們搬家了。其實,在我們舊居的“七樓”,仆人們來回走動的聲音也不算小,但她熟悉他們,听到他們走來走去的腳步聲感到非常親切。現在,即使是寂靜無聲,她也會覺得難以忍受。我們的舊居門窗朝著一條熱鬧的林蔭大道,而我們的新居所在的地區卻很幽靜,只要有個過路人唱唱歌(哪怕歌聲非常微弱,遠遠听來,也象管弦樂的主題曲那樣清楚),搬了家的弗朗索瓦絲听了也會激動得流下眼淚。因此,雖然我曾嘲笑她為了不得不离開一幢“到處受到尊敬”的房子而內心憂傷(按照貢布雷的慣例,她在收拾行李時哭哭啼啼,口口聲聲說,到哪里也找不到比我們的舊居更好的房子),但是,當我看到我們家的這位老女仆因為初次見面的門房沒有向她表示必要的尊敬而几乎垂頭喪气時(因為尊敬對她說來是不可缺少的精神營養),我就向她走了過去。我這個人雖不留戀舊東西,但也難适應新環境。只有她才能理解我。自然,她的那個年輕的听差決不會理解我的心情。他几乎還不能算貢布雷的人。搬家,遷入新區,對他說來就象度假一樣,新鮮的事儿使他開心,有如作了一次旅行;他以為自己到了鄉下;他得了一次感冒,這就好似在沒有關嚴窗戶的車廂里吹來了一股“穿堂風”,使他產生了一种見過世面的奇妙印象;他每次打噴嚏,都為找到了一份如此稱心的差事而高興,因為他一直盼望能遇上一個經常旅行的東家。因此,我沒有想去找他,而是直接去找弗朗索瓦絲了。我曾對搬家滿不在乎,甚至見她傷心落淚還嘲笑她,因此,當她見我愁眉不展時,便故意裝出冷冰冰的樣子,更何況她也和我一樣沉悶憂郁呢。神經過敏的人越是“敏感”,就越自私;他們只許自己有痛苦,卻不讓別人在他們面前流露出半點不快。弗朗索瓦絲對她感到的痛苦,哪怕是最輕微的,都要一一仔細回味;要是我不高興了,她便故意扭過頭去,使我的痛苦得不到同情,甚至引不起注意。我剛想同她談我們的新居,她就把頭扭過去了。兩天之后,弗朗索瓦絲不得不回到我們剛搬离的房子去找几件遺忘在那里的衣服,她顯示了女人的變化莫測,回來后竟說,她在我們過去的那條街上差點儿沒給憋死,她這次回舊居實在感到“不得其所”,她從沒見過那樣不方便的樓梯。她還說,“即使回去可以當上皇后”,她也不回那里去住了,哪怕給她几百万鈔票(反正這樣瞎說又不要她花錢!),我們新居的一切(也不過就是廚房和走廊)要比舊居“布置”得不知好多少。可那時,搬家后我的“燒”還沒有退,我就象剛吞下一頭牛的蟒蛇,感到自己痛苦地被一只箱子撐得變了形,凸得我連看一眼都覺得吃不消。然而,寫到這里,我該作個交待,我們的新居是蓋爾芒特府附屬建筑中的一套單元房間。我們搬來這里,是因為我的外祖母身体欠安,需要更洁淨的空气,而這條理由,我們對她是避而不談了。
  我們把不可知給了名字,因而名字為我們提供了不可知的形象,同時,也給我們指明了一個實体,迫使我們把名字和實体統一起來,甚至我們可以動身去某個城市尋找一個為該城市所不能容納、但我們不再有權剝奪其名稱的靈魂。在這樣一個時代,名字不僅象寓意畫那樣使城市和河流有了個性,不僅使物質世界五光十色,絢麗多姿,而且使人類社會呈現出光怪陸离的畫面:每一個城堡、公館或宮殿,都有它們的女主人或仙女,正如森林有森林神,水域有水神一樣。有時候,仙女深深地隱藏在她的名字后面,受到我們想象力的滋養,隨著我們想象力的變化而變化。因此,盡管多少年來,德·蓋爾芒特夫人于我不過是一張幻燈片上或一塊彩繪玻璃窗上的圖象,但當完全不一樣的夢幻用急流濺射的泡沫把它弄濕了時,它也就開始失去光澤。
  然而,只要我們接近名字所指的真實的人,仙女就會消失,因為這個人一旦和她的名字統一,也就不再是仙女;如果我們离開她,仙女就會再現;但是,只要我們呆在她身邊不走,她就會最終消失,隨之名字也會消失,例如呂西尼昂家族,在梅呂西娜仙女离去的那天,也會黯然失色。名字不過是一張有照片的普通身分證,如果迎面走來一個人,我們就看一看這張身分證,好弄清楚我們認不認識這個過路人,該不該同他打招呼;名字經過我們一次又一次的想象而變了樣,但是,我們還能發現一個我們素不相識的女人的原始倩影。但是,盡管從前某年所產生的某种感覺,會象那些能保留不同藝術家的聲音和風格的自動錄音器那樣,使這個名字在我們記憶中重現,使我們重新听見這個名字,而且听上去仍然是從前的聲音,表面上沒有什么變化,但是,我們仍能感覺得到,相同的聲音在我們身上引起的一連串夢幻已經不相同了。有時候,在從前一個春天听到的名字現在又听見了,我們會象擠繪畫顏料管似的,從中擠出流去時光的神秘而新鮮的、被人遺忘了的細膩感情;當我們象一個蹩腳的畫家,把我們的過去整個儿地展現在同一張畫布上,任憑我們的記憶給予它傳統的、千篇一律的色彩的時候,我們以為對過去的每時每刻仍然記憶猶新。然而恰恰相反,過去的每一時刻,作為獨到的創作,使用的色彩都帶有時代特征,而且十分和諧,這些色彩我們已不熟悉了,可是仍會突然使我們感到心醉。我就有過這种体會。貝斯比埃小姐結婚已經多年,可是,一次偶然的机會,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又突然恢复了我在她喜慶之日所听到的聲音,与今天的聲音迥然不同,此刻我心里高興得發顫,它使我又看到了年輕的公爵夫人佩戴的鼓鼓囊囊的領結,淡紫的顏色柔美悅目,光輝燦爛,新穎別致;還有她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閃爍著藍晶晶的微笑,宛若一朵永開不敗的不可采擷的長春花。那時候,蓋爾芒特的名字也象一個注入了氧气或另一种气体的小球:當我終于把它戳破,放出里面的气体時,我呼吸到了那一年,那一天貢布雷的空气,空气中混雜有山楂花的香味。是廣場一角的風把這香味吹過來的。這預示著一場大暴雨的風使太陽時隱時顯,把陽光洒在教堂圣器室的紅羊毛地毯上,使它呈現出天竺葵的肉色,或象玫瑰花的粉色,光彩奪目,它又象盛大音樂會上演奏的瓦格納1的樂曲,高雅華貴,輕松愉快,令人心曠神怡。此刻,我們會突然感到這個原始的實体在打顫,恢复了它在今天已不复存在的那些音節內部的形式和雕刻花紋。然而,即使在這樣難得的時刻,即使名字在令人眼花繚亂的日常生活的漩渦中,僅僅成了一种慣用的稱呼,失去了任何色彩,好似一個棱柱形的陀螺,飛速地、如醉似狂地旋轉著,可是,當我們在幻想中冥思苦想時,為了回溯以往,我們會力圖減緩和中止我們已被卷入的永恒的運動,漸漸地,又會重新看到某個名字在我們一生中向我們連續展開的斑斕色彩,層層疊疊,但各各相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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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瓦格納(1813—1883),德國作曲家。
  當然,在我小時候,當我的乳母輕輕搖著我,給我唱《光榮屬于蓋爾芒特侯爵夫人》那首古老的歌謠的時候(也許,她也和我今天一樣并不知道這首歌是為誰而寫的),或者過了几年,當年邁的德·蓋爾芒特元帥在香榭麗舍大街上停下來,夸我是漂亮的孩子,并從一只小糖盒里取出一塊巧克力給我吃的時候(為此,我的保姆感到十分自豪),我不知道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在我眼前顯示了什么樣的形象。孩提時候的事情我毫無印象,就象跟和我沒關系似的,我只能從別人那里听到一些,仿佛是在我出生前發生的事。但后來,當這個名字在我腦際留下印象后,先后出現過七、八個迥然不同的形象,最先出現的形象最甜美:我的夢幻為現實所迫,逐漸放棄一個難守的陣地,后退一步,固守新的陣地,直到被迫作出新的退讓為止。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住所也象她本人一樣,在我的印象中發生著變化。她的住所也以蓋爾芒特命名,年复一年,我听到的這樣或那樣的談話改變著我的幻想,使這個名字逐漸充實:這個住所,在它那些已經變得象云彩或湖泊那樣具有反射面的石頭中,映照出我的夢幻。起初是一座城堡的主樓,牆壁不厚,不過是一條橙色的光帶,領主和他的夫人在城堡頂端決定著他們附庸的生死,繼而城堡讓位于一片土地,土地上奔騰著一條湍流,就在“蓋爾芒特家那邊”的一端:多少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我和父母親一起凝望著維福納河;公爵夫人教我釣鱒魚,告訴我那些一串串挂在附近低矮的篱笆上的紫紅色和淡紅色的花儿叫什么名字。這是一塊世襲的土地,一座充滿著詩情畫意的城堡,高傲的蓋爾芒特家族,猶如一座經歷了漫長歲月、飾有花葉的古老蒼黃的塔樓,高高地矗立在這塊土地上。在這一家族興起的時候,法蘭西巴黎圣母院和夏爾特爾圣母院1的上空還一無所有,后來才建造了這兩座教堂;朗市山2頂的圣母大教堂尚未問世,現在,那高高屹立的教堂中殿,就象停在阿拉拉山3上的挪亞方舟,牆上畫滿了族長和他們的家人,一個個憂心忡忡,俯身窗口,觀察上帝是否已經息怒;他們帶著各种各樣的植物,准備在大地上种植,還帶了各种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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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位于法國厄爾—盧瓦爾省的夏爾特爾縣,建于十三世紀初葉,是法國最享盛名的哥特式大教堂之一。
  2位于法國埃納省,俯瞰香巴尼平原。朗市山頂的圣母大教堂是法國著名的哥特式教堂之一,建于十二至十四世紀。
  3在土耳其東部高原上,是高大的死火山。据《圣經》中記載,洪水退落后,挪亞方舟就停在山頂上。

  這些壁畫上的動物象是要從鐘樓逃出去似的,牛在鐘樓的屋頂上安詳地閒步,居高臨下,眺望著香巴尼平原;那時,如果游客傍晚時分离開博韋1,回頭一看,還看不見圣皮埃爾大教堂在殘陽的金色帷幕上展開它那多分支的黑翅膀,緊跟在他后面飛翔。蓋爾芒特家族就象一本小說的背景,一片虛构的風景,我很難想象得出它的面貌,但越是這樣,就越想去發現它。它是一塊飛地,周圍是真實的土地和道路。這些土地,這些道路,在离一個火車站兩里2路的地方,突然充滿了紋章的特征。我想起了鄰近几個地方的名字,仿佛就在帕耳那索斯山3或赫利孔山4的山腳下,它們猶如會產生神秘現象的物質環境(就地形學而言),對我來說十分珍貴。我又看到了畫在貢布雷彩繪玻璃窗底部的盾形紋章,經過好几個世紀,這個顯赫的家族,通過聯姻或者購買,從德國、意大利和法國各個地方,獲得了許多領地,它們一一刻在了紋章四個縱橫等分的盾面上:北方的大片土地,南方有權勢的城邦,同蓋爾芒特家族合而為一后實質上已不再存在,只象征性地把它們綠色或銀色圖案的城堡刻入蓋爾芒特家族紋章的藍色底面上。我曾听人談到過聞名遐邇的蓋爾芒特挂毯,藍色,有點粗糙,具有中世紀風格。我看見它們象一片云彩,在這古老的森林邊緣,在這深紫紅色的傳奇式的名字上空飄游,希爾德貝5常在這片森林里狩獵。這深邃而神秘的土地,這遙遠的年代,只要我和這個女領主,湖泊的仙女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巴黎接触過一次,我就可以象進行了一次旅行那樣洞察到它們的秘密,仿佛在她的臉上和言談中具有老樹和湖堤的魅力,象她檔案室那本破舊的習俗匯編那樣刻有世紀的特征。可就在那時候,我認識了圣盧。他告訴我,他們家是在十七世紀買下這座城堡的,僅僅從那時起它才取名蓋爾芒特。在這以前,他們家住在附近的地方,封號不是在這個地區獲得的。后來,城堡周圍建起了村庄,也以蓋爾芒特命名。為了不使城堡的景致遭受破坏,頒布了地役法,規定道路的走向和限止房屋的高度。至于挂毯,底圖全都出自布歇6之手,是蓋爾芒特家的一個藝術愛好者于十九世紀購置的。它們張挂在一個到處蒙著紅棉布和長毛絨布的非常俗气的客廳里,并排挂著几幅拙劣的狩獵圖,是那位藝術愛好者親手畫的。圣盧向我揭示了与這座城堡的名字不相關的東西,這樣一來,我就不再象從前那樣,只根据蓋爾芒特這個名字的響亮的音節來看這座城堡了。于是,在名字的深處,我看到的不是這個城堡在湖面上的模糊不清的倒影。對我來說,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住所就是她在巴黎的府邸,蓋爾芒特府,它象她的名字一樣清澈可鑒,因為它還沒有受到任何庸俗的、不透明的物質的侵扰。正如教堂不僅意味著禮拜堂,而且還包括全体信男信女一樣,蓋爾芒特府也同樣包括所有分享公爵夫人生活的人。可是她那些摯友,我与他們素未謀面,他們与我不過是一些知名的富有詩意的名字;知其名而不知其人,這就只會增加和保護公爵夫人的神秘色彩,在她周圍加上一圈很大的光輪,這圈光輪最多不過是會逐漸減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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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國瓦茲省內的一個縣城,那里有圣皮埃爾大教堂。
  2系指法國古里,一古里約合四公里。后面譯文中的“里”都指古里。
  3古希腊山峰名,神話中太陽神阿波羅和文藝女神繆斯的靈地。
  4古希腊山峰名,神話中繆斯的居住地。
  5希爾德貝(495—558),巴黎國王。
  6布歇(1703—1770),法國畫家。洛可可風格的主要代表。以熟練的筆法,浮華的色調,作牧歌、神話題材的富有裝飾性的繪畫,反映了沒落貴族的生活情調。

  因為我絲毫也想象不出應邀出席公爵夫人晚宴的賓客長著怎樣的身子,蓄著怎樣的小胡須,穿著怎樣的半統靴,怎樣用一种合乎人情和理性的方式講著乏味的甚至是別出心裁的話語,所以,這些急速旋轉著的名字,不會比圍著德·蓋爾芒特夫人這個薩克森瓷像舉行的幽靈宴會或舞會帶給我更多的信息。它們使她的玻璃府邸保持著玻璃櫥窗的透明性。后來,圣盧又給我講了他這位舅媽的園丁和小教堂神甫的几件軼事,蓋爾芒特府就變成了一座城堡,就象從前的盧浮宮,位于巴黎市中心,周圍是它的世襲領地,是根据一個奇怪地殘存下來的古老權利繼承的領地,德·蓋爾芒特夫人還在對它行使封建特權。但是,我們搬來這里,住進了這座公館一個側翼的一套單元房間里,与德·蓋爾芒特夫人為鄰,緊挨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這時候,上面所說的城堡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是一幢舊住宅。象這樣的住宅現在興許還能看到。也許是民主的巨瀾形成的沖積層,或者是歷史的遺贈物(因為在比較古的時候,各种行業都聚集在領主周圍),在這類住宅的主院兩側,常有商店的后間和工場,甚至還有鞋匠或裁縫的木屋小店(這种小店在教堂的兩旁也能看見,建筑工程師的審美觀未能把它們徹底清除);一個補鞋匠兼門房在院子里養雞种花;院子深處,在被稱作“公館”的府內,住著一位“伯爵夫人”,當她帽子上插著几朵旱金蓮花(大概是從門房的小花園里摘來的),坐著她那輛破舊的由兩匹馬拉套的敞逢四輪車出門的時候(馬車夫身旁坐著一個听差,他到本區的各家貴族公館去投折了角的名片),一視同仁地朝門房的孩子和此刻正巧同她迎面而過的中產房客頷首微笑,揮手致意,和藹之中露出輕視,平等之中藏著高傲。
  在我們剛剛搬進的這幢房子里,住在院子深處的高貴主婦是一位公爵夫人,舉止优雅,看上去還很年輕。她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多虧弗朗索瓦絲,我不久就掌握了這座“公館”的情況,因為蓋爾芒特家的人從早到晚都挂在她的嘴邊。她常用“樓下”,“底下”稱呼他們。早晨,她給媽媽梳頭時,禁不住朝院子里瞟一眼,說:“瞧!兩個嬤嬤。肯定是到樓下去的。”或者說:“啊!廚房的窗口上挂著漂亮的野雞,不用問是從哪里來的,公爵去打過獵了。”到了晚上,她給我准備睡衣的時候,如果听到鋼琴聲或一曲小調,她就推斷說:“他們底下請客啦,真快活!”這時,在她端正的臉龐上,在她滿頭的銀發下,綻出動人而得体的笑容。這個煥發著青春的笑容,把她臉部的每根線條暫時放到了适當的位置上,顯得協調和諧,但也有點矯揉造作,就象人們跳四對舞之前的臉部表情。
  然而,蓋爾芒特一家的生活中最能引起弗朗索瓦絲興趣,最令她高興同時又最使她痛苦的時刻,是過車輛的大門打開,公爵夫人登上她的敞篷馬車的時刻,一般在我家佣人剛吃完午飯之后。他們每日的午餐,象猶太人過逾越節1那樣神圣,誰也不能打扰,這成了如此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忌”,就連我父親也不敢搖鈴使喚他們。他知道,搖五次鈴和搖一次鈴的效果一樣,都不會有人來听他使喚。再說,干這种不知趣的事儿,不僅白費力气,而且對他一無好處。因為弗朗索瓦絲會一整天都板著臉,給他顏色看。自從上了歲數以后,她的臉簡直象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長期積壓的牢騷和她內心不高興的緣由都寫在她那張布滿了紅兮兮的楔形細皺紋的臉上,既明顯,又令人捉摸不透。此外,她大聲訴說她的不滿,不過,我們誰也听不清她在說些什么。她把這稱作給我們做一整天的“小彌撒”,以為這會使我們喪气,“難過”或者“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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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猶太民族的主要節日。猶太歷以此節為一年的開始,約在陽歷三、四月間。据圣經記載,摩西率領猶太人擺脫埃及的奴役,上帝命猶太人宰羊涂血于門楣,天使擊殺埃及人時見有血記的人家即越門而過,稱為“逾越”。
  最后的儀式結束后,弗朗索瓦絲猶如早期基督教堂主持彌撒的神甫,同時又是做彌撒的信徒,給自己斟滿最后一杯酒,從脖子上解下餐巾疊起來,用它擦了擦嘴唇(因為上面殘留著咖啡和摻了大量水的紅葡萄酒),然后把它放進飯桌上束餐巾的圓環中,以憂郁的眼神看了看“她”的年輕的听差以示感謝,因為這個年輕人過分殷勤地對她說:“太太,再來一點,怎么樣?這酒味道不錯。”然后,她赶緊去把窗子打開,借口說“這該死的廚房”太熱。她轉動窗把,透了口气,一面敏捷而又漫不經心地朝院子深處瞥了一眼。這偷偷的一瞥使她确信公爵夫人還沒有准備停當,于是她非常想看卻又裝出不在乎的樣子看了看套好的馬車。她的眼睛專注地看過地上的東西后,又抬頭望了望天空。她早就猜到天空万里無云了,因為她感覺到空气甜絲絲的,太陽暖融融的。她凝視屋頂的一個角落,恰好在我臥室壁爐的上方,每年冬去春來,鴿子都到那里來做窩。在貢布雷,弗朗索瓦絲的廚房里也有這种鴿子咕咕地叫個不停。
  “啊!貢布雷,貢布雷。”她叫了起來。(她誦讀這一祈求時的那种近乎唱歌的聲調以及她臉上洋溢著阿爾1人的純正的表情,會使人怀疑弗朗索瓦絲是南方人,而她的故鄉——她常常為离開她的故鄉而惋惜——不過是她的第二故鄉。但是,也許人們搞錯了,因為沒有一個省沒有它的“南方”,我們不是能碰到不少薩瓦2人和布列塔尼3人,他們說話時也象南方人那樣,總是很容易把長元音和短元音顛倒。)“啊!貢布雷,可怜的故鄉,什么時候我能再見到你!什么時候我能在你的山楂花和我們可怜的丁香花下過上一整天,听金絲雀唱歌,听維福納河象人那樣悄悄說話,而不是象現在這樣,不停地听見我們小少爺的討厭的鈴聲。他不到半小時就要害我沿著這可惡的走廊跑一趟。而且,他還嫌我去得不及時,好象我應該在他拉鈴前就听見鈴聲,你要是晚了一分鐘,他‘又會再發’可怕的脾气。唉!可怜的貢布雷!興許要等我死后才能見到你了,他們會象扔一塊石頭似地把我扔進墳坑里。到那時,我就再也聞不到山楂花的香味了,你那些美麗而洁白的山楂花。不過,我想,我活著時已經讓我吃足苦頭的三聲鈴聲,我在九泉之下還會再听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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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國南部地區名。
  2法國東南部地區名。
  3法國西部地區名。

  可是,院子里那個專做背心的裁縫在向她打招呼了,她停止了絮叨。從前有一天,我外祖母去看望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這個裁縫很感興趣,可是弗朗索瓦絲對他卻沒有什么好感。他听到開窗的聲音就抬起了頭,一直在設法引起他的女鄰居的注意,以便向她問好。弗朗索瓦絲向絮比安扮出少女的嬌態,這使我們家這個愛咕噥的老廚娘的那張被年齡、坏脾气和爐灶的熱气弄得死板的臉變得好看了。她含蓄、親昵而又靦腆地,動人地向裁縫揮手致意,但沒有同他說話。因為她即使敢違背媽媽的囑咐朝院子里張望,也不敢在窗口同人交談;弗朗索瓦絲想,這會惹起太太的“一番申斥”。她指了指套好的馬車,仿佛在說:“那匹馬真漂亮,是不是?”可嘴里卻嘀吐說:“瞧那破家伙!”她知道他會回答她的。他把手放在嘴邊,好讓他那壓低了聲音傳到她的耳朵里:“你們想要,也會有的,甚至會比他們更多,只是你們不喜歡這些東西罷了。”
  弗朗索瓦絲高興、謙遜而又含糊地向他回了個手勢,意思是說:“各有各的派頭。在這里,一切得從簡。”然后關上了窗子,怕媽媽會突然闖進來。絮比安所說的“你們會比蓋爾芒特家有更多的馬”中的“你們”,實際上應該指我們,當然他用“你們”也不無道理,因為除非為了滿足某种純個人的自尊心(譬如,當她整天咳嗽不止,使全家人擔心會被她傳染上感冒時,她會帶著討厭的冷笑說,她沒有感冒),弗朗索瓦絲已同我們合為一体了,就象那些植物,它們和動物緊密相連,動物為植物捕捉食物,吞食和消化食物,最后把它們變成可吸收的糞便,提供給植物作養料。應該由我們,按照我們的道德,我們的財產,我們的生活方式和地位,來計划滿足我們自尊心的小奢侈,對于滿足她生活上的必不可少的部分,這必須服從我們的需要。另外,我們承認她有權按照傳統的習慣,自由地吃她神圣不可侵犯的午餐。餐后可以在窗口透透空气,有權上街逛逛,買點東西,星期天去探望她的侄女。
  讀者這下該明白,為什么弗朗索瓦絲在搬家后的頭几天里會那樣無精打采。我父親的各种榮譽頭銜還沒有被我們新居的居民知道,她感到渾身不舒服。她自己稱這种不舒服為煩悶。這种煩悶,就是高乃伊作品中這個詞所表達的強烈意思,或者是那些對他們的婚后生活、對他們的家鄉深感“厭煩”從而想自殺的士兵筆下所表達的意思。弗朗索瓦絲的煩悶很快就治愈了,恰恰是被絮比安治愈的,因為他一上來就講了一句使她高興的話,就跟我們決定要買一輛車子時使她產生的愉快一樣強烈,甚至更為高雅。“真是好人哪,這些朱利安(弗朗索瓦絲樂意把新詞和她已經掌握的詞混用),是正直的人,一看就知道。”絮比安果然善解人意,他逢人便講,我們沒有馬車,是因為我們不想要。
  弗朗索瓦絲的這個朋友很少呆在家里,他在某個部謀得了一個職業,在那里當雇員。這個做背心的裁縫起初和一個“頑皮的女孩子”一起生活,我外祖母曾誤以為他們是父女。几年前,我的外祖母曾去拜訪過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那時候女孩子還很小,可是裙子做得很象樣了。當她轉做女裝,成為女裙裁縫時,絮比安再干他的老本行就無利可圖了。她先在一個專做女裝的女裁縫舖子里當“藝徒”,繰繰邊儿,縫縫邊飾,釘釘紐扣或“撳紐”,用別針固定腰身,但很快就晉升為二級繼而是一級技工了。她的顧客都是上流社會的貴婦。她上顧客家,也就是說,上我們院來做活,常在舖里的一兩個小姐妹陪她來,她們是她的徒弟。從此,絮比安在她身邊就用處不大了。固然,小姑娘長大后,還常要給人縫背心,但是有朋友們當幫手,就不需要別人了。于是,姑娘的叔父絮比安申請了一份工作。起初他只是給人當助手,每天中午可以回家,后來他取而代之,到晚餐時候方能回來。幸好,我們搬到這里后過了几個星期,他才被“正式任用”,因此,他有足夠的時間向弗朗索瓦絲獻殷勤,幫助她不太痛苦地度過這開始階段的异常難熬的時光。盡管我不否認絮比安作為“過渡藥劑”對弗朗索瓦絲所起的作用,但我不得不承認,初接触時,我并不喜歡他。從近處看,會發現他的眼睛充滿怜憫、憂傷和迷惘。這种眼神徹底摧毀了他那肥大的雙頰和紅潤的膚色可能產生的效果,會使人感到他病得厲害,或剛死了親人,精神受到了打擊。其實,他既沒有生病,也沒有喪事,而且能說會道,說起話來總是冷冰冰的,愛嘲笑人。這种在眼神和講話語气之間的不一致,產生了某种虛假的現象,非但不會引起人好感,甚至使他本人也似乎感到很尷尬,就象一個穿著短上衣出席晚會的來賓,看到別人都穿燕尾服而感到難堪,或象一個必須回答某殿下的問話,卻又不知從何答起的人,只好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話來擺脫困境。我不過打個比方罷了,相反,絮比安講話總是娓娓動听,我很快就發現,他身上蘊藏著一种非凡的才智,這也許同漫布在他臉上的怜憫、憂郁和迷惘的眼神相吻合(同他混熟后,就不再去注意他的眼神了)。他這种非凡的才智,是我所認識的最有文學天賦的人所具有的才智,也就是說,他雖然文化不高,但只要瀏覽几本書,便能精通或者掌握語言的最瑰麗的表達法。我認識的最有天賦的人,都是風華正茂就去世了。因此我斷言,絮比安很快也會死的。他心地善良,富有怜憫心,感情細膩而丰富。
  他在弗朗索瓦絲生活中的作用很快就不那么重要了。她學會了替代他演出他的角色。甚至,當一個供貨人或一個仆人登門送貨時,弗朗索瓦絲會巧妙地利用他們到廚房等候媽媽回話的片刻,裝出不屑理睬的樣子,繼續干她的活,只是神態冷漠地指給他們一張椅子,示意他們坐下。這樣,當這個供貨人或仆人离開的時候,他們的腦海里一般都會深深刻下這個印象:“我們沒有,是因為我們不想要。”此外,她如此堅持要別人知道我們有錢(她把“我們有點錢”說成“我們有錢”,因為她不會使用圣盧所說的部分冠詞,而只會說“有錢”,拿水來”,不會說“有點錢”,“拿點水來”),要別人知道我們很富,并非因為在她眼里財富是至高無上的東西,有了財富就不再需要別的,道德也不要了,而是因為光有道德,沒有財富也不是她的理想。在她看來,財富是必需條件,沒有財富,道德也就沒有价值,沒有魅力。她很少把財富和道德分開,久而久之,最終把它們混為一談,以為道德會使人舒适,認為財富會給人啟發教育。
  窗子關上后,弗朗索瓦絲歎口气,很快開始收拾廚房的桌子,要不然,媽媽什么樣的罵人話都會說出口來。
  “在椅子街還住著蓋爾芒特家的人哪,”貼身男仆說,“我有個朋友曾在那里干過,是他們家的第二馬車夫。我認識一個人,這個人可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朋友的內弟,他和蓋爾芒特男爵的一個馬夫在同一個團里服過役。”“得了,管他呢,又不是我的父親?”貼身男仆接著開了句玩笑。當他嘮叨他的陳谷子爛芝麻的時候,中間總要插進一兩句新鮮的玩笑話。
  弗朗索瓦絲上了年歲,視力減退了,但還能看見貢布雷天邊的東西,可是貼身男仆這句話中的玩笑她卻听不出來。不過,她覺得這里應該有一句玩笑,因為它和下面的話沒有聯系。而且,她知道說出這句有份量的話的人平時很愛開玩笑。于是她寬厚而又贊歎地笑了笑,仿佛在說:“這個維克多,還是那個脾气!”況且,她心里也很高興,因為她知道,能听到這一類俏皮話,跟社交界有教養人的樂趣多少挨了點邊。為了得到這份快樂,社會各階層的人爭先恐后地梳妝打扮,甚至冒著傷風的危險。再說她認為這個貼身男仆是她的一個朋友,因為他常在她面前忿忿不平地揭露共和國對神職人員將要采取駭人听聞的措施。弗朗索瓦絲還不懂得,最殘忍的敵手,并不是那些和我們持不同看法,并且試圖說服我們的人,而是那些火上加油、無中生有、用一些坏消息使我們心里難受的人。他們還唯恐我們有一絲一毫的理由可以減輕痛苦,可以對胜利的一方產生微弱的好印象,為了使我們遭受最痛苦的折磨,他們硬要向我們證明,對方不但是毫不留情,而且是得意洋洋。
  “公爵夫人和那些人可能有姻親關系。”弗朗索瓦絲又回到了椅子街的蓋爾芒特這個話題上,就象在重奏一段行板樂曲。“我記不清是誰跟我講的,反正他們中有人把一個表妹嫁給公爵大人了。不管怎樣,他們都是在同一個‘括號’內的。蓋爾芒特可是個‘大家族’哪!”她极其崇敬地補充說。她根据這個家族的人口和響亮的聲譽,斷言這是個“大”家族,正如帕斯卡爾1依据理性和《圣經》的權威性确定宗教的真實性一樣。因為,既然這兩樣東西只能用一個“大”字來形容,那么,在她看來,它們也就合而為一了。這樣一來,她的詞匯也就象某些寶石那樣,有些地方出現了瑕疵,甚至在弗朗索瓦絲的思想上投下了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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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散文家。晚年興趣轉向神學,從怀疑論出發,認為感性和理性知識都不可靠,從而得出信仰高于一切的結論。
  “我尋思,也許就是‘她們’在蓋爾芒特村有一座城堡,离貢布雷有十里路。要是這樣,她們和蓋爾芒特家那個阿爾及爾表姐就沾上親戚了。”這個阿爾及爾表姐會是誰?我和我母親捉摸了好久。后來,我們到底弄明白了,弗朗索瓦絲所說的阿爾及爾,原來是昂熱市。遠處的地方可能比近處的地方更有名。弗朗索瓦絲不知道昂熱,卻知道阿爾及爾,是因為元旦那天我們收到了一包樣子十分難看的阿爾及爾椰棗。她的詞匯,尤其是她的地名詞匯,也象法蘭西語言本身,到處是錯誤。“我早就想同他們家的膳食總管聊一聊……大家叫他什么來著?”她頓了一下,似乎在給自己提一個禮節性問題,接著她又自己作了回答:“啊,想起來了,大家叫他安托万。”好象安托万是一個爵位似的。“他本來可以同我們聊一聊的,可是他擺出貴族老爺的派頭,象是有學問的人,舌頭好象被人割掉了,要不,他就是忘記學說話了。你同他講話,他總是愛理不理的樣子,”弗朗索瓦絲補充說,她象是賽維尼夫人1那樣,用“愛理不理”這個詞語。“但是,”她又真誠地說,“既然我知道我有下鍋的東西,也就不去管別人的閒事了。反正這個人不怎么樣。再說他也不是個勇敢的人。(這個評語會使人覺得弗朗索瓦絲對勇敢的理解和過去不同了。在貢布雷時,她認為象野獸般勇猛的人才算勇敢,可是,這里她說的勇敢就是勤勞。)還有人說他是慣偷。不過,听說的不一定可靠。由于看門人愛嫉妒,常在公爵夫人面前搬弄是非,這院里的雇工都走光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個安托万是個大懶鬼,他的‘安托万納斯’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弗朗索瓦絲為了給安托万這個名字找到一個陰性形式,用來指膳食總管的妻子,根据語法規則創造出“安托万納斯”這個新詞時,也許她無意識地參照了夏努瓦和夏努瓦納斯2。她是有根据的。如今在巴黎圣母院附近,還有一條街叫夏努瓦納斯街,因為從前這條街上住的全是修女,所以當時的法國人給它起了這個名字。事實上,弗朗索瓦絲是那些法國人的同代人。再說,我們馬上就會看到,還有一個名詞,它的陰性形式也是用這种方式构成的,因為弗朗索瓦絲接著又說:“不過,可以絕對肯定,蓋爾芒特城堡是公爵夫人3的,她是當地的女鎮長哪,夠了不起的啦。”
  “我明白了,确實了不起。”听差深信不疑地說,卻沒有听出她話中的諷刺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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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賽維尼夫人(1626—1696),法國作家。出身貴族,接近路易十四宮廷。所寫《書簡集》反映當時宮廷和上層貴族的生活,為十七世紀法國古典主義散文的代表。
  2夏努瓦和夏努瓦納斯分別為chanoine和chanoinesse的音譯。前者意為“議事司鐸”,后者是前者的陰性形式,是在前者上加了陰性后綴—esse而成,意為修女。
  3“公爵夫人”在法語中是duchesse,由(公爵)加表示陰性名詞的后綴—esse變來。

  “我的孩子,你真以為這了不起嗎?可是,對于象他們這樣的人,當個鎮長和女鎮長,太有失身份了。啊!要是蓋爾芒特城堡是我的,我才不常在巴黎呆著呢。象我們家先生和太太這樣有錢的東家,這樣有錢的人,腦袋瓜里也不知想的什么,會愿意呆在這個悶气的城市里,不回貢布雷去。他們現在自由自在的,誰也不會留他們。他們什么也不缺,干嘛非得等到退休呢?等死了以后再回去呀?啊!要是我有干面包啃,冬天有木柴取暖,我早就回貢布雷我兄弟的窮屋子去了。在那里,至少我覺得是在過日子,面前沒有這些房子擋著,四周靜悄悄的,夜里能听見兩里以外的青蛙呱呱唱歌的聲音。”
  “這真是太美了,太太。”年輕的听差贊歎地叫了起來,仿佛這最后一個特征是貢布雷固有的,正如水上輕舟是威尼斯城一大特征一樣。
  再說,听差來我家的時間比貼身男仆晚一些,他和弗朗索瓦絲談話的內容,他自己不感興趣沒關系,只要弗朗索瓦絲感興趣就行。弗朗索瓦絲看到有人把她當廚娘看待,總會不高興地蹙眉撅嘴,可是,听差談起她時,總稱她為“女管家”,因此,她對他總是特別親切,有如一些二流親王,當他們看到誠心誠意的青年稱他們為殿下時,也會流露出這种好感。
  “至少,人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是什么季節了。哪象這里呀,复活節和圣誕節沒什么兩樣,連個花骨朵儿都看不見。早晨,當我撐著這副老骨架起床時,連祈禱的鐘聲都听不見。在貢布雷,每個小時都敲鐘,雖然只有一只可怜的鐘,但是,你到時候就會說:‘我兄弟該從地里回來了。’你看著日頭落山,人們敲鐘祈禱人間幸福,你在掌燈之前能回到家里。這里,過完白天,就是黑夜,天黑了你就去睡覺,白天你干了些什么,你不見得會比畜生說得更清楚。”
  “太太,好象梅塞格里斯也很美,是不是?”年輕的听差無意中想起了我們在飯桌上談起過的梅塞格里斯教堂,打斷她說。按照他的意愿,談話轉入了抽象的主題。
  “啊!梅塞格里斯!”弗朗索瓦絲高興得滿臉笑容。每當有人提起梅塞格里斯教堂、貢布雷和當松維爾,她總會笑得合不攏嘴。這些名字是她生活的組成部分。每當她在外面碰到或在談話中听到這些名字,甜蜜的感覺便油然而生,就象學生听到一個教員在講課中隱射當代的一位名人,深感出乎意外,好象開了鍋似的歡騰起來。弗朗索瓦絲有這种快感,還因為這些地方有些東西只屬于她一個人,而不屬于別人,它們是她的老朋友,她和它們在一起玩過。她向它們微笑,仿佛它們是有靈魂的人,因為她在它們身上找到了她自身的許多東西。
  “是的,我的孩子,你可以說,梅塞格里斯相當漂亮,”她狡黠地笑了笑,又說。“可是,你怎么會知道梅塞格里斯的,你?”
  “你問我怎么會知道的?它不是很出名嗎?有人跟我談起過,談過好几次呢。”他回答時,說得含含糊糊,很不明确,就象吞吞吐吐地提供假情況的人一樣,每當我們想客觀地了解一樁与我們有關的事情同別人有沒有重大關系時,他們總不可能給我們滿意的答复。
  “啊!我向你們保證,那里櫻桃樹下的空气新鮮极了,哪象這里爐灶旁哪。”
  她甚至給他們講起歐拉莉來了,說她是個好人。歐拉莉在世時對弗朗索瓦絲很不好,可是在她去世后,弗朗索瓦絲早把這事忘得一干二淨了。歐拉莉對她,就象對任何缺衣少食,“餓破肚子”,一無所長,卻依仗富人的施舍,到他們家里來“裝腔作勢”的人一樣,是不大喜歡的。她每個星期都要巧施計謀,讓我的姨婆給她零用錢。現在,弗朗索瓦絲再也用不著容忍她了。至于我的姨婆,她也不停地為她唱贊歌。
  “您那時候就在貢布雷,在太太的一個表姐妹家里嗎?”年輕的听差問。
  “是的,在奧克達夫太太家。嗯,她可是圣女哪,我的孩子們。她家里總有好東西招待你,盡是些高級東西,好東西。真是個好心腸的女人哪,你們可以這樣說,她對小鷓鴣呀,野雞呀,從不怜惜,她對什么都不怜惜,你們可以五個一群,六個一伙地到她家里作客,肉有的是,都是上等貨,還有白葡萄酒,紅葡萄酒,要什么有什么。(弗朗索瓦絲有“怜惜”這個動詞,和拉布呂耶爾1用“吝惜”的意思一樣。)一切費用都由她負擔,即使來作客的是一家人,一住就是几個月,甚至几年。(她這句話絲毫不會得罪人,因為在弗朗索瓦絲那個暴露路易十四時期上層社會的罪惡,描寫農民的痛苦生活。時代,“費用”并不限于法院的“訴訟費”,而是表示一般的“費用”。2)啊!我向你們保證,客人不會餓著肚子离開她家。本堂神甫多次對我們說,如果有一個女人可以到仁慈的上帝身邊去的話,那肯定是她。可怜的太太,我現在還好象听見她用細嗓門對我說:‘弗朗索瓦絲,您知道,我是吃不下的,但是,我希望您只當我也在吃一樣,為大家把飯菜做好。’當然不是為她做的。你們要是在,也肯定會看到,她的体重還不如一袋櫻桃重,沒有人會象她那樣輕。她不愿意相信我,她從來不愿意找大夫。啊!那里吃飯才不匆忙呢。她希望她的仆人都能吃飽吃好。哪象這里呀,今天早晨,我們匆忙得連吃點心的時間都沒有。干什么都是匆匆忙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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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布呂耶爾(1645—1696),法國作家。擅長散文,著有《性格論》一書。
  2原文中用了“depense”一詞,有“訴訟費”之意,一般由輸方負擔。在法語中,“eCtreauxdepensdeqn”,可以理解為由某人負擔訴訟費,也可理解為由某人負擔一般費用。

  她對我父親吃烤面包干尤其惱火。她确信,我父親是在擺主人的架子,是為了“隨意差遣”她。“我可以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等事,”年輕的听差隨聲附和道,好象他無所不知,有千年的閱歷,對世界各國,對它們的風俗習慣了如指掌;好象跑遍世界,也找不到烤面包干這個習慣。“是的,是的,”膳食總管喃喃地說。“不過,這一切都會改變的。加拿大工人可能罷工了。有天晚上,部長對我們家先生說,為這事他拿到十万法郎呢。”膳食總管對部長毫無責備之意。倒不是因為他自己為人正直,而是他認為從政的人沒有一個不腐敗。他覺得,貪污罪還不如最輕的盜竊罪嚴重。他也不問問自己,這句頗有分量的話會不會听錯了,由罪犯親口告訴我父親,而我父親卻沒有把他攆出門去,這合不合情理。但是,貢布雷的哲學束縛了弗朗索瓦絲的手腳,她不可能希望加拿大的罷工對烤面包干的習慣產生影響。她說:“只要世界還是世界,你們瞧好了,總有主人把我們使喚得團團轉,也總有仆人隨心所欲,自行其事。”弗朗索瓦絲說是忙得團團轉,可是,我母親嘮叨已有一刻鐘了:“他們都在干什么?他們在飯桌上呆了兩個多小時了。”大概我母親用來測定他們用飯時間的單位和弗朗索瓦絲的不一樣。她猶猶豫豫地搖了三、四回鈴。弗朗索瓦絲、她的听差和膳食總管听到鈴聲根本沒把它當回事,沒想去應差,而是把它當作樂器定弦時發出的頭几個音,音樂會即將重新開始,幕間休息只剩几分鐘了。因此,當鈴聲不斷重复,而且越來越堅決時,我們的仆人這才留意,他們看到時間不多了,又要開始干活了。當又一聲“丁鈴”響起,而且比前面的几聲更響,他們這才歎口气,各自下了決心,听差去門口抽煙,弗朗索瓦絲上她的七樓整理衣物,膳食總管到我的房間找信紙,迅速地寫了封私信發走了。
  盡管蓋爾芒特家的膳食總管神气傲慢,不可一世,可是不几天,弗朗索瓦絲便打听清楚,并告訴我說,蓋爾芒特家不是根据什么古老的權利,而是根据不久前簽訂的一項租約住進這座公館的。公館的花園——那地方我還沒有去過——跟所有鄰接房屋的花園一樣,小得可怜。我終于探听到,在蓋爾芒特府,看不見領主的絞架,防衛的風車,逃命的暗門,支柱上的鴿舍;公用的烘爐,帶甬道的谷倉,小型的城堡,橋梁、吊橋、或便橋,收過橋稅的人;鐘樓的尖頂,刻在牆上的憲章或用作路標的石堆。記得當巴爾貝克海灘在我眼里失去昔日的神秘,變成地球浩瀚咸水的一個部分,可以同隨便哪個咸水域互換的時候,埃爾斯蒂爾曾對我說,這是惠斯勒1畫筆下的乳白色的海灣,銀藍兩色協調有致,他這句話使巴爾貝克海灘陡然恢复了個性。与此相仿,一天,正當蓋爾芒特這個姓氏看到它最后一幢住宅在弗朗索瓦絲的猛烈打擊下就要坍塌的時候,我父親的一個老朋友談起了公爵夫人,對我們說:“她在圣日耳曼區享有最高的地位,她在圣日耳曼區有第一流的房子。”誠然,圣日耳曼區第一流的沙龍,第一流的房子,同我前后夢見過的他們的住所相比,算不了什么,但是,這幢房子——也許是最后一幢了——盡管簡陋异常,仍不失其价值,它超越自身的物質,成了一种秘密的區別標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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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惠斯勒(1834—1903),美國油畫家和版畫家。主張“為藝術而藝術”,強調線條与色彩的和諧。
  當德·蓋爾芒特夫人上午步行,下午坐車出門的時候,我在她身上總找不到她的名字的奧秘,因此,我必須到她的“沙龍”里,在她的朋友中去尋找。誠然,從前在貢布雷的教堂里,她就以光輝燦爛的化身出現在我面前,代替了我那破滅的夢幻,蓋爾芒特姓氏的絢麗色彩以及維福納河畔下午的斑斕陽光,照不透她的臉頰,她宛若天神或仙女下凡變成的天鵝或垂柳,臣服于大自然的法則,在水中滑翔或隨風搖曳。然而,我剛离開她,那些已經消逝的映象,立即又在把它們搗碎的船槳后面复現,宛若殘陽玫瑰色和綠色的倒映。這時,在我孤獨的思想中,名字很快就占据了面孔的地位。可是現有,我經常看見她,在她居室的窗口,在院子里,在街上;即使我不能將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和她合為一体,想象不出她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但至少我可以怪我的思想沒有能力,不能把我要求它做的事情做到底。但是她,我的鄰居,似乎也和我犯了同樣的錯誤。更有甚者,她做了錯事還若無其事,不象我那樣忐忑不宁,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是個錯誤。這樣,德·蓋爾芒特夫人穿著新穎別致的衣裙,顯示出對時髦的追求,似乎她确信自己和別的女人沒有兩樣,渴望把自己打扮得优美雅致,可是在這方面,任何一個女人都能同她平分秋色,甚至可以略胜她一籌。我曾看見她在街上,盯著一個穿戴入時的女演員瞧個不停,流露出羡慕的神情。早晨,在她步行出門前(仿佛行人的評价是對她的裁判,當她不拘禮節地把她神秘莫測的生活向他們展示時,她的高雅仿佛能襯托出他們的粗野),我可以遠遠地看見她對鏡梳妝,就象將要在一出宮廷喜劇中扮演女仆的王后,滿怀信心地,誠心誠意地,狂熱而自尊地,心煩意亂地扮演著与她的身分极不相稱的風雅女人的角色。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完全忘記了自己的高貴出身,她瞧一瞧短面紗是否拉直,把袖管上的皺折撫撫平,把大衣整一整,象天神變成的天鵝,做著它那一類動物的种种動作,兩只化了裝的眼睛守在嘴喙兩旁,她忽然向前抓住門把或雨傘,完全是天鵝的動作,忘記了自己是天神,而不是天鵝。但是,正如一個游客到了一個城市,對它的外貌大失所望,這時,他會安慰自己說,不妨進去參觀一下博物館,了解一下市民,光顧一下圖書館,也許會深刻地感受它的魅力;我也象這位游客,對我自己說,如果我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家作過客,如果我是她的一個朋友,如果我深入到她的生活中去,我肯定會了解到,在她光彩奪目的橙色軀殼下她的名字對于別人包含著怎樣真實而客觀的內容。因為我父親的那位朋友說過,蓋爾芒特家的環境在圣日耳曼區可稱得上与眾不同。
  我想象中的這個環境里的生活,与常人的生活截然不同,我覺得它應該別具一格,因此,我不能設想,在公爵夫人的晚宴上,會出現我從前經常來往的那號人,一些真實的人,因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們在那里只會吐出一些平淡無奇的我听慣了的言語;他們的交談者必須屈尊俯就,用他們這號人的語言同他們交談。怎能設想,在圣日耳曼區這個第一流的沙龍里,有天晚上會出現我從前所經歷過的那些時刻呢?确實,我的腦子不管用了。耶穌基督的圣体在圣餅上顯靈時對我來說夠神秘莫測的了,可是比起右岸圣日耳曼區第一流的沙龍來,卻是小巫見大巫,每天一清早,我在臥室里能听到他們拍打家具的聲音。但是,那條把我同圣日耳曼區隔离的分界線,盡管是想象出來的,對我卻因此而更加真實;我确确實實地感到,橫在赤首線那邊的蓋爾芒特家的那張草墊就已經是圣日耳曼區了。一天,他們家的門敞開著,我母親也遠遠地看見了這張草墊,她竟說它太舊了。此外,他們的餐廳和擺著紅長毛絨家具的光線暗淡的走廊(我從我們家廚房的窗口有時能看見),又怎能不使我相信它們具有圣日耳曼區的神秘魅力,是這個區的主要組成部分,而且從地理位置上講就在這個區里呢?因為在這間餐廳里受到接待,無异于去了一趟圣日耳曼區,呼吸了它的空气;因為就餐前挨著德·蓋爾芒特夫人坐在長沙發上的都是圣日耳曼區的常客。當然,在圣日耳曼區以外的地方,在有些晚宴上,偶爾也能看到一兩個這樣的人,混跡于一群俗不可耐的風雅人中間,顯得舉止庄嚴,他們不過是些名字,當我們力圖想象他們的模樣,他們時而象一場比賽,時而象一片公有森林。但在這里,在圣日耳曼第一流的沙龍里,在昏暗的走廊里,除他們之外別無他人。他們是由珍貴的材料做成的支撐著教堂的柱子。即使是小型聚會,德·蓋爾芒特夫人也只能在他們之間挑選她的賓客,十二個人圍坐在舖著桌布、擺滿佳肴的桌子上歡宴,宛若圣堂1圣桌前的耶穌十二信徒的金塑像,行祝圣禮的象征性的支柱。至于那伸展在公館后面,高牆中間的小花園,夏天,晚宴結束后,德·蓋爾芒特夫人命人在那里擺上利口酒和橙子水,對此,我禁不住會想,晚間九點至十一點,坐在花園的鐵椅子上——鐵椅子也具有皮長沙發的神奇威力,怎能不同時呼吸圣日耳曼區特有的和風,正如在菲吉格綠洲2睡午覺怎能不置身于非洲?唯有想象和信仰才能區分其他一些物和人,才能創造一种气氛。唉!圣日耳曼區絢麗多彩的景色,高低起伏的天然地勢,具有地方色彩的古玩,藝術珍品,大概我一輩子都無緣涉足于它們中間了。我只要能遠遠地望見那張破舊的草墊,就象航海人在大海上遠遠望見岸上清真寺的尖塔,第一棵棕櫚樹,异國情調的工厂煙囪和植物,即使永遠不能接近,我也心滿意足了,喜不自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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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巴黎的教堂,陳放耶穌受難圣物的地方。
  2位于摩洛哥,撒哈拉大沙漠中的綠洲。

  對我而言,蓋爾芒特府始于它前廳的門口,可是,按照公爵的看法,它的屬地應該延伸到很遠的地方。公爵把他的房客都看作佃農,平民,國家財產的買主,認為他們的意見微不足道。一清早,他穿著睡衣在窗口刮胡須,然后下到院子里,根据他的冷熱感覺,有時著襯衫,有時穿睡衣,有時罩一件顏色少見的蘇格蘭長毛格子花呢上衣,有時披一件比他的上衣還要短的淺色短大衣,讓他的一個馬夫在前面牽著他剛買來的一匹馬在院子里小跑,馬不止一次地撞坏了絮比安的舖面,絮比安要求賠償損失,公爵大光其火。德·蓋爾芒特先生說:“公爵夫人在本公館和本教區行了那么多善,可這家伙還要我們賠錢,實屬卑鄙!”但是絮比安寸步不讓,似乎根本不知道公爵夫人行過“善”。然而,她确實是在行善,不過,正如不能強求人人都行善那樣,一個人感到得意的事情,絕不能在別人面前炫耀,以免引起反感。況且,從行善之外的其他觀點看,公爵大人從來都把他所在的地區看作是他院子的延伸——延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是他的馬的廣闊跑道。讓他的新馬獨自跑了一陣后,他就叫馬夫把它套上車,到鄰近各條街上走一走。馬夫手執韁繩,繞車奔跑,馬在公爵面前來回經過;公爵站在人行道上,他身高体胖,穿著淺色的衣服,嘴里叼著雪茄,昂著頭,戴一副奇特的單片眼鏡。接著,他跳上馬車,想親自試一試,駕著他這副新套車,到香榭麗舍大街找他的情婦去了。德·蓋爾芒特先生在院子里向兩對夫婦問了安,他們多少同他那個圈子沾點邊:其中一對是他的表親,和那些做工的夫婦一樣,他們從來不在家中照管孩子,因為一清早妻子就得到“音樂學校”去傳授旋律配合法和賦格曲,而丈夫要去雕刻室干活,在木頭和壓出凸紋飾的皮革上雕刻;另一對是諾布瓦男爵和男爵夫人,兩人總是穿一身黑衣服,妻子的打扮象出租椅子的婦人,丈夫象承辦喪葬的男人,一天要去教堂好几次。他們是一位前大使的侄子。這位前大使是我們家的老相識。有一次,我父親恰好在樓梯的拱門下遇見他,心里納悶他怎么會上這里來。因為我父親認為,象這樣一個要人,過去經常同歐洲最杰出的人物打交道,想必對貴族虛浮的榮譽不會發生興趣,不應該同這些默默無聞、目光短淺、擁護教權的貴族來往。男爵夫婦來這幢房子不久,就在丈夫同德·蓋爾芒特先生打招呼的時候,絮比安走到院子里同他搭訕,稱呼他“諾布瓦先生”,因為不知道他的确切姓名。
  “哈!諾布瓦先生。哈!這個名字真妙!耐心點!待會儿這個人要叫您諾布瓦公民了!”德·蓋爾芒特先生轉向男爵,大叫大嚷。他總算有机會在絮比安身上出出气了,誰讓他只稱呼他“先生”,而不喊他“公爵先生”的呢。
  一天,德·蓋爾芒特先生需要了解我父親的職業,便親自登門,擺出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從此,他常常有事沒事總來找我父親談談。一看見我父親從樓梯上下來(其實我父親在考慮一件工作,不希望碰見任何人),公爵便离開他的車馬侍從,到院子里來迎我的父親,替他把大衣領子整一整,象從前國王的侍從那樣服務悉心,然后拉住他的手,輕輕撫摩著,猶如一個高級妓女,厚顏無恥地想向他證明他隨時准備奉獻自己寶貴的肉体。他把他一直送到通車輛的大門才松手,可是我父親對他厭煩透了,心里直想著要把他擺脫掉。一天,他和他妻子一道乘車出門,碰見了我們,便熱情地同我們打招呼,并把我介紹給他的妻子。要是她能記住我的名字和面孔,那我真是三生有幸了。況且,我不過是作為她的一個房客被介紹給她的,這樣的介紹別提有多寒磣!要是我能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遇見并被介紹給公爵夫人,那該有多好!況且,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已通過我外祖母,邀請我上她家作客。當她知道我立志從事寫作時,還特別關照地說,我在她家可以結識一些作家。可我父親卻認為我年紀尚小,不宜進入社交界,再說我的身体狀況著實令他擔憂,他不愿意為我提供無益的外出机會。
  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個仆人經常跟弗朗索瓦絲聊天,我听見他提到几個她常光顧的沙龍,可是,這些沙龍是什么樣子,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來。既然它們是她生活的組成部分,而我又只能通過她的名字窺見的她的生活,它們不也就不可揣測了嗎?
  “今晚帕爾馬公主那里有盛大晚會,演皮影戲,”仆人說道。“但是我們去不成啦。因為夫人要赶五點鐘的火車去尚蒂伊1,到奧馬爾公爵家去住兩天,貼身女佣和男仆跟著去。我留下來。帕爾馬公主要不高興啦,她給公爵夫人寫了四、五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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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國地名。
  “那么,你們今年不再回蓋爾芒特城堡了嗎?”
  “去不成了,這還是第一次哩,就因為公爵先生得了風濕病。大夫說,那里不安裝好暖气設備,我們就不能去。可是以前我們每年都去,呆到一月份才回來。要是暖气設備沒安裝好,可能夫人要到戛納的吉斯公爵夫人家去小住几天,還沒有定下來。”
  “那么戲院你們常去嗎?”
  “有時去看歌劇,有時去參加帕爾馬公主舉辦的晚會,一個禮拜一次,票都是預訂的。在那里可是一飽眼福,話劇、歌劇,應有盡有。公爵夫人不愿意預訂戲票,不過,我們還是去了几次。一次坐在夫人一個朋友的包廂里,還有一次坐在另一個包廂里,多數是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樓下包廂里,她是公爵先生一位堂弟的妻子,是巴伐利亞公爵的姐妹……您這就上去嗎?”仆人說。盡管他算是蓋爾芒特家的人了,可是他對于主人的概念通常是政治性的,因此他對弗朗索瓦絲總是彬彬有禮,好象她也在某個公爵夫人家呆過似的。“您身体挺硬朗哪,太太。”
  “唉!沒有這該死的腿就好了!在平原上走路還湊合。(弗朗索瓦絲所說的平原,實際指院子和大街,她總喜歡在那些地方散步。總而言之,是平地。)可是,這些討厭的樓梯我就對付不了啦。待會儿見,先生,沒准晚上還能見到您。”
  蓋爾芒特家的這個仆人告訴過她,公爵的儿子常常被授予親王爵位,直到他們的父親去世。因此,弗朗索瓦絲還想同他聊一聊。也許,在法國人民對貴族階級的崇拜心理中,還混雜有一种反抗精神。這种從法國的采邑世襲下來的對貴族既崇拜又反抗的心理大概是根深蒂固的。因為如果有人在弗朗索瓦絲面前談論拿破侖的天才或無線電,她會不加理會,照樣出她壁爐里的灰燼,擺她餐桌上的餐具,動作絲毫不會放慢,可是,只要听到談論貴族的這些特殊問題,听到蓋爾芒特公爵的小儿子通常叫奧萊龍親王,她便會嚷起來:“嘖嘖,太好了!”她會目眩神迷,仿佛置身于一塊彩繪玻璃窗前。
  德·阿格里讓特親王的貼身男仆常來公爵夫人家送信,同弗朗索瓦絲混得很熟。他告訴弗朗索瓦絲,他确實听到社交界在議論圣盧侯爵和德·昂布勒薩克小姐的婚事,這差不多已經定了。
  德·蓋爾芒特夫人把她的生活注入那幢別墅和那間樓下包廂里,因此,在我看來,它們同她的居室一樣神奇如夢境。帕爾馬、蓋爾芒特—巴伐利亞和吉斯這些名字使公爵夫人前往度假的別墅不同于其它所有的別墅,使她每天從公館乘坐她的馬車前去參加的晚會不同于其它所有的晚會。但是,即使這些名字告訴我,德·蓋爾芒特夫人在生活連續不斷地存在于這些度假別墅和晚會中,但它們卻不可能向我提供有關她本人的任何情況。每幢度假別墅,每次晚會,都給予公爵夫人的生活以一次不同的确定,但是,它們僅僅使它換上一層神秘的色彩,卻不能使它有半點泄露,它被一塊壁板擋住,被裝進一只壇子里,只是隨眾人的生活波濤而流動。狂歡節,公爵夫人可以面朝地中海用午餐,但這是在德·吉斯夫人的別墅里,巴黎社交界的女王身穿白凸紋布連衣裙,在眾多的親王夫人中間,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賓,和別的女賓沒有差別,這就更令我神往,而她自己也象一個舞蹈明星獲得了新生,在一場奇特虛幻的芭蕾舞中,她的女舞伴一個個都被她取而代之;她可以觀看皮影戲,但這是在帕爾馬公主的一次晚會上;她可以听悲劇或歌劇,但這是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包廂里。
  我們往往把一個人生活中的各种可能性,把對他將要离開或將去會見的熟人的記憶,都集中于他的身上,因此,當我從弗朗索瓦絲那里得知,德·蓋爾芒特夫人要步行去帕爾馬公主家赴午宴,而在將近中午時分,當我看見她從家里出來,穿一條粉紅色的緞子連衣裙,裙子上方露出相同色彩的臉蛋,猶如夕陽下的一片彩云,這時候,我看見圣日耳曼區的所有的快樂都呈現在我面前,集中在她的矮小的身軀下,就象集中在一只貝殼里,夾在玫瑰色珍珠層那發光的殼瓣中間一樣。
  我父親在部里有一個朋友,叫A·J·莫羅。為了區別于其他莫羅,他總留意在他的姓前加上他的名的兩個首字母,久而久之,大家干脆叫他A·J了。可是,我不知道這位A·J是怎樣弄到一張歌劇院盛大演出會的池座票的。他把這張票寄給我父親了。因為貝瑪要演出《費德爾》1中的一幕(從我第一次對她的演出感到失望以來,再沒有看過她演戲),我外祖母讓我父親把這張票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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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國十七世紀著名劇作家拉辛(1639—1699)的名著。
  說實話,這次能不能去听貝瑪演戲對我倒無所謂,可是几年前,她曾使我神魂顛倒,如醉如痴。當我看到我從前迷戀的,甚至比健康和休息還要珍視的東西,現在卻引不起我的興趣時,我也有悵然若失之感。我何嘗不想离得近一些去靜觀我的想象力朦朧地看到的、被分割成一片一片的寶貴的現實呢?而且這种熱情不減當年。但是現在,我的想象力不再把它們置于一個名伶念台詞的技巧之中了。自從我到埃爾斯蒂爾家去過几次后,我從前對貝瑪的朗誦技巧,對他的悲劇藝術的迷信,已轉移到某些地毯和現代畫上了。既然我的信念,我的愿望不再能使我對貝瑪的朗誦和姿態保持永恒的崇拜,它們在我心中的“映象”也就漸漸萎謝了,正如古埃及死人的“映象”1,必須不斷地為它提供食糧,才能維持它的存在。這一藝術如今變得稀薄如紙,一撕就破,已經失去了內在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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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古埃及人認為,人死后會有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映象留在尸体附近;人們給它供奉祭品以維持其生存。
  我利用我父親收到的那張票,登上了歌劇院的大樓梯。我瞧見前面有個人,開始我把他當成德·夏呂斯先生,他的背影看上去很象德·夏呂斯先生。當他回頭向劇場的一個職員打听什么事情時,我發現我弄錯了。但是,我根据這個陌生人的衣著以及他同男檢票員和女引座員——他們沒有馬上答腔——講話的姿態,毫不猶豫地把他歸入德·夏呂斯先生那個階層中。因為盡管各人有各人的特征,可是在那個時代,在富有的、服飾華麗的爵爺和富有的、服飾華麗的金融家或大工業家之間,總存有非常明顯的差別。金融家或工業家對下級講話口气傲慢,不容置辯,并以為這就是他的瀟洒風度。可這們爵爺卻笑容可掬,和藹可親,露出謙遜而耐心的神態,裝成一名普通的觀眾,并把這看成是他良好教養的一個特征。當一個銀行家的闊少爺此刻走進劇院,看見這位爵爺滿臉微笑中透著善良,掩蓋了他那個特定的階層在他身上划下的不可逾越的界線,要不是他發現他的相貌和最近報上刊登的現在正在巴黎逗留的奧地利皇侄薩克森親王肖像十分相象,真會把他當作一個出身寒微的平民。我知道他是蓋爾芒特家的摯友。當我走到檢票員身邊時,听見薩克森親王(或者是假定的那位親王)笑吟吟地說:“我不知道是几號包廂,我表姐跟我說,我一打听就會知道的。”
  也許他就是薩克森親王。當他在說“我表姐跟我說,我一打听就會知道的”這句話時,他的眼睛通過想象而看見的也許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她要是真在,我就能一睹她在她堂弟媳的樓下包廂里的生活片斷了,她的生活總是令我難以想象)。因此,這個与眾不同的微笑的眼神,這些极其普通的言語,用可能有的幸福和靠不住的聲譽這兩根触須,交替地撫摩著我的心,它們帶給我的溫情遠非一個抽象的夢幻所能比擬。至少,他向檢票員講這句話的時候,把一條可能通往一個新世界的道路,連接到我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平凡的夜晚上來了。檢票員說了句“樓下包廂”,并用手指了指走廊,他便走了進去。走廊潮濕异常,牆壁裂縫累累,仿佛通往海底岩洞,通往神奇的海洋仙女的王國。我前面只有一個漸漸遠去的穿晚禮服的先生,可是,我不停地在想,他是薩克森親王,他要去看望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這個念頭就象一個不靈便的反射鏡,圍繞著他轉動,卻不能把光線正确無誤地投射到他身上。雖然他孤身一人,但是這個和他毫無關系的、摸不到的、無邊無際的、象投影那樣不連貫地跳動著的念頭,仿佛走在他的前頭,在給他引路,它象雅典娜女神1,寸步不离她的希腊士兵,而別人卻看不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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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雅典娜為希腊神話中的智慧女神;是古希腊雅典城的保護神。
  我來到座位上,一面竭力回憶《費德爾》劇中的一句詩,可我記不确切了。按照我背出來的這句詩看,它的音步數跟規定的數目不一樣,但是因為我不想去數音節,所以我認為要衡量它的平衡是否失調,要衡量它是否是一句古典詩,這之間并不存在任何共同的標准。它顯得那樣冗長,哪怕去掉六個甚至更多的音節,以改成一句十二音節的詩,我都不會感到吃惊。但我驀地回憶起這句詩來了,驟然間,一個不通人性世界的那些難以鏟平的凸凹不平,竟魔術般地煙消云散了,詩句的音節頓時符合十二音節詩的韻律,多余的音節猶如一浮出水面就破的气泡,輕松而靈巧地消失了。我白費了半天腦筋,其實它才多出一個音步。
  池座的一些票是在劇院售票處零售的,賣給假充高雅的人或好奇的人,他們想盡情觀望那些他們平時沒有机會從近處看到的人。的确,在這里,他們可以公開觀察這些人的通常是隱秘的社會生活的真實面,因為帕爾馬公主把二樓、樓下以及樓廳的各個包廂全都分給了她的朋友,劇場仿佛成了沙龍,每個人隨意离開座位,到這個或那個女友身邊去坐一坐。
  我周圍盡是些庸俗之輩,他們并不認識預訂戲票的觀眾,卻想表明自己認出了他們,便大聲喊著他們的姓名。他們還說,這些預訂戲票的人來這里猶如進了他們的沙龍,言下之意,他們是不會專心看戲的。可是恰恰相反。一個有才气的大學生,為了听拉貝瑪演唱而買了張池座票,一心想的是不要弄髒他的手套,不要妨礙別人,同机遇賜与他的鄰座搞好關系,不時微笑著追蹤一個稍縱即逝的目光,不禮貌地避開一個相遇的目光,一個熟人的目光,當他在劇場里發現這個熟人時,他心慌意亂,不知所措,但還是決定去同她打個招呼,他還來不及走近她身邊,就听得三下鈴響,就好象希伯來人在紅海中逃跑1那樣,從男女觀眾組成的兩股洶涌澎湃的浪峰中間逃跑了,他要他們站起身,他踏破了她們的裙子,踩髒了他們的半統靴,這說明他是專心要看戲的。恰恰相反,唯有上流社會的人才會有閒情逸致看戲(當然還得有才智才能看懂戲),因為他們坐在樓廳欄杆后的包廂中,就象坐在懸空的揭掉了隔板的小沙龍里,或者象在供應牛奶和鐵線蕨糖漿濃茶的小咖啡館里一樣,不會被這座那不勒斯風格建筑物的金框鏡子和紅椅子嚇坏,——因為他們滿不在乎地把一只手放在支撐這個歌劇藝術殿堂的鍍金柱子上,——因為他們對兩個張開雙臂的雕像把棕櫚和桂花獻給他們的包廂這种過分的榮譽并不感到受之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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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据《圣經》記載,希伯來人在摩西率領下逃离埃及。行至紅海,發現埃及法老帶人追蹤而至。上帝使出強烈東風;刮開海水,出現一條旱道,希伯來人就從這條旱道上過了海。埃及人追至海中,海水合攏,把他們全部吞噬掉。
  起初周圍只是一片昏暗。突然,人們的目光遇到從黑暗中發出的磷火似的光線,那是一位知名人物的眼睛發出的閃光,猶如一塊看不見的寶石;人們看見奧馬爾公爵彎著身子的側影,就象清晰地呈現在黑底徽章上的亨利四世的頭像。一個隱蔽在黑暗中的貴婦人大聲地在跟他說話:“請親王殿下允許我給您脫大衣。”可是親王卻回答說:“不敢當,怎么好勞駕呢,德·昂布勒薩克夫人。”盡管親王委婉拒絕,她還是堅持給他脫下了大衣,而她也因得到這份殊榮而受到眾人艷羡。
  但是,在其他包廂內,那些坐在這些昏暗的神龕中的白衣女神,全都靠在內壁上隱蔽起來了,誰也看不見她們。然而,隨著演出的進行,她們那模糊的人影從容不迫地,一個接一個地從舖滿了她們影子的深暗中浮現出來,向著亮光升起,露出半裸的軀体,停留在包廂那垂直的邊界和半明半暗的海面上。她們的臉光輝燦爛,羽毛扇在她們面前搧出滾滾波濤,輕盈,歡快,泡沫四濺;她們的頭發絳紅色中閃著珠光寶气,似隨海潮波動。接著,池座開始顯現。這是凡人的所在地,和那昏暗而透明的海上王國永遠隔离,海洋女神明澈的雙眸反射的光焰散布在平展的海面上,為這個王國确立了邊界。海岸上的活動椅子,池座中的奇形怪狀,根据透視法的唯一法則和不同的入射角映入她們的眼帘,正如對于外部世界的兩個部分,即對于礦物,對于同我們毫無交往的人,我們并不屑朝他們微笑或看他們一眼,因為我們深知,他們根本沒有和我們一樣的靈魂。相反,在海上王國的疆域內,容光煥發的海洋的女儿不時地回頭,沖著吊在曲折邊界上的蓄著胡須的半人半魚神,或朝著一個一半是人的海神嫣然微笑。這個半人半神,頭蓋象一塊光溜溜的鵝卵石,上面沾著一根被海潮卷來的柔滑的海藻,眼睛宛若大水晶石做成的圓盤。她們向他們俯下身子,給他們遞送糖果。有時,海潮讓出一條干道,迎來一位仙女,她姍姍來遲,面帶笑容和羞色,似一朵怒放的鮮花,剛剛浮出黑暗。一幕劇演完了,被凡間悅耳喧嘩聲吸引到海面的眾仙女此刻不再希望听到這些聲音了,一起潛入海底,消失在茫茫黑暗中。這些好奇的女神是為了稍微看一看凡人的作品才出現在她們隱蔽所的門口的,而凡人卻無法走近。在所有這些隱蔽所中最負盛名的是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名下的正廳包廂,那塊半明半暗的大礁岩。
  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儼然是一位偉大的仙女,從遠處主持眾仙女的娛樂活動。她故意退縮在后,坐在側面的長沙發椅上,鮮紅奪目的長沙發猶如露出海面的紅珊瑚岩礁。旁邊有一道巨大的玻璃反光,大概是一面鏡子,好似一束光線射在晶瑩奪目的水面上形成的切面,垂直,暗淡,流動。一朵碩大的白花,毛絨絨的象翅膀,從親王夫人的額頭沿著臉頰的一邊垂下,似羽毛,似花冠,又似海花,妖艷,輕柔,生机勃勃,情意綿綿,隨臉頰的曲線波動,遮住了半個臉蛋,象一枚肉色的翠鳥蛋,藏在柔軟的窩里。親王夫人頭上的發网直垂眉際,繼而又在下面的喉部复現,是用南半球的一些海洋上捕捉到的白貝殼做成的,點綴著一顆顆珍珠,猶如一件剛剛浮出波濤的海上鑲嵌畫,不時地沉入黑暗中。即使在黑暗中,親王夫人那雙晶瑩閃光的眸子仍然表明她的存在。她天香國色,美貌絕倫,盡管在半明半暗中的少女一個個花容月貌,秀色可餐,卻難以同她媲美爭輝。她的美不單單表現在她的肉体上,即她的頸背、肩膀、胳膊和腰部。她那妙不可言、引人入胜的身段線條是無數看不見的線條的准确和必然的出發點,這些看不見的線條從公主周圍四散展開,猶如一尊理想的塑像在半明半暗中投下的光譜,光怪陸离,使人幻覺叢生,想入非非。
  “那是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我的鄰座對同她一起來的先生說,故意把“親”字拉長,使這一稱呼顯得滑稽可笑。“她滿身都是珠寶。我想,要是我有這么多珠寶,我絕不會象她那樣擺闊。我認為那有失体統。”
  然而,那些到處打听有誰來看戲的人,一旦認出親王夫人,就會感到美的寶座非她莫屬。的确,象盧森堡公爵夫人,德·莫里安瓦爾夫人,德·圣德費爾特夫人以及其他一些貴婦人,她們的面部特征是,一張兔唇和一個大紅鼻子离得很近,或者上唇又細又密的汗毛和滿臉皺紋難解難分。再說,這些特征已經夠迷人的了,因為它們雖然象一個簽名一樣只有約定的价值,卻能使人讀到這個大名時肅然起敬;不僅如此,它們最終會使人相信,長相丑陋乃是貴族特有的一大標志。一個名門貴婦,她的臉只要能顯出尊貴就行,美不美倒無所謂。但是,有如某些畫家,他們在畫布下端不是署上自己的名姓,而是畫上一個美麗的圖案,一只蝴蝶,一只蜥蜴,,或是一朵花;同樣,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也在她的包廂的一角藏下了一個美妙的軀体和一張動人的臉蛋,以此表明美也許是最高貴的簽名。因為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帶到劇院來的,都是她生活圈里的人,她的光臨,在那些崇拜貴族的人眼里,無疑最有力地證明了她的包廂所展示的畫圖具有雄辯的真實性。這個包廂展現了親王夫人在她慕尼黑和巴黎府邸中那与眾不同的生活畫面的一個側影。
  我們的想象力好比一個出了故障的手搖風琴,彈出的調子總跟指定的樂曲不一樣。每當我听到有人談起蓋爾芒特—巴維埃爾公主,總會聯想到十六世紀的某些作品。現在她就在我面前,正在請一個穿燕尾服的胖男人吃冰糖果點,因此,我必須竭力擺脫她在我身上引起的這些聯想。誠然,我還不能由此得出結論,說她和她的客人同旁人沒有兩樣。我深深懂得,他們在這里所做的一切,不過是逢場作戲;為了拉開他們真實生活的序幕(當然,他們生活中的最重要的一幕并不在這里演出),他們約好按照他們的禮節行事,而我對他們這套禮節卻一竅不通。他們一個佯裝請吃糖果,一個佯裝拒絕。這樣的舉動毫無意義,是事先規定好了的,就象舞蹈演員的舞步,時而踮起足尖,時而圍著一條披肩旋轉。誰知道呢?說不定女神在遞糖果的時候,會以揶揄的口吻說:“您要糖嗎?”因為我看見她在微笑。可是,這与我有什么關系?我似乎覺得,這句話由一個女神向一個半人半神說出來,雖然故意冷淡生硬,具有梅里美1或梅拉克2筆下的風格,卻高雅优美,令人回味無窮。而那個半人半神,心里非常清楚他們兩人所要概括的崇高的思想究竟是什么,因為他們就要重溫他們真實的生活。他順應這場游戲的規則,以同樣神秘而狡黠的語气說:“是的,我很想要一顆櫻桃。”我仿佛在凝神聆听這場對話,听得津津有味,就象在聆听《一位舞台新秀的丈夫》3中的一場。這出歌劇缺少我所熟悉的詩意和深奧的見地,而我設想梅拉克是完全有能力使他的劇作充滿詩意和深奧的見地的,不過,我認為沒有這些東西反倒顯得优雅,一种傳統的优雅,因而也就更為神秘,對人更有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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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梅里美(1803—1870),法國作家。寫有戲劇集、詩集和小說,尤以中短篇小說著稱。
  2梅拉克(1813—1897),法國劇作家,著有多部滑稽歌劇。
  3法國劇作家梅拉克的作品。

  “那個胖子是加朗西侯爵。”我的鄰座裝出很知情的樣子說,后頭人嘁嘁喳喳議論的名字,他沒有听見。
  巴朗西伯爵伸長脖子,側著臉,滴溜滾圓的大眼睛貼在單片眼鏡的鏡片上,在透明的黑暗中徐徐移動。他似乎目無池座里的觀眾,活似玻璃魚缸中的一條魚,在里面游來游去,對前來參觀的好奇的觀眾視若不見。他時而停步不前,渾身披著苔蘚,喘著气,令人起敬;而觀眾卻說不出他是否無恙,是在睡覺,還是在游動,或者在產卵,或者勉強在呼吸。我對他羡慕极了,誰也沒有象他那樣使我羡慕過:因為我一看便知道,他是這個包廂的常客,親王夫人給他遞糖時,他神態冷漠,愛理不理。于是,親王夫人用她那雙鑽石雕琢成的美麗的眸子向他瞥了一眼。每逢她這樣瞧人時,智慧和友誼會使她那美麗的眼睛變成一汪秋水;但當它們靜止時,它們的美就變成了純物質的東西,只會發射出礦物的光輝,如果反射作用使它們稍為移動一下,它們就會迸發出一條垂直的非人所有的燦爛光焰,把整個池座映得通紅。可是貝瑪演出的那幕《費德爾》即將開始,親王夫人向包廂的頭一排走來。這時候,她仿佛象演員登場似的,隨著她經過的光區不同,我看見她的首飾不僅改變了色彩,而且改變了物質。包廂干涸了,顯露了,不再是海洋的世界了,公主也不再是海洋女神了。她頭上裹著的藍白兩色的纏巾,酷似身穿扎伊爾(也可能是奧羅澤馬納1)戲裝的出色的悲劇演員。她在第一排坐了下來。我看見那個溫暖的翠鳥窩,好似天國的一只大鳥,軟綿綿、毛茸茸的,燦爛奪目,溫情脈脈地保護著她那白里透紅的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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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扎伊爾是十八世紀法國作家伏爾泰的悲劇作品《扎伊爾》中的女主人公,奧羅澤馬納是劇中的男主人公。該劇通過一個愛情悲劇對宗教偏見提出了強烈的控訴。
  這時候,來了一個女人,我的視線离開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包廂,向她投去。我見她身材矮小,衣冠不正,相貌奇丑,但目光炯炯有神。她同隨行的兩個青年男子在离我几步遠的地方坐了下來。接著,帷幕拉開了。我不無憂傷地發現,我從前那种對戲劇藝術,對拉貝瑪的好感,已經蕩然無存。曾記得,為了不放過她這個踏遍天涯海角我也要去瞻望的奇才,我聚精會神,專心致志,有如天文學家即將安裝在非洲和安的列斯群島的用來精确觀察彗星或日蝕的敏感的儀器;我擔心會出現一片烏云,比如說演員狀態不佳,觀眾席上發生意外,致使演出不能發揮最高水平;假如我去的劇院不是那個把她奉若神明的劇院,我就會覺得不是在最好的條件下看戲,而在那個劇院里,我會覺得,那些她親口點名要的戴著白石竹花的舞台監督,那個位于坐滿衣冠不正觀眾的池座上方正廳包廂的底部建筑,那些出售刊登著她劇照的節目表的女引座員,廣場中心花園里的栗樹,所有這些,仍然是她在小小的紅帷幕下登場的組成部分,盡管是次要部分。它們似乎是我當時感想的不可分离的伙伴和心腹。那時候,《費德爾》中“吐露愛情”那場戲以及拉貝瑪本人,對我几乎是一种絕對的存在。他們遠离常人的生活實踐,靠他們自己就能存在;我必須接近他們,盡我所能地深刻了解他們。然而,我睜大眼睛,敞開心靈,也只能吸取极少一點儿東西。可我感到生活是多么美好!我本人的生活雖然微不足道,但這無關緊要,就象穿衣和准備出門,不過是小事一樁。因為在更遠的地方,絕對地存在著《費德爾》以及貝瑪念台詞的腔調。這些更為牢固的真實,人們很難接近它們,也不可能把它們全部掌握。我整日幻想著有盡善盡美的戲劇藝術,就象一節不斷充電的電池;倘若有人把我白天或黑夜任何一個時刻的思想進行分析,就能從我的夢想中抽出大量的樣品。可是現在,這一切成了一座小山,遠看似乎和青天合而為一,近看普普通通,它們离開了絕對世界,變得和其它事物——我生活在其中并為我所熟悉的事物——毫無二致,演員們也不比我熟識的人高明。他們盡最大的努力吟誦《費德爾》的詩句,而這些詩句也不再是超凡的、個別的和与眾不同的了,而是一些或多或少地獲得了成功的詩句,准備回到法國詩的無垠的物質中去,加入它們的陣營。尤其因為我夢寐以求的事物已不复存在,我就更感到气餒。然而,我那喜歡環繞一件事物進行無窮遐想的稟性卻依然存在,雖然年复一年有所改變,但還會導致我一時沖動而不顧及危險。一天晚上,我抱病前往一座城堡,去看埃爾斯蒂爾的一幅畫作和中世紀的挂毯。這一晚和我將動身前往威尼斯的那一天,和我去看貝瑪演出或動身前往巴爾貝克海灘的那一天多么相似,我預感到我現在為之作出犧牲的物品,不消多久就會使我興味索然,我可以從這張畫和這些挂毯旁邊經過而不向它們掃一眼,盡管當時我為了這些挂毯而常常夜不成寐,忍受著無限的病痛。我為之作出犧牲的物品是不穩定的,我從中感覺到了我的努力也是徒勞,我的犧牲大得我真不敢相信,就象那些神經衰弱症患者,當有人提醒他們累了,他們反會覺得疲勞增加了一倍。目前,我的夢想使一切可能与這夢想有關的東西都變得令人心醉神迷。甚至我在我的肉欲中,在這總是朝著一定的方向、集中在同一個夢想周圍的最強烈的肉欲中,也能辨認出一個主導思想,我可以為它獻出自己的生命。這個思想的核心就是盡善盡美。從前,在貢布雷,每當我下午在花園里讀書的時候,我的主導思想也是這個盡善盡美。
  我對阿里西、伊斯梅爾和希波呂托斯1在道白和動作中表現的柔情或憤怒是否用得恰到好處,不再象從前那樣寬容了。倒不是因為這些演員——還是那些人——不如過去聰明,不能象過去那樣時而使他們的聲音抑揚頓挫,溫柔感人,或者故意模棱兩可,含糊其詞;時而使他們的動作帶有濃厚的悲劇色彩,或者流露出向人哀求的痛苦。他們的語調對聲音下命令:“你要輕柔些,要唱得象夜鶯那樣婉轉纏綿,娓娓動听。”或者相反:“你現在必須大發雷霆。”于是,語調扑向聲音,試圖用暴力將它戰胜。可是聲音奮力反抗,我行我素,頑固不化地維持自然的聲音;它物質上的缺陷和魅力,它日常的粗俗或矯飾一仍其舊,絲毫未變,只展示了一整套聲學現象或社會現象,朗誦的詩句內含的感情對它沒有產生絲毫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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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阿里西、伊斯梅爾和希波呂托斯都是拉辛的悲劇《費德爾》的劇中人物。
  同樣,這几位演員的動作也對他們的手臂和無袖長袍下達命令:你們要英姿勃勃。”可是,不听使喚的上肢仍然讓一塊對角色全然無知的二頭肌在肩膀和肘之間神气活現;它們一如既往,繼續表演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不去揭示拉辛詩句的細膩感情,而只是顯示出肌肉之間的聯系;有褶皺的寬大衣袍被它們舉起,繼而沿著垂直的方向落下,唯有令人乏味的織物的柔軟性在同自由落体定律爭個高低。就在此刻,坐在我旁邊的那個矮個子太太大聲嚷了起來:
  “不要給她鼓掌!瞧她穿得那個怪樣!她太老啦,不能再演戲了。換別人早就下台了。”
  周圍發出“噓”聲,陪同她的那兩個年輕人設法讓她安靜下來,她不再大叫大嚷了,但還從眼睛中迸發出怒火。這种憤怒只是對成功和榮譽發出來的,因為拉貝瑪盡管掙錢很多,卻欠了許多債。她接受了談買賣或和朋友約會,卻不能踐約,在各條街上都有穿制服的服務員追著她取消買賣,她在旅館里預訂了房間卻從不去住,她訂購了大量香水給她的狗洗澡卻不去買,她還要付給各家老板違約賠償金。即使她花錢不如克莉奧佩特拉1大手大腳,也不象她那樣驕奢淫逸,但她坐著高級馬車也有辦法吃窮几個省,吃窮几個王國。但是,這個矮個子太太是一個時運不佳的女演員,她對拉貝瑪恨之入骨。剛才,貝瑪登場了。啊,真是奇跡!對于拉貝瑪的才華,從前,我曾經廢寢忘食地想把它的實質抓住,但它總是避開我;可是這几年我不去想它了,而且此刻我對它毫無興趣,可是它卻輕而易舉地博得了我的贊歎。正如那些功課,晚上我們拼命學習,搞得筋疲力竭,也未能把它們裝進腦子里,但是睡上一覺,我們就把它們全記住了;也如那些死人的面孔,我們的記憶竭力去追尋,卻始終回憶不起,可是當我們不去想它們時,它們卻會活生生地出現在我們眼前。從前,為了要孤立地看出拉貝瑪的才華,我几乎把我事先研究過的所有扮演《費得爾》的女演員的共性從我對角色特性的理解中除掉,以便看到剩下來的只是拉貝瑪女士的才華。然而,這一才華,盡管我竭力想在角色之外看見它,它卻同角色渾然一体,不可分离。這同大音樂家的情況類似(凡德伊彈鋼琴時就是這樣),演奏出自一個如此偉大的鋼琴家,听眾甚至忘記了這個藝術家是音樂家了,因為這种演奏不運用一整套的指法(而卓著的效果到處可見),不運用一連串飛濺的音符(至少,那些如墮五里霧中的听眾以為從中發現了物質的、可以摸到的才華),它變得那樣透明,那樣富有內涵,听眾不再感覺到它的存在,它仿佛成了一扇窗戶,朝著一部杰作打開。阿里西、伊斯梅爾和希波呂托斯的聲音和動作的用意,象一道環繞周圍的庄嚴或精致的邊界,但我還能分辨得出來,然而,費德爾卻把她的聲音和動作的用意內在化了,我費盡腦汁,也不能從語調和姿勢中發現她的用意,或從它們過于簡單一致的表面上捕捉它們的效果,因為它們完全融于其中,沒有突出地顯示出來。在拉貝瑪的聲音中,不再存留任何無生气的和不听使喚的殘渣余屑,它不讓人看出在它周圍有過剩的眼淚,可是在阿里西或伊斯梅爾大理石般的聲音上,可以看到有淚珠在滾動,因為淚珠沒有被吸收;聲音融于最小的細胞內,變得微妙地輕柔,猶如大提琴家的提琴,當大家夸獎它音質优美時,想稱贊的不是它的物理屬性,而是它的高尚靈魂;又如一幅古代風景畫,畫面上仙女消逝的地方有一潭靜靜的泉水,一個可辨別的具体的用意變成了一种具有音色特征的東西,清澈得出奇,明淨而又冰冷。貝瑪的聲音被詩句送出她的嘴唇,同樣,她的雙臂似乎也被詩句輕輕舉到胸口,就象那些樹葉,被溢出的水推著移動位置;她那逐步形成的而且還在不斷完善的舞台風姿都一一經過仔細推敲,她一舉一動的道理和其他演員隱約可見的動作的道理有著不同的深度。她的道理不再受意志的控制,而是融于費德爾這個人物發出的丰富而复雜的顫抖的光輝之中,入迷的觀眾竟不把它們看作藝術家的一大成就,而是生活中的一個事實。而那些白面紗,疲倦不堪,忠心耿耿,仿佛是有生命的物質,由半异教半揚申派2的痛苦編織而成,象一只嬌弱而又怕冷的蚕茧,在這痛苦周圍收縮。所有這一切,聲音,風姿,動作,面紗,環繞在一個思想,即一句詩這個軀体周圍,而這個軀体与人体不同,不是不透明的起障礙作用的物質,而是一件純淨的超塵脫俗的衣服。它們不過是外加的包皮,不但沒有遮住靈魂,反而使它更加燦爛,而靈魂把它們吸收,并在它們中間散發。它們不過是半透明物質的溶岩流,層層疊晝,使穿透它們而受到阻礙的那束中心光柱折射出越來越富麗的光芒,并使被包在光柱外面的火焰滲透了的物質散發得更廣、變得更珍貴、更美麗。這就是拉貝瑪對作品的表演。她的天才賦予作品以生命,并且創造了第二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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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克莉奧佩特拉(公元前69—30)埃及女王,美貌非凡,驕奢淫逸成性,后為羅馬大帝凱撒和安東尼的情婦。
  1一譯冉森派,或詹森派。崇尚虔誠和嚴格持守教會法規。教會的最高權力不屬于教皇而屬于公眾會。后被羅馬教皇作為异端,下諭禁絕。

  說實話,我這次對拉貝瑪的印象,盡管比以前更好,但沒有什么不同。只不過我不再拿我的印象同我頭腦中對于戲劇天才先入為主的抽象而錯誤的觀念作對比罷了。我覺得戲劇天才恰恰就是指這种沒有成見的看法。剛才我想,我第一次听拉貝瑪的戲時沒有享受的樂趣,就是因為我對她寄予的希望太大,正如我以前去香榭麗舍大街會我的情人希爾貝特一樣,因為對她熱情過高,欲望過強反而感到失望。在這兩次失望之間,除了要求過高這一點相同之外,或許還有另外一點,而且是更深刻的相同點。如果一個人,一部作品(或對作品的表演)個性鮮明,別具一格,人們對它的印象也會特別。在我們的思想中早已形成了諸如“美”,“風格渾厚”,“哀婉動人”等等觀念,在必要時,我們可以幻想在一個藝人平常的表演中,在一張平淡無奇的臉孔上,也能發現這些特點,但在我們聚精會神的思想面前不停地飄動著一個形式,我們的思想中還沒有和這個形式對等的東西,必須使這個未知的東西脫穎而出。我們的思想听到一個尖銳的聲音,一個奇特的提問的腔調。它問自己:“這是美嗎?我感到的是贊美嗎?這是不是絢麗的色彩,高雅雄渾的風格?”可再一次回答它的,仍然是一個尖銳的聲音,一個奇特的提問的腔調,是一個不曾相識的人不容分說的印象,完全物質的印象,沒有給“表演范圍”留下一點空間。正因為如此,恰恰是那些真正优美的作品,我越是認真地听,就越感到失望,因為在我們大腦搜集的觀念中,還沒有一個觀念和這种個別的印象吻合。
  這正是拉貝瑪的表演向我展示的東西。朗誦的風格高雅而巧妙。正是這樣。現在我懂得一种渾厚、剛健、出神入化的表演所具有的价值了。更确切地說,人們就是要把這些名稱賦予這樣的表演,不過,這好比把一些毫無神話意義的星座命名為瑪斯、維納斯、薩圖恩1一樣。我們在這一個世界感覺,在另一個世界思想、命名,我們可以使這兩個世界協調一致,卻不能把它們之間的距离填平。我第一次去看拉貝瑪演出的那天,要跨越的也正是這個距离,這個斷層;我凝神聆听,卻難以同我頭腦中的“表演高雅”、“風格獨特”的觀念會合。我愣了一會儿才給她鼓掌。這掌聲仿佛不來自我的印象,倒象同我頭腦中的早就存在的觀念有關,是因為我終于听到拉貝瑪演戲了。一個极有個性的人或一部极有特色的作品同美的觀念之間存在的距离,同樣存在于這個人或這部作品留給我們的印象和我們頭腦中已有的愛慕和欣賞的觀念之間,因此我們不會予以承認。我在听拉貝瑪演戲時,感覺不到快樂(就象我去看望熱戀的情人希爾貝特時感覺不到樂趣一樣),于是我心里嘀咕:“這么說,我對她并不欣賞。”可那個時候,我一門心思研究這個名伶的演技,樂而不倦,并且竭力敞開思想,最大限度地接受她的表演所蘊涵的內容。現在我才明白,這本身就是對她的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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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中,有些星座的名稱是用羅馬神話中的神命名,用戰神瑪斯命名火星,愛神維納斯命名金星,農神薩圖恩命名土星。
  拉貝瑪的表演所顯露的才華是否僅僅是拉辛的才華呢?
  起初我是這樣認識的。可是《費德爾》的一幕剛演完,等演員應觀眾鼓掌謝了几次幕之后,我就清醒了,因為在演員謝幕的時候,我身旁那位愛發脾气的女士,斜著身子,把她瘦弱的上身挺得直直的,面部的肌肉繃得緊緊的,雙臂交叉著放在胸口,表明她不屑和大家一起鼓掌,好使她的抗議更引起人們的注意。她滿以為這一招會有強烈的反映,卻不料誰也沒有看見。下一個劇是新劇。從前,由于新劇沒有名气,我總覺得它們單薄,奇特,在舞台之外就不再存在。可這一次我卻并不感到這部杰作的生命力象一場應景戲,僅僅存在于舞台上,僅僅存在于短短的演出中,我也沒有感到興致索然,大失所望。再說,我感覺到,新劇中的長篇獨白備受觀眾喜愛;雖然過去沒有人捧場,默默無聞,但有朝一日會變得赫赫有名,只要藝人作出相反的努力,不要把這出戲當作未成名的新作,而要施展全部本領,把新戲看成在今后一定會同作者其他几部名劇相提并論的杰作來演,那他就會獲得成功。因此拉貝瑪演的這個角色,或許有一天會被納入她表演得最成功的角色之列,与費德爾并肩媲美。倒不是因為這個角色本身具有文學价值,而是由于拉貝瑪的演技超群,象在《費德爾》劇中一樣,把角色演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于是我豁然開朗。原來悲劇作者的作品,不過是悲劇演員創造表演杰作的原料,一种微不足道的原料。這同我在巴爾貝克結識的那個大畫家埃爾斯蒂爾的情況十分相似,他從一所毫無特色的學校和一座本身就是一部杰作的大教堂身上找到了兩個具有同等价值的畫題。正如畫家把房屋、運貨馬車、人物溶化在光的巨大效果中,從而使它們協調一致,拉貝瑪似乎也舖開了巨大的畫布,畫出了無比的恐懼和溫情,她所朗誦的台詞,不管是高雅的,還是平淡的,全都融于一体,若是一個沒有才華的演員,肯定會把它們念得斷斷續續,前后脫節。當然各人有各人的抑揚頓挫,而拉貝瑪的聲調并不妨礙我們感覺到詩句的存在。當我們听到一個韻腳,一個和前面的韻腳既相同又不完全相同的東西,它既受前面韻腳的限制,又引進了新的思想,這時,我們就會感到有兩個重疊的体系,一個是思想体系,另一個是韻律体系,而這重疊的体系本身不就已經是井井有條的复雜性,不就是美的首要因素了嗎?然而,拉貝瑪把詞、詩句,甚至把“長篇獨白”都揉進比它們自身更大的体系中,看到它們不得不在這些体系的邊緣停留,我們會心醉神迷;正如詩人選詞時先要考慮到韻腳,音樂家寫歌詞時要把一句句台詞納入同一個旋律中,既束縛它們,又帶動它們。因此,拉貝瑪善于把痛苦、高雅和激情這些宏偉的形象揉進現代戲劇的台詞中,就象把它們揉進拉辛的詩句中一樣,而這些形象正是她獨特的創造,人們一看便知道是她的杰作,正如在一個畫家根据不同的模特儿畫成的肖像上,人們能夠認出是同一個畫家的作品一樣。
  我不再象從前那樣,希望拉貝瑪的姿勢能靜止不動,希望她在倏忽即逝的照明中產生的优美而短暫的、不再复現的色彩效果能永不消逝,我也不再希望她把一句詩重复一百遍。我終于懂得我從前的期望太高,要求太嚴,超過了詩人、女演員和她的導演兼布景師的意愿;那种在一句詩上飛快傳播的魅力,那些變化莫測的姿勢和一個接一個的場景,是戲劇藝術力求達到的瞬間的效果,短暫的目的,變幻無定的杰作,而一個對作品過于入迷的觀眾總想使這种瞬間的效果靜止不動,這樣也就破坏了這一效果。我甚至不想再來看拉貝瑪演出了,我對她已經心滿意足。從前,正因為我對贊美的對象——不管是希爾貝特還是拉貝瑪——寄予的希望太大,所以每次都感到很失望,于是我會因為頭一天沒有得到愉快的印象而寄希望于第二天。這一次我感受到了快樂,但不想去仔細品味,如果我愿意,也許會体會得更深;我只是象我中學時代的一個同學那樣自言自語地說:“冠軍的寶座我認為非拉貝瑪莫屬!”但我隱約感到,雖然我說出了我的喜愛,把冠軍的稱號給了拉貝瑪,我的內心也因此而得到安宁,但這并沒有非常准确地表達出拉貝瑪的非凡才華。
  就在第二個劇目開始的時候,我朝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包廂瞧了瞧。親王夫人剛扭過頭去,朝包廂的深處張望,我仿佛看見她扭頭的動作在虛無縹緲中留下了优美動人的線條。她的客人全都站了起來,也朝包廂的門口望去。在他們形成的夾道中,身穿白平紋細布的德·蓋爾芒特夫人款款而入,散發著胜利者的自信和女神的威嚴。一絲裝出來的不好意思的微笑使她的臉上漾出了難得的溫柔:她用這一微笑為自己姍姍來遲,為打扰了眾人看戲而向大家表示歉意。她徑直朝她的堂弟媳走過去,向坐在頭一排的一個金發青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屈膝禮,然后轉過身,向浮游在海底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海怪們致以老朋友的親切問候,暗示她和他們十五年來日复一日的親密關系。此刻,這些賽馬俱樂部的半神半人的先生們,特別是巴朗西伯爵,是我最羡慕的人了。我多么想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啊!她和他們一一握手,向他們微笑,雙眸放射出晶瑩的藍光。我感到這微笑的目光充溢著神秘,但我無法解破。假如我能分解這個眼神的棱柱,分析它的結晶,也許我能充分了解此時此刻它所展示出來的我所不熟悉的生活。蓋爾芒特公爵跟在妻子后面,單片眼鏡歡樂的反光,露出滿口白牙的笑意,衣服扣眼或有襉紋前腦的反光,使人們看不見他的眉毛、嘴唇和燕尾服,只看到一閃一爍的光輝。上身是人下身是魚的小海神紛紛為他讓位,他把身子挺得畢直,頭一動也不動,伸手按在他們肩上,示意他們坐下,然后朝那個金發青年深深鞠了一躬。公爵夫人似乎有先見之明,知道今晚上她的堂弟媳會打扮得花里花梢,象穿了“戲裝”似的(有人說,她經常嘲笑她的堂弟媳服飾過于浮夸。按照她的中庸之道的法國精神,日耳曼的詩意和熱情很快就得了個浮夸的美名),想告訴她什么是高雅的趣味。親王夫人頭上插著柔軟而优美的羽毛,一直垂到脖子上,罩著用貝殼和珍珠做成的發网;公爵夫人卻相反,頭發上除了一枚极普通的羽飾外,再沒有別的裝飾。這枚羽飾宛若鳥的羽冠,居高臨下,俯瞰著她的鷹鉤鼻和金魚眼。她的頸脖和肩膀袒露在雪白的細平紋布的波濤外面,一把羽毛扇拍打在波濤上,連衣裙緊貼在她身上,清楚地突出了她的优美的線條。數不胜數的閃光片是她上衣的唯一裝飾物,有鑽石的,也有其他金屬的,長的長,圓的圓,光彩奪目,美不胜收。但是,盡管兩人的打扮迥然不同,在親王夫人把自己的座位讓給堂嫂后,她們卻互相轉過臉來,用贊賞的目光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也許第二天當德·蓋爾芒特夫人同別人談起親王夫人過于繁瑣的發式時,臉上會露出揶揄的微笑,但她肯定會說,親王夫人仍然使人著迷,她的打扮仍然令人贊歎不已。盡管親王夫人感到她堂嫂的服飾有點儿平淡乏味,多少露出了一點時裝店的痕跡,但她也發現她的打扮于朴素中顯高雅。此外,她們所受的教育注定她們和諧一致,這樣也就抵銷了她們在服飾和姿態上的差异。优美的儀態在她們之間展示了一條條無形的有著強大磁力的線條,公主爽朗的性格和這些線條合而為一,而公爵夫人正直的品格受到磁力的吸引,又折射回來,散發出溫柔和魅力。如同正在舞台上演出的戲那樣,要了解拉貝瑪出神入化、個性鮮明的表演,只須把她扮演的,而且只有她才能扮演的角色交給隨便哪個演員去演,就可以比較出高低。与此相仿,如果觀眾向樓座舉目張望,就會發現在兩個包廂中有一种“安排”,觀眾會以為是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故意做出的安排:他們會看到莫里安瓦爾男爵夫人矜持,缺乏教養,煞費苦心地模仿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打扮和風度;而德·康布爾梅夫人干癟的身子挺得筆直,尖頭尖腦,頭發上豎著一根柩車上的羽飾,活象一個領撫恤金的踩在鋼絲繩上的鄉下女人。按理說,在這個薈萃著當年最令人矚目的女性的劇場內不應該有德·康布爾梅夫人的一席之地。在這個劇場里,那些包廂——包括最高層的包廂,從底下看,高層的包廂猶如一個個插著人花的大籠子,被天鵝絨隔牆的紅韁繩系在大廳的圓拱上——和坐在包廂里的最出風頭的貴婦构成了巴黎社交界的一幅短暫的全景。死人、丑聞、疾病、霧靄很快會使這全景發生變化,但此刻注意力、烘熱、眩暈、灰塵、优雅和厭煩卻把它固定在這下意識的等待和平靜的冬眠狀態那悲壯而永恒的一剎那間。事后人們會感到,這一刻好象是炸彈爆炸前的平靜,或是一場火災第一股火光的前兆。
  德·康布爾梅夫人能在這里出現,得歸功于帕爾馬公主。象大多數貨真价實的公主一樣,帕爾馬公主毫不崇尚時髦,熱衷于慈善事業,并且引以自豪。她對慈善的熱愛可以同她對所謂藝術的情趣相提并論。她常常把這個或那個包廂租給象德·康布爾梅夫人那樣的人。這些人雖不屬于上流社會,但由于在一起搞慈善,帕爾馬公主同她們聯系密切。德·康布爾梅夫人目不轉睛地看著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親王夫人。這對她也許更自然些,因為她同她們沒有正式交往,不能湊上去同她們打招呼。然而,她很想到這兩位尊貴的夫人府上去作客,這是她十年來苦苦追求的目標。她打算在五年內實現這個目標。可是她得了一种不治之症,她自以為自己醫學知識淵博,認定自己的疾病醫不好了,因而擔心活不到那個時候。但是這天晚上,當她一想到那些不屑与她交往的貴婦們一定會注意到她身邊坐著她們的一個朋友,年輕的博澤讓侯爵,就不禁喜形于色。這位年輕的侯爵是德·阿讓古爾夫人的兄弟,和兩個社交界都有來往,二流社交界的女人總喜歡帶著他出現在上流社會的貴婦面前,以抬高自己的身价。他坐在德·康布爾梅夫人身后的一張椅子上,椅子橫放著,便于他朝其他包廂張望。那些包廂里的人他都認識。他一頭金發,相貌英俊,風度翩翩。他瀟洒而迷人地挺直腰,微微抬高身子,向各個包廂里的人致意,碧藍的雙眸閃爍著微笑,彬彬有禮,落落大方,宛若古銅版畫上的一個高傲而愛獻殷勤的大貴人,形象逼真地刻在他那個包廂的長方形的斜面上。他經常和德·康布爾梅夫人一起上劇院看戲。在劇場內,在出口處和門廳里,他勇敢地站在她身旁,而周圍到處是他的有身分的女友,他盡量少和她們講話,免得她們為難,就好象他身邊帶了個坏女人似的。假如這時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從他身邊經過,裊裊婷婷,千姿百態,一件無与倫比的大衣一直拖到地面,象是迪安娜1女神下凡,引得眾人都回過頭來看她(尤其是德·康布爾梅夫人),德·博澤讓先生就會和她的女伴交談得更加熱烈,對親王夫人投來的親切而迷人的笑靨,只報以不自然的微笑,含蓄而不失禮貌,冷淡而不失寬厚,害怕向她獻殷勤會使她一時陷入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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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羅馬神話中的月神,是狩獵女神。
  德·康布爾梅夫人即便不知道包廂屬于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也能從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對演出的專注猜出她是客人。公爵夫人是為了使她的女主人高興才做出興致勃勃的樣子來的。但是,与這股离心力并存的還有一股向心力,這股由同一個愿望——討女主人高興的愿望——發展起來的向必力,把公爵夫人的注意力拉回到她自己的打扮上(她的羽飾,她的項鏈,她的裙子上衣)和親王夫人的打扮上。她似乎在當眾宣布她是她堂弟媳的臣民和奴隸,是為了看望她的堂弟媳才到這里來的,包廂的女主人愿到哪里——哪怕是非常奇怪的念頭——她都打算跟到哪里。她把劇場里的其他人都看作是好奇心強、愛東張西望的陌生人,盡管那里有她的許多朋友,而且,前几個星期,她還坐在他們的包廂里,對她們表示出一周一次的同樣專一、同樣相對的忠誠。德·康布爾梅夫人沒想到今晚上能看見公爵夫人,因而不胜惊訝。她知道今天很晚的時候公爵夫人還在蓋爾芒特城堡,推測她不會离開那里。不過,她听人說過,有時候,巴黎上演的某一出戲使德·蓋爾芒特夫人感到興趣,她和到蓋爾芒特森林狩獵的人一起用完茶,就會叫人給她備車,黃昏啟程,飛速穿過薄暮籠罩的森林,登上大路,在貢布雷換乘火車,晚上赶回巴黎。“可能她是專程從蓋爾芒特赶來听貝瑪唱戲的。”德·康布爾梅夫人尋思著,對她不胜崇敬。她記得曾听斯万含糊其詞地說過(他和德·夏呂斯先生在一起時盡用這种隱語):“公爵夫人是巴黎最高貴的人,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菁華。”然而,我是通過蓋爾芒特、巴伐利亞和孔代這些名字,想象出這對堂妯娌的生活和思想的(她們的面貌我不可能再去想象了,因為我見過她們),因此我更愿了解她們對《費德爾》的評价,這比世界上最大評論家的評論對我更有吸引力。因為在批評家的評論中只有智慧,盡管比我高明,但本質是一樣的。可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親王夫人的內心世界,我是通過她們的名字想象出來的,我假設她們的內心世界有一种不可思議的誘惑力,可以向我提供一份极其寶貴的資料,使我了解這兩個富有詩意的女性是怎樣的人。我象一個發燒的病人,怀著思舊和渴望的情緒,想從她們對《費德爾》的評价中再次体味昔日夏天的下午,我在蓋爾芒特城堡附近散步時所感受到的魅力。
  德·康布爾梅夫人試圖區分這對堂妯娌的服飾。而我并不怀疑她們的服飾是她們所特有的,就象從前紅領或藍翻邊的制服專門屬于蓋爾芒特家和孔代家的仆役一樣,或者,打個更貼切的比方,就象鳥的羽毛,不僅是美的裝飾品,而且是身軀的外延部分。在我看來,這兩個女人的服飾是她們內心活動的具体体現,或白衣素服,或五光十色,絢麗多彩;我認為我所看到的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一舉一動,都受到一個隱秘的思想支配,而從她的額頭垂下的羽毛和她堂嫂那件光輝閃爍的裙上衣,似乎也都包含著一种意義,是這兩個女人各自的象征。我很想了解這些特征的意義;我覺得天國的神鳥似乎和她們當中的一個不可分离,就象孔雀和朱諾1永遠緊緊相依;而另一個的飾有金銀箔的裙上衣,如同米涅瓦2的飾有流蘇、閃閃發光的神盾,絕對不可能被任何別的女人侵占。劇場的天花板上畫滿了平淡乏味的寓意畫,我宁愿看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正廳包廂,也不愿意往天花板上瞧一眼。當我舉眸凝望她這間包廂的時候,層層疊疊的云霧奇跡般地裂開,我從云隙中仿佛看見天神們聚集在天國的兩根柱子中間,在一塊紅色的頂篷下凝神觀看凡人的表演,周圍云霧繚繞,唯有他們的所在地露出了一塊金光燦燦的晴空。我局促不安地觀望這短暫而榮耀的場面,可我一想又感到這些永生不死的天神并不認識我,不安的心情也就平靜了一些。公爵夫人和她的丈夫曾見過我一次,但她肯定記不起我來了;她只要從她的包廂的座位上偶爾看一眼池座觀眾席上這一大片無名無姓的石珊瑚,我就會感到無法忍受,因為我現在已完完全全溶化在這片茫茫的石珊瑚中了。就在這時,我看見一雙藍眼睛閃出一道亮光,想必根据光的折射原理,我這個失去了個人生命的原生動物的模糊影像已映入這雙藍眼睛的冷淡的視線中了:公爵夫人由女神變成了凡人,我頓時覺她美了一千倍,一万倍。她把放在包廂邊上的那只戴了白手套的手向我舉起來,親切地揮了揮,我的目光感覺到了親王夫人的雙眸中射過來的火一般熾熱的光線。她為了知道她的堂嫂在同誰打招呼,不由自主地移動了一下眼睛,從而使眼里迸射出火一般的光芒。她的堂嫂認出了我,朝我頻頻微笑,那雨點般向我投來的微笑閃爍著奇妙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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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羅馬神話中主神朱庇特的妻子,即希腊神話中的赫拉。孔雀是朱諾的象征。
  2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即希腊神話中的雅典娜。

  現在,每天上午,她還沒有出門,我就早早地出去了,繞個大彎,來到她習慣走的那條街的拐角處,等候在那里。當我感到她就要從這條街經過時,便裝著漫不經心的樣子走過去,眼睛看著相反的方向;當我走到她跟前,抬頭看她時,我故作惊訝,好象根本沒料到會在這里碰見她。頭几天,為了更有把握,我索性在門口等候。每當通車輛的大門打開(人們接踵而過,但看不見我要等的人出來),開門的聲音會在我心中持續振蕩,久久不能平息。當觀眾崇拜一個紅得發紫的女伶時,盡管他不認識她,也會心情激動地“鵠立”在演員出入的門口,等候女伶出來;當憤怒的人群或某個偉人的狂熱崇拜者聚集在監獄或王宮的大門口,等著把一個判了刑的犯人凌辱一頓或把這個偉人舉起來歡呼他的胜利,每每從里面傳來一點儿聲音,便會以為犯人或偉人就要出來,這時,他們也會激動万分。但是,無論是名伶的崇拜者,還是等候判了刑的犯人的憤怒的人群,或是偉人的敬慕者,他們再激動,也沒有我在等候這位尊貴的公爵夫人出門時的心情激動。公爵夫人服飾淡雅,步態优美(和她步入某個沙龍或包廂時的姿態迥然不同),她善于把每天早晨的散步——對我而言,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散步——變成一首膾炙人口的詩歌,一副精美雅致的項鏈,一朵春天的奇葩。但是三天后,我怕門房看破我的詭計,就不再守候在門口,而是到公爵夫人必定經過的一個地方去等她。看歌劇以前,若是天晴,我常常在午飯前這樣出去溜上一圈;若是下雨,只要天空一晴,我便下去走走。我來到仍然透著濕气的人行道上(陽光把濕漉漉的人行道照得金晃晃,象是鍍了一層金),在一個彌漫著霧靄,但在太陽的照耀下發出一道道金光的十字路口,我看見一個女學生,后面跟著她的女教師,或者看見一個戴白袖套的送奶姑娘,我木木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按在胸口上,我的心已經飛向一种我從未体驗過的生活。我竭力回憶那條街,那個時辰和那扇門(有几次,我跟著這個女孩子,一直跟到她的校門口,她在門后消失了,沒有再出來)。我回想著這些形象,希望能再見到她們,幸虧她們旋踵即逝,沒有在我記憶中生根。這沒什么。既然巴黎的街頭也象巴爾貝克的公路一樣,經常能看見美麗的少女(從前我常常幻想在梅塞格利絲的樹林里能有美麗的少女出現),每一個少女都能在我身上激起一种強烈的欲望(而這种欲望也只有她們才能使我得到滿足),因此,我即使生了病也不會再象從前那樣憂慮,即使沒有勇气寫作或讀書,也不會再象從前那樣憂愁,我覺得大地更加适宜居住,人生旅程更加充滿樂趣。
  從歌劇院回家的路上,我就為第二天作好打算了,除了几天來我渴望找回的形象外,還得加上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她那修長的身材,高高隆起的輕盈的金發,還有她從她的堂弟媳的包廂里向我投來的蘊含著溫柔的微笑。我決定走弗朗索瓦絲向我透露的公爵夫人習慣走的那條路。但是,為了再看一眼前天遇見的那兩個少女,我要盡量不錯過教理課的下課時間,但眼下,德·蓋爾芒特夫人那閃爍的微笑卻不時浮現在我眼前,使我產生一陣陣愉悅的戰栗。我几乎是下意識地試圖把那閃爍的微笑和愉悅的快感,同我頭腦中早就存在的浪漫想法加以比較(就象一個女人剛從別人手中得到几枚寶石紐扣,就立即想看一看它們對她的裙子會產生怎樣的效果),是阿爾貝蒂娜的冷漠無情,希塞爾的過早离開,以及在這之前同希爾貝特兩廂情愿但一拖再拖的分道揚鑣,使我這些浪漫的想法(例如我渴望得到一個女人的愛情,和她共同生活,等等)擺脫了束縛,自由地飛翔。接著,我又把那兩個少女的形象同我這些想法逐一加以比較,然后,我又努力使我對公爵夫人的記憶同這些想法相适應。与這些想法相比較,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看歌劇留給我的記憶實在微不足道,她就象一顆小小的星星,在那光芒万丈的彗星長尾巴旁變得黯然無光。再說,我在認識德·蓋爾芒特夫人之前就對這些想法非常熟悉了,相反,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記憶卻是不完整的,斷斷續續的。它始爾象其他俏麗女人的形象飄忽不定,繼而漸漸排斥了其他一切形象,最終專一地和我那些久已存在的浪漫想法合而為一了。就是在這樣的時候,在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記憶變得最清晰的時候,我才敢弄清楚這個記憶的真面目。可我當時并不知道它對我的重要性;它就好比我想象中的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第一次約會,使我產生一种甜蜜愉快的感覺。僅此而已。這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生活的真實寫照,是根据她的生活描畫出來的第一張草圖,唯一真正的形象。然而,在我有幸占有這個記憶,卻不知道如何注意它的几個小時內,應該是令人心醉神迷的,因為在這個時刻,我的愛的欲念總是無拘無束、不慌不忙、不知疲倦和無憂無慮地回到它的身邊,但是,隨著這個記憶被這些欲念逐步固定下來,當它從它們那里獲得了更大的力量,它本身也就變得模糊不清,不久一點也認不出來了;毫無疑問,我在夢幻中把德·蓋爾芒特夫人在我記憶中的形象變得面目全非了,因為我每每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總能發現我想象中的她和現實的她之間存在著差距,而且每一次的差距都不一樣。當然,現在,每當德·蓋爾芒特夫人在那條街的盡頭出現的時候,我遠遠看見的仍然是那個修長的身影和那張在輕盈的金發下閃著明亮目光的臉蛋(我就是為了這些才到這里來的,但我故意把眼睛看著別處,不讓她看出我來這里的目的),然而,几秒鐘后,當我走到她的身邊,把目光轉到她身上的時候,我看見的卻是一張無精打彩的臉孔和滿臉的紅疙瘩。我不知道她怎么會有這一臉紅疙瘩的,也許是經常戶外活動的緣故,或者是粉刺。我故作惊訝地和她打招呼,她似乎不大高興,朝我冷冷地點了點頭,再也沒有《費德爾》那天晚上的和藹可親的笑容了。在開始的几天,那兩個少女的形象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爭奪得十分激烈,雙方都想把我的愛占有,但終因力量懸殊,几天以后,兩個少女的形象敗下陣來,漸漸消失,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卻自然而然地不斷浮現在我的腦際。我終于把我的愛全部轉移到她身上。歸根結底,這是我心甘情愿的,經過選擇的,同時也是為了使自己得到消遣。我把那兩個上教理課的少女和那個送奶姑娘拋到了腦后;可我再也不能在大街上找到我想尋找的東西了,再也看不見在劇院里看到的那蘊藏于微笑中的溫柔和那修長的身影和金發下亮晶晶的臉蛋了,只有在遠看的時候它們才存在。現在,我甚至說不清楚德·蓋爾芒特夫人長的什么模樣,根据什么我認出她來的,因為從外表的總体看,她的臉也和她的裙子、帽子一樣,一天變一個樣子。
  有一天,我看見迎面走來一個婦人,一件淡紫色長大衣的風帽下露出一張柔美而光洁的臉孔,碧藍的眼睛周圍對稱地釋放出誘人的魅力,鼻梁的線條似乎在臉上消失了。當我看見這個婦人時,為什么我會感到一陣興奮顫栗掠遍全身,知道我不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決不會罷休呢?為什么我會惶惑不安,故意裝著無動于衷的樣子,漫不經心地轉過腦袋,就象前一天當我在一條近道上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側影時一樣呢?她戴一頂海藍色的無邊軟帽,從側面看去,在紅兮兮的臉頰上縱向延伸著一個象鳥喙一樣的鼻子,左右橫著一只目光鋒利的眼睛,宛若一個希腊女神。就只一次,我看到的不只是一個長著鳥喙鼻子的女人,而是一只真正的鳥: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衣裙,乃至她的無邊軟帽都是毛皮做成的。她渾身包在毛皮中,不露出一絲棉布的痕跡,自然就象一只禿鷲,覆蓋著黃褐色的單調的羽毛,柔軟而丰滿,就象是獸類的毛皮。在這天然的羽毛中間,小腦袋把她的鳥喙鼻子彎成圓形,那雙金魚眼睛閃爍著鋒利的藍光。
  有一天,我在那條街上來回躑躅了半天,始終不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身影。驀然,我看見隱蔽在這個貴族和平民雜居區的兩座私邸中間的一家乳品舖中,出現了一張模糊不清的陌生臉孔,一個服飾优雅的女人正在讓店主給她拿“瑞士式干乳酪”。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她是誰,公爵夫人那銳利的目光便閃電般地落到了我的身上,過了一會儿,她的形象的其余部分才映入我的眼帘。還有一次,我一直等到中午十二點也沒有遇見她,我知道沒有必要再等下去了,便郁郁寡歡地往家里走去。我心里沮喪至极,愣愣地看著一輛車開過去,卻是視而不見。驀地,我意識到車中一位貴婦透過車門在向我點頭示意。她正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她那松馳而蒼白的,或者反過來說緊張而鮮明的臉部線條,在一頂圓帽下,或者說在一根高聳的羽飾下,展示出一個陌生女人的臉孔,我一時竟沒有認出來。對于她的問候,我沒有來得及還禮。還有几次,我回到住處,在門房附近發現了她,那個可憎的門房——我最討厭他瞟來瞟去的審視的目光了——正在畢恭畢敬地向她請安,當然少不了向她打“小報告”。因為蓋爾芒特家的下人全都躲在窗帘后面,膽戰心惊地窺視著這場他們听不見的談話,在這之后,公爵夫人肯定會禁止這個或那個仆人外出,他們一定是被這個“愛進讒言”的門房出賣了。
  由于德·蓋爾芒特夫人連續不斷地向我展現出一張張迥然不同的面孔,而這一張張面孔,在她的整個打扮中占据的位置是相對的,多變的,時而大,時而小,因此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愛并不是傾注在這千變万化的肉体和紡織品的某個部分上。她可以一天換一張臉,一天換一身服飾,看到她我照樣會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因為透過這不斷變化的臉孔和服飾,透過這新的衣領和陌生的臉頰,我依然感覺得到是德·蓋爾芒特夫人。我鐘情的是這個指揮著這一切的看不見的女人。就是她,她對我有敵意,我就會黯然神傷;她靠近我,我就會心慌意亂,惶惑不安;我渴望能把她征服,把她的朋友從她的身邊統統赶走。她可以插一根醒目的藍羽毛,也可以炫耀她赭紅色的肌膚,她這些行動對我不會喪失意義。
  我自己倒沒有覺出德·蓋爾芒特夫人討厭每天在路上遇到我,不過,我從弗朗索瓦絲的臉上看出了几分。每天早晨,當弗朗索瓦絲侍候我出門時候,她的臉上充溢了冷漠、責備和怜憫。我剛開口問她要我的衣服,就感覺到從她那張肌肉收縮、神態尷尬的臉上升起了一股逆風。我根本沒有想贏得弗朗索瓦絲的信任,我覺得這是白費力气。她擁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這對我始終是個謎——能迅速知道我們——我和我的父母親——會發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許這算不上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可以用某些特殊的情報手段來解釋。有些野蠻部族就是通過一种特殊的方式獲得某些信息的,要比郵局把這些信息傳送到歐洲殖民地早好几天,其實不是通過心靈感應,而是借助于烽火,從一個山崗傳到另一個山崗,最后傳到他們那里。因此,就我每天上午散步這個特殊情況而言,可能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仆人听到他們的女主人對每天在路上遇見我表露過厭煩情緒,而他們也可能把這些話講給弗朗索瓦絲听。說實話,即使我父母不讓弗朗索瓦絲而讓另一個人來侍候我,情況也不會好到哪里去。從某种意義上講,弗朗索瓦絲比別的仆人要少一些仆人气。她的感覺,她的善良和慈愛,她的嚴厲和高傲,她的狡獪和局限性,她的白皙的肌膚和紅兮兮的雙手,都說明她是個鄉下姑娘,她的父母親“日子過得挺不錯”,但后來破產了,不得不送她出來當仆人。她在我們家好比是鄉村的空气和一家庄園的社會生活,五十年前,它們被一种顛倒的旅行——不是旅行者走向旅游胜地,而是旅游胜地走向旅游者——帶到了我們家中。正如基地區博物館中的玻璃櫥柜裝飾著農婦們制作并用金銀線鑲邊的稀奇古怪的物品一樣,我們巴黎那套單元房間也裝飾著弗朗索瓦絲從傳統和地方的觀念汲取的臣服于源遠流長規則的話語。她善于繪聲繪色地描述——就好象用彩色絲絨刺繡一樣——她儿時的櫻桃樹和小鳥,她母親的靈床。這一切她都還記憶猶新,歷歷在目。但是盡管如此,當她踏進巴黎,到我家當仆人后,沒過多久就和各層樓上的仆人在意見上和法學觀念上一致起來了(更何況任何人處在她的地位也會有同樣的變化),她因不得不對我們表示尊敬而耿耿于怀,把五樓的廚娘罵她主人的粗話學給我們听,那副揚眉吐气的神情使我們生平第一次感到和五樓那個令人討厭的女房客有了共同的利害關系,我們不禁心想,也許我們真的是主人呢。弗朗索瓦絲性格的變化也許是不可避免的。有些极不正常的生活方式,必定孕育著某些瑕疵,就象法國國王的生活,他在凡爾賽宮,周圍是他的侍臣,他的生活和古埃及的法老和中世紀的威尼斯總督的生活一樣奇特,不僅是國王的生活,還得加上侍臣的生活。仆人的生活自然就更加奇特了,只是習慣蒙住了我們的眼睛,使我們覺察不到。但是,即使我把弗朗索瓦絲辭退了,我仍然需要有一個仆人呆在我身邊,這人有同樣的甚至更加特別的缺點。因為我后來又用過好几個仆人,仆人的一般缺點他們應有盡有,但到我家后仍然很快發生了變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為了不被我性格的鋒利尖角刺傷,他們都在自己性格相應的部位上裝進一個相應的凹角。相反,他們卻利用我的空子插進他們的尖角。而這些空子正因為是空子,我甚至還不知道它們的存在,也不知道我的仆人鑽空子伸過來的尖角。但是我的仆人得寸進尺,越變越坏,使我終于知道了存在于我性格中的空子。正是通過他們不斷養成的缺點,我才看到了我固有的不可克服的缺點,可以說他們的性格是我的性格的反證。從前,我和我母親經常譏笑薩士拉夫人,因為她總是用“那一种人,那一類人”稱呼仆人。但我不得不承認,我不想更換弗朗索瓦絲,恰恰是因為換上來的仆人不可避免地還是屬于仆人那一种人,還會是我的仆人那一類的人。
  言歸正傳。我一生中每受到一次凌辱,事先都能在弗朗索瓦絲的臉上找到同情和安慰。看到她怜憫我,我就會惱火,就會打腫臉充胖子,說我沒有失敗,而是取得了成功。但是,當我看到她臉上流露出有節制的但又是明顯的怀疑神情時,看到她對她的預感充滿了信心時,我的謊言又不攻自破了。因為她了解事情的真相,但卻不吭聲,只是動一動嘴唇,仿佛嘴里塞滿了肉,在慢慢地咀嚼。她真不會講出去嗎?至少有很長的時間我是這樣認為的,因為那個時候我認為只是通過說話才能告訴別人真情,連別人同我說的話我也會原封不動地把它們儲存在我敏感的大腦中,因此,我決不相信曾對我說過愛我的人會不愛我,就象弗朗索瓦絲一樣,當她在“報上”讀到有個神父或有個先生將違背郵局規定,免費給我們寄來能祛百病的靈丹妙藥或把我們的收入提高百倍的妙方時,她會深信不疑。(相反,如果我們的醫生給她最普通的藥膏治她的鼻炎,盡管她平時什么樣的的痛苦都能忍受,卻會因為不得不給她的鼻子上藥而發出痛苦的呻吟,确信這藥“會使她的鼻子掉一層皮”,讓她沒臉見人。)弗朗索瓦絲第一個給我作出了樣子(這個道理我是后來才明白,而且付出了更痛苦的代价,讀者會在本書的最后几卷中看到,是我的一個心愛的人給了我教訓),真情不說也會泄露出去,人們可以從無數的外表跡象,甚至從個性世界某些看不見的、与自然界的大气變化相類似的現象中搜集到。這樣也許更可靠,用不著等別人說出來,甚至對別人說的話根本不必重視。按說我是可以覺察到這個問題的,因為那時我自己說話也常常言不由衷,可我的身体和行為卻不由自主地泄露了隱情,弗朗索瓦絲一看便明白了真相;我是可以覺察到的,不過,我必須認識到自己有時也很狡猾,也會撒謊。然而,我和大家一樣,說謊和狡猾直接地、偶然地受著一种個人利益的支配,是為了捍衛這一利益。為了一個美好的理想,我的思想任憑我的性格暗地里完成這些緊迫而微不足道的工作,听之任之,不加干涉。
  有時候,到了晚上,弗朗索瓦絲會對我很親熱,求我允許她在我房內坐一坐。每當這個時候,我似乎發現她的臉變得透明了,我看到了她的善良和真誠。可是不久,絮比安——我后來才知道他會多嘴——向我透露說,弗朗索瓦絲背地里說我坏透了,變著法子折磨她,說要吊死我,還怕會玷污她的繩子。絮比安的這番話仿佛在我面前用一种前所未見的色彩印了一張表現我和弗朗索瓦絲關系的照片。這張照片和我平時百看不厭的展現弗朗索瓦絲對我衷心愛戴,不失一切時机為我唱頌歌的照片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這使我恍然大悟,不只是物質世界會呈現出同我們所見的世界截然不同的面貌,任何真實都可能會不同于我們直接的感覺,不同于我們借助一些隱蔽而又活躍的思想編造的真實;正如樹木、太陽和天空,倘若長著和我們兩樣的眼睛的人去觀察它們,或者某些不用眼睛而是用別的器官進行感覺的人去感覺它們(這時,樹木、太陽和天空就成了非視覺的對等物),就會和我們所看見的完全不同。就這樣,絮比安向我打開了真實世界的大門,這意想不到的泄露把我嚇得目瞪口呆。這還僅僅涉及到弗朗索瓦絲,她在我眼里并不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是不是人与人之間的關系都是這樣的呢?假如有一天愛情中也出現這种事情,那會給我帶來多大的痛苦!這是未來的秘密。現在還只涉及到弗朗索瓦絲一人。她對絮比安講的這番話是她的真實想法嗎?會不會是為了离間我和絮比安呢?可能是怕我同絮比安的女儿親近而把她疏遠了吧?我費盡腦汁,左猜右想,但我心里明白,弗朗索瓦絲究竟是愛我還是討厭我,不管用直接的或間接的方式,我都是無法弄清楚的。總而言之,是弗朗索瓦絲第一個使我懂得了這個道理,一個人,他的优缺點,他的計划以及他對我們的意圖,并不象我過去認為的那樣是一目了然、固定不變的(就象從柵欄外看里面的花園和它的全部花壇一樣),而是一個我們永遠不能深入了解,也不能直接認識的朦朧的影子,我們對于這個影子的許多看法都是根据它的言行得出來的,而它的言行提供的情況往往很不充分,而且互相矛盾。我們完全能夠想象得出,在這片陰影上交替地閃爍著恨的怒火和愛的光輝。
  我真心實意地愛著德·蓋爾芒特夫人。我要祈求上帝賜予我最大的幸福,讓她遭受各种災禍,讓她破產,讓她名譽掃地,讓她失去橫在她和我之間的一切特權,讓她沒有住處,也沒有人愿意理睬她,這樣,她就會來求我,會到我這里來避難。我在想象中仿佛看見她來找我了。晚上,當周圍的气氛發生一些變化,或者我自己的身体有明顯好轉時,我的思想會變得非常活躍,那些早已被我遺忘了的感想會似滾滾的波濤涌入我的腦海,然而,我沒有利用我那剛剛恢复的体力來理清平時難得出現在我頭腦中的這些思想,沒有開始寫作,而是喜歡大喊大叫,把我內心的想法以一种激烈的、外露的方式抒發出來;這不過是空洞的演說,毫無意義的手勢,一部地地道道的惊險小說,枯燥乏味,信口開河,小說中的主人公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一貧如洗,來乞求我的施舍,而我卻時來運轉,變成了有權有勢的富翁。就這樣,我几小時几小時地遐想著,嘴里念念有詞,大聲說著我在接待公爵夫人時應該說的話。盡管如此,我的處境依然如故。唉!事實上,我正是選擇這個可能集中了各种优勢,因而也就不會把我放在眼里的女人奉獻我的愛情的。因為她家資巨万,可同世界上最大的富翁相提并論,但又比他們高貴;還算她本人非凡的魅力,這使她成為眾人的女王,烜赫一時,遐邇聞名。
  我也感覺到了,每天上午我去迎她時她并不高興。可是,即使我鼓足勇气,兩、三天內不到她散步的路上去等她(這對我無疑是莫大的犧牲),德·蓋爾芒特夫人也不一定會注意到,或者會把我這個克制的行動歸因于我發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只要還有可能,我是下不了這個決心的,因為我需要和她相遇,成為她瞬間注意的對象和打招呼的人。這种需要反复出現,使我不能控制自己,也就顧不得會惹她不高興了。我應該离開一段時間,但沒有這個勇气。有時候我似乎拿定了主意,我讓弗朗索瓦絲給我收拾行李,可是她剛收拾好我叫她把衣服放回原處了1她不喜歡這樣,說我總是“搖擺不定”(她用了圣西門的語言。每當她不想和現代人競爭時,總會用前人的語言)。不過,她更不喜歡我用主人的腔調說話。她知道這對我不适合,我天生不是這樣的种。她用“裝腔作勢不适合我”這句話來表達她的這個想法。我要走也一定要到一個能使我和德·蓋爾芒特夫人接近的地方去,否則,我是万万沒有勇气离開的。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假如我遠离德·蓋爾芒特夫人,到她認識的一個人那里去,她知道這個人擇友非常挑剔,可他對我卻非常賞識,他可以在她面前談起我,這樣,即使不能從她那里得到,至少也可以讓她知道我想要得到的東西;我可以同這個人商量能不能請他替我傳遞消息,只要有商量的可能性,哪怕他不同意,我也就可以給我那孤獨而無聲的夢想披上一層新的、有聲的、積极的形式,在我看來,這就前進了一步,可以說是一大成就;假如能有這种可能性,我不就离她更近一些了嗎?這總比每天上午孤孤單單、忍辱丟臉地在那條街上來回逛蕩要強吧。再逛也逛不出個結果來,我想向她傾訴的心曲一個也傳不到她的耳朵里。她作為“蓋爾芒特夫人”有著怎樣神秘的生活,常使我魂牽夢縈,想入非非;如果利用一個有資格進出公爵夫人的府邸,出席她的晚宴,可以同她進行長時間談話的人作為媒介,間接地介入她的生活,這同我每天上午到街上去看她相比,固然距离遠了一些,但豈不是一种更為有效的接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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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正如一部模仿作品,為了不落俗套,會別出新裁地搞一些名堂,結果卻毀了最自然、最自信的形式,弗朗索瓦絲也從她的女儿那里借來了一個詞語,說我是個痴子。——作者注。
  圣盧同我很有交情,對我也很賞識,但我總感到不敢當,因此從沒有把他的盛情厚厚意當作一回事。可是突然我對他發生了興趣。我多么希望他能把我們之間的友誼和他對我的賞識說給德·蓋爾芒特夫人听啊!我完全有可能向他提出這個請求的。因為熱戀中的男人如果有什么長處還沒有被人了解,哪怕是非常微不足道的長處,總會想方設法透露給他心愛的女人听的,就象被剝奪了繼承權的人通常總要讓人知道他有繼承權一樣。他為他的心上人不知道他有這些長處而苦惱,他想自我安慰,便對自己說,正因為你的這些長處是看不見的,說不定她還可能認為你有一些別人所不知道的优點呢。
  圣盧很久沒能來巴黎了,他說是公務纏身,其實是心情憂郁,因為他和情婦的關系緊張,曾兩度瀕于破裂。他常來信說,如果我能到他部隊的駐地去看望他,那會給他帶來快樂。我在我這位朋友离開巴爾貝克的第三天,就收到了他寫來的第一封信。當我在信封上看到他部隊駐地的名字時,一股喜悅之情油然而生。這是一個小巧玲瓏的城市,市內住著貴族和軍人,周圍有一望無垠的原野,這种鄉村風光會使人相信它离巴爾貝克海灘很遠。其實不然。天晴的時候,遠處常常飄起斷斷續續的聲音,宛若一片浮在天邊的有聲水汽;正如一排排蜿蜒曲折的楊柳帷幕會使人看出樹下邊有一條看不見的河流一樣,這片有聲的水汽告訴人們有一個騎兵團在那里變換隊形,進行操練。這此起彼伏的聲音使得市內各條街道和林蔭大道以及各個廣場的空气最終也顫動起來,經久不息地回蕩著戰爭的音樂,四輪載貨車或有軌電車發出的粗野的轟鳴聲持續不斷,有如軍號吹出的震耳欲聾的集合號,在那些有幻听感覺的人的耳畔經久回蕩,不讓他們有片刻的安宁。這個城市离巴黎不很遠,乘快車我可以赶回家睡覺,回到我母親和外祖母身邊。當我明白了我當天就可以返回巴黎時,我就被一种痛苦的思念折磨得心緒不宁,下不了決心到底是回巴黎,還是在這個城市過夜。但我也沒有勇气阻止車站的一個職員把我的行李扛到一輛出租馬車上;我只好象一個沒有外祖母盼望我歸家的旅客,隨隨便便地跟在這個職員的后面,跟著行李走了;我只好什么也不想,裝著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的樣子,從從容容地上了馬車;我把騎兵營房的地址給了馬車夫。我生平第一次同這個城市接触,我想,為了減輕我心中的不安,圣盧一定會到我下榻的旅館來陪我過夜的。門崗去找他了。我在軍營的大門口等候。十一月的冷風在這個酷似一條大船的軍營中呼呼地吹著。正是晚上六點鐘,走出軍營上街的人絡繹不絕,都是兩個兩個的,一個個踉踉蹌蹌,似乎剛剛上岸,在一個异國的港口暫時停留。
  圣盧來了。他的身子左右前后地搖晃著,眼前的單片眼鏡也隨著他身子一搖一晃。我沒有讓門崗通報我的姓名,急于想看到圣盧惊喜若狂的樣子。
  “啊!真不湊巧!”他一看見我就嚷了起來,臉一直紅到耳朵根。“這個星期我剛好值勤,八點以前不能外出。”
  他想到這第一夜沒有人陪我,有點擔心(因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知道我一到晚上就會憂慮不安,在巴爾貝克海灘他就發現我有這個毛病,常常設法為我排解憂愁),于是他停止了抱怨,向我轉過身,朝我投來一個個微笑和一道道溫柔可親但變化不定的目光,微笑直接從他眼睛中射出,目光卻經過了單片眼鏡的反射,但無不泄露了和我重逢的激動心情,同時也暗示著那個非常重要的,過去我一直不理解而現在卻對我至關重要的東西:我們的友誼。
  “我的上帝!您住到哪里去好呢?說實話,我不會勸您去住我們搭伙的那個飯店的,它挨著展覽館,那里就要舉行開幕式,人多得不得了。不去那里!還是住到弗蘭德旅館去吧。
  那是一座十八世紀的豪華建筑,里面舖著古老的地毯。這‘顯得”象一座‘具有歷史意義的古色古香的古老住宅’。”
  圣盧總喜歡用“顯得”代替“好象”,因為口頭語言也和書面語言一樣,常常需要詞的意義有點改變,需要尋求高雅的表達方式。新聞記者往往不知道他們使用的“高雅詞語”出自哪個文學流派,圣盧也一樣,他的詞匯,他的措辭可以同時模仿三個不同的修辭學家,他同他們沒有直接打過交道,但是通過間接途徑的反复灌輸,耳濡目染,他對那些語言形式也就運用自如了。“況且,”他下結論說,“這個旅館對您的听覺過敏症尤其适合。不會有鄰居打扰您。我承認,這個有利條件不值得一提,因為保不住明天會有游人來投宿,也就不必為這個靠不住的理由選擇這個旅館了。這不是主要原因。我讓您住到那里去,是因為那里的外觀雅致。房間相當舒适,家具古色古香,賞心悅目,有一种叫人放心的感覺。”但是,我沒有圣盧的藝術鑒賞力,一所漂亮的房子帶給我的快樂是微乎其微的,不可能排解正在我心中升起的憂悶。從前在貢布雷,當我的母親不到我房間來向我道晚安的時候,還有,當我到達巴爾貝克海灘的那天,一個人呆在空空蕩蕩、飄溢著濃郁的香根草味的房間里的時候,也曾產生過這种難以忍受的憂悶。圣盧見我目光呆滯,憂形于色,也就心中有數了。
  “看來,可怜的小家伙,您是看不上這個漂亮的旅館羅,瞧您臉色多么蒼白。我真象一個不近情理的人,給您談什么地毯之類的,您哪有心思去欣賞這些東西。您要住的那個房間我很熟悉,我個人覺得它很舒服,但我也知道您很敏感,您的感覺跟我的不一樣。可不要認為我不理解您,我們兩人的感覺是不一樣,但我能理解您。”
  一名士官在院子里馴馬,正忙著教馬跳躍,士兵向他行禮,他也不還禮,可是誰要是擋了他的路,他就破口大罵。這時,他朝圣盧笑了笑,發現圣盧在和一個朋友說話,便打起招呼來。可是他的馬發開了脾气,兀立嘶叫。圣盧扑上前去,抓住韁繩,把馬制服后,又回到我的身邊。
  “是的,”他說,“我向您保證我是了解您的,您的痛苦也就是我的痛苦。我想,”他接著又說,一面親切地把手放到我肩上,“要是我能呆在您身邊,和您痛痛快快地聊上一夜,也許能使您減輕一些痛苦。我一想到不能這樣做就心里難過。我可以借給您很多書看,不過,象您現在這樣的心情,是不可能讀書的。可惜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找人來替我值班了,我連著請了兩次假,因為我的女朋友來了。”
  他皺了皺眉頭,因為他在愛情上遇到了麻煩,也因為他在苦思冥想,就象一個醫生,想找一副良藥為我醫治病痛。
  “快去給我房間生火,”他看到一個士兵過來,吩咐道。
  “喂,快跑,抓緊點!”
  說完,他又轉向我,單片眼鏡和近視目光都表露了我們之間的深厚友誼。
  “真沒想到您會到這里來,到這個我對您朝思暮想的軍營里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是不是在做夢?說真的,身体怎么樣?比過去好些了嗎?呆會儿您給我好好講一講。上我寢室去,別在院子里呆久了,這里的風太大,我無所謂,可您剛來,不習慣,我怕您會著涼。書呢?開始寫了嗎?沒有?您太怪了!要是我有您這樣的稟賦,我相信我會從早寫到晚的。您覺得什么事也不做更快活。象我這樣的平庸之輩總想寫些什么,而那些能干的人卻不愿意寫,這真是莫大的不幸!瞧我只管說,忘了問您外祖母大人的情況了。她那本蒲魯東1一直不离我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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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蒲魯東(1809—1865),法國小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無政府主義創始人之一。這里系指蒲魯東的著作。
  一個身材魁偉、英俊威武的軍官庄重而緩慢地走下樓梯。圣盧朝他行禮。當他把手舉到帽沿的時候,他那總是扭動著的身軀暫時靜止不動了。可他舉手的動作是那樣匆忙,那樣用力,挺身的動作是那樣急促,禮畢后放下手的動作又是那樣突然,使得肩膀、腿和單燈眼鏡都改變了位置。因此,這一時刻与其說是靜止的,倒不如說是顫動而緊張的,那些剛剛完成的和即將開始的過于頻繁的動作,在這緊張一刻互相抵消了。然而,那位軍官沒有朝我們走來。他鎮靜、庄重、和藹可親,具有皇家風度,一句話,与圣盧完全相反。他也把手舉向帽子,但他從容不迫,不慌不忙。
  “我要跟上尉說句話,”圣盧低聲對我說,“請您到我房里去等我,四樓右邊第二個門,我待會儿就回去。”
  說完,他疾步朝上尉走去,單片眼鏡在他眼前晃動。上尉庄重而緩慢地走著,這時有人給他牽來了馬,上馬前他下了几道命令,手勢顯示出一种矯揉造作的高雅,好象是在哪張歷史畫卷上學來的,仿佛即將奔赴第一帝國的戰場,其實他是回家去,回到他在東錫埃爾市租的房子去。房子坐落在一個廣場上。就好象是未卜先知,對這個拿破侖式的人物嘲弄似的,這個廣場命名為共和廣場。我上了樓梯,梯級上釘著大頭圓釘,每走一步都差點滑倒。我看見几間寢室,里面整整齊齊地放著兩排床和背包,牆上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有人給我指了圣盧的房間。我在緊閉的門扉前站了一會儿,因為我听見里面有動靜。有人在移動一件東西,碰翻了另一件。我覺得房間不是空的,里面有人。其實是壁爐里剛生的火在燃燒。它一刻也不安宁,笨手笨腳地移動著木柴。我推開門,走了進去。火把一根木柴推到一邊,讓另一根冒起了煙。它不動時,也會象粗俗的人那樣,時時刻刻發出吱吱聲;從我看到冒出火苗時起,我就听到了火的聲音;但是,如果我在牆外,我肯定會以為有人在擤鼻涕,在走路。最后,我在房里坐了下來。十八世紀的淺底花綢和德國深色布做成的帷幔,使圣盧的臥室免受彌漫在建筑物其余部分的變質黑面包那樣難聞气味的侵蝕。我就要在這里,在這間可愛的臥室里幸福而安宁地用晚餐和睡覺了。我感到圣盧就在房間里,因為寫字台上放著他讀的書,書旁邊是照片,我認出有我的一張,還有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張;火對壁爐終于适應了,它象一頭野獸,靜臥著,焦急而忠實地等待著,只是隔一段時間就抖下一根木炭,木炭即刻變成灰燼,或者用火苗舔一舔爐的內壁。我听見圣盧的表發出滴答滴答的響聲,想必它离我不會太遠。這滴答聲時刻變動著位置,因為我看不見表;我感到這聲音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有時消失了,好象离我很遠很遠。突然,我發現表就在寫字台上。于是,我听見滴答聲固定在一個地方,再也不動了。我以為听見它在那里,其實不是听見,而是看見。聲音沒有地點。至少我們把聲音和運動聯系在一起了,聲音因此也就有了用處,能向我們預示運動,使運動顯得必然和自然。當然也會有這樣的情況,當一個病人耳朵堵得嚴嚴實實時,就不再會听見此刻圣盧的壁爐內火發出的畢畢剝剝的聲音(火正在把木柴變成木炭和灰燼,然后把它們抖進它的簍筐中);也不會听見有軌電車經過東錫埃爾大廣場時不時彈出的樂曲。這時候,病人看書,翻書時會听不見一點聲息,仿佛有一個天神在幫他翻。准備洗澡水時弄出的巨大響聲減弱了,變輕了,离遠了,仿佛是天河發出的淙淙聲。聲音的遠离和變小,能消除它對我們神經的刺激。剛才榔頭的敲擊聲似乎把我們頭頂上的天花板都震動了,我們被搞得心煩意亂,坐立不安,而現在它們猶如在公路上同微風玩耍的樹葉發出的沙沙聲,遙遠,輕微,撩撥人心,叫人越听越想听。我們用紙牌“占卜”,但听不見翻牌的聲音,會以為不是我們在翻牌,而是牌自己在動,是為了迎合我們的愿望,主動和我們玩起來的。那么,我們能不能由此而推想,對于愛情——甚至可以加上對生活和對榮譽的熱愛,因為有些人似乎非常熱愛這兩樣東西——也采取同樣的辦法,不是讓聲音停止,而是把耳朵堵住呢?能不能模仿他們,把我們的注意力,我們的防衛力轉移到我們自己身上,不是去損害我們所愛的人,而是減少我們本身忍受的痛苦。
  還是回到聲音上來。如果把塞住耳朵的棉球加厚,就會使少女在我們樓上彈奏的奔流激蕩的鋼琴曲,听起來宛若小溪流水般的輕音樂。如果在一只棉球上涂上一种油脂,這樣整所房子都會听從它的擺布,屋內和屋外頓時變得鴉雀無聲。這時,用輕柔的樂段來形容演奏就不夠了。棉球瞬間閉上了鋼琴的鍵盤,音樂課突然結束了;在我們樓上走動的先生突然停止了走動;馬車和電車中斷了行駛,好象在恭候一個國家元首的駕臨。可是象這樣的減弱聲音,非但不能使人安寢,反而攪得人睡不著覺。昨天,那纏綿不斷、無休無止地向我們描繪著街上和屋內的運動的聲音,象一本枯燥乏味的書,終于把我們帶進了夢鄉;今天,我們塞住了耳朵,睡得正酣,周圍寂靜無聲,突然噹啷一響,比其他的聲音更加響亮,但在我們听來卻輕得象人們的歎息,同其他的聲音沒有聯系,真是神秘;我們會被惊醒,想知道這是什么聲音。相反,如果把塞在病人鼓膜上的一層層棉花暫時取出來,聲音构成的光線,又會象一輪紅日升起,在宇宙中再生,刺得人睜不開眼睛;被流放在外的眾聲音也會全速赶回來;我們會听到人聲复活了,有如音樂天使的合唱聲。寂靜無聲的大街頓時被長著翅膀、風馳電掣、接連不斷地開來的電車天使的歌聲淹沒。在房間里,病人創造了火的聲音,而不是象普羅米修斯那樣創造了火。如果一會儿加厚塞耳朵的棉團,一會儿又把它們取出來,這樣,就如同在交替地踩著裝在音響世界大□轆上的兩個腳蹬。
  不過,有些人听不見聲音并不是暫時的。有人耳朵完全聾了,他要煮牛奶也不得不用眼睛緊緊盯著掀開的鍋蓋,窺伺著象是預示一場北极暴風雪的白光,這是牛奶煮沸的前兆。明智的做法是看見這個前兆就拔去電插頭,就象上帝擋住波濤一樣。因為牛奶煮沸了,奶孵出的卵在痙攣。在升騰,經過几次斜向的鄱滾,完成了發育,几葉被奶皮弄得皺巴巴的風帆傾斜著,鼓滿了風,一葉珠色的風帆向著暴風雪中沖去;如果切斷電流,及時祛除暴風雪,就會使風帆原地旋轉,變成木蘭花瓣,在奶的海岸中漂流。如果這個病人沒有及時采取措施,切斷電源,他的書,他的表,頃刻間就會被牛奶的白色海洋吞噬,怒潮過后微微露出海面,他只得喊叫他的老女仆前來幫忙;盡管他是個赫赫有名的政治家或德高望重的大作家,他的老女仆仍然會數落他還不如五歲的孩儿懂事。在別的時候,門緊閉著,一位不速之客突然闖入這神奇的房間,我們沒有听見他進來,他就象木偶戲中的木偶,光做手勢不說話,這使那些听膩了講話的人耳邊得到了清靜。至于這個耳朵全聾的人,既然失去一种官能也和獲得這种官能一樣,能給世界增輝添美,當他在一塊還沒有誕生聲音的樂園式的土地上閒步時,他會感到賞心悅目,其樂無窮。世界上最大的瀑布單為他的眼睛顯示那水晶般透明的水帘,比風平浪靜的大海還要平靜,同天堂中的瀑布一樣純洁。因為在他耳聾之前,聲音于他是引起運動的可感知的形式,所以無聲而動的物体似乎是動而無因;這些物体失卻了聲音的特性,展現出自發的運動,似乎有了生命;它們自發地運動,靜止,著火;它們自發地飛起來,就象史前長著翅膀的巨獸,在聾子這個沒有鄰居、冷冷清清的家庭中,在他還沒有全聾的時候,開飯時仆人就已經夠謹慎的了,總是不聲不響地上菜,而現在卻是由啞巴開飯,看上去有點儿偷偷摸摸的,象童話劇中給國王擺飯一樣。聾子在窗口看到的建筑物——兵營、教堂或市政廳——也不過是童話劇中的布景。這座建筑物一旦坍塌,會釋放出眼睛可以看到的舖天蓋地的灰塵和成堆成堆的瓦礫;雖然它不象舞台上的宮殿那么單薄,但也不那么具有物質性,即便沉重的巨石墜入神奇的世界,也不會發出任何聲音來扰亂那纖塵不染的宁靜。
  籠罩在這間我剛來不久的軍人小房間里的相對的宁靜突然被打破了。門打開了,圣盧風風火火地走進來,讓他的單片眼鏡落到胸前。
  “啊!羅貝,在您這里太舒服了!”我對他說。“能在這里吃晚飯和睡覺,那該多好啊!”
  的确,要不是軍紀禁止客人留宿,我一定能体味到平靜而無憂無慮的休息。軍營中被許多遵守生活規律、心境恬靜、意志堅強的人和無所挂慮、幽默詼諧的人維持著那种安謐、警惕和歡快的气氛會使我高枕無憂地進入夢鄉。在這個大家庭中,時間披上了行動的形式,悲哀的報時鐘聲被歡快的軍號聲取而代之,這集合的號聲余音繚繞,猶如浮塵,永遠飄蕩在城市街道的上空——它确信人們在洗耳恭听,它象音樂那樣悅耳動听,因為它不僅意味著權力需要人服從,而且表明服從會使人得到幸福。
  “哈!這樣說您是喜歡跟我睡在這里,而不愿意一個人住到旅館里去羅,”圣盧笑嘻嘻地對我說。
  “喂!羅貝,您還譏笑我呢,您太殘酷了!”我對他說。
  “您明明知道我住在這里是不可能的,去那里卻是受罪。”
  “您可冤枉我了!我高興都來不及哩!”他對我說。“因為我們不謀而合,我也希望您今晚留在這里。剛才我就是為此去請示上尉了。”
  “他批准了?”我嚷了起來。
  “很順利。”
  “啊!我崇敬他!”
  “不!這太過分了。現在讓我把勤務兵叫來,讓他給我們准備晚飯,”當我轉過頭去掩飾我的眼淚時,他又說了一句。
  有好几次,圣盧的這個或那個同事闖入房間,都被他赶走了。
  “得了,滾出去!”
  我懇求他讓他們留下來。
  “不,他們會讓您討厭的,他們都是些老粗,缺乏教養,不是談梳刷馬匹,便是談賽馬。再說,就是為了我也不能讓他們呆在這里,他們會把我渴望已久的這個寶貴時刻攪得毫無趣味的。不過,您得看到,我給您談我的同事粗俗,不等于說軍人都智力低下。遠不是這樣。我們有一個少校,他就是值得欽佩的人。他教一門課程,用示范表演和教代數的方法給我們上軍史課,有時歸納,有時演繹,即使從美學的觀點看,也是非常出色的,您听他的課也一定會贊不絕口。”
  “難道不是那位上尉批准我留在這里的?”
  “是他。真是謝天謝地!因為您為了這一點小事就不胜‘崇敬’的那個人,是地球上從沒有過的大傻瓜。他很會管理部隊的伙食和士兵的儀表,一天好几個小時都同上士和裁縫泡在一起。這就是他的德行。而且他也和大家一樣,非常瞧不起我給您講的那個值得欽佩的少校。誰都不和少校來往,因為他是共濟會會員,不到教堂去忏悔。鮑羅季諾親王從來不邀請他。可他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小庄園主的重孫,這是無人不曉的,假如沒有拿破侖戰爭,他自己很可能也是個小庄園主,有什么可以充英雄的。況且,他也有點意識到他的不倫不類的社會地位。他几乎從來不到賽馬俱樂部去,因為他在那里很尷尬,這位冒牌的親王,”羅貝補充說。他的模仿精神促使他同時接受了他老師的社會理論和他父母親的社會偏見,因此,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一面看不起第一帝國的顯貴,一面卻對民主极其崇尚。
  我凝視著他舅媽的照片,心想圣盧既然有這張照片,就有可能把它送給我,因此我也就更加珍愛圣盧了,愿意為他效一千次勞,只要能換來這張照片,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因為看到這張照片,就如同又一次遇見了德·蓋爾芒特夫人,甚至是一次永恒的相遇,仿佛我們的關系突然有了轉机。她頭戴陽帽,在我身邊停了下來,第一次讓我盡情地睇視這丰滿的腮頰、脖子的拐角和眉梢(這些至今對我仍好象蒙上了一層薄紗,因為她總是匆匆而過,而我的印象也是瞬息万變,令人眼花繚亂,我的記憶也很不穩定,很不可靠);凝視照片就如同凝視一個我從沒有看見穿過袒胸露肩連衫裙的女人的胸脯和胳膊,對我來說無疑是發現了一种銷魂的快感,使我受寵若惊。這些線條對我似乎是禁區,現在我可以在照片上對它們進行研究,就象研究一本對我唯一有价值的几何著作中的線條一樣。后來,當我把目光移到羅貝身上時,發現他簡直是他的舅媽的复制品,一种使我感到神魂顛倒的奧秘把他們聯系在一起,因為雖說他們兩人的臉不完全一樣,但是血緣相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深深印入我的貢布雷的視覺中的臉部線條,鷹鉤鼻,銳利的藍眼睛,似乎也用來勾勒出羅貝的臉的輪廓,同樣异常細膩的肌膚,只是面容顯得清懼一點。我看著顯露在他臉上的蓋爾芒特家族的特征,心中不胜羡慕;這個家族在世界上占有特殊的地位,永遠不會消失;它遠离人群,周圍有一种神妙非凡的神鳥的光輪,因為它似乎誕生在神話時代,是一個女神和一只神鳥結合的后裔。
  羅貝見我溫情脈脈的樣子,极是感動,但他并不知道我動情的原由。況且,爐火的熱气和香檳酒使我感到陣陣快意,因而也使這种柔情有增無已。我的額頭沁出了一粒粒汗珠,眼睛里也飽含著淚水。圣盧拼命叫我吃小山鶉。我一面吃,一面贊不絕口,就象一個不信教的人,不管他屬于哪個派別,當他在一种不熟悉的生活中發現了他認為應該受到這种生活排斥的東西(例如,一個自由思想家在教士的住所品嘗了一頓精美的晚餐),會發出嘖嘖的贊歎聲。第二天醒來,我好奇地跑到圣盧的窗口(窗子很高,俯瞰著整個地區),想看一看、認識認識周圍的田野,因為我昨天到得太晚,田野已在夜幕下入睡了,我沒能夠看清它的面目。可是盡管它很早就醒來了,當我打開窗子時,只見它仍然裹在那件用晨霧做成的柔軟而溫暖的白袍里,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仿佛站在城堡的窗口朝著池塘的方向遙望,看到的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但我知道,不等在院中刷洗軍馬的騎兵結束他們的工作,田野就會卸去晨裝。我現在只能看見一個光禿禿的山丘,把它那已經退出了陰影的、纖弱而凸凹不平的背脊緊緊貼著軍營。我透過裝點著白霜的透明帷幔,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陌生人,而它也是第一次在把我凝望。后來我習慣到軍營來了,每次來我都意識到山丘的存在,因此,即使看不見,也會覺得它比巴爾貝克的旅館,比我們在巴黎的住所真實(我也常常思念巴爾貝克的旅館和我們巴黎的住所,但就象思念不在我身邊的人或死去的人一樣,也就是說,不太相信他們的存在);我的這种意識,會使山丘的側影不知不覺地反射到我在東錫埃爾的最細微的印象上,就今天早晨而言,是反射到圣盧的勤務兵在這間舒适的臥室里為我准備巧克力時給予我的那种熱气騰騰的美好印象上。這間臥室似乎成了一個可以凝視山丘的瞭望台,晨霧彌漫,我只能從屋里遠眺山丘,不可能到那里去散步。這浸潤山丘的茫茫霧靄,盡管它絲毫沒有引起我的注意,但它与巧克力的香味和我當時思想的整個脈絡一結合,也就滋潤了我頭腦中的想法,正如巴爾貝克留給我的是永不變色的金碧輝煌的印象,而貢布雷給我的印象卻是屋外黑陶土的樓梯留下的一層灰暗的色彩。晨霧沒過多久就退下去了,太陽光向霧幕射出几支金箭,但卻無濟于事,只給霧幕鑲上了几道燦爛的光輝,但最后終于將它制服了,山丘此刻向彤彤旭日獻出了它的灰圓頂。一小時后,當我沿著城市的街道漫步,只見金燦燦的朝陽照射著樹葉和牆上的選舉宣傳畫,使樹葉的紅色和宣傳畫的紅色和藍色變得更加艷麗奪目,我不禁情緒激奮,邊哼著歌,邊在馬路上逛蕩,要不是我竭力克制自己,真會高興得在街上蹦跳起來。
  第二天我就得去住旅館了。還沒有去我就知道我在那里會感到憂郁。這种憂郁的心情好比一种令人窒息的香气,自我出生以來,任何一個新房間,換句話說,任何一個房間,都會散發出這种使我透不過气來的香味。在我平時住的房間里,我似乎并不存在,我的思想在別處,僅僅讓習慣代替思想起作用。可是到了一個新地方,我不可能再叫習慣——這個不如我敏感的女仆——照管我的衣物,因為我比她早到,孤零零一個人,必須使“我”同新地方的事物接触;而這個“我”,隔几年才找回一次,但他始終沒有變,從我离開貢布雷以來,從我第一次到巴爾貝克海灘以來,一直不見他長大,他呆在一只弄得亂七八糟的箱子旁哭得不可開交。
  然而我錯了。我沒有功夫憂慮,因為我一分鐘也沒能單獨呆著。這座古老的建筑物仍然保留了滿得快要溢出來的奢華。這极度的奢華在一座現代化的旅館里會沒有用武之地,但在這里卻一點也不顯得矯揉造作,在無所事事中顯示出一种生命力。走廊彎彎曲曲,漫無目的地游來游去,人們隨時都能碰見;客房的前廳長似走廊,裝飾得和客廳一樣,与其說是旅館的一部分,毋宁說是旅館的客人,它們沒有被納入一套套的單元房間之內,而是圍繞我那套房間徘徊,我一到,它們就來和我作伴——它們有點象舊時代的小幽靈,游手好閒,但默不作聲,人們讓它們呆在租的客房門口,每當我在路上和它們相遇,它們總向我表示默默的關怀。總之,住宅的一般概念——如果說住宅僅僅是我們現實生活的場所能使我們避免挨凍,不讓外人看見——那是絕對不适合這幢房子的。這里,一間間屋子就象一個個人那樣真實,雖說是不聲不響,但人們從外面回來,不可避免地要同它們相遇,要么避開它們,要么熱情地接待它們。大客廳從十八世紀起就習慣于它的暗黃的四壁和五彩的天花板,它靜靜地躺在那里,人們盡量不去打攪它,每次看見它總要向它表示敬意。那些小房間更使人感到親切和好奇,它們多得數也數不清,就象一群逃兵,也不管對稱不對稱,整齊不整齊,從大客廳向著四周潰逃,張皇失措,亂成一團,一直逃到花園,走過三級破破爛爛的台階,順利地消失在花園中。
  如果我到我房間去不想乘電梯,也不想在大樓梯上被人撞見,就會有一條較為狹窄的、廢棄不用的便梯向我伸出它的台階。台階一級挨一級,上下巧妙地排列著,在它們的遞進中仿佛釋放出一种完美無缺的和諧,就是我們在顏色、芳香和美味中能感覺到的常常會激起我們官能無限快樂的和諧。但是,上下樓梯激起的官能快樂,我還是來到這里后才感受到,就象從前那樣,只是到了阿爾卑斯山我才知道呼吸這個平時不引人注目的行為,會給人一种永恒的快感。我第一次爬這些台階就感到非常省力(一般說來,只是用慣了東西才會使人省力),仿佛我在認識它們之前,它們就對我很熟悉了,仿佛能把只有習慣才會產生的舒适感提前給了我(我還沒有養成習慣,況且,一旦養成習慣,習慣的威力對我也就會減弱),可能是它們從前每天迎送的主人把這种舒适感揉進它們內部了。我打開一個房間,雙扉門在我身后合攏,打褶的帷幔帶來了肅靜,但我感到好象做了國王一樣心醉神迷。
  一具飾有銅雕的大理石壁爐——如果認為它只能代表督政府1時代的藝術,那就大錯而特錯了——為我生著了火,一張矮腳椅供我坐著烤火取暖,我象坐在地毯上一樣舒服。牆壁緊緊擁抱房間,把它与世隔絕;牆上有壁櫥,以便把要裝的東西裝到里面去;還留出一塊地方放床,床兩邊有几根柱子,輕輕地支撐著床頭加高了的天花板。大房間里首有兩個小房間,和大房間一般寬,后面一間的牆壁上挂著一串用藍蝴蝶花的根塊串成的念珠,這串給人以快感的念珠,為那些想來這里靜心養身的人增添了愉快的芳香;如果我躲進這小房間時讓一道道門敞開,就會使小房間陡然擴大三倍,又不致破坏它的和諧感,不僅使我的眼睛在享受緊縮的快感后又飽嘗擴大的樂趣,而且還會使我那不可侵犯的、但已不再是封閉式清靜的快感增加几分自由的感覺。這個小房間的窗戶開向一個院子,象在俯視一個孤獨的美女;第二天早晨我發現這個院子被周圍沒有窗戶的高牆封鎖住,院中只有兩棵蒼黃的大樹,但足以給万里無云的藍天增添一絲淡紫色的柔和感,我不禁為有這個孤獨的美女為鄰而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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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1795年—1799年間的法國政府。
  睡覺前,我走出房間,想對我這神奇的領地進行一次全面的勘探。我沿著一條走廊朝前走去,走廊很長,依次向我展示它的寶物,只要我沒有睡意,它愿把它的全部寶物都敬獻給我:一把在角落里放著的安樂椅,一架古鋼琴,一個擺在牆上蝸形腿狹台上的插滿瓜葉菊的藍陶花瓶,鑲在一個古老鏡框里的幽靈似的古代婦人,扑了白粉的頭發上插著几朵藍花,手里拿著一束石竹花。我來到走廊的盡頭,一堵不開門的牆誠懇地對我說:“現在該往回走了,不過,你看見了,這里就是你的家。”可是,柔軟的地毯為表示它受惠知報,對我說,如果夜里我不睡覺,完全可以光著腳來,而那几扇朝向野外的沒有百葉板的窗戶向我保證它們徹夜不眠,無論我什么時候來,都不必擔心會把它們吵醒。在一個帷幔后面,我發現有一間小屋,被牆堵住了去路,要逃也逃不了,提心吊膽地躲在那里,惶恐不安地瞪著它那被月光染成蔥白色的牛眼睛看著我。我上床睡覺了,但是鴨絨被、小圓柱、小壁爐使我的注意力處在一种和我在巴黎時完全不同的狀態,使我不能按照老習慣胡思亂想地做夢。注意力的這种特殊狀態圍繞著睡眠,影響了、改變了睡眠,使它同我們的某個記憶系列直接挂鉤,因此,我第一夜的夢中所充斥的形象不能同我平常睡眠中打交道的記憶系列挂鉤。睡覺時,我試圖把自己拉回到我習慣的記憶系列,但是那張我還沒有适應的床和翻身時對睡姿不得不給予的注意,就會出來校正或維持我做夢的新思路。睡眠同我們對外部世界的感覺是一個道理。只要把我們的習慣稍為改變一下,就能使它充滿詩情畫意,比如還沒有脫完衣服就倒在床上呼呼睡著了,睡眠的深淺就會發生變化,它的美也容易領略到。我們醒來,看看表是四點鐘,其實只是凌晨四點,我們會以為睡了整整一天,因為在我們看來,這几分鐘意外的睡眠充足而踏實,有如皇帝的金球1,是上帝根据某個至高無上的權利授与我們的。第二天清晨,我正夢見外祖父一切准備就緒,在等我一起到梅塞格里絲教堂去做彌撒,我心里好生煩惱,可就在這時,騎兵團的軍樂聲把我惊醒。這個騎兵團每天都要從我窗前經過。但也有兩三次——我這樣說不無道理,因為人的生活是沉浸在睡眠中的,睡眠夜复一夜地圍繞著生活,猶如海水圍繞著半島,如果我們不把生活沉浸在睡眠中,就不可能把它淋漓盡致地描繪出來——我睡得死极了,任憑軍樂聲吼叫,我仍然什么也听不見。其他時候,我會被科學產生的樂聲惊醒一會儿,但我的意識剛從睡夢中醒來,仍然朦朦朧朧,尖利的笛聲對我的意識不過是輕柔的撫摸,猶如晨鳥輕柔而清新的呢喃,這現象如同事先上了麻藥的器官,灼痛感開始并不明顯,只是到最后才有感覺,象是輕微的燙傷引起的疼痛。但是,龍騎兵還沒有全部從我窗前過完,睡眠就奪走了聲音花束的最后几枝怒放的鮮花,我又沉入夢鄉。我的意識和這個聲音花束的于莖接触的面是那樣小,受睡眠的哄騙是那樣深,后來當圣盧同我听沒听見樂聲時,我甚至怀疑那軍樂聲是我想象出來的;就象在白天,只要稍微听到街道上空升起一點聲音,我就會以為是軍樂聲。也許我是在夢中听到這個聲音的,怕被惊醒,或者相反,怕醒不過來,看不見龍騎兵的隊伍。因為常有這樣的事,我以為被聲音惊醒了,其實我還睡得好好的,這以后一個小時內我都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我會在睡眠的白幕布上給自己演出各种各樣的皮影戲,睡眠竭力阻撓,但我卻幻覺看到了瘦長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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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置于十字架上象征君王權力的標志。
  的确,有時白天做的事,當睡眠來臨時,只能到夢中去完成。換句話說,先要經過一個改變方向的昏昏欲睡的階段,遵循一條完全不同于我們醒著時所遵循的道路。同一件事有兩种不同的結局。盡管如此,我們睡眠中生活的世界与現實世界是那樣不同,失眠者首先想到的是要擺脫現實世界。他們連續几個小時閉著眼睛,腦子里盤旋著和他們睜眼時同樣的想法,一旦發現頭一分鐘出現了一個异常的想法,從表面上看這想法与邏輯規律和現實生活相抵触,他們就會恢复勇气。這個短暫的“失神”表明睡眠的大門已經打開,也許他們馬上就可以溜進門去,脫离現實感覺,到离開現實多少有段距离的地方歇歇腳,這樣,他們就會或長或短地“美美”地睡上一覺。但是,當我們背向現實,接触到前面几個龍潭虎穴時,我們也就前進了一大步。在這些龍潭虎穴中,“自我暗示”就象巫婆。正在准備可怕的食物,使我們想象出各种疾病,或導致神經官能病复發,并且窺伺著疾病在無意識的睡眠中凶猛發作,好把睡眠打斷。
  离此不遠是花園,任何人都不得入內。各种不同的睡眠猶如一些花草,默默無聞地生長在這座花園里:曼陀羅,印度大麻,各种乙醚精,顛茄,鴉片,纈草。這些睡眠花遲遲不開,直到那個負有天命的陌生人前來触動他們一下,它們便綻開出奇麗的花朵,連續好几個小時在睡眠者身上釋放出一個個睡夢,那郁烈的香味令人惊异万狀,贊歎不絕。花園深處是修道院,窗子全部敞開,不斷地回響著我們在睡覺前學習的功課,只有到覺醒時才能記熟。這時,我們心里的鬧鐘滴答滴答地響個不停(這是覺醒的預兆),鬧鐘的定時万無一失,因為我們心里有牽挂,而當家庭主婦來向我們報告七點鐘時,發現我們已經醒來。在這間向睡夢敞開大門的房間里,睡夢在不倦地工作,使人們忘記了愛情的憂愁。有時,這項工作會被一個充滿模糊記憶的惡夢打斷,但它很快又會重新開始。我們醒來后,仍然有夢的記憶懸挂在房間那黑漆漆的牆壁上,但這些記憶被黑暗籠罩著,往往要到下午,當一個相似的印象把光線投到它們身上時,我們才第一次看見它們。有几個已變得面目全非,難以辨認,盡管在夢中是那樣的清晰。當我們認不出來時,只好匆匆把它們埋入泥土中,就象埋葬很快就腐爛的尸体或遺骸旁的物品,這些物品已經受到嚴重損坏,即使最高明的修理匠,也難以使它們复原,再派用場。
  柵欄旁是采礦場,深睡到這里來尋找浸泡腦子的涂料。這种涂料堅硬無比,如果睡眠者的意志要把睡眠者喚醒,即使在一個黃金般美好的早晨,也必須象年輕的西格弗里德1那樣揮舞刀斧,大砍一陣。再過去仍然是惡夢的世界。愚蠢的醫生硬說惡夢比失眠更容易使人疲倦。其實相反,它們能使愛沉思的人轉移注意力。惡夢會向我們呈現一本本怪誕的畫冊,比如,我們已故的雙親剛剛發生了一起嚴重車禍,但不排除不久就能痊愈的可能性。在等待父母疫愈的過程中,我們把他們圈入一個小老鼠籠內,他們變得比白鼠還要小,渾身長滿了大紅水泡,頭上插著一根羽毛,模仿西塞羅2在給我們發表雄辯的演說。在這本畫冊旁邊是覺醒的轉盤。因為這個轉盤,我們會暫時遇到煩惱,必須回到一幢五十年前就倒塌了的房子里去,然而,隨著睡眠的退卻,這幢房子的形象逐漸消失,這中間還會出現好几個不同的形象,等到轉盤停止轉動,我們得到最后一個形象,同我們睜開雙眼所見的形象竟會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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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德國神話中英雄。
  2西塞羅(前106—前43),古羅馬政治家、雄辯家和哲學家。

  有時我什么也沒有听見,因為我陷入了万丈深淵的睡眠中,幸虧我不久逃了出來,真有說不出的高興,但我腦袋沉甸甸的,塞滿了東西,要把那些靈活的植物性神經系統——它們很象喂養的赫丘利1的仙女——在我睡覺時加倍活動帶給我的東西全部消化掉。
  我們把這种睡眠叫做鉛睡,也就是沉睡,因為這樣的睡眠中止后,甚至過了很長時間,我們還會感到渾身死沉沉的象個鉛人。我們不再是什么活人了。可是,為什么當我們象尋找遺失的物品那樣尋找自己的思想和個性的時候,最終找回來的總是“我”,而不是別人呢?為什么當我們重新開始思考時,在我們身上表現出來的仍然是以前的個性呢?我們看不出是什么在支配這种選擇,為什么在成千上万個可能的候選人中,偏偏選中了昨天的“我”。當思想确實被阻斷的時候(或者一覺睡到天亮,或者夢的內容与清醒時意識中的印象完全不同),究竟是什么在給我們引路呢?也确實有過死亡,例如當心髒停止了跳動,而舌節律性牽引法2使我們蘇醒的時候。一個房間,哪怕我們只見過一次,也可能會喚醒我們的記憶,而在這些記憶上面,還懸著更悠久的記憶;或者它們中有的會被埋在我們的思想深處,我們毫無意識。經過睡眠這個大有好處的靈魂脫竅,覺醒時的情景實際上應該和我們回憶起遺忘了的名字、詩句或副歌時的情景一樣。如果把靈魂的死而复生當作記憶的一個奇特現象,那倒也許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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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羅馬神話中的大英雄,為主神朱庇特和凡女所生,遭到天后朱諾陷害,但自小受到仙女庇護。
  2刺激窒息者的呼吸反射。

  我醒了。陽光燦爛的天空要拉我起床,但是初冬那明媚清寒的早晨卻透著涼气,使我不敢离開被窩。我仰起頭,伸長脖子,一半身子仍藏在被窩中,我瞪大眼睛,望著窗外的樹木。樹葉一改平時的模樣,猶如畫在一塊看不見的畫布上的一、兩團色塊,金燦燦,紅艷艷,懸挂在空中。我就象一只正在變態的蝶蛹,具有雙重性,一种環境很難适應我身体的各個部分:我的視覺只要求色彩,不在乎溫暖,相反我的胸脯卻只需要溫暖,不在乎色彩。我等火生好后才起床。金燦燦和紫瑩瑩的早晨宛若一幅透明悅目的圖畫。我凝視著這幅晨景圖,剛才我撥了撥火,人為地在這幅寒冷的圖畫上增添了一層它所缺少的暖色彩。火象煙斗一樣,歡快地燃燒,冒煙,使我產生了一种既粗俗又微妙的快感。說粗俗,因為快感建立在肉体舒适的基礎上,說微妙,因為快感使我產生了一种朦朧而純洁的幻想。我的盥洗室里糊著一張刺眼的紅紙,上面印滿了黑花和白花,我的眼睛很難适應。但是這些花在我面前不停地以新的姿態出現,迫使我同它們接触而不是沖突,使我起床時的充滿歌聲的歡快气氛發生了變化;這些花迫使我站在紅色的海洋中去看我這個新住所,這個不同于巴黎的世界。這個新住所是一塊愉快的屏風,新鮮空气源源流入,跟我父母的房子坐向完全不同。有几天我心神不定,或者渴望見到我的外祖母,怕她在家生病,或者想起了撂在巴黎的一件正在進行的工作,眼下進展并不順利。(即使在這里,有時候我也有辦法故意給自己找點別扭。)這些憂慮,不是這個便是那個會冒出來扰亂我的睡眠,我無力驅散我的憂愁,我覺得頃刻間我的整個生命都籠罩了愁云。于是我從旅館找了個人,讓他去軍營捎個口信給圣盧,告訴他如果有可能——我知道這是很困難的——希望他到我這里來一趟。一小時后他來了。一听見門鈴響,我感到我的一切憂慮頓然煙消云散。我知道,憂慮在我面前是強者,但在圣盧面前卻是弱者。他一來,我的注意力就拋開了我的憂慮,轉移到他身上,期待他作出決定。他剛進來,就把一清早他充分展現的活力帶到了我的周圍,創造了与我房間的气氛迥然相异的朝气蓬勃的環境。我一下就适應了這個新環境,并且作出了恰如其分的反應。
  “對不起,打攪您了。我心里煩得很,您想必猜到了。”
  “不,我只以為您想見我,我感到這很好。您叫人去找我,我很高興。怎么啦?哪里不舒服?我能為您做些什么?”
  我向他抒胸中的憂慮。他傾听著,直言不諱地回答我的問題。但是他還沒有講話就已經把我變成和他一樣的人了。他工作繁重,這使他整天匆匆忙忙,思維活躍,心情舒暢。我也象他那樣感到,剛才使我心緒紛扰的那些煩惱与他繁重的工作相比,實在微不足道。我就象一個病人,好几天睜不開眼了,人們請來了大夫,大夫輕輕地、靈巧地把病人的眼皮分開,從中取出一顆沙子;病人治好了病,心也就安定了。我所有的煩惱化作一份電報,圣盧自告奮勇,承擔了發電報的任務。我仿佛覺得生活完全變了,變得那樣美好,我感到渾身充滿了力量,真想做些事情。
  “您現在干什么?”我問圣盧。
  “我馬上就得走,一刻鐘后部隊要去操練,要我去。”
  “把您叫來,讓您為難了吧?”
  “沒什么為難的,上尉很客气,他說既然是您叫我,就應該來,但我不想耽擱太久。”
  “要是我赶快起床,到您操練的地方去,這會使我很感興趣的,說不定在您休息的時候還可以同您聊上几句呢。”
  “我勸您別這樣。您一宵沒有合眼,為了一件小事(是小事,我敢向您保證!)愁了一夜,現在您剛平靜下來,還是把頭放回到枕頭上去吧,好好睡上一覺,這對您的身体大有好處,您的神經細胞排出的無机鹽太多了。不要馬上就睡著,因為我們討厭的軍樂又要從您窗前經過。不過,我想,軍樂過后您就會清靜的。晚飯見。”
  但是不久,我對軍事理論開始感興趣了(圣盧的朋友們在晚飯時經常談論),于是我就常去看騎兵團演習。我頭腦中整天想著要從近處看看他們的各級長官,正象那些把音樂作為主要研究對象,整天生活在音樂會中的人一樣,會興致勃勃地出沒于咖啡館,投入到樂師的生活中去。到練兵場要走好多路,累得我吃罷晚飯就想睡覺,腦袋暈暈乎乎,不時地東歪西倒。第二天,我發現我沒有听見軍樂聲。在巴爾貝克海灘也是這樣,每當圣盧帶我到里夫貝爾去吃晚餐,第二天也總听不見海灘的音樂會。我想起床時,感到動彈不了——這是一种十分舒适的感覺。我仿佛被肌肉和滋養側根緊緊地縛在一塊深不可測的看不見的土地上,疲勞使我的關節變得异常敏感。我感到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前面的生活道路似乎變長了,因為我又退回到了我的童年時代。那時在貢布雷,每次我們到蓋爾芒特村邊去散步,第二天我總會累得起不了床。詩人們總說,當我們回到童年時代生活過的一幢房子,一座花園,剎那間就會找回從前的我們。象這樣的舊地重游全憑運气,失望和成功的可能各占一半。固定的地方經歷過不同的歲月,最好還是到我們自己身上去尋找那些歲月。因此,极度的疲勞再加上一宵的沉睡,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我們尋回我們過去的歲月。疲勞為使我們沉入睡眠最深的地道(那里,昨天的回光返照,記憶的微弱光線再也照不亮內心的獨白,即使獨白本身不想停止也不行),孜孜不倦地翻掘著我們身体這塊土地和岩層,使我們在肌肉插入和扭曲它們的側根、吸入新生命的地方,找回孩提時代玩耍的花園。用不著長途跋涉去尋找這個花園,而是應該深入地道。覆蓋大地的東西不再覆蓋在大地身上,而是舖在底下;要參觀一個古城的遺跡,光長途跋涉是不夠的,還應該在地下發掘。但是,我們也會發現,有時候某些偶然的瞬間的印象,比這种身体的疲勞更容易使我們回憶起往事,使往事好象長了翅膀在我們眼前輕輕掠過,形象更加逼真,更加令人心曠神怡,令人耳暈目眩,令人終生難忘。
  有時候我累得快要散架了,因為連續几天看演習,沒能睡覺,我多么希望能回到旅館去啊!上床時,我感到如釋重負,慶幸終于擺脫了魔法師和巫婆,這些術士充斥于人們喜聞樂見的十七世紀的“小說”中。睡眠和第二天早晨的懶覺不只是一則迷人的童話故事了,不僅迷人,也許還有好處。我思忖,任何痛苦都可以找到避難所,好的找不到,至少可以得到休息。這些想法給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好處。
  有時假日圣盧不能外出,我便常去軍營看望他。軍營离旅館有好一段路,必須出城,穿過一座旱橋。我站在旱橋上极目遠望,感到視野非常寬廣。大風在這些高地上刮個不停,軍營院子三面的房屋都灌滿了風,仿佛成了風魔窟,不停地在咆哮怒吼。如果羅貝有事,我就在他的房門口或在飯廳里等他,同他的朋友聊聊天。他把他的朋友都介紹給我了,有時他不在軍營時我也會來看他們。我從窗口俯視底下一百米的田野,田野光禿禿的,但是點級著一塊塊綠油油的新苗田,常常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給田野舖上了一條條光輝燦爛的象琺琅那樣透明的綠帶。我在等他的時候,常听到有人議論他。我很快就了解到他的人緣很好,大家都喜歡他。有几個士兵,不和他一個中隊,出身于富裕的中產階級,只能從外部看見貴族上流社會,從沒能涉足其間,對圣盧的性格略知一二,因此對他產生了好感,同時還夾雜著對這個年輕人的羡慕,因為他們到巴黎過周末時,總能看見他在和平咖啡館同于塞斯公爵和奧爾良親王一起消夜。正因為這樣,他們從圣盧英俊的臉龐,從他走路和同人打招呼的笨拙姿勢,從他不停地甩動單片眼鏡的動作,從他高高聳起的軍帽和質地太細、顏色太紅的軍褲,引進了“帥”的概念。他們确信,騎兵團最优雅的軍官,即使是那個批准我在軍營留宿一夜的威武的上尉,都缺少這种“帥”勁。
  与他相比,上尉顯得過于庄重,可以說有點庸俗。
  其中有一個人說:“上尉買了匹新馬。”“他可以把想買的馬都買下來。星期天上午,我在槐樹路遇見了圣盧,他騎的那匹新馬那才叫帥呢!”另一個反駁說。說這話的人看上去很內行,因為這幫年輕人所屬的階級,即使与上流社會不常有來往,但有的是金錢,也有空閒,凡是可以用金錢買來的風雅,他們都買來了,在這一點上,与貴族階級別無二致。他們的風雅,例如衣著,比起圣盧的那种不拘小節、漫不經心的風雅來(我外祖母就特別欣賞他這种風度),最多帶有一种更加刻意追求完美的意味罷了。對于這些大銀行家或證券經紀人的儿子,當他們看完戲去吃牡蠣的時候,能在他們的鄰桌看見圣盧士官,這不能不說是令人激動的事。每星期一,當人們休假歸營,談起各种見聞,其中一個人是羅貝那個中隊的,他說羅貝“十分親切地”向他問好了;另一個不和他一個中隊,但他确信圣盧認出他來了,因為他不止一次地用單片眼鏡朝他的方向張望。
  “真的,我兄弟在‘和平’咖啡館看見他了,”還有一個在情婦家里呆了一天的人說。“他穿的禮服看上去又長又肥。”
  “他穿什么樣的背心?”
  “他沒有穿白背心,而是淡紫色的,佩戴著各式各樣的棕櫚葉狀的勳章,有趣极了!”
  至于那些老兵(他們都是些平民百姓,不知道有賽馬俱樂部,只是把圣盧歸入非常有錢的士官之列。大凡生活相當闊綽、有一筆可觀的收入或債務、對士兵慷慨大方的士官,也不管有沒有破產,都被他們歸入此類),圣盧走路的姿態,單片眼鏡,軍褲和軍帽,在他們看來,這些東西即使說不上有什么貴族特色,卻別有一番風味。他們認為圣盧的這些特征,隨和的舉止風度,不迎合長官的意圖的個性,完全符合他們為騎兵團最受歡迎的士官規定的性格和風度。他們認為,對士兵好,就必然不迎合長官意圖。當人們早晨在寢室里用咖啡,或者中午躺在床上休息時,如果有個老兵向既饞又懶的騎兵班講了段關于圣盧一頂軍帽的饒有趣味的故事,人們就會喝得更香,或者休息得更好。
  “跟我的背包一樣高呢。”
  “得了吧,老兄,你想誆我們哪,怎么可能跟你的背包一樣高呢?”一個年輕的文學院畢業生打斷他說。他用“誆”這個方言是想不露出自己是個新兵,而他敢于這樣反駁老兵,是為了證實一個使他非常感興趣的事實。
  “什么!沒有我的背包高?你量過呀?我跟你說吧,中校的眼睛老盯著他看,象要把他關禁閉似的。可別以為我那個大名鼎鼎的圣盧會大吃一惊,他走來走去,低頭抬頭,不停地甩動他的單片眼鏡。不過,要看上尉怎么說。啊!他很可能什么也不會說,但可以肯定,他是不會高興的。那頂軍帽才算不了什么呢。据說在他城里家中還有三十多頂哪!”
  “你是怎么知道的,老兄?又是從我們那位該死的下士那里打听到的吧?”年輕的文學士咬文嚼字地問道,賣弄著他剛學來的新的語法形式,為能以士兵用語來裝點自己的談話而洋洋得意。
  “我怎么知道的?當然是听他的勤務兵說的羅!”
  “你說的那個人日子肯定過得不錯吧!”
  “那當然!他鈔票比我多,這是肯定的!再說他還送衣服給他,什么都送給他。他在食堂總吃不飽肚子。我的德·圣盧到食堂來了,炊事兵听見他說:‘我要他吃得好,吃多少錢都不打緊。’”
  老兵有力的聲調彌補了平淡的言談,他的模仿盡管不很高明,但卻十分成功。
  离開軍營前我轉了一圈。夕陽西下,我就朝我的旅館走去,休息兩個鐘頭,看看書,等時間到了,我就到圣盧和他那伙朋友包膳的飯店去和他共進晚餐。廣場上,殘陽給城堡那宛若火藥筒的屋頂蒙上了一朵朵与磚色相協調的玫瑰紅的云彩,同時通過反照使磚色變得柔和,從而使磚和瓦的色調和諧一致。一股生命流注入我的神經,我的任何一個動作不能使生命衰竭;我每走一步,腳踩在廣場的舖路石上都會彈起來,仿佛足跟上長了墨丘利1的翅膀。有一個噴水池閃爍著淡紅色的光輝,另一個在月光的照耀下泛出乳光。一群頑童在兩池中間嬉戲,盡情地歡叫,由于天色已晚,只能象雨燕或蝙蝠似的轉著圈子。旅館旁邊是故宮和路易十六的柑園,現在已被儲蓄銀行和兵團占用。故宮和柑園內已點燃了煤气燈。煤气燈散發出金黃的微光,在這仍透著亮光的薄暮中,与殘留著落日余暉的十八世紀式的高大窗扉十分協調,猶如一枚金黃的玳瑁首飾戴在閃著紅光的頭發上。看到這幽幽的燈光,我恨不得馬上能重新看見我的爐火和我的燈光。在我下榻的旅館正面,只有我房內的那盞燈在同黃昏進行著搏斗;為了能早點看到燈光,我饒有興致地就象要赶回家去吃晚點心似地赶在天黑前回到了旅館。在我的臨時住所中,我的感覺還象在外面一樣敏銳飽滿。這种敏銳感使那些平時看來平淡無奇、豪無裝飾的表面,例如昏黃的火光,天藍的糊牆紙(黃昏象一個中學生在牆紙上面畫著圖畫),玫瑰紅的開瓶塞鑽子,舖在圓桌上的印有奇异圖案的桌毯和正在眼巴巴地等著我的一疊小學生用紙,一瓶墨水和一本貝戈特的小說,都變得那樣充實飽滿,我仿佛感到它們從此蘊含著一种特殊的生命,只要我能夠再看見它們,就能從它們身上提取這种生命。我愉快地回憶著我剛离開的軍營,軍營的風標隨風旋轉著。就象潛水員常用一根露出水面的管子呼吸那樣,對我來說,把這個軍營,這個居高臨下、鳥瞰縱橫交錯的綠色苗帶的了望台作為停泊的港口,就如同把我和有益于健康的生活和自由的空气聯系在一起;什么時候愿意,什么時候我就能到軍營的庫房和宿舍去,并且每次都能受到熱情接待,我把這些看作是我希望永不喪失的寶貴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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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羅馬神話中諸神的使者,亡靈的接引神,穿一雙裝有翅膀的草鞋,行走如飛。
  七點鐘我套上外衣又出門了,到圣盧包膳的飯店和他共進晚餐。我喜歡走著去。天黑漆漆的。從我到這里的第三天起,天一黑就刮起了凜冽的寒風,好象要下雪似的。按理說在路上我應該時刻思念德·蓋爾芒特夫人,因為正是為了接近她我才來到羅貝的駐地的。但是人的記憶和憂慮是變幻莫測的。有時候它們走得遠遠的,我們几乎看不見,以為它們從此离開了我們。于是我們開始注意起別的東西。在我們住慣了的城市中,街道僅僅是溝通兩地的簡單工具,但我剛到這個城市,街上的一切都使我感到新奇。我覺得這個陌生世界中的居民,他們的生活是奇特而絕妙的。一所住宅透著燈光的玻璃窗常常向我展示出一幅幅我無法深入了解的神秘而真實的生活畫面,我會收住腳步,佇立在黑暗中久久凝望。這里,火神用一幅染成紫色的圖畫展出了一個栗子商人的小酒店,有兩個士官在專心致志地玩紙牌,椅子上放著他們的腰帶,他們万万沒有想到魔法師使他們從黑暗中冒了出來,就象使劇中人物登台一樣,把他們此時此刻的形象赤裸裸地暴露在一個停下來張望而他們看不見的行人眼前。在那邊一個小舊貨舖內,一支燒剩半截的蜡燭把熒熒紅光投在一塊版畫上,把它變成了紅粉筆畫,而那盞大燈在搏擊黑暗,把亮光洒向周圍,把一塊皮革染成了棕色,使一把匕首發出閃閃的銀光,給几張不過是拙劣的复制畫涂上了一層珍貴的金色,就象是舊銅器生了銹或者舊木器涂上了漆一樣;最后,把這個充斥著贗品和面包皮的肮髒不堪的陋室變成了一幅极其珍貴的倫勃朗的杰作。有時我甚至會抬頭仰望一套沒有關上百葉窗的古色古香的大房間。那里面,一群水陸兩栖的男女一到晚上就要使自己重新适應与白天不同的生活環境,在油膩膩的液体中緩緩游動;一到傍晚,這种油狀液体就會從燈的蓄油池中源源流出,流滿各個房間,一直漫到房間的石頭和玻璃內壁的邊沿;那些男女在液体中移動著軀体,傳播著金黃黃油膩膩的漩渦。我繼續往前走。在教堂前那條黑魆魆的小街上,難以抑制的情欲使我邁不開腳步,就象從前在去梅塞格利絲的小路上一樣。我感到將會有一個女人突然出現,來滿足我的情欲。在黑暗中,如果我突然感到有一條裙子從我身邊輕輕掠過,我會快活得全身顫栗,竟不相信這窸窣的聲音完全是萍水相逢,我禁不住張開雙臂,想去擁抱一個惊慌的過路的女人。這條中世紀式的小街在我看來是那樣真實,如果我真能在這里抱起一個女人并且占有她,我不能不認為是古老的情欲將我們兩人結合(哪怕這個女人不過是每天晚上站在街上拉男人的娼妓)。而冬天,黑暗,人地生疏感和中世紀式的街道,又給這古老的情欲涂上了一層神秘色彩。我思考著未來:試圖忘記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來說是可怕的,但也是理智的,我第一次感到這可以做到,而且也許不難做到。街上寂靜無聲。突然,我听見前面傳來了說話聲和笑聲,想必是喝得爛醉的行人在回家去。我停下來看他們,眼睛盯著傳出聲音的方向。我等了很久,也沒有看見一個人影,因為周圍靜得出奇,老遠的聲音也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清楚地傳進我的耳朵里。最后,那些人出現了,但不象我猜想的那樣在我前面,而是在我后面,离我很遠。或許因為街道交叉,中間隔了一座座房屋,聲音的折射引起了听覺的差錯;也可能因為我不熟悉這個地方,很難判斷聲音的方位。反正我搞錯了。距离和方向全都搞錯了。
  風越刮越大,好象就要下大雪似的,冷得使人毛骨悚然,渾身長起雞皮疙瘩。我又來到了大街上,跳上一輛小無軌電車,一個軍官從車廂外的平台上愛理不理地向在人行道上對他敬禮的士兵還禮。士兵們看上去笨頭笨腦的,臉上象是被冷風涂了層刺目的紅顏色,這使人聯想起老布勒蓋爾1畫上的快活而貪吃的農民凍得發紫的臉孔;秋天突然一下子變成了初冬,似乎把這個城市向北拉過去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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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老布勒蓋爾(1525—1569),佛蘭德斯畫家,生于農民家庭,所作油畫或版畫多反映農村生活和社會風俗。
  我來到了我和圣盧以及他的朋友碰頭的飯店,隔壁展覽館就要開始的慶祝活動把許多鄉鄰和外地人都吸引到這里來了。旅館的院子通向廚房,廚房里呈現出淡紅色的反光,人們在烤雞烤豬,把活蹦亂跳的龍蝦扔進旅館老板所謂的“不熄的爐灶”中。我直接穿過院子時,看見人群擁了進來,這种景象真可以同佛蘭德斯1老畫家們的作品(例如《伯利恒的人口調查》2)中所描繪的景象相比;他們問老板或他的一個助手接不接待顧客,讓不讓住宿;老板見有些人看上去不象好人,宁愿把他們打發到城里別的旅館去。一個小伙計拎著一只家禽走了過去,這只被他揪住脖子的雛雞在他手中亂扑騰。在到達我朋友等候我的那間小餐廳之前,先要穿過大餐廳。我是第一次從這里經過。我看見侍者气喘吁吁地端來魚、肥嫩的小母雞、大松雞、山鷸、鴿子等,五顏六色,熱气騰騰,丰盛的菜肴使我聯想到那些洋溢著古代純朴風格和佛蘭德斯夸張風格的圣餐畫。為了跑得更快,侍者在鑲木地板上滑行,把那些雞鷸之類的東西都放到一張裝在牆壁上的蝸形腿的大桌子上;它們剛放上桌就立即被剁開,但都原封不動地堆在那里(因為我進來時許多人都快吃完了),似乎菜肴的丰盛和端菜人的匆忙不是為了滿足顧客的需求,而是一絲不苟地遵照圣經中的描述(但一舉一動的素材卻又取自佛蘭德斯的真實生活),或是出于美學和宗教的考慮,想用食物的丰盛和侍者的殷勤向人們展示節日的熱烈气氛。有一個侍者站在飯廳一端的餐具柜旁沉思。我想向他打听我們的餐桌安排在哪間屋子,因為只有他似乎看上去鎮靜一些,能夠回答我的問題。我朝他走過去,隔几步就有一個暖鍋,是為了給晚來的人熱菜用的。盡管如此,在餐廳中央,仍然有一個巨大的塑像手中托著甜點心,有時塑像還要用冰雕水晶鴨的雙翼來支撐,而鴨子是每天由一個手藝好的廚師按照地道的佛蘭德斯風格用燒紅的烙鐵刻成的。一路上我几次差點被人撞倒。我發現這個侍者很象那些傳統宗教畫中的一個人物,惟妙惟肖地再現了畫中人的面容和表情:塌鼻子,相貌平淡,但純朴憨厚,耽于幻想,并且在別人還沒有猜想到時,他已經隱隱預感到會有神靈降臨。此外,或許是因為慶典活動即將來臨之緣故吧,餐廳中除了這個塑像外,又增加了一個天神,完完全全是從天上的小天使和最高天使的隊伍中描摹下來的。一個少年音樂天使,一頭的金發,一張十四歲孩童的嫩臉,其實他不是在奏樂,而是面對著一面鑼或一疊盤子在出神,那些比他年長的天使在十分寬敞的飯廳里穿梭般來回走動,挂在他們身上的象原始人的翅膀那樣的尖形拭巾,隨著他們的走動不住地彈奏出顫抖的樂曲。我避開那些被棕櫚樹帷幔隔開的界線不明的地區——從那里走出來的仆人猶如從遙遠的九霄云外下凡的神仙——辟開一條道路,來到圣盧餐桌所在的小餐廳。我看見圣盧的朋友已經來了几個。這些向來都和圣盧共進晚餐的朋友,除了個別人是平民外,其他都出身于名門望族。而這几個平民子弟,在中學時代就被貴族子弟當作朋友,貴族子弟主動和他們來往,證明原則上貴族并不与平民對立,哪怕平民是共和國的擁護者,只要雙手干淨,到教堂去做彌撒,就能得到他們的信任。我初次來這里晚餐,沒等大家入席,就把圣盧拉到小餐廳的一個角落里,當著大家的面,但不讓大家听見,悄悄地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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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舊地區名。位于今法國東北部,是十三至十四世紀歐洲最發達的毛紡中心之一。十四世紀被法國占領。歷史上出過許多著名畫家,上文提到老布勒蓋爾就是其中之一。
  2伯利恒位于耶路撒冷以南八公里。《新約圣經》稱其為耶穌誕生地。《伯利恒的人口調查》為老布勒蓋爾的代表作。

  “羅貝,選擇這樣的時刻和這樣的地點給您講那件事是不合适的,但一會儿就講完了。在軍營里我總忘了問您,您桌上的那張照片不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吧?”
  “怎么不是?就是我的好舅媽呀。”
  “瞧,可不是嗎!我真傻,我早就知道了,可就是沒往那上面想。我的上帝,您的朋友們該不耐煩了,咱們快講吧,他們在瞧我們呢,要不等下次再講吧,反正沒什么大事。”
  “不,您盡管講,讓他們去等好了。”
  “不能這樣,我得有禮貌,他們太客气了,再說,您知道,那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您認識她,那個老實的奧麗阿娜。”
  就象他說“好奧麗阿娜”一樣,這個“老實的奧麗阿娜”并不表明圣盧把德·蓋爾芒特夫人看得特別好。在這种情況下,“好”,“杰出”,“老實”僅僅用來加強“那個”,指一個雙方都認識的人,但因對方不是你圈子里的人,不知道該同他說什么。“好”充當冷菜,可以讓人思考片刻,以便找到下文:“您經常看見她嗎?”或“我有好几個月沒看見她了”或“我星期二去看她”或“她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
  “您說那張照片是她的,我太高興了,因為我們現在住在她的公館里,我听到許多有關她的聞所未聞的奇事(我不便公開講出來),因此我對她發生了興趣,這是從文學角度講的,您明白這個意思,怎么說呢,是從巴爾扎克的角度講的。您絕頂的聰明,用不著我細說。不扯遠了,我問您,您那些朋友對我的教養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也沒有。我對他們說了,您是高尚的人,因此他們比您更受拘束。”
  “您太好了。啊,下面就談正題,我問您,德·蓋爾芒特夫人不會知道我認識您吧,是不是?”
  “我什么也不知道。從夏天到現在,我還沒有見過她呢。
  從她回巴黎以后,我一直沒有休假。”
  “因為我要對您說,有人肯定地告訴我,她認為我是個大傻瓜。”
  “這我可不相信,奧麗阿娜雖算不上才智出眾,可也算不上愚蠢。”
  “您知道,在一般情況下,我是不希望您把您對我的好印象講給別人听的,因為我不是愛虛榮的人。您在您朋友面前講我的好話,我感到于心不安(兩秒种后我們就能回到他們身邊去)。但是,對于德·蓋爾芒特夫人,如果您能把您對我的印象講給她听,哪怕有點言過其實,我也會感到高興的。”
  “樂意效勞。如果您求我做的就是這么點小事,那不費吹灰之力。不過,她對您的印象如何,這同您有什么關系呢?我想您對別人對您的印象是不在乎的。如果僅僅是為了這件事,我們完全可以當著大家的面講,或者等我們單獨在一起時講也不遲呀,我是怕您這樣站著太吃力,太不舒服,而我們有的是單獨在一起的机會。”
  殊不知正是這個不舒服才給了我同羅貝談這件事的勇气。有別人在場,我就有了借口,措詞就可以簡短,不連貫;當我對我朋友說我忘記了他同公爵夫人的親戚關系時,我可以用這种簡短和不連貫的話來掩飾我的謊言,同時也為了不讓他有時間盤問我為什么想讓德·蓋爾芒特夫人知道我同他的聯系,為什么一味強調他是聰明人,等等。如果他盤問我這些問題,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因此會使我陷入困境。
  “羅貝,您那么聰明,竟不明白對朋友的請求只應該從命,而不應該提出疑問,這實在太叫我吃惊了。要是我,不管您要我做什么(我甚至希望您叫我幫您做些什么),我向您保證,我絕對不會要您作任何解釋。其實我也是言過其實。我并不想結識德·蓋爾芒特夫人。但為了考驗您,我原想對您說我要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共進晚餐,我知道您是不會幫忙的。”
  “不僅會,而且一定照辦。”
  “什么時候?”
  “等我回到巴黎再說,可能還得過三個星期。”
  “到時候看吧。再說,她也不一定愿意。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感謝您!”
  “不用。這沒什么。”
  “不要這樣說,這就很了不起了,因為我已看到您确實夠朋友。我求您做的事,不管重要不重要,是不是令人愉快,不管我真有這樣的想法還是為了考驗您,這都無關緊要,您說您一定照辦,這就證明您是一個聰明人,一個重感情的人。只有蠢人才會提出疑問。”
  剛才他恰恰向我提出了疑問。不過,我這是為了將他一軍,但我也真是這樣想的,因為在我看來,衡量一個人的价值唯一的試金石,就是看他愿不愿意為我唯一看重的東西——我的愛情盡心效勞。接著,也許是由于表里不一,或者是由于感激,由于同情或是看到血緣關系使羅貝的面孔同他舅媽十分相象,我的柔情激發起來了,我又對他說:
  “啊,該回到他們那儿去了,我剛才只求您做了兩件事中的一件,不重要的一件。另一件對我更重要,但我怕您會拒絕:我們相互以‘你’相稱,您會感到不方便嗎?”
  “有什么不方便呢!這太好了!快樂!快樂得哭泣!從未有過的快樂!”
  “太感謝您……你了。當您開始用‘你’稱呼我時,我一定會非常高興的。如果您愿意的話,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那件事您都可以不做,只要您稱呼我‘你’,我就滿足了。”
  “兩件事都做。”
  “啊!羅貝!听我說,”在餐桌上我又一次對圣盧說,“啊!剛才那場前言不接后語的談話太富有喜劇性了,而且我不知道為什么——您知道我剛才同您講的那個夫人是誰嗎?”
  “知道。”
  “您真知道我想說誰嗎?”
  “您怎么啦?!您把我當成瓦萊1的呆子啦,當成傻頭傻腦的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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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現瑞士的一個州;歷史上曾屬于法國。
  “您不會樂意把她的照片給我吧?”
  我本打算向他借用几天,可開口時,我猶豫了,感到我的要求不得体。為了不讓他看出來,我索性把我的要求說得更加唐突,更不得体,似乎這樣一來它就非常自然了。
  “不行,我先得征得她的同意,”他回答說。
  圣盧的臉刷地紅了。我明白他有什么想法不好出口,他認為我有隱蔽的動机,只能為我的愛情效一半勞,他要保留某些道德原則。我真有點恨他了。
  然而,我和圣盧一回到他的朋友中間,就見他在他們面前對我格外親切,這使我深受感動,要是我認為他這种親熱是裝出來的,我也就不會動情了,然而,我感到他并不是在裝模作樣,他只是說了些我不在場時他可能在別人面前說我的,而我們單獨在一起時他沒說的話罷了。當然,我們兩人促膝談心時,我猜得到他是很樂意和我交談的,但他從沒有明确地表露出來。我說的話,平時他只仔細品味,但不露聲色,而現在他用眼角察看他的朋友,注意我的言談在他們身上會不會產生預期的符合他向他們預言的效果。一個母親對初登舞台的女儿在舞台上的對答和觀眾的反應也比不上圣盧對我講話的關注。我有哪個詞說得不清楚,假如沒有人在場,他只是莞爾而笑,但有人在場,他怕別人沒听明白,便對我說:“什么,什么?”好讓我重复一遍,也是想引起別人的注意,繼而把眼睛轉向大家,笑眯眯地看著他們,不由自主地當上了訓練他們發笑的教練,這樣,他也就第一次向我表露了他對我的看法——他在他的朋友面前經常談起的看法。我也就突然看到了我的外表,就象人們在報紙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或在鏡子中照見自己的面孔一樣。
  有天晚上,我想給他們講布朗代夫人的一個故事,挺逗人發笑的。但我開了頭就沒往下講,因為我突然想起圣盧已經听過,我記得到這里的第二天就想給他講的,可他卻打斷我說:“在巴爾貝克您給我講過了。”不料這一天晚上他卻鼓勵我往下講,說他确實沒听過這個故事,并且說他肯定會感興趣的,這使我頗感詫异,就對他說:“您一時忘了,但您很快就會想起來的。”“不,你記錯了,我向你保證。你從沒有給我講過。快講吧。”在我講的過程中,他始終很激動,喜悅的眼睛時而盯著我看,時而盯著他的朋友。我直到講完后,在大家的歡笑中,才明白他是想通過這個故事使他的朋友對我的才智有充分的了解。就是為了這點,他才裝出沒有听過的樣子。這就是友誼。
  第三天晚上,他的一個朋友同我交談了很長時間,因為前兩次他沒有机會同我談話。我听見他悄聲對圣盧說,他感到和我交談非常有意思。事實上,我們談了几乎整整一個晚上,面前放著索泰爾納酒1,但我們光講話,不喝酒,男人之間的好感象一層燦爛的帷幕遮掩著我們,把我們同其他人隔開。這种好感,雖然沒有肉体吸引力作為基礎,卻是一种獨一無二的使人感到神秘莫測的感情。圣盧在巴爾貝克海灘對我產生的好感,在我看來也是這樣神秘莫測,當然它同我們談話的趣味不能混為一談,它脫离了任何物質的聯系,看不見,摸不著,然而圣盧心中卻充分感覺到它的存在,就象感覺到一种燃素,一种煤气的存在一樣,因此,他可以微笑著談論這种感情。也許,在這里,在一個晚上就產生的這种好感中,還蘊含著一种更加惊人的東西,就象一朵花,在這間溫暖的小餐廳內,几分鐘就完全開放了。當羅貝同我講巴爾貝克時,我忍不住問他,是不是他真的下了決心,要娶德·昂布勒薩克小姐。他向我聲明,他不但沒有下這個決心,而且根本沒有這回事。他從沒有見過這位小姐,也不知道她是誰。如果這時我能看見几個傳播過這樁婚事的上流社會人士,他們也許會告訴我,德·昂布勒薩克小姐要同一個并非圣盧的男人結婚,而圣盧也要同一個并非德·昂布勒薩克小姐的女人結婚。假如我提醒他們不久前他們說過相反的話,他們會露出十分惊訝的神情。為了使這种玩笑能夠繼續下去,并且圍繞一個名字能夠源源不斷地制造出各种各樣的假消息,上帝給了愛開這种玩笑的人一對輕信的耳朵和一個健忘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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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國索泰爾納地方產的白葡萄酒。
  圣盧給我談起過他的另一個同事,他也來這里了,他們的關系尤其融洽,因為在這群人中,就他們兩個主張重審德雷福斯案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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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德雷福斯是法國猶太血統的軍官,1894年,法國軍事當局誣告他出賣國防机密給德國而判終身苦役。當事實證明為誣告后,當局卻拒絕重審,引起廣大群眾不滿,導致民主力量(德雷福斯派)与反動勢力(反德雷福斯派)之間的尖銳政治斗爭。在輿論壓力下,1899年,德雷福斯被政府宣告無罪。
  “噢,他呀!他跟圣盧不一樣,狂熱得不得了,”我的新朋友對我說。“他甚至不夠老實。開始他說:‘等著吧。有個人我很熟悉,是德·布瓦德弗爾將軍,非常精明,非常善良。我們可以毫不猶豫地接受他的觀點。’但當他知道德·布瓦德弗爾將軍聲明德雷福斯有罪時,就把他看得一錢不值,說是教權主義和參謀部的偏見妨礙他作出真誠的判斷,盡管沒有人——至少在過去,在德雷福斯事件之前——比我們這位朋友更崇拜教權主義了。于是,他對我們說,真相總會大白于天下的,因為這個案件就要由索西埃受理了,說這個人是擁護共和政体的老兵(我們這位朋友出生于一個极端擁護君主政体的家庭),有鋼鐵般的意志,不屈不撓的信念。可是當索西埃聲明埃斯代阿西1無罪時,他又為這一判決找到了新的解釋,不過不是對德雷福斯不利,而是對索西埃不利。他說是軍國主義思想蒙住了索西埃的眼睛(請注意,他本人既是軍國主義者,又是教權主義者,至少是軍國主義者,我都不知道該怎樣看他了)。他家里人看到他思想這樣狂熱,都快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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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埃斯代阿西是匈牙利籍的法國軍官,在法軍參謀部任職,在德雷福斯案中被指控為出賣軍事情報給德軍,后又被軍事法庭宣布無罪。
  “你瞧,”我說,把臉轉過一半朝看圣盧,為了照顧到兩面,又把另一半對著他的同事,好讓他參与談話,“因為人們認為環境對人有影響,可是思想對人的影響更大。人都有一個思想觀點。但思想觀點比人少得多。因此,有同樣觀點的人都差不多。但思想觀點并不是具体的,因此,在一個有抽象觀點的人周圍生活著的具体的人,絲毫也改變不了這個人的觀點。”
  這時,圣盧的呵責聲打斷了我的話頭,因為剛才有一個年輕的軍人笑嘻嘻地指著我對他說:“迪洛克,和迪洛克完全一樣。”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但我感到那張怯生生的臉上表情十分親切1。在圣盧看來,當我講話的時候,別人對我的稱贊是多此一舉,他要求大家保持安靜,就象一個樂隊指揮,當听到有人弄出了聲音,就敲敲琴弓,讓他的樂師停止演奏,圣盧也是一樣,他呵斥搗亂分子:“希貝格,”他說,“別人說話時不要插嘴。要說等大家說完再說。好了,您繼續往下講,”他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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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圣盧并不滿足于這一比較。他興奮极了,而想讓我在他朋友們面前露一手的欲念又使他的興致倍增。他一面撫摸著我,就象撫摸一匹第一個跑到終點的馬,一面興高采烈、滔滔不絕地對我說:“你知道,你是我所認識的最聰明的人。”接著又改口說:“還有埃爾斯蒂爾。你不會不高興吧?你明白,這叫留有余地。打個比方:我這樣對你說,就好比有人對巴爾扎克說:您是本世紀最偉大的小說家,還有斯丹達爾。你明白,多留些余地,實際上是無限的贊美。你不同意?不同意加上斯丹達爾?”他又說道,對我的判斷力表示出天真的信賴,而這种信賴從他那笑眯眯的綠眼睛里射出來的迷人而几乎是幼稚的詢問目光中流露了出來。“啊!好,我看你同意我的看法了,布洛克不喜歡斯丹達爾,我感到他很愚蠢。《巴馬修道院》不是很了不起嗎?你同意我的看法,我很高興。你最喜歡《巴馬修道院》中的什么?請回答我。”他急著命令我作出回答,顯示出青年人容易沖動的性格,而他身体散發的威力使他這個問題有點嚇人。“莫斯加還是法布利斯?”我戰戰兢兢地回答說,“莫斯加有點象德·諾布瓦先生。”西格弗里德—圣盧听后仰天大笑。“可是莫斯加比他聰明得多,但沒有他愛賣弄學問。”我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就听見羅貝邊笑邊拍手叫好,他笑得差點儿憋不過气來。他大聲喊道:“高見!太妙了!你真了不起!”——作者注。
  我松了口气,因為我擔心他會讓我從頭開始。
  “因為一個思想觀點,”我繼續說,“并不是物質利益的一部分,也不可能享受物質利益,因此有同樣思想觀點的人不會受物質利益的影響。”
  “喂!我的孩子們,這下你們可目瞪口呆了吧!”我剛說完,圣盧就惊呼起來,他的眼睛一直沒有离開我,神情關切而憂慮,就象我在走鋼絲一樣。“希貝格,您剛才想說什么?”
  “我說這位先生很象迪洛克少校。剛才我還以為是少校在講話呢。”
  “我早就想到了,”圣盧回答道。“是有許多相象的地方,但您會看到他有許多東西是迪洛克所沒有的。”
  這個貴族出身的士官有一個兄弟在音樂學校讀書,他的兄弟對任何一部新問世的音樂作品總和他父母、表兄妹以及俱樂部的同事們的看法迥然不同,而和音樂學校其他學生的看法完全一致;圣盧的這個朋友也是這樣,他的“心理狀態”,正如有些人所說的,和所有德雷福斯分子的心理,尤其和布洛克的心理如出一轍——當我同布洛克談起這件事時,他對這個士官產生了一种非同尋常的看法,他听說他和自己屬于同一派很受感動,但鑒于這個士官出身貴族,受過宗教和軍事的教育,便把他想象得与眾不同,就象遠道而來的游客,具有非凡的吸引力——他的家庭傳統和職業利益對他的心理卻沒有產生任何影響。同樣,圣盧的一個表兄娶了一位年輕的東方公主,据說,她賦的詩可以同維克多·雨果或阿爾弗雷德·維尼1的詩媲美,盡管如此,人們仍然認為她的思想与眾不同,是一個幽居在《一千零一夜》式宮殿中的東方公主的思想。而那些有特權接近她的作家,當他們听到她的一次談話后就會感到她不是夏哈札德2,而是維尼或雨果,他就會大失所望,或者不如說,會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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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維尼(1797—1863),法國詩人、劇作家和小說家,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之一。他的精巧的詩歌對唯美派詩人頗有影響。
  2《一千零一夜》中說故事的女人。

  我特別喜歡同這個年輕人聊天,談軍營,談駐軍的軍官和軍隊。這也是我和羅貝的其他朋友,和羅貝本人經常談論的問題。在我們平時吃飯、聊天和生活的環境中有各种各樣的事物,不管它們多么微不足道,只要我們看多了,它們在我們眼里就會破格升級,就會大大增值,使其他事物相形失色,被擱置一旁,象夢幻一樣虛無縹緲,甚至不复存在。就是這樣,我開始對軍營中的各個要人,對我去看圣盧時在院子里遇見的或早晨醒來,當騎兵團經過我窗前時看見的軍官,都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我想詳細了解深受圣盧敬佩的那個少校,了解即使從美學觀點看也令我悠然神往的那門軍史課。我知道,羅貝講話咬文嚼字,常常空洞無物,可有時卻表明他理解了,并且吸收了一些深刻的思想。可惜,在軍隊這個問題上,羅貝這段時間滿腦子的德雷福斯案件。他很少談論這個案件,因為餐桌上只有他一人主張重審德雷福斯案,其他人都激烈反對,除了我的鄰座。我這位新朋友觀點常常搖擺不定。他對上校佩服得五体投地。上校被公認為出類拔萃的軍官,他抨擊在各种現實問題上的反軍騷動,因而被認為是反重審派。我的鄰座得知他的長官無意中透露了几個表明他對德雷福斯罪狀有所怀疑的論點,得知他對比卡爾1很尊重。不管怎樣,就這最后一點來看,說上校是相對的重審派是沒有根据的,正如圍繞一件大事總會產生种种莫名其妙的謠傳一樣。因為沒過多久,上校負責審查原情報局長比卡爾將軍時,對他的粗暴和蔑視是前所未有的。無論怎樣,盡管我的鄰座不敢冒昧直接打听上校的情況,但為了向圣盧表示禮貌,對他說——說話的語气就好象是一個天主教女信徒在告訴一個猶太女人,她的本堂神甫譴責過俄國對猶太人的大屠殺,贊美過某些以色列人的寬宏大量——上校對重審派,至少對重審派的某些觀點,并不象人們所描繪的那樣是狂熱而狹隘的敵對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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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比卡爾(1854—1914),法國將軍,1895年曾任情報局長,确信德雷福斯無罪,竭力主張重審此案。
  “這我不感到惊奇,”圣盧說。“因為他是個聰明人。盡管如此,出生的偏見,尤其是教權主義迷住了他的眼睛。嘿!”他對我說,“迪洛克少校,就是我給你講過的那個軍史教官,看起來是完全贊同我們的觀點的。再說,他不贊成我們的觀點那才叫我感到吃惊呢,因為他不僅是一個高尚而聰明的人,而且是一個激進社會党人和共濟會會員。”
  出于對圣盧的朋友們的禮貌(他的政治主張實在叫他們受不了),同時也因為少校的其他事情更使我感興趣,我問我的鄰座,少校是不是真的把軍史課講得具有真正的美學价值。
  “千真万确。”
  “您意思指的是什么?”
  “嗯,打個比方吧,您在一個軍事報告里談到的一切,哪怕是最小的事實,最小的事件,我認為從里面都可以發現思想的蛛絲馬跡,這些思想常常互相重疊,就象在隱跡紙上寫的字一樣,你必須把它們理出來。這樣,您才可以發現任何一門科學或任何一种藝術的大体情況,可以滿足我們大腦的需要。”
  “對不起,請舉些例子。”
  “這很難給你講清楚,”圣盧插嘴說。“比方說,你讀到這樣一句話:一支部隊試圖……在你往下讀之前,這支部隊的名稱,它的組成不是沒有意義的。如果這次行動不是首次嘗試,如果在同一次行動中我們看見又有另一支部隊出現,這可能表明前面几支部隊在上述戰斗中已被殲滅,或者損失慘重,不能將這次行動進行到底。然而,應該設法搞清楚今天被殲的這支部隊是什么樣的部隊。如果它是用來強攻的突擊隊,那么,一支戰斗力比它弱的新部隊就很難在它失敗的地方獲胜。此外,如果不是在作戰的開始階段,這支新部隊就可能是拼湊起來的,這樣我們就可以推算出交戰的這一方還擁有多少兵力,他們的兵力可能在什么時候不如對方的兵力,這就使這支部隊將進行的這次行動有了不同的意義,因為它如果不能彌補它的損失,按照邏輯推理,它的成功也只會導致它的全軍覆滅。此外,敵軍的番號也不是沒有意義的。例如,如果這支部隊的兵力比對方弱得多,但已經消耗了對方好几支重要部隊的兵力,那軍事行動也就改變性質了,因為它即使最終會丟失防守的陣地,但是如果用少量兵力就已經摧毀了敵人的大量兵力,那么能守住陣地一段時間也就是一大胜利。如果說,分析雙方投入的兵力能使我們從中發現一些重要的東西,那么,研究陣地和陣地控制的公路、鐵路以及陣地保護的后勤供應,也就更具有意義了。這一點,我想你是會明白的。應該研究整個地理背景,這是我起的名稱,”他得意地笑著說。(的确,他非常滿意地理背景這個提法,后來,甚至過了几個月,每次用到這個名稱時,他總會露出同樣的笑容。)“交戰的一方正在准備一次行動,如果你讀到它的一支偵察隊在陣地附近被另一方殲滅,你可以得出的一個結論是,交戰的一方是想偵察敵方的防御設施,以免敵方用來挫敗它的進攻。對某一地方极其猛烈的進攻可能意味著企圖攻占這個地方,但也可能想要牽制敵人,不想在敵人進攻的地方還擊,或者僅僅是佯攻,用凌厲的攻勢掩蓋從這里后撤部隊的真實意圖(這种佯攻戰術是拿破侖戰爭的傳統戰術)。另一方面,為了弄清一次軍事行動的意義,它的目的,以及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而同時部署的其他配合行動,還要進行什么行動,就應該多多查閱國家軍事條令,而不要輕信指揮部的公告,因為這种公告可能是為了迷惑對方,從而掩蓋一次可能是失敗的行動。這一點至關重要。我們總可以作這樣的假設,一個軍試圖采取的行動,是根据現行條令的規定擬訂的。比方說,如果條令規定正面攻擊要用側翼攻擊作掩護,如果側翼攻擊沒有成功,指揮部可以宣稱它与正面攻擊沒有關系,不過是一次佯攻,那么,我們就可以在條令中,而不是從指揮部的公告中找到根据。每一個軍不僅有它的軍事條令,而且還有它的傳統、作風和原則。此外,對外交行動的研究也不應當忽視,外交總是要對軍事作出反應或采取措施的。一些表面上并不重要的外交事件,在當時并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然而你可以通過對事件的分析了解到,敵人想爭取的援助實際上并沒有得到,其實他們只執行了部分戰略計划。因此,如果會讀軍事史的話,那么,在一般讀者看來是雜亂無章的敘述,對你卻是合理的,連貫的,就象看一幅畫,一個內行的繪畫愛好者能看懂畫上的人物身上背著什么,手中拿著什么,而一個外行參觀博物館只會目瞪口呆,被大片大片的色彩搞得迷迷糊糊,頭暈目眩。但對于某些畫作,光注意畫中人物拿著一個圣餐杯是不夠的,還應該知道畫家為什么要把圣餐杯放在他手中,它象征著什么;同樣,這些軍事行動,除了直接目的外,通常是指揮作戰的將軍有意模仿一些比較古老的戰役的結果。這些古戰役,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看作新戰役的過去,看作圖書館、知識庫和詞源,看作貴族家世。請注意,我現在沒有講戰役的地方性,怎么說好呢,就說戰役的空間性吧。這個問題是存在的。一個戰場在歷史上不會只發生一次戰爭,將來也不會不發生戰爭。它之所以是戰場,是因為它集中了某些地理位置和地質特性等方面的有利條件,甚至還集中了某些缺點,可以牽制敵人的行動(例如一條河流把它截成兩半),這些條件決定它成了一個好戰場。因此,它過去是一個好戰場,將來也還是一個好戰場。既然不是隨便哪個房間都可以充當畫室,那么,也不是隨便哪個地方都可以選作戰場的。有些地方天然可以做戰場。但是,我再說一遍,我剛才講的不是指地方,而是指人們模仿的戰役類型,是一种依樣畫葫蘆的戰略,也可以說是改頭換面的戰術,是再版的烏爾姆1戰役,洛迪2戰役,萊比錫3戰役,卡納埃4戰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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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德國城市,1805年10月,奧地利將軍馬克在此遭拿破侖圍困,最后棄戰投降。
  2意大利城市,1796年5月,拿破侖在此大敗奧地利人。
  3德國城市,1813年,拿破侖和同盟軍在此城周圍展開血戰,以法軍失敗而告終。
  4古羅馬地名。公元前216年,迦太基人和羅馬人在此一場血戰,羅馬人大敗。卡納埃戰役被軍事家譽為用包抄側翼戰術殲滅敵軍的范例。

  我不知道今后還會不會有戰爭,也不知道在哪些國家的人民之間進行,但是只要有戰爭,就還會有(從指揮官方面講是有意這樣做的)卡納埃戰役,奧斯特利茨1戰役,羅斯巴赫2戰役,滑鐵盧3戰役,且不談其他戰役。有些人明白表示了這种看法。施里芬元帥4和法肯浩森5將軍預先制訂了一次卡納埃戰役計划對付法國,他們效仿漢尼拔6的打法,把敵軍鉗制在整個戰線上,從兩側,尤其是從右側的比利時包抄過去;而貝納迪將軍7卻偏愛腓特烈大帝8的斜向戰斗序列9,宁愿打洛伊滕十戰役而不愿打卡納埃戰役。還有些人講話比較婉轉,但是,我向你保證,我的老朋友,博貢塞耶(就是我前几天給你介紹的那個中隊長,那個前程似錦的軍官)擬訂了一份普拉岑小型攻擊方案,背得滾瓜爛熟,并且把它保存了起來,一旦有机會實施這一方案,他是絕不會錯過的,會向我們和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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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捷克城市,1805年,拿破侖在此大敗奧俄聯軍。
  2德國城市,1757年,普魯士王腓特烈大帝在此大敗法國人。
  3比利時城市,1815年6月18日,拿破侖在著名的滑鐵盧戰役中失敗。
  4施里芬(1833—1913),德國元帥,1891年至1905年任參謀總長。所定《施里芬計划》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戰略計划的基礎。主張在戰線側翼集中兵力進行包圍,力求速戰速決,認為正面突破不是致胜戰法。
  5法肯浩森(1844—1936),德國將軍,著有多部兵法書。
  6漢尼拔(公元前247—前183),迦太基統帥。公元前218年率部遠征意大利,是為第二次布匿戰爭之始。在坎尼戰役中敗羅馬軍。
  7貝納迪(1849—1930),德國將軍,軍事理論家,主張泛日耳曼主義,把戰爭說成是一种道德義務。
  8腓特烈大帝(1712—1786),普魯士國王。在位時維護農奴制,加強軍事官僚專制制度,擴大軍隊。曾數次發動侵略戰爭。嚴酷的紀律和机械的訓練方法對以后的普軍有很大影響。
  9指用側翼和敵人接触的戰斗序列,洛伊滕戰役就采用這种序列。
  十波蘭地名,今盧蒂尼河,1757年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大帝在這里大敗奧地利軍。

  要知道,一旦爆發戰爭,里沃利1的中間突破還會再一次被采用。這种戰術不見得比伊利亞特2過時。再說,也只好搞正面進攻,因為誰也不愿意重蹈七○年錯誤3的覆轍。進攻,只有進攻。不過有一件事使我大惑不解,我看到竭力反對這卓有成效的進攻理論的人都是些思想跟不上趟的人,可是我的一個最年輕的教官,名叫芒香,才華橫溢,卻提出要給防御以應有的地位,自然是臨時的地位。當他舉奧斯特利茨為例時,大家十分尷尬,不知道怎樣回答他,其實這次戰役采用的防御戰術只不過是進攻和胜利的前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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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意大利地名。1797年拿破侖在這里戰胜奧地利人。
  2古希腊的著名史詩,相傳為荷馬所作。主要敘述特洛伊戰爭最后一年的故事。
  3影射1870年法國將領在普法戰爭中模仿拿破侖的防御戰術,結果遭到慘重失敗。

  圣盧的這一套理論使我听了非常高興。我想,這次我到東錫埃爾也許沒有白來,這些軍官沒有騙我。他們邊喝邊談,索泰爾納酒把它嬌媚的反光投到他們臉上;在這里,人物的形象都變得高大了,就和在巴爾貝克海灘一樣,只要我在那里呆著,大洋洲的國王和王后,四美食家小社會,年輕的賭徒,勒格朗丹的內弟,他們在我眼里都一一變得非常高大,可現在他們卻變渺小了,甚至不复存在。今天使我感到賞心悅目的東西,也許再也不會象從前的東西那樣如過眼云煙,第二天就在我眼里變得一文不值。按照我現在的內心世界,也許我不會馬上去毀坏過去的東西,因為圣盧剛才所談的戰爭藝術,在我這几個晚上產生的短暫而熾烈的熱情中,在有關軍事生活的一切問題上,又加上了一個恒久不變的知識基礎,足以牢牢吸引住我的注意力,使我用不著自欺欺人就能相信,當我离開東錫埃爾后,我對我這里的朋友所從事的工作仍會感到興趣,我會很快就回到他們中間。然而,為了從“藝術”這個詞的抽象意義上進一步肯定戰爭的藝術确實是一門藝術,我又向圣盧提了個問題。
  “您講的,噢,對不起,你講的東西我非常感興趣,”我對圣盧說。“但有一點使我感到不安,你給我講講。我覺得我可能會迷上軍事藝術的,但是,要使我入迷,我必須一改從前的看法,而認為軍事藝術和其它藝術沒有什么不同,只要學到規則就行了。你說人們模仿一些戰役,我覺得,正象你剛才所說的,過去的某次戰役在一次現代的戰役中重演,頗有些美學意味。這個觀念對我吸引力之大是難以用言語表達的。不過,我要問你,指揮官的才能難道一點作用都不起嗎?他只管應用規則就行了嗎?有同等條件下會不會出現一些偉大的將領呢?就象有些偉大的外科醫生,面對兩個從客觀角度看完全相同的病例,也許憑著經驗,他們會感覺出一點細微的差异,并且作出不同的解釋,認為對這一病例應該作這樣處理,而對那個病例應該作那樣的處理,對這個病人最好動手術,而對那個病人最好用保守療法。”
  “當然有!你會看到拿破侖就是這樣。如果照搬兵法,他就必須進攻,可他就是不進攻,一种朦朧的預感在勸他放棄進攻。例如他在奧斯特利茨或一八○六年給拉納1的指示。但你也會看到,有些將軍机械照搬拿破侖的某次戰役,結果适得其反。這樣的例子光一八七○年就可舉出十個。但是,甚至連敵人可能做的事也可以作出种种解釋。敵人做的事不過是一种跡象,可以有許多不同的目的,如果光講道理,或從科學觀點來看,這些不同的目的都有可能是真實的目的。這好比某些复雜的病例,當今世界的醫學還不能确定看不見的腫瘤到底是不是纖維瘤,要不要進行手術一樣。使偉大的將軍和偉大的醫生下決策的是德·底比斯夫人式的嗅覺和預感(我想你明白我這個意思)。因此,我在前面就給你舉例講了在戰役開始階段偵察可能起的作用。一次偵察可能有十种不同的解釋。例如,為了使敵人以為我方要攻擊某一個點,而實際上是要攻擊另一個點;為了布置一道偽裝物,使敵方看不清我方真實行動的准備工作;迫使敵方調遣部隊并把它鉗制在一個沒有必要死守的地方;摸清敵方兵力,掌握它的底細,迫使它亮出底牌。甚至有這樣的情況,在一次行動中投入了大量的兵力,但這并不表明行動是真的,因為可以假戲真做,使假戲具有更大的欺騙性。關于這一點,要是我有時間給你講講拿破侖戰爭,噯!我向你保證,當你通過戰爭中部隊的傳統行軍(我們正在研究和實踐,如果你有雅興,走去看看,小伙子——啊,對不起,你有病,不能去),感覺到了最高司令部的警惕性、推理和研究的深度,你就會象置身于一座燈塔那朴素無華的燈光前一樣激動無比,因為燈塔不僅是物質的光,而且還流溢出思想,搜索著空間,向航船報告險情。我也許不該光給你講戰爭的學問。其實,正如土壤的成份、風向和光照的方位能說明一棵樹朝哪一邊生長一樣,一場戰役在什么條件下進行,當地有什么特征,可以說決定并且限制了軍事將領對作戰方案的選擇。因此,在某些平原地區的山谷一帶,沿山而行,你可以預言,部隊的行軍必定象雪崩那樣气勢磅礡,蔚為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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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納(1769—1809),法國元帥,跟隨拿破侖南征北戰,深受器重。
  “現在你又否定你剛才談到的指揮官的選擇自由,否定敵軍對指揮官的作戰方案可能有的預見性了。”
  “絕對不是!你一定還記得我同你在巴爾貝克讀過的那本哲學書吧,可能的世界比真實的世界丰富多彩。噯!這又回到軍事藝術上來了。在一种特定的條件下,有四种方案擺在一個將領面前,他可以作出選擇,就象一种疾病可能會出現几個病程,醫生必須早就料到一樣。這里,人的能力高低強弱是決定局勢的新因素。何以見得?比如說,一些不太重要的因素(如要達到的次要目的,或時間緊迫,或兵力不足,或后勤供應困難)迫使將領在四個方案中選擇了第一方案,盡管這一方案不如其他的理想,然而代价比較小,見效比較快,戰區比較富裕,能保障部隊的后勤供應。他起初實施第一對案。敵人開始不摸頭腦,但很快就會識破他的意圖。由于敵人阻力太大,他可能不成功——我把這叫做人的能力薄弱造成的偶然性。于是他放棄第一方案,試行第二、第三或第四方案。可是,他也可能佯裝試行第一方案——這就是我所說的人的高明——以便牽制敵人的兵力,而在敵人以為不可能挨打的地方對他突然襲擊。烏爾姆戰役就是這樣,奧地利將軍馬克在西邊等候敵人,不料敵人卻從他以為太平無事的北邊把他重重包圍。我舉這個例子也許不很恰當。烏爾姆戰役是包圍戰中較好的戰例,將來還可能發生類似的戰役,因為它不僅是將軍們效法的典范,而且可以說是一种必要的方式(尤其是一种“必要”的方式,這樣就可以有所選擇,也可以多樣化),一种結晶的形式。然而這一切都無關緊要,因為這些條條框框畢竟是人為的。還是回到我們的哲學書上來吧,它就好比是理論原則,或者說科學規律,現實与它基本相符,但是,你回想一下偉大的數學家普恩加來1,他就不說數學百分之百的精确。至于我前面給你講的軍事條令,它們畢竟不那么重要,況且經常會有變化。就拿我們這些騎兵來說,我們正在搞一八九五年軍事演習,可以說它過時了,因為它建立在陳舊的過時的理論基礎之上,認為騎兵的戰斗作用僅在于向敵人發起沖鋒,給敵人造成精神上的恐懼。但是我們團里最聰明的教官,騎兵部隊的精華,尤其是我給你講過的那個少校,他們的看法恰恰相反,認為胜負取決于一場真正的混戰,敵我雙方刀劍相對,誰堅持到底誰就胜利,不僅指精神上的胜利,指造成對方心理恐懼,而且指物質上的胜利。”
  “圣盧言之有理,說不定下次軍事演習就可以看到這种發展的跡象了,”我的鄰座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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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普恩加來(1854—1912),法國數學家。
  “你能贊同我的觀點,我感到很高興,因為你的意見似乎比我的更能引起我朋友的興趣,”圣盧笑著說。或許因為他的同事和我之間開始產生的好感使他有點不快,也可能因為他正式看到了這种好感,認為有必要予以确認。“我剛才也許貶低了條令的作用。條令不斷在變化,這是肯定的。但目前它們仍然左右著軍事局面、作戰計划和部隊集結的方案。倘若它們反映了一种錯誤的戰略觀念,就可能成為失敗的基本原因,這一切對你似乎太專門了。”他對我說。“你好好想一想,最能加速戰爭藝術發展的,說到底還是戰爭本身。在一次戰役中,如果歷時較久,我們將看到交戰的一方會借鑒另一方的成敗來改進自己的方法,而敵方也會得到提高。但這已經成為歷史。現在炮兵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未來的戰爭——如果還有戰爭的話——將是速決戰,人們還沒來得及汲取教訓,和平就已經恢复了。”
  “你別太敏感了,”我對圣盧說,這是回擊他前面所說的話。“我听你講話可專心致志呢!”
  “如果你不再生气,如果你還允許的話,”圣盧的朋友又說,“我想對你剛才講的作一點補充。戰役的模仿和雷同不只是和指揮官的思想有關,指揮官的判斷錯誤(如對敵人的力量估計不足)也可能使他要求部隊作出重大的犧牲,有些部隊以一种极其崇高的忘我精神作出了這种犧牲,因而他們也就起到了某次戰役中某個部隊的作用,在歷史上會作為戰例被人們交替引用。就拿一八七○年來說,普魯士的先頭部隊在圣普里瓦1,土耳其人2在維桑堡3和弗勒施維雷爾4就是這种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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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國地名,1870年8月18日普魯士第一、第二軍團在這里攻擊法軍;使法軍潰退。
  2這里的土耳其人指舊時在法國軍隊中當步兵的阿爾及利亞人,因為1830年以前,阿爾及利亞一直是土耳其的殖民地。
  3法國地名。維桑堡戰役揭開了1870到1871年普法戰爭的序幕,普軍在這里突然襲擊法軍,法軍被迫撤退。
  4法國地名。維桑堡一戰,法軍慘敗,繼而集中在弗勒施維雷爾,但又被普軍戰敗。這次失敗導致敵軍占領阿爾薩斯。

  “啊!交替引用,太确切了!妙极了!你很聰明,”圣盧說。
  圣盧的朋友列舉的這几個戰例我不是不感興趣,每當有人象這樣通過個別向我闡述一般時,我總是听得津津有味的。然而,我最感興趣的還是指揮官的才能。我很想了解指揮官的才能指的是什么,在特定的條件下為什么沒有才華的指揮官會抵擋不住敵兵,而才華出眾的指揮官卻能扭轉危局,克敵制胜。按照圣盧的說法,這是很可能的,拿破侖就曾好几次反敗為胜。我想弄懂什么叫軍事才能,因此我要他們在我知道名字的將軍之間作一個比較,告訴我誰最有指揮官的气質和戰術家的天資。我知道這會讓我的新朋友感到厭煩,但他們至少沒有流露出來,而是不倦地、耐心地回答我的問題。
  我感到我同寒冷的黑夜隔開了,只是時而听見火車的鳴叫——這聲音只會使我在這里感到更加愉快——或報時的鐘聲——幸而离這些年輕人拿起戰刀赶回營房還有一段時間;不僅如此,我甚至感到同外界的一切憂慮都隔開了,我差點把德·蓋爾芒特夫人忘得精光。這得歸功于圣盧,也得歸功于他的朋友們,他們的熱情似乎使圣盧變得更加殷勤;還因為這間小餐廳溫暖宜人,侍者端來的佳肴美味可口。這些佳肴激發了我的想象力和食欲;有時它們的母体,自然界的一小塊或一小段,如殘留著几滴咸水的凸凹不平的牡蠣貝殼,殘存在一串葡萄上的疙里疙瘩的枯黃色蔓藤,仍然環繞在它們周圍,雖不能食用,但象一處風景那樣遙遠,富有詩意,使我在晚餐時心潮起伏,浮想聯翩,忽而在一棵葡萄樹下午睡,忽而在大海上漫游。有几次,菜肴的新穎特色是由廚師精心設計出來的,他把菜肴當作藝術珍品,配以自然的環境端上餐桌;一條用葡萄酒奶油湯汁燴制的鮮魚放在一個長方形的陶瓷盤上,猶如躺在綠油油的草叢中,鮮艷奪目,永久存在,但因為是被活活地扔進滾開的開水中,故而顯得歪歪扭扭,周圍鑲滿了貝殼類動物、寄生動物,如螃蟹、蝦和貽貝等,看上去活象是繪在貝爾納·巴利西1的陶瓷品上的彩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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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巴利西(1510—1589),法國著名的陶瓷工和學者,發現了瓷釉的秘密。
  “我好嫉妒,生气,”圣盧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我說,影射我和他朋友沒完沒了的竊竊私語。“您認為他比我更聰明?您對他比對我更喜歡?您就這樣心中只有他了嗎?(那些特別喜歡女人、慣于在女人中周旋的男人,往往會開一些在別人看來有失大雅而不敢開的玩笑。)”
  當話題由個別轉入一般時,大家總避開德雷福斯案件,以免惹起圣盧的不快。可是,一個星期后,他的兩個同事挑起了話頭,說他生活在這樣一個軍人環境中,竟會站在德雷福斯一邊,几乎成了反軍國主義者,實在令人費解。“這是因為環境的影響不如人們想象的那么重要……”我插了一句,并不想詳細討論這個問題。我本想到此為止,沒打算把前几天我給圣盧談的看法再說一遍。但因為剛才那句話和我上次說的几乎一字不差,我又為自己辯解似地補充說:“這正是前几天……”然而,我忽視了羅貝對我和其他几個人的發自內心的欽佩還有另外的一面。他在欽佩的同時還完整地吸收了我們的思想,以至四十八小時后,他竟忘記這些思想是從別人那里批發來的了。因此,對于我這個尋常的論點,圣盧認為應該向我表示熱烈的歡迎和贊同,似乎這個論點本來在他頭腦中久已存在,而我不過是在他的領地上狩獵而已。
  “對极了!環境并不重要。”
  他似乎怕我打斷他的話頭或不明白他的意思,緊接著又強調說:
  “真正的影響是思想的影響!人都要受思想觀點的束縛!”
  他稍停片刻,就象一個吃下食物很快就消化的人,心滿意足地微笑著,摘下單片眼鏡,用螺旋鑽般的目光盯著我:
  “持同一觀點的人都差不多,”他神气活現地對我說。顯然,他全然忘了他頭腦中的這些想法是我前几天同他講的。
  我晚上到圣盧的飯店時,心情并不都是一樣的。雖說我們的一個記憶,一种憂慮可能會暫時銷聲匿跡,不再糾纏我們,但是還會回來,有時久久縈繞在我們心頭。有几個晚上,我穿過城市到飯店去時,一路苦苦思念德·蓋爾芒特夫人,連呼吸都感到很困難,仿佛我的胸腔被一個高明的解剖醫生切開,割除了一部分,補上了一塊同樣大小的非物質的痛苦,補上了等量的怀舊和愛情。盡管刀口縫合很好,但當對某人的思念代替了內髒時,我們總會有不舒服的感覺,它似乎比內髒占的位置更大,再說,不得不想著身体的一個部分,這种感覺說它象什么,它又不象什么。不過我們變得更嬌貴了。稍微有點微風我們就會歎息,是因為气悶,也是由于抑郁。我仰望天空。如果月光皎洁,星光燦爛,我便想:“也許她正在鄉下,和我瞻望著一樣的星星,說不定當我到飯店時,羅貝會對我說:‘好消息,我舅媽剛給我來了封信,她想見你,就要到這里來了。’”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思念不僅僅寄托在蒼穹。一陣溫馨的微風從我身邊掠過,會給我捎來她的信息,就象從前在梅塞格里絲的麥田里,微風給我捎來希爾貝特的信息一樣:人總是那樣,會在另一個人的感情中摻入許多并不屬于他的而僅僅是他喚醒的朦朦朧朧的感情。而這些特殊的感情,我們身上總有一股力量在使它趨向真實,也就是使它匯合到一种更普遍、為人類所共有的感情中去,而人、還有人給我們釀成的痛苦,只能使我們同這种普遍的感情溝通:當我知道我的痛苦是人類普遍愛情的一個小小的組成部分時,我在痛苦中也就感到了快慰。我現在感到的痛苦使我想起了我從前對希爾貝特的憂思,想起了在貢布雷,當媽媽晚上不在我房間時我感到的愁悶,同時也使我回憶起貝戈特小說中傷感的几頁;德·蓋爾芒特夫人、她的冷漠和不在我身邊同我痛苦的關系不象是學者頭腦中的因果關系,但我并不就此下結論說,德·蓋爾芒特夫人不是我痛苦的根源。我們的身体不是會出現一种漫射狀疼痛嗎?疼痛滲透到患病部位以外的地方,但一個醫生壓住痛點時,這些地方就會失去疼痛的感覺。可是在這之前,由于疼痛到處滲透,我們說不清楚是怎樣的疼痛,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疼,以為這是命中注定,肯定治不好了。我朝飯店走去,心里想著:“已有十四天沒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了。”(十四天也只有對我才顯得漫長,凡是涉及德·蓋爾芒特夫人,我總是用分秒來計算時間的。)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思念已不限于臨風歎息了,甚至連時間的數學刻度也呈現出痛苦,富有詩情畫意。現在,每一天都象是一個輪廓模糊的山峰,變幻無常:走下山坡我感到可以忘掉一切,走上山頂我又渴望再見到公爵夫人,因而內心煩憂。我時而下坡,時而上山,在上下坡之間搖擺不定。有一天我對自己說:“說不定今天晚上會收到一封信呢。”
  當我到飯店時,鼓足勇气問圣盧:
  “隨便問一聲,你有沒有得到巴黎的消息?”
  “有的,”他回答我說,臉色看上去不太高興,“不愉快的消息。”
  當我明白是他有了煩心的事,他得到了情婦的消息時,我才松了口气。但我馬上又意識到,這些不愉快的消息可能產生的一個后果是,他近來恐怕不能帶我到他舅媽家去了。
  我得知他和他情婦吵了一架,可能是在信上吵的,也可能她來過一次,早班車來,晚班車走。他們經常吵架,真真假假,好象總有解決不了的矛盾。她心情很不好,常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就跺腳,哭鼻子,就象那些把自己關在沒有窗戶的貯藏室里的孩子,不出來吃晚飯,也不說明緣由,當父母气急了,動手打他們一下時,他們就益發哭得起勁。
  圣盧因為和情婦的關系出現裂紋內心异常痛苦。不過,這樣說未免太簡單,會使人曲解這种痛苦。他一個人呆著時,別的什么也不想,只想他的情婦。想到她看見他精力充沛而對他充滿了敬意,想到她是帶著這樣的心情离開他的,他起初感到的憂愁也就在不可挽回的局面前消散了,那時的滋味是那樣甘美,那樣令人愉快,因此關系破裂一經明确,也會象和解一樣使他陶醉。過些時候他再感到的痛苦便是繼發性的痛苦症狀了:當他想到她可能很想同他接近,可能在等他的一句話,而此間,為了報复,她可能會在某個晚上某個地方做某件事,他只要給她打個電報說他要去找她,她可能就不會干這件事了;想到別人也許會乘机而入,過几天再去找她會太晚,因為她可能被別人占有;想到這些,痛苦的波濤又會在他胸中翻騰。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無所知。他的情婦保持沉默,這使他的痛苦最后達到了失控的程度,他甚至怀疑她可能藏在東錫埃爾或者去了印度。
  有人說沉默是一种力量;從另一种意義上看,沉默被心愛的人利用,會發出一种可怕的力量。它會增加等待一方的相思。世界上最沒有比分离更能使兩個情人朝思暮想的了!還有什么比沉默更難跨越的障礙呢?也有人說沉默是一种酷刑,會使身陷囹圄、被迫受刑的人發瘋。可是,忍受心上人的沉默又是怎樣的酷刑啊!這比保持沉默還要難以忍受!羅貝心里嘀咕:“她干什么去了?怎么會杳無音信?她會不會欺騙我,同別人搞上了?”他還想:“我究竟哪里得罪她了,她居然這樣一點消息都不給我?她可能恨我了,永遠恨我了。”于是他拼命自責。沉默果然把他逼瘋了,一是由于嫉妒,二是由于內疚。而且,這种沉默本身就是座監獄,甚至比監獄還要殘酷。這個隔在兩人之間的空無一物、但被遺棄者的視線不能穿透的空气隔板,是一堵非物質的、但又是難以逾越的圍牆。還有比沉默發出的光更可怕的嗎?它讓我們看見的不是一個,而是成千上万個失蹤的女人,每一個都表現出對愛情的不忠誠。有時候,羅貝會突然心情舒緩,以為沉默即將打破,日夜盼望的信就要飛來。他看見它朝他飛來了,他留心著每一個聲音,他的渴望仿佛得到了滿足,他喃喃自語:“信!信!”他象這樣隱約看見了一塊想象中的溫情的綠洲后,又回到了無窮無盡的沉默這塊真實的沙漠中,焦急地等待著。
  他一無遺漏地想象著絕交后的各种痛苦,但在別的時候,他卻認為可以避免這樣的結局,就象那些不切實際地想要移居國外因而把所有的事務了結一清的人那樣,不知道明天該想些什么,心中煩躁不安,他們的思想已經脫离了他們的軀体,就象病人身上摘下的心髒,离開病人的軀体還在繼續扑扑地跳動。不管怎么說,他情婦會回到他身旁的希望,給了他堅持絕交的勇气,正如堅信打仗能活著回來可以幫助人去迎擊死神。因為在人類种的植物中,唯有習慣這种植物最不需要肥沃的土壤,能第一個出現在表面看來最荒蕪的岩石上,因為如果提前設想同情婦斷絕關系,也許最后事到臨人也就完全習慣了。但是絕不絕交還不能肯定,這使他仍處在一种和戀愛相似的狀態中,心里牽挂著這個女人。可他強迫自己不給她寫信(也許他認為失去情婦的日子固然難熬,但同她湊湊合合地生活在一起更不好受,或者認為他們是吵架后分手的,必須等她來道歉,這樣他覺得即使不能維持她對他的愛情,至少也可以堅持她對他的尊敬),而只到電話局去打電話(東錫埃爾剛開電話業務不久),向他安插在他女友身旁的一個貼身女仆打听消息或下達指示。這种電話聯系非常复雜,占据他很多時間,因為他的情婦不久前已搬到凡爾賽附近的一座小別墅去了。她租下這座房子是因為和她要好的文人學士不斷地向她宣傳首都丑惡論,但更是為了她的動物,為了她的狗、猴子、金絲雀和鸚鵡,她的巴黎房東再也無法忍受這些動物無休無止的噪聲了。可是圣盧在東錫埃爾卻是夜不成眠。有一次他到我那里,實在累得不行,就打了一會儿瞌睡。突然他又講話了,他想跑,他想阻止一件事發生,大聲喊著:“我听見她的聲音,您不要……您不要……”他醒了。他對我說,剛才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鄉下,在上士家里。上士竭力阻攔他到屋子的一個角落去。圣盧猜到他家里藏著一個非常有錢又非常坏的中尉,他知道這中尉對他女友垂涎三尺。突然,他在夢中清楚地听見他情婦在性欲高潮時習慣發出的間斷而規則的呻吟。他強迫上士帶他到房里去。上士攔住不讓他進去,被這冒失的行為气得滿臉憤怒。羅貝說,此情此景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我這夢太愚蠢了!”他又說了一句,仍然喘不過气來。
  但我后來确實看到有几次他想打電話給他的情婦,要求同她言歸于好。我父親不久前倒是裝了個電話,但我不知道這對圣盧是否一定有用。況且,我覺得讓我的父母——即使僅僅通過裝在家里的電話——充當圣盧和他情婦的中間人是不妥當的,不管他情婦的情感多么高尚,多么純洁。圣盧的惡夢慢慢從他頭腦中消失了。在這嚴酷的日子里,他每天都來找我,魂不守舍,兩眼發呆。這些日子,一天接著一天,在我看來好象一排彎彎曲曲、漂漂亮亮、結結實實的鐵欄杆,羅貝待在欄杆后面,尋思他女友會作出怎樣的決定。
  她終于來信請求他諒解了。他剛意識到絕交已經避免,馬上又看到了和解帶來的种种不利。然而,他心里舒展多了,他几乎情愿接受新的痛苦。他知道一旦言歸于好,不消几個月就會有新的痛苦來折磨他。他沒怎么猶豫。或者說,就是因為他終于确信能夠重新得到他的情婦他才猶豫的;既然能和好,那就和好吧。不過,她要求圣盧元旦不要回巴黎,好讓她恢复平靜。而他到了巴黎是絕對忍不住不去看她的。此外,她同意和他一起去旅行,可是要去旅行就必須有真正的假期,而德·鮑羅季諾上尉卻不准假。
  “這使我感到不安,因為去拜訪我舅媽的事得往后拖了。
  复活節1我一定回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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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复活節日期無定,一般在3月22日到4月25日之間。
  “到那時我就不可能去拜訪德·蓋爾芒特夫人了,因為我要到巴爾貝克去。不能就不能吧,這無所謂。”
  “列巴爾貝克去?可您從來都是八月份去的呀!”
  “對,可是今年我身体不好,人家老早就會把我送去的。”
  他怕我听了他的敘述后,會對他情婦產生不好的印象,于是又說:“她表現得粗暴僅僅是因為她太直率,感情太專。其實她心靈高尚得很。你想象不出她的感情多么細膩,多么富有詩意。每年她都要到比利時的布魯日去過死人節。這‘很好’是不是?以后如果你能認識她,你會看到她多么高尚……”他的講話充溢著這個女人周圍的文人學士使用的詞藻:“她真是燦爛輝煌,甚至有點神圣,你懂吧,她几乎是個神甫般的詩人。”
  在吃晚餐的時候,我絞盡腦汁,想找到一個借口,能讓圣盧請求他的舅媽不等他來巴黎就先接見我。這個借口我終于找到了:我和圣盧在巴爾貝克時結識了大畫家埃爾斯蒂爾,我想再看看他的畫作。借口固然是借口,但也有几分真實。從前我去拜訪埃爾斯蒂爾,是想讓他的畫引導我去理解和熱愛比畫更美的現實:比如說名副其實的冰雪消融的景致,外省一個真實廣場,海灘上栩栩如生的婦女(最多也就是讓他給我描繪象山楂樹叢生的小徑那樣無法深入欣賞的現實,不是要他為我保存而是要他幫我發現現實的美);然而現在恰恰相反,是這些畫的獨特風格和誘惑力激起了我的欲望,尤其是我想欣賞埃爾斯蒂爾的其他几幅畫。
  況且,在我看來,就是他的最不成功的作品,与那些比他偉大的畫家的杰作相比,也是獨辟蹊徑,不落窠臼。他的作品宛若一個封閉的王國,有著不可逾越的邊界和獨一無二的內容。難得有雜志刊登研究埃爾斯蒂爾的文章,凡有這樣的雜志,我都如饑似渴地把它們收集起來。從那些文章中我了解到他畫風景畫和靜物畫的時間不長,他是從神話題材開始他的繪畫生涯的(我在他的畫室里有幸見過兩幅神話題材畫的照片),后來很長時間一直受日本藝術的影響。
  他的畫有各种風格,其中最具特色的几幅流散在外省。在萊桑德斯的一間農舍里,珍藏著他最美的一幅風景畫。這幅畫就象磨石上鑲嵌有輝煌的彩繪玻璃的夏爾特爾的一個小村庄,在我看來异常珍貴,它會激起我想去旅行的強烈愿望。收藏者可能花了几千法郎才買下這幅杰作,他如同星相學家,深居簡出,躲在大路旁他的陋舍里,向世界的一面鏡子——埃爾斯蒂爾的一幅畫——提出各种各樣的問題;我感到一种使那些在某個重要問題上看法一致的人心靈溝通、意趣相投的情感把我和這個人連結在一起了。但在我收藏的雜志中有一本提到,我心愛的畫家有三幅重要的作品可能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里。因此,在圣盧告訴我他女友將去布魯日那天晚上,在飯桌上,當著他朋友的面,我可以真誠地,出其不意地問他:
  “听我說,可以嗎?還是我們談過的那個夫人,這是最后一次談她了。你還記得埃爾斯蒂爾吧,我在巴爾貝克認識的那個畫家?”
  “怎么啦?當然記得。”
  “你還記得我很佩服他嗎?”
  “記得,還有我們托人捎給他的那封信。”
  “嗯,這是我想結識前面談到的那個夫人(你肯定知道是誰吧?)的理由之一,不是最重要的理由,一個次要的理由。”
  “是啊!怎么那么多插入語!”
  “因為她府上珍藏著埃爾斯蒂爾的畫,至少有一幅很美的畫。”
  “啊!我怎么不知道?”
  “复活節埃爾斯蒂爾一定會在巴爾貝克的,您知道他現在几乎一年到頭都在那里。我很想在動身去那里之前看一看這幅畫。我不知道您和您的舅媽關系好不好,您能不能求求她——您可以在她面前多給我美言几句,設法讓她不拒絕我的請求——讓我一個人——因為您不可能在那里——去看這幅畫?”
  “哪還用問?我擔保她會答應的,這事包在我身上。”
  “羅貝,我多么喜歡您啊!”
  “喜歡很好,要是用‘你’稱呼我就更好了,這是您答應過的,而且已經開始這樣做了。”
  “我希望您不至于打算离開這里吧,”羅貝的一個朋友對我說。“您知道,即使圣盧去休假也沒有什么關系,有我們在嘛。這對您也許少了些樂趣,但是我們會想方設法讓您忘記他不在您身邊的。”
  果然,就在大家都認為羅貝的女友只好一個人去布魯日的時候,听說德·鮑羅季諾上尉改變了主意,批准圣盧士官到布魯日去度假,而且給的假期很長。事情是這樣的。鮑羅季諾親王的一頭濃發是他的驕傲,他是城里最有名的理發師的老主顧。這位理發師從前曾給拿破侖三世的理發師當過伙計。德·鮑羅季諾上尉同他關系很好,因為盡管他老擺出一副神气的樣子,但對小市民倒也隨和。但是,親王在理發師那里至少有五年的欠帳沒有償清,葡萄牙牌香水、君王牌香水、燙發鉗、剃刀、磨剃刀的皮帶和香波或發式,使親王的欠賬越來越多,自然理發師就更看重當場付錢,而且還有車馬的圣盧了。熱心的理發師了解到圣盧因為不能和他的情婦一起去布魯日而悶悶不樂,便乘給親王刮胡須之机同他講了這件事。親王被一件白大褂裹住了手腳,頭仰著,動也不敢動,怕被剃刀割了喉嚨。理發師敘述的一個年輕人的風流韻事博得了上尉親王的微笑——波拿巴式的寬容的微笑。他當然不大可能想到他的欠賬,但是,理發師說的話可以使一個公爵發脾气,也可以使他發善心。反正他下巴額上的肥皂還沒有擦淨,他就批准假了,而且讓圣盧當晚就動身。至于理發師,他平時是個吹牛大王,要吹牛就得會撒謊,用离奇的謊言往自己臉上貼金,可這一次卻例外,他幫了圣盧的大忙,不僅閉口不提自己的功勞,而且以后再也沒對羅貝提這件事,好象虛榮心就要撒謊,既然不需要撒謊了,虛榮心也就變成了謙虛。
  羅貝的朋友們都對我說,不管我在東錫埃爾呆多久,也不管我什么時候再來,如果羅貝不在,他們的馬車、住房和業余時間都可歸我支配,我感到這些年輕人一心想用他們的奢侈品和青春活力來幫助我克服我的弱點。
  “再說,”圣盧的朋友們在懇求我留下后又說,“您為什么不每年都來呢?您不是也感到這里可愛的生活使您很快樂嗎?
  您甚至就象一個老兵,對團里發生的一切都感興趣。”
  他們把我稱作老兵,是因為看到我仍然興趣勃勃地要求他們根据自己的看法,把我知道名字的軍官按照他們的德才分一分類,就象從前讀中學時,我讓同學給法蘭西劇院的演員排一排隊一樣。如果圣盧的朋友在談到一個我從來都是听人最先提到的將軍(如加利費或內格里埃什么的)時說:“內格里埃呀,是最平庸的將軍了”,繼而拋出一個完美無缺、饒有趣味的新名字,如博將軍或謝斯蘭·德·勃艮第將軍,我會感到又惊又喜,就和從前看到迪龍或法布夫爾的名字大勢已去,被一個聞所未聞但突然變得赫赫有名的阿莫里擊退時的心情完全一樣。“啊!甚至比內格里埃還要卓絕?在哪方面?請給我舉個例子。”我希望他們把團里的軍官甚至包括下級軍官作一個明确的區分,我想看他們是怎樣區分軍官的,從而掌握判斷軍人优劣的標准。在我最感興趣、最樂意听人談論的軍官中,有一個是鮑羅季諾親王,因為我見到他的机會最多。可是,盡管圣盧和他的朋友無不公認這個漂亮的軍官管理他的騎兵中隊成績斐然,無与倫比,但他們誰都不喜歡他。當然,他們還是把德·鮑羅季諾先生同有些行伍出身并且是共濟會會員的軍官,那些獨善其身,与別人很少交往,保持軍士粗野外表的人區別對待,但似乎也不把他歸入貴族出身的軍官之列。不過,說實在的,即使在對待圣盧的態度上,他也和其他貴族軍官大不一樣。那些貴族出身的軍官知道羅貝還是個小小的士官,如果邀請他吃飯,他有權有勢的家庭會感到高興(要不是因為這點,他家才不會瞧得起他們呢),因此,當一個對年輕的中士可能有用的大人物到他們家作客時,他們會不失時机地邀請圣盧去赴宴。只有德·鮑羅季諾上尉例外。他和羅貝僅僅保持工作關系,而且關系很不錯。親王的祖父曾被拿破侖皇帝冊封為元帥和公爵親王,續而又同皇室聯姻,后來他父親也娶了拿破侖三世的一個表妹,政變1后兩次出任部長,但他仍然感到圣盧和蓋爾芒特社交圈瞧不起他。既然和圣盧他們不志同道合,反過來他也就不把他們放在眼里了。他也知道,盡管他同霍思措勒皇族2有親戚關系,但在圣盧眼里他不是真正的貴族,而是庄園主的孫子;反過來他認為圣盧也沒什么了不起,他父親的伯爵領地是拿破侖皇帝給确認的(圣日耳曼區的人稱之為重新冊封的伯爵),向皇帝要了個省長的官位,后來又申請了另一個職位,但比起當國務部長的鮑羅季諾親王殿下低一大截,得听從他的指揮,給他寫信時稱他為“閣下”。這個鮑羅季諾親王還是皇帝的外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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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拿破侖三世于1851年12月發動的軍事改變。此后拿破侖三世在法國實行獨裁,1852年12月稱帝,建立法蘭西第二帝國。
  2德國古老的皇族。

  可能比外甥還要近。据說,第一位鮑羅季諾公主曾隨拿破侖一世流放厄爾巴島,因而很受皇帝喜愛,第二位公主深得拿破侖三世的歡心。在上尉那張安詳的臉上即使找不出拿破侖一世自然的臉部特征,至少也能發現同樣矯揉造作的威嚴;而他那憂郁而和善的眼神,長長的小胡子更能使人想到拿破侖三世。他和拿破侖三世是那樣惊人的相似,以致發生了一件趣事:色當1戰役后,他要求和拿破侖三世關在同一個監獄里,他被帶到俾斯麥2跟前,普魯士首相開始一口拒絕,就象拒絕所有人的要求一樣,但他偶爾抬頭看了看這個正准備离開的青年,突然發現他和拿破侖三世十分相象,不由得惊呆了,于是改變主意,喊他回來,同意了他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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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國東北邊境馬斯河畔的城鎮。1870年9月,法軍在此被普魯士軍打敗,拿破侖三世舉白旗投降,后被囚禁監獄。
  2俾斯麥(1815—1898),普魯士王國首相(1862—1890)、德意志帝國宰相(1870—1890)。任首相時,推行鐵血政策,發動丹麥戰爭、普奧戰爭和普法戰爭,通過王朝戰爭統一了德意志。

  鮑羅季諾親王不肯主動接近圣盧和團里另外几名圣日耳曼社交圈的人(然而,他卻經常邀請兩個討人喜歡的平民出身的中尉),是因為他以皇帝自居,對他的下級一概不放在眼里,把他們區分成兩類。對于有自知之明的下級,他樂意同他們接近,因為他表面上雖然威嚴,其實脾气隨和而開朗,而對于另外一些自以為比別人高貴的下級,他便很少同他們交往,他不能容忍他們以高貴自恃。因此,盡管團里所有的軍官都對圣盧殷勤、熱情,而鮑羅季諾親王因受某元帥關照,在工作中對圣盧倒也客气(再說圣盧在這方面确實無可挑剔),但他從不把他請到家里。只有一次例外,出于無奈他邀請了圣盧,湊巧我又在東錫埃爾逗留,他要他把我也帶去。那天晚上,我看著餐桌上的圣盧和上尉,不費吹灰之力就從他們各自的舉止風度和优雅的儀表中分辨出了兩种貴族——舊貴族和帝國新貴族——之間的差异。舊貴族至少有一個世紀不行使真正的權力了,他們不再把待人接物的禮貌——這是教育給予他們的起保護作用的外衣——看作一回事,而只看作和騎馬、擊劍一樣,沒有認真的目的,純粹是為了消遣,他們瞧不起平民,不愿對他們熱情,免得他們得意,也不愿和他們不拘禮節,免得他們感到光榮;圣盧出身在舊貴族,他的血液里溶進了舊貴族的缺點,盡管他竭盡全部智慧,也沒有能把它們清除干淨,如果有人給他介紹一個平民,他甚至沒有听說過他的姓名,也會親切地同他握手,和他聊天(翹著二郎腿,雙腿頻頻交替,頭向后仰著,手握著腳,一副落拓不羈、不拘小節的姿態),把他們稱為“親愛的”。相反,新貴族的各种爵位現在仍然沒有失去意義,爵位的繼承人仍然原封不動地享受著他們父輩因功受封的巨大財產,這世襲的財產使人想起他們所居的高位,所指揮的眾多人員,所結識的各式各樣的高級人物;鮑羅季諾親王出身于新貴族,他把他的門第看作是一种實實在在的特權,即使在思想上沒有明确的意識,但至少在身体上通過他的舉止和儀表也有明顯的流露。圣盧對平民可能會拍拍他們的肩膀,挽起他們的胳膊,而鮑羅季諾親王卻會親切而不失身份地同他們交談,語气既和藹可親又帶有一种裝腔作勢的高傲,充滿威嚴的持重削弱了他那自然的微笑中蘊涵的淳厚。當然,這是因為他离大使館和宮廷比圣盧更近,他父親曾在那里充任最高職務,而圣盧那种胳膊肘撐在桌子上,腳握在手中的不拘小節的姿態在宮廷里肯定不會受到歡迎;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象圣盧那樣瞧不起平民,因為平民是新貴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人才寶庫,第一個皇帝從中汲取了他的元帥和貴族,第二個皇帝在里面又找到了富爾德1和魯埃2。
  德·鮑羅委諾先生作為皇帝的子孫,除了指揮一個騎兵中隊便不再有其他事情可做,沒有努力的目標,當然他父親或祖父念念不忘的東西不可能全部封存在他的頭腦中。但是,正如一個藝術家雕刻一座塑像,完工多年了,他的思想仍繼續在造型,与此相仿,鮑羅季諾親王父輩念念不忘的東西已成為他軀体的一個組成部分,在他身上有了具体的体現,他的臉部表情恰恰反映了這些憂慮。當他斥責一個下士時,他那沖動的聲音使人想起第一個皇帝;當他吐出一口煙時,他那沉思而憂郁的神情又使人想起第二個皇帝。當他穿著便衣經過東錫埃爾的街頭時,從圓頂硬氈帽下的眼睛中射出來的光芒,使這個上尉的周圍閃爍著一個隱姓埋名的君王的光輝,當他帶著軍士和糧秣住宿先行官踏進上士的辦公室,上士會嚇得雙腿顫抖,因為這兩個隨從儼然象貝基埃3和馬塞納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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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富爾德(1800—1867),曾在拿破侖三世統治下當過財政部長,參議員,國務部長,主張經濟自由發展。
  2魯埃(1814—1884),法國政治家,當過司法部長,商、農和公共交通事業部長以及國務部長。
  3貝基埃(1753—1815),法國元帥,拿破侖最親密的合作者。
  4馬塞納(1756—1817),法國元帥,在意大利戰爭中功績卓著,被拿破侖譽為“胜利女神寵愛的孩子”。

  當他為他的中隊選軍褲布料時,他盯住下士服裝師的目光足以挫敗塔列朗1,迷惑亞歷山大2。有時候,他正在檢查內務,忽然會停下來,讓那雙奇妙的藍眼睛露出沉思,好象在謀划建立一個新普魯士和新意大利。可是他馬上又會從拿破侖三世變回到拿破侖一世,指出士兵背包擦得不亮,或是嘗一嘗他們的伙食。在他的私生活中,如果他在家宴請平民軍官(當然他們不是共濟會會員)的妻子,他不僅要擺上一套只有大使才有資格享用的塞夫勒產的天藍色瓷餐具(是拿破侖饋贈他父親的禮品。這套餐具如果擺在馬伊河畔他那幢鄉間別墅里,人們會感到更加珍貴,正如旅游者來到一個古老城堡改裝成的興旺熱鬧的庄園,看見粗陋的衣柜里放著一些稀世瓷器,一定會倍加贊美),而且還要擺出皇帝其他的饋贈物:他那高貴而迷人的儀表(如果相信有些人的說法,一個人的出身不應該使他終生受到最不公正的排擠,那么,上尉這堂堂的儀表在某一外交職位上,定能使人贊歎不絕),他那親熱的手勢,和藹的神態,优雅的風度,以及那神秘而炯炯有神的目光——這是皇帝遺傳給后世的珍品,在那天藍色的琺琅般晶瑩的雙眸中保存了光輝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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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塔列朗(1754—1838),歷任督政府、執政府、第一帝國和复辟王朝初期的外交大臣。他以權變多詐聞名,為十九世紀資產階級外交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
  2亞歷山大(1777—1825),指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一世。

  關于親王在東錫埃爾与平民的關系,有必要談談下面一件事。中校鋼琴彈得很出色,軍醫的妻子歌唱得很美妙,就好象在音樂戲劇學院得過一等獎似的。軍醫夫婦和中校夫婦每周都在德·鮑羅季諾先生府上進一次晚餐。這當然使他們很得意,因為他們知道,親王到巴黎度假,總在德·布達萊斯夫人、繆拉以及其他有地位人的府上吃晚飯。但他們對自己說:“他是一個普通的上尉,我們到他府上來他感到特別高興,再說他是我們真正的朋友。”后來,德·鮑羅季諾先生調到博韋任職(這是他長期活動的結果,他想离巴黎近一些),搬家的時候竟把這兩對音樂家夫婦忘得一干二淨,就象忘了東錫埃爾的劇院和他經常訂購午飯的小飯店一樣。尤其使中校和軍醫气憤的是,盡管他們是親王餐桌上的常客,竟再也沒有得到他的任何音訊。
  一天上午,圣盧向我承認他給我外祖母寫了封信,給她談了我的情況,并且建議她和我通一次話,因為東錫埃爾和巴黎之間已經開辦電話業務了。總之。我外祖母當天要給我打電話,他叮囑我四點差一刻到郵局去。在那個時代,電話還沒有象今天這樣普遍。然而習慣只要用很少一點時間就能使我們初次接触的神圣力量失去神秘性,我看到電話沒有馬上接通,就感到等的時間太久,使用太不方便。我差點想抱怨了。那時候我的心情和現在所有人的心情一樣,嫌那突然會出現的、令人贊歎的奇境出現得太慢。其實我們想通話的人很快就會出現在我們身邊,雖然看不見,但确實在我們身邊。他呆在他居住的城市里(對我外祖母來說是巴黎),坐在他的餐桌旁,他那里的天空和我們這里的不一樣,天气也可能不同,他的情況和思想我們全然不知,但他馬上就會把這些都告訴我們。就在我們心血來潮,要他出現的時候,他(他和他周圍的气氛)突然被帶到了几百里外的地方,帶到了我們的耳邊。我們仿佛成了童話故事中的主人公,女巫婆根据我們的意愿,讓我們的外祖母或未婚妻突然出現在我們眼前,然而又非常遙遠,在他們真正生活的地方,在看書,在掉淚,在摘花,那樣清晰,那樣逼真,簡直令人不可思議。要使奇跡出現,只消把嘴唇湊近神奇的小金屬板,呼叫——有時要等很久,但我樂意——值班女神,每天我們都听到她們的聲音,但從來沒看到過她們的臉孔,她們是我們的守護天神,小心翼翼地監視著令人頭暈目眩的黑暗大門;我們呼叫万能的女神,她們讓遠离我們的親人出現在我們身邊,卻不讓我們看見他們;我們呼叫看不見的達那伊得斯1,她們日夜不停,把聲音的箱子倒空,注滿和傳遞;我們呼叫愛奚落人的复仇女神,當我們給女友講知心話不希望被人听見時,她們會惡狠狠地喊著說:“我听著呢!”這些電話女郎是神秘莫測、容易生气的女侍,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疑心重重的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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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希腊神話中埃及王達那俄斯的女儿,共50人,除一人外,其余49人奉父命在新婚之夜殺死丈夫,后來又遭殺害,死后被罰永遠在地獄中往一個無底的水槽里注水。
  我們的呼叫聲剛剛響起,在這到處都是幽靈,只有我們耳朵在凝神聆听的黑暗中,一個輕微的聲音——一個抽象的聲音——消滅了距离的聲音——我們心上人的聲音就同我們講起話來。
  是她,是她的聲音在回我們說話。這聲音近在身邊!然而又那么遙遠!多少回我听著听著就憂從中來,好象我們即使走很遠很遠的路,也不可能見到這個聲音縈繞在我們耳畔的人;我們感到在這令人心馳意蕩的唇耳接触中,在這似乎伸手就能擁抱我們心上人的時刻,實際上离她們有千里之遙,這是多么令人失望啊!這個真實的聲音似乎离我們很近,其實卻离得很遠!它還可能預示著永久的分离!常有這种情況,我听得見聲音,卻看不見遠方跟我講話的人,就會感到那是從万丈深淵里發出來的絕望的呼叫,一股惆悵憂慮之情就會涌上我的心頭;我還嘗過一种憂慮,當一個聲音,單獨一個聲音,离開了一個我可能再也見不到的軀体,又一次來到我耳邊竊竊私語的時候,我卻想順便從說話人的嘴唇上親吻這些話,但這兩片嘴唇早已化為塵土,這時,憂慮會壓得我喘不過气來!
  唉!那天在東錫埃爾,奇跡沒有出現。當我到達郵局時,我外祖母已經打來電話了。我走進電話間,線被占了,有人在講話,顯然不知道沒有人回答他,因為當我拿起听筒,就听見那段木頭象木偶戲中的駝背丑角在尖聲尖气地說話。我把它放回原處,它就不響了。可是我再拿起時,它又象駝背丑角喋喋不休地嘮叨開了。我無可奈何,只好挂上電話,不再去碰它,這段會說話的木頭這才停止痙攣,直到最后一秒鐘它還在嘮叨。我去找郵局職員,他叫我稍等片刻;然后我就講話了;開始沒有聲響,可是突然我听到一個聲音。我以為自己一定熟悉這個聲音,其實不然,因為以前,當外祖母同我說話時,我總是邊听邊看著她臉上的嘴巴和占据著很大一塊地方的眼睛,而她的聲音,今天我還是第一次單獨听到。因為這個聲音成了一切,我感到它變形了。當它象這樣沒有臉部線條陪伴,單獨來到我身邊時,我發現它充滿了柔情。它可能從來也沒有象今天這樣溫柔過!可能我外祖母感到我离開了家,怪可怜的,認為完全可以向我抒發她的感情了;而在平時,這位女教育家總是恪守“原則”,克制自己,不讓這种感情流露出來。這聲音很溫柔,但也很憂郁。這憂郁的感覺首先是由溫柔引起的,因為它明淨純洁,几乎一塵不染,任何冷酷、自私和同別人格格不入的東西都被洗滌一清,人類的聲音是很難達到這般純淨的。這聲音由于過分体貼而顯得脆弱,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被打碎,化作一串純淨的淚珠而消失。再說,這聲音單獨出現在我身邊,不再戴著臉孔這個假面具,我第一次發現它充滿了憂傷,而她一生的憂傷已使聲音出現了裂痕。
  此外,難道僅僅是因為我孤立地听見了聲音才產生這种令人心碎的新感覺的嗎?不是的。更确切地說,聲音的孤獨似乎使我想起人的孤獨,我外祖母的孤獨(她第一次同我分离)。聲音的孤獨是人孤獨的象征和直接結果。平時,我外祖母一天到晚指揮我做這做那,不准我做這做那,服從的煩惱和抵抗的沖動抵消了我對她的溫情,此刻,這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將來也不會再現(因為我外祖母不再要我回到她的身邊,受她的統治了。她正在對我說,希望我干脆在東錫埃爾呆著不要回去,不行的話,無論如何也得盡可能多呆些時間,這于我身体和寫作都有好處)。此外,我在耳邊的听筒下感覺到的是我們兩人相互的体貼。這种体貼擺脫了平時同它抗衡的相反力量,從此變得不可抗拒,這使我心潮起伏,感慨万千。外祖母叫我留下來,這反倒使我渴望、并且使我感到迫切需要回到她身旁。我從沒想過她會同意我留下。從此我自由了。但是我驟然感到這自由充滿了傷感,就仿佛在我愛著她的時候,她猝然永遠离開了我。我喊著:“外婆,外婆。”我真想擁抱她,可是在我身邊只有這個幽靈般的聲音,和我外祖母死后來探望我的鬼魂一樣看不見摸不著。“同我說話吧!”可就在這時,聲音突然消失,我變得更加孤獨。外祖母听不見我說話了,她把電話挂了,我們不再面對面呆著,互相听見對方說話。我繼續在黑暗中摸索,大聲呼喊外婆,我感到連對她的呼喊也似乎迷失了方向。我憂心如焚。很久以前,在我孩提時代,一天,我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找不見外祖母時,也曾有過這揪心的憂慮,這感覺与其說是因為找不到外祖母引起的,毋宁說是由于我感到她在找我,感到她心里想著我也在找她;當我們同那些再也不會回答我們的人說話時,也會產生這种揪心的憂慮:我們多么想把過去沒有同他們講的話講給他們听,多么想讓他們知道我們無災無難,無病無痛啊!我感到她已經成了一個心愛的亡靈了,剛才我沒能把它留住,它已消失在其它亡靈中。我孤孤單單,站在電話机前,不停地、徒然地呼喊著:“外婆,外婆”,就象俄耳浦斯1孤零零地重复著亡妻的名字一樣。我決定离開郵局,回到飯店去找羅貝,告訴他我可能會收到一封催我回去的電報,想打听一下火車的時刻。但是,在下決心离開之前,我本想最后一次求助于黑夜的女儿,傳話的使者,看不見臉的女神;可是喜怒無常的值班女神不再愿意——也可能是愛莫能助——為我打開神奇的大門;也許她們根据慣例,也曾不厭其煩地求助于年高德劭的印刷術發明人,叫喚過熱愛印象派畫的當司机的年輕親王(后者是德·鮑羅季諾上尉的侄子),但古騰堡2和瓦格拉姆3對她們的懇求置之不理。我知道,不管我怎樣請求,看不見的女神都將不為所動,于是我离開了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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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希腊神話中的詩人和歌手,善彈豎琴。妻子歐律狄克死后,他追到陰間,冥后被他的琴聲感動,答應讓他把妻子帶回人間,但在路上不得回顧。當他快到地面時,回頭看了看妻子,結果歐律狄克又回到陰間。
  2古騰堡(生于1393至1400年間,卒于1468年),德國人,完成了金屬活字的鑄造和金屬活字版印刷的研究,還用壓印原理制成木質印刷机械代替手工印刷。這里系指電報局職員。
  3指年輕的親王,上尉的侄子。

  回到羅貝和他朋友身邊后,我沒有實話告訴他們我的心已經不和他們在一起,也沒說我已下決心要离開他們。圣盧似乎信以為真,但我知道他一上來就明白我的猶豫決不是假裝的,他明白第二天就找不到我了。他的朋友讓他們面前的飯菜涼著,和他一起查閱火車時刻表,弄清楚我可以乘哪一趟車返回巴黎;机車的汽笛聲在滿天星斗的寒冷的夜空中嘶鳴,可是我此刻心潮翻騰,失去了平衡。在這里,朋友們的友誼和從遠處傳來的火車長鳴聲使我度過了多少個心境恬靜的夜晚啊!就是今天晚上,他們還在為我效勞,不過用另一种形式罷了。當我知道不再是我一個人為我動身問題煩惱的時候,當我感到我那些精力充沛的朋友——羅貝的同事——和另一些身強力壯的朋友——火車——都在充分調動積极性為我動身效勞的時候,我就感到心里踏實多了。火車每天早晚往返于東錫埃爾和巴黎之間,事后回想起來,這滾滾的車輪把我濃縮的、不可忍受的和外祖母長期分离之情壓得粉碎,壓成了每天都有可能踏上歸途的渺茫希望。
  “我相信你講的是真話,你還不打算离開這里,”圣盧微笑著對我說。“可是你還是作好走的准備,明天一大早就來同我告別,否則我可能見不著你了。我湊巧要到城里去吃午飯,上尉准假了。我得赶在兩點鐘前回到營房,因為我們要操練一整天。這沒問題,我吃飯的那家老爺會用車子把我按時送回營房的。他家离這儿三公里路。”
  圣盧剛說完,我下榻的旅館就有人來找我,要我到郵局去听電話。我是跑去的,因為就要打烊了。郵局職員回我話時,都說是“長途電話”。我心里不安极了,因為是外祖母來的電話。郵局就要關門。電話終于接通了。“是外婆嗎?”一個帶著濃厚英國口的聲音回答我:“是呀,可我怎么听不出是您的聲音?”我也听不出同我說話的人是我外祖母,況且,她從來不用“您”稱呼我。最后疑團終于解開:原來,這個外祖母要找的那個年輕人几乎和我同名,而且也下榻在我住的旅館里。湊巧這一天我也曾想給外祖母打電話,听到有人叫我接電話,我就深信不疑是她老人家打來的了。然而,剛才郵局和旅館雙方都搞錯,卻完全是巧合。
  第二天早晨,我磨磨蹭蹭地去找圣盧時,他已去鄰近的那個城堡赴宴了。將近一點半鐘時,我准備到軍營去碰碰運气,好等他回來就同他告別。在一條通往軍營的林蔭道上,我看見一輛輕便馬車從后面駛回來了。當馬車駛近我跟前時,我給它讓道。駕車的是一個士官,戴著單片眼鏡,正是圣盧。他身邊坐著那位請他吃飯的朋友,我在羅貝的飯店里同他見過一面。我看見圣盧不是一個人,就沒敢喊他,可我又想叫他停車把我捎走,就使勁地朝他揮了揮手——有不認識的人在場一般都做這個動作——想引起他的注意。我知道羅貝是近視眼,但我深信只要他看見我,就一定會認出我的。可是他看見我同他打招呼了,也還了禮,卻沒有停車。他飛馳而去,面部表情凝固,沒有一絲笑紋,只是把手舉到帽沿上,足足舉了兩分鐘,仿佛在給一個不認識的士兵還禮似的。我朝軍營奔去,但路還遠著呢,當我跑到那里,騎兵團已在院子里集合了。人家不讓我呆在院子里。我沒能和圣盧告別,心里懊惱万分。我上樓到他宿舍去找他,他已不在了。我看見一群病號站在窗口觀看騎兵整隊,還有几個免去隊列訓練的新兵,一個老兵,以及那個年輕的業士。我上前向他們打听。
  “你們沒看見圣盧中士嗎?”我問。
  “先生,他已經下去了,”老兵說。
  “我沒看見,”年輕的業士說。
  “你沒看見?”老兵說,把我撇在一旁再也不理了。“你沒看見我們那位大名鼎鼎的圣盧?他穿著簇新的褲子,帥极了!
  軍官呢的料子!一會儿上尉看見了非剋他不可!”
  “什么!軍官呢!別開玩笑了!”年輕的業士說。他因為生病留在寢室里,不去參加隊列訓練,試著和老兵耍嘴皮子,不過心里總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你說的軍官呢就是這种呢吧。”
  “先生?”提到軍官呢的那個“老兵”光火了。
  他對業士不相信圣盧的褲料是軍官呢感到非常生气。但他是布列塔尼人,從小生長在一個名叫邦居埃爾恩—斯代雷登的小村庄里,學講法語就象學講英語或德語那樣費力气。他一激動就重复兩三次“先生”,好有時間找到該說的話。經過一番准備后,他就開始發表長篇大論了,其實也就是重复几個比別人掌握得要好一些的詞語而已。但他不慌不忙,不心翼翼,避免在發音上出差錯。
  “什么!是這种呢?”他气忿地接著說,越說越气,越說越慢。“什么!是這种呢?當我跟你說軍官呢,當—我—跟—你—說—這—個—,既—然—我—跟—你—說—這—個,因為我知道這個。咱可不會吹牛皮。”
  “啊!是這樣,”年輕的業士被他這番理由說得心服口服了。
  “瞧,那不是上尉來了嗎?不,你看圣盧,你看他腿的動作,再看他的頭,他象士官嗎?還有單片眼鏡,啊!甩來甩去的多帶勁!”
  我看見這些士兵光顧說話,把我冷落在一旁,便懇求他們也讓我從窗口看一看。他們沒有說不讓,但也沒有挪動身子。我看見德·鮑羅季諾上尉騎馬飛奔而過,气宇軒昂,威風凜凜,他仿佛產生了幻覺,仿佛正置身于波瀾壯闊的奧斯特利茨戰役中。有几個行人圍在軍營門口,觀看騎兵團開出營門。鮑羅季諾親王直挺挺地騎在馬背上,胖乎乎的臉,兩腮飽滿,一副帝王的福相,眼睛清澈明亮。他仿佛已進入奇妙的幻境,就象我似的,每當電車駛過,震耳欲聾的車輪聲被寂靜代替,我就會產生一种幻覺,會朦朦朧朧地听見优美動听的顫音掠過寂靜的天空,划出一道道波紋。我沒有能和圣盧告別,心里非常懊惱,但我還是動身了,因為我只想早點回到外祖母身邊:自從我來到這個小城,每當我思念外祖母,想象她一個人在做什么事時,浮現在我腦際的形象仍然是和我在一起的那個外祖母,只不過我把自己抹去了,一點沒有考慮我不在她身邊會給她帶來多大的痛苦;現在,我恨不得馬上回到她的怀抱,擺脫那個糾纏著我的、驟然被她的聲音召來的意想不到的幽靈。這是一個确實已同我分离的、上了年紀的外祖母的幽靈。我還是第一次感到我外祖母上了年紀。她形單影只,听天由命,呆在一套空空蕩蕩的房間里——就是從前我到巴爾貝克海灘療養時,我想象媽媽一個人呆著的那套房間——剛剛收到了我的信。
  唉!當我突然走進客廳時(我沒有事先通知外祖母),一眼看見的正是這個幽靈。外祖母正在看書。我站在客廳里(更确切地說,我還沒有進入客廳,因為她還沒發現我),我看見她在沉思,在思考一些從沒有在我面前暴露過的問題,仿佛在偷偷地做一件針線活儿,有人進來,她就會立即把它藏起。只有我一個見證人,只有我一個旁觀者,我一身旅行裝束,我是外人,是攝影師,來給今生再也見不到的地方拍張照片——這是一种特權,盡管轉眼就會消失,但在我們回到家的一剎那間,能意外地看到我們不在家時的情景。在我突然看見我外祖母的一瞬間,我的眼睛确實象照相机那樣攝下了一張照片。我們看見親愛的人從來都要經過纏綿的溫情加工,在溫情永恒的運動中加工,不等親人的臉孔在我們腦海中留下形象,溫情先把形象卷進漩渦,使它同我們頭腦中的一貫印象粘在一起,合二為一。既然在我的想象中,外祖母的前額和臉頰反映了她思想深處最經常、最細膩的感情,既然每一個習慣的目光都有一种魅力,每一張心愛的臉孔都是過去的鏡子,我又怎么能看見我外祖母那日益變得遲鈍而衰老的形象呢?何況我們的眼睛反應我們的思想,在生活中即使是最無關緊要的場面,我們的眼睛也會象一出古典悲劇那樣,對那些与劇情無關的東西不屑一顧,只保留能使劇情變得明白易懂的形象。但是,如果我們不是用眼睛,而是用一個純物質的東西,用一架照相机去看東西,那么,比如說,我們在法蘭西研究院的院子里看見的,就不是一個院士正在走出院子去叫出租馬車,而是這個院士因怕摔交而小心翼翼、搖搖晃晃走路的樣子,是他摔倒時的拋物線,仿佛他喝醉了,或是地上結著一層薄冰。同樣,如果老天爺偶爾和我們開一次殘酷的玩笑,使我們靈活而虔誠的溫情沒有及時把絕對不能讓我們看見的東西隱蔽起來,而是讓我們的眼睛第一個赶到現場,自由地行動,象照相机那樣机械地工作,這時,我們看見的將不是那個被我們的溫情每天無數次地披上一件珍貴而虛假的外衣的熟悉形象,而是一個死亡才會顯示的身影。其實,如果不是溫情千方百計加以阻撓,我們早就應該看到這個身影了。對我來說,外祖母還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我從來都是通過自己的心靈,通過一個個大同小异、互相重疊的透明回憶來看見她的。她總是過去某一時期的她。一個久不照鏡子,平時僅僅根据理想的形象想象自己的臉孔是什么樣子的病人,當在一面鏡子中猛然看見自己真實的形象,看見一張干枯而凄涼的臉孔上高高聳起一個埃及金字塔式的粉紅大鼻子時會嚇得后退一步,我就象這個病人,當我在我們的客廳里,在這個屬于一個新世界的、一個時間的世界的、一個生活著“隨時間而變老”的陌生人的世界的客廳里,突然看見一個意气消沉的陌生老嫗坐在沙發上,在昏暗而沉悶的紅色燈光下讀一本書,滿腹心事,滿臉病容,一雙有點失常的眼睛在書上來回移動,這時,我才第一次看見我外祖母這种精疲力竭、老態龍鐘的真實形象,但僅僅在片刻之間,因為這個形象轉眼就消失了。
  那一次,我向圣盧提出想去看德·蓋爾芒特夫人珍藏的埃爾斯蒂爾的畫時,他對我說:“我擔保她會答應的。”不幸的是,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看來,擔保的是他,而不是她自己。我們的頭腦對別人會產生各种印象,當我們任意運用這些印象時,就不假思索地擔保別人會答應。當然,即便在這個時候,我們也會考慮到因別人的性格和我們的不同而造成的一些困難,我們會想出這樣或那樣的辦法,或誘之以利,或服之以理,或動之以情,向人們施加有力影響,認為這樣一來,他們就不會提出相反的意見。但是,別人同我們性格上的差异,仍然是我們的主觀想象;這些困難靠我們排除;采取什么有效的措施,要靠我們決定。有些行動,我們在想象中讓另一個人做過一百遍,可以說得心應手了,可是真要讓這個人干起來,就大不相同。我們會遇到一些意外的、也許是不可克服的阻力。最大的阻力莫過于一個單相思的男人在一個不愛他的女人身上引起的反感了。這种反感散發出一种難以消除的惡臭:在圣盧沒有來巴黎的漫長的几個星期內,他舅媽一次也沒有邀請我到她家去看埃爾斯蒂爾的畫,但我肯定圣盧給她寫過信。
  在這幢房子里還有一個人對我也很冷淡。他就是絮比安。他是不是認為我從東錫埃爾歸來時,應該先去向他請安,然后再回家?我母親說不是這個原因,叫我不必大惊小怪。弗朗索瓦絲對她說過,絮比安就是這個脾气,會無緣無故地突然不高興,但很快就好了。
  可是,冬天快過去了。連續几個星期天气惡劣,常有暴風驟雨,夾雜著雪或冰雹。然而有一天早晨,我听見壁爐里傳來一陣咕咕聲——而不是每天刮個不停的時強時弱的風嘯聲,扰得我心煩意亂,使我天天盼望著到海邊去——這是在牆上做窩的鴿子發出的叫聲:這聲音散發出彩虹般的光環,象突然開放的第一朵風信子花,輕輕撕開充滿養料的花心,綻開出柔滑如緞、能唱歌的淡紫色花朵,就象一扇敞開的窗戶,把第一個晴天暖融融的陽光送進我那間仍然緊閉著門窗的黑洞洞的臥室里,使我感到眼花繚亂,又困又累。那天早晨,我突然發覺自己哼起一首咖啡館的小調。這個小調,我可能是在去佛羅倫薩和威尼斯的那一年听到過的,后來就忘得一干二淨了。根据每天的具体情況,周圍的气氛會對我們的机体產生深刻的影響,從我們模糊不清的記憶中取出已被忘卻的、雖然登記入冊但還沒有演奏過的曲子。我如夢如醉,如痴如迷,但卻更清醒地听著我這個音樂家演奏,雖然沒有一下听出演奏的是什么。
  在我去巴爾貝克海灘之前,那里的教堂對我有著強烈的吸引力,但當我到了那里,卻感到這個教堂不如我想象的那樣迷人。我覺得,這种情況不是個別的。在佛羅倫薩、帕爾馬或威尼斯也一樣,我的想象力也不能代替我的眼睛去看東西。這一點我深有感触。同樣,在一個新年的晚上,夕陽西下,我在一個廣告欄前產生了幻覺,以為某些節日和另一些節日有著本質的不同。然而,當我在佛羅倫薩度過一個圣周1后,我的記憶仍然把圣周作為這個花城的氛圍,即使复活節披上佛羅倫薩的色彩,又使佛羅倫薩帶點复活節的气息。圣周离現在還遠,但圣周的那几天已清晰地呈現在我面前,就象在黑暗中遠遠看見的農舍,被一道光線照亮,看得分外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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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复活節前一周。
  天气轉暖了。我父母勸我出來散散步,這樣我也就有借口和從前一樣在上午出門了。我因為害怕碰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故意停了一段時間。可是正因為我不再出去散步了,心里反而老想著這件事,每時每刻都能為自己找到一條出門的理由,而每一條理由都和德·蓋爾芒特夫人無關,這樣我也就騙得自己相信,即使她不存在,我照樣會在這個時候出去散步的。
  唉,真要是這樣就好了!對我來說,除她以外,遇見任何一個人我都不會感興趣;可是對她而言,只要不碰見我,不管和誰相遇,她都可以忍受。她每天上午在街上散步時,會有許多傻瓜——她認為是傻瓜——向她致敬。但她認為這些人是想討她喜歡,至少可以認為他們是偶然碰上的。她高興時也會叫他們停下來,因為有時候人們需要擺脫自我,讓別人向自己敞開心靈,只要是一顆陌生的心,不管它多么平庸,多么丑陋。可是她惱怒地感到,她在我這顆心中看見的仍然是她自己。因此,盡管我有別的理由和她走同一條路線,但當我從她身邊經過時,我仍然象犯了罪似地渾身顫抖。有時,為了不顯得過于主動。我勉強給她還禮,或者只用眼睛看她,不同她打招呼,這樣一來,她就更加气惱,而且開始認為我傲慢無禮,沒有教養。
  現在,她穿的裙子更薄了,至少顏色更淺。她沿街而行。街上,在錯落不齊地摻雜在古老而寬敞的貴族宅第中間的狹窄店舖前,在黃油店、果品店、蔬菜店女老板的屋檐下,已經挂起了遮陽的卷帘,仿佛春天已經來臨。我心里思量,我遠遠看見的這個沿街緩行、邊走邊打開小陽傘的女人,在行家們眼里,是當代最偉大的藝術家,她這些動作优美動人,妙不可言。然而,她只管朝前走:她那單薄而倔強的軀体并不知道人們私下對它的贊譽,毫不考慮別人對它的評价,自行其是,披著一條紫羅蘭色的斜紋綢肩巾,拼命地挺起胸脯;那雙明亮而無精打采的眼睛漫不經心地看著前方,可能已經看見我了;她咬著唇角;我看見她抬起暖手籠,給一個窮人施告,或向一個賣花女買了一束紫羅蘭,她那种好奇的樣子和我觀看一個大畫家揮毫作畫時的神情毫無二致。當她走到我跟前時,朝我點點頭,有時還會賜給我一個淡淡的微笑,仿佛為我畫了一張水彩畫之后,還在這張杰作上親筆題詞似的。在我看來,她的每一件連衫裙都象是一個自然而必須的環境,象是她內心世界的一個側面。封齋期1的一個上午,她在外面吃飯,我遇見她時她穿著一件淡紅色的天鵝絨連衫裙,領口微呈新月形。德·蓋爾芒特夫人金色的秀發下露出一張沉思的臉孔。我不象往常那樣傷感了,因為她臉上的憂郁表情和連衫裙的鮮艷色彩仿佛組成了一道高牆,把她同世界隔開,使她顯得可怜、孤獨,使我感到放心、寬慰。我覺得,這件連衫裙向周圍發出的鮮紅光輝象征著她那顆鮮紅的心,對這顆心我還不大了解,但我也許能給它安慰;德·蓋爾芒特夫人躲在微波蕩漾、神秘莫測的天鵝絨的紅光中,就象是早期的基督教女圣徒。于是,我感到不該用眼光折磨這個殉教者,我為自己的行為羞愧。“可是,街道畢竟是屬于大家的呀!”
  “街道是屬于大家的”,我重复了一遍,但使這句話有了另一層意思。我由衷地欽佩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她走在這條常被雨水淋得透濕、變得和意大利古城的街道一樣寶貴的大街上,夾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讓自己隱秘的生活加入到公眾生活中,神秘地出現在大家面前,任人接触,就象那些异乎尋常地免費供人欣賞的名畫一樣。每逢我徹夜不眠之后第二天上午又出去散步,到了下午,我父母總勸我上床躺一躺,想法子睡一會儿。要找到睡眠,只要有習慣就行,用不著考慮許多,甚至不考慮更容易入睡。可我下午既沒有睡覺的習慣,也不可能不作考慮。入睡前,我老想著要睡著,結果反而睡不著;即使睡著了,還在想要睡著。這不過是朦朧的黑暗中出現的一抹微光,但足以把我睡不著的想法反射到睡眠中;繼而這反光又一次反射,使我感到我是在睡眠中產生睡不著的想法的;接著又一次新的反射,把我的覺醒……反射到一次新的睡眠中,我想對到我房間里來的朋友們說,剛才我睡著了,但我卻以為沒有睡著。睡眠中的幻影模模糊糊,難以辨認,必須有极其敏銳和虛幻的感覺才能把它們抓住。后來在威尼斯我也有過同樣的感受:夕陽早已西下,天似乎全黑了,但由于視覺和听覺一樣有持續作用,即使天黑了也看得見天黑前的形象,所以運河上空就象余音縈繞一樣,久久回蕩著最后一線光亮;多虧這個余音的看不見的回聲,我看見一座座披著黑天鵝絨的宮殿映照在灰蒙蒙的水面上,仿佛永遠不會消失似的。當我睡不著時,我經常想象一個海景;這一海景同它在中古時代的景象混合在一起,成了我經常做的一個夢。睡夢中我看見大海的波濤凝固不動,就象彩繪玻璃上的畫圖,中間有一座中世紀的古城;一衣帶水把城市一分為二;綠色的海水在我腳下延伸出去,沐浴著對岸一座東方風格的教堂和一些古老的房屋;這些房屋在十四世紀還存在,因此,朝它們走去,就仿佛在追溯歷史。在這個夢中,大自然學會了藝術,大海變得具有中世紀風格;在這個夢中,我渴望做到并且以為做到了力不所及的事。這种夢,我似乎做過很多次,但是,因為夢中想象的東西一般都屬于過去,雖然從沒有見過,卻十分眼熟,所以我以為不是在做夢。可是相反,我發現我的确常常做這种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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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基督教的齋戒節期,即复活節前46天,節期內停止一切娛樂活動。
  人在睡眠時會變得軟弱無力,這一特征也反映到我的睡眠中,不過是象征性的:在黑暗中,我看不清朋友的面孔,因為人睡覺時閉著眼睛;我在夢中沒完沒了地為自己辯解,但當我想對朋友陳說理由時,我感到聲音梗在喉嚨口出不去,因為人睡眠時說話總是含含糊糊;我想走到他們身邊去,但我挪不開腿,因為人在睡眠時不走路;突然我出現在他們面前,滿面羞愧,因為人睡覺時不穿衣服。因此,閉緊眼睛,抿緊嘴唇,捆住雙腿,赤裸著身体,這就是我在睡眠中所看見的睡眠人的圖像,它很象斯万送給我的那几張有名的寓意畫,在畫中喬托1把嫉妒女神畫成嘴里銜著一條毒蛇的惡神。
  圣盧來巴黎了,但只能呆几個小時。他向我保證,他一直沒有机會同他舅媽談我的事:“奧麗阿娜一點也不討人喜歡,”他對我說,真誠地暴露了他的思想,“她已不是從前的奧麗阿娜,人家把她變坏了。我向你保證,她不值得你關心。
  你太看重她了。你愿意我把你介紹給我的普瓦克提埃表嫂嗎?”他又說,也不管我感不感興趣。“她年輕,聰明,一定會中你意的。她嫁給了我的表哥普瓦克提埃公爵。我表哥人挺好,就是不太聰明。我同我表嫂談起過你。她要我把你帶去。她比奧麗阿娜可漂亮多了,也比她年輕。她是一個可愛的人,你知道,是一個好人。”這是羅貝最近用更大的熱情學會的表達方式,表示一個人性情溫和:“我不能說她是重審派,應該考慮她所處的環境。不過她畢竟說了句公道話:‘假如德雷福斯是無辜的,那把他囚禁在魔鬼島2就太可怕了!’你听明白了,是嗎?此外,她對她從前的几個女教師都很好,家里人讓她們走側邊的樓梯,她堅決不同意。我向你保證,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其實奧麗阿娜并不愛她,因為她感到人家比自己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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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喬托(1267—1337),意大利文藝复興初期的畫家,雕刻家和建筑師,是意大利文藝复興時期第一個探索用新的方法作畫的畫家,創作了許多具有生活气息的宗教畫。
  2拉美法屬圭亞那沿海的島嶼,德雷福斯于1895年4月至1899年6月被囚禁在該島。

  盡管弗朗索瓦絲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同情蓋爾芒特府上的一個仆人——這個仆人甚至在公爵夫人不在家時也不能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因為門房很快就會報告上去——可她照樣為圣盧來訪時她不在場遺憾了半天。她沒見著圣盧是因為她現在也經常出門。哪一天我需要她了,哪一天她必定出門。不是去看兄弟,就是去看侄女。最近她女儿來巴黎,出門就更勤了。我因為她不在我身邊侍候我,心里很不愉快,再加上她去看望的又都是她的親人,我就更加惱怒,因為我預料到她會把這种串親戚說成是天經地義的事,符合圣安德烈教堂的規定。因此,我一听到她解釋就會很不公正地大發脾气,何況她說話的方式特別,我就更是怒不可遏。她從不說:“我去看我的兄弟了,我去看我的侄女了”,而是說:“我去看兄弟了,我‘跑著’進去給侄女(或我的賣肉的侄女)問聲好了”。至于她的女儿,她要她回貢布雷去。可她女儿卻不干,她學著風雅女人的樣,講話中插進一些縮語,听上去俗不可耐。她說,貢布雷沒有一點趣味,在那里呆一個星期都受不了。她更不愿去弗朗索瓦絲的妹妹家,那里是山區,她說山區不怎么有趣。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使有趣這個詞有了一個新的可怕的含義。弗朗索瓦絲的女儿下不了決心回梅塞格利絲,她認為那里的人“蠢得不行”,在集市上,那些饒舌婦,那些“鄉巴佬”會發現自己同她沾親帶故,會說“唷,那不是已故巴齊羅的女儿嗎?”她宁死也不肯回到那里去定居,“現在她嘗到巴黎生活的滋味了”,弗朗索瓦絲說。盡管弗朗索瓦絲思想守舊,但當女儿對她說:“噯,母親,如果你不能出門,就給我寄一封气壓傳送的快信來好了”,這時,為了使女儿高興,她也不得不對這個新“巴黎女郎”的改革精神表示贊賞。
  天气突然又轉冷了。“出去?出去干什么?找死呀?”弗朗索瓦絲說,因為這個星期她的女儿、兄弟和賣肉的侄女都到貢布雷去了,她宁愿呆在家里。況且,她是我萊奧妮姨婆的物理說的最后一個信徒,我姨婆的這個理論對她多少還有影響,因為,她在談到這個不合時宜的倒春寒時又補充了一句:“因為上帝還沒有息怒。”對她的抱怨,我只是無精打采地付之一笑。她的預言絲毫也不使我感興趣,因為無論如何我會有好天气的。我仿佛已經看見菲埃索爾市1的山頂上初升的太陽發出万道光芒,我沐浴著和煦的陽光,渾身暖洋洋;眩目的光線刺得我眯縫著眼睛,象是在微笑;眼瞼猶如用洁白的大理石做成的長明燈,彌漫著淡淡的紅光。我仿佛又听見了意大利的鐘聲,不僅如此,意大利也仿佛隨著鐘聲來到我的身旁。我一定能手捧鮮花,慶祝我意大利之行周年的紀念日的,因為自從巴黎出現倒春寒,林蔭道上的栗樹、梧桐樹和我們院子里的那棵樹,仿佛浸沒在凜冽的寒風中,可是古橋的水仙花、長壽花和銀蓮花卻迎著寒風吐出了嫩芽,就象養在淨水中的嬌花。記得有一年,當我們為封齋期結束后的旅行做准備時,也遇到過這种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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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意大利城市,位于一座山上,是古代伊特魯立亞,繼而是羅馬的文化發源地。
  我父親說,听了A.J.鮑羅季諾先生的話,他現在才知道德·諾布瓦先生和他在蓋爾芒特府上相遇時是要到哪里去。
  “他是去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他同她很熟,我從前一點也不知道。看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人,一個非凡的女人。你應該去看看她,”他對我說。
  “此外,我感到很吃惊。他同我談德·蓋爾芒特先生時,就象在談一個非常高雅的人,可我還一直以為他俗不可耐呢。据說他見多識廣,情趣高雅,其實,他不過只是為他的姓氏和婚姻感到驕傲罷了。此外,照諾布瓦的說法,他很有地位,不僅在這里,而且在全歐洲。据說奧皇、俄皇都把他當朋友看待。諾布瓦老頭對我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很喜歡你,你在她的沙龍里可以結識許多用得著的人物。他在我面前可是把你夸獎了一番。你會在她那里遇見他的,哪怕你想寫書,也可以讓他給你出出主意嘛。我看你將來不會干別的事情了。別人可能認為當作家前程遠大,我呢,本來我是不主張你干這一行的,可你馬上就要成大人,我們總不能一輩子守著你,因此不應該阻止你按照自己的愛好選擇職業。”
  唉,要是我能動手寫就好了!可是,不管我在什么條件下開始寫作(就象我開始打算不喝酒,打算睡午覺,睡好覺,養好身体一樣),在狂熱的、井井有條和興致勃勃的情況下寫作也好,或為寫作而取消散步,推遲散步,把散步當作一种獎賞,身体好的時候每天寫一小時,身体不好不得不呆在家里時也用來寫作,總之,我作了种种努力,可結果注定是一張只字未寫的白紙,就象變紙牌戲法一樣,不管你事先怎樣洗牌,最后注定要抽到魔術師迫使你抽的那張牌。我被習慣牽著鼻子走,習慣不工作,習慣不睡覺,習慣睡不著。習慣無論如何是要得逞的。如果哪天我不違抗習慣,讓習慣從偶然出現的情況中找到借口,為所欲為,那么這一天我就能馬馬虎虎地過去,不會遇到太多的麻煩,天亮前我還能睡几小時,我還能讀几頁書,酒也不會喝得太多;可是如果我違抗習慣,非要早點上床睡覺,強迫自己只喝水不喝酒,強迫自己工作,那么習慣就會大發雷霆,會采取斷然措施,會讓我生病,我不得不喝更多的酒,兩天都睡不著覺,甚至連書都不能看了,于是我決定下次要更合乎情理,也就是對自己更沒有節制,就象一個遭到攔路搶劫的人,因為怕被殺害,索性讓人搶光算了。
  這期間,我父親又遇見過德·蓋爾芒特先生一、兩次。既然德·諾布瓦先生對他說公爵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他也就更加注意公爵的講話了。他們在院子里正好談到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他對我說她是他的嬸母,他把維爾巴里西斯讀成了維巴里西。他對我說她非常有智慧,甚至說她有一個思想庫”,我父親補充說。“思想庫”的意思含糊不清,這使他發生了興趣。這個表達方式,他确實在一些論文集上見過一、兩回,但他沒有賦予它明确的詞義。我母親對我父親一向十分敬重,既然我父親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有個思想庫這件事頗感興趣,她也就斷定這件事值得重視了。盡管她從我外祖母那里早就知道侯爵夫人的底細,但還是對她立即產生了好感。我外祖母身体不太好,她開始不贊成我去拜訪侯爵夫人,后來不堅持了。我們搬進新居以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好几次邀請外祖母,但她每次都寫信回絕了,說她現在不出門。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突然改變了習慣,不再親自封信,而由弗朗索瓦絲代勞。至于我,盡管我想象不出這個“思想庫”是什么樣子,但是,如果我看見巴爾貝克海灘的那個老婦人坐在一張“辦公桌1”前,我是不會感到吃惊的。況且事實也正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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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在這里“庫”和“辦公桌”在法語中是一個字。
  此外,我父親打算競選法蘭西學院通訊院士,他想知道諾布瓦大使的支持能不能使他贏得更多的選票。說實話,他對德·諾布瓦先生的支持雖然不敢怀疑,但也沒有十分把握。部里有人對我父親說,德·諾布瓦先生想使自己成為外交部在法蘭西學院的唯一代表,他會設置重重障礙,阻撓別人當候選人;況且,他眼下正在支持另一個人,也就更不會支持我父親了。但我父親卻認為這是對德·諾布瓦先生的誹謗。然而,當杰出的經濟學家勒魯瓦·博里厄勸他參加競選,并給他分析當選的可能性時,他看到在勒魯瓦·博里厄列舉的支持他的同事中沒有德·諾布瓦先生的名字,很受震動。他不敢直接去找諾布瓦先生,但他希望我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拜訪能給他帶回德·諾布瓦先生的支持。事不宜遲。德·諾布瓦先生的宣傳能确保我父親獲得法蘭西學院三分之二的選票;況且,大使樂于助人是出了名的,就連最不喜歡他的人對此也不否認。因此我父親認為得到他的支持很有可能。再說,在部里,他對我父親要比對其他人的保護更加明顯。
  我父親還遇見了一個人,使他又惊又气。他在街上碰到了薩士拉夫人。這個女人生活很拮据,因此很少來巴黎。要來也只是到一個女友家里。沒有人比薩士拉夫人更使我父親討厭的了。每年,我母親都要溫和地懇求我父親一次:“朋友,我應該邀請薩士拉夫人了,她不會呆很久的。”甚至還說:“朋友,听我說,我要求你作一次大讓步,去拜訪薩士拉夫人。你知道我不想讓你煩惱,但你要是能去,我就太高興了。”他笑了,有几分勉強,但還是去了。因此,盡管他不喜歡薩士拉夫人,但當他在街上看見她時,還是朝她走去,并且向她脫帽致敬。可是令他吃惊的是,薩士拉夫人只是迫于禮貌,朝他冷冷地點點頭,仿佛他干了什么坏事,或者被判處到另一個半球上去生活似的。我父親帶著滿臉的怒气和惊愕回到家里。第二天,我母親在一個沙龍里遇見薩士拉夫人。她沒有把手伸給我母親,只是心不在焉地、憂郁地朝她笑了笑,仿佛我母親是她儿時一起玩耍的朋友,因為生活墮落,嫁了一個苦役犯,或者更糟,嫁給了一個离過婚的人,因而薩士拉夫人同她斷絕了來往。然而從前,我父母親每次見到薩士拉夫人總是彬彬有禮,而薩士拉夫人對我父母親也一向十分敬重。我母親哪里知道,在貢布雷,在薩士拉夫人那一類人中,只有她一個人是重審派。而我父親是梅爾納1先生的朋友,對德雷福斯的罪狀深信無疑。他同事要他在一張要求重審的請愿書上簽字,他讓他們碰了一鼻子灰。當他知道我的行動准則和他不一樣時,他一個星期沒同我說一句話。他的觀點無人不曉,都快給他戴上民族主義者的帽子了。至于我的外祖母,家里人數她最寬宏大量,恐怕也只有她一個人流露出怀疑。每當有人談到德雷福斯可能無罪時,她總是搖搖頭,誰也不知道她想表示什么意思,仿佛她正在思考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被人打攪了,因而搖了搖頭。我母親一方面全心全意地愛著我父親,另一方面又希望我有獨立的見解,因此舉棋不定,干脆沉默不語。我外祖父崇拜軍隊(盡管他在國民自衛隊里的服役是他壯年時代的惡夢),在貢布雷,每次看見一個團從門前經過,他都要脫帽向上校和軍旗致敬。這一切足以使薩士拉夫人把我父親和外祖父看成不公正的幫凶,盡管她完全知道他們大公無私,光明磊落。個人的罪行可以原諒,但參与集体犯罪卻絕對不能寬恕。當她得知我父親是反重審派時,就立即用几個大陸的空間和几個世紀的時間把她自己同我父親隔開。既然兩人在時空上相隔千年,相距万里,我父親自然就看不見她的致意了,而她也不會想到同他握手和說話,因為這些禮節是不能橫越他們中間的距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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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梅爾納(1838—1925),法國政治家。1896年任內閣總理,竭力反對重審德雷福斯案。
  圣盧要來巴黎了,他答應帶我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去。我希望能在那里遇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但我沒把這個想法告訴他。他要我和他的情婦一起去飯店吃午飯,然后我們送她到劇院去參加排演。我們必須一早動身,到巴黎郊區她的住所去接她。
  我對圣盧說,最好到埃梅的飯店去用午餐(在花錢如流水的貴族公子的生活中,飯店的作用和阿拉伯民間故事中放綾羅綢緞的箱子一樣重要)。埃梅告訴我,在巴爾貝克海灘旅游旺季到來之前,他在這個飯店當侍應部領班。我日夜夢想著旅行,但卻很少出門,能重新看見一個不只是屬于我記憶中的海灘而且是真正屬于海灘的人,這對我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埃梅每年都要去那里。當我因身体疲勞或要上學不得不留在巴黎時,他在七月漫長的傍晚,照樣隔著大餐廳的玻璃牆壁,遙望太陽冉冉墜入大海,一邊等候顧客來臨;當太陽漸漸在大海中消失的時候,天邊藍幽幽的船只張著帆翼,一動不動,宛如一只只擺在玻璃柜中的具有异國情調的夜蝴蝶。巴爾貝克海灘是一塊強大的磁鐵,埃梅由于同它接触而電磁化了,他對我來說也成了一塊磁鐵。我希望,同他交談就等于到了巴爾貝克,沒有去旅行就体味到旅行的魅力。
  我一早就動身了。我走的時候,弗朗索瓦絲還在不停地抱怨,因為頭天晚上,那個訂了婚的仆人一次也沒有能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弗朗索瓦絲發現他在那里抹眼淚。他真想去把門房揍一頓,但忍住了,因為怕砸了飯碗。
  圣盧說好在他家門口等我。我去找他時,在路上遇見了勒格朗丹。我們家自從离開貢布雷后,一直和他沒有來往。他現在已經兩鬢蒼蒼,頭發灰白,但神態依然年輕、天真。他停下了腳步。
  “啊!是您,”他對我說,“好漂亮!喔,穿著禮服哪!我這個人自由自在慣了,才不愿意穿這种禮服呢。不錯,你大概是社交界的時髦人物了,拜訪的任務繁重呵!如果象我這樣,只是隨便到一個墳墩前去做個夢,這條大花領結和這件短上衣是最适合不過的了。您知道,我一向很欽佩您有高尚的品格,看到您同貴族同流合污,背棄了您的靈魂,我是多么遺憾啊。那些沙龍的气氛在我看來,實在令人作嘔,令人窒息,您在里面呆一刻鐘,都會就此葬送您的前途,受到先知的譴責。我看得出來,您同那些‘消遙自在的人’過從甚密,來往于貴族府邸之間。這就是當今資產階級的惡習。啊,貴族!恐怖時代1犯了大錯誤,沒有把他們斬盡殺絕。貴族不是十足的傻瓜,便是陰險毒辣的惡棍。好吧,可怜的孩子,只要您覺得愉快,您就去吧!當您在哪家沙龍參加下午fiveo’clock2茶會時,您的老朋友可要比您幸福得多,他獨自一人,呆在某個郊區,仰望玫瑰色的月亮爬上紫羅蘭色的天空。事實上,我几乎不能算是地球上的人,我在這里有一种流落他鄉之感,万有引力必須使出全部力量才能把我吸引住,才能使我不逃到另一個天体上去。我是另一個星球的人。再見了,不要誤解維福納河農民——也是多瑙河農民——傳統的坦率性格。為了向您證明我很看重您,我要把我最新出版的小說寄給您一本。但您是不會喜歡的。您會認為我這部小說還不夠腐敗,不夠世紀末的气味,它太坦率,太誠實。您需要貝戈特,這您供認不諱。象您這樣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人,需要用墮落的文學來滿足您麻木的味覺。您圈子里的人大概把我當老兵看待。我不值得花費心血寫那些書,我那一套現在不吃香了。再說,人民大眾的生活在您樂于交往的赶時髦的年輕女人眼里還不夠高雅,不會引起她們的興趣。好了,有空您就想一想基督的教導:‘干吧,這樣你們才能活下去!’別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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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1793年5月到1794年7月同捕殺貴族的法國資產階級革命。
  2英語,即:五點鐘。

  我和勒格朗丹分手后,并不太怪他。有些往事仿佛是我們共同的朋友,能在中間充當調解人。那座架在堆積著封建社會的廢墟、長滿了黃澄澄毛莨的田野中間的小木橋把我們——我和勒格朗丹——連接在一起,就象把維福納河兩岸連接在一起一樣。
  春天已降臨巴黎,可是林蔭道上的樹木才剛剛綻出新芽。當環城火車載著我們——我和圣盧——离開巴黎,停在圣盧情婦居住的那個郊區的村庄時,我們卻惊歎地看到一棵棵果樹都挂滿了白花,猶如臨時搭成的白色大祭壇,裝飾著一個個花園。這里象是有隆重的節日似的,人們在固定的時節,從老遠赶來欣賞這奇特而富有詩意的、短暫的地方節日。但這一次節日卻是大自然的饋贈。櫻桃樹開滿了白花,就好像穿著白色的緊身裙,夾雜在那些既沒開花也沒長葉的光禿禿的樹木中間,在這仍然透著凜冽寒气的晴天,遠遠望去,會以為望見了一片片白雪,別地方的雪都融化了,唯獨灌木叢后還殘留著白雪。高大的梨樹環繞著一座座房屋和一個個普通院子,梨樹的白花開滿枝頭,形成了更加廣闊、更加單一、更加奪目的白色世界,仿佛村里家家戶戶都在同時舉行第一次領圣体儀式。
  在巴黎郊區的這些村庄,各家門口都保留著十七或十八世紀的花園。這些花園原本是皇親國戚的管家和寵妾們的“游樂園”。園藝匠利用比路面低的花園种上了果樹(也許僅僅保留了那個時代的大果園的布局)。梨樹栽成梅花形,比我以前見過的梨樹行距要大一些,但梅花瓣更加突出,中間隔著低矮的圍牆,形成了巨大的白色四邊形。太陽在四邊形的四條邊上留下了或明或暗的光線,使這些沒有屋頂的露天房間看上去就象在希腊克里特島可能見到的太陽一樣;陽光或明或暗地照射在高低不同的台地上,猶如在春天的大海上嬉戲,使這里那里涌出一朵朵亮晶晶、毛絨絨的白花,而泡沫四濺的白花在蔚藍的樹木織成的透光的柵欄中閃閃發光。看到這番景致,人們又會感到這些露天房間很象一個個養魚池,又象海上圍起來的一塊塊捕魚區或牡蠣養殖場。
  這是一個古老的村庄。村公所看上去破破爛爛。金黃色的磚牆,門前有三棵梨樹,充當奪彩竿1和旗杆。樹上仿佛裝飾著优美的白緞子,好象在慶祝當地的一個節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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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杆頂懸挂獎品,杆上涂了肥皂,讓人爬上去奪獎。
  一路上,羅貝不停地給我講他的情婦。我從來也沒有見他對他的情婦如此深情。我感到他心里只有她一個人。當然,他在軍隊的前程,在社交界的地位和他的家庭對他并不是無關緊要的,但与他的情婦相比就不算什么了。他的情婦才是頭等重要的人,蓋爾芒特家族和地球上所有的國王都不能同她相提并論。我不知道他心里是否明确他的情婦胜過一切,但他只注意同她有關的事。有了她,他才可能有喜怒哀樂;為了她,他甚至可以去殺人。在他看來,真正有意義的、能使他動心的事莫過于他的情婦想要、并將要做的事,他情婦頭腦中思考的問題,他最多也只能從她額頭之下、下巴之上這個狹小的空間的表情中猜到一二。他辦事向來合情合理,可是他卻盤算著和一個有錢人家的小姐結婚,目的卻僅僅是為了能繼續供養并拴住他的情婦。假如有人心里嘀咕,他這樣做要付出多大代价,我相信代价之大是誰也想象不到的。他不娶她,是因為實用主義的本能告訴他,一旦她不再對他有什么期待,她就會离開他,至少會隨心所欲地生活。因為,他必須讓她永遠處在等待中,從而把她牢牢拴住。因為他推測她可能并不愛他。當然,被叫做愛情的這個通病可能會迫使他——就象迫使所有的男人一樣——不時地相信她愛他。但他心里很清楚,即使她愛他,也不能消除她從他那里撈錢的欲念,一旦她不再對他有什么期待,她就會立即离開他(他想,她的文學界朋友們的理論害了她,盡管她愛他,還是會离開他的)。
  “如果她今天表現好,”他對我說,“我就送她一件禮物,她會很高興的。是一串項鏈,她在布施龍的店里看到過。要三千法郎,就我目前的經濟狀況,嫌貴了些。可是這個可怜的寶貝生活中沒有多少樂趣。我一買她會高興得心花怒放。她向我提起過這串項鏈。她說她認識一個人,那人也許會給她買。我不信真有其事,但我還是同布施龍(我家的供貨人)說好了,讓他給我留著。我一想到你就要看見她了,心里就高興。她并不象雕像那樣完美無缺,這你知道(我看得出,他心里卻認為她十全十美,他是為了使我更贊美她才這樣說的),但她有非凡的判斷力。在你面前她可能不大敢說話,但我一想到她以后會同我談她對你的印象,現在就感到心里樂滋滋的。你知道,她講的話可以使人進行無窮無盡的想象,真有點象特爾斐城的女祭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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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特爾斐是古希腊城市,建有阿波羅神殿,傳說神殿的女祭司能傳達阿波羅的神諭。
  我們沿著小花園朝她的房子走去,我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因為花園內的櫻花、梨花琳琅滿目,銀光閃閃,晃得人睜不開眼睛:顯然,這些花園,昨天還象沒人居住的房屋,顯得空蕩荒涼,一夜間突然來了許多白衣少女,把它們裝飾得千媚百嬌。隔著櫥欄,可以看見這些美麗的白衣少女亭亭玉立在花園小徑的拐角處。
  “听著,我看既然你是個詩人,留戀良辰美景,”羅貝對我說,“那你干脆呆著別動,我朋友就住在附近,我去找她來。”
  我等他的時候,在附近溜了一圈。我從几個小花園前經過。當我抬頭時,看見窗口有少女的倩影。就是在露天,在一層樓的窗邊,葉叢間也垂下一串串鮮艷的丁香花,穿著紫瑩瑩的衣裙,綽約多姿,隨風曼舞,對于過路行人穿透綠葉叢投來的目光不屑一顧。這一串串紫丁香使我想起從前春光融融的下午我在斯万先生花園門口看見的紫丁香,它們琳琅滿目地挂在花園的圍牆上,猶如一幅散發出濃郁鄉村气息的令人心曠神怡的紫色挂毯。我從一條小道來到一塊草地上。這里冷風颼颼,和貢布雷的風一樣刺骨;但在這塊和維福納河畔的土地一樣肥沃而濕潤的草地中間,照樣鑽出一棵銀裝素裹、高大挺拔的梨樹,它和它的同伴一樣准時前來赴約,向太陽歡快地擺動著梨花;梨花在寒風中痙攣抽搐,但被陽光涂上一層銀燦燦的光輝,形成一塊有形的可以触摸得到的光幕。
  突然,圣盧在他情婦的陪同下出現在我眼前。這個女人是圣盧全部的愛情,是他生活中可能有的全部樂趣。她的個性仿佛被封閉在一個圣龕內,激發了我朋友無窮無盡的想象。圣盧覺得自己好象永遠也不會了解她。他常常問自己,“在她的身上,在她的目光和皮肉后面究竟隱藏著什么。這個女人,我一眼就認出了她是從上帝身邊來的拉謝爾1。”几年前,她曾對妓院的鴇母說(女人不改變境遇則已,一改變就快得難以想象):“那么,明晚如果您需要我出來接客,就叫人去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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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圣盧的情婦叫拉謝爾,与歌劇《猶太姑娘》中的女主人公同名。當年她在妓院內,人們把該劇中的一首曲名《從上帝身邊來的拉謝爾》送她作雅號。
  當果真有客人“來找她”,只剩她和這個“客人”在房間里時,她是那樣內行,鎖上門后——出于女人的謹慎或是習慣性動作——就立即開始脫衣裳,動作非常敏捷,仿佛有醫生要給她听診似的;只是因為這個“客人”不喜歡裸体,叫她不必脫掉內衣時(就象有些醫生,听覺靈敏,同時又害怕病人著涼,只隔著衣裳听診肺和心髒),她才中途停下來。這個女人的生活,她的思想和過去,哪些男人占有過她的身体,這在我看來是那樣無足輕重,如果她給我講這些事,我會出于禮貌才听一听,而且几乎什么也不會听進去;可是圣盧卻把她奉若神明,向她獻出全部的愛情,為她憂悒不寐,忍受折磨,甚至把她——在我看來不過是一個木偶玩具——看作自己無限痛苦的根源,比他的生命還要寶貴。看到這兩個毫無聯系的拉謝爾(因為我是在一個妓院里認識“從上帝身邊來的拉謝爾”的),我恍然大悟,男人為女人活著,為她們受苦,為她們自殺,但她們中的許多人就是拉謝爾,她們對于別人的价值就如同拉謝爾對于我的价值一樣。想到有人對生活抱著一种好奇和憂傷的態度,我不禁為之愕然。我本來可以把拉謝爾經常同別人睡覺的事告訴羅貝,在我看來,這根本不算什么,可是這會給羅貝帶來多大的痛苦啊!他為了知道她同誰睡過覺,什么事沒有做過呢。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我意識到,如果男人是通過想象認識一個女人的,那么他會想象在這個女人小小的臉孔后面蘊藏著無限美好的東西;相反,如果是以最粗俗的方式認識的,那么他魂牽夢縈的東西可能會分解成微不足道、毫無意義的物質成分。我認識到,我在妓院花二十法郎得到的一個女人,在我看來,她不過是一個想得到二十法郎的女人,其實她本人不值二十法郎;可是,如果我一上來就把她想象成一個奇妙而神秘的、難以得手、難以留在身邊的女人,那么,她就成了無价之寶,比一切受人羡慕的地位,甚至比家庭的溫存還要重要。不錯,我和羅貝看見的是同一張瘦削而狹長的小臉,但是,我們是從兩條相反的、永遠也不會交叉的道路走到她跟前的,我們決不會看到同一副面孔。這張臉以及眼神、笑容和嘴角的動作,我是從外部認識的。這張臉和任何一個為了二十法郎就向我出賣肉体的女人的臉并無二致。同樣,這張臉上的眼神、笑容和嘴角的動作,在我看來,僅僅是极其普通的動作,毫無個性,毫無意義,我根本沒有興趣去尋找具体的人。然而,可以說我一開始就得到的東西——這張任人撫摸和親吻的臉——對羅貝來說卻是終點。他是怀著多大的希望、疑慮、猜疑和夢幻朝這個目標走去的呀!是的,為了得到這個為二十法郎就出賣肉体的女人,為了不讓她落到別人手中,羅貝付出的錢何止百万!他花了那么多錢,有時卻不能得手,可能由于出現了意外的情況,那個准備委身于他的女人突然躲開了,也可能另有約會,或有什么事使她那天更難相處。如果她同一個多愁善感的男人打交道,即使她沒有覺察,尤其是她有所覺察,就會有一場可怕的追逐。這個多情的男子心灰意懶,但又不能沒有這個女人,于是窮追不舍,而她卻拼命躲避,這樣,他為了博得一個微笑,一個他不敢再奢望得到的微笑,要比得到一個女人委身所付出的代价還高一千倍。在這种情況下,有時因為判斷上的失誤,或在痛苦面前膽怯,你會狂熱地把一個妓女當作不可接近的偶像,這樣,你就永遠也別想得到這個女人的溫存,別想得到她的第一個吻,甚至你連要求都不敢提,怕違背了你那柏拉圖式精神戀愛的信念。在你离開人世時,你連同心愛的女人接吻的滋味都沒有嘗到,這有多么痛苦!不過圣盧還算走運,拉謝爾的百般溫存,他都体味過。當然,如果他現在知道他情婦曾為一個金路易1而把自己的肉体出賣給隨便哪個男人,他可能會感到揪心徹骨的痛苦,但為了不失去她的歡心,他仍然會付給她這一百万法郎的,因為他所知道的事還不足以使他迷途知返(對人重要的事往往不受人意志的控制,而受某种自然規律的支配),他仍然在夢幻中想象她的臉,因而看不清她的真面目。現在她那張瘦削的臉孔一動不動,毫無表情,就象承受了兩個巨大的大气壓力的紙片,被兩股無限大的力量維持著平衡,這兩股力量一齊通到她身上,卻沒有相遇,因為被她隔開了。我和羅貝都在凝視她,我們從不同的角度看見了她身上的奧秘。
  我并不覺得“從上帝身邊來的拉謝爾”有什么了不起,而是覺得人的想象力,人的幻想具有偉大的力量,愛情的痛苦就是人的幻想造成的。羅貝看出我在激動。我扭過頭去看對面花園中的梨樹和櫻桃樹,好使羅貝相信是果樹的美景使我動情的。而事實上,這些美景也的确打動我的心,把那些不僅要用眼睛看,而且要用心感覺的東西呈現在我面前。我把在花園中看見的這些果樹,當成素未謀面的天使了,我會不會和馬德萊娜2一樣看錯呢?耶穌复活的那天,也是在一個花園里。馬德萊娜看見一個人的形体,“以為是一個園丁”。這些向著适宜于午睡、垂釣和看書的樹影俯下身軀的令人贊歎不絕的白衣少女難道不就是天使嗎?這些白衣少女維護著我們對黃金時代的記憶,她們向我們保證,真實并不象人想象的那么美好,但只要我們努力使自己配得上,作為報酬,真實也可能閃發出詩的光輝,純洁而奇妙的光輝。我和圣盧的情婦寒暄了几句。我們抄近路穿過村子。房屋很髒。但即使在最肮髒的、象是被硝酸雨燒焦了的房屋前,也站立著一個神秘的旅客,要在這受到詛咒的城鎮里停留一天。這個光輝燦爛的天使,展開令人眩目的白翅膀,保護著肮髒不堪的房子:這就是一棵挂滿白花的梨樹。圣盧和我朝前走了几步:
  “我本不打算到這里來的,我們兩人在城里等她,我甚至更樂意和你單獨在一起吃午餐,一直單獨呆到去我外婆家的時候。可是那個可怜的女孩子,她多么希望我們來接她呀!她對我太好了,你知道,我不能拒絕她。再說,她會使你愉快的,她很有文學天賦,很容易動感情。況且,和她一起在飯店共進午餐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她是那么可愛,那么朴實,總是對什么都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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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第一次世界大戰前法國使用的面值二十法郎的金幣。
  2《新約全書》中看見耶穌复活的女圣徒。耶穌遇難后,馬德萊娜到耶穌的墳墓去給他涂圣油,發現尸体不在洞穴,她在尋找途中,遇見复活后的耶穌,錯以為是園丁。

  然而,我相信恰恰在那天上午,很可能是唯一的一次,羅貝在一瞬間擺脫了他通過一個個溫存的印象慢慢地組合起來的女人,猛然看見不遠處站著另一個拉謝爾,和他的拉謝爾長得一模一樣,但卻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人,是一個傻頭傻腦的小娼妓。离開爽心悅目的果園后,我們就去赶火車回巴黎了。在車站上,拉謝爾走在我們前面,相隔几步遠。突然,有兩個和她一樣俗不可耐的“野雞”認出了她,她們以為她是只身一人,便咋咋呼呼地嚷了起來:“是你啊,拉謝爾,和我們一起上嗎?呂西安娜和謝爾梅娜都在車上,正好還有空位子。來吧,和我們一起去溜冰。”她們正要把各自的情夫,也就是把站在她們身邊的兩個“時裝百貨商店的職員”介紹給她,突然發現拉謝爾有點局促不安,便好奇地朝旁邊張望,發現了我們,連忙道歉,同她告別;她也同她們道了再見,有點尷尬,但很友好。這是兩個可怜的小野雞,圍巾是用假水獺皮做的。圣盧第一次邂逅遇見拉謝爾時,她差不多也是這個模樣。圣盧不認識她們,也不知道她們的姓名,看見她們和他的情婦關系這樣密切,便頓時生了疑團:他的情婦也許從前過著、甚至現在仍然過著一种見不得人的生活,一种同他和她的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也就是為了一個金路易而出賣肉体的生活。他不僅隱約看見了這种生活,而且還隱約看見了另一個拉謝爾,一個陌生的拉謝爾,和那兩個小野雞一樣的拉謝爾,二十法郎身价的拉謝爾。總之,他感到拉謝爾在瞬間分成了兩半,他在他的拉謝爾身旁隱約看見小野雞拉謝爾,那個真實的拉謝爾——如果能說野雞拉謝爾比另一個拉謝爾真實的話。此時此刻,也許圣盧心里在想,他本打算用自己的高貴門第去作一筆交易,同一個有錢的小姐結婚,以便能每年繼續供養拉謝爾十万法郎,現在看來沒有這個必要了,他完全能輕易地擺脫他目前生活的地獄,花一點儿錢就可以得到他情婦的歡心,就象那兩個時裝商店的職員,用很少的錢就買到了那兩個娼妓的歡心一樣。可是怎么辦呢?她沒有什么過錯呀。他給她的錢少了,她對他的熱情就會減少,她就不會再給他說一些使他神魂顛倒的甜言蜜語了。為了炫耀自己,他常常把情婦信上的話念給同事听,要他們知道她多么溫柔,卻從不向他們透露他花了多少錢供養她:不管他送給她什么,一張照片上的題詞也好,電報上最后的客套話也好,這些最簡單、最珍貴的語言也都是金錢轉化成的。即使他避而不說拉謝爾難得的溫存是用高价買來的,我們也不能認為他這樣做是出于自尊和虛榮,盡管這個簡單片面的推理常被人荒謬地用到所有花錢供養女人的情夫和許許多多丈夫身上。圣盧不是傻瓜。他清楚,那些滿足虛榮心的一切快樂,憑他高貴的門第和英俊的面孔,他不花一分錢就能輕而易舉地得到;相反,他和拉謝爾的曖昧關系只能使他同上流社會疏遠,使他在人們的心目中貶值。他這种想顯示自己不花一分錢就贏得戀人綿綿情意的自尊心,不過是愛情的衍生物,是需要向自己同時也向別人表明,他被心愛的人深深地熱愛著。拉謝爾朝我們走過來,那兩個女人也上了車。但是,呂西安娜和謝爾梅娜的名字,如同她們的假水獺皮圍巾和時裝百貨商店職員裝模作樣的神態一樣,使新拉謝爾的形象延續了一會儿。在這一瞬間,圣盧想象出巴黎比加勒廣場的生活,陌生的朋友,肮髒的錢財,盲目作樂的下午;他似乎感到連接克利希林蔭道的各條大街上,陽光不如從前他和他情婦散步時那樣明媚燦爛了,因為愛情和同愛情形影不离的痛苦,就象酒醉心明一樣,能使我們的感覺變得細膩。他想象在巴黎似乎還有一個城中城;他覺得,同拉謝爾交往就象在探索一种一無所知的生活,因為盡管拉謝爾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象是他的同類,但是她和他的共同生活畢竟是她真實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最寶貴的一部分,因為他給她的錢數不胜數,這能使她受到她的女友們的羡慕,同時又能使她有一天攢足錢后隱居鄉下或躋身于大劇院。羅貝本想問她呂西安娜和謝爾梅娜是誰,如果她去她們的車廂,她們會給她講些什么,她和她的女伴們在一起將怎樣度過這一天。他想,如果他和我不在場,她們溜完冰可能會到奧林匹亞酒店尋找高級消遣。有一刻功夫,奧林匹亞酒店及周圍的一切——他一向都很討厭這些地方——使他既好奇又痛苦;科馬丁街的明媚春光使他產生了一絲怀舊情愫,假如拉謝爾不曾同他相識,呆會儿她也許會到那條街上去掙一個金路易。可是,向拉謝爾提這些問題又有什么意思呢?不用問他就知道,她的回答不是沉默,便是謊言,或是什么不說明任何問題卻會給他帶來痛苦的話。兩個拉謝爾持續了很長時間。列車員要關車門了,我們赶緊登上了一個頭等車廂。拉謝爾珠圍翠繞,這讓羅貝再次感到她是一個無价之寶。他撫摸著她,又把她嵌入他的心中,在心里默默地凝視著,就和從前一貫做的那樣——除了他看見她在比加勒廣場上那一瞬間的印象以外——火車開動了。
  她确實有點“文學天賦”。她滔滔不絕地給我談書,談新藝術和托爾斯泰主義,只是偶爾停下來責備羅貝酒喝得太多。
  “啊!要是你能和我生活一年,你瞧吧,我就光讓你喝水,你活得會比現在更好。”
  “一言為定,我們到很遠的地方去。”
  “可是你知道我要做的事情很多(因為她對戲劇藝術態度十分認真)。況且,你家里人會怎么講?”
  接著,她開始在我面前大肆譴責羅貝的家庭。我感到她的責備非常正确,圣盧也完全贊同她的看法,不過,他卻違抗她的禁令,不停地喝著香檳酒。我也認為他飲酒不好,并且感到她對他的影響不坏,我准備勸他不必管家里人怎么講。談話間我不慎提到德雷福斯,這個年輕的女人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可怜的受苦人,”她嗚咽道,“他們要讓他死在那里。”
  “放心吧,塞塞爾,他會回來的,他一定會釋放,一定會得到昭雪。”
  “可是等不到那天他就可能死了!不過至少他的子女會有清白的名聲。可是一想到他受的苦,我心里就難過死了。您能相信嗎?羅貝的母親,一個心地善良的女人,竟會說即使他無罪,也要讓他呆在魔鬼島。這不是太可怕了嗎?”
  “是的,一點不錯,她是說過,”羅貝确認道。“她是我母親,我不好反駁,不過有一點我敢說,她不象塞塞爾這樣富有同情心。”
  圣盧對我說,和拉謝爾共進午餐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可事實上,這一類午餐總是不歡而散。因為圣盧同他的情婦一到公共場所,就會胡思亂想,總感到他情婦的眼睛老在男人身上打轉,他就會變得悶悶不樂;她發覺他情緒不好,可能會開他的玩笑,給他火上澆油。但更經常的是,因為圣盧說話的語气傷害了她愚蠢的自尊心,她故意裝出不想為他解除煩惱的樣子,假裝目不轉睛地看這個或那個男顧客,再說,這也不總是在演戲。的确,當他們去劇院或咖啡館時,只要他們的鄰座——甚至是他們乘坐的出租馬車的車夫——稍有一點風度,嫉妒心就會向羅貝發出信號,他會比他的情婦先注意到那個人;他立即把那人看作下流坯,也就是他在巴爾貝克同我講起過的那种道德敗坏、玩弄女性的人,他央求他的情婦不要看那個人,這樣對她反倒是個提醒。但有時她發現羅貝的怀疑中蘊含著鑒賞力,她最后會不再開他的玩笑,讓他放下心來,同意給她跑腿買東西,這樣她就有時間同那個陌生人交談几句,常常是訂個約會時間或還來得及去偷一次情。
  我們剛進飯店,我就發現羅貝露出了擔心的神色,因為他一進門就發現——在巴爾貝克時,我們誰也沒有注意到——領班埃梅站在他那幫平凡的同事中,顯得容光煥發,彬彬有禮,毫不做作地散發出一股大凡長有輕盈頭發和希腊式鼻子的人在好几年中都會散發的浪漫气息。正因為如此,他在那些侍者堆里顯得与眾不同。而他的同事几乎都上了年紀,猥猥瑣瑣,好似偽善的本堂神甫或假裝虔誠的忏悔人。他們更象舊時代的喜劇演員,有一個方糖般的腦門,一般只有在觀眾很少的小劇院里,在陳列著一幅幅有不胜今昔之感的古老劇照的休息廳內,才能看到這种喜劇演員扮演的侍仆或古羅馬大祭司長的劇照,只有在這些劇照上才有這种腦門;而這個飯店仿佛經過了精心挑選,也可能是在保存傳統,把那些喜劇演員的庄重模式全都保留下來了。遺憾的是,偏偏是埃梅認出了我們,走過來給我們開票,而那些輕歌劇中的大祭司長們卻向其他餐桌走去。埃梅問我外祖母身体怎樣,我向他了解他妻儿的近況。他充滿感情地給我作了介紹,因為他是一個家庭觀念很重的男子。他看上去聰明,充滿活力,待人彬彬有禮。圣盧的情婦開始目不轉睛地端詳他了。但埃梅那雙凹陷的眼睛深藏在毫無表情的臉中間,沒有流露出任何反應,淺度近視使他的眸子看上去莫測高深,不露真情。他到巴爾貝克工作之前,曾在外省的一個飯店服務多年,那時他俊美的相貌——可現在臉色枯黃,面帶倦容——沒有能引起人們的注意;年复一年,他總是站在同一個地方,就在几乎沒人光顧的餐廳盡頭,宛如一幅歐仁1親王的銅版畫。因為沒有人識貨,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臉有很高的藝術价值。再說他生性冷漠,不喜歡出頭露面。最多只有一兩個過路的巴黎女郎,偶爾下榻在他的旅館,抬眼注意到他,在她乘火車离開之前把他請到她的房間里。這樣,在這個好丈夫和外省仆役那若明若暗、單調而深沉的空虛生活中,深深埋進了一次逢場作戲的誰也不會到這里來揭穿的隱私。然而,這位女演員那經久不移的目光,埃梅不可能沒有感覺到。羅貝也不可能視而不見。我看見羅貝的臉上積起了紅云,但不象他突然激動時漲紅的臉,而是疏疏淡淡的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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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歐仁(1663—1736),奧地利政治家、軍事家,人文主義者和繪畫愛好者。
  “塞塞爾,這個領班很有趣味,是不是?”羅貝把埃梅粗暴地打發走后問他的情婦。“好象你很想對他作一番研究似的。”
  “你看,又來了!我早就猜到了!”
  “什么又來了,我的寶貝?即使我錯了,我可什么也沒說呀,算了,不說這個了。不過,我畢竟有權讓你當心這個奴才,我在巴爾貝克就認識他了(要不我才不在乎呢),他是地球上從沒有過的十足的大流氓。”
  她好象愿意听從羅貝的勸告,同我交談起文學來,羅貝跟著也參加進來了。同她交談文學我并不感到乏味,因為她對我推崇備至的那些作品很熟悉,對作品的評价也和我大致相近。但我曾听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拉謝爾才疏學淺,因此,我也就不太看重她這方面的修養了。她机智聰穎,談笑風生,若不是她老愛用文藝俱樂部和畫室的行話來刺激人的神經,她倒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人。她不論談什么都會用上行話。例如,她有一個習慣,當談到一幅印象派的畫或一部瓦格納1的歌劇時,她會說:“啊!這很棒”;有一天,一個小伙子吻她的耳朵,她假裝顫抖了一下,小伙子很受感動,裝出羞怯的樣子,她對他說:“不要這樣,作為感覺,我認為這很棒。”但更叫我吃惊的是,羅貝慣用的表達方式(況且,很可能是從他情婦認識的文人那里傳出來的),她在他面前使用,他也在她面前使用,仿佛這是一些必不可少的用語,豈知一個新穎的表達方式,一旦被濫用,就會變得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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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瓦格納(1813—1883),德國作曲家、文學家。他主張歌劇應以神話為題材,音樂、歌詞与舞蹈等必須綜合成有机的整体,交響樂式的發展是戲劇表現的主要的手段。
  她吃飯時,手很不靈活。這讓人想到,當她在舞台上表演時,也會象這樣笨手笨腳。她只有在作愛時才顯得靈巧敏捷,有一种動人心弦的預知力,就象那些狂熱地愛著一個男人的女人,一上來就知道怎樣使他享受到最大的快感,然而他的肉体和她自己的又是那樣不同。
  當談話轉到戲劇時,我就閉口不言了,因為在這個問題上,拉謝爾太有點咄咄逼人。不錯,她在用一种怜憫的語气為貝瑪辯護(她同圣盧針鋒相對,這證明她在他面前經常攻擊貝瑪)。她說:“啊!不,她是一個出色的女人。當然,她的表演不如從前動人了,与我們的要求不完全合拍。不過,我們不應該拿現在的眼光去看她。她是有功之臣。她做了許多了不起的事情,你知道。再說,她非常正直,心靈高尚。當然,我們感興趣的東西,她并不喜歡,但是她曾有過一張動人的臉孔,顯露過出色的才華。”(她在對藝術作評价時,不是千篇一律,只做同一個手指動作。如果是一幅畫,為了表明這是幅好畫,色彩濃重,只要翹起大拇指就行了。可是“出色的才華”要求更高。必須伸出兩個指頭,更确切地說,兩個指甲,仿佛要把一粒灰塵彈掉似的。)但是,除了這個特例,圣盧的情婦在談論最有名望的演員時,語气中充滿了揶揄和优越感,這使我很生气,因為我認為——在這個問題上我錯了——是她不如別人。她看得清清楚楚,我把她當成平庸的演員看待了,相反,對那些被她瞧不起的人,我卻非常尊敬。不過她沒有生气,因為她縱然有出眾的才華,卻還沒有得到公認;即使她很自信,也難免帶點自卑。再說我們又總是按照我們現有的地位,而不是根据我們自身的才能、見識、見解去要求和衡量別人對我們的尊重。(一小時后,我將看到圣盧的情婦對她嚴肅批評過的演員表示出极大的尊敬。)因此,即使我的沉默使她多少起了疑心,但她仍然堅持晚上要和我一起吃飯,說是誰的講話也沒有我的講話使她開心。午飯后我們要去看戲。雖然我們現在還在飯店里,還沒有去劇院,但我們仿佛已置身于一個挂滿舊劇照的“演員休息室”里了,因為領班們的臉看上去很象杰出藝術家的臉;隨著一代藝術家的消失,這种類型的臉似乎已不复存在。這些領班看上去也很象法蘭西學院的院士:其中一個站在一張桌子前研究梨子,他的臉,還有那漫不經心和好奇的神態,讓人聯想到德·絮西厄1先生;其他人站在他身邊,好奇而冷漠地望著餐廳,這种審視的目光使人想到法蘭西學院的院士,當他來到一個公共場所時,也會這樣好奇而冷漠地打量觀眾,一面還要悄聲交談几句。這是教堂無職銜的神甫特有的臉譜。然而,人們發現來了一個新神甫,相貌与眾不同,鼻子上點綴著皺紋,嘴唇露出虛偽的虔誠,用拉謝爾的話來說,他是一個“假圣人”。顧客們都在興致勃勃地打量這個新來的人。但是不一會儿,拉謝爾就向鄰桌一個正在同朋友吃飯的年輕大學生送遞秋波,也許她想用這個辦法把羅貝气走,好同埃梅單獨呆一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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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絮西厄(1797—1853),法國植物學家,法蘭西學院院士。
  “塞塞爾,求求你,別這樣看那個年輕人,”圣盧說,他臉上的紅云剛才只是疏疏淡淡的,現在突然涌了上來,把我朋友松弛的線條脹得鼓鼓的,顏色也越來越深。“如果你一定要讓我們當場出丑,我宁愿躲到一邊去吃飯,吃完后到劇院去等你。”
  這時,有人過來對埃梅說,有一位先生請他到他的車門口去說話。圣盧很不安,擔心有人給他情婦捎情書什么的,便隔窗向外望去,看見有一輛轎式馬車,車里坐著德·夏呂斯先生,戴著黑條紋白手套,西裝翻領的飾鈕孔上插著花。
  “你看,”他小聲對我說,“我家派人盯梢都盯到這里來了。拜托你,我自己不能去,既然你同這個領班很熟,你去對他說別到車子那里去,他肯定會把我們出賣的。無論如何,得讓一個不認識我的人去。如果他對我舅父說他不認識我,我知道我舅父,他決不會進咖啡館來找我的。他討厭這些地方。象他這樣一個追逐女性的老色鬼,卻沒完沒了地教訓我,甚至跑到這里來監視我,真叫人受不了。”
  埃梅得到我的指示,便派一個伙計去了,要他對德·夏呂斯先生說埃梅脫不開身,如果先生要找德·圣盧侯爵,就說不認識他。馬車很快開走了。但圣盧的情婦听不見我們說什么,以為我們在談那個年輕的大學生,因為圣盧剛才責備她向他暗送秋波了。她就勃然發作,破口大罵起來。
  “行啊!輪到這個年輕人了,是不是?你事先提醒我,這很好。啊!在這种條件下吃飯太愉快了!您別听他胡說,他神經有點毛病,尤其是,”她把臉轉到我一邊,“他這樣說是因為他相信擺出嫉妒的樣子就顯得高雅,就有大老爺風度。”
  她又揮手,又跺足,顯得煩躁不安。
  “可是,塞塞爾,不愉快的應該是我。你當著那位先生的面出我們的洋相,他該相信你對他有好感了。而在我看來,他的長相要多糟有多糟。”
  “恰恰相反,他很討我喜歡。首先,他的眼睛很迷人,看女人時有一种特別的神采,讓人感到他可能很喜歡女人。”
  “別說了,至少在我走之前別說。你是不是瘋啦?”羅貝嚷了起來。“侍者,把我的衣服拿來。”
  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他走。
  “不,我需要一個人清靜一會儿,”他惡狠狠地對我說,就和他剛才跟他情婦說話時的語气一樣,好象也在跟我生气似的。他的憤怒就好比歌劇中的一個樂句,好几段歌詞都用這同一個樂句。盡管在腳本中它們的意思和性質各不相同,但是樂句把它們溶進了同一個感情中。羅貝走后,他情婦叫來埃梅,問了他許多情況。然后她想知道我對他的印象。
  “他的眼睛很有意思,是不是?您明白,我感興趣的,是想知道如果我要他常來侍候我,要他跟我去旅行,他會怎么想。僅此而已。要是喜歡一個就愛一個,那就太可怕了。羅貝不該胡思亂想。我那些想法在我頭腦中會自生自滅。羅貝完全可以放心。(她一直看著埃梅。)您看他的黑眼睛,我想知道那里面藏著什么。”
  不一會儿,有人來對她說,羅貝叫她到一個單間去。剛才,他沒有穿過餐廳,而是從另一道門到那個單間去結束他的午飯的。就剩下我一個人了。不多久,羅貝把我也叫了去。我看見他的情婦躺在長沙發上,滿面春風,笑逐顏開;圣盧在拼命地親她,撫摸她。他們在喝香檳酒。“好呀,您!”她不時地對他說,因為她剛剛學會這個說法,她認為這最能表達柔情和幽默。我飯吃得很少,心里很不自在,盡管勒格朗丹那番話對我沒起什么作用,但當我想到這第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開始于飯店的一個單間,結束于劇院的后台,不免感到惋惜。拉謝爾看著表,怕耽誤演出時間,然后給我斟了一杯酒,遞給我一支東方煙,從衣服上取下一朵玫瑰花送給我。我心想:“我沒有必要過分抱怨浪費了這一天。我在這個年輕女人身邊度過的几小時并不是毫無所獲,我有了一朵玫瑰花,一根香噴噴的煙,一杯香檳酒,這是她好意給我的,花多少錢你也買不來。”我這樣想,是為了使這枯燥乏味的几小時具有美學价值,從而使自己心安理得,既來之,則安之。也許我應該想一想,需要找一個理由來減輕我的厭煩情緒,這本身就足以證明我一點也不感到這几個小時有什么美學价值。至于羅貝和他的情婦,看樣子他們把剛才的那場爭吵已經忘得一干二淨,也不記得我是個目擊者了。他們連提都不提,既不為剛才的爭吵,也不為現在的卿卿我我、難解難分(前后對比多么鮮明!)尋找任何辯解的理由。我同他們一起喝了許多香檳酒,感到醉意朦朧,有點象我在里夫貝爾感覺到的醉意,但不完全一樣。醉有各种各樣的醉法,陽光或旅行引起的,疲勞或喝酒引起的;醉還可以標出各种程度,就象海洋可以標出水的深度一樣;不僅每一种醉,而且每一級醉,都會把我們的醉態一絲不差、一覽無余地展現出來。圣盧的單間很小,只裝飾著一面鏡子,但鏡子非常奇特,似乎反射出三十來個相同的屋子,沿著無限的視景伸展出去。晚上,把鏡子頂上的電燈打開,從鏡子中會連續不斷地反射出三十來盞相同的電燈。如果有人在這個單間飲酒,哪怕是孤零零一個人,看到鏡子中反射出來的一盞接著一盞的電燈,會感到心潮起伏,浮想聯翩,會產生許多美妙的感覺,周圍的空間也似乎和他的感覺一樣無限增加。盡管他一個人關在這間小屋里,但他統治著一個比“巴黎動物園”的小徑還要長的空間,光燦燦的曲線向著無限延伸出去。然而,此刻我就是這個飲酒人。我到鏡子里去尋找這個飲酒人。突然,我看見他了,是一個相貌奇丑的陌生人。他也在瞪眼瞅我。酒醉使我心境酣暢,也就顧不得厭惡鏡子里的丑人了。也不知是高興,還是挑釁,我給他扮了一個微笑,他也還我一個微笑。我在這一剎那間的感覺是那樣強烈,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了,我唯一憂慮的,也許就是擔心我剛才從鏡子里看到的那個面目猙獰的“我”會很快死去,擔心在我人生的旅程中再也見不到這個陌生人。
  羅貝只對我不愿意在他情婦面前進一步顯示我的口才感到不滿意。
  “喂,你上午遇到的那個先生,就是把時髦主義和文學混為一談的那個先生,你給她吹一吹,我記不太清楚了。”羅貝一面說,一面用眼角偷看他的情婦。
  “可是,我親愛的,除了你剛才講的以外,我沒什么好講的了。”
  “你真叫人掃興。這樣吧,你給她講講弗朗索瓦絲在香榭麗舍大街上的事,這會使她非常高興的!”
  “太好了!博貝多次給我提到過弗朗索瓦絲。”她用手托著圣盧的下巴,把它拉到亮處,一面重复她的陳詞濫調:“好呀,您!”
  自從我認為演員不只是在朗誦和表演風格上具有藝術真實性以來,我對演員本人發生了興趣。當我看見扮演天真少女的演員一面漫不經心地聆听男主角向她表露愛情,一面盯著剛進入劇場的一個貴族公子的臉孔看個不停,而那位男主角一面傾吐火一般熾烈的情話,一面向坐在附近包廂里的一個珠光寶气的老夫人頻送灼熱的秋波時,我感到饒有興味,仿佛在欣賞一部舊喜劇小說中的人物。就這樣,尤其通過圣盧給我介紹的有關演員的私生活,我在這部有聲的戲劇下面,看到了另一部無聲的富有表現力的戲中戲。這部有聲戲劇盡管平淡無奇,但我仍看得津津有味;由于燈光的效果,由于演員臉上涂著角色的脂粉,戴著角色的面具,心靈上凝結著角色的台詞,我感到劇中人物短暫而鮮明的個性在一個小時內得到了充分的展現,栩栩如生,沁人心脾。人們熱愛這些個性鮮明的人物,欣賞和怜惜他們,一旦离開劇院還想再看見他們,可他們已解体成一個不再是劇中人物的喜劇演員,一本不再能展示演員面孔的劇本,一粒染上了油彩的被手帕擦掉的脂粉。總之,演出一結束,劇中人物的鮮明個性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會象失去了心愛的人那樣,怀疑自身的存在,思考起死亡的問題來。
  有一個節目叫我看了心里极不舒服。一個初登舞台的年輕女演員要演唱几首老歌,她把自己的前途和家里人的希望全部壓在這場演出中。拉謝爾和她的几位女友都憎恨她。這個女演員的臀部過于肥大,大得讓人看了發笑;嗓門挺甜,但是太小,一激動就變得更小。這小嗓門和大臀部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拉謝爾在劇場內埋伏了她的男朋女友,他們的任務就是用冷嘲熱諷把這個舞台新手(因為他們知道她一定怯場)搞得心慌意亂,不知所措,最后徹底垮台,這樣劇院經理就不會同她簽訂合同。這個倒霉的女演員剛唱了個頭,就有几個被專門搜羅來干這种勾當的男觀眾背朝舞台,縱聲狂笑。另有几個同謀的女觀眾笑得更響。而笛子的每一個音符又為這場有預謀的狂笑增加了聲浪。劇場內頓時亂作一團。倒霉的女演員心里痛苦之至,搽抹脂粉的臉上淌著汗水。她試著斗爭了一會儿,接著向周圍的觀眾投去痛苦而憤怒的目光。這就使得喝倒彩的聲浪愈加高漲。模仿的本能和想表現自己聰明和勇敢的欲望使一些漂亮的女演員加入到起哄者的行列中。她們本不是同謀,但向那些家伙送去了惡毒而默契的眼波,放肆地捧腹大笑,致使舞台監督在女演員唱完第二首歌后——盡管還有五首歌沒唱——就下令拉下了幕布。我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這個意外事件,就象從前當我的叔公為了戲弄我的老外婆,故意讓我的老外公喝白蘭地酒時,我也盡量不去想我外祖母的痛苦一樣。因為對我來說,惡作劇也是令人痛苦的。然而,正如我們對不幸人的怜憫很可能會怜憫得不是地方,因為我們會把他想象得痛不欲生,可是,他迫于要同痛苦斗爭,根本不想自悲自怜;同樣,惡作劇的人在靈魂深處也不見得有我們想象的殘忍,不見得只想把快樂建筑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仇恨煽起了他的坏心,憤怒給了他熱情和活力,而這种熱情和活力并沒有什么快樂可言;只有那些施虐成性的人才可能從中得到快樂。施虐者總認為他所虐待的對象也是一個惡人。拉謝爾想必認為她所折磨的女演員并不是一個引人注目的人,她認為給她喝倒彩無論如何也是為高雅的情趣報仇,是向一個蹩腳的同行提出忠告。不過,我最好還是不談這件事,因為我一沒有勇气,二沒有能力阻止事情發生;再說,即使我為受害者鳴冤叫屈,我也很難把那些折磨者干坏事的感情說成是為了滿足他們殘酷的心靈。
  但是,這場演出的開場以另一种方式引起我的興趣。我終于有點明白為什么圣盧對拉謝爾會產生錯覺,為什么今天上午當我們——我和圣盧——在開花的梨樹下看到他的情婦時得到的印象會有天壤之別。拉謝爾在一個小劇中扮演配角。
  但她在台上和台下簡直判若兩人。拉謝爾的臉遠看象朵花(不一定在舞台上,因為世界是更大的劇場),可是近看卻不怎么樣。當人們站在她身邊,只看見一片模模糊糊的星云,一條布滿雀斑和小疙瘩的銀河;但是如果离她适當的距离,紅雀斑和小疙瘩會從面頰上隱去,會消失,一個秀麗而洁淨的鼻子會在臉上升起,宛若一彎新月,這時,你就想——假如你從沒有在近處看見過她的話——成為她注意的對象,希望時時刻刻能看見她,把她留在你身旁。我不屬于這种人,但圣盧第一次看她演出就是如此。那時圣盧想著怎樣才能接近她,認識她,在他的心中展現了一個奇妙的世界,她生活的世界,從里面放射出一道道美妙的光線,保他卻不能涉足其間。他第一次見她是在几年以前,在外省一個城市的劇院里 戲散場后,他准備离開劇院,一面想著心事,他對自己說,給她寫信可能是蠢人干的事,她不會給他回信,盡管他准備把自己的財產和姓氏奉獻給她,奉獻給這個在他的想象中生活在一個比他熟悉的現實要优越得多的、被愿望和夢想美化了的世界中的女人。就在他准備离開的時候,在演員出口處,他看見剛才登台表演的演員,各戴一頂雅致的帽子,說說笑笑地從一道門里走出來。有几個認識她們的年輕小伙子在門口等候她們。真是天緣巧合!在一個舉目不見熟人的大廳里,出乎意外地來了一個人,我們万万沒有想到能在這里遇見他,他來得正是時候,我們會以為是上帝為我們安排的巧遇,殊不知如果我們不在這里,而在別的地方,也會有另外的巧遇,會產生另一些欲望,會遇到另一個熟人來幫助我們實現這些欲望。夢想世界的金色大門在圣盧看見拉謝爾走出劇院之前就已在她身后合攏,因此,她臉上的紅雀斑和小疙瘩也就無關緊要了。不過,那些玩意儿叫他看了也不舒服,因為他現在不再是一個人,不再有在劇院看戲時那樣的想象力了。但是盡管他看見的不再是舞台上的拉謝爾,但她卻仍然支配著他的行動,就象那些天体,即使在我們看不見的時候,也仍然用引力統治著我們。因此,羅貝想占有那個面目清秀的女演員的欲望——盡管他已記不清她的模樣——驅使他一個箭步奔到在這里不期而遇的那個老同學跟前,懇求他把自己介紹給(既然是同一個人)這個相貌平庸、長著一臉紅雀斑的女人,心想以后再來研究這個女演員到底是舞台上的還是舞台下的。但她急著要走,甚至連話都沒有跟圣盧講,只是過了几天,他才終于說服她离開她的同伴們,把她帶回住處。他已經愛上她了。他需要夢想。他渴望通過夢想中的情人得到幸福。這使他很快就把自己可能的幸福全部寄托在几天前在舞台上偶然發現的女人身上。而那時他還不認識她,她對他還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幕間休息時,我們到后台去了。這种地方我從沒有去過,心里有些緊張,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姿態,因此,我很想同圣盧說說話,這樣我就可以假裝沉浸在談話中,別人就會以為我全神貫注于談話,對周圍的事物不關心,就會認為我的臉部表情自然就和這個地方——坦率地說,我快要不知道我在哪里了——不相适應了。為了擺脫困境,我抓住我頭腦中閃過的第一個話題:
  “你知道,”我對羅貝說,“我走的那天去和你告別了,我們一直沒有机會談這件事。我在街上還和你打招呼呢。”
  “別提這件事,”他回答說,“我感到很對不起你。我們在軍營附近碰頭,但我卻不能停下來,因為我遲到了。我向你保證,我心里很不安。”
  這么說,他是認出我來了!那天的情景我還歷歷在目:他把手舉到帽沿上,不帶任何感情地給我行了個軍禮,既沒有用眼神表明他認出了我,也沒有用手勢顯示他因為不能停車而感到歉意。當然,他裝作沒有認出我來,倒使事情變簡單了。可是他竟那樣果斷,反射作用還沒有來得及把他第一個印象表露出來,他就作出了決定,這不能不叫我惊訝。在巴爾貝克海灘時我就注意到,他一方面有一張真誠朴實的臉孔,白皙的肌膚能使人對他勃發的激情一目了然,但同時他還有一個訓練有素、能隨机應變的身子,他就象优秀的喜劇演員,在兵營和社交生活中,能相繼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在他扮演的一個角色中,他愛我愛得那樣深沉,對我情同手足;他從前是我的兄長,現在還是我的兄長,但中間卻有那么一瞬間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不認識我,他手持韁繩,戴著單片眼鏡,不看我一眼,不給我一個微笑,把手舉到帽沿上,端端正正地給我行了個軍禮!
  布景還沒有拆去,我從布景中間穿過。布景師在置景時把距离和燈光可能帶來的效果也考慮進去了,因此當這些布景失去距离和燈光時,也就變得毫無价值了。當我走近拉謝爾時,發現她受到的損失不下于布景。她那可愛的鼻翼也和布景的立体感一樣,留在劇場和舞台之間的視景中了。她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我只能從她的眼睛認出是她,她的個性藏在她的眸子中。這顆新星,方才還那么明亮,現在卻變得黯然無光。相反,正如我們從近處看月球時,我們會感到月球不再有玫瑰色和金色的光輝一樣,在這張剛才還是那樣平滑洁淨的臉上,我看到的全是雀斑和高低不平。
  一群記者和社交人士象在社交場合那樣抽著煙,聊著天,不停地同人打招呼。他們是女演員的朋友。我高興地發現,在他們中間有一個年輕人,戴著黑絨無沿帽,穿著繡球花色裙子,臉上涂得紅紅的,象是華托1畫冊中用紅鉛筆勾勒的肖像畫;他嘴邊漾出微笑,眼里閃著藍光,用手掌做出各种优美的動作,輕盈地蹦來跳去,同他周圍那些身穿短上衣和禮服的有理智的人好象不屬于同一類;他象一個精神病人,如醉如痴地追蹤著自己的夢幻,他的夢同周圍人的憂慮毫不相干,在周圍人的文明形成之前就久已存在,不受任何自然法則的束縛;他就象一只涂脂施粉的迷途的蝴蝶,張著翅膀,自由自在地在天空布景中間飛來飛去,在上面畫出一幅幅自然朴素的阿拉伯裝飾圖案。看到此番情景,人們會感到心境恬靜、爽快。可就在這時,圣盧想象他的情婦對這個正在作最后一次練習、准備登場表演的男舞蹈演員發生了興趣,他的臉刷地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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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華托(1684——1712),法國畫家。多數作品描繪貴族的閒逸生活,他為后人留下大量素描。
  “你眼睛可以看著別處嘛,”他陰沉地對她說,“你知道這些舞蹈演員還不如一根鋼絲繩值錢,他們最好還是去踩鋼絲,把腰摔斷算了。待一會儿,他們又要到處吹噓,說你注意他們了。再說你明明听見叫你到化裝室去換裝了嘛。你又該遲到了。”
  這時,有三個先生——三個記者——被圣盧气乎乎的樣子逗樂了,走過來想听听他在說什么。因為另一邊正在安布景,我們被擠到他們身上了。
  “啊!可我認出他了呀,他是我的朋友,”圣盧的情婦眼睛看著舞蹈演員,嚷了起來。“瞧他身材多好,你們看他那雙小手,舞得多來勁,一動全身都動了!”
  舞蹈演員朝她轉過臉來。他雖然已化裝成空气中的精靈,但還看得出人的形体。他的眸子猶如一條灰色的霜帶,在染了色的僵直的睫毛中間顫動、閃光,一縷微笑把他的嘴角咧向兩邊,延伸到他那涂了紅粉的臉蛋上。接著,為了討好這個年輕的女人,他開始象小孩子一樣興致勃勃、惟妙惟肖地把他剛才的手掌動作又做了一遍,就象一個歌唱演員,當我們贊揚他哪首歌唱得好時,他會討好地把這首歌低聲地再給我們唱上一遍。
  “啊!太棒了,簡直和剛才一模一樣!”拉謝爾拍手叫好。
  “求求你,我的寶貝,”圣盧傷心地對她說,“別這樣出洋相了,我受不了。我向你發誓。如果你再說一句,我就不陪你到化裝室去了,我要离開這里。行了別淘气。喂,你不要再呆在騰騰的煙气中,這對你不好,”他把臉轉向我又說,臉上流露出對我的關怀。自從我們在巴爾貝克相識以來,他總象這樣關心我。
  “啊!你走吧,我求之不得!”
  “告訴你,我再也不來了。”
  “不敢有此奢望。”
  “听著,你知道,我答應過給你買項鏈的,只要你乖一些,可是,既然你這樣對我……”
  “哈!你這樣做,我才不感到意外呢。你給我許了愿,我早該料到你不會履行諾言的。你想炫耀你有錢,我可不象你那樣自私。我不稀罕你的項鏈。有人會給我的。”
  “誰也給不了你,因為我讓布施龍替我留下了,他答應除我以外誰也不賣。”
  “一點不錯,你想訛詐我,你事先把什么都策划好了。怪不得人家說馬桑特1的意思是MaterSemita2,這個名字散發出猶太人的臭气!”拉謝爾在回答中錯用了一個詞源,把“羊腸小道”說成是“閃米特族”3了,民族主義者把這個詞源用于圣盧身上是因為他主張重審德雷福斯案件4。可是圣盧之所以成為重審派完全歸因于這個女演員(她最沒有資格把馬桑特夫人說成是猶太人了,再說,那些社會人种史學家除了發現圣盧的母親同猶太族的萊維·米爾布瓦家族沾親帶故之外,其他一無所獲)。“不過,我會有辦法弄到那串項鏈的,請你相信。布施龍在那种情況下許下的諾言一錢不值。你背叛了我,布施龍會知道的,有人會出雙倍价錢買他的項鏈。你放心好了,很快你就會有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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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圣盧的母親是馬桑特伯爵夫人,她反對重審德雷福斯案。
  2拉丁文,意即:閃米特人的母親。
  3閃米特族在古代指巴比倫人、亞述人、希伯來人和腓尼基人;近代主要指阿拉伯人和猶太人。
  4圣盧的情婦拉謝爾是猶太人。

  羅貝有一百個理。但事情總是那樣錯綜复雜,亂七八糟,拿著一百個理的人也許會有一次沒有理。我不由得回想起羅貝在巴爾貝克海灘時說的那句令人不快但又是無辜的話:“這樣,我就可以控制她了。”
  “關于項鏈,你誤解我的意思了。我不是瞎許愿。既然你變著法儿要我离開你,我不給你項鏈是理所當然的。我不明白我怎么背叛你了。我哪一點自私啦?怎么能說我炫耀自己有錢呢?我一直對你說我是個窮光蛋,分文不名。你這樣認為就錯了,我的寶貝。我哪一點自私嘛?你明明知道,我唯一關心的就是你。”
  “對,對,你盡管講下去,”她揶揄地對他說,同時做了個表示蔑視的動作,然后把臉轉向那個舞蹈演員:
  “啊!他那雙手太不可思議了。我是女人,但我做不出那樣优美的動作。”她把臉對著他,用手指著羅貝那張抽搐的臉說:“你看,他受不了啦。”她低聲對那位舞蹈演員說,一時的沖動使她變得和暴虐狂一樣殘酷,然而這并不是她對圣盧的真實感情。
  “听著,最后一次,我向你發誓,一星期后你要后悔死的,你求我來我也不來了,酒杯已經滿啦,你當心點,沒有辦法再挽回了。你總有一天要后悔的,那時可就來不及羅。”
  也許這是他的心里話。离開情婦他固然很痛苦,但在他后來,与其象這樣在她身邊受罪,倒不如早一點分手的好。
  “親愛的,”他又對我說,“別呆在那里,我跟你說,你會咳嗽的。”
  我向他指了指我身邊的布景,意思是說我動不了。他輕輕摸了摸頭上的帽子,對身旁那個記者說:
  “先生,請您把香煙扔掉好不好,我朋友不能聞煙味。”
  他的情婦沒有等他,就朝她的化裝室走去了,走了几步,她又回過頭來:
  “和女人在一起的時候,他那雙小手也象這樣靈巧嗎?”她假裝天真,用做作的動听的聲音向著舞台深處的那個男舞蹈演員喊道。“你看上去真象個女人,我相信,我跟你就象跟我的一個女朋友一樣,會合作得很好。”
  “据我所知,這里并不禁止抽煙呀!有病就該呆在家里嘛!”記者說。
  男舞蹈演員向女喜劇演員神秘地笑了笑。
  “啊!別說話,你讓我發瘋了,”她對他喊道,“我們以后再約會”
  “不管怎么說,先生,您不太禮貌,”圣盧對記者說,他仍然心平气和,彬彬有禮,仿佛只是在确認一個事實,在對一次事故作出事后的裁決似的。
  就在這時,我看見圣盧把胳膊舉得高高的,仿佛在給一個我看不見的人打手勢,或者象一個樂隊指揮,因為他剛說完這几句有禮貌的話,卻舉起手來在記者的臉上摑了一記響亮的耳光,中間沒有任何過渡,就象在一組交響樂或芭蕾舞曲中一樣,只根据琴弓的一個動作,优美的行板樂曲即刻換成了狂暴的旋律。
  現在,戰爭的狂怒接替了外交家溫文爾雅的談話,接替了和平時期的微笑策略,如果你打一記,我還一拳,雙方不打個頭破血流那才怪呢。但我不明白(我就象看到兩國之間本來可以通過調整邊界解決的矛盾竟然發展成為戰爭,或者看到一個病人僅僅因患肝腫瘤就喪失了生命那樣,感到這极不公正),圣盧剛才說話還帶點儿客气的意味,怎么會突然做出同前面那些話毫無關聯的動作。這個舉手打人的動作不僅侵犯了人權,而且違背了因果關系的原則。然而,在容易沖動的一代人身上,是會exnibilo1做出這個動作來的。幸好記者沒有還手。這記猛烈的耳光打得他差點儿摔倒,他的臉刷地變白,他猶豫了一下,但沒有把手舉起來。至于他的朋友們,有一個很快別過腦袋,假裝專心在看后台一個顯然并不存在的人;第二個裝作眼睛里掉進了一粒灰塵,使勁地合上眼皮,痛苦地做著怪相;第二個則喊著沖到台下:
  “我的上帝,我想演出就要開始了,去晚了會沒有位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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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丁文,意即:無緣無故。
  我本想勸一勸圣盧,可我看見他對那個男舞蹈演員生那樣大的气,怒火都要從他的眼睛里冒出來了。這股怒火猶如骨架,把他的臉頰繃得緊緊的;他內心的激動完全凝固在臉上,他甚至無意使臉部肌肉放松。既然是這樣,他就根本不會听我的話,也不會作出響應。記者的三個朋友看見事情已經結束,便回到他的身邊,但仍心有余悸。可是,盡管他們為自己的行動感到慚愧,卻仍然堅持要他相信他們确實不知道剛才發生的事。因此,他們一個說眼睛里掉進了灰塵,另一個說鬧了場虛惊,以為戲就要開始了,第三個則說看見有一個人走過去,長得和他兄弟象极了。他們甚至還抱怨,說他不了解他們的心情。
  “怎么,你沒看見?你眼睛看不清了?”
  “那就是說,你們是一群膽小鬼,”被摑耳光的記者小聲嘀咕了一句。
  按照剛才虛构的事實,他們應該——但沒有想起來——裝出听不懂的樣子,然而与邏輯相反,他們喊出了一句在這种場合人們習慣說的話:“啊,你的气還不小哇,別小題大作了,好象你嘴里咬著馬嚼子似的。”
  上午,我站在長滿白花的梨樹前,突然明白羅貝對“從上帝身邊來的拉謝爾”的愛情是建立在幻夢之上的。同時,我也意識到這個愛情确實釀成了痛苦。一個鐘頭以來,他不停地受著痛苦的折磨,現在痛苦收縮了,縮回到他的身上,時顯時隱,若有若無地顯露在他的眼睛中。圣盧和我,我們离開劇院,在一起走了一程。我在加布里埃爾大街的一個拐彎處稍稍停了一會儿。從前,我常見到希爾貝特從那條街上走來。我停了一會儿,試圖回顧那些往事。我正要“小跑步”去追圣盧,驀然看見個衣冠不整的先生好象在同他說話,兩人离得相當近。我由此推斷,這是圣盧的朋友。可是,兩人好象還在繼續靠近。突然,我看見一些卵形物体以令人眩暈的速度,占領了圣盧面前的空間,形成一個變化無定的星座。這些卵形物体好象是用一只彈弓打出來的,我看至少有七個。然而,這不是什么彈弓射出的物体,而是圣盧的兩個拳頭。拳頭飛快地變換著位置,看起來象是好几個拳頭做出了一整套完美無缺、煞是好看的動作。這陣拳頭的好斗性——而不是審美性——我一上來就從那個衣冠不整的先生狼狽的樣子看出了几分。他張皇失措,頷骨似乎脫開,流了許多血。一群人圍上來詢問情況,他撒了謊,沒有講真話。他轉過頭,當他看見圣盧頭也不回地朝我走來時,怨恨而沮喪地、但毫不气惱地看著他离去。相反,圣盧卻怒形于色。盡管他沒有挨打,但當他走到我跟前時,我看見他的眼睛還在冒火。我認為這件事与劇院里摑耳光事件毫無關系。那人是一個有同性戀癖的過路人,看見圣盧是一個漂亮英俊的軍人,就向他提出不正當的建議。我的朋友惊魂未定。這幫“惡棍”竟不等天黑就想冒險!當他給我講述那人的建議時,就象報紙在報道一起光天化日之下在巴黎市中心發生的持械搶劫事件那樣,情緒异常激憤。然而,挨打的那個癮君子也無可厚非,他順著斜坡滑下去,一心只圖快點享受,以為長得漂亮就是允諾他了。而圣盧長得确實漂亮,這一點是無可爭議的。對付剛才上來同他攀談的那號人,拳頭固然可以教他們認真思索一番,但時間必竟太短,不可能使他們改邪歸正,從而逃脫法律的制裁。因此,盡管圣盧不假思索地給了對方一頓拳頭,但這种懲罰即使能幫法律的忙,卻不可能移風易俗。
  接踵而來的這兩件事,尤其是他想得最多的那一件,當然會促使圣盧想單獨呆一會儿。因為不久他就提出同我分手了,要我獨自去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他在那里和我碰頭。他說我們不一起進去,這樣他好裝出剛到巴黎的樣子,不讓人家猜到他和我一起已度過了下午的部分時間。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生活環境果然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環境不太相同,這一點,我在巴爾貝克海灘与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相識之前就料想到了。侯爵夫人屬于這樣一類女人,出身名門望族,大家也同樣是高門顯貴,然而在社交界卻不享有崇高的地位。除了几個公爵夫人(都是她的侄女、外甥女或妯娌)和一、兩個王妃(是她家的故交)以外,到她沙龍來的人全都是二流人物:資產者、外省的或名聲不好的貴族。由于這些人同她過從甚密,久而久之,那么高雅之士和赶時髦的人也就對她敬而遠之。再說他們同她非親非故,用不著到她的沙龍來盡義務。固然,我沒有化多少時間,也沒有費任何气力就弄明白,在巴爾貝克海灘,為什么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消息比我們還要靈通,對我父親和德·諾布瓦先生正在西班牙進行的訪問了如指掌。可是,即便是這樣,我也難以想象,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同大使先生二十余年的曖昧關系會是侯爵夫人在社交界地位一落千丈的根本原因,因為那些最出風頭的貴婦們在社交界炫耀的情夫還不如諾布瓦先生有身份。況且,他大概早就不再是她的情夫了,而僅僅是她的一個老朋友。那么,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從前是不是有過其他風流事呢?那時候,她的性格比現在狂熱。現在她人老珠黃,變得平靜和虔誠了,這也許得部分地歸功于她拼命享受生活的狂熱年代。她在外省生活多年,就不會鬧出几場丑聞?她這些浪漫史后人并不知道,只是從她沙龍烏七八糟的成員看到了后果;倘若沒有這些丑聞,她的沙龍肯定會是純而又純的沙龍之一。她的侄儿說她講話“尖酸刻薄”,那么,她那張利嘴會不會使她在那個年代樹敵過多?會不會促使她利用自己對男人的某些成功向女人實施報复?這一切都是可能的。盡管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在談論廉恥和慈愛時,神態高雅,富有同情心,不僅用詞細膩入微,而且語調也時強時弱,時重時輕,但這些并不能使這种假設不成立。因為那些奢談某些美德,并且感覺到它們的魅力,甚至深有体會的人(他們會在回憶錄中塑造一個具備這些美德的可敬形象),常常出生于,但并不屬于那個實踐著這些美德的默默無聞的、粗野而沒有藝術修養的一代。那一代人在他們身上會有表現,但不會延續。他們的性格和那一代人的不同,他們敏感,有才智,但這种性格卻不利于行動。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生中有沒有丑聞,這無關痛痒。即使有,也被她家姓氏的光輝遮蓋了。肯定地說,她在社交界失勢的根本原因是她的出眾才智,一种与其說是上流社會女人的,不如說是二流作家的才智。
  毫無疑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特別鼓吹穩健和節制,這种品質一般不會使人產生激情。說到節制,如果要說得完全恰當,我認為光有節制是不夠的,還必須兼備作家的某些素質,必須有不太節制的激情。我在巴爾貝克海灘就注意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并不理解某些大藝術家的才華,她只知道用幽默的玩笑對他們冷嘲熱諷,使她的不理解披上一層詼諧而优雅的外衣。但是,她這种詼諧和优雅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竟變成了——在另一個平面上,被用來貶低那些最杰出的作品——她真正的藝術素質。然而,這种素質會對一個人的社交地位產生不良的影響,會導致一种醫生們所說的挑挑揀揀的毛病。這种毛病具有异常強大的瓦解力,即使你在社交界的地位十分牢固,不消几年,也會被它動搖基礎。藝術家們所說的才智,對上流社會說來似乎是純粹的奢望,而上流社會的人不可能象他們那樣僅以唯一的一個角度去看待一切,決不會理解他們對選詞或對比為什么有那樣濃厚興趣,因此在他們身邊會覺得疲倦,感到惱火,會很快產生反感。然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談吐只顯示出一种完全是上流社會的高雅,這在她以后出版的回憶錄中也可以得到證實。一些重大的事件,她只是輕描淡寫、籠而統之地提一提;對于她過去的歲月,她几乎只談了一些輕薄的瑣事,不過,她的描寫卻繪聲繪色、恰如其分。但是,一部作品,即或涉及的題材是非精神性的,也還是智力的產物;要在一本書或一場談話中(因為談話和寫書差別不大)使人得到一种輕薄已經登峰造极的印象,必須要有一定分量的嚴肅性,那是一個十足輕薄的人所不具備的。在某些由女人撰寫的被公認為杰作的回憶錄中,有的句子被人稱作高雅的輕浮,引為范例,但總使人想起要達到這种輕薄程度,作者想必早已精通一門比較沉悶的科學,一門討厭的學問,她在少女時代,在她的女友眼里,可能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女學究。某些文學素質會導致社交生活的失敗,文學素質和社交生活之間的聯系是那樣必然,今天,當我們拜讀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回憶錄時,只要讀到某個貼切的形容詞和某些前后連貫的比喻,就可以重新看到勒魯瓦夫人那樣的假上流人物在某大使館的樓梯上可能向老侯爵夫人冷冰冰地行禮的情景。勒魯瓦夫人去蓋爾芒特府的時候,也許會順便送給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張折了角的名片1,但決不會走進她的沙龍。因為勒魯瓦夫人害怕同醫生或公證人的妻子混在一起會有失身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少女時代可能是一個女學究。她自以為博古通今,顧盼自得,但很可能鋒芒畢露,咄咄逼人,得罪了上流社會中某些不及她聰明、又不如她有學問的人,而那些受到傷害的人卻對她耿耿于怀,記恨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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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在名片上折一只角就表示親自來訪。
  再說,才華不是一种附加物,可以隨便加到那些能使人獲得成功的各种素質之中,從而造就上流人士所說的“完美的女人”。才華是某种精神气質的活的產物。一般地說,在這种气質中,有許多特點是不存在的,占主導地位的是敏感性。這种敏感性的某些表現形式,在書中可能感覺不到,但在生活中卻會頑強地表現出來,例如好奇心,耽于幻想,突然想到這里或那里去走一走,是為了消遣,而不是為了擴大或維持社交關系,或者僅僅是為了發揮社交關系的作用。在巴爾貝克海灘時,我看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把自己關在她的小圈子中,對坐在旅館大廳里的人不屑一顧。但我敏感到她并不是生性冷漠才不和別人來往的,而且也不總是閉門謝客。心血來潮時,她也想結識這個或那個沒有資格受她接待的無名人士,可能因為她覺得那人長得漂亮,或者僅僅因為听人說他很討人喜歡,或者認為他与她熟悉的人不一樣。而她所熟悉的人全都是最純的圣日爾曼社交圈里的人,在那個時代,她對他們很不以為然,因為在她看來,他們決不會拋棄她。那個得到她賞識的生活放蕩的青年,沒有身分的小市民,對她的邀請不肯賞光,她就不得不一再發出邀請,久而久之,她在那些假上流人的眼里漸漸威信掃地,因為他們評定一個沙龍好坏,往往根据女主人不接待什么樣的人,而不是根据她接待什么樣的人。的确,如果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年輕時對自己是貴族的精華感到乏味,有意得罪她周圍的人,以作踐自己的地位自娛的話,那么,當她在社交界的地位一落千丈后,反倒眷戀起她失去的地位了。從前,如果說她為了向公爵夫人們顯示自己比他們高明,她們不敢做的事她敢說敢做的話,那末現在,除了她的親屬之外,公爵夫人們都不愿光臨她的沙龍,她覺得自己變得渺小了,她還希望能獨霸一方,但不再是用思想,而是用別的方法。她想把過去她竭力排斥的貴婦都吸引到她的沙龍里來。不知有多少女人,一生就象這樣被分割成若干個對比鮮明的階段!況且,對她們的生活,人們知道得很少(因為每個人按照不同的年齡,似乎有著不同的世界,老人們守口如瓶,使得年輕人對過去很難有明确的概念,很難了解人生的整個過程)。當她們走到人生最后一個階段時,她們又會不遺余力地去奪回她們在前一個階段心甘情愿地拋棄的東西。那么是用怎樣的方式拋棄的呢?當今的青年是想象不到的。更何況他們眼前是一個德高望重的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個一本正經的回憶錄作者,戴著白發套顯得那么庄重,卻曾經是一個一宵千金的風流女人,使多少現在已長眠地下的男人喪魂失魄。盡管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曾巧妙而自然地、堅持不懈地作踐她高貴的出身給予她的地位,但這并不能說明,即使在那個遙遠的年代,她對她的地位毫不重視。同樣,一個神經衰弱症患者可以整天為自己密謀一种清靜而懈怠的生活,但他仍然認為這种生活不堪忍受;當他赶緊在束縛他的网上再開一個洞眼時,很可能他只夢想舞會、狩獵和旅行。我們無時無刻不在确立我們的生活方式,但是,我們會身不由己地把我們現在的特征,而不是理想的人的特征作為臨摹的圖樣。勒魯瓦夫人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打招呼時表現出的輕蔑態度,在某种意義上可能反映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本性,卻絲毫也不符合她的愿望。
  毫無疑問,當勒魯瓦夫人同侯爵夫人“斷絕來往”(這是斯万夫人心愛的用語)時,侯爵夫人為了自我安慰,可能會回想起瑪麗—阿梅莉王后從前對她說過的一句話:“我愛您就象愛女儿一樣。”但是王后的這种恩寵是不公開的。沒有人會知道,它就象藝術學院舊時頒發的頭等文憑,上面布滿了灰塵,它僅僅對侯爵夫人才具有存在的价值。在上流社會中,唯有那些能創造生活,并且會隨時消失的好處才是真正的好處,享有這些好處的人既不想保留,也不想到處張揚,因為在同一天中,還會有一百個好處接踵而來。盡管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必要時會回憶王后的話來作自我安慰,但她卻宁愿用王后的話換取勒魯瓦夫人經常受到邀請的權力。就象一個大藝術家走進一家飯店,誰也不認識他,他那件過時的舊上衣和臉上靦腆的神情也顯示不出他的才華,他宁愿自己成為鄰桌那個年輕的場外經紀人,盡管這個人屬于社會最低層,卻有兩個女演員相陪,老板、侍應部領班、侍者,穿制服的服務員,就連學廚的小徒弟,全都走出廚房,絡繹不絕地跑來向他大獻殷勤,就象童話劇中看到的那樣,而那個飲料總管手里拿著滿是灰塵的酒瓶,渾身上下也都是灰塵,被光線刺得睜不開眼睛,一瘸一拐地朝著經紀人走來,象是剛才從黑暗的酒窖上來時,半路上扭傷了腳似的。
  然而,應該承認,勒魯瓦夫人沒有出席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龍盡管使女主人傷心,但卻沒有引起多少客人的注意。他們根本不知道勒魯瓦夫人的特殊地位,因為她僅僅在上流社會有名气。他們毫不怀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招待會是巴黎最出色的招待會,正如今天她的回憶錄的讀者所确信的那樣。
  离開圣盧后,我就去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我第一次去她家里,是德·諾布瓦先生向我父親提議的。我在她的客廳里找到了她。客廳的牆壁裝飾著黃綢,沙發和令人贊歎不絕的安樂椅是用博韋的絨繡做面,玫瑰紅的几乎可以說是紫羅蘭的顏色,看上去就象成熟的覆盆子,与牆壁的黃綢相映生輝。在蓋爾芒特和維爾巴里西斯兩家人的肖像旁邊,還可以看到瑪麗·阿梅莉王后、比利時王后、德·儒安維爾親王和奧地利皇后的肖象,這是他們親自贈送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頭戴一頂舊時的鑲著黑色花邊的軟帽(她以一种對地方色彩或歷史色彩先入為主的本能保留了這頂軟帽,就象從布列塔尼來的旅店老板,盡管他的顧客全都換了巴黎人,他卻仍然認為應該讓他的女仆們戴帽子和穿大袖管衣服),坐在一張小書桌前,桌上放著畫筆、調色板和一張剛動筆的水彩畫,旁邊是玻璃杯、茶碟和茶杯,里面放著苔薔薇、百日草和鐵線蕨。客人紛至沓來,她這時已停止畫花,那些杯、碟中的花草似乎象一張十八世紀的銅板畫上的花卉,花就放在一個賣花女的柜台上。客廳里暖烘烘的,因為侯爵夫人在從城堡回來的路上受涼得了感冒,屋里特意生了火。我來到客廳時,已有几個客人在了。其中一個是檔案保管員。今天上午,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和他一起,把歷史人物寫給她的親筆信歸了歸類。這些真跡fac—similes1后,准備作為證明文件放進她正在撰寫的回憶錄中。在這些客人里,還有一個是歷史學家,看上去惶惶不安,不苟言談。他得知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繼承了一張蒙莫朗西2公爵夫人的畫像,想复制一份,作為他那部關于投石党3的著作的插圖,因此他來懇求得到她的同意。我的老同學布洛克也來了。他現在是個青年劇作家,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指望他能為她提供一些不要報酬的演員,參加她即將舉辦的日場演出。誠然,社會的万花筒正在轉動,德雷福斯案件就要把猶太人貶入社會最低層,但是,一方面,盡管為德雷福斯翻案的狂風四起,波濤在暴風雨的開始階段是不會達到高潮的。再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至今還置身于德雷福斯案件之外,不聞不問,漠不關心,听到家里有人怒斥猶太人,她也听而不聞。最后,象布洛克這樣的青年猶太人,還是個無名小卒,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而他們党內有代表性的知名猶太人卻正在受到威脅。現在,他下巴上點綴著“山羊胡”,戴著夾鼻眼鏡,穿著緊腰長禮服,手里拿著手套,猶如拿著一卷紙沙草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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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丁語,意即:复制。
  2蒙莫朗西家族是法國最有影響的貴族家族之一。
  3指1648年至1653年間法國反專制的政治運動。

  羅馬人、埃及人和土耳其人會討厭猶太人。但是在一個法國沙龍里,這些人民之間的差別微乎其微,很難感覺得到。一個猶太人走進一個沙龍,就好象走出了大沙漠,象鬣狗那樣傾斜著身体,彎著頸背,口中不停地說著“薩拉姆1”,這副模樣和神情,恰好能滿足人們對東方風味的好奇心。不過,這個猶太人必須不屬于“上流社會”,否則,他的外表很快就會象一個英國貴族,舉止風度會完全法國化,這樣一來,他那桀驁不馴的、象金蓮花那樣胡亂生長的鼻子會使人想到馬斯卡里耶2,而不是所羅門3。但是布洛克還沒有被“圣日耳曼區”的訓練軟化,也沒有因為同英國和西班牙接触而變得高貴,盡管他一身歐洲裝束。但對于那些愛好异國情調的人來說,他仍然是德剛4畫筆下的猶太人,奇特穎异,饒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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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薩拉姆”是阿拉伯人表示問候的用語,意為“祝你一切如意”。
  2馬斯卡里耶是法國十七世紀喜劇作家莫里哀的劇中人物,一個詼諧快活的仆人。
  3所羅門(前972—932),以色列王大衛的儿子,繼承王位后,以色列達到鼎盛時期。
  4德剛(1803—1860),法國畫家,是東方風格畫的杰出代表。

  這個种族具有令人惊奇的生命力,世世代代,繁衍生息,把一個完整的手指一直伸到現代的巴黎,伸到我們劇院的走廊里和銀行、郵局、商店的營業窗口后面,伸到葬禮中和大街上;它使現代的帽子猶太化,吞并了歐洲的裝束,使人忘記了舊式禮服,使之就范,總之,使和畫在大流士一世1宮門前一座絮斯2風格建筑物中楣上的亞述謄寫人所穿的衣服十分相象。(一小時后,德·夏呂斯先生向人打听布洛克這個名字是否是猶太人的名字,布洛克就認為夏呂斯對猶太人怀有敵意,其實這純粹出于對藝術的好奇心和對地方色彩的熱愛。)但是,談种族的延續性并不能确切地表達我們對猶太人、希腊人、波斯人,對所有這些人民的印象,最好還是讓他們各有各的特色。我們從古代畫中熟悉了古希腊人的面孔,在絮斯一個宮殿的三角楣上看到過亞述人。然而,當我們在社交場合邂逅這個或那個种族的東方人時,仍然會感到他們是超自然的人,是靠招魂術的力量招來的幽靈。我們僅有一個表面印象,現在這個印象有了深度,它在三維空間上伸展開來,它在動。年輕的希腊婦女,一個銀行闊老板的女儿,當今最時髦的女子,看上去就象在一出歷史芭蕾舞劇中扮演群眾角色的女演員,活生生地代表著希腊藝術;但在戲劇中,導演使這些人物形象變得蒼白無力。相反,當一個土耳其婦女、一個猶太人進入一個沙龍,我們會看到一幅動人的場面,人物形象會變得生動活潑,奇妙非凡,仿佛真是招魂術招來的亡靈。是靈魂(更确切地說,至少是那些亡靈顯形說中一貫宣揚的靈魂)在我們面前做著這种令人不解的手勢和表情,是我們從前在獨一無二的博物館中模模糊糊地看到過的靈魂,從微不足道的先于經驗存在的生活中找出來的古希腊人和古猶太人的靈魂。在那個年輕的希腊婦女身上我們想擁抱的——但這只是妄想,因為我們靠近她,她就閃開——是畫在一只花瓶上的曾得到人贊美的人物形象,如果我利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客廳的光線給布洛克照几張相,我認為我們得到的以色列的形象,正是那些亡靈的照片顯示的形象。這形象是那樣撩撥人心,因為它不象人;可又那樣令人失望,因為它畢竟与人類太相象。更廣義地說,在我們每天生活的可怜的世界上,連我們周圍人說的毫無意義的話,我們也會感到它們具有超自然的力量;在這個可怜的世界上,即使是一個有才華的人,盡管我們象圍著一張轉動的桌子圍在他的身邊,等待他道出無窮世界的奧秘,他也只會說出布洛克剛才說的話:“但愿他們注意我這頂大禮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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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大流士一世(約前558—486),古波斯帝國國王。
  2古波斯城市名。那里有大流士一世王宮的廢墟。

  “我的上帝,那些部長們,我親愛的先生,”我走進客廳時,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好象正在和我的老同學說話,我的闖入打斷了她的話頭,不過她立刻又接上了,“那些部長們,誰也不想見他們。盡管我那時還小,但我清楚地記得,國王曾要我祖父邀請德卡茲先生參加一個舞會。舞會上,我父親要同貝里公爵夫人跳舞。國王對我祖父說:‘您會讓我高興的,弗洛里蒙。’我祖父耳朵有點背,听成了德·加斯特里先生,感到國王的請求很自然。當他明白是要他邀請德卡茲先生時,他心里一陣反感,但還是折腰應允,并且當晚就給德卡茲先生發出請柬,請他光臨他下周舉辦的舞會。因為,先生,那時候的人都很講禮貌,女主人不可能只滿足于在請柬上親筆寫:‘清茶一杯’,‘跳舞茶會’,或‘音樂茶會’。然而,他們既懂得禮貌,也會表現出無禮。德卡茲先生接受邀請了,可是舞會前夕,人們得知我祖父因身体不爽而把舞會取消了。他沒有違抗國王,但也沒有讓德卡茲先生參加他的舞會……是的,先生,我清楚地記得莫萊1先生,他很風趣,他在法蘭西學院接見德·維尼2先生時就證明了這一點。但他十分拘泥虛禮,我仿佛還看見他手中拿著大禮帽回家吃晚飯的情景。”
  “啊!這很能使人想到受腓力斯人3影響相當深的一個時代,因為毫無疑問,回家時把帽子拿在手上是普遍的習慣,”布洛克說,他很想利用這個難得的机會,向一個見證人了解昔日貴族的生活特點,而那位有時兼任侯爵夫人秘書的檔案保管員向侯爵夫人投去了溫柔的目光,仿佛在對我們說:“瞧!她多么了不起!她什么都知道,誰都認識。你們可以隨便問她。她是一個非凡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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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莫萊(1781—1855),法國政治人物,在第一帝國和波旁王朝复辟時期充任過要職。
  2維尼(1797—1863),法國浪漫主義詩人、作家。反對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所寫詩歌充滿悲觀情緒。
  3腓力斯人是地中海東岸的古代居民,泛指沒有文藝修養和粗俗的人。

  “不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答道,一面把浸著鐵線蕨的玻璃杯挪近一些,呆會儿她還要畫花,“這僅僅是莫萊的習慣。我從沒見過我父親在家還拿著帽子。除非國王駕臨,因為國王到哪儿都是家,而主人在自家的客廳里反而成了客人。”
  “亞里士多德對我們有過教導,在……”投石党歷史學家比埃爾先生壯著膽子說道。可他說話時畏首畏尾,怯生怯气,結果誰也沒有注意他。他患神經性失眠症已有几個星期了,吃什么藥都不管用,天天睡不著覺,累得精疲力竭,因此除了工作需要外很少出門。別人出門是家常便飯,可他就象從月球上下來一樣費勁。正因為他不能經常出去走走,當他看到別人的生活不能隨時發揮最大的效率以滿足他生活中勃發的沖動時,就會感到万分惊訝。他每次去圖書館總要奪緊腰禮服,盡量使自己挺直腰杆,站穩腳跟,就象威爾斯1筆下的人物,可他常常吃閉門羹。值得慶幸的是,他去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卻沒有被拒之門外,他馬上就可以看見那張肖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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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威爾斯(1866—1946),英國作家。作品大多諷刺資本主義社會的丑惡現象。
  布洛克打斷了他的話頭。
  “真的,”他說,這是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所講的國王駕臨的禮節問題作出的反應,“您說的我一點也不知道(好象他不應該不知道似的)。”
  “說到國王駕臨,您知道昨天上午我侄儿巴贊同我開的愚蠢的玩笑嗎?”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問檔案保管員。“他自己沒來,而是派人來告訴我,瑞典王后想見我。”
  “啊!他就這樣冷漠地派人來同您說一說就完了!這不是開玩笑嘛!”布洛克高聲說,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而那位歷史學家只是羞怯而庄重地稍微笑了笑。
  “我大吃一惊,因為我剛從鄉下回來不几天,想清靜一下,我要求大家不要把我回來的消息告訴任何人。我心里納悶,瑞典王后怎么會知道我在巴黎的,也不讓我歇兩天喘口气。”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這番話使她的客人無不感到惊訝:瑞典王后想登門拜訪,而女主人卻認為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的确,如果說上午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還在同檔案保管員查閱她回憶錄的有關資料的話,那么現在她已不知不覺地試圖用回憶錄的結构和魔力來影響一個代表著她未來讀者的一般听眾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龍同一個真正高雅的沙龍是會有差別的。在高雅的沙龍里,不大可能出現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接待的那种庸俗女人,相反卻能看見最終被勒魯瓦夫人吸引過去的杰出的貴婦。但是,這种細微的差別在她的回憶錄中卻看不出來。作者沒有把那些出身低微的朋友寫進去,因為沒有机會提到她們,卻塞進了一些實際上并不存在的貴賓,因為回憶錄的篇幅有限,不能寫進很多人。如果寫進回憶錄的人都是王公貴族和歷史人物,那么讀者就會從中得到最深刻的印象:某某沙龍是一個高雅的沙龍。按照勒魯瓦夫人的評价,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龍是一個三流沙龍,為此,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深感痛苦。如今,几乎沒有人知道勒魯瓦夫人了,她這個評价也煙消云散。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龍,這個昔日常有奧馬爾公爵、布洛伊公爵、梯也爾、蒙達朗貝、迪邦盧殿下來訪,今天又有瑞典王后光臨的沙龍,會被絲毫沒有改變价值觀念的后代子孫譽為十九世紀光彩奪目的沙龍之一。從荷馬和品達羅斯1時代起,人類的子孫依然如故。在他們眼里,值得羡慕的地位是高貴的門第,皇親國戚或准皇親國戚,是國王、平民領袖和杰出人物的友誼。然而,所有這些,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都沾點邊,無論是她現在的沙龍,還是在回憶錄中。她借助于回憶錄,把她現在的沙龍延伸到過去,有些事稍微作了潤色。再說,德·諾布瓦先生雖沒有能力恢复他女友在上流社會的真正地位,但卻把外國或法國政治家帶進了她的沙龍。這些政治家需要諾布瓦先生。他們知道,經常去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是討好前大使先生最有效的辦法。勒魯瓦夫人大概也同這些歐洲的知名人士相識。但她是一個知趣的女人,總是避免使自己的談吐象個女學究,絕對不和總理們談論東方問題,不和小說家、哲學家談論愛情的本質。有一次,一個矜夸的貴婦問她:“您對愛情有何高見?”她回答說:“您問愛情?我只管實踐,從不談論。”如果文學名流和政治人物來到她的沙龍,她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一樣,只讓他們玩扑克牌。不過,他們常常宁愿打扑克,也不愿意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束縛,一味地漫談閒聊。這种閒談,在上流社會也許是荒謬可笑的,但她卻從中汲取了寶貴的素材和政治見解,寫出了具有高乃伊2式悲劇作品那樣良好效果的回憶錄。況且,只有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們的沙龍可以傳給后代,因為勒魯瓦夫人們不會寫,即使會,也沒有空閒。如果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們的文學稟賦是使勒魯瓦夫人們看不起她們的原因,那么反過來說,勒魯瓦夫人們的蔑視卻大大有利于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們文學稟賦的發展,使這些女學究們有閒從事文學生涯。上帝要人寫出几本好書,便在勒魯瓦夫人們的心里煽起了蔑視之火,因為他知道,如果她們邀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們赴晚宴,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們就得立刻撂下文具匣,吩咐給她套車,八點就得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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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品達羅斯(約前518—438),古希腊抒情詩人,以寫合唱頌歌著稱。
  2高乃伊(1606—1684),法國劇作家。是法國古典主義戲劇的創始人。

  過了一會儿,一個身材高大的老婦人款款而入。她神態庄重,卷邊草帽下露出瑪麗—安托瓦內特1式的高高隆起的白發。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就是巴黎社交界還能見到的三個特別的貴婦之一。這三個女人和德·維爾巴里西斯一樣出身名門,但由于种种原因(這些原因已隨時間的消逝而沉入黑暗,恐怕只有一兩個從那個時代過來的風流老手才能向我們吐露真情),只剩下一些無人問津的末流光顧她們的沙龍了。這三個貴婦都有自己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就是她們的侄女。這個光彩奪目的侄女來向她們盡禮儀,但始終也沒能把另外兩個貴婦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吸引到她的姑媽的沙龍里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同這三個貴婦來往密切,但并不喜歡她們。也許因為她們的處境和她相似,會使她触景生情而心中不快。此外,她們也和她一樣尖酸刻薄,博學多才,幻想通過經常演出獨幕滑稽劇組成所謂的沙龍。她們之間競爭激烈,這种競爭又因她們一生揮霍無度,如今几乎囊空如洗,而變成了一种生存之爭,不得不依靠或利用某個演員的無償援助,慘淡經營著她們的沙龍。再說,這個梳著瑪麗—安托瓦內特發型的夫人每次看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不免總要想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從沒有出席過她的星期五聚會。不過,每星期五,她的忠實的親戚普瓦公主必到,這多少給了她一點安慰。這是她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盡管普瓦公主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好朋友,但她從來不去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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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瑪麗—安托瓦內特(1755—1793),奧地利大公公主,法國路易十六國王的妻子。
  然而,從馬拉蓋濱河路的公館到杜農街、椅子街和圣奧諾雷區的沙龍,一种互相依存卻又彼此憎恨的關系把這三個遭到貶謫的女神緊密地連結在一起。我真想查一查社會神話學辭典,弄清楚她們究竟做了什么風流韻事,冒犯了哪一條天規,會遭到如此悲慘的懲罰。也許在很大程度上就因為她們出身高貴,當前又都身處逆境,才不得不彼此既憎恨,又密切相聯的。再說,她們都在其他几個人身上找到了向自己的客人獻殷勤的好辦法。試想,當她們把客人介紹給一個很有身分的、有一個姐妹嫁給了某薩岡公爵或某利尼親王的貴婦時,她們的客人怎能不以為自己已跨進了最封閉的貴婦沙龍呢?況且,報上成天談論這些所謂的沙龍,而對于真正的沙龍卻很少報道。就連那些侄儿外甥們,那些上流社會的“精華”(尤其是圣盧),當听到同學求他們把朋友引進上流社會時,也會說:“我帶你們去我的維爾巴里西斯姑婆家,或某某姨婆家……,這是一個很有趣味的沙龍。”他們清楚地知道,把朋友引進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們的沙龍,也許比帶他們到這些夫人們漂亮而高雅的侄女或妯娌家更容易一些。有些老頭和少婦從他們那里了解到情況對我說,這几個老太太所以不為上流社會接納,是因為她們從前行為過于放蕩。當我反駁他們說,行為放蕩不應該妨礙她們高雅時,他們提醒我說,她們的放蕩超過了人們今天的想象力。這些神態庄重、正襟危坐的夫人,她們的不軌行為經人一傳,就帶上一种令人難以想象的史前時期和猛□時代的神秘色彩。總之,這三個白發、藍發或紅發的命運女神1曾為不計其數的男人紡過生命之線。我想現代人夸大神話時代的惡運,如同希腊人創造伊卡洛斯2、忒修斯3、赫拉克勒斯4一樣,可是這些人物的原型和很久以后仍然把他們奉若神明的人之間并沒有什么不同。但是,人們總要等一個人不大可能再做坏事時才來清算他從前的過失,只看見他正在遭受社會懲罰,并且根据懲罰的大小來衡量、想象、甚至夸大他犯過的罪行。在“上流社會”這個展出象征派畫像的長廊里,真正輕浮的女人,徹頭徹尾的蕩婦總是以一個年逾古稀、神態庄重、目空一切的夫人面目出現,她能接見多少人就接見多少人,而不是想接見誰就接見誰,行為不端的女人不敢問津她的沙龍,羅馬教皇常常賜給她“金玫瑰”。她偶爾也寫一部關于拉馬丁5青年時代的著作,受到過法蘭西學院的褒揚。“您好,阿利克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梳著瑪麗—安托瓦內特發型的夫人說。后者用銳利的目光環視客廳,企圖尋找對她的沙龍有用的目標。她必須親自去發現,因為毫無疑問,刁滑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肯定不會把有价值的人介紹給她。果真是這樣!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小心翼翼,故意不給她介紹布洛克,怕布洛克會把在她這里演出的獨幕滑稽劇拿到馬拉蓋濱河路去上演。況且這是以牙還牙。因為前一天馬拉蓋濱河路的那位夫人把里斯多里夫人請去朗誦詩了,而且也很保密,沒讓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知道,因為這個意大利女演員是從她那里挖走的。馬拉蓋濱河路的夫人不想讓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從報上知道這件事,同時也怕她見怪,就來同她說一聲,好象沒有做虧心事似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大概認為我不象布洛克,把我介紹給濱河路的瑪麗—安托瓦內特不會出什么差錯,所以把我的名字告訴她了。濱河路的夫人盡量不動身子,想使自己衰老的外表保持格瓦絲弗6的維納斯女神的線條(在遙遠的過去,風流蕭洒的青年曾為她神魂顛倒,就是現在也還有不少冒牌文人在押韻的短詩中把她贊美)——況且她已養成習慣,總是擺成一副高傲的神態。大凡受到特殊貶抑又不得不主動接近別人的人,都會擺出這副補償性神態——她冷漠而庄嚴地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就把臉轉向別處,再也不理我了,只當我不存在似的。她這是一箭雙雕,仿佛在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您看見了吧,我才不在乎多一、兩個關系呢,我對毛頭小伙子不感興趣。他們專會誹謗人。”可是一刻鐘后當她告辭時,卻乘著混亂,悄悄地邀請我下星期五到她的包廂去。這是聞名遐爾的二個包廂中的一個,它的名字——況且她娘家姓舒瓦瑟爾——使我產生了奇妙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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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希腊神話中掌管人類命運和生死的三個女神。其中一個紡織生命之線,另一個決定生命之線的長短,第三個負責切斷生命之線。
  2伊卡洛斯是希腊神話中迷宮的建造者代達羅斯的儿子。
  3忒修斯是希腊神話中的英雄,雅典王子,后統一全國,被認為是雅典國家的奠基人。
  4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話中的英雄,一生曾完成十二項英雄業績。
  5拉馬丁(1790—1869),法國詩人。
  6格瓦絲弗(1640—1720),法國雕刻家和裝飾家。他的《蹲著的維納斯》馳名于世界。

  “先生,我估摸您是想寫德·蒙莫朗西公爵夫人吧,”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投石党歷史學家說,象是低聲抱怨似的。她哪里知道,她的和藹可親的神態已被這賭气般的咕噥,被衰老引起的生理性憂憤,被模仿舊貴族農民气十足的聲調而造成的不自然弄得皺皺巴巴,裂痕條條了。“我馬上就讓你看她的畫像。我這張是原件,盧浮宮的那張是复制品。”
  她把畫筆往花旁邊一擱,站起身,露出腰上的小圍裙。她是怕顏料弄髒衣裳才圍圍裙的。本來,她那頂無邊軟帽和那副笨重的眼鏡已經使她象一個鄉下女人了,圍上這條小圍裙,就更顯得土气。而她的仆從和給客人端茶上點心的膳食總管,還有奉命前來照亮蒙莫朗西公爵夫人畫像的仆人(她是一個享有盛名的東方教務會的女修道院院長),一個個都穿著華麗的制服,与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那身土里土气的裝束形成鮮明的對照。大家都站了起來。“有意思的是,”她說,“我們的姑婆、姨婆那一輩人,常常是這些教務會中的女修道院院長,可是,法國國王的女儿卻沒有吸收進去。這些教務會是很難加入的。”“沒有吸收?國王的女儿?為什么?”布洛克惊訝不已,問道。“因為自從法國王族与非王族聯姻后,王族的地盤縮小了。”布洛克更加吃惊了。“与非王族聯姻?法國王族?怎么回事?”
  “就是同梅第奇家族1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用极其自然的口吻回答說。“這畫像很漂亮,是不是?保存得很好,”
  她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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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梅第奇家族是意大利的大家族,成員多為商人和銀行家,不是王族。一年,該家族的瑪麗·德·梅第奇与法王亨利四世結婚。
  “我親愛的朋友,”梳著瑪麗—安托瓦內特發型的夫人說,“您還記得嗎?那天我把李斯特帶到您這儿來時,他對您說,這張畫是复制品。”
  “如果說音樂,我會對李斯特的意見心悅誠服的,但繪畫不行!再說他已經年老昏聵。我不記得他講過這句話了。不過,也不是您把他帶來的呀。在這之前,我在塞恩—維特根斯坦公主府上和他共進晚餐已經不下二十次了。”
  阿利克斯見這一招沒有成功,便閉口不言,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她那張扑了一層層香粉的臉孔活象石膏臉。她的側影顯得雍容華貴,宛若公園里的一尊風化了的女神塑像,短斗篷遮住了長滿青苔的三角形底座。
  “啊!又是一幅漂亮的畫像,”歷史學家說。
  門打開了,德·蓋爾芒特夫人走進來。
  “你來啦,你好,”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連頭都沒有點,從圍裙的口袋里抽出一只手,遞給剛進來的德·蓋爾芒特夫人,馬上又把頭轉向歷史學家,不再理她了,“這是拉羅什富科公爵夫人的畫像……”
  一個年輕的仆人托著一個盤子走進來,盤子里有一張名片。他看上去很有膽量,臉長得也很可愛(不過,為了使自己完美無缺,無懈可擊,他把臉修得恰到好處,鼻子微微發紅,皮膚稍稍發亮,仿佛還保留著剛用刀雕刻過的痕跡)。
  “是那個已經好几次來看過侯爵夫人的先生。”
  “您同他說我有客人了嗎?”
  “他听到說話聲音了。”
  “那好吧,就讓他進來。是別人給我介紹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他對我說,他很想在這里受到接待。我從來沒有同意。可他來過五次了。總不能讓人不高興吧。先生,”她對我說,“還有您,先生,”她又指著投石党歷史學家說,“我給你們介紹我的侄女,蓋爾芒特公爵夫人。”
  歷史學家和我一樣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以為施禮后總會得到一點儿友好的表示,眼睛發亮,嘴正准備張開,可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表情卻一下使他涼了半截。德·蓋爾芒特夫人利用她獨立自主的上半身,用過分的做作姿態向前施了一禮,然后抬起頭來,頭抬得不高不低,使目光看上去似乎沒有注意到前面還站著兩個人。她輕輕地哼了一聲,然后鼻翼動了動,恰到好處地表明她的注意力實在閒极無聊,我和歷史學家沒有給她留下任何印象。
  不知趣的客人進來了,他一直朝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走去,神情天真而熱誠。是勒格朗丹!
  “夫人,您能接見我,我銘感終身,”他說道,并且加重“銘感”二字。“您給了一個孤獨的老人一种不同一般的、妙不可言的快樂。我向您保證,它的反響……”
  他看見我了,猛地剎住話頭。
  “我正在讓這位先生看拉羅什富公爵夫人那張漂亮的畫像呢,她是《格言集》1作者的妻子,畫像是家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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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格言集》是十七世紀作家拉羅什富公爵的名著。
  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同阿利克斯寒暄,說她今年沒能象其他人那樣去看她,深感抱歉。“我通過馬德萊娜經常得到您的消息,”她又說。
  “今天她在我那里吃午飯了,”馬拉蓋濱河路的侯爵夫人說。一想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永遠也不能說這句話,不禁洋洋得意。
  在她們寒暄的時候,我同布洛克交談。因為我听說他父親對他的態度變坏了,我怕他羡慕我的生活,便對他說他生活得想必比我幸福。這純粹是一句客套話,但是,那些自尊心強的人听了,很容易相信自己果真鴻運高照,或者很想說服別人相信他們交了好運。“不錯,我的确生活得很愉快,”布洛克樂呵呵地對我說,“我有三個莫逆之交,多一個我也不要。我有一個令人羡慕的情婦,我幸福极了。天父宙斯很少賜予人這樣的幸福。我相信他主要是想炫耀自己,讓人羡慕,但在他的樂觀中也許還隱藏著一种追求獨特風格的愿望。很顯然,他不愿意人云亦云,庸俗地回答一句:“啊!這沒什么,等等。”從前,有一天下午,他家舉行舞會,我因故沒能參加。當我問他“好玩不好玩”時,他平淡而冷漠地,就象在談別人的事似地回答我說:“是的,好玩极了,再沒有比這更成功的舞會。真叫人樂而忘歸。”
  “您給我們講的使我非常感興趣,”勒格朗丹先生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那天我還想,您的風格同他1很相仿,文筆干脆利落。如果用兩個相矛盾的字眼來形容,那就是動中有靜,瞬息間有永恒。今晚我真想把您講的話全都記在本子上,不過,我一定會把它們銘記在腦子里的。您講的東西,用儒貝2的話來說(我想是他說的),總值得記住的良師益友。您從沒有讀過儒貝的書?啊!您要是讀他的書,他在地下有知會多高興啊!請允許我從今晚起給您送他的書,我為能向您介紹他的思想而感到自豪。他沒有您的才干,卻和您一樣文筆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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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上文提到的《格言集》的作者。
  2儒貝(1754—1829),法國倫理學家,對人和文學有獨到的見解。

  我本想立即走過去向勒格朗丹問好,可他總是盡量离開我遠遠的。顯然,他不希望我听見他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那滔滔不絕、娓娓動听的恭維。
  她笑著聳聳肩,就象听到了一番譏笑似地,然后把頭轉向歷史學家。
  “這個女人是赫赫有名的瑪麗·德·羅昂,就是謝弗勒絲公爵夫人,她的第一個丈夫是德·昌伊納先生。”
  “親愛的,說起德·呂伊納夫人,倒使我想起了約朗德。她昨天上我那里去了。我要是知道您昨晚沒有客人,我就叫人來請您了。里斯多里夫人是突然來的,當著作者的面朗誦了加門·西爾法王后的台詞。美极了!”
  “真缺德!”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心里想。“那天,她同德·博蘭古夫人和德·夏波納夫人竊竊私語,肯定是講這件事。”但她回答說:“昨天我不忙,可您來請我我也不會去的。里斯多里夫人走運的時候我看過她的演出,她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再說,我不喜歡加門·西爾法王后的台詞。那位里斯多里夫人到這里來過一次,是奧斯塔公爵夫人帶她來的,她吟誦了但丁《地獄》中的一個章節。吟誦得妙极了,簡直無可比擬。”
  阿利克斯堅強地經受住打擊,依然冷若冰霜,無動于衷。她目光銳利,不露表情,鷹鉤鼻使她顯得庄重高貴。但她的一面臉頰上好象長了鱗片似的顯得斑斑駁駁。下巴頦上稀稀粒粒地長著古里古怪的贅生物,有綠的,也有紅的。可能再過一個冬天,她就會趴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噢,先生,要是您喜歡繪畫,不妨看一看德·蒙莫朗西夫人的畫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看見勒格朗丹又要開始恭維,就以這句話來堵住他的嘴。
  勒格朗丹去看畫了,德·蓋爾芒特夫人乘机用揶揄和詢問的目光問她的嬸母這人是誰。
  “是勒格朗丹先生,”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低聲說。“他有個姐妹,叫德·康布爾梅夫人,你可能和我一樣,沒听說過這個名字。”
  “怎么沒听說過?我得熟悉她,”德·蓋爾芒特夫人把手捂著嘴叫了起來。“也可以說我不認識她。不過,巴贊不知道在哪里遇見了她丈夫,鬼使神差般地叫這個胖女人來看我。那叫什么拜訪呀!她一見我就說,她到倫敦去了,她把不列顛博物館的畫如數家珍般地一一向我介紹。您看我這樣子,离開您這里后,還要到這個怪物家去送一張名片。別以為這是件輕松事,她借口快要死了,整天呆在家里,也不管人家是晚上七點去,還是上午九點去,她盡讓你吃草莓餡餅。是的,一點不錯,就是個怪物,”德·蓋爾芒特夫人看見她姑媽投來詢問的目光,便又說了一句。“這個女人實在叫人難以忍受:她盡說什么‘筆杆子’之類的怪詞。”“‘筆杆子’是什么意思?”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問她的侄女。“誰知道!”公爵夫人假裝生气地說,“我不想知道。我才不講這种法語呢。”她看見姑媽确實不知道筆杆子的意思,為了顯示自己不僅博學多才。而且講求語言純洁性,也為了在譏笑德·康布爾梅夫人之后,對她的嬸母也來一番嘲諷:“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說,并且擠出一絲笑容,但又被殘留在臉上的假裝生气的表情擠跑了,“誰都知道,筆杆子就是作家,就是舞文弄墨的人。不過,這個詞太可怕了,會把人的大牙都嚇掉的。以后誰也別想再叫我講了……怎么,這是她的兄弟!我還沒有弄明白。不過,說到底,還不難理解。她也和床前的小地毯一樣低賤,和轉動的書櫥一樣有學問。她也會奉承拍馬,也一樣令人討厭。我對這种血緣關系的概念開始有比較深刻的体會了。”
  “坐下,喝口茶,”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你自己來。那是你曾祖一輩的畫像,你不需要看,你和我一樣熟悉。”
  說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又坐到書桌旁,開始畫畫了。大家都圍上去,我乘机走到勒格朗丹跟前。我并不覺得他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來有什么不對,于是一句話脫口而出,壓根儿沒想到會傷害他,也沒有想到他會認為我存心要傷害他:“喂,先生,我到沙龍來可以原諒了吧,因為你也來了。”勒格朗丹听后就斷定我是一個專愛干坏事的頂頂坏的小坏蛋(至少,這是他几天以后給我的評語)。
  “您不能懂點規矩,先向我問個好嗎?”他回答我,沒有把手伸出來,聲音憤怒而俗气,我都听不出是他的聲音了。這和他平時所談的情理沒有什么聯系,只和他的感受有更直接、更強烈的聯系。因為當我們決定把自身的感覺掩蓋起來時,我們沒有想到以后用怎樣的方式去表現感覺。突然,我們內心深處有一頭邪惡而陌生的野獸咆哮起來了,它的聲調是那樣可怕,有時你听到它無意識地、簡單地、几乎是難以抑制地暴露你的錯誤或缺點時,你會感到毛骨悚然,正如一個罪犯,當他情不自禁地忏悔自己殺了人,而你又不知道他是罪犯,這种意外而間接的奇怪的認罪,也會使你嚇得心惊肉跳。固然,我知道,理想主義,即便是主觀的理想主義,也不能阻止哲學大師貪吃美食或百折不撓地爭取選入法蘭西學院。但是,勒格朗丹确實沒有必要反复提醒別人,他們這些人屬于另一個星球,其實,他發怒或獻殷勤所引起的臉部抽搐,只不過是想在那個星球上得到一個顯赫的位置而已。
  “當然,如果有人三番五次地糾纏我,要我到某個地方去,”他繼續低聲說,“盡管我有我的自由,但我總不能做一個不近情理的人吧。”
  德·蓋爾芒特夫人坐下喝茶了。她的名字加上了封號,也就使她的軀体加上了公爵的采邑。公爵采邑向著四周延伸出去,使她的圓墊式矮凳周圍,客廳中央,籠罩著一片蓋爾芒特樹林的濃蔭。清新爽朗,金光燦爛。我只是感到惊訝,為什么公爵夫人的臉上看不出同蓋爾芒特樹林有什么相似之處,她的臉沒有一點植物的特征,最多臉頰上的粉刺——她的臉頰倒是打上了蓋爾芒特家族的印記——可以算作她經常騎馬出游的結果,但不能認為是這种戶外活動的寫照。后來,當公爵夫人在我眼里變得無足輕重時,我才開始了解她的許多特征,尤其是——我只限于談當時我已感受到魅力卻還不善于鑒賞的東西——她的眼睛,法國下午的藍天被禁錮在她的眸子中,就象被畫在畫上一樣,藍天袒露著,即使沒有太陽,也沐浴在一片亮光中;還有她的聲音,听到她沙啞的聲音,會以為是下等人在講話,那种沒精打采地拖著的長音,猶如照在貢布雷教堂台階上或廣場糕點舖里的外省的陽光,金煌煌,懶洋洋,油膩膩。但這是第一天,我什么也沒能辨別出來。我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即刻就把我可能有的一點感覺熔化了,不然,我也許會發現一些蓋爾芒特這個名字的奧秘。我心里想,不管怎樣,在大家看來,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就是她,這個名字所表示的不可思議的生活,全都包容在她的軀体中,剛才,她的軀体把她神秘的生活帶進了客廳,帶到各种各樣的人中間。客廳從四面八方將她的生活包圍,而她的生活對客廳的反作用是那樣強大,在生活不再往前伸展的地方,我仿佛看見沸騰起伏的線條為它确立了邊界:在鼓起的北京綢裙投給地毯的清晰的影子上,在公爵夫人那清澈明亮,時而充溢著憂慮和回憶,充溢著輕蔑、愉悅、好奇和莫測高深的思想,時而映照出光怪陸离的形象的眸子中。如果我是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一次晚會上,而不是象現在這樣,在侯爵夫人的一個“接待日”,在她的一次茶會上遇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許我的心情不會如此激動。因為這种茶會不過是那些女人外出時的一次短暫的憩息。剛才她們戴著帽子四處奔走,象起馬燈似的走過一個又一個沙龍,進屋后連帽子也不摘,這就給沙龍帶來了戶外清新的空气,給薄暮中的巴黎帶來了光明,就連那些敞開的不時傳來轔轔馬車聲的高大的窗戶也不可能帶進比這更多的光明。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頭戴飾有矢車菊花的平頂草帽。這頂草帽使我想到的不是遙遠童年時代的陽光——那照射在我采擷矢車菊花的貢布雷的田野上和當松維爾篱外斜坡上的陽光——而是薄暮的气味和塵埃,就是剛才德·蓋爾芒特夫人穿過和平衡時的气味和塵埃。她微笑著,神態傲慢而心不在焉,一面抿唇撅嘴,一面用小陽傘的尖頭在地毯上畫圓圈,仿佛在用她神秘生活的触角畫圓圈似的。接著,她冷漠地把在座的人輪番打量一遍,這目光一上來就使她注意的對象和她脫离了接触。繼而她又審視長沙發和安樂椅,但是,這些她所熟悉的、可以說是通了人性的東西,它們的存在盡管微不足道,卻在她身上喚起了一种同情心,使她的目光變得溫柔一些了,因為這些家具和我們不同,多少有點屬于她的世界,同她嬸母的生活緊密相違。她的目光又從博韋的家具轉移到人身上,于是她又恢复了洞察入微和不滿意的神態。對嬸母的尊重使她不好把這种情緒流露出來,但是,如果她在安樂椅上看到的不是我們,而是一團油跡或是一層灰塵,她也是會感到不滿的。
  杰出的作家G……進來了,他來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把這看作是一件苦差使。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看見他很高興,但沒有同他打招呼。不過,他到她身邊去了。這是很自然的,因為他感到,她的魅力、敏銳和淳朴足以說明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況且,出于禮貌他也應該去。因為德·蓋爾芒特夫人知道他和藹可親,又赫赫有名,常邀請他吃飯,甚至讓他單獨同她和她的丈夫共進午餐;或者在秋高气爽時,她利用他們之間的親密關系,把他請到蓋爾芒特城堡,讓他同一些渴望會見他的親王殿下共進晚餐。公爵夫人喜歡招待杰出人物,但有一個條件,他們必須是未婚男子。有的人結了婚,也只能單身去她那里,因為他們的妻子一般都是平庸之輩,會給巴黎最高雅、最漂亮的沙龍抹黑,公爵夫人邀請他們時從來不邀請他們的妻子。為了避免多心,公爵向這些無名有實的鰥夫解釋說,公爵夫人不接待女士,不習慣同女士交往。他說這話就好象在敘述醫生的囑咐似的,就好象在說她不能呆在一個有气味的房間里,不能吃得太咸,不能背對行車方向旅行,或不能穿緊身胸衣。當然,這些杰出的人物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沙龍里會看見帕爾馬公主、薩岡公主(弗朗索瓦絲常听人提到薩岡公主,久而久之,就把薩岡讀成了薩岡特,以為這個陰性形式是語法的要求),還有其他許多公主,但主人解釋說,她們不是親戚,便是童年時代的朋友,不能拒之門外。那些名人對公爵的解釋不管是不是相信,都向妻子作了傳達,告訴她們公爵夫人得了一种不能同女人交往的怪病。她們中有的人尋思,疾病不過是掩蓋嫉妒的托詞,因為公爵夫人想一個人獨霸崇拜者,還有人更天真,認為公爵夫人一定舉止怪异,甚至有過不光采的經歷,致使女人不愿登門拜訪,她只好編造這些荒唐的借口。還有一些心地善良的妻子,听到丈夫把公爵夫人的聰明才智說得天花亂墜,神乎其神,便以為她出類拔萃,超群絕倫,同自己這樣笨口拙舌的女人來往當然會感到無聊。确實,公爵夫人同女人在一起會感到厭煩,除非她們的公主身分使她們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但是,如果那些被拒之門外的妻子認為公爵夫人只接見男士是為了能談論文學、科學和哲學,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她從不談及這些,至少和文人學士在一起時不談論。正如大軍事家的女儿總把軍隊的事看做她們最自豪、最關注的事一樣,公爵夫人作為同梯也爾1、梅里美和奧吉埃2等大人物有密切關系的女人的后代,稟承家庭傳統,認為無論如何也要在她的沙龍里給博學多才的名流留出空位子。但另一方面,從前蓋爾芒特城堡的女主人總是屈尊俯就而又親密無間地款待那些名流,公爵夫人耳濡目染,漸漸養成了習慣,把他們當作親密的朋友看待,對他們的才華從不流露出贊歎的神色,同他們在一起時決不談論他們的著作,況且談了他們也不會感興趣。再說,她的性格同梅里美、梅拉克和阿萊維3的性格相近,她不象上一代人那樣多愁善感,說起話來既不夸夸其談,也不用表達高雅情感的詞藻。當她和詩人或音樂家在一起時,她只同他們談論菜肴或即將開始的紙牌游戲,并使這种极其平常的談話具有一种优雅的韻味。這种克制,會使一個不了解情況的第三者感到迷惑不解,甚至感到神秘莫測。如果德·蓋爾芒特夫人問這個人愿不愿意和某某大詩人一起受到邀請,他受好奇心驅使,會准時赴宴。公爵夫人同詩人先拉一會儿家常,然后入席。“您喜歡這樣烹調的雞蛋嗎?”她問詩人。詩人贊不絕口,她和他意見一致,因為在她看來,她家的食品沒有一樣不精美可口,甚至連從蓋爾芒特城堡運來的一种劣等苹果酒也變成了美味飲料。征得詩人同意,她吩咐膳食總管:“再給先生上份雞蛋。”而那位陪客卻焦急地等著听詩人和公爵夫人談些什么。他認為既然他們作出會面的安排,縱然有重重困難,在詩人告辭前,他們也要設法談些什么的。午宴在繼續,佳肴撤了一批又一批,可總沒有給德·蓋爾芒特夫人提供開幽默玩笑或講趣聞逸事的机會。詩人吃個不停,公爵和公爵夫人似乎也忘記了他是詩人。不一會儿,午宴結束,然后是告別。自始至終沒有談一句詩,然而大家都喜歡詩,但出于持重——就是從前斯万使我嘗過滋味的那种持重——誰都避而不談。這种持重僅僅是禮儀的需要。但是如果那位陪客稍加思索,就會發現其中的憂郁和壓抑。蓋爾芒特府上的宴會使人聯想到羞怯的戀人們的幽會。他們盡談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可能因為羞怯和靦腆,也可能是笨口拙舌,直到分手也沒敢互相傾吐深藏心底的秘密。若是能互訴衷腸,豈不更加幸福嗎?此外,必須說明,即使不談高深的東西——人們渴望能一飽耳福,但卻不能如愿以償——可以算作公爵夫人的性格特征,但這也不是絕對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年輕時生活的環境和現在有所不同,雖然都是貴族環境,但過去遠不如現在輝煌、奢侈,尤其不象現在輕浮,但比現在更有文化修養。盡管公爵夫人現在也淺薄、輕浮,但她年輕時生活的環境為她舖墊了一層比較堅固的、隱蔽而富有營養的基石。她甚至到這層基石當中尋找(偶然這樣,因為她不喜歡賣弄學問)維克多·雨果或拉馬丁的引語。她吟誦得恰是地方,美麗的眸子流露出真摯的感情,使人惊訝,使人心醉神迷。有時,她也會小心翼翼地、中肯而純朴地向某個劇作家,法蘭西學院院士提出有遠見的勸告,讓他刪去某個情景,或改變劇本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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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梯也爾(1791—1877),法國政治活動家,資產階級歷史學家。
  2奧吉埃(1820—1889),法國戲劇作家,他的風俗喜劇忠實地反映了第二帝國資產階級的思想。
  3阿萊維(1834—1908),法國戲劇家和小說家,与梅拉克合作,寫了多部优秀歌劇。

  即使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龍里(就象從前在貢布雷教堂參加德·貝斯比埃小姐的婚禮時那樣),我在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張很有人情味的嫵媚的臉孔上,也難找到她名字所蘊含的不可知的東西。但我尋思,至少當她開口講話時,她的深奧而神秘的言談會散發出中世紀挂毯和哥特式彩繪大玻璃窗的奇异光彩。但是,要我在听了一個名叫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女人談話后不感到失望、她就應該說出——即使我不愛她——精辟,漂亮而深奧的話語,而且還要使她的話反照出她名字最后一個音節的深紫紅的色彩。從我第一次看見她起,就為沒有能在她身上發現這种色彩感到詫异。我想象這种深紫紅色一定深藏在她的思想中。當然,我曾听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和圣盧以及一些并不絕頂聰明的人隨口說出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就象隨口說出一個將要來訪或將同我們共進晚餐的人的名字一樣,仿佛沒有感到這個名字具有黃色樹林的外觀和外省某個角落的神秘色彩。但是,他們也許在裝模作樣,就和古典詩人一樣,盡管有深邃的意圖,卻故弄玄虛,不告訴我們。我也一樣。我竭力模仿他們,裝出极其自然的聲調喊著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仿佛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名字,況且,誰都說她是一個极端聰明的女人,談吐詼諧幽默,生活在最有趣味的小圈子里:這些話使我的夢想長起了翅膀。因為當我听到他們說聰明的小圈子幽默的談吐等話時,我想象的聰明絕對不是我平時所熟悉的,也不是那些最有才華人的聰明,這個小圈子的成員也絕對不是貝戈特那號人。不!我想象的聰明應該指一种金光燦爛而且充滿森林气息的不可名狀的机能。我殷切期待的正是這种非常特殊的机能,因此,即使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出最聰明的話(指一個哲學家或評論家的聰明),我仍然會感到失望,倒不如只說一些無聊的事,談一點烹飪法或城堡的家具,舉几個她的女鄰居或親戚的名字,這固然也會使我失望,但卻向我展現了她的生活。
  “我以為在這里能看見巴贊,他說要來看您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對她嬸母說。
  “我有好几天沒看見你丈夫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回答說,听上去有些不高興。“我沒看見他,或者說見過他一次吧,他給我開了一個可愛的玩笑,讓仆人進來通報說瑞典王后駕到。”
  德·蓋爾芒特夫人抿了抿嘴,就算是笑了,倒象是在咬她的小面罩。
  “昨天,我們和她一起在布朗施·勒魯瓦府上吃晚飯。您可能認不出她了,她胖得不象樣子,我敢肯定她有病。”
  “我剛才恰好同這些先生說,你發現她象一只青蛙。”
  德·蓋爾芒特夫人發出一個嘶啞的冷笑,以表明她問心無愧。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打過這個可愛的比喻。不過,假如把她比做青蛙,那么,這只青蛙又大大前進了一步,變成一頭牛了。這樣比還不大确切,因為她的肉全堆在肚子上,不如把她比做一只怀孕的青蛙。”
  “啊!我覺得你這個比喻太荒唐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其實,她心里很為她的客人能听到她侄女的幽默而自豪。
  “這個比喻太武斷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回答說,嘲笑般地把這個精選的形容詞讀得很重,就象斯万說話那樣。“因為我承認,我從沒見過怀孕的青蛙。不管怎么說,這只青蛙(她其實并不要國王,因為我看她在丈夫死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快樂)下星期要來家里作客。我說了,無論如何我會提前告訴您的。”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小聲地咕噥了一句,沒听清她說什么。
  “我知道她前天是在德·梅克倫堡夫人那里吃晚飯的,”她補充說,“漢尼拔·德·布雷奧代也去了。他來給我講過這件事,應該說,他講得相當風趣。”
  “在這次晚宴上,有一個人比拔拔爾還要聰明,”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她和布雷奧代—貢薩維關系十分親密,因此堅持用昵稱稱呼他,“是貝戈特先生。”
  我從沒有想過會有人認為貝戈特聰明。再說,我認為他是混到聰明人中間去的。也就是說,他同我隱約看見過的那個樓下包廂絳紅色帷幔下的神秘王國相隔著十万八千里。在這個王國中,德·布雷奧代先生為了使公爵夫人開顏,用神的語言同她進行令人難以想象的談話——圣日耳曼區的人之間的談話。平衡被打破了,貝戈特竟比德·布雷奧代還要聰明,我感到心里不是滋味。但我更感到懊喪,因為看《費德爾》的那天晚上,我故意躲開貝戈特,沒有上前同他打招呼。就在這時,我又听見德·蓋爾芒特夫人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
  “這是我唯一渴望認識的人,”公爵夫人又說,她的精神也有漲潮和落潮的時候,每當她對文人名士的好奇心高漲之日,就是她崇尚時髦的貴族派頭低落之時,“要是我能認識他,我會很高興!”
  在看《費德爾》的那天晚上,我本來是有机會同貝戈特呆在一起的,但我以為德·蓋爾芒特夫人會因此而對我印象不好。其實相反,他在我身邊也許會給我帶來好運气,德·蓋爾芒特夫人也許會樂意要我到她的包廂去,請求我哪天帶這個大作家到她府上吃飯。
  “据說他不大平易近人。有人把他介紹給德·科布格先生,可他一句話也沒同他說。”德·蓋爾芒特夫人接著說,她在指出這個不可思議的行為時,就好象在講一個中國人用紙擤鼻涕一樣。“他一次也沒有稱他為‘閣下’,”她又說,看上去很高興。在她看來,這個細節和耶穌教徒在受羅馬教皇接見時,拒絕向教皇陛下下跪一樣有趣。
  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興致勃勃地談著貝戈特的特點,而且,她似乎并不認為他的這些特點應該受到譴責,相反,倒認為這是他的优點似的,但她自己也不清楚這是什么類型的优點。盡管德·蓋爾芒特夫人對貝戈特的獨特風格理解得頗有些古怪,但我后來卻感到,她使許多人大吃一惊的認為貝戈特比德·布雷奧代先生聰明的看法不無道理。就這樣,這些獨特而帶破坏性的卻又是正确的看法,被一些超群非凡的人帶進了社交界。這些看法是上流社會新价值觀念的雛形,下一代會摒棄舊的觀念,使這個新觀念臻于完善。
  阿讓古爾伯爵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他是比利時代辦,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小表兄。伯爵后面緊跟著兩個年輕人,蓋爾芒特男爵和夏特勒羅公爵。德·蓋爾芒特夫人對夏特勒羅公爵說:“你好,我的小夏特勒羅。”她說話時漫不經心,沒有從她的圓墊式矮凳上站起來,因為她是他母親的好友,而這位年輕的公爵從小就十分敬重她。蓋爾芒特男爵和夏特勒羅公爵正當青春,身材頎長,肌膚和頭發都是金黃色,是典型的蓋爾芒特家族中的人。他們進來后,仿佛把漫溢在整個大廳里的春天落日的余輝都凝聚到他們身上了。按照時下流行的風俗,他們把大禮帽放在腳邊。投石党歷史學家心想,他們就和農民進市政府一樣,局促不安,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把帽子放在哪里好。他認為應該發發善心,幫助他們消除拘束和膽怯的心理:
  “不,不,”他對他們說,“別放在地上,會弄髒的。”
  蓋爾芒特男爵朝他瞟了一眼,眼珠斜著,從里面射出一道強烈而鮮明的藍光,使這位好心的歷史學家嚇得一時不知所措。
  “這個先生叫什么?”男爵問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剛才已把我介紹給他了。
  “比埃爾先生,”我小聲答道。
  “姓什么?”
  “就姓比埃爾,是一個很有名望的歷史學家。”
  “哦!……是這樣!”
  “不,這些先生習慣把帽子放在地上,時下流行這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解釋說,“我跟您一樣,對這很不習慣。但我覺得這比我侄孫羅貝的做法要好一些。他總喜歡把帽子放在前廳。我看見他光著腦袋進來,就說他象個鐘表匠,問他是不是來給挂鐘上發條的。”
  “侯爵夫人,您剛才講到了莫萊先生的帽子,我們可以象亞里士多德那樣,立刻對這個問題作一番假想的考證,”投石党歷史學家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一席話使他放下了心,然而他說話的聲音仍然很微弱,除了我,誰也沒有听見。
  “這位可愛的公爵夫人,确實了不起,”德·阿讓古爾先生指著正在同G……聊天的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不管在哪個沙龍,名人一來總坐到她身邊。當然羅,只有風頭人物才能這樣。不可能每天都是博雷利,施倫伯格1,或阿弗內爾2。不過,不是他們,也會有比埃爾·洛蒂先生3或埃德蒙·羅斯當先生4。昨晚,在杜多維爾府上(順便提一句,她頭上戴著祖母綠冠冕形發飾,身上穿著有長拖裙的玫瑰色晚禮服,顯得光彩照人),她的一邊坐著德沙涅爾先生5,另一邊坐著德國大使。她同他們激烈地爭論著中國問題。客人大多离他們有一段距离,听不清他們說什么,以為要爆發戰爭了。說真的,她儼然象小圈子的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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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施倫伯格(1877—1968),法國作家,擅長心理分析。
  2阿弗內爾(1823—1902),法國文學家,著有《政治之歌》,敘述帝國時代的主要事件。
  3洛蒂(1850—1923),法國作家,著有《冰島漁夫》。
  4羅斯當(1868—1918),法國詩人和劇作家。名著有《西哈諾》。
  5德沙涅爾(1855—1922),法國政界人物。

  大家都圍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身邊看她畫畫。
  “這些花的顏色真象天空玫瑰色,”勒格朗丹說。“我是說玫瑰色的天空。因為既然有天空藍色,也就有天空的玫瑰色。不過,”他壓低嗓門,想只讓侯爵夫人听見,“我相信我更喜歡您這畫上的肉紅色,絲一般的光亮,就象真的一樣。啊!皮薩內羅1和揚·范·赫伊絮姆2畫的花卉雖然精致,但是缺乏生气,比起你的畫來真是望塵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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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皮薩內羅(1395—1455),意大利畫家。
  2揚·范·赫伊絮姆(1659—1716),荷蘭畫家,擅長畫風景和花卉。

  不管多么謙遜的藝術家,都愿意人家說喜歡他甚于他的同行,不過他也會隨便為他們說几句公道話。
  “您所以有這個印象,是因為他們畫的全是他們那個時代的花卉,我們并不熟悉。不過,他們的藝術造詣還是很高的。”
  “啊!那個時代的花卉!妙极了!”勒格朗丹惊歎道。
  “您是在畫美麗的櫻花吧……要不就是五月的玫瑰,”投石党歷史學家說。對于花卉他不大內行,但聲音听上去卻很自信,因為他已經忘記帽子的插曲了。
  “不,這是苹果花,”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對她姑媽說。
  “啊!我看你倒是個真正的鄉下人,和我一樣,善于識別各种花卉。”
  “啊!太對了!可我還以為苹果樹的開花期已經過了呢,”
  投石党歷史學家為替自己辯解,信口說道。
  “不,恰恰相反,現在苹果樹還沒有開花,半個月內都開不了,也許還得過三個星期呢,”檔案保管員說。他有時也兼管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田產,所以對鄉下的事比較了解。
  “對,就連開花季節比較早的巴黎郊區苹果樹也還沒有開花呢。而在西北部的諾曼底,比如說在他父親的庄園里,”她指著夏特勒羅公爵說,“要到五月二十日后才真正開花。他父親在海邊有一片美麗的苹果園,就和畫在日本屏風上的景致一樣美。”
  “我永遠也不想看苹果園,”年輕的公爵說,“因為一看到,我就會得枯草熱,怪极了。”
  “枯草熱?我從沒有听說過,”歷史學家說。
  “這是流行病,”檔案保管員說。
  “這要看情況,如果這年苹果樹結果,那么您就可能不會得這种病。您懂諾曼底方言吧,苹果樹結果的一年,就是……”德·阿讓古爾先生說,他不是地地道道的法國人,卻想裝出巴黎人的神气。
  “你講對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她侄女說。“這是南方的苹果樹。一個賣花女給我送來的,她要我收下。法爾內爾先生,一個賣花女給我送苹果枝,這讓您覺得意外了,是不是?雖然我上了年紀,但我還認識一些普通人,還有几個朋友,”她笑眯眯地補充說。一般人會以為她老實才這樣講的,但依我看,卻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的朋友中不但有名人雅士,還有一個賣花女郎,這很新鮮,可以顯得自己与眾不同,高人一等。
  布洛克起身,也走過來欣賞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畫。
  “這不要緊的,侯爵夫人,”歷史學家回到座位上后說,“哪怕再爆發一場曾多次血染法國歷史那樣的革命——我的上帝,在我們當今這個時代,什么樣的事都可能發生,”他審慎地環視一下周圍,仿佛要看看大廳里有沒有“不怀好意的人”,盡管他相信沒有,——“象您這樣才華蓋世、通曉五种語言的人,是肯定能擺脫困境的。”
  投石党歷史學家在体會休息的滋味,因為他忘記自己有失眠症了。可他驀地想起已有六天未曾合眼,一种發自大腦的難以忍受的疲勞感使他雙腿疲軟,肩膀收縮,腦袋下垂,面色憔悴,他的臉變成了一個老頭臉。
  布洛克想做一個手勢,以表示他對畫的贊美,不料胳膊肘碰翻了插著苹果枝的花瓶,水流到地毯上了。
  “您真是心靈手巧,”歷史學家夸獎侯爵夫人說。此刻他背朝我,沒有看見布洛克干的蠢事。
  可是,布洛克以為歷史學家的話是沖他來的,他故意裝出傲慢的樣子,好掩飾剛才的笨拙帶給他的羞愧:
  “這沒什么,”他說,“我的衣服沒有濕。”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搖搖鈴,就有一個仆人來擦干地毯,撿走花瓶的碎片。她邀請兩個年輕人參加她的日場演出會,也邀請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并吩咐她說:
  “記住,讓希塞爾和貝特,就是奧貝雄公爵夫人和博特凡公爵夫人,讓她們兩點前來幫忙。”她說話的口气就好象在命令臨時膳食總管提前來做果醬似的。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同我,同歷史學家、戈達爾大夫和布洛克說話時,彬彬有禮,和顏悅色,但同她的侄儿們,同德·諾布瓦先生說話時,就不這樣和藹了。在她看來,他們的用處就是為我們的好奇心提供精神食品。因為她知道,她在他們眼里不是一個出眾的女人,而是他們父親或舅舅的敏感而又得罪不起的姐妹,她認為沒有必要同他們講禮節。在他們面前炫耀自己是毫無意義的,不管她炫耀什么,地位高也好,低也好,他們都不會相信。他們比誰都了解她的歷史,比誰都尊重她的顯赫家族。但是,他們對于她更象是一根枯樹枝,不會再開花結果,不會把他們的新朋友介紹給她,使她分享他們的快樂。她只能爭取到他們來參加她下午五點的招待會,或在招待會上談起他們,就象她后來在回憶錄中敘述的那樣。這种招待會可以說是她的回憶錄的預演,她在向一個小圈子第一次朗讀她的著作。所有這些貴族親戚,僅僅是她的御用工具,用以吸引象戈達爾、布洛克和有名望的劇作家、形形色色的投石党歷史學家一類人,使他們興高采烈,目炫神迷,樂而忘返。而對于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來說,這一伙人——因為优雅之士不光臨她的沙龍——就是運動,就是新鮮事物和娛樂,就是生活。恰恰是這些人為她提供了社交生活(他們完全值得她把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介紹給他們,盡管他們永遠也不可能同公爵夫人來往):同一些有名望的并有作品使她傾倒的人物共進晚餐,請劇作家到她家里組織一場滑稽劇演出或精心排練一幕啞劇,去劇院看奇妙的節目等等。布洛克起身准備告辭。剛才他大聲地說打翻花瓶不要緊,可他低聲咕噥的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心里想的就更不一樣了:“既然家里的仆人沒有經過嚴格訓練,不知道把花瓶擺到合适的地方,那就干脆不用這些奢侈品,免得弄濕甚至碰傷客人。”他是一种气量窄、容易“神經過敏”的人,做了什么笨拙的蠢事就會感到有失面子(而且他不承認自己做了蠢事),認為發生這樣的事,這一天就別想過得愉快。他惱羞成怒,感到种种陰郁的念頭涌入心中,再也不想回社交界來了。碰上這种情況,就應該設法使他分心。幸虧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立即出來挽留他。也許因為她知道她朋友們的觀點,知道反猶太主義浪潮正在掀起,也可能一時疏忽,剛才沒有把他介紹給在座的客人。可他對社交習俗了解甚微,覺得离開時應該同大家隨便打個招呼,認為這是社交禮節的需要。他接連點了几次頭,把胡子拉碴的下巴埋進襯衣的活領子中,透過夾鼻眼鏡,用冷淡而不滿的目光把在座的人挨個儿掃了一遍。但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不讓他走。她還要同他商量將在她家演出的短劇。再說,她還沒有把他介紹給德·諾布瓦先生,她不愿意讓他帶著這個遺憾离開她家(她心中納悶,為什么德·諾布瓦先生遲遲不來),盡管這种介紹是多余的,因為布洛克已答應說服他談起過的那兩個演員到侯爵夫人的招待會上演歌劇,不收報酬,而是為了他們的榮譽,因為歐洲的杰出人物經常參加她的招待會。此外,他甚至還給她推荐了一個“長著碧藍的眼睛、和天后赫拉一樣美麗”的悲劇演員,說她朗誦抒情散文有一种藝術造型美。可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听名字就回絕了,因為這個演員是圣盧的情婦。
  “我有好消息,”她悄悄對我說,“我相信他們已經陷入困境,很快就會分手的。盡管有一個軍官在這里面起了很坏的作用,“她又加了一句。(因為德·鮑羅季諾上尉在理發師的懇求下,批准羅貝到布魯日去度假,羅貝家里人恨他恨得要死,指責他慫恿一种可恥的曖昧關系。)“這個人太坏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用蓋爾芒特——甚至是最墮落的蓋爾芒特——的一本正經的聲調對我說。“太…太…太…坏了,”她又重复一遍,把“太”拉長了三個音。我感到,她毫不怀疑德·鮑羅季諾上尉在羅貝同他情婦的放蕩生活中,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是,因為和藹待人是侯爵夫人的一貫原則,盡管她在提到鮑羅季諾親王的名字時,語气夸張而揶揄,仿佛法蘭西帝國在她眼里一文不值,但到最后,她對這個可憎的上尉表露出來的蹙額皺眉的嚴肅表情,卻化作對我的溫柔微笑,朝我机械地眨眨眼睛,好象我也模模糊糊成了她的同伙似的。
  “我挺喜歡德·圣盧——昂——布雷,”布洛克說,“盡管是一條惡狗,但我喜歡他,因為他很有教養。我非常喜歡很有教養的人,現在這种人可是鳳毛麟角呵,”他只管往下說,絲毫沒有察覺到在座的人對他的話很反感,因為他自己是一個很沒有教養的人。“我給你們舉個例子,我感到這個例子足以說明他受過良好的教育。有一次,我遇見他和一個小伙子在一起。他正要上馬車。馬車的輪輞漂亮极了。他親手把光燦燦的韁繩套到兩匹馬上,馬吃飽了燕麥和大麥,不用閃光的鞭子抽打,也會跑得飛決。他給我和那個小伙子作了介紹,但我沒有听清小伙子的名字。因為常常是這樣,當別人給你介紹一個人時,你是听不清楚名字的,”他笑著又補充了一句,因為這是他父親說過的一句玩笑話。“德·圣盧—昂—布雷還是一如既往在小伙子面前一點也不拘謹。然而,過了几天后,我無意中才知道這個小伙子原來是魯弗斯·以色列爵士的公子!”
  故事的結尾不象開頭那樣有刺激性,因為人家听不懂是什么意思。的确,魯弗斯·以色列爵士對布洛克和他父親而言,几乎是一個國王般的人物,圣盧在他面前應該發抖。可是,對蓋爾芒特圈子里的人說來,他不過是一個發跡的、得到上流社會寬容的外國人,他們絕對不會為有他的友誼而感到驕傲。絕對不會!
  “我是從魯弗斯·以色列爵士的代理人那里知道的,”布洛克說,“那人是我父親的朋友,一個不尋常的人。啊!一個絕對不可思議的人,”他補充說,語气肯定而有力,聲調熱情洋溢,只有确信一個人的成長不靠自己的人才會用這种語气和聲調說話。“喂,告訴我,”布洛克對我說,聲音很小,“圣盧大概有多少財產?你明白,即使我問你這個問題,也不能說明我對這感興趣,我是從巴爾扎克的觀點提出這個問題的,這你明白。如果他擁有法國的和外國的股票,擁有地產,你知道該怎樣投資嗎?”
  我什么也回答不上來。布洛克不再悄悄說話了,而是大聲問能不能打開窗戶,沒等有人回答,他就朝窗口走去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不能開窗,她感冒了。“啊!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布洛克頗感失望地回答。“不過,确實是熱!”說完放聲大笑,眼睛掃視听眾,想找個盟友共同對付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但在場的人都很有教養,沒有一個支持他。他那雙燃燒的眼睛沒能把人們鼓動起來,無可奈何,只好恢复嚴肅的神情。但他不甘失敗,又聲明說:“至少有二十二度。就是說有二十五度,我也不會吃惊。我几乎渾身是汗。我可沒有哲人安忒諾耳1的本事,他是阿爾俄斐斯河神的儿子,為了止住汗水,先在他父親的怀里浸一浸,然后坐進一只光滑的浴缸里,再往身上涂一層清香的圣油。”接著,就象有必要向別人概述醫學理論,使他們明白這些理論對大家都有好處似的:“既然你們認為這樣好,那就算了!我的看法和你們截然不同。怪不得你們會感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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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希腊神話中特洛伊的王子,最聰明的哲人之一。
  布洛克听到要把他介紹給德·諾布瓦先生,心里很高興。他說,他很想叫他談一談德雷福斯案件。
  “有一种人的心理狀態我還不大了解。同一個舉足輕重的外交官談話,我想會別有一番趣味,”他用譏諷的口吻說,好讓人感到他并不認為自己比大使遜色。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見他說這句話嗓門仍然很大,心里頗有些不高興,因為她的檔案保管員是一個民族主義者,她不敢和他有不同的看法,但她看見他离他們很遠,听不見布洛克說什么,也就不計較了。可是布洛克從小沒有受過好教育,養成了自命不凡、目空一切的惡習,此刻他學著他父親的腔調,開了個玩笑,更使侯爵夫人感到反感。他問道:
  “我不是讀過他的一本很有見地的專著嗎?他在書中無可辯駁地論證了俄日戰爭的結果將是俄國人胜利,日本人失敗。我說,他是不是有點儿老糊涂了?我仿佛看見他在搶座位,一看准了,就蹬著□轆象溜冰似的溜過去了。”
  “胡說八道!請等一等,”侯爵夫人又說,“我不知道他在忙活些什么。”
  她搖了搖鈴。當仆人進來后,當眾吩咐仆人,她似乎不想隱瞞甚至希望讓人知道她的老朋友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她家里:
  “去叫德·諾布瓦先生來一趟,他在我書房里整理文件呢。說好二十分鐘就來的,可我等他有一小時零三刻鐘了。他會給您講德雷福斯案件的,您想知道什么,他就會講什么,”她賭气似地對布洛克說,“他對部里的一些做法不大贊成。”
  因為德·諾布瓦先生同現在這個部的關系不好。盡管德·諾布瓦先生不敢貿然把政府官員帶進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龍(她總以大貴婦自居,不屑于同那些他不得不維持關系的人來往),但常把部里的事情告訴她。同樣,這些政界人物也不敢要求德·諾布瓦先生把他們介紹給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不過,不少人到她鄉下的住所找過他,那是因為他們遇到了麻煩,需要他的幫助。他們知道地址。他們到城堡去找他。女主人不露面。但是吃晚飯時,她對他說:“先生,我知道有人來打攪您了。事情有進展嗎?”
  “您沒有太急的事要辦吧?”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問布洛克。
  “沒有,沒有。我想走,是因為我身体不大舒服。我膽囊有毛病,恐怕要到維希去療養一個時期,”他以魔鬼般惡毒的諷刺語气說,每一個字的發音都很清楚。
  “噢!剛好我的外甥孫夏特勒羅也要到那里去,你們可以一起作個安排。他還在嗎?他很可愛,您知道。”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這話也許出于誠意,她認為既然兩個人她都認識,他們就沒有理由不來往。
  “啊!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我還不怎么……認識他。他在那邊呢,”布洛克說,他喜出望外,但又有點局促不安。
  膳食總管可能沒有不折不扣地完成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交待的任務。因為德·諾布瓦先生為了裝出剛從外面來,還沒有見到女主人的樣子,在前廳順手拿了一頂帽子(我似乎很眼熟),走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身邊,拘泥禮儀地吻了吻她的手,關切地問了問她的近況,仿佛已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他哪里知道,這場喜劇還沒有開場就早已被侯爵夫人剝去了偽裝,而且只演到一半就陡然停止,因為侯爵夫人把德·諾布瓦先生和布洛克帶到隔壁的會客室去了。布洛克還不知道來者是誰,當他看到大家都親切問候大使,大使也矜持而优雅地、畢恭畢敬地一一還禮時,他便有受冷落之感,以為那人絕對不會同他打招呼了,感到十分惱火,但為了裝得若無其事,他對我說:“這個傻瓜是誰?”再說,德·諾布瓦先生這种點頭哈腰的虛禮同布洛克身上的优點,同一個新社會階層的坦率品質格格不入,他心里也或多或少地認為這种禮節滑稽可笑。不管怎樣,當德·諾布瓦先生向他問候時,他就不再覺得這种虛禮可笑了,相反他感到喜出望外。
  “大使先生,”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我想介紹您認識這位客人。布洛克先生,諾布瓦侯爵。”盡管她對德·諾布瓦先生的態度不太客气,但仍然用“大使先生”稱呼。這樣做一是社交禮節的需要,另外也說明她把大使的地位看得很重(這是諾布瓦侯爵反复向她開導的結果)。再說,在一個貴婦沙龍里,如果對某一個人特別隨便,不拘禮儀,而對其他人卻客客气气,拘泥虛禮,這反而更容易讓人看出這個人是她的情夫。
  德·諾布瓦先生把他藍色的目光埋進他的白領中,就象在向布洛克的名字鞠躬似地深深彎下腰,仿佛這個名字遐邇聞名,令人敬畏。他喃喃地說:“認識您很高興!”出于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友情,德·諾布瓦先生對他的老相好給他介紹的每一個人,都同樣彬彬有禮。然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卻感到這個禮節用在布洛克身上顯得輕了些,于是她對布洛克說:
  “你想知道什么,快問他呀。如果您覺得在這里說話不方便,就把他帶到一邊去。他會很樂意和您交談的。我想,您是要同他談德雷福斯案吧,”她又加了一句,也不管德·諾布瓦先生愿不愿談這個問題,就象剛才她先讓人給歷史學家照明看蒙莫朗西公爵夫人的畫像時并沒有征求客人的同意,上茶時也沒有問大家一樣。
  “說話大點聲,”她對布洛克說,“他耳朵有點背。不過,您要他講什么,他就會講什么。他同俾斯麥,同加富爾1很熟,對不對,先生?”她大聲說,“您從前和俾斯麥很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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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加富爾(1810—1861)曾任撒丁王國首相,意大利統一后,當了一年意大利王國首相,后病死。
  “您在寫點什么吧,是不是?”德·諾布瓦先生一面同我親切握手,一面心照不宣地問我。我乘机殷勤地把他為了禮節而認為應該拿在手中的帽子接了過來,因為我發現他在前廳順手拿的這頂帽子是我的。“您給我看過一部小作品,我覺得它過于雕琢,過于瑣細,我曾坦率地同您談過我的意見。您做的那些事情不值得寫到紙上去。您是不是在為我們准備些什么?您很崇拜貝戈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喂!不要講貝戈特的坏話,”公爵夫人喊了起來。“我不否認貝戈特有善于刻畫的才能,這一點誰也不否認,公爵夫人。即使他沒有謝比利埃1的才華,不能寫出一部偉大的作品,但他卻擅長精雕細琢。不過,我覺得,我們這個時代把文藝作品的分類搞亂了。小說家的任務是构思情節,賦予小說中的人物以高尚的情操,而不是用干巴巴的筆尖精雕細琢扉頁的插圖和章末的裝飾圖案。接著,他把臉轉過來,對我說:“星期天,我會在那個誠實的A·J·家里見到您父親的。”
  當我看到他同德·蓋爾芒特夫人講話時,我曾產生過一線希望:說不定他能幫助我實現登門拜訪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夙愿。過去,我曾求他把我引見給斯万夫人,但他拒絕了。
  “我佩服的另一個畫家是埃爾斯蒂爾,”我對他說,“听說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珍藏著他的几幅优秀作品,尤其是那把小蘿卜,畫得好极了,我在畫展上見過,真想再看一眼。這幅畫實在是一幅了不起的杰作!”确實,假如我是一個知名人物,假如有人問我最喜歡哪張畫,我一定會舉出那把小蘿卜來的。
  “您說是杰作?”德·諾布瓦先生叫了起來,臉上流露出惊訝和責備。“它甚至不能算是一幅畫,只不過是張素描而已(這一點他并沒有講錯)。如果您把這樣一張速寫也稱為杰作,那么,埃貝2或達尼昂—布弗雷3的《圣母像》又該叫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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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謝比利埃(1829—1899),法國小說家和評論家。
  2埃貝(1817—1908),法國畫家。1839年榮獲羅馬大獎,1889年獲世界畫展大獎。
  3達尼昂—布弗雷(1852—1929),法國畫家。1876年獲羅馬大獎,以畫肖像畫著稱。

  “听說您不同意羅貝的女朋友來演出,”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布洛克把大使拉到一旁后,對她的嬸母說。“我相信您沒有什么好遺憾的,您知道她平庸之极,毫無才能。再說,她言談舉止也令人發笑。”
  “您怎么會認識她的,公爵夫人?”德·阿讓古爾先生說。
  “怎么,您不知道她最早是我在家演出的嗎?我并不因此而感到自豪,”德·蓋爾芒特夫人笑吟吟地說,然而她心里卻很高興。既然談到這個女演員,不妨讓大家知道,是她最先掌握女演員的笑柄。“行了,這下我該走了,”她又說,但沒有起身。
  原來她看見她丈夫進來了。听到她這句話,人們會喜劇性地相信她要和她那位身高体胖、日趨衰老,但無憂無慮、總過著年輕人生活的丈夫一起去參加一個婚禮,而不會想到他們曠日已久的別別扭扭的關系。公爵那雙圓滾滾的眸子,看上去就象不偏不倚地安裝在靶心的黑點,而他這個高明的射手,總能瞄准并且擊中靶心;他把親切而狡黠的、被落日余輝照得有點晃耀的目光引向坐在桌旁喝茶的一群人身上,惊歎地、緩慢而謹慎地挪動著腳步,仿佛在這群熠熠生輝的人面前望而生畏似的,害怕踩著他們的裙子,打攪他們的講話。他唇際挂著伊夫多的好國王1那种微帶醉意的笑容,一只手稍稍彎曲,象鯊魚的鰭在胸旁擺動,一視同仁地讓他的老朋友或讓被介紹給他的陌生人握一握,這樣,他不用做一個動作,也不用停住腳步,就可以應付熱情的問候。他溫厚而懶洋洋地、象國王那樣威嚴地圍桌子轉了一圈,嘴里不停地說,“晚安,親愛的,晚安,朋友,認識您很榮幸,布洛克先生,晚安,阿讓古爾。”我算是最幸運的了,當他走到我跟前,听到介紹我的名字時,他對我說:“晚安,我的小鄰居。您父親好嗎,他是個多好的人哪!您知道,我和他成了莫逆之交啦。”
  為了討好我,他又加了一句。他只給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施大禮,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朝他點點頭,從她的小圍裙里伸出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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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伊夫多是法國地名,《伊夫多的國王》是一首歌名。
  在一個越來越不富裕的世界上,蓋爾芒特公爵可算得上是一個大闊佬,他已和巨富的概念合而為一了。在他身上,既有貴族大老爺的虛榮心,又有大富翁的自負;貴族溫文爾雅的舉止恰恰遏制了富翁的自負。況且,誰都知道,他在女人身上的成功——這給他妻子造成了不幸——不完全歸功于他的姓氏和家產,因為看上去他仍然很漂亮,他的側影象希腊神那樣瀟洒,干淨利落。
  “真的?她在您府上演出過?”德·阿讓古爾先生問公爵夫人。
  “當然是真的!她來朗誦過,手里拿著一束百合花,她的裙子‘上頭’也都是百合花。”(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樣,德·蓋爾芒特夫人有些字故意學鄉下人發音,不過,她不象她姑媽那樣用舌尖發顫音。)
  在德·諾布瓦先生被迫帶布洛克到窗口談話之前,我又走到這個老外交家的身邊,悄悄地對他說,我想和他談談我父親在法蘭西學院的席位問題。他起初想把這個問題推到以后再談,但我不同意,我說我馬上就要去巴爾貝克海灘了。
  “怎么!您又要去巴爾貝克?您真成了環球旅行家啦!”然后,他就讓步了。听到勒魯瓦—博里厄的名字,德·諾布瓦先生用怀疑的目光凝視我。我猜想他也許在勒魯瓦—博里厄面前說過對我父親不利的話,擔心這位經濟學家把他說的話講給我父親听了。忽然,他似乎對我父親流露出了真正的感情。他先是慢吞吞地哼哈几聲,突然噴出一句話來,仿佛連他自己都意想不到,而是不可抗拒的信念把他剛才吞吞吐吐、想保持緘默的努力化為烏有似的:“不,不!”他激動地對我說,“您父親不應該參加競選。這是為他著想,為了他的利益,為了尊重他的才華。他很有才華,干這种冒險事會毀了他。他的价值要比當一個法蘭西學校的院士大得多。他當上院士,就會失去一切,卻什么也不會得到。謝天謝地,他不是演說家。我那些可愛的同僚們最看重演說才能,即使講的全都是陳詞濫調。您父親在生活中有更重要的目標,他應該勇往直前,不要拐到荊棘叢中去尋找獵物,即使那是柏拉圖學園1中的荊棘叢,也是刺多于花。況且,他只能得到几票。法蘭西學院在接納申請人入院前,一般先要讓申請人等上一段時間。現在沒什么事好做。以后怎樣,我也說不上。不過,要由法蘭西學院親自來找他。法蘭西學院盲目地實踐著我們阿爾卑斯山那邊的鄰居信仰的原則:‘faradase’2,但是失敗多于成功。勒魯瓦—博里厄同我談起這些事時,樣子總叫人不愉快。此外,我猜想他和您父親可能是一派,是吧?……我曾明确地使勒魯瓦—博里厄感到,他只懂得棉花和金屬,正如俾斯麥所講的,不可能知道難以估計的因素會起什么作用。最要緊的是,應該說服您父親不參加競選:‘Principiisobsta’3。要是他固執己見,讓他的朋友們面對既成事實,那他們就不好辦了。听著,”他突然用藍眼睛緊盯著我,誠懇地對我說,“我多么喜歡您父親,我要告訴您一件事,會讓您大吃一惊。噯!正因為我喜歡他(我和他是兩個不可分离的難兄難弟,Areadesambo4),而且知道如果他繼續留在領導崗位上,能為國家效勞,能使國家避開暗礁,出于友誼和尊敬,出于愛國主義,我決不會投他一票!而且,我相信我曾向他作過暗示。(我在他的眼睛里,仿佛看見了勒魯瓦—博里厄那种亞述人的嚴肅面影。)如果我投他一票,就意味著我說話不算數。”德·諾布瓦先生談話中好几次都把他的同僚當成老頑固。除了其他理由之外,還因為一個俱樂部或一個科學院的每一個成員都把他的同僚看作是同他自己的性格截然相反的人。他們這樣做并不是為了能說:“啊!這件事要是由我一人作主就好了”,而是為了向人顯示他的頭銜是最難獲得的,也是最令人自豪的。“我跟您說,”他作結論道,“為了你們大家的利益,我宁愿讓您的父親在十年或十五年后的競選中再獲得胜利。”我認為,他說這話不是出于嫉妒,至少也是缺少助人為樂的精神。可是,他這句話后來在同一件事情上獲得了不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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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公元前387年古希腊唯心主義哲學家柏拉圖在雅典附近創辦的一所學校,是宣揚唯心主義的主要机构。
  2意大利語,意思是:事要自己做。
  3拉丁語,意思是:在災難剛有苗頭時,就應該同它作斗爭,不然就會無可挽救。
  4拉丁語,原意是:兩個阿卡狄亞人。阿卡狄亞是古希腊的一個高原地區,比喻有田園牧歌式淳朴生活的地方。此話常用作諷刺,此處的意思是“兩個難兄難弟”。

  “巴贊,您知道我們在談誰嗎?”公爵夫人對她丈夫說。
  “當然知道,我猜是她,”公爵說,“啊!她可不是我們所說的正宗喜劇演員。”
  “您肯定沒有想過會有比她更可笑的人,”德·蓋爾芒特夫人接著又對德·阿讓古爾先生說。
  “她甚至讓人看了發噓,”德·蓋爾芒特先生打斷他妻子的話說。他那古里古怪的用詞,上流社會人士听了會說他不是一個笨蛋,文人听了卻會認為他是最大的傻瓜。
  “我不明白,”公爵夫人接著說,“羅貝怎么會愛上她的。啊!我知道這件事是不應該討論的,”她又說,就象一個豁達豪爽的哲學家和一個多愁善感但已從幻夢中覺醒的人,做了一個漂亮的撅嘴。“我知道不論是誰都可以有所愛,而且,”她進一步又說,盡管她對新文學依然冷嘲熱諷,但新文學可能通過報紙的宣傳或某些談話,慢慢滲透到她的思想中了,“這甚至是愛情蘊含的美,因為恰恰是這一點使愛情變得‘神秘莫測’。”
  “神秘莫測!啊,我的表姐,我承認,這有點叫我難以相信,”阿讓古爾伯爵說。
  “是的,愛情就是神秘莫測,”公爵夫人又說。她露出溫柔的微笑,這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上流社會貴婦人的微笑;同時她又顯示出毫不動搖的信念,這是瓦格納的女崇拜者的信念,她在向圈子里的一個男子保證,在《女武神》1中不僅有歌聲,而且還有愛情。“再說,事實上,誰也不知道一個人為什么愛另一個人,也許根本不象我們所想的那樣,”她莞爾一笑,又說,這樣,她剛發表的看法一下子又被她的解釋推翻了,“再說,事實上,人們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斷言道,露出了怀疑和疲倦的神色,“因此,您懂了吧,永遠也不要討論誰選擇了怎樣的情人,這樣做也許更‘聰明’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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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女武神》是德國著名作曲家瓦格納(1813—1883)的歌劇四部曲《尼伯龍根指環》中的第二部。主要內容是:諸神之王佛旦的長女,女武神布蘭希爾德在西格林德的懇求下,答應救英雄西格蒙特的性命,但違抗了父命,佛旦把她貶入凡間,讓她沉睡,等待一位英雄相救。西格林德和西格蒙特的遺腹子西格林弗里德救了她,并与她結為夫妻。
  可是,她剛提出這條原則,就又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因為她批評起圣盧的選擇來了。
  “您看,不管怎樣,我依然認為如果能在一個可笑的人身上發現魅力,那是令人吃惊的。”
  布洛克听見我們在談圣盧,并且知道他也在巴黎就開始講他的坏話,言詞不堪入耳,引得大家非常反感。他開始恨人了,為了報复,他不管遇到什么障礙似乎都不會后退。他定下一條原則,認為自己有高尚的道德標准,凡是參加布里俱樂部(一個他認為是風雅人組成的体育俱樂部)的人都該下監獄,因此,不管他用什么方式教訓這些人,都是值得稱道的。有一次,他甚至聲稱,他想對一個參加布里俱樂部的朋友起訴。在起訴中,他打算作偽證,但要做得天衣無縫,使被告無法證明這是偽證。布洛克試圖以這一招——不過,他沒有把這計划付諸實施——使他的朋友更加灰心喪气,狼狽不堪。既然他要打擊的人是一個一味追求風雅的人,是布里俱樂部的成員,既然對付這种人什么樣的武器都可以使用,尤其是象他布洛克這樣的圣人,那么作偽證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可是,您看斯万,”德·阿讓古爾先生提出异議說。他終于弄清楚他表姐那番話的意思了,認為她說得一點不錯,令人震惊。他竭力在記憶中尋找一個例子,用以證明某些不討他喜歡的女人恰恰得到了有些男人的愛情。
  “得了!斯万可不是這樣,”公爵夫人抗議道,“不過,這仍然是不可思議的,因為那個女人1是一個可愛的白痴,但她從前并不可笑,長得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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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斯万的妻子奧黛特。
  “哼!哼!”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輕輕地哼了兩聲。
  “啊!您認為她不漂亮?不,她曾經非常迷人,有過很好看的眼睛,秀美的頭發。她從前穿戴很入時,即使現在也不減當年。我承認,她現在讓人看了討厭,可她從前是一個非常可愛的人。盡管這樣,當夏爾娶她作妻子時,我們為他感到難過,因為他完全沒有必要娶她。”
  公爵夫人并不感到自己講了什么一鳴惊人的話,但她看到德·阿讓古爾先生哈哈大笑,便又重复了一遍,可能她認為這句話挺有意思,也可能覺得笑的人很可愛。她開始含情脈脈地凝視德·阿讓古爾先生,想在她的思想魅力上再加上一層感情色彩。她接著又說:
  “您說是不是,沒有必要娶她吧。不過,畢竟她還是有魅力的,有人愛她我完全能理解。可是羅貝的那位小姐,我向您保證,她那個樣子叫人看了會把門牙都笑掉。我知道有人會用奧吉埃的陳詞濫調反駁我:‘只要酒能醉人,管他是什么酒瓶子!’唉!羅貝倒是醉了,可他在選擇酒瓶時實在缺乏高雅的情趣!首先,您想象一下,她竟要求我在客廳中間架一道樓梯。這不是太沒意思了嗎?而且,她還向我宣布,她要扑倒在台階上。此外,您要是听過她朗誦,您就會明白了。我只看過她一次演出,但我認為那出戲簡直超乎人的想象,戲名叫《七位公主》1。”
  “《七位公主》?啊,是嗎?是嗎?真會赶時髦!”德·阿讓古爾先生吃惊地叫起來。“啊!等一等,這部戲我從頭到尾都很熟,作者把劇本寄給國王了,國王看后不懂,好象掉在五里霧中,要我給他講解。”
  “請問這是不是貝拉當王2的作品?”投石党歷史學家問道,他想顯示自己精明現實,但聲音很輕,沒有人注意到他提的問題。
  “啊!您認識七位公主?”公爵夫人對阿讓古爾先生說。
  “恭喜!恭喜!我才認識一個,可我再也不想認識其余六位了。
  她們肯定不會比我見過的那一位好到哪里去!”
  “笨得象頭驢!”我心里暗想。我在生她的气,因為她剛才怠慢我了。當我看到她對梅特林克3一無所知時,不由得暗暗高興。“我每天上午走好几公里路,就是為的這個女人?我的心也太好了!現在該輪到我不要她了!”我自言自語,但心里想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這純粹是交談性語言,我們在過分激動而不愿意單獨呆著的時候,會感到需要同自己(因為找不到別人)說說話儿,但卻好象在同一個陌生人交談,說的并不是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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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七位公主》是比利時劇作家梅特林克(1862—1940)的劇作。
  2貝拉當(1859—1918),法國作家,狂熱信奉天主教,自稱他家是巴比倫一個國王的后代,所以有“王”之稱。
  3梅特林克(1862—1940),比利時劇作家。用法語寫作。著有劇本《盲人》、《七位公主》等二十余部。1911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是象征主義戲劇的代表作家。

  “我無法向您形容,”公爵夫人繼續說,“她的朗誦讓人笑破肚子,一有机會大家就笑個不停,甚至故意做得過分一些,因為那個可愛的人不喜歡。其實,為這事羅貝一直對我耿耿于怀。不過,我并不后悔,因為不這樣,那位小姐可能會再來。我尋思,這件事不知讓瑪麗—埃納爾多高興哩!
  家里人都這樣稱呼羅貝的母親德·馬桑特夫人,埃納爾·德·圣盧的遺孀,用以區別于她的堂弟媳德·蓋爾芒特—巴伐利亞公主,另一個瑪麗。為了避免混淆,巴伐利亞公主的侄儿、堂兄妹和夫兄弟在她的名字后面或者加上她丈夫的名字,或者加上她自己的另一個名字,這樣就成了瑪麗—希爾貝,或瑪麗—海德維格。
  “頭天晚上預演了一下,真是洋相百出!”德·蓋爾芒特夫人揶揄地繼續說,“您想象一下她是怎樣朗誦的吧,剛念了一句,甚至不到一句,僅僅念了四分之一句,就停下來,一停就是五分鐘,我一點也沒有夸大。”
  “是嗎,是嗎,是嗎!”德·阿讓古爾先生惊叫起來。
  “我极有禮貌地向她暗示說,她這樣停頓,會讓人感到莫名其妙。她原話是這樣回答我的:‘念台詞就應該象在作詩一樣。’您想一想,這個回答不是太怪了嗎?”
  “我以前一直認為她詩朗誦得不坏哩,”兩個年輕人中有一個說。
  “她一竅不通,”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再說,我不用听她朗誦,只要看見她手里拿著百合花,就心中有數了!我一看見百合花,就立刻知道她沒有本事!”
  她的話引起了哄堂大笑。
  “姑媽,那天我拿瑞典王后給您開了個玩笑,您沒介意吧?
  我向您請罪來了。”
  “不,我不介意。你要是餓了,我甚至還讓你吃點心呢。”
  “喂,法爾內爾先生,您來扮演女招待吧,”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檔案保管員說,照例開了個玩笑。
  德·蓋爾芒特先生把靠在安樂椅上的身子直起來(帽子就在他身邊的地毯上),心滿意足地審視檔案保管員給他端來的几盤花式點心。
  “好极了。既然我和諸位已慢慢熟悉,就可以吃一塊奶油蛋糕了,看樣子很好吃。”
  “先生扮演女招待象极了,”德·阿讓古爾先生學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樣開了個玩笑。
  檔案保管員把點心端給投石党歷史學家。
  “您干得很出色,”投石党歷史學家戰戰兢兢地說,努力想贏得大家的好感。
  因此,他朝那几位也象他那樣說了恭維話的人偷偷掃了一眼,仿佛要与他們串通似的。
  “請告訴我,我的好嬸母,”德·蓋爾芒特先生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剛才我進來時遇見的那個儀表堂堂的先生是誰?我好象應該認識他似的,因為他很客气地朝我敬禮了,但我沒有認出是誰。您知道,我對記名字最頭疼,這很討厭,”
  他得意地說。
  “勒格朗丹先生。”
  “喔!奧麗阿娜有一個表妹,她母親的娘家姓格朗丹。我記得清清楚楚,是鷹派格朗丹。”
  “不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這之間沒有任何聯系。他們就叫格朗丹,什么稱號也沒有。但是,他們求之不得,你給他們加什么,他們就會要什么。那人的姐妹就叫德·康布爾梅夫人。”
  “喂,巴贊,您肯定知道嬸母講的是誰,”公爵夫人忿忿地說,“就是那天您一時心血來潮,打發來看我的那個肥胖的食草動物的兄弟。她呆了一小時,我想我都快要瘋了。可是剛開始,當我看見一個我素不相識的長得象一頭母牛的女人進來時,我以為來了個瘋子。”
  “听著,奧麗阿娜,她懇求我要您接待她,我總不能對她失禮吧。再說,嘿、您也太夸大其詞了,她怎么會象一頭母牛呢,”他又說了一句,象是在埋怨,可是卻微笑著朝听眾偷偷看了一眼。
  他知道,他妻子的興致需要用合乎情理的反話刺激,臂如說,不能把一個女人比作一頭母牛啦,等等。這樣,德·蓋爾芒特夫人會說出比第一個比喻更幽默、更妙趣橫生、更別出心裁的話來。公爵天真地毛遂自荐,不露聲色地幫助妻子大顯身手,就象是一個在一節車廂里偷偷幫助賭徒玩猜牌賭博的秘密同伙。
  “我承認她不象一頭母牛,因為她象一群母牛,”德·蓋爾芒特夫人大聲說。“我向您發誓,當我看見這群母牛頭戴帽子,走進我的客廳向我問候時,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很想對她說:‘不,母牛群,你弄錯了,你不能同我交往,因為你是一群母牛,’但一邊又搜索記憶,終于想起來您的康布爾梅是多羅西婭公主(她說過要來看我,也長得象一頭母牛),我差點儿叫她公主殿下,用第三人稱同一群母牛說話。她和瑞典王后也有想象之處,都長著鳥類的砂囊。此外,她從遠距离向我發起凌厲的攻勢,非常藝術。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接二連三地給我送名片。我家里到處是她的名片,沒有一件家具上沒有,好象是商品廣告似的。我不知道她這樣大做廣告目的何在。在我家里到處可以看到‘康布爾梅侯爵和侯爵夫人’,還寫著地址,我記不起來了,再說,我也不會用上那個地址的。”
  “不過,象一個王后是很榮幸的。”投石党歷史學家說。
  “啊!我的上帝!先生,在我們這個時代,國王和王后算得了什么!”德·蓋爾芒特先生說,因為他想顯示自己是一個有自由思想的新派人物,同時也為了裝出不把同王族的關系放在眼里,盡管他把這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布洛克和德·諾布瓦先生站起身,向我們走來。
  “先生,”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您同他談德雷福斯案了嗎?”
  德·諾布瓦先生仰頭望了望天(但仍面帶笑容),象是為了證明他心愛的女人要他做這件事是強人所難似的。然而,他還是非常親切地對布洛克說,法國正經歷著駭人听聞的或許是极其痛苦的年代。這很可能表明德·諾布瓦先生是一個狂熱的反重審派(然而,布洛克曾明确對他說過,他相信德雷福斯無罪),因此,當布洛克看見大使的態度和藹可親,看見他故意裝出認為他的交談者言之有理,毫不怀疑他們之間觀點相同,并且想与他攜起手來共同譴責政府的神態,此刻他感到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好奇心更加強烈。他暗自思忖,德·諾布瓦先生沒有明确指出的、但卻似乎暗示他們之間看法一致的重要問題是什么?他對德雷福斯案的看法究竟在哪几點上和自己一致?布洛克尤其感到惊訝的是,在他和諾布瓦先生之間存在的這种神秘的一致性似乎不僅僅与政治有關,因為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還對德·諾布瓦先生詳細介紹過他的文學作品。
  “您倒不赶潮流,”前大使對布洛克說,“因此我要祝賀您。在現在這個時代,公正不偏的研究已不再存在,盡向公眾兜售淫穢的或荒唐可笑的貨色,可您卻不。假如我們有一個好政府的話,您做出的努力按說是應該受到鼓勵的。”
  布洛克為只有自己幸免于這場世界性災難而得意忘形。但是,在這個問題上,他仍然想了解細節,他想知道德·諾布瓦先生所說的荒唐可笑的貨色是指什么。布洛克感到自己的創作路子跟多數人沒什么兩樣,并不認為有什么与眾不同。他又回到德雷福斯案件,但無法理清德·諾布瓦先生的觀點。他竭力想讓他談一談現在報界經常提到名字的軍官;他們比介入這一案件的政界人物更令人矚目,因為政界人物早已遐邇聞名,而軍官卻不見經傳;他們身穿軍服,剛從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中走出來,打破了嚴格保持的沉默,就象洛亨格林1從一只由天鵝引導的吊籃中走出來一樣,激起人無限的好奇心。布洛克認識一個主張民族主義的律師,多虧這個律師,他多次旁听了左拉訴訟案2的庭審。他隨身帶著三明治和一瓶咖啡,一早就到那里,晚上才出來,就象去參加中學优等生會考或中學畢業作文比賽一樣。習慣的改變使他的神經异常興奮,而咖啡和激動人心的庭審又把他熱烈的情緒推到頂點,當他离開法庭后,對那里發生的一切仍然念念不忘,晚上回到家里,還想重返美麗的夢境,他跑到兩派經常出沒的飯館去找觀點相同的人,和他們沒完沒了地談論白天發生的事,用命令的口吻——這使他幻想自己在發號施令——要來一份夜宵,以彌補這一早就開始的中間又沒有進餐的一天給他帶來的疲勞与饑餓。人總是生活在實際經驗和想象中間,對于我們認識的人,總想深入猜想他們如何生活,而對那些我們只能猜想如何生活的人,又渴望能認識他們。德·諾布瓦先生對布洛克的問題作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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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洛亨格林是德國傳說中的人物。他奉命保護一個女公爵,乘坐天鵝引導的吊籃,去把女公爵從敵對的封臣手中解救出來。后來与女公爵結為伉儷。
  2左拉(1840—1902),法國自然主義作家。德雷福斯案件發生后,他于1898年發表“我控訴”一文,抨擊法國當局,因此被判徒刑。

  “已有兩名軍官介入這個案件,我曾听到一個人談起過他們。這個人是德·米拉貝爾先生,他的判斷力我是信得過的,他對那兩個軍官很賞識。一個是亨利中校1,另一個是比卡爾中校2。”
  “可是,”布洛克喊道,“宙斯的女儿雅典娜女神在他們的頭腦中注入了截然相反的看法。他們就象兩頭雄獅,爭斗不休。比卡爾上校在軍中身居要職,但是寶劍的閃光把他引到了不該去的地方。民族主義者的利劍一定會斬斷他的虛弱的身軀,他會成為食死人肉動物和飛禽的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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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亨利(1846—1898),法國軍官,在德雷福斯案件中捏造證据,加害德雷福斯,后因偽證罪行被揭露,被捕后自殺身亡。
  2比卡爾是堅持重審德雷福斯案件的正直的法國軍官。

  德·諾布瓦先生沒有作聲。
  “他們躲在那里閒聊什么?”德·蓋爾芒特先生指著德·諾布瓦先生和布洛克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
  “德雷福斯案件。”
  “啊!見鬼!對了,你們知道誰是德雷福斯最狂熱的保護者嗎?你們誰也猜不著。是我的外甥羅貝!我甚至可以告訴你們,當賽馬俱樂部的人听到他的‘光輝業績’時,都群起而攻之,把他罵得狗血噴頭。再過一個星期,他就要參加……”
  “當然,”公爵夫人插嘴道,“如果他們都象吉爾貝,主張把全部猶太人遣返耶路撒冷……”
  “啊!這么說,蓋爾芒特親王同我的看法不謀而合羅,”德·阿讓古爾先生打斷公爵夫人說。
  公爵常把妻子當門面炫耀,但并不愛她。他“唯我獨尊”,討厭別人打斷他說話,況且他在家里向來對妻子很粗暴。作為一個坏丈夫和一個油嘴滑舌的男人,他看到妻子非但不听他說話,而且還打斷了他的話頭,不由得惱羞成怒,渾身顫抖,便立即收住話頭,朝公爵夫人狠狠瞪了一眼,瞪得四座莫名其妙,困惑不解。
  “您怎么想得出來跟我們談吉爾貝和耶路撒冷的?”他終于又說話了,“風馬牛不相及嘛。不過,”他緩和了一點語气又說,“您一定會承認,如果我們家里有人被賽馬俱樂部開除了,尤其是羅貝,因為他父親在那里當過十年主席,終歸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吧。我有什么辦法呢,親愛的,這件事讓那些人好不高興,一個個都吹胡子瞪眼睛的。我不能責怪他們。您是知道的,我本人沒有任何种族偏見,我認為种族偏見不符合時代潮流,我很想与時代同步前進。可是,見鬼,當一個人有了圣盧侯爵的稱號,他就不應該是重審派!您要我同您說什么呢!”
  德·蓋爾芒特先生在說到“當一個人有了圣盧侯爵的稱號”這句話時,語气十分夸張。然而他清楚地知道,一個有了“蓋爾芒特公爵”稱號的人更了不起。但是,如果說他的自尊心使他想夸大蓋爾芒特公爵高人一等的地位的話,那么,他的想象力卻比高雅的情趣更促使他貶低公爵稱號,誰都這樣,總是此山望著彼山高,家花不如野花香,想象力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規律不但适用于其他人,也适用于公爵。不僅是想象力的規律,語言也一樣。不過語言的兩條規律不管哪一條在這里都用得上。其中一條要求一個人的談吐符合他思想所屬的階級,而不是他本人所屬的階層。因此,德·蓋爾芒特先生哪怕在談論貴族時,他的談吐也很可能象平庸的資產者,會象他們那樣說“當一個人有了蓋爾芒特公爵的稱號”之類的話,而一個文人,一個象斯万和勒格朗丹那樣的人,是不會這樣說的。一個公爵,哪怕以上流社會的習俗為題材,也會寫出充斥小市民气味的小說,貴族爵號在這里毫無用武之地,而一個平民寫的小說卻可以冠以貴族的稱號。至于德·蓋爾芒特先生究竟是听哪個資產者說過“當一個人有了——稱號”這句話的,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了。但是,語言的另一條規律要求不時地有一些新表達方式問世,就象一些疾病,出現后不久就銷聲匿跡,以后再也听不見有人談起;在同一個時期內,可以听到有人不約而同地使用這些表達方式,但誰也不知道它們的由來,可能是自然產生的,也可能是偶然,就象一种美洲野草,一次偶然的机會,野草种子粘在旅行毯的絨毛上,然后又落在法國一條鐵路的斜坡上,就在法國發芽生長了。然而,正如有一年布洛克對我談起他自己時說過的一句話(“那些最可愛、最杰出、最有地位、最苛求的人發現,只有一個人他們認為是絕頂聰明、討人喜歡和不可缺少的,那就是我布洛克”),我從一些和他素不相識的人嘴里也听到過,只不過是把布洛克換成他們自己的名字罷了,同樣,听到“當一個人有了……稱號”這句話之后,又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呢?
  “您要我說什么呢,”公爵繼續說,“种族偏見在那里占优勢,因此,這是不難理解的。”
  “這尤其是可笑的,”公爵夫人回答說,“他母親堅決反對重審,成天在我們耳邊嘮叨法蘭西祖國聯盟1怎么就對他沒有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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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蘭西祖國聯盟為反對重審德雷福斯案件的民族主義組織,成立于1898年,德雷福斯案件結束后即宣告解散。
  “是這樣。可不光有他的母親呀,別給我們瞎吹了。不是還有一個不正經的女人嗎?一個品行不端、最坏最坏的女人,她對他的影響更大,而她又恰好是德雷福斯先生的同胞。她把她的思想狀態傳給羅貝了。”
  “公爵先生,您大概還不知道可以用一個新詞來表達這种思想狀態吧,”檔案保管員說,他是反重審委員會的秘書,“用‘精神狀態’,這個詞和‘思想狀態’表達的意思完全相同,但至少誰也听不懂。妙就妙在這里,正如有人說的,這是‘最時髦’的詞。”
  然而,檔案保管員剛才听說了布洛克這個猶太名字,現在又看見他在向德·諾布瓦先生提問題,因而露出不安的神色,侯爵夫人見狀也惴惴不安,如坐針氈,只是理由不同罷了。侯爵夫人在檔案保管員面前戰戰兢兢地裝出反對重審的樣子,生怕他知道她接待了一個同“工會”多少有點關系的猶太人會責備她。
  “啊!精神狀態,我得記在本子上,以后我要用的,”公爵說。(這不是故作姿態,公爵确實有一個小本本,記滿了“引語”,每赴重大宴會之后總要溫習一遍。)“我喜歡這個詞。許多這樣的新詞出現后,不久就銷聲匿跡了。最近我讀到一句話,說是一個作家很有‘才具’。隨便你怎么理解都可以。
  后來我再也沒有看見過這個詞。”
  “精神狀態可比才具用得廣,”投石党歷史學家插了一句,“我是國民教育部下屬一個委員會的成員,我在那里多次听到人用這個詞。我在我那個圈子,也就是伏爾內伊圈子里,甚至在埃米爾·奧利維埃先生家的晚宴上也听說過。”
  “我沒有這個榮幸,我不是國民教育部的人,”公爵裝出謙卑的樣子回答說,但又那樣躊躇滿志,他的嘴巴禁不住露出微笑,眼睛禁不住向听眾投去得意目光,可怜的歷史學家看見公爵嘲笑的目光,羞得面紅耳赤,“我沒有這個榮幸,我既不是國民教育部的成員。”他自鳴得意地慢悠悠地重复道,“也不是伏爾內伊圈子里的人(我不過是賽馬協會和俱樂部的成員而已)……先生,您沒參加賽馬俱樂部嗎?”他問歷史學家,歷史學家嗅出了他話中的傲慢,但感到茫然不解,不由得渾身顫抖,“我也不到埃米爾·奧利維埃先生家去吃晚飯,我承認我不知道精神狀態。阿讓古爾,我想您也知道吧……您知道為什么不能把德雷福斯背叛行為的證据公布于眾嗎?
  据說因為他是陸軍部長妻子的情夫,私下里都這樣說。”
  “啊!我還以為是內閣總理的妻子呢,”德·阿讓古爾先生說。
  “我覺得你們這些人好無聊,成天談這件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說,她從社交的觀點出發,一心想顯示自己不隨波逐流,人云亦云。“這件事對我不會有任何影響,因為我的關系中沒有一個猶太人,我打算永遠象這樣當一個幸運的局外人。但是,另一方面,我覺得瑪麗·埃納爾和維克迪尼埃娜的做法實在令人難以忍受,她們強迫我們与一大堆我們素不相識的叫什么迪朗或迪布瓦的女人為伍,說她們很有頭腦啦,她們不在猶太商人那里買東西啦,她們的小陽傘上寫著‘處死猶太人’啦,等等。前天我到瑪麗·埃納爾家去了。從前她家的聚會是很吸引人的。可現在,那里盡是些我們一生都想避開的人,就因為她們仇恨德雷福斯就聚到她家來了。還有一些人更是不三不四。”
  “不,是陸軍部長的妻子。至少在貴婦的內室沙龍里是這樣傳的,”公爵又說,他在講話中經常喜歡用一些他認為是舊制度的表達方式。“不過,眾所周知,無論如何,我個人的看法是同我堂兄弟希爾貝的看法完全相反的。我不是他那樣的領主,我可以同一個黑人在一起散步,如果這個黑人是我的朋友的話;我對第三者和第四者的看法毫不在乎。不過,您總該承認,當一個人有圣盧侯爵稱號的時候,他就不能開這個玩笑,就不能和大家的意見,和這些比伏爾泰,甚至比我外甥更有思想的人的意見背道而馳。尤其是再過一個星期他就要參加賽馬俱樂部的選舉了,在這節骨眼上,決不能干出那种我叫作走鋼絲的傻事來!鋼絲繩繃得有點太緊了!不,很可能是他的小娼妓讓他忘乎所以的。她可能說服他站到‘文人’1一邊。文人是賽馬俱樂部那些先生們的‘奶油水果餡餅’2。此外,這個表達方式玩了一個相當漂亮卻又用心險惡的文字游戲。”
  接著,公爵悄聲地對公爵夫人和德·阿讓古爾先生說,“馬桑特是閃米特人的母親”這個玩笑在賽馬俱樂部已傳開了,因為在所有能夠旅行的种子中,玩笑這顆种子的翅膀最結實,能傳播到离發源地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們可以讓那位先生解釋一下,他看上去很象一個女才子,”公爵指著歷史學家說,“不過,最好還是不談這件事,因為這完全是無中生有。我不象我的表姐妹米爾普瓦那樣野心勃勃,她聲稱她家的世系可以追溯到耶穌—基督誕生前的利末3部族,但我可以保證,在我們家族的血管里,從沒有流過一滴猶太人的血。但是,畢竟誰也騙不了我們,我的外甥先生的高明見解肯定會引起相當大的反響。更何況弗桑薩克病了,將由迪拉斯掌管一切。你們知道,他很喜歡制造麻煩,”公爵說道,對于有些詞,他從來也沒有弄清楚它們的意思,以為“制造麻煩”不是虛張聲勢,而是制造糾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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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文人指主張重審德雷福斯案件的法國作家。
  2“奶油水果餡餅”在這里的意思是“口頭禪”。
  3利末是猶太人的祖先雅各的十二個儿子中的一個。雅各的十二個儿子后來成為以色列的十二個部族。

  “不管怎么說,即使那位德雷福斯是無辜的,”公爵夫人打斷公爵說,“他也沒有拿出象樣的證据。他從魔鬼島上寫的信太沒有水平,太夸張!我不知道埃斯代阿西先生是不是比他有更高的价值,但他的文筆瀟洒,別有一种色彩。這一點可能使德雷福斯先生的支持者們很惱火。他們總不能換一個無辜者吧,這對他們說來實在太不幸了!”
  眾人哈哈大笑……“您听到奧麗阿娜用的詞了嗎?”蓋爾芒特公爵貪得無厭地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是的,我覺得很滑稽。”公爵認為這樣的回答不過癮:“嗨,我可不感到滑稽。更确切地說,滑稽不滑稽對我都無所謂,我對笑話根本不感興趣。”德·阿讓古爾先生提出了不同意見。“他說話總是信口開河,”公爵夫人低聲地咕噥說,“可能因為我當過議員,我听到過許多出色的但又毫無意義的演說。我學會了欣賞演說的邏輯。可能就因為這個,我后來落選了。滑稽的東西對我無所謂。”“巴贊,您不要扮演約瑟夫·普呂多姆1了,我的孩子,您知道誰也沒有您喜歡笑話。”“讓我把話說完嘛。正因為我對某一類笑話麻木不仁,才更看重我妻子的幽默。因為她的幽默往往來自正确的觀察。她說起理來象一個男人,用起詞來又象一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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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約瑟夫·普呂多姆是法國作家莫尼埃(1799—1877)的小說中的人物,平庸自負,好用教訓人的口吻說些蠢話。
  布洛克挖空心思,想讓德·諾布瓦先生談比卡爾中校。
  “只要政府認為這里面确有蹊蹺,”德·諾布瓦先生回答說,“就必然要有中校的證詞。我知道,就因為我支持這种看法,我的同仁中不止一人曾大發雷霆。但是,依我看,政府應該讓中校說話。一味回避,政府就無法擺脫困境,相反會陷入泥潭。在第一次庭審時,證詞對中校非常有利。當他身穿戎裝威武地走上法庭,用极其朴實、极其坦率的口吻講述他的見聞和看法的時候,當他說‘我以軍人的榮譽發誓(說到這里,德·諾布瓦先生的聲音里微微顫動著愛國的熱忱),我深信不疑’時,不可否認,他給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行了,看來他是重審派,再沒有什么可怀疑的了,”布洛克心想。
  “可是,他同檔案官格里布蘭的對質把他一上來贏得的同情全部化為烏有:當人們听到這個老仆人,這個言而有信的男子漢說話的時候(德·諾布瓦先生真誠而有力地加重了下面的話),當人們看見他敢于正視他的上司,不怕同上司對質,用一种不容抗辯的口吻說:‘您瞧,中校,您知道我一生中從沒有撒過謊,您知道在這個時刻,我和往常一樣講的全是真話’,這時候,大家的看法就轉變了,在以后几次庭審中,比卡爾先生想盡一切辦法,也沒能挽回敗局。”
  “不,他肯定是反重審派,這也在意料之中。”布洛克暗自思忖。“可是,如果他相信比卡爾是一個撒謊的叛徒,又怎能重視并引用他的揭發,似乎認為這些揭發很有魅力,真實可信的呢?如果相反,他把比卡爾看作一個坦率而正直的人,又怎能推測他在同格里布蘭對質時撒謊呢?”
  德·諾布瓦先生象這樣同布洛克談話,仿佛他們兩人的意見一致似的,很可能就因為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反重審派,他覺得政府反對重審的立場還不夠堅決,于是和重審派一樣成了政府的敵人。也許還因為他給自己規定的政治目標具有更深刻的內容,不在國內,而在國外,重審派不過是一种無足輕重的特殊形態,不值得一個胸怀外交大事的愛國者挂心。更确切地說,也許因為他的明哲的政治格言只适用于形式、程序和机會問題,而對實質問題,就顯得一籌莫展了,正如在哲學上,純邏輯無法解決生存問題一樣,或者因為他這种明哲的政治頭腦使他感到討論這些問題要擔風險,為了謹慎起見,索性只談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布洛克錯就錯在他認為,德·諾布瓦先生性格即使不那么謹慎,思想即使不那么絕對,只要他愿意,還是會把亨利、比卡爾、迪巴蒂·德·克拉姆1的作用和這個案件的詳情細節如實告訴他的。事實上,布洛克不可能怀疑德·諾布瓦先生了解事情真相。既然他同部長們有來往,怎么會不了解呢?當然,布洛克認為政治的真相可以被頭腦最清醒的人大体地分析出來,但他和大多數國民一樣,想象這种真相永遠無可置疑地、實實在在地存在共和國總統和內閣總理的秘密檔案里,而總統和總理肯定會把實情告訴各位部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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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迪巴蒂·德·克拉姆,法國陸軍總參謀部成員,在德雷福斯案件中負責偵訊工作,篡改、編造罪證,加害德雷福斯。
  然而,即使政治的真相与文件有一定的關系,但這些文件的价值無論如何也比不上一張X光片子的价值;人們一般認為病人的疾病會清楚地顯示在X光片子上,其實X光片僅僅提供一個判斷新的數据,它和其他許多數据匯合,醫生据此作出推論和診斷。所以,當我們接近知情人并以為就要了解實情時,政治的真相卻會偷偷地溜走。甚至在后來——還是談德雷福斯案件——當亨利供罪,繼而又自殺時,對于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那些主張重審的部長們立即同經辦此案的卡芬雅克1和居伊涅2作出截然相反的解釋,而卡芬雅克和居伊涅本人也發現指控德雷福斯的證据是假的;即使是主張重審的部長,盡管他們有相同的感情色彩,不僅用作判斷的證据相同,而且本著同一种精神,但他們對亨利扮演的角色,解釋也是南轅北轍,一部分人認為亨利是埃斯代阿西的同謀,另一部分人卻認為迪巴蒂·德·克拉姆是同謀,這樣,他們也就轉而支持他們的對手居伊涅的論點,卻同他們的同党雷納克3背道而馳。布洛克從德·諾布瓦身上可能得到的全部印象是,如果總參謀長德·布瓦德弗爾將軍4果真派人給羅什福爾5秘密傳遞過消息,那么,這里面肯定有什么令人遺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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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卡芬雅克(1853—1905),曾擔任過陸軍部長,狂熱鼓吹軍國主義,頑固反對重審德雷福斯案,否認亨利作偽證。
  2居伊涅,法國陸軍總參謀部上尉軍官,亨利作偽證被揭露后,他負責核實工作,很快就發現亨利偽造證据的痕跡。
  3雷納克(1856—1921),法國政治人物和記者,當過眾議員,支持重審德雷福斯案件。
  4德·布瓦德弗爾(1839—1919),德雷福斯案期間,曾任法國陸軍總參謀長,他知道指控德雷福斯的罪證是假的,但他仍然主張維持對德雷福斯的判決。
  5羅什福爾(1830—1913),法國作家和政治人物,1895年,多次發起宣傳運動,聲討德雷福斯,贊成极端民族主義。

  “請您相信,陸軍部長至少在心里詛咒他的總參謀長該下地獄了。依我看,公開否認決不是多此一舉。但是陸軍部長只是在茶余酒后明确地談過自己的看法。再說,有些問題必須慎重,如果引起騷動,會導致無法控制的局面。”
  “不過,這些證据顯然是假的呀,”布洛克說。
  德·諾布瓦先生不作回答。但他聲稱他不贊成亨利·奧爾良親王1在法庭上大吵大鬧:
  “再說,他這樣做只會扰亂法庭,引起騷動,而這种騷動不管從哪方面講都是令人遺憾的。當然啦,我們必須制止反軍國主義的陰謀,但是,我們也不需要由右派挑起的爭斗。右派非但不鼓動人民愛國,反而利用人民的愛國熱情。謝天謝地,法國不是南美模式的共和國,不需要一個搞軍事政變的將軍。”
  布洛克試圖讓他談談德雷福斯的罪行,預測一下法庭對這場審理之中的民事訴訟會作出怎樣的判決。但他枉費心机。不過,德·諾布瓦先生似乎很樂意對判決的后果談一些細節問題。
  “如果是判刑,”他說,“就很可能被撤銷,因為這場訴訟案的證詞很多,不會沒有可供律師援引的不合法定手續的證詞。關于亨利·奧爾良親王大鬧法庭一事,我還想再說一句,我很怀疑這是不是符合他父親的口味。”
  “您是說夏爾特爾公爵2站到德雷福斯一邊去了?”公爵夫人微笑地問道,但她的眼睛都瞪圓了,臉漲得通紅,鼻子埋在她的點心盤中,露出憤慨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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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奧爾良親王(1867—1901),法國探險家,曾几次到中亞、東非探險。反對重審德雷福斯案件。
  2夏爾特爾公爵(1840—1910),亨利·奧爾良親王的父親。

  “絲毫也不。我只是想說,一個家庭中在這方面有一种政治意識。這种意識,我們在可敬可佩的克萊芒蒂納公主1身上看到它登峰造极了,而她的儿子費迪南親王2猶如繼承一份珍貴的遺產那樣把它繼承了下來。保加利亞親王3可不會把埃斯代阿西少校摟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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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克萊芒蒂納公主(1817—1907)出身波旁王朝一支奧爾良家族,法國國王路易-菲利浦的女儿。
  2費迪南親王(1861—1948),克萊芒蒂納公主的儿子,1887年至1908年為保加利亞親王,1908年至1918年為保加利亞國王。一生野心勃勃,統一保加利亞,促進國家進步。
  3保加利亞親王即費迪南親王。

  “他宁愿摟一個普通士兵,”德·蓋爾芒特夫人咕噥道。她經常和這個保加利亞人在儒安維爾親王府共進晚餐。有一次,他問她是不是愛嫉妒,她回答說:“是的,殿下,我連您的表帶都嫉妒。”
  “您今晚不去參加德·薩岡夫人的舞會嗎?”德·諾布瓦先生為了結束同布洛克的談話,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
  大使不是不喜歡布洛克。他后來不無真誠地同我們談起了他對他的印象,當然這是因為在布洛克的語言中保留著他已拋棄不用的新荷馬風格的痕跡:“他相當有意思,說話文縐縐的,盡用些古詞。他和拉馬丁或讓·巴蒂斯特·盧梭1一樣,動不動就提‘九位文藝女神’。這在當代青年中寥寥無几,即使在上一輩青年中也是屈指可數。我們這些人過去都有些浪漫。”但是,即使他覺得談話人有一种新奇感,他也認為談話的時間太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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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讓·巴蒂斯特·盧梭(1671—1741),法國詩人,著有《大合唱》、《贊美詩》、《頌歌》等詩集,大多以神話為題材。
  “不去,先生,我不再參加舞會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露出老年婦女迷人的微笑回答道。“你們呢,都去嗎?這是你們這個年齡做的事,”她繼而又說,眼睛望著她的朋友夏特勒公爵和布洛克。“我也受到邀請啦,”她開玩笑地裝出引以為榮的樣子說,“人家甚至上門來請我呢。”(“人家”是指薩岡公主。)
  “我沒有請柬,”布洛克說,心想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可能會送他一張,既然德·薩岡夫人親自登門邀請她,不會把她的一個朋友拒之門外的。
  侯爵夫人毫無反應,布洛克也就不再多說。他還有一件更嚴肅的事要同她商量,他剛才已向她提出要她兩天后再接見他一次。他听另外兩個年輕人說,他們已退出土家街的小圈子了,他們覺得走進那個沙龍就好象走進了一間磨坊一樣,布洛克想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把他引進王家街的小圈子。
  “薩岡家的人不會是冒充高雅,冒充時髦吧,”他冷嘲熱諷地說。
  “才不呢,他們是最高雅、最時髦的了,”德·阿讓古爾回答說,巴黎的玩笑他全都學會了。
  “那么,”布洛克半譏笑半正經地說,“這是所謂的一次盛會,一次符合潮流的上流社會的盛會羅!”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興致勃勃地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
  “真的嗎?薩岡夫人的舞會是上流社會的盛會嗎?”
  “您怎么來問我呢?”公爵夫人揶揄地回答道,“我還沒有搞清楚上流社會的盛會是怎么回事呢。況且,我對上流社會的事知道得不多。”
  “啊!我還以為您知道呢,”布洛克說,以為德·蓋爾芒特夫人講的是真話。
  布洛克還是放不下德雷福斯,又向德·諾布瓦先生提出了一大堆問題,德·諾布瓦先生無可奈何,只好回答他說,他的“初步”印象是,迪巴蒂·德·克拉姆上校有點稀里糊涂,被選來經辦這個案子不很合适,象這樣一件棘手事,沒有极其冷靜的頭腦,高度的判斷力和專門的知識是難以胜任的。
  “我知道社會党強烈要求判處迪帕蒂上校死刑,立即釋放魔鬼島上的囚徒。但我想,我們還不至于落到這种讓謝羅代爾—里夏1之流任意凌辱的地步。這個案子至今還沒有理出頭緒。我不說雙方沒有什么相當卑劣的行徑要掩蓋。我也不想否認,在您那一派中,有些支持德雷福斯的人可能多少有點公心,甚至是一片好心。但是,要知道,好心也會辦坏事!要緊的是,政府給人的印象与其說掌握在左派集團手中,毋宁說俯首听命于某個御用軍隊,請相信我,這個軍隊已不成其為軍隊。不言而喻,如果再發生意外,重審程序就會開始。后果是明擺著的。要求重審不過是撞進開著的大門,輕而易舉。到那時,政府就該知道要理直气壯地表明態度了,否則就得放棄它的主要權力。光東拉西扯、不痛不痒地說几句是不夠的。應該把德雷福斯提交法官審理。這事不費吹灰之力嘛,因為盡管在我們溫和的、喜歡誹謗自己的法國,人人養成了習慣,相信或讓人相信要听到真實的公正的聲音,必須穿過英吉利海峽,這往往是到達施普雷河2的間接途徑,但是并不是只有柏林才有法官。不過,一旦政府開始行動,您會听它的話嗎?當它敦促您履行您的公民義務,您會站到它一邊嗎?如果它發出愛國號召,您會裝聾作啞,不回答‘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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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謝羅代爾—里夏(1866—1911),法國記者和政治家,社會党人。
  2施普雷河為德國河流。

  德·諾布瓦先生向布洛克提這些問題時,語气很激烈,這使我的同學既惶惑不安,又喜出望外。因為大使對他講話就象在同一個党的全体成員講話一樣,他向布洛克提問的神气很象是得到了這個党的信任,并且對作出的決定能承擔責任似的。“如果您不繳械投降,”德·諾布瓦先生不等布洛克回答,就又繼續下去了,“如果您相信某個盅惑人心的口號,在确立重審程序的法令頒布后,您不立即繳械投降,相反仍堅持某些人所謂的l’ultimava-tio1的無益的敵對立場,如果您憤而引退,破釜沉舟,決不回頭,您就可能要吃大虧。您難道被那些制造混亂的人俘虜了?您對他們發過誓?”布洛克不知如何回答。德·諾布瓦先生也不給他時間回答。“如果象我認為的那樣,您的回答是否定的,如果在您身上有一點我認為在您的上司和朋友們身上恰恰缺少的東西,也就是有那么一點政治意識,如果在刑事法庭開庭的那天,您不會被那些混水摸魚的人拉入伙,那么您就會受到全巴黎的贊譽。我不能保證整個陸軍總參謀部都能擺脫干淨,但是如果有一部分人能不激起公憤而挽回面子,我看這就不錯了。此外,顯然應該由政府頒布法令,減少逍遙法外的罪犯(這樣的人太多了),而不是听信社會党人或某一個丘八的挑唆,”他接著又說,邊說邊看著布洛克的眼睛,他也許和所有的人一樣,說話時,本能地想尋求對方的支持。“政府的行動應該不受有些人競相許諾的影響,不管是誰的許諾。謝天謝地,現在的政府既不在右派德里安上校2,也不在左派克雷孟梭3先生的控制下。對于那些職業鬧事者,應該采取強硬態度,不讓他們抬頭。絕大多數法國人都渴望安居樂業!這也是我追求的目標。但是不要怕引導輿論。如果有几只綿羊——是我們的拉怕雷4非常熟悉的綿羊——低著頭硬往水中跳,就應該向他們指出水是渾的,是被一些外來的敗類為掩蓋險象叢生的海底而故意攪混的。政府在行使基本上屬于它的職責,也就是發揮司法女神作用的時候,千万不要讓人感到它擺脫被動是出于無奈。政府會接受您的全部建設的。如果政府能證明法院确實有錯誤,它就能得到絕大多數國民的支持,也就有了活動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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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丁語,意即:最后一張王牌。
  2德里安(1855—1916),法國軍官和作家,曾當過法國政治冒險家布朗熱將軍的副官,并隨其到了陸軍部,布朗熱政變陰謀敗露后,他也跟著倒霉,1905年离開軍隊。
  3克雷孟梭(1841—1929),法國政治家。第二帝國時屬左翼共和派,后為激進派領袖。1906年至1920年曾任兩屆總理,外號“老虎”。
  4拉伯雷(約1494—1553),文藝复興時期法國作家,人文主義者。著有長篇小說《巨人傳》。這里影射出自該書的成語“巴汝奇的綿羊”。這個成語的意思是,一只綿羊投入水中,其他綿羊也跟著投水,引申為“互相模仿的蠢人”。

  “您,先生,”布洛克轉身對德·阿讓古爾先生說,剛才他和其他人一起被介紹給阿讓古爾先生了,“毫無疑問您是重審派吧,因為外國人都是重審派。”
  “這個案子不就是法國人之間的事嗎?”德·阿讓古爾先生傲慢地回答說。他用這种口气說話,是要把對方顯然——因為他剛說過相反的看法——不同意的一种看法歸于對方。
  布洛克臉紅了;德·阿讓古爾先生環視周圍,得意地微笑著。當他向其他人投去微笑時,笑中含有對布洛克的譏諷,但當他最后把微笑停留在我朋友身上時,目光就變得真誠了,因為他不想讓布洛克為他剛才那句話生气,但是,盡管如此,這絲毫也不能減輕那句話的殘酷性。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德·阿讓古爾先生耳邊悄悄說了句話,我沒有听見,想必与布洛克的宗教信仰有關,因為此刻公爵夫人的臉上閃過一种遲疑而做作的表情,一個說長道短的人害怕被議論的人听見時就會象這樣吞吞吐吐,裝模作樣;同時還夾雜著一种面對一群陌生人時可能產生的好奇而存心不良的快感。為了挽回面子,布洛克轉身對夏特勒羅公爵說,“先生,您是法國人,您肯定知道外國人都是重審派吧,盡管大家都說法國人從來不知道法國以外發生的事。此外,我知道跟您還是可以談談的,圣盧對我說過。”但是年輕的公爵感到大家都在和布洛克作對,便就象社交界司空見慣的那樣,采取卑怯的作法,施展他也許從德·夏呂斯先生那里隔代繼承下來的冒充風雅而刻薄的才智,對布洛克說:“先生,請您原諒,我不能和您討論德雷福斯,不過,我的原則是,這個案件只能在雅弗1的后代中間談論。”大家都樂了,只有布洛克不笑,并不是他不習慣對他的猶太血統,對他同西奈半島多少有點聯系的祖籍說几句嘲笑話,可是,他一扣体內的語言扳机,送到他嘴邊的卻不是一句嘲笑話(可能還沒有准備好),而是另外一句。只听見他說:“您怎么知道的?誰對您說的?”這倒象是一個凶犯儿子說的話。此外,由于他有一個讓人一听就知道他不是基督教徒的名字,有一張与眾不同的面孔,他這种惊訝也就顯出了几分天真。
  布洛克對德·諾布瓦先生所說的還不滿足,他走到檔案保管員身邊,問他迪巴蒂·德·克拉姆先生或約瑟夫·雷納克先生是不是偶爾也來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檔案保管員不回答。他是民族主義者,他不停地向侯爵夫人宣傳,不久就要爆發一場社會戰爭,要她擇友格外小心。他心里暗想,布洛克可能是工會派來打听情況的密使,便立即把布洛克剛才的問題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重复了一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認為,布洛克至少可以說缺乏教養,也可能會危及德·諾布瓦先生的地位。最后,她決定滿足檔案保管員的愿望,他是唯一使她害怕的人,也是唯一向她灌輸某种思想的人,盡管談不上成功(每天早晨,他給她念絮代2先生在《小日報》上發表的文章)。因此,她想暗示布洛克以后不要再來了。她在她的社交保留節目中,很自然地找到了一個貴婦把一位客人攆走的辦法,演這出戲絕對不會有我們想象的攘臂瞋目的場面。當布洛克過去向她告辭時,她深深地埋在那張大安樂椅中,看上去睡眼朦朧,似醒非醒。她那茫然的目光象一顆珍珠的閃光,微弱而迷人。布洛克告辭時,侯爵夫人勉強在臉上擠出一抹無精打采的笑容,但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伸出手。這場戲使布洛克大為吃惊,但因為周圍的人都在看著,他認為繼續下去對他一無好處,既然侯爵夫人不伸出手來,他就主動把手伸了過去。這下可冒犯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然而,盡管她很想滿足檔案保管員和反重審派小圈子的欲望,但她也得為將來著想,便裝著沒有看見。只是垂下眼瞼,半睜半閉著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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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雅弗是挪亞第三個儿子。据圣經記載,他是印歐人的祖先。
  2絮代(1851—1943),法國記者,《小日報》的編輯,狂熱反對重審德雷福斯案件。因鼓動德法親善,后逃往瑞士,1923年被缺席審判。

  “我想她睡著了,”布洛克對檔案保管員說。檔案保管員覺得侯爵夫人在為自己撐腰,有恃無恐,便裝出生气的樣子。
  “再見,夫人,”布洛克大聲說。
  侯爵夫人微微翕動嘴唇,就象一個臨終的人,想張嘴說話,但目光已認不出人。而當布洛克帶著她得了“智力衰退症”的想法离開時,她立即朝德·阿讓古爾侯爵轉過臉去。几天后,布洛克受好奇心和想弄明白一件奇事的愿望所驅使,又來看望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侯爵夫人給予他親切的接待,因為她是一個善良的女人,再說檔案保管員不在場,另外她也舍不得放棄布洛克答應在她府上組織演出的那場獨幕劇,況且,她上次不過是演了一出戲,扮演了她渴望扮演的貴婦而已。她那場戲當晚轟動了所有的沙龍,受到普遍的稱贊和評論,只不過已傳得面目全非了。
  “公爵夫人,您剛才談到《七位公主》,您知道(我并不因此而更感到自豪),這個……怎么說呢,這個呈文的作者還是我的一個同胞呢,”德·阿讓古爾先生說,外加几分得意,因為他比別人更了解剛才談到的那部戲的作者。“是的,他是比利時人,從他的身份證來說,”他又補充一句。
  “真的嗎?不過,我們并沒有指責您在《七位公主》中負有什么責任呀。值得慶幸的是,您和您的同胞和這部荒謬作品的作者完全不一樣。我認識一些可愛的比利時人,您算一個,還有你們的國王,雖然膽小怕事,卻很有思想,還有我的利尼表兄弟們,還有其他許多人。但是,幸虧你們不和《七位公主》的作者講同一种語言。況且,我直言不諱地對您說,這种人連提都不要提,因為他們半文不值。他們竭力說一些晦澀難懂的話,必要時故意裝出滑稽可笑的樣子,以掩蓋他們貧乏的思想。如果說這里面隱藏著什么的話,那我可以告訴您,就是膽大妄為,”她鄭重其事地說道,“既然有思想,就會有膽大妄為的。我不知道您看過博雷利的戲沒有。許多人看了都皺眉頭。我嘛,哪怕會招來攻擊,”她繼而又說,豈知她不會擔任何風險,“我也敢承認,我覺得那本戲很有意思。可是《七位公主》算什么!盡管她們中有一位對我的外甥很好,我也不能使家族的感情……”
  公爵夫人猛然收住話頭,因為一位女士進來了,她是羅貝的母親馬桑特子爵夫人。德·馬桑特夫人在圣日耳曼區是數一數二的好人,天使般善良、順從。我早就听別人說過,但我沒有特別的理由對這种說法感到惊訝,因為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是蓋爾芒特公爵的胞妹。后來,在圣日耳曼小圈子里,每當我听到象彩繪玻璃窗上那些完美無缺的女圣徒那樣憂郁、純洁、富于犧牲精神和受人尊敬的女人,卻和粗魯、放蕩而卑鄙的兄弟是同一棵樹上的兩個果子的時候,我就會感到說不出的惊訝。我認為,既然兄弟姐妹臉長得一樣,例如德·馬桑特夫人就很象蓋爾芒特公爵,那么他們的智力和心腸也應該一樣,正如一個人可以有好運气,也可以有坏運气,但思想狹隘的人就不可能有寬廣的胸怀,冷酷的人就不可能有崇高的忘我精神。
  德·馬桑特夫人拜師于布呂納蒂埃1門下。她使圣日耳曼區的人傾倒,同時她還春風化雨,用她圣人的生活感化圣日耳曼區的人。然而,她的長相和她的公爵兄弟一模一樣,都有漂亮的鼻子和敏銳的目光。這种外貌的相象,使我認為她和德·蓋爾芒特先生的智力和道德觀也應該一樣。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就因為她是一個女人,或許遭到過不幸,外加得到大家好評,就可以和她的家里人有天壤之別,就象中世紀武功詩中所描述的,所有的美德和魅力都集中在妹妹身上,可他們的兄長卻總是一個凶狠毒辣的惡神。在我看來,大自然不會有古代詩人那樣的自由,而是它專門會利用一個家庭的共同特征,我不相信它會有如此的創新精神,能用制造傻瓜或粗漢的原料,塑造出一個不做傻事的聰明人,或一個一塵不染的女圣人。德·馬桑特夫人身穿一件印有大棕櫚葉圖案的白綢裙,衣服上別著黑花,与棕櫚葉相映成趣。因為三個星期前她的表兄德·蒙莫朗西先生病故了,但這并不妨礙她出入社交界,參加小型晚宴,只是戴上孝罷了。這是一個高貴的婦人。隔代相傳在她的心靈上深深打上了輕浮的宮廷生活——不管它多么膚淺,多么嚴格——的烙印。德·馬桑特夫人在雙親死后,沒有力量長期沉浸于悲痛中,但她為了一個表兄病故,一個月中絕對不穿色彩鮮艷的衣服。她對我非常客气,一來我是羅貝的朋友。二來我和羅貝不屬于同一個世界。她客气中還摻雜著几分裝出來的羞怯,聲音、眼神和思想不時地顯出退縮的樣子,仿佛在把一條繃得太開的裙子拉回到身邊,不讓裙子占据過多的空間,使它既顯得柔軟,又保持平整,正如良好的教育所要求的那樣。不過,對于良好的教育,請不要過于從字面上理解,因為在這些貴婦中間,有不少人很快就墮落了,但她們卻近乎幼稚地使她們的言行舉止保持高雅的風度。德·馬桑特夫人說話時會使人感到不舒服,因為每當她和一個平民,例如和貝戈特或埃爾斯蒂爾說話時,為了突出一個字,總把字咬得很清楚,她用蓋爾芒特家族特有的念經似的兩种不同聲調說:“能遇見貝戈特先生,能認識埃爾斯蒂爾先生,我感到很榮幸,非常榮幸”,等等,可能是為了讓人贊賞她的謙虛,也可能因為她有德·蓋爾芒特先生同樣的嗜好,喜歡使用過時的語言形式,以示對不大使用“榮幸”之類語言形式的坏教育的抗議。不管是哪一條理由,都使人感到,當德·馬桑特夫人說“我很榮幸,非常榮幸”之類話時,她以為在扮演一個重要角色,在證明自己很懂得尊重社會名流,即使是在她的城堡外遇見這些名流,她也會象在城堡內一樣熱情歡迎他們。再者,她家是名門望族,她很熱愛這個家族,同時她想通過慢條斯理的敘述和詳細的解釋,使人了解她家的親戚關系,她隨時隨地都會把那些在神圣羅馬帝國時候降格的歐洲各大家族一一講給人听(并不是要使人大出意外,只不過是愛講一些可怜的農民和高尚的獵人而已),但那些不很聰明的人就不原諒她了,如果他們還有點知識的話,就會笑她象個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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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布呂納蒂埃(1849—1906),法國文學評論家。
  在鄉下,德·馬桑特夫人因樂善好施而受人崇敬,但尤其是因為她那純而又純的貴族血統(象這樣純的血統早已是絕無僅有了,恐怕只有在法國歷史上才能找到)使她的舉止擺脫了平民所說的“裝腔作勢”,顯得朴實無華,落落大方。她不怕擁抱一個不幸的貧苦婦女,叫她到城堡里去拉一車木柴。据說她是一個盡善盡美的基督教徒。她一心想讓羅貝和一個富豪家的小姐成婚。既然是貴婦,就要象個貴婦樣,從某個方面講,就要裝出朴實無華的樣子。這是一場代价昂貴的賭注,因為只有在別人知道你可以不朴實,也就是知道你非常有錢的情況下,你假裝的朴實才能使人拜倒。后來,當我同一個人講起我見過她時,那人問我:“您一定覺得她很迷人吧。”但是真正的美是那么特別,那么新奇,以致我們看不出那是一种美。那天,我只在心里說,她有小小的鼻子,碧藍碧藍的眼睛,細長的脖子和憂郁的神情。
  “听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說,“我想,過一會儿,有一個你不愿意交往的女人要來看我,我還是先跟您打個招呼好,免得你到時措手不及。不過,你盡管放心,以后她再也不會來了,但今天得破例讓她來一次。是斯万的妻子。”
  斯万夫人看到德雷福斯案子越鬧越凶,擔心她丈夫的猶太血統會給她帶來麻煩,早就懇求斯万無論如何不要講德雷福斯無罪。斯万不和她在一起時,她就更是變本加厲,公開鼓吹最狂熱的民族主義。而且,她竭力仿效維爾迪蘭夫人,亦步亦趨;在維爾迪蘭夫人的沙龍里,一种潛在的資產階級反猶太意識正在覺醒,并且已達到了激烈的程度。斯万夫人的反猶態度使她終于加入了社交界的几個反猶婦女聯盟。這一類組織紛紛成立,并和有些貴婦沙龍建立了聯系。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是斯万的好友,但她非但不模仿那些貴婦,就連斯万毫不掩飾地想把妻子介紹給她的愿望,她也一直不予以滿足。蓋爾芒特夫人的這种做法似乎令人覺得奇怪。但我們以后會看到,這是公爵夫人与眾不同的性格的一种表現形式,她認為“不必”做這做那,卻武斷地,非常武斷地把她“自作主張”的決定強加給人。
  “謝謝您給我打招呼,”公爵夫人說。“的确,這對我是很掃興的。不過,我看見她能認出來,我會及時离開的。”
  “我向您保證,奧麗阿娜,她很討人喜歡,是一個很出眾的女人,”德·馬桑特夫人說。
  “我不怀疑,但我感到不需要我親自去證實。”
  “你接到伊斯拉爾夫人的邀請了嗎?”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為了改變話題,問公爵夫人。
  “啊!感謝上帝,我不認識她,”德·蓋爾芒特夫人回答說,“你應該去問瑪麗—埃納爾,她認識,我一直弄不清楚這是怎么回事儿。”
  “不錯,我認識她,”德·馬桑特夫人回答說,“我承認我錯了。但我已決定不再和她來往了。看來她是一個坏女人,而且毫不掩飾。況且,我們過去太輕信人,大好客。以后我再也不和這個民族的人打交道了。我們放著外省同一血緣的遠房親戚不來往,卻向猶太人敞開大門。現在該看到他們是怎樣感謝我們的了。唉!我有什么好說的,我有一個很可愛的儿子,可他竟象個瘋子,什么樣的蠢話都說得出來,”她听見德·阿讓古爾先生影射羅貝,便又說了一句。“真的,說到羅貝,您沒有看見他嗎?”她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今天是禮拜六,我想他會到巴黎來呆二十四個小時的,他肯定來看過您了。”
  其實,德·馬桑特夫人認為她儿子不會有假。她知道羅貝即使有假,也不會來看望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因此,她希望通過假裝相信能在這里看見羅貝,使她疑神疑鬼的嬸母原諒她的儿子。
  “羅貝在這里!他甚至連一個字都沒給我寫過。我想,從巴爾貝克海灘回來后,我就一直沒見過他。”
  “他太忙,有那么多事要做,”德·馬桑特夫人說。
  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使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眼睫毛微微顫動,眼睛看著小陽傘的尖頂在地毯上畫出的圓圈。每當公爵過于明顯地冷落他的妻子時,德·馬桑特夫人總站在嫂子一邊,狠狠地指責她的同胞兄弟。德·蓋爾芒特夫人每每想起她的保護,心里總不免充滿感激和怨恨。她對羅貝的放蕩其實是半惱半喜。就在這時,門又一次打開,羅貝走了進來。
  “瞧,說到圣盧,圣盧就到,”德·蓋爾芒特夫人說。
  德·馬桑特夫人背朝門,沒看見儿子進來。當她看見時,她那顆慈母的心高興得都要跳出來了。她的身子微微向前挺起,臉顫動著,又惊又喜地凝視羅貝:
  “怎么,你來了!真叫人高興!太意想不到了!”
  “啊!說到圣盧,圣盧就到,我懂了1,”比利時外交官說完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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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中有一條諺語:“說到狼,狼就到,”圣盧的“盧”和法語中的“狼”同音。這里德·蓋爾芒特夫人用了一個同音异義的諧語,引起了比利時外交官的興趣。
  “是很有趣,”德·蓋爾芒特夫人冷冷地回了一句。她不喜歡用同音异義的諧語,剛才她象是為了自嘲才這樣說的。
  “你好,羅貝,”她說,“嘿!你把你的舅媽都忘啦!”
  他們在一起交談了几句,肯定是在談我,因為當圣盧要去向她母親問好時,德·蓋爾芒特夫人朝我轉過臉來了。
  “您好,身体好嗎?”她對我說。
  她把藍色的目光投到我身上,猶豫了一下,把彎著的胳膊伸出來,讓身子向前傾,身子剛有點彎下,就立即收了回去,好象是一棵被人按倒的灌木樹,一朝恢复自由,便立即回到自然的姿勢。就這樣,她在圣盧火一般的目光逼視下完成了這些動作;圣盧在一旁看著他的舅媽,竭力想讓她更熱情一些。他怕談話熱不起來,就又加了把火,代我回答說:
  “他身体不大好,常感到疲勞。不過,他要是能經常見到你,可能會好一些。因為,我不想瞞你,他非常想見你。”
  “啊!不過,這很好嘛,”德·蓋爾芒特夫人故意用一种平淡的語气說,就好象我給她拿來了她的大衣似的,“我很高興。”
  “好了,我要到我母親那里去了,你坐到我的椅子上來,”
  圣盧對我說,一面把我拽到他舅媽身邊。
  我們倆誰也不說話。
  “有時候我上午能看見您,”她對我說,好象我沒有看見她似的,她在向我報告一條新聞。“這對身体很有好處。”
  “奧麗阿娜,”德·馬桑特夫人小聲地說,“您說您要去看德·圣弗雷奧夫人,您能不能同她說一聲,叫她不要等我吃晚飯了?既然羅貝回來了,我就得呆在家里。如果可以的話,您順便叫個人馬上去買几盒羅貝愛抽的雪茄,‘柯羅納’牌的,家里沒有了。”
  羅貝走過來。他只听到德·圣弗雷奧夫人的名字。
  “德·圣弗雷奧夫人?她又是誰?”他用一种惊訝而一定要得到回答的語气問道,因為他假裝對社交界的事一無所知。
  “怎么啦,親愛的,你怎么會不知道?”他母親說,“她就是韋芒杜瓦伯爵的姐妹呀,你心愛的台球不就是她送的嗎?”
  “怎么,是韋芒杜瓦伯爵的姐妹!我壓根儿沒往這上面想。啊!我們家的人真了不起,”他把臉轉過一半對著我說,無意中用了布洛克說話的腔調,好象這想法是從布洛克那里借來的,“盡認識一些稀奇古怪的人,一些名字好賴叫圣弗雷奧的人(他把每一個字的最后一個輔音讀得很重),他們參加舞會,坐四輪敞篷馬車四處游逛,過著神仙般的生活。真是妙哉!”
  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喉嚨里又發出了那种輕微、短促而有力的聲音,猶如強壓下去的笑聲,表示她迫于親戚關系,不得不對她外甥的幽默有所反應。仆人進來通報說,法芬海姆—蒙斯特堡—魏尼根親王讓人轉告德·諾布瓦先生,他來了。
  “去請他進來吧,先生,”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前大使說。前大使出去迎接德國總理。
  但侯爵夫人又喊他回來:
  “請等一等,先生,您說我要不要把夏洛特皇后1的袖珍畫像拿給他看?”
  “啊!我相信他會不胜高興的,”大使用一种深信無疑的口吻說,仿佛他對這個走運的總理將受到的优待很羡慕。
  “啊!我知道他的思想很正統,”德·馬桑特夫人說,“這在外國人中是少有的。但我听說他是反猶太主義的化身。”
  德國親王名字的頭几個音節,如果用音樂語言來描繪,送出的音明快有力,按音節讀起來給人以一种結結巴巴、翻來复去的感覺。就在這明快和重复中,親王的名字保留著一种沖勁,一种做作的純朴,保留著日耳曼民族的重中有“輕”,剛中有“柔”的特色,猶如投影在涂有深藍色琺琅的“房屋”2上的淺綠色樹枝,在具有德國十八世紀風格的精雕細刻、平淡無奇的鍍金飾物后面展現出一塊彩繪大玻璃窗的神秘感。這個名字由好几個成分組成,其中一個是德國一座小溫泉城鎮名,小時候我和外祖母去過那里,在一座山腳下,歌德常去山上散步,我和外祖母在療養院喝飲用山上的葡萄釀制的美酒。酒名由一串地名組成,听上去響亮悅耳,猶如荷馬授予他的英雄的稱號。所以,當我听到有人通報親王的名字時,我還沒有來得及聯想到那個溫泉療養院,就立即覺得這個名字變小了,充滿了人情味,就象得到了批准和指定似的加入到我的記憶中,無拘無束,平平凡凡,形象生動,輕盈活潑,饒有趣味,它在我的記憶中占有一席之地,感到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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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夏洛特(1840—1927),又稱比利時的夏洛特,墨西哥皇后,后隨丈夫從墨西哥回到歐洲,因丈夫被殺受刺激而發瘋。
  2德國親王名叫法芬海姆-蒙斯特堡-魏尼根,法芬海姆中的“海姆”与德語中的“房屋”同音。

  還不止這些。當德·蓋爾芒特先生介紹親王的情況
  時,一口气列舉了他的好几個封號。我听出了一個村庄的名字,一條小河流過的村庄,每天晚上,治療結束后,我搖著小船,穿過成群結隊的蚊子,到村子里去玩耍;我還听出了一個森林的名字,森林很遠,醫生不准我到那里去散步。事實上,領主權可以向四周的村庄延伸出去,當我們听到列舉領主的封號時,自然而然地會把在一張地圖上讀到的緊挨著的許多村庄聯系起來。因此,在神圣羅馬帝國1親王和法蘭克王國2騎士的帽檐下露出的臉是一片心愛的土地,我仿佛看見傍晚六點鐘的陽光常常照在這片土地上,至少,在這位親王,萊茵河地區的伯爵和選帝駕臨之前,我看見的就是那落日的余暉。因為我很快就知道,親王利用住著土地神的森林和住著水神的河流的收入,利用那座矗立著古老的小城并記載著羅退耳3和日耳曼人路易4的歷史的神奇大山的收入,購買了五輛夏龍牌小汽車,還在巴黎和倫敦各買了一幢房子,另外,每星期一在歌劇院里有包廂,每星期二在“法蘭西劇院”也有他的包廂。我并不認為——他也一樣——他同那些財富和他匹敵,年齡和他相仿,家世不如他富有詩意的人有什么兩樣。他和他們有一樣的文化和理想,他為他的地位沾沾自喜,但僅僅因為有利可圖。他這輩子只有一個奢望,那就是成為倫理學和政治學院5的通訊院士。就因為這個緣故,他來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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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神圣羅馬帝國是歐洲的封建帝國。公元962年德意志國王鄂圖一世在羅馬由教皇加冕稱帝,創立神圣羅馬帝國。极盛時疆域包括德意志、捷克、意大利北部和中部以及勃艮第、尼德蘭等地。1806年,被拿破侖一世推翻。
  2法蘭克王國是日耳曼人法蘭克族于公元五世紀建立的早期封建國家。公元800年,加洛林王朝查理加冕稱帝,法蘭克王國成為查理曼帝國。公元843年,查理大帝的三個孫子訂立《凡爾登條約》,分全國為三部分。
  3羅退耳(795—855),查理帝國的創始人查理大帝的長孫,按照《凡爾登條約》他承襲皇帝稱號,并領有自萊茵河下游迤南,經羅納河流域,至意大利中部地區的疆域。
  4路易(804—876),稱作日耳曼人,羅退耳的弟弟,按照《凡爾登條約》,分得萊茵河以東地區,稱東法蘭克王國。
  5df 5倫理學和政治學院是法蘭西學院下屬的五個學院之一,1795年建立,設六個學部:哲學、倫理學、法學、政治經濟學、統計學和財政學、歷史和地理學。

  親王的妻子領導著柏林最時髦的小圈子,他今天登門求見侯爵夫人,實在是迫不得已,剛開始他并沒有這种愿望。多少年來,他為加入法蘭西學院絞盡了腦汁,不幸的是,打算投他票的院士從沒有超過五人。他知道,德·諾布瓦先生一人就至少控制十票左右,如果經過巧妙的交易,還可以再增加几票。為此,親王去找過德·諾布瓦先生,他們在俄國當大使時就認識了。為了得到他的支持,他能做的都做了。但是,無論他多么懇切殷勤,提議授予諾布瓦侯爵俄國勳章也罷,在外交政治文章中提到他的名字也罷,一切都于事無補,他面前的人不為所動,所有這些殷勤在這個人看來似乎半文不值,他始終沒有幫他的忙,甚至連他自己的一票都沒有答應給他。親王的競選仍在原地踏步!當然,德·諾布瓦先生對他彬彬有禮,甚至不要“勞他大駕登門”,而是親自去親王府拜訪。當日耳曼騎士提出:“我很想成為您的同仁”時,德·諾布瓦先生用深信不疑的語气說:“啊!我將會感到很高興!”若是象戈達爾大夫那樣頭腦簡單的人,听了這話肯定會想:“瞧,他在我家里,是他自己堅持要來的,因為他覺得我比他重要。他對我說,我當通訊院士他會感到很高興。話總有個意思吧,見鬼!他不主動提出來要投我一票,那是因為他想不到。他一個勁儿地談我的權力如何大,大概以為我穩操胜券,已經掌握需要的票數了,因此他就不提出要投我一票。我只要逼他表態,在我們兩人之間達成協議,只要對他說:那么投我一票吧,他就不得不投。”然而,法芬海姆親王可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戈達爾大夫可能會把他叫作“精明的外交家”。德國親王深知德·諾布瓦先生也是一個精明的外交家,不會不知道投候選人一票能討候選人歡心。親王在充任大使和外交部長的生涯中,為他的國家(不象現在為他自己)進行過多少次這樣的會談,事先就猜到對方的要求和對方不想讓你說的話。他知道在外交語言中,會談就是給予。因此他設法讓德·諾布瓦先生獲得了圣安德烈綬帶1。但是,如果他必須向他的政府匯報在這以后他同德·諾布瓦先生會談的情況的話,他可能會在電文中寫明:“我意識到我走錯了路。”因為當他重提法蘭西學院時,德·諾布瓦先生又一次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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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俄國騎士團頒發的天藍色的綬帶,該騎士團于1689年成立,1917年取消。
  “您這樣做我很高興,也為我的同僚感到高興。我想,您能想著他們,他們一定會感到不胜榮幸。您參加競選是引人注目的事,有點异乎尋常。您知道,法蘭西學院非常墨守陳規,稍有新鮮事物出現,他們就如臨大敵一般。我個人不贊成這樣。我在同僚面前不知說過多少次了!有一次,我甚至連因循守舊——求上帝饒恕我——這個詞都用上了,”他進而又說,气憤地擠出一絲微笑,聲音很低,就象戲劇中為達到某种效果而說的旁白一樣,他用藍眼睛迅速地瞟了親王一眼,好似一個老演員在判斷演出的效果,“您明白,親王,我不愿意讓您這樣的杰出人物陷入一場注定要失敗的賭注中。只要我的同僚們堅持陳舊的觀念,我認為您就要慎重一點,不要參加競選。此外,請您相信,如果有朝一日我在這個快要變成墓地的學院中發現有一种新一點、活躍一點的思想,如果我預計到您能成功,我會第一個跑來告訴您的。”
  “我錯了,不該授与他圣安德烈綬帶,”親王暗想,“談判毫無進展,他要的不是這個。我沒有掌握開鎖的鑰匙。”
  象這樣一种推理方式,德·諾布瓦先生同樣也駕輕就熟,運用自如,因為他和親王都在同一所學校里受過教育。我們可以嘲笑諾布瓦這樣的外交官式的迂腐愚蠢,會對一句几乎毫無意義的官話心醉。但是他們的幼稚是有補償的:外交官們知道,在确保歐洲或其他地區平衡(有人把平衡叫作和平)的天平上,真摯的感情,娓娓動听的演說和苦苦的哀求都無足輕重:真正的、有分量的、起決定性作用的砝碼不是這些,而是對方有沒有可能(如果對方比較強大,就有可能)通過交換滿足我們的某個愿望。對于這一類事實,一個毫無私心的人,比如我的外祖母,是很難理解的,可是德·諾布瓦先生和馮·某某親王卻經常面臨這個問題。德·諾布瓦先生曾在一些同我們關系极其緊張的國家當過代辦,他對事態的發展憂心忡忡,但他心里很清楚,人家不會明确告訴他要“和平”還是要“戰爭”,而是另一個外表看來普普通通,其實是可怕或可喜的字眼,外交官根据密碼,即刻就可以破譯出來;為了維護法國的尊嚴,他會用另一個也是非常普通的,但敵對國家的部長立即會理解成“戰爭”的字眼回答。甚至會出現這种情況,根据古老的習慣(就象兩個已同意訂婚的男女初次會面時,習慣到体育館劇場觀看演出,裝出偶然邂逅的樣子),雙方由命運決定“戰爭”還是“和平”的會談,通常不是在部長的辦公室內進行,而是在某個療養院的長椅上。部長和德·諾布瓦先生都到療養院的溫泉去,用小杯子喝有治療作用的礦泉水。好象有一种默契似的,他們在治療的時間相遇,先在一起散一會儿步,但雙方心里明白,這表面上風平浪靜的散步,具有動員令一樣的嚴重性。然而,在競選法蘭西學院通訊院士這樣的私事中,德國親王也用上了他在外交生涯中用過的歸納法,即譯讀重疊符號的方法。
  當然,不能說不懂得這一類心計的人只有我的外祖母和少數几個和她相似的人。世界上有一半人從事前人規划好了的不必擔風險的職業,他們中一部分人由于缺乏直覺,也會象我的外祖母那樣對這种心計一竅不通,不過,我外祖母不理解是因為她為人正直,毫無私心。對于那些被供養的男人或女人,我們常常要鑽到他們的心里,才能了解他們為了私利和生存而說的話和做的事到底出于什么動机,盡管表面上看來無可指責。男人誰不知道,如果一個要他供養的女人對他說:“我們不要談錢”,這句話如果拿音樂語言來說,應該被看作一個“停唱的一拍”;如果她以后又說:“我很傷心,因為你經常不同我講真話,我已忍無可忍了”,他就應理解為:“是不是有另外一個男人在供給她更多的錢呢?”何況這還是一個和上流社會的女人相接近的蕩婦使用的語言。流氓說的話就更令人瞠目結舌了。但是,德·諾布瓦先生和德國親王盡管不熟悉流氓,卻習慣和國家站在同一個立場上;國家雖然偉大,但也是一個自私和狡詐的東西,只能用武力和利益把它征服。為了私利,國家可以殺人。而殺人也常常是象征性的,因為對于一個國家,在打和不打之間稍有猶豫,就可能意味著“滅亡”。可是,因為這一切都沒有寫進那些黃皮書1或白皮書、藍皮書中,人民通常是和平主義者;如果人民參戰,也是出于本能,出于仇恨和怨憤,不象國家元首,他們作出戰爭的決定,是因為得到了諾布瓦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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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國政府為曉之以議會和人民而出版的有關政治、經濟和外交問題的文件集,也有的國家用白皮書或藍皮書。
  第二年冬天,親王生了一場重病,病治好了,但他的心髒卻已無可救藥。“真糟糕!”他暗自思量,“得抓緊時間,再象這樣拖拖拉拉,恐怕等不到當上學院的通訊院士我就嗚呼哀哉了。要是那樣,可就太慘了。”
  他在《兩個世界》雜志上撰文,探討近二十年來的政治,多次用最肉麻的語言吹捧德·諾布瓦先生。德·諾布瓦先生去看他,向他致謝,還對他說他不知道怎樣表達他的感激。親王就象試用了另一把鑰匙開過鎖似地自言自語道:“還是沒有找對”。他送德·諾布瓦先生出門時覺得有點儿喘不過气來,心里思量:“他媽的,這些家伙不等我死了是不會讓我當院士的。得抓緊。”當晚,他在歌劇院邂逅德·諾布瓦先生:“親愛的大使,”他對德·諾布瓦先生說,“您上午對我說,您不知道怎樣表示您對我的感謝,我可要不揣冒昧地要求您兌現羅。”
  正如親王對德·諾布瓦先生的机智有高度的評价一樣,德·諾布瓦先生對親王的敏銳也有足夠的估計。他立即明白德·法芬海姆親王不是要向他提出一個請求,而是一個建議,于是他笑容滿面,准備洗耳恭听。
  “哦,您可能覺得我太冒失。有兩個女人我一向非常愛羡,一個是我的妻子,另一個是約翰大公爵夫人,當然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待一會儿您就會明白的。她們不久前才來巴黎定居,打算永遠住在這里。她們想舉辦几次晚宴,特別是為了款待英國國王和王后,她們看中了一個人,想叫她來陪伴貴賓。盡管她們和她素不相識,但對她敬佩万分。我承認,我不知道怎樣滿足她們這個愿望,我正在一籌莫展,恰好听說您認識這個人。我知道她深居簡出,只愿意和少數人來往,啊!真是有happyfew1!不過,如果您愿意幫忙,我相信,有您的關照,她會允許您把我介紹給她的,這樣,我就可以向她轉達大公爵夫人和親王夫人的愿望了。說不定她會同意到我家里和英國女王共進晚餐。如果我們不使她感到太乏味的話,誰知道呢,說不定她會到博里厄來,在約翰大公爵夫人府上和我們一起歡度复活節哩。這個人就是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我承認,如果我有希望成為她的思想庫里的常客,我將感到莫大的欣慰,即使放棄競選法蘭西學院的通訊院士,我也不會感到遺憾了。据說她家還經營智力交流和閒情逸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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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語:有福气的少數。
  親王覺得鎖開動了,他終于找到了開鎖的鑰匙,不由得心花怒放。
  “親愛的親王,用不著放棄競選,”德·諾布瓦先生回答說,“若論同法蘭西學院的關系,誰也比不上您講的那個沙龍,它是一個名副其實培養院士的搖籃。我將把您的要求轉告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她一定會高興的。至于到您府上作客,她几乎足不出戶,這可能更難辦一些。不過,我可以把您介紹給她,您親自去講清楚吧。您可不要放棄競選呵。恰好過兩個星期,我要到勒魯瓦·博里厄府上吃午飯,吃完飯同他一起去參加一個重要會議。沒有他的支持,競選就別想獲得成功。我在他面前已提到過您的名字,他當然是久聞大名的羅。他似乎有些异議。不過,下次選舉他恰好需要我那伙人的支持,我打算再跟他說說。我要把我們之間的友誼明确告訴他,我會直截了當地對他說,如果您參加競選,我將要求我的朋友們都投您的票(親王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气)。他知道我有几個朋友。我估計,如果我能得到他的協助,您就十拿九穩了。到了那天,您晚上六點鐘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里來,我給您引見,我會把那天上午我和勒魯瓦—博里厄先生談話的情況向您匯報的。”
  就這樣,法芬海姆親王終于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來了。當他開口說話時,我感到大失所望。即使一個時代比一個民族具有更明顯的特征和共性,以致在一部甚至有智慧女神米涅瓦的原畫像的插圖詞典中,套著假發和戴著縐領的萊比尼茲1和馬里沃2、薩米埃爾·貝爾納3沒有多大差別,但我卻沒有想到一個民族會比一個特權階層具有更明顯的特征。然而,德國民族的特性不是以一個我原以為能听見愛爾菲4輕輕掠過,科保爾特5翩躚起舞的演說飄蕩在我耳邊,而是体現在帶著德語腔的法語中,不過仍能感覺到那個富有詩情畫意的民族的特點:萊茵河地區的親王大腹便便,紅光滿面,朝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深深鞠了一躬,用阿爾薩斯箱看門人的口音說:“您好,侯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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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萊比尼茲(1649—1716),德國哲學家和科學家。同牛頓并稱為微積分的創始人。在認識論方面,是唯心主義唯理論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2馬里沃(1688—1763),法國戲劇家和作家。
  3貝爾納(1651—1739),法國金融家。
  4愛爾菲是北歐民間傳說中象征空气、火、土等的精靈。
  5科保爾特是德國民間傳說中的山怪和土地神。

  “怎么樣,要不要給您倒杯茶,或者來點儿水果餡餅,味道不錯,”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竭力想裝出和藹可親的樣子,要彌補剛才對我的冷淡。“我這是借花獻佛,”她又用揶揄的口吻說,這使她的聲音帶了點喉音,好象把一個嘶啞的笑憋了回去似的。
  “先生,”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德·諾布瓦先生說,“您呆會儿要和親王談法蘭西學院問題嗎?”
  德·蓋爾芒特夫人低下頭,把手腕轉過來看有几點了。
  “啊!我的上帝,要是我還想到德·圣費雷奧夫人家去轉一圈的話,就該向我嬸母告辭了。我要在勒魯瓦夫人家吃晚飯。”
  她沒有向我告別,立起身就走,因為她看見斯万夫人進來了。斯万夫人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我,非常尷尬。她可能想起是她最早告訴我她确信德雷福斯無罪的。
  “我可不愿意我母親把我介紹給斯万夫人,”圣盧對我說:“她過去是一個蕩婦。丈夫是猶太人,可她老在他耳邊談民族主義。瞧,我的帕拉墨得斯舅舅來了。”
  斯万夫人的出現,對我具有特殊的意義。這和几天前發生的一件事有關。這件事后來產生了嚴重的后果,所以有必要在這里提一提。至于是什么后果,到時候我再詳細敘述。現在我們就來談這件事。几天前,有一個不速之客來看我,是夏爾·莫雷爾,我不認識他,他是我叔祖父貼身男仆的儿子。我叔祖父前一年去世了,我在他家里曾遇見過一個穿玫瑰紅衣服的女人1。他的貼身男仆几次三番表示要來看我。我不知道他來訪的目的,但我很樂意接見他,因為我從弗朗索瓦絲口中得知,他深切地怀念我的叔祖父,一有机會,就去他的墓地。可是他因為不得不回老家治病,而且要在那里呆很久,只好派他的儿子來看我了。當我看見一個英俊漂亮的十八歲的青年走進我家時,我惊呆了。他的穿戴与其說是典雅,不如說是華麗;他什么都象,唯獨不象侍仆。而且,他一上來就似乎想同他的仆人出身割斷關系似的,笑容滿面,躊躇滿志地告訴我,他獲得過音樂戲劇學院的一等獎。他來訪的目的是:他父親在清理我阿道夫叔祖父的遺物時,把一些他認為不适宜寄給我父母親的東西放在一邊了,但他想,那些東西肯定會使一個象我這樣年齡的青年感興趣的。是我叔祖父生前認識的那些紅得發紫的女伶和赫赫有名的蕩婦的照片,是一個耽于逸樂的老頭最后生活的真實寫照,我叔祖父一直用一層密封的隔板把他這段生活同他的家庭生活隔開。當小莫雷爾把照片遞給我時,我發現他裝出和我地位平等的樣子同我交談。他樂于說“您”,盡量少說“先生”,而他的父親同我父母說話時從來只用“第三人稱”。几乎所有的照片上都有“贈給我最好的朋友”之類的題詞。有一個女演員更薄情,更精明,她在照片上寫道:“贈給朋友中最好的人”,一般人認為,她這樣寫就可以說,我叔祖父根本不是,遠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而是一個曾幫過她許多小忙,听她使喚的朋友,一個善良的人,几乎是一個老傻瓜。盡管小莫雷爾竭力想擺脫卑微的出身,但我仍然感到,我的阿道夫叔祖父在那位老侍仆眼中的那种高大而令人肅然起敬的影子不停地、几乎是神圣不可侵犯地籠罩著儿子的童年和青年。我看照片的時候,夏爾·莫雷爾就看我的房間。當我找地方塞那些照片時,我听見他對我說(他無需用語調表達責備,因為他的話本身就是責備):“在您的房間里,怎么看不到一張您叔祖父的照片?”我感到血直往臉上涌。我囁嚅道:“我想我沒有他的照片。”
  “怎么!您叔祖父那么愛您,您都沒有他一張照片?我可以從我父親保存的大量照片中取出一張寄給您。我希望您把它挂在最醒目的位置上,就挂在這張五斗櫥上吧,恰好是您叔祖父的遺物。”其實,我房間里也沒有我父親或母親的照片,所以沒有阿道夫叔祖父的照片也就情有可原了。不過,我不難猜到,在老莫雷爾看來——而且他把他的看法傳給了儿子——我叔祖父是我們家的顯赫人物,可我父母親沒有沾到他多少光輝。比較起來,我更受我叔祖父的寵愛,因為他每天都在他的侍仆耳邊叨叨,說我會成為拉辛式和福拉貝爾2式的人物,老莫雷爾几乎把我看成我叔祖父的一個養子,是他中意的孩子。我很快就看出來,小莫雷爾是一個“野心家”。他自以為有點儿作曲天才,能把詩譜成曲,問我認不認識在“貴族”社會享有重要地位的詩人。我給他說了一個。他不熟悉這位詩人的作品,也從沒有听說過他的名字。然而,我后來知道他不久就給詩人寫了封信,對他說,他是他的作品的狂熱崇拜者,他給他的一首十四行詩譜了曲,要是這首詩的作者能讓某某伯爵夫人題一題詞的話,那將是他莫大的榮幸。他這樣做未免有點操之過急,把他的計謀暴露無遺。詩人受到了傷害,未加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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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奧黛特,也就是后來的斯万夫人。
  2福拉貝爾(1799—1879),法國歷史學家和政治家,著有多部歷史書,曾當過公共教育部長。

  夏爾·莫雷爾除了野心之外,似乎生性喜歡比較實際的東西。他看見絮比安的侄女在院里縫背心,就對我說,他正好需要一件“獨出心裁”的背心,但我感覺得出來,他嘴上說要背心,其實是對姑娘動了心。他毫不猶豫地請求我下樓去,給他作介紹。“但是,您不要講我同你們家的關系。您懂吧,關于我父親,我相信您能守口如瓶的,您就說我是您朋友們認識的一個大藝術家,您明白吧,應該給生意人留下一個好印象。”他向我授意說。我和他不很熟,不可能稱呼他“親愛的朋友”,這點他很理解,但我在姑娘面前可以叫他……“當然不是大師……盡管……但是,如果您愿意的話,就叫我‘親愛的大藝術家’吧。”盡管他授意我叫他藝術家,但我在裁縫店里卻避免——用圣西門的話來說——授予他這個稱號,只不過是用“您”來回答他的“您”罷了。他在一堆絲絨布中發現了一匹鮮紅顏色的,紅得那樣刺眼,盡管他趣味庸俗,也一直沒敢把背心穿出來。姑娘和她的兩個“學徒”又開始干活了,但我覺得她和夏爾·莫雷爾彼此有了好感,她相信夏爾·莫雷爾“是我那個階層的人”(只是比我更优雅,更闊气),這使她產生了仰慕之心。剛才在屋里看照片時,我惊奇地發現,在他父親給我的照片中,有一張是根据埃爾斯蒂爾畫的薩克里邦小姐,也就是奧黛特的畫象拍成的,因此,當我送他到車馬出入的大門口時,我對他說:“我想問您一件事,但我怕您未必知道。我叔祖父同那個女人很熟嗎?我想象不出她同我叔祖父的哪一段生活有聯系。因為斯万先生的關系,我對這事很感興趣……”“瞧,我忘記告訴您了,我父親囑咐我,要我把您的注意力引到這個女人身上。因為您最后一次見您叔祖父的那天,這個聲名狼藉的女人正在他家里吃晚飯。我父親不知道該不該放您進屋去。您似乎很討這個蕩婦的歡心,她希望能再見到您。但就從那時候起,据我父親說,你們家鬧翻了,這以后您就再沒有見到過您的叔祖父!”這時,他遠遠地向絮比安的侄女送去一個微笑同她告別。她目送他出門,想必在欣賞他那瘦削的但卻五官端正的臉孔,他那輕松的頭發和快活的眼睛。至于我,當我同他握手告別時,心里卻想著斯万夫人,我惊奇地對自己說,盡管在我的記憶中,斯万夫人和那個“穿玫瑰紅衣服的女人”是不同的兩個人,但從今以后我必須把她們看作同一個人了。
  德·夏呂斯先生一進門就坐到斯万夫人身邊。他不屑与男人為伍,很討女人喜歡,不管參加什么聚會,他總是很快就同最風雅的女人粘到一起。他感到她們俏麗入時的打扮也成了他的裝飾品。男爵穿著緊腰大衣或燕尾服,看上去很象一個善于運用色彩的大藝術家畫的一張成功的肖像:他身穿黑禮服,但身邊的椅子上放著一件色彩艷麗的大衣,他馬上要穿這件大衣去參加一個化裝舞會。因為他總是同一個風雅女人——常常是某公主殿下——并肩而坐,喁喁私語,久而久之,他也就贏得了他所喜愛的特殊待遇。比如,在晚會上,女主人們在前排的女賓席上專門給男爵留一張椅子,而其他男賓只好擠在后面。再說,因為德·夏呂斯先生似乎正在大聲地、專心致志地向那個心醉神迷的風雅女人娓娓動听地講故事,他就不必再去向其他人問好,也就不必盡這個義務。在一個客廳里,他躲在他選中的美人為他設置的芬香扑鼻的屏障后面,与別人隔開,就和他在一個劇院中躲在一個包廂里一樣,有人過來向他問好時,由于他身旁坐著一個美人,他只要稍微應酬一下就行了,不必中斷談話。當然,斯万夫人不一定是他喜歡拿來炫耀的女人,但他仍然想讓人知道他對她的贊美和他同斯万的友情。他知道,他對她熱情,會使她欣喜若狂,受寵若惊,而只要能和在場最漂亮的女人混在一起,即使名譽會受損失,他也滿不在乎,甚至還覺得抬高了身价呢。
  再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德·夏呂斯先生來探望她并不十分高興。德·夏呂斯先生盡管覺得他嬸母有不少缺點,但仍然很愛她。可是他經常會想象出一些牢騷,一气之下,就會給她寫极其粗暴的信,把一些過去從沒有注意到的雞毛蒜皮的小事提出來。我可以舉一個例子,因為我在巴爾貝克海灘療養時听說過。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想在海灘多呆一些日子,擔心帶去的錢不夠,但她又很吝嗇,怕支付多余的費用,不想從巴黎匯錢來,就向德·夏呂斯先生借了三千法郎。一個月后,德·夏呂斯先生因一件小事同他嬸母嘔气,要她把借款電匯給他。他收到了二千九百九十几個法郎。几天后,他在巴黎看見他的嬸母,同她親切交談,和顏悅色地向她指出,負責匯錢的銀行把錢弄錯了。“沒有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回答道,“電匯費還要花六法郎七十五生丁嘛。”“啊,既然是有意的,那好极了,”德·夏呂斯先生反駁說,“我以為您不知道,所以給您說了,因為如果收款人不是我,而是一個同您關系不很密切的人,您可能會遇到麻煩的。”
  “不,不,沒有錯。”“無論如何,您這樣做是完全有道理的,”德·夏呂斯先生愉快地作結論說,并且捧起嬸母的手吻了一下。的确,他并不怪她,只是覺得她這樣小气未免有點可笑。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他認為他的嬸母在一件家事中想耍弄他,“對他策划了一場陰謀”,當她愚蠢地讓一些恰恰被怀疑同她串通一气坑害他的實業家作保護人時,他給她寫了一封言詞极其激烈、极其無禮的信。“我不僅要复仇,”他在信末附言中寫道,“我還要讓您當眾丟丑。從明天起,我要給大家講電匯單的事,說您從我借給您的三千法郎中扣下了六法郎七十五生丁的匯費,我要讓您名譽掃地。”第二天,他不僅沒有這樣做,反而去向他的維爾巴里西斯嬸母賠禮道歉,說他不該寫那封言詞可怕的信。再說,他還能把電匯單的故事講給誰听呢?因為他現在不想報复了,真心實意地想和解,就不想把這個故事講給人听了。可是在這以前,他同他的嬸母不鬧矛盾時,他卻逢人便講,講的時候并無惡意,只是想讓大家笑笑而已,因為他是最不會保守秘密的人。他到處講給人听,唯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還蒙在鼓里。因此,當她從信中知道他要把親口說她做得很對的事張揚出去,使她名譽掃地時,她認為他把她耍了,他裝出愛她,其實是在撒謊。雖然一切都平靜下來了,但他們兩人誰也摸不透對方對自己的看法。當然這不過是世界上經常發生的矛盾中的一個有點特別的例子罷了,這与布洛克和他朋友之間的矛盾性性質不同,也和德·夏呂斯先生同其他人之間的矛盾(下面我還要講)完全是兩碼事。盡管如此,我們應該記住,人与人互相之間的看法,一個人同另一個人的友誼以及我們的家庭關系,從表面上看是穩定的,其實象大海一樣變幻莫測。因此,多少對看起來情投意合的夫婦,一時間离婚的傳說滿天飛,可是不久,當妻子講起丈夫或丈夫談起妻子時,又變得那樣柔情似水;我們原以為是一對莫逆之交的朋友,其中一個會大講另一個的坏話,可是,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從惊訝中鎮定,就看見他們又和好如初了;人民之間結盟不久就推翻,這种事也是屢見不鮮的。
  “我的上帝,我舅舅和斯万夫人打得火熱起來了,”圣盧對我說。“可我媽媽卻毫無察覺,來打攪他們了。純洁的人看什么都是純洁的!”
  我凝視著德·夏呂斯先生。他那簇花白的頭發,那只笑眯眯的眼睛和被單片眼鏡抬高了的眉毛,以及插著紅玫瑰花的飾紐孔,构成了三角形的三個角,抽搐著,變幻著,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沒敢同他打招呼,因為他沒有理睬我。然而,盡管他沒有把臉轉向我這邊,但我相信他看見我了。當夏呂斯男爵同斯万夫人閒扯的時候(斯万夫人那件絢麗的蝴蝶花色的大衣不時在男爵的一條腿上飄拂),他象在大街上叫賣又怕警察突然出現的商人,目光游移不定,肯定把客廳所有的角落都搜遍了,一個人也不會漏掉。德·夏特勒羅先生過來向他問好,可是,從他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他早已經看見了年輕公爵的痕跡。這一類聚會是很多的,而德·夏呂斯先生總是這樣,臉上挂著一种沒有固定方向和明确目標的微笑,人家上來同他打招呼之前他就在笑,走到他跟前時,他的微笑也就失去任何親切的意味了。然而,我必須去向斯万夫人問好。但她不知道我認識德·馬桑特夫人和德·夏呂斯先生,因此待我冷冰冰的,可能怕我要她給引見。于是我向德·夏呂斯先生走去,但馬上后悔了,因為他盡管看見了我,卻裝作沒看見的樣子。當我朝他鞠躬時,他伸出一只胳膊不讓我靠近他的身子,仿佛要我吻他那只沒戴戒指的指頭,就象一個主教讓人吻他神圣的戒指一樣。這樣,他好象故意要把責任推給我似的,讓我撬開他府上的門鎖,偷看到他那永遠挂在臉上的沒有固定方向和明确目標的微笑。斯万夫人看見男爵對我如此冷淡,也就繼續對我冷冰冰的了。
  “你好象很累,心里很煩似的,”德·馬桑特夫人對她儿子說。圣盧是來向德·夏呂斯先生問候的。
  的确,羅貝的目光似乎常常看到一個深淵,但是剛接触就又离開了,猶如一個跳水運動員,碰到池底便立即返回水面。這個池底,就是羅貝同情婦關系的破裂,他一想起來就心如刀割,馬上就不去想它,但不一會儿又想了起來。
  “這沒關系,”他母親又說,一面溫柔地撫摸他的臉蛋,“沒關系的,能看到心愛的孩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但是,德·烏桑特夫人感到這种愛撫似乎使羅貝不高興,就把他拉到客廳里首。那里,在一個挂著黃絲綢帷幔的窗口,有几張博韋的安樂椅,上面舖著厚厚的紫羅蘭色的絨繡,宛若几只紫紅色的蝴蝶,停在開滿黃燦燦毛莨花的田野中。斯万夫人因為一個人呆著,同時又意識到我和圣盧的關系非同一般,就示意我到她身邊去。我有很長時間沒有看見她了,不知道該同她說什么好。地毯上放著几頂帽子,我的眼睛一直不离開我那頂,但心里卻在好奇地捉摸:有一頂的帽里上寫著G,并且畫著公爵的冠冕,但它分明不是蓋爾芒特公爵的,那可能是誰的呢?在場的客人叫什么名字我都知道,可是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做這頂帽子的主人。
  “德·諾布瓦先生真好,”我指了指德·諾布瓦先生對斯万夫人說。“當然,羅貝·德·圣盧對我說過他是一個瘟神,可是……”
  “他講得很對,”她回答道。
  我從她的目光中看出,她想起了一件一直向我隱瞞著的事。我再三詰問她。大概是因為她在這個沙龍里几乎舉目無親,很高興有個人同她說話的緣故吧,她把我拉到了一個旮旯里。
  “德·圣盧想跟您講的肯定是那件事,”她回答我,“不過,您可不要去對他說呵,他會怪我多嘴的,我很想得到他的尊重,我是非常‘正派的女人’,您知道。最近,夏呂斯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家里吃過一次晚飯,我不知道人家是怎樣議論您的。德·諾布瓦先生可能對他們說——這是無稽之談,您不要為這煩惱,誰也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儿,誰不知道,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來的——說您簡直是一個愛奉承的瘋子。”
  我在前面已經談到,我父親的一個朋友諾布瓦先生可能說我是一個愛奉承人的瘋子,我听后曾惊得目瞪口呆。現在,我又知道我從前同諾布瓦先生談起斯万夫人和她女儿希爾貝特時對她們的痴情,已經傳到我認為是陌生人的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耳朵里了,我就更加惊愕。我們的言行和態度,同“世界”之間,同沒有直接感覺到我們的言行和態度的人之間,相隔著一個具有無窮滲透力的、對我們說來是莫測高深的環境。我們誰都有過這种親身經歷:有些很重要的話,盡管我們渴望它們能廣為傳播(例如對于斯万夫人,我曾說過許多贊美話,我逢人便講,也不分什么場合,心想散播了那么多良种,總有一顆會發芽生根,長出莖葉的),但很快就被掩蓋起來,而且往往是我們自己的意愿,因此,我們就更難相信,一句無關緊要的、連我們自己也都忘卻了的話,一句甚至我們從沒說過,而是由另一句話不完全地折射出來的話,會一傳十、十傳百地傳到遙遠的地方,甚至傳到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耳朵里,成為諸神在筵席上嘲諷我們的笑料!我們記得做過的事,連我們的近鄰都不知道;我們不記得說過的,甚至從沒有說過的話,卻會在另一個世界引起哄堂大笑!別人對我們言談舉止的印象同我們自己的看法相差那么遠,還不如一張印坏了的、該白不白、該黑不黑的移印畫更象一張畫。再說,沒有印出來的線條很可能是不存在的、但我們渴望看見的東西,相反,我們認為是畫蛇添足的部分恰恰是我們自己的真正面目,但這是我們鼻子底下的東西,所以反而看不見了。因此,這張移印畫雖然在我們看來已經面目全非,有時卻具有一張X光照片的真實性,盡管使人感到喪气,但很深透,很有用處。這并不能使我們認出畫的是我們自己。一個習慣對著鏡子自我欣賞漂亮臉蛋和优美身段的人,如果把他的X光片拿給他看,告訴他這几根肋骨是他的形象,他會怀疑別人搞錯了,就象一個人參觀畫展,在一張少婦的畫像前,看到說明上寫著“臥著的單峰駱駝”,會產生疑惑。在我們的自畫像和別人給我們畫的像之間存在著的這种差別,我后來在別人身上也有發現,他們怡然自得、無憂無慮地生活在自拍的像冊中,但他們周圍卻有許多看來可怕的像片在扮著怪相,他們通常看不見,如果偶然有人把那些怪模怪樣的像片拿給他們看,對他們說:“這就是您”,他們會惊得目瞪口呆。
  要是在几年前,我可能會高興地告訴斯万夫人,“為什么”我對德·諾布瓦先生那樣親切,因為認識斯万夫人是我的“心愿”。可現在情況有了變化,我不再愛希爾貝特了。再說,我始終也沒能把斯万夫人和我小時候看見的那個穿玫瑰紅衣服的女人統一起來。因此,我和她談起了此刻正縈繞我心頭的那個女人。
  “剛才您看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了嗎?”我問斯万夫人。
  但因為公爵夫人沒有同她打招呼,她就裝著把公爵夫人看作一個毫無趣味、毫不引人注目的人。
  “我不知道,我沒有看清,”她回答說,并且借用了一個英語詞,臉上的表情叫人看了很不舒服。
  可是,我不僅想了解德·蓋爾芒特夫人,而且還想了解所有同她有來往的人,此時此刻,我和布洛克一樣,和那些在談話中不想討人喜歡,只想把自己感興趣的問題弄清楚的自私者一樣,為了能正确地想象出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生活,我不知輕重地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打听勒魯瓦夫人。
  “是的,我知道,”她裝出蔑視的樣子回答說,“她是那些傻頭傻腦的木柴商的女儿。我知道她現在同很多人有來往。但我可以告訴您,我已經老了,不想結識新朋友。我過去認識的人中,有許多人是很有趣,很可愛的,因此,我确實認為勒魯瓦夫人不會給我增添新的樂趣。”
  德·馬桑特夫人當起了侯爵夫人的伴婦,把我介紹給法芬海姆親王。她話還沒有說完,德·諾布瓦先生就跟著給我作起介紹來了,而且言詞非常熱情。他大概認為,既然有人給我介紹了,干脆做個順水人情,向我表示一下禮貌,這絲毫不會損害他的聲譽;或者他認為一個外國人,即使是名流,對法國沙龍不可能了如指掌,他會認為給他介紹了一個上流社會的青年;或者他想行使自己的一個特權,給介紹增添一种大使親自推荐的成份;或者他有仿古嗜好,為了取悅于德國親王,想讓親王殿下重溫古代的禮節:誰要想認識親王殿下,必須有兩個教父當介紹人。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覺得應該讓德·諾布瓦先生親口對我說,她不認識勒魯瓦夫人并不遺憾,便大聲說:
  “大使先生,您說勒魯瓦夫人是不是一點趣味也沒有?是不是比到我這里來的任何人都遜色?我不引她來是不是完全正确的?”
  或許是想表示獨立自主,或許是累了,德·諾布瓦先生只是恭恭敬敬地還了個禮,看不出是贊成還是反對。
  “先生,”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笑容滿面地對他說:“有些人可笑极了。您信不信?今天有一位先生來看我,他硬說吻我的手比吻一個年輕女人的手還要有趣味。”
  我一听就知道是勒格朗丹。德·諾布瓦先生眯縫著眼睛笑了笑,好象吻她的手是一种很自然的欲念似的,不應該責怪產生這种欲念的人,也可以說是一部小說的開場白,他准備用富瓦絲農1或小克雷比伊翁2對墮落的寬容,原諒甚至慫恿這個開場白。
  “年輕女人的手一般畫不出我在這里看見的畫,”親王指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沒有畫完的水彩畫說。
  他問她看沒看過方丹·拉都3的花卉畫,剛辦過他的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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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富瓦絲農(1708—1775),法國作家,生活放蕩,徜徉于巴黎沙龍,著有色情小說、詩歌和喜劇。
  2小克雷比伊翁(1707—1777),法國作家,擅長心理分析,因寫色情小說而坐牢多年。
  3方丹·拉都(1836—1904),法國畫家,他的靜物畫和花束深受喜愛。

  “那些畫是第一流的,正如現在有人說的,它們出自一位高手,一位繪畫能手,”德·諾布瓦先生發表了看法,“但我覺得,它們不能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畫同日而語,她的花色彩更好看。”
  即使我們可以假設,是老情人的偏心、愛恭維人的習慣和小圈子內的一致看法促使前大使說出這番話的,但我們從中也可以看到,社交界人士的藝術鑒賞力是如何沒有情趣,他們的看法是多么隨心所欲,一件微不足道的作品會使他們作出荒唐的評价,而且不會有真正的感受使他們中途改變看法。
  “我對花不識貨,我一直生活在鄉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謙虛地說。“不過,”她又和藹地對親王說,“如果說我從小就比其他鄉下孩子對花的了解多一些的話,那也得歸功于貴國的一位杰出人物,德·施萊格爾1先生。我是在布洛伊2認識他的,是我的戈德里姑媽(德·卡斯特蘭元帥夫人)帶我到那里去的。我記得很清楚,勒布倫3先生,德·薩方迪4先生和杜當5先生經常請他談論花卉。那時我很小,他講的我不可能全懂。但他老喜歡帶我出去玩。他回國后,給我寄來了一本漂亮的植物標本集,以紀念我們一同坐著四輪敞篷馬車去里謝山谷進行的一次漫游。那次,我坐在他腿上睡著了。我一直保存著這個標本集,我對花的特征可能會視而不見的。當德·巴朗特夫人將布洛伊夫人的几封信公諸于世時(信寫得很美,但矯揉造作,就象它們的主人一樣),我希望從中能找到德·施萊格爾先生關于花卉的几次談話。可是,這個女人在大自然中只想為宗教尋找論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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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施萊格爾(1768—1845),德國作家,浪漫派的創始人之一。
  2布洛伊,法國地名。
  3勒布倫(1785—1873),法國詩人和戲劇家。他的作品預示著更加自由的新的審美觀。
  4薩方迪(1795—1856)法國政治家。拿破侖的軍官,七月王朝時任公共部長,1891年12月政變后退出政治生活。
  5杜當(1800—1872),法國藝術評論家。在他死后,出版了他的四卷書信集,從中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敏銳的作家,洞察入微的觀察家。

  羅貝把我叫到客廳里首。他和他母親在那里。
  “你今天真好,”我對他說,“怎樣感謝你呢?明天我們可以在一起吃晚飯嗎?”
  “你要是愿意,就明天,不過得讓布洛克也來。我在門口碰見他了。開始他對我很冷淡,因為他給我寫過兩封信,我無意中忘了回信(他沒有給我講是這件事得罪了他,但我心中有數),可是轉而他對我那么親熱,我不能對不起一個這樣的朋友。我感到我們之間,至少對他而言,是同生共死的朋友。”
  我并不認為羅貝完全看錯了。布洛克惡語傷人,常常是因為他覺得他的滿腔熱忱得不到應有的報答。他很少想象別人的生活,想象不到別人可能生病,或者出門旅行了,或者有其他事情,一個星期接不到回信,就認為人家是有意冷淡他。因此,我從不相信,他作為一個朋友、后來又是作家的极端粗暴的態度是根深蒂固的。如果你冷冰冰地對他擺出一副尊嚴,或者對他卑躬屈膝,他就會變本加厲,更加粗暴無禮,反之,如果你對他熱情,他常常會軟下來。“至于你說我對你好,”圣盧繼續說,“你過獎了,其實根本不是我好,我舅媽說,是你在躲著她,一句話也不同她說。她尋思你對她有什么不滿呢。”
  對我來說值得慶幸的是,即使我相信這些話是真的,但因為我們馬上要去巴爾貝克海灘(而且我認為動身在即),所以我不可能再去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也就不可能向她說明我對她沒有不滿,從而使她不得不承認其實是她自己對我不滿。但是,我只要想一想她甚至沒有讓我去她家看埃爾斯蒂爾的面,我就頭腦清醒了。況且,這談不上什么失望,因為我根本就沒抱希望,我知道我不討她喜歡,要她愛我那是痴心妄想。我最大的希望,也就是要她對我熱情一些,給我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因為离開巴黎之前我不能再見到她了),我要把這個印象完整地帶到海灘去,使它永遠留在我的心田,而不是帶走一個充滿了憂慮和悲傷的回憶。
  德·馬桑特夫人同羅貝說話時,經常停下來同我搭話,她說,羅貝常同她談起我,他多么愛我等等。她對我可謂熱情之极,我感到很不是滋味,因為我覺得她這种熱情是受一种害怕心理支配的,她怕為了我的緣故,她會同儿子鬧翻。她今天一直沒有見到儿子,迫不及待地想同他單獨在一起,她認為她對他的威力難以同我對他的影響相比,應該慎重一些。在這之前,德·馬桑特夫人曾听到我向布洛克打听他叔叔納四姆·貝爾納的情況,于是她問我,這個貝爾納是不是在尼斯1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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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尼斯是法國地名。
  “這么說,他在德·馬桑特先生同我結婚前就在那里認識他了,”她說,“我丈夫常常同我談起他,說他善良,心地正直,為人慷慨。”
  “想不到他也有不撒謊的時候,真令人難以相信,”布洛克听了可能會這樣想。
  我一直想對德·馬桑特夫人說,羅貝對她的感情比對我的要深得多,即使她對我不友好,我也不會企圖唆使她的儿子疏遠她,反對她的。但是,自從德·蓋爾芒特夫人走后,我有更多的閒暇觀察羅貝了,而僅僅在這時我才發現,憤怒似乎又一次從他的胸腔往外涌,呈現在他冷峻而陰沉的面孔上。我怕他想起下午的爭吵,想起他面對情婦的冷酷無情卻沒有針鋒相對,而是忍气吞聲的情景,會在我面前感到抬不起頭來。
  突然,他從他母親摟著他脖子的一只胳膊中掙脫出來,走到我身邊,把我拉到坐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那張擺滿花的小柜台后面,示意我跟他到小客廳去。我急沖沖朝小客廳走去,不料德·夏呂斯先生大概以為我要走了,突然丟下正在和他談話的德·法芬海姆先生,倏地轉過身來,跟我面對面。我惶惑地發現他手里拿著那頂帽里上有字母G和公爵冠冕的帽子。在小客廳的門洞里,他目不正視地對我說:
  “既然我看到您現在已經踏進了社交界,那我希望您能來看我。不過這相當复雜,”他心不在焉地又說,好象在心里合計著一件樂事似的,害怕一旦錯過同我一起謀划實施辦法的机會,就再也不可能辦成了。“我很少呆在家里,您得先給我寫信。哦,我希望能有一個更安靜的地方和您詳細談一談。我馬上就走。您愿意和我一起走一走嗎?只占您一點儿時間。”
  “您最好還是細心一點,先生,”我對他說,“您拿了一位客人的帽子了。”
  “您想不讓我拿自己的帽子嗎?”
  我推測,有人把他的帽子搶走了,他不愿意光著腦袋回家,就隨便拿了一頂,要是我戳穿他,他會無地自容的。前不久,我就干過這种傻事。因此,我不再堅持了。我對他說,我先要和圣盧說几句話。
  “他正在同那個白痴蓋爾芒特公爵說話呢,”我又說。“您這句話夠有意思的,我一定向我兄弟轉告。”“啊!您相信這能使德·夏呂斯先生感興趣嗎?”(我想,如果他有兄弟,那這個兄弟也應該姓夏呂斯。這個問題,在巴爾貝克海灘時,圣盧曾給我解釋過,但我一時忘了。)“誰跟您講是德·夏呂斯先生?”男爵傲慢地對我說。“到羅貝那里去吧。我知道,今天他同那個使他名譽掃地的女人大吃大喝時,您也在場。您應該好好利用您對他的影響,教他明白他玷辱了我們家族的聲譽,給他可怜的母親和我們大家帶來了憂慮。”
  我真想對他說,在那頓辱沒門庭的午飯上,我們談的全是愛默生1、易卜生和托爾斯泰,那位姑娘規勸羅貝,要他只喝水,不喝酒。我相信羅貝的自尊心受了傷害,為了盡量撫慰他,我努力諒解他的情婦。可我哪里知道,他此刻雖然還在生她的气,但他責備的卻是他自己。即使是一個好男人和一個好女人吵架,正義完全在好男人一邊,也總會有一件小事,使得坏女人在某一個問題上看起來似乎沒有錯。因為她對其他問題滿不在乎,只要那個好男人還需要她,只要他一想到同她分手就意气消沉,他就會因情緒低落而謹小慎微,會念念不忘她對他的荒唐指責,尋思她的指責可能有道理。
  “我想我在項鏈問題上對不住她,”羅貝對我說,“當然,我并沒有惡意,但我知道別人的看法和我們是不一樣的。她小時候受過不少苦。在她看來,我畢竟是一個相信金錢万能的富翁,無論是對布施龍施加影響還是打一場官司,窮人都不是富人的對手。當然,她對我也太薄情了,我從來只希望她幸福。不過,我知道,她認為我想讓她感到,我可以用金錢把她拴住,可這不符合事實。她多么愛我,不知道她會怎樣想我呢!可怜的姑娘!你知道,她多么溫存,我簡直無法向你形容,她為我做了許多令人欽佩的事。現在她一定痛苦极了!無論如何,不管發生什么,我都不愿意她把我看成是一個沒有教養的人,我要到布施龍那里去買那串項鏈。誰知道呢?說不定看到我這樣做,她會承認錯誤呢。你看見了吧,我不能忍受的就是想到她現在很痛苦。別人的痛苦,我們知道,是不關我們痛痒的。可是她不一樣。想到她有痛苦,可又想象不出她痛苦的樣子,我真快要發瘋了。我宁可永遠不再見她,也不愿意讓她痛苦。但愿她能幸福,如果需要,我可以离開她,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听著,你知道,對我說來,凡是同她有關的事都是天大的大事。我得赶緊到首飾店去一趟,然后去請求她寬恕。在我去她家之前,她會怎樣看我呢?要是她能知道我要去找她就好了!你可以去她家碰碰運气。誰知道呢,說不定會万事大吉的。也許,”他微微一笑,仿佛這是一個美夢,他不敢相信似的,“我們三個人可以一同去鄉下吃晚飯。不過現在還很難說。我知道我對她很不了解。可怜的寶貝,也許我又會傷她的心。再說,她也許已下了決心,不會再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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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愛默生(1803—1882),美國散文作家、詩人,先驗主義作家的代表,在著作中宣揚基督教的博愛和自我道德修養,要求進行緩和的社會改革。
  羅貝突然拽著我向他母親走去。
  “再見,”他對她說,“我有事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再回來,一個月內可能不會有假了。我一有消息就寫信告訴您。”
  當然,羅貝絕對不屬于這樣一類儿子:當他們和母親一起出席社交活動時,他們認為對母親態度不好,可以補償他們對外人的微笑和致禮,他們似乎相信,對家里人粗暴自然可以使他們的禮服錦上添花。在社交界流傳最廣的莫過于這种令人憎惡的報复了!不管可怜的母親說什么,儿子便立刻用一种譏諷、露骨和殘忍的相反論點來駁斥母親戰戰兢兢地發表的意見,就好象他是被母親逼到這里來的,要讓母親付出昂貴的代价;可是,母親卻隨口附和這個至高無上的儿子發表的看法,但這仍然不能使他軟下心來,儿子不在場時,她繼續逢人就吹噓她儿子如何高尚,可儿子卻不買母親的帳,照樣對她冷嘲熱諷。圣盧不是這號人,但是,由于拉謝爾不在他身邊,他感到心煩意亂,坐立不安,盡管原委不同,但他對母親的冷酷無情比起那些儿子來卻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剛講完,我看見德·馬桑特夫人象鳥儿鼓翼似地顫動了一下,立即站起來,就和她剛才看見儿子進入客廳時的反應一樣;不過,現在是一副憂心忡忡的面孔,一雙凝望著儿子的憂郁的眼睛。
  “怎么,羅貝,你要走了?是開玩笑吧?親愛的孩子,你在我身邊就這么一天呀!”
  接著,她又柔聲地、用最自然的語調說(仿佛在引用一個合乎情理的論据似的,盡量使聲音不露出憂傷,怕喚起儿子的同情,因為這种同情對她儿子說來是痛苦的,或者是無益的,只會使他惱火):
  “你知道你這樣多不近情理!”
  但是,她在引用這個簡單的論据時,為了向儿子表明她不想侵犯他的自由,故意裝出戰戰兢兢、畏畏縮縮的樣子,同時也為了使儿子不責備她妨礙他的娛樂,故意顯示出無限的溫柔,可是圣盧卻感到自己就要對母親怜憫了,可能會放棄和情婦一起消夜的念頭,因此勃然大怒:
  “是令人遺憾,不過,近不近情理,也就這樣了。”
  他也許感到這些話應該用來譴責自己的,卻用來譴責母親了;自私自利者在爭論中總是以這种方式取胜;他們首先認為自己的決心不可動搖,對方越打動他的心,說服他們改變主意,他們就越覺得自己無可指責,反而應該譴責對方迫使他們不得不和同情作斗爭。因此,他們可以冷酷無情,蠻不講理。在他們看來,這只會使對方罪上加罪。誰叫他們不識趣,要表現出痛苦,要顯得有理,要迫使他們痛苦地和同情作斗爭的呢!德·馬桑特夫人不再堅持了,因為她清楚,想留也是留不住的。
  “我走了,”他對我說,“可是,媽媽,你不要久留他,因為他馬上要去看一個人。”
  我覺得我的存在不會給德·馬桑特夫人帶來任何快樂,但我宁愿不和他儿子同行,怕她認為我和羅貝一起尋歡作樂,害得羅貝不能守在她的身邊。我本想為她儿子的行為辯解几句,倒不是因為我對她儿子有感情,而是出于對她本人的同情。可是她先說話了:
  “可怜的孩子,”她對我說,“我肯定使他不高興了。你瞧,先生,做母親的都很自私,他平時娛樂很少,來一趟巴黎不容易。我的上帝,要是他還沒有走,我真想去追他,當然不是為了挽留他,而是要告訴他,我不怨恨他,我覺得他做得對。我到樓梯口去看看,您不會感到為難吧?”
  于是我們來到了樓梯口:
  “羅貝?羅貝!”她喊道。“追不上了,他走了,太晚啦。”
  如果是几個小時以前,我也許會由衷地勸說羅貝干脆去和情婦同居,可是現在,我可能會主動當說客,勸他和情婦一刀兩斷。若是前一种情況,圣盧家的人會罵我是他的酒肉朋友,而后一种情況,圣盧會罵我是叛徒。然而我還是我,前后只相隔几個小時。
  我們回到客廳。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見圣盧沒有回來,和德·諾布瓦先生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是疑惑、嘲弄和缺少同情的眼色;當我們指出一個太愛嫉妒而當眾丟丑的妻子或太溫柔而引人發笑的母親時就會傳遞這种眼神,仿佛在說:
  “瞧,大概鬧翻了。”
  羅貝帶著那串光輝燦爛的項鏈到他的情婦家去了,可是按照他們的協議,他是不應該給她的。況且結果仍然一樣,因為她不要,甚至后來也一直沒有接受。羅貝的朋友認為,她不接受項鏈貌似無私,卻心怀叵測,是為了把他牢牢拴住。然而她不喜歡錢,除非能一擲千金。我曾見她慷慨無度地,簡直象失去了理智似地對那些她認為貧苦的人施舍。“此刻,”羅貝的朋友為用讒言抵消拉謝爾的無私行為,對羅貝說,“此刻,她興許正在牧羊女游樂場尋歡作樂呢。這個拉謝爾是個謎,是真正的斯芬克斯1。”再說,在現實中,我們不是見過多少靠人供養的女人利欲熏心,在這种生活的影響下善于打算,大慷情夫之慨,要情夫為她們支付一筆筆款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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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斯芬克斯是希腊神話中帶翼獅身女怪。傳說她常叫過路行人猜謎,猜不出就將行人殺害。今常用以隱喻“謎”一樣的人物。
  羅貝對情婦的背叛行為几乎一無所知,他絞盡腦汁,想象拉謝爾的生活,但盡圍繞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轉圈,怎么也想象不出每天他只要一离開她就開始的真實生活。他對這些背叛行為几乎一無所知。你可以把這些都告訴他,卻不能動搖他對拉謝爾的信心,因為對心上人的行為一無所知是在最复雜的社會中表現出來的富有魅力的自然法則。在玻璃牆的這邊,痴情郎對自己說:“她是個天使,決不會委身于我,我只有一死了之,可是她愛我;她愛我愛得那樣深,也許……不,這是不可能的!”當他控制不住欲望,或等得心煩意亂時,他會把各种首飾放到這個女人腳邊,會跑去向人借錢來驅散她的憂愁!可是,在玻璃牆另一邊的觀眾說(象這類隔著玻璃牆的談話不會比游人在水族館前的談話傳得更遠):“您不認識她?那我得祝賀您。她不知偷了和毀了多少男人!她是一個十足的騙子!滑頭!”這最后一個修飾語也許不無道理,因為即便是一個并不真心愛這個女人,只不過對她感到興趣的多疑的男人,也會對他的朋友說:“不,親愛的,她決不是那种蕩婦。我不是說她在生活中一點也不輕浮,但她不是一個花錢就能買到的女人,除非出大价錢,要么花五万法郎,要么一分錢也不花。”然而,他為她花了五万法郎,得過一次手,但她卻在他身上找到了一個同謀,就是他的自尊心,她終于使他相信,他也象有些人那樣,不曾花一分錢就得到她了。因此,世上最厚顏無恥、最名聲狼藉的人,從來都是以賞心悅目、妙不可言的稀世珍品的面目被某個人認識的。在巴黎,有兩個老實人,圣盧現在每次見了都不再打招呼了,一講到他們,聲音就會顫抖,就會說他們是不擇手段地利用女人的人:
  因為他們被拉謝爾搞得傾家蕩產。
  “我只怪自己做錯了一件事,”德·馬桑特夫人低聲對我說,“我不該說他不近情理。他是我的愛子,獨生子,因為我沒有別的儿子,難得見一次面,就說他不近情理,我情愿他剛才打我一棍子,因為我敢肯定,今晚上他不管玩什么(他平時娛樂很少),都會被這句不公正的話搞得興致索然的。噢,先生,既然您急著要走,我就不留您了。”
  德·馬桑特夫人前面的話都和羅貝有關,說得非常真誠。
  但她轉而改變態度,又成了一個貴婦人:
  “同您說話多么有趣,多么使我高興,愉快。謝謝!謝謝!”
  她謙恭地用感激而愉悅的目光看著我,仿佛同我說話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快樂。這迷人的目光和花枝圖案白裙上的黑花相映生輝。這是一個經驗丰富的貴婦人的目光。
  “我現在還不能走,我得等德·夏呂斯先生一起走。”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听到了最后几句話,流露出不悅的神情。要不是這件事和廉恥挂不上鉤,我就會認為這時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臉上顯示出來的不安就是廉恥心了。但是我壓根儿沒往這上面想。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對圣盧、德·馬桑特夫人、德·夏呂斯先生,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非常滿意,于是我信口開河,眉飛色舞地亂說一通。
  “您要和我的侄子帕拉墨得斯一起走嗎?”她問我。
  我想,我和她所賞識的一個侄子有來往肯定能給她留下一個好印象:“是他要我跟他一起回去,”我得意忘形地回答。
  “我感到非常高興。再說,夫人,我和他之間的友誼遠比您想象的要深,而且,我決心盡一切努力增進我們的友誼。”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似乎由不悅轉為憂慮:“別等他了,”她心神不安地對我說,“他在和德·法芬海姆談話呢。他已經忘記剛才對您說的話了。好吧,您走吧,乘他背朝著您,快走吧。”
  我倒并不著急去找羅貝和他的情婦。可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似乎執意要我离開,我心想,她也許有重要的事要和她的侄儿說,我就向她告辭了。在她身邊,沉甸甸地坐著德·蓋爾芒特先生,高傲,威嚴,宛如奧林匹亞山1上的天神。他的財富填滿了他的四肢,仿佛在坩堝中化成了一個具有人形的金錠,使這個腰纏万貫的富翁具有一种异乎尋常的密度。當我同他告別時,他彬彬有禮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我感覺到他那密集著三千万法郎的懶洋洋的肉体兀立在我面前,是法國古老的教育驅使著他移動身子的。我仿佛看到了据說是菲迪阿斯2用純金雕刻的奧林匹亞的宙斯像。這就是耶穌會教士的教育對德·蓋爾芒特先生產生的威力,至少是對德·蓋爾芒特先生的軀体,因為它對公爵的思想不起支配作用。德·蓋爾芒特先生自己說了俏皮話會放聲大笑,可對別人的幽默卻從不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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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奧林匹亞山是希腊神話中諸神居住的地方。
  2菲迪阿斯(主要活動時期公元前448—432),古希腊雕刻家,擅長神像雕刻,作品有建立在雅典衛城上的巨大的《雅典娜》銅像,有用象牙嵌金的奧林匹亞的《宙斯》像,這些作品已不存在。

  在樓梯上,我听見后面有一個聲音在吆喝我:
  “先生,您怎么不等我就走了!”
  是德·夏呂斯先生。
  “走几步路這對您無所謂吧?”當我們到了院子里時,他冷淡地對我說。“一直走到我找到合适的出租馬車為止。”
  “您有話要對我說,先生?”
  “噯!不錯,嗯,我是有話要對您說,不過還不知道說不說。當然,我認為我要給您講的事會給您帶來說不出的好處。但我也有預感,這會浪費我許多時間,會打亂我的生活秩序,而我已到了渴望過平靜生活的年齡了。然而我心里在想,您值不值得我為您操這份心,不過,我并不想等對您有了足夠了解后再作決定。在巴爾貝克海灘時,我覺得您平淡無奇,即使把‘沐浴者’本人和穿著那种繩底帆布鞋總免不了要有的那股子傻勁儿也考慮在內。況且,您大概也不大愿意我為您效勞,既然如此,我也就沒有必要自找麻煩了,因為,先生,恕我直言,”他用力地、一字一頓地重复說,“這只會給我帶來麻煩。”
  我明确地表示,既然如此,那就不必麻煩了。談話就這樣中止,似乎不合他的胃口。
  “這樣客气有什么意思,”他用嚴厲的口吻對我說。“世界上最令人愉快的事莫過于為一個值得操心的人操心了。對于我們中的优秀分子而言,研究藝術,酷愛古物,收藏珍品,喜歡園藝,這一切都不過是代用品,替代物,不過是遁詞。我們和第歐根尼1一樣,呆在我們的木桶里,在尋找一個人。万不得已時,我們才栽种秋海棠,修剪紫杉,因為紫杉和秋海棠任人擺布。但我們更樂意把時間用在人這樣的灌木樹上,只要我們确信這棵樹值得我們操心。關鍵就在這里;您應該認識一下自己。您到底值不值得別人為您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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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第歐根尼(約前404—323),古希腊犬儒學派哲學家,認為除了自然需要必須滿足外,其他任何東西,包括社會生活和文化生活,都無足輕重。傳說他光著腳,只穿一件大衣,住在一只木桶里,還傳說有一天中午,他提著一盞燈在雅典街頭漫步,當有人問他干什么時,他說:“我在找一個人。”
  “先生,我實在不敢讓您為我操心,”我對他說,“至于說我本人的心情,請您相信,不管您為我做什么,都將是我最大的快樂。您這樣關心我,竭力想幫我的忙,使我非常受感動。”
  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對我這番話感激涕零,几乎動了真情。他親熱地挽起我的胳膊。這种突如其來的親熱在巴爾貝克時就給過我深刻的印象,但他說話的語气卻依然是冷冰冰的,和這個親熱的舉動形成強烈的對比。
  “象您這樣年紀的人都是冒失鬼,”他對我說,“有時說出的話可能會在我們中間挖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可是您剛才的話卻反而會打動我的心,使我樂意為您效勞,甚至會做過頭。”
  德·夏呂斯先生和我臂挽臂、肩并肩地走著,一面對我說著這些傲慢而又真切的話。他時而把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臉上(這种冷酷而犀利的凝視,我在巴爾貝克海灘的一個上午,在游樂場門口第一次遇見他時,甚至更早以前,在當松維爾花園的玫瑰花叢旁看見他同斯万夫人——那時我以為她是他的情婦——在一起時,就曾給我留下過深刻而難忘的印象);時而又左顧右盼,審視過往的出租馬車。此刻正值出租馬車交接班,過往馬車很多,有几輛停了下來,因為馬車夫看見他那固執的目光,以為他要乘車呢。可是德·夏呂斯先生馬上就打發他們走了。
  “沒有一輛合适的,”他對我說,“一看燈就知道了,他們都是回他們那個街區去的,先生,”他又說,“我馬上要給您提一個建議,希望您不要產生誤解,我沒有任何個人考慮,完全出于好心。”
  使我震惊的是,他的措詞和斯万的多么相似,甚至比在巴爾貝克時還要明顯。
  “我想您是很聰明的,不會認為我向您提建議是因為我‘沒有朋友’,害怕孤獨和煩悶,關于我的家庭,我不說您也會知道的,因為我想,象您這樣年紀的小青年,又出身在中產階級家庭(他躊躇滿志地把“中產階級”說得很重),是不會不知道法國歷史的。恰恰是我那個世界里的人不讀書,不看報,和仆人一樣孤陋寡聞。從前,國王的侍從都是從王公貴族中招募的,如今王公貴族和侍從已沒有什么兩樣了。但是,象您這樣出身于資產階級家庭的青年,書讀得很多,一定知道米什萊1對我們家族所作的那段精彩的描述:‘我看見他們,那些有權有勢的蓋爾芒特們,高大魁偉,頂天立地,和他們相比,幽居在巴黎王宮中的矮小而可怜的法國國王又算得了什么呢?’至于我個人怎樣,先生,這個問題我不喜歡多談,但是,有一件事您也許听說了,泰晤士報有一篇文章提起過,這篇曾轟動一時的文章說,奧地利皇帝(他一直待我很好,甚至想同我稱兄道弟)不久前在一次談話中宣稱(談話后來公布了),如果尚博爾2伯爵先生身邊有一個象我這樣了解歐洲政治內幕的人,那他今天說不定是法國國王了。我常想,先生,我身上有一個經驗寶庫,一种類似珍貴密件的東西。我這些經驗不是靠我淺薄的天分獲得的,而是靠机遇,您以后會知道是什么的。我不認為我應該把我的經驗用于自身,但它對于一個涉世不久的青年可能是無价之寶。我要把我用三十多年的心血積累起來的、也許只有我一個人擁有的經驗,用几個月的時間全部傳授給這個青年。我不用講,當您知道某些秘密時精神上會有多大的享受,當代的基佐3要花几年時間才能掌握這些秘密,一旦掌握了,他對有些事件的看法就會和過去截然不同。我不僅要講過去的事件,而且還要講情況的連貫性(這是德·夏呂斯先生最心愛的表達方式之一,當他使用這個表達方式時,就象在做祈禱似的,常常把兩只手合上,不過手指頭是直的,他似乎要用這种語言和動作相結合的方式,使人了解那些他沒有細說的情況和情況之間的連貫)。我要用一种標新立异、聞所未聞的觀點給您講過去,不僅過去,還有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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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米什萊(1798—1874),法國歷史學家和作家,著有《法國歷史》、《法國革命史》等。
  2尚博爾(1820—1883),波旁王族長子支系的最后一個代表。1830年,查理第十棄位后,他是王位最后一個合法繼承人,但僅僅到1871年才提出繼承王位的權利。在正統派和奧爾良派談判之后,眼看就要登基,但因他拒絕廢白旗,致使談判失敗,因為他無子女,奧爾良家族成為王位唯一繼承人。
  3基佐(1787—1874),法國歷史學家和政治活動家。他從資產階級立場出發,試圖依据階級斗爭觀點解釋歷史。著有《英國革命史》、《歐洲文明史》和《法國文明史》等重要作品。

  接著,德·夏呂斯先生向我打听布洛克的情況。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里時,大家議論過布洛克,但他好象沒有听見似的。他漫不經心地問我,我同學是不是年輕,是不是漂亮,等等。他善于使講話的語气顯得好象不是在存心打听,好象他心不在焉,在想別的事情,僅僅出于禮貌才勉強應付几句。布洛克要是听見了德·夏呂斯先生向我提的這些問題,准會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德·夏呂斯先生是重審派還是反重審派,甚至比想知道德·諾布瓦先生屬于哪一派的心情還要迫切,只是理由完全不同罷了。“您做得對,”德·夏呂斯先生向我提了一堆問題后又對我說,“如果您想多學一些東西,朋友中就應該有几個外國人。”我回答他,布洛克是法國人。“啊!”德·夏呂斯先生說,“我還以為他是猶太人呢。”他這种与猶太人勢不兩立的表示,使我相信他是我所遇見的人中最堅定的反重審派。可他卻反對指控德雷福斯犯有叛國罪。
  “我想現在報界正在大談德雷福斯犯了叛國罪,我相信人家是這樣說的,我對報紙一點也不感興趣。我看報就和我洗手一樣,我覺得這不值得我產生興趣。不管怎么說,罪行是不存在的。要是您朋友的那位同胞背叛了猶太王國1,那倒可以說他犯了叛國罪,可是他和法國有什么關系呢?”我反駁他說,一旦爆發戰爭,猶太人也會和其他人一樣被動員入伍。“可能吧,不過,不能肯定這不是一种輕率行為。如果把塞內加爾人或馬爾加什人招募來打仗,我想他們是不會真心誠意地保衛法國的。這很正常嘛。您的德雷福斯也許可以按違犯接待國法規而判罪。算了,不談這個。您能不能要求您的朋友帶我去參加一次寺院的盛會,看一看割禮儀式,听一听猶太人唱圣歌?說不定他可以租一個大廳,給我演出取材于《圣經》的戲劇,就象圣西爾寄宿學校2的女生為給路易十四3解悶,演出拉辛根据《圣經》的《詩篇》創作的戲劇一樣。您是不是可以安排一下,哪怕演几個滑稽戲讓我開開心也好。比方說,讓您的朋友和他父親格斗,把父親刺傷,就象大衛4殺死歌利亞5一樣,這會是一出絕妙的笑劇。在演出中,他甚至可以把他下賤的(照我的老女佣人的說法是下作的)母親狠狠地揍一頓。若是能這樣,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們不會感到不愉快的,是不是,親愛的朋友?因為我們喜歡异國情調的戲劇,把這個非歐洲的女人揍一頓,就好比給一個老潑婦以應有的懲罰。”德·夏呂斯先生一面說著可怕的瘋話,一面使勁夾住我的胳膊,把我都夾疼了。我想起德·夏呂斯先生家的人常說,男爵對他那位上了年紀的女佣人——剛才他引用了她的莫里哀式的方言——關怀備至,可敬可佩,我心里思忖,如果能對同一個人身上表現態來的善与惡做一個剖析(我看這個問題至今很少有人研究),這倒是一件饒有趣味的事,盡管在不同人身上表現的形式各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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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猶太王國是公元前935年以色列-猶太王國分裂后在巴勒斯坦南部建立的國家。公元前586年被巴比倫滅亡。
  2圣西爾寄宿學校是路易十四的情婦曼特農夫人于1686年為沒有財產的貴族小姐創辦的學校,校址設在凡爾塞區的圣西爾。拉辛曾為該學校寫了《愛斯苔爾》和《阿莉達》。
  3路易十四(1638—1715),法國國王,大力資助文學和藝術事業,促進了當時法國文學和藝術的發展。
  4大衛(前十一至十世紀),古以色列國王。据《圣經》記載,大衛統一猶太各部族,建立王國,定都耶魯撒冷。童年時打死腓力斯勇士歌利亞,在位時,曾多次打敗強鄰,深受民眾愛戴。
  5歌利亞,据《圣經》記載,他是腓力斯勇士,身材高大,頭戴鋼盔,身穿重甲,作戰時所向無故,后被大衛殺死。

  我提醒他,不管怎么說,布洛克的母親已經死了,至于布洛克本人,我怀疑他對一個完全可能使他眼睛變瞎的游戲能有多大的興趣。德·夏呂斯先生好象生气了。“那個女人實在不該死,”他說,“至于眼睛變瞎,恰好猶太教是瞎眼教,看不見《新約》所說的真理。無論如何,您想一想,現在的猶太教徒哪一個不在基督教徒愚蠢的狂怒面前嚇得失魂落魄,膽戰心惊呢,能看見一個象我這樣的人屈尊俯就,看他們的演出,他們一定會高興得忘乎所以!”這時,我看見老布洛克走過來了,他大概是來接儿子的。他沒有看見我們,但我問德·夏呂斯先生,要不要把老布洛克介紹給他。我料到我的同伴會大發雷霆:“把他介紹給我!您怎么一點也沒有价值觀念!認識我就那么容易!再說,介紹人是一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伙子,被介紹人又不配受到介紹,這不就更不合适了嗎?要是哪天他們按照我擬訂的計划給我演出一場亞洲風味的戲劇,我倒可以發發善心,同這個討厭鬼說几句話。最多也就是這樣。而且還有個條件,他得讓他的儿子狠狠地揍一頓。我甚至會向他表示滿意的。”
  況且,老布洛克根本沒有注意我們。他正在恭恭敬敬地向薩士拉夫人致禮,薩士拉夫人欣然接受了。我感到很惊訝,因為從前在貢布雷,她對我父母接待小布洛克很不滿意,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反猶分子。可是,重審運動猶如一股气浪,几天前把老布洛克沖到她的家里。我朋友的父親覺得薩士拉夫人頗有魅力,尤其對她的反猶立場感到滿意,他覺得她這种立場證明她的信仰是真誠的,主張重審的觀點是真實的。同時,正是因為她反猶太人,准許他到她府上作客就更有价值了。當她冒失地在他面前說:“德·呂蒙先生不加區別地把重審派和新教徒、猶太人裝進同一只口袋里,這种大雜燴太有意思了”時,他甚至不感到恥辱。回到家里,他自豪地對納西姆·貝爾納說:“貝爾納,你知道嗎,她有偏見!”可是,納西姆·貝爾納先生卻沒有吭聲,他用天使的眼神望了望天空。貝爾納先生為猶太人的不幸愁眉不展,怀念他同基督教徒的深厚友誼,再加上歲月消逝使他變得矯揉造作,裝模作樣(以后我們會知道是什么原因),因此,他看上去活象拉斐爾前派1畫家畫的惡魔,頭發亂七八糟,好象浸于一片慘白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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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斐爾前派是十九世紀中葉出現于英國的一個畫派。因認為真正的宗教藝術存在于拉斐爾(意大利文藝复興時期畫家)之前,企圖發揚拉斐爾以前的藝術來挽救英國繪畫而得名。主張繪畫應起宗教道德教育,題材應以圣經故事及富有基督教思想的文學作品為主,忠實地反映主題,描繪對象。
  “整個案子,”男爵又說,他一直沒有松開我的胳膊,“只有一個麻煩,那就是它對社交界(我不說是好的社交界,它早就不配用這個贊語了)起著破坏作用,一群‘公駱駝社’、‘母駱駝派’、‘牽駱駝隊’的男男女女涌進社交界,我甚至在表姐妹家中也發現有不認識的人,因為他們都是法蘭西祖國聯盟——一個反猶聯盟,誰知道是什么——的成員,好象一种政治觀點能使人獲得進入社交界的資格似的。”
  德·夏呂斯先生的浮淺使他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更相象了。我把這個看法同他說了。他似乎不相信我認識德·蓋爾芒特夫人,我叫他回想一下在歌劇院的那個晚上,他那天好象故意躲著我似的。他說他根本沒有看見我,我看他說得那樣認真,要不是緊接著發生的一件小事使我感到他也許太驕傲,不想讓人看見他同我在一起,我就會對他的話信以為真了。
  “還是談您吧,”他對我說,“談我對您的計划。在某些人之間,先生,存在著一种類似共濟會的秘密組織,我不能給您細說,但可以告訴您,這個組織現在有四個歐洲君主。然而有一個君主,也就是德國皇帝,得了妄想症,他身邊的人想治好他的病。這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可能會給我們帶來戰爭。是的,先生,完全可能。您一定听到這個人的傳聞了,他以為中國的公主被他裝到一個瓶子里了。這是瘋病。他們正在給他醫治。但是,當他不發瘋時,他就成了傻子。有的病是不該治好的,因為它可以使我們避免染上更嚴重的病。我有一個表兄,得了胃病,吃什么都不消化。最有權威的胃病專家都給他看過,但毫無效果。我把他帶到某某醫生那里(順便提一句,這又是一個怪人,他的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這位醫生立即推斷病人患有神經官能症,勸他不要害怕,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的胃對吃下去的東西也能承受。可我這位表兄還有腎炎。胃消化了的東西到了腎,腎卻不能排泄出去。我這位表兄沒有讓一個想象出來的、但能迫使他控制飲食的胃病伴隨到老,卻在四十歲時就一命嗚呼了。胃治好了,腎卻毀了。如果您能遠遠地走在生活前面,誰知道呢,說不定您可以做出歷史上某個杰出人物(如果有一個樂善好施的神靈在人類對蒸气和電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向他透露蒸气和電的規律的話)可能做的事來。不要犯傻了。不要因為不好意思就拒絕我的幫助。要知道,我幫您的大忙,我想您也會幫我大忙的。我對社交界的人早已不感興趣了,我現在只有一個欲望,那就是把我的知識奉獻給一個至今仍然純洁無瑕、能夠被道德點燃熱情的靈魂,以圖彌補我一生中所犯的錯誤。我經歷過巨大的憂傷,先生,有一天我也許會對您講的,我的妻子死了,她是人們夢寐以求的女性,漂亮,高尚,完美無缺。我的親屬中年輕的還是有几個,但他們不可能——我不是說不配——接受我給您講的精神遺產。說不定您就是那個可以繼承我遺產的人呢。說不定我可以指導并大大提高您的生活呢。再說,我自己的生活也會因此而改變。我把那些重大外交事件告訴您,也許我會由此而恢复自信心,最后可能著手做一些有意義的事,而您將和我共同擔負起責任。不過,在您知道這些事之前,我必須經常地、很經常地、甚至是天天都能見到您。”
  我想利用德·夏呂斯先生對我出乎意外的熱情,問問他能不能設法讓我和他的嫂子見一次面,但就在這時,我感到我的胳膊象触了電一樣,猛地震動了一下。原來是德·夏呂斯先生出于某种原因——一個和他一秒鐘前還“深受啟迪”的“宇宙”法則背道而馳的原因——把他的手臂從我胳膊下抽走了。盡管他說話時眼睛一直前后左右四下張望,剛才他看見的也不過是德·阿讓古爾先生罷了,他從一條橫馬路上走出來。比利時外交部長看見我們,顯得很不高興,用不信任的目光□了我一下,仿佛在看一個不同种簇的人,那目光和德·蓋爾芒特夫人看布洛克時的目光一模一樣。他想避開我們。可是,德·夏呂斯先生似乎決意要向他表明他絲毫也不想躲著他,因為他招呼他了,僅僅是為了同他講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能是怕德·阿讓古爾先生認不出我來吧,德·夏呂斯先生對他說,我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羅貝·德·圣盧的好朋友,而他夏呂斯又是我外祖母的老朋友,能把對外祖母的好感轉移一部分給外孫,這是他的快樂。然而,盡管我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里的時候只是被介紹了一下名字,盡管德·夏呂斯先生剛才不厭其煩地談了我的家庭,可我注意到,德·阿讓古爾先生對我的態度比一小時前更加冷淡了,而且打這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每次見到我也總是這樣冷淡。他用一种敵視而好奇的神情審視我,甚至好象在克服一种強大的阻力,當他离開我們時,他遲疑地向我伸出一只手,但很快就抽回去了。
  “我為這個意外情況深感遺憾,”德·夏呂斯先生對我說,“阿讓古爾出身高貴,但沒有教養,是一個平平庸庸的外交官,一個拈花惹草的坏丈夫,象劇中人那樣奸滑刁鑽。他是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人。我希望我們的友誼——如果有一天能建立起友誼的話——万古長青,希望您能和我一樣愛護它,使它免遭蠢驢的腳踢。那些蠢驢因為閒得發慌,或者笨手笨腳,或者一肚子坏水,看見什么能維持長久,就把什么踏扁踩平。不幸,社交界的多數人都是從這個模子里鑄造成來的。”
  “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看樣子非常聰明。剛才我們談到了一場可能的戰爭。她對這個問題似乎有專門的知識。”
  “一點也沒有,”德·夏呂斯先生冷冷地回答我。“女人,還有許多男人,對我剛才要同您講的事絲毫不感興趣。我嫂子這個人很有意思,她以為現在仍然是巴爾扎克小說中描寫的時代,女人要對政治施加影響。如果您現在同她來往,如同您和社交界的接触一樣,對您有百弊而無一利。這正是我剛才要給您說的第一件事,沒想到那個蠢驢把我打斷了。我要您為我做的第一個犧牲——我給予您多少,就要求您犧牲多少——就是不要出入社交界。剛才我見您參加那個荒唐的集會,為您感到心疼。您會對我說,我不也去了嗎,可是對我說來,這不是一次社交集會,而是串親戚。等您將來有了名譽地位,如果有雅興去社交界玩一玩,我看這倒也無妨。如果是這樣,我對您的用處可就大了。我掌握著開門咒,可以讓蓋爾芒特府以及所有值得您出入的府邸為您敞開大門。我來當法官,希望您當好時間的主人。目前您羽毛未干,在社交場所露面會引起种种議論。切莫做出不得体的事來呵。”
  既然德·夏呂斯先生提到他看望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這件事,我想問問他,他同侯爵夫人是什么親戚關系,她的出身如何,誰知說出口的卻不是我要提的問題,而是關于維爾巴里西斯家的情況。
  “我的上帝,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德·夏呂斯先生用一种好象在詞上打滑的聲音回答說,“就如同您要我對您講什么叫微不足道一樣。我嬸母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一時心血來潮,再婚時嫁了一個地位低微的迪里翁先生,使法國最高貴的姓氏變得毫無价值。那位迪里翁心里盤算,他也許可以象小說中敘述的那樣,不擔任何風險地換一個斷了嗣的貴族姓氏。他想沒想過用拉都·德·奧弗涅1?他在圖盧茲2和蒙莫朗西之間是不是猶豫過?這就不得而知了。不管怎么說,他作了另一种選擇,搖身一變,成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先生。從1702年以來,已經沒有一個人再叫德·維爾巴里西斯先生了,因此我心想,他改這個姓不過是為了謙卑地表明自己是巴黎附近一個叫維爾巴里西斯的小地方的人,在那里開了一家訴訟代理人事務所或一個理發店罷了。可我的嬸母對她丈夫的意圖卻不以為然——況且,她已到了听不進任何意見的年紀。她打腫臉充胖子,硬說這個侯爵爵位是我們家祖傳的,她給我們每個人都寫了信,想把事情做得冠冕堂皇,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既然你自封了一個沒有權利得到的名字,最好就不要制造那么多麻煩了,不如仿效我們那位杰出的朋友,所謂的德·M·伯爵夫人,她不听阿爾丰斯·羅特希爾德夫人的勸告,拒絕用增加給教會捐助的辦法來換取一個徒有虛名的爵號。可笑的是,我嬸母把凡是与真正的維爾巴里西斯家族有關的畫全部壟斷了,盡管她的亡夫迪里翁与這個家族毫無血緣關系。嬸母的城堡變成了囤積維爾巴里西斯畫像的地方。畫像有真也有假,而且源源而來,越積越多,最后把蓋爾芒特家族和孔代家族3的某些并不是微不足道的畫像擠走了。畫商每年都要為她制作畫像。更不應該的是,她竟然把一張圣西門的畫像挂在城堡的餐廳里,聲稱圣西門公爵侄女的第一個丈夫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先生。其實,即使《回憶錄》的作者4不是迪里翁先生前妻的曾祖父,也還有其他身分足以引起來賓的興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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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都·德·奧弗涅家族是法國奧弗涅地區的古老家族,于十二世紀因拉都·德·奧弗涅城堡得名。
  2圖盧茲家族是法國古老家族,于九世紀建立圖盧茲伯爵領地,十三世紀末,伯爵領地被王族吞并。
  3孔代家族是波旁王族的一個支系。
  4《回憶錄》作者指圣西門公爵(1675—1755)。這部書追憶了路易十四統治末期法國的情況。

  本來,當我看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龍不過是一個大雜燴時,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就開始降低了,現在又听說她不過是迪里翁夫人,我就更對她嗤之以鼻。我認為,一個女人,如果不久前才獲得她的爵號和姓氏,就不應該拿王族的友情招搖撞騙,欺蒙同時代人,欺蒙后代。她又變成了我小時候心目中的那個毫無貴族气派的女人。這樣一來,她周圍的那些貴族親戚在我看來就与她毫不相干了。后來,她對我們仍然具有吸引力。我有時也去看她,她也不時地贈給我一些紀念品。但我再也不把她看成圣日耳曼區的人了。假如我想了解圣日耳曼區的情況,她恐怕是我要請教的最后一個人。
  “假如您現在就涉足社交場所,”德·夏呂斯先生繼續說,“就有可能影響您的前程,使您的才智和性格變形。此外,交朋友要格外小心。您可以有情婦,只要您家里不覺得有什么不好,這我不管,我甚至只會鼓勵您,小下作坯,一個很快就需要修臉的小下作坯!”他一面說,一面用手撫摸我的下巴。
  “但在男人中交朋友就非同小可了。現在的青年,十之八九是個流氓,小混蛋,他們會給您帶來永遠無法彌補的損失。噢,必要時,我的外甥圣盧倒可以做您的好朋友。他對您的前途是幫不了什么忙的;不過,只要有我在,您就不愁沒有前途。總之,當您對我感到厭煩時,您和他一道出門玩玩,我看這似乎不會有什么坏處。至少,他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不是那种女性化的男人,如今這种人到處都是,看上去就象小癟三,也許明天他們就會把無辜的犧牲品送上斷頭台。(我不知道,“小癟三”是什么意思。誰要是听見這個俚語,也會和我一樣大吃一惊。上流社會的人總喜歡用俚語,而那些做了某些事情又明知會招致譴責的人,總喜歡公開談論這些事。他們認為這是純朴的標志,但他們昏頭昏腦,沒有掌握分寸,不知道玩笑開過了頭會變得可笑,會使人反感,會成為傷風敗俗而不是純朴的標志。)圣盧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很可愛,很嚴肅。”
  听到德·夏呂斯先生說圣盧“嚴肅”,我不禁笑了。他說這個詞時,聲調非常特別,仿佛要賦予它“貞洁”、“品行端正”的意思,就象在說一個青年女工生活“嚴肅”一樣。這時一輛出租馬車歪歪斜斜地開過來了;一個年輕的馬車夫,坐在車內的軟墊子上,而不是在自己的座位上駕車,看起來有三分醉意。德·夏呂斯先生連忙叫車停下。馬車夫同他討价還价。
  “您上哪?”
  “您要去的那個方向(我很吃惊,因為德·夏呂斯先生已經拒絕過好几輛挂著同樣顏色車燈的馬車了)。”
  “我不想回到我的座位上去。我還在里面呆著。您不會介意吧?”
  “可以,不過得把車篷放下。好了,別忘了我同您說的話,”德·夏呂斯先生离開我時又對我說,“我給您几天時間,您把考慮的結果寫信告訴我。我再說一遍,我必須每天見到您,我要您保證做到誠實,守口如瓶,況且,應該說,您似乎已經做過保證了。可是,我一生中上當受騙的次數太多,也就不再相信表面現象。他媽的!最起碼也得讓我在放棄一個寶庫之前,知道把它交給誰呀!好吧,記住我提的建議,您和赫丘利1一樣,走到了十字路口,不幸的是,您沒有那樣強健的肌肉。千万不要放棄選擇通往道德的路,否則您會后悔一輩子的。怎么,”他對馬車夫說,“您還沒把車篷放下哪?我只好親自動手了。再說,既然您醉成這個樣子,我相信這車也得由我來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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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赫丘利是羅馬神話中的英雄,即希腊神話中的赫拉克勒斯。
  他跳上車,坐到馬車夫身邊。馬車飛快跑了。
  且說我這邊回到蓋爾芒特府,正碰上我們家的膳食總管在同蓋爾芒特家的膳食總管談話,一個是重審派,一個是反重審派,談話內容和剛才布洛克同德·諾布瓦先生的談話相同,但從形式上看,兩個膳食總管的談話簡單干脆、陰陽怪气、毫不容情:實際上成了一場爭吵。的确,在法蘭西祖國聯盟和人權聯盟的上層知識分子中針鋒相對的真理和謊言已廣泛傳播到下層人民中間了。雷納克先生施展策略,利用了那些和他從沒有見過面的人的感情。德雷福斯案在他的理智面前不過是一個無可辯駁的定理,他确實以一种希奇古怪、聞所未聞的合乎理性的政治紙牌戲(有人說是針對法國的)“論證”了這個定理。他用兩年時間,終于使克雷孟梭1內閣代替了比約2內閣,徹底改變了輿論,把比卡爾救出監牢,并且徒勞無益地讓他當上了陸軍部長。也許這個操縱群眾的唯理主義者自己也受到他祖先的操縱。既然包容最多真理的哲學体系歸根結底是由一种感情強加給這個体系的創始人的,那么怎能假設,在象德雷福斯案那樣簡單的政治事件中,這种感情不會在推理人毫無意識的情況下把握推理人的理智呢?布洛克自以為是按照邏輯選擇重審派的,然而他明明知道他的鼻子、膚色和頭發卻是猶太人种強加給他的。理智可能更自由一些;但它卻服從于某些并不是由它自己規定的法則。兩位膳食總管之間的爭論情況比較特殊。重審派和反重審派自上而下把法國分成兩部分,這兩股波濤發出的聲音雖然微弱,但寥寥可數的回聲卻很真誠。在一次大家避而不談這一案件的談話中,當我們听到有人小心翼翼地報告一個通常是不真實的,但卻受人歡迎的政治消息時,我們可以從報告人預言的目標推斷出他的傾向。于是在某些問題上就有了沖突,一邊是遮遮掩掩的傳教熱忱,另一邊是道貌岸然的憤慨。我進屋時听到正在爭論不休的兩個膳食總管當然是例外。我們家的那位說德雷福斯有罪,蓋爾芒特家的說他無罪。他們這樣做不是為了隱瞞各自的信仰,而是別有用心,賭紅了眼。我們家的那位對案子能不能重審心中沒有把握,他想先發制人,這樣倘若重審派失敗,蓋爾芒特家的膳食總管也就不敢為正義事業的失敗而幸災樂禍了。而蓋爾芒特家的心想,假如政府拒絕重審,我們家的膳食總管會因為看到一個無辜者仍被囚禁在魔鬼島上而增加煩惱。門房看著他們爭吵。我似乎覺得這次在蓋爾芒特府的佣人中出現的分裂不是由他挑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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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克雷孟梭(1841—1929),法國政治家。第二帝國時屬左翼共和派,后為激進派領袖。1906年和1920年間曾兩度任內閣總理。
  2比約(1828—1907),法國將軍和政治家,1882年到1883年和1898年曾兩次任陸軍部長。

  我上樓回到家里,發現外祖母病得更厲害了。一些日子以來,她常叫身体不舒服,但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我們只有在生病的時候才意識到我們的生命不僅僅屬于我們自己,而是和我們的軀体——一個不同界的存在物緊緊地聯系在一起,万丈深淵把我們同軀体隔開,它不認識我們,我們也無法讓它理解我們。如果我們在路上遇到強盜,不管是什么樣的強盜,即使不能讓他們同情我們,至少,也可以用利益打動他們。可是要軀体怜憫我們,這就如同對牛彈琴,徒費口舌。對軀体而言,我們的話不會比水聲更有意義,而我們卻要和它一起生活,不免惶恐不安。我外祖母常常覺察不到身体有什么不适,因為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我們身上。當她覺得很難受的時候,為了治好病,她總想弄清楚得的是什么病,但卻枉費心思。如果說她身体表現出來的种种病症,在她的思想上仍然是模糊不清,難以理解的話,那么這些病症對于和它們屬于同一界的創造物1來說卻是清清楚楚,很好理解。人的思想要弄清楚軀体對它說了什么,最后總要求助于這些創造物,正如要知道一個外國人回答什么,必須找他的一個同胞來當翻譯一樣。它們能和我們的軀体交談,告訴我們軀体在大發雷霆,還是即將息怒。我們把戈達爾大夫請來給我外祖母看病。他一听到我們說外祖母病了,臉上就露出莫測高深的微笑,問我們:“病了?不至于是外交病2吧?”這使我們又气又惱。為了解除病人的焦躁不安,他叫她試用以牛奶為主的食譜。外祖母每餐都吃牛奶做的濃湯,可是并不見效,因為她在湯里面放了許多鹽。那時候,大家還不知道鹽對人体有害處(維達3還沒有研究出來)。醫學是醫生一個接一個犯下的互相矛盾的錯誤之綜合;你把最好的醫生請來看病,你有幸求助于一個真理,可是几年后,這個真理很可能被認為是謬誤。因此,要不是不相信醫學比相信醫學更荒唐(因為從錯誤的積累中逐漸產生了一些真理),否則的話,相信醫學很可能是天下最大的荒唐了。戈達爾吩咐我們給外祖母試体溫。有人拿來了体溫表。体溫表的玻璃管几乎是空的,看不見水銀,勉強能看見銀色的蠑螈臥在它的小槽里。它仿佛死了。我們把玻璃管塞進外祖母的口腔(玻璃管在外祖母的嘴里不用呆很久),不一會儿,小巫婆就給她算好了命。我們發現小巫婆停在塔樓的半中央,靜止不動,准确地向我們顯示出我們要她顯示的,我外祖母反复捉摸也沒有得到的數字:38度3。我們第一次感到了不安。我們使勁地甩動体溫表,想把這個決定命運的符號甩掉,仿佛這樣甩,不僅能使体溫表指示的溫度下降,而且也能使外祖母的体溫下降似的。唉!失去理智的小巫婆顯然不愿意滿足我們的愿望,因為第二天,体溫表剛插進外祖母的嘴里,女預言家縱身一跳就跳到同一個度數上,毫不留情地停下來,用她閃閃發光的魔棍給我們指出了同一個數字:38度3,堅定的信念和能憑直覺感到我們感不到的事實使她變成了一個美人。對我們的愿望和期望,我們的要求,她都充耳不聞,毫不退讓,好象這是她最后的警告和威脅似的。為了使女巫婆改變反應,我們求助于另一個和体溫表屬于同一界的,但比体溫表更有威力,不僅能詢問,而且能指揮身体的創造物:退燒藥。這种退燒藥和阿斯匹林同屬一類,但尚沒有應用于臨床。我們沒有把体溫表降到37度5以下。希望它不要再往上升。我們讓外祖母服了退燒藥,然后又把体溫表放到她嘴里。那位警覺的女巫婆這次一動也不動,宛若鐵面無情的衛兵,當有人把通過關系搞到的上級机關的通行證拿給她看時,她認為通行證符合規定,便答道:“好,我沒意見,既然如此,那就過去吧。”可她卻悶悶不樂,沒精打采,仿佛在說:“這對你有什么好處?既然你認識奎宁,他可以命令我不動。一次,十次,二十次。可是,他會厭煩的,我了解它,走著瞧吧。好日子長不了,到那時你就會病得更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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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創造物此處指下面要說的体溫表和藥物之類物体。
  2假托有病作為不履行職責或不在公開場合露面的借口。
  3維達(1862—1929),法國醫生。他的許多醫學研究,尤其是傷寒研究,對醫學和生物研究的發展很有影響。他根据血中含有尿素率診斷腎炎的方法被稱作維達氏法則。

  于是,我外祖母感覺到在她的軀体內有一個比她更了解人体的生靈,和滅絕的樹种是同代人,是地球的第一個占領者,比有思想的人類出現還要早。她感到這個古老的盟友在摸她的腦袋、心髒和胳膊,甚至有點儿叫人難以忍受;它熟門熟路,把一切組織得井井有條,以應付一場即將揭幕的十分古老的戰斗。不多久,皮東1被打死,寒熱被威力無比的化學元素戰胜,我外祖母也許很想穿過地球的各個界,越過所有的動植物,向這個化學元素鳴謝。她激動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因為她剛才相隔那么多世紀,同一個先于植物而存在的元素進行了一場對話。再說体溫表,它就象一個暫時被更古老的天神所打敗的命運女神,手持銀色紡錘停止了紡線。唉!不幸的是,人類還馴服了其他一些低級創造物,用來追捕自己無力追捕的神秘獵物,可是,這些創造物冷酷無情地給我們帶來了微量的蛋白,但每天都有一定的量,使蛋白也似乎同我們感覺不到的某個持續狀態有關系。貝戈特從前曾向我推荐過迪·布爾邦大夫,說他不會使我感到乏味的,他會想出一些治療方案,盡管看上去荒誕不經,但同我奇特的智慧很相适應;我這個人生來認真,從來只讓我的智慧服從我自己的本性,因此我听了貝戈特的建議感到很生气。但是,人的思想是不斷變化的,它可以沖破我們本性開始設置的防線,從現成的丰富的智慧寶庫中吸收養料。當我們听到有人在議論一個我們素不相識的人時,我們常常會把這個陌生人想象成才華橫溢的人,与此相仿,現在我對迪·布爾邦大夫產生了無限的信任,仿佛他比別人更敏銳,更能洞察真理。當然,更确切地說,我知道他是一個神經病專家,錢戈大夫2臨終前曾對他預言,說他將成為神經病學和精神病學的最高權威。“啊!我不知道,這完全可能。”弗朗索瓦絲也在場,她第一次听到迪·布爾邦和錢戈的名字,但這絲毫不妨礙她說:“這完全可能。”在這种場合說“這完全可能”,“也許”,“我不知道”,實在叫人啼笑皆非。我真想回擊她:“既然您對別人說的事一無所知,當然您也就不會知道了;既然不知道,又何來可能与不可能呢?無論如何,您現在絕對不能說您不知道錢戈對迪·希爾邦說過那番話了。既然我們對您說了,您也就知道了;既然這是肯定的,您那個‘也許’、‘這完全可能’在這里也就用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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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皮東是希腊神話中的蛇,被阿波羅打死在帕爾那索斯山腳下。
  2錢戈(1825—1893),法國醫生,對□病和催眠頗有研究,為神經病理學的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錢戈病”已成為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病的代名詞。

  盡管迪·布爾邦主要擅長腦科和神經科,但因為我知道他是名醫,是一個才智出眾、富有創造性的醫生中的佼佼者,所以我仍然懇求母親請他來給外祖母看病。雖然我們擔心另請醫生會使外祖母受惊,但我們不愿放棄一線希望,說不定布爾邦大夫能診斷出病因,治好外祖母的病呢。我母親下決心請迪·布爾邦大夫來是因為我外祖母不知不覺中受了戈達爾大夫的鼓勵,足不出戶,几乎臥床不起了。外祖母用德·塞維尼夫人1關于德·拉法耶特夫人2的書簡來反駁我們:“有人說她足不出戶是因為瘋了。我對這些急于作出判斷的人說:‘德·拉法耶特夫人沒有瘋’。不過,我也就說這些。只是在她死后,大家才看到她不出門是對的。”但她這是枉費口舌,請來看病的迪·布爾邦大夫即使沒有說德·塞維尼夫人不對(我們沒有給他講這件事),至少認為我外祖母不應該不出門。他沒有給她診听,而是用奇妙的目光凝視她;在這目光中,可能蘊含著一种對病人深入探究的幻覺,也可能想使病人產生這种被探究的幻覺,這是一种貌似自發而實際卻不是無意識的幻覺;或者是為了不讓病人看出他在想別的事情,或者是想對她施加影響——他談論起貝戈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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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塞維尼夫人(1626—1696),法國女作家。出身貴族,接近路易十四宮廷。所寫《書簡集》反映當時宮廷和上層貴族的生活,為十七世紀法國古典主義散文代表作。
  2拉法耶特夫人(1634—1693),法國女作家。創作接近古典主義,以心理描寫見長。主要作品有小說《克萊芙公主》,還寫有《1688—1689年法國宮廷回憶錄》,敘述路易十四時代的宮廷習俗。

  “啊!我相信,夫人,他的确令人欽佩;您喜歡他太有道理了!不過,您最喜歡他哪一本書?啊!真的,我的上帝,這也許是最好的一本了。無論如何,這是他的小說中最精采的一部。克萊爾非常迷人;您認為哪個男性人物最能博得人好感?”
  我起初以為他讓她談文學是因為醫生的職業使他有些厭倦,或者是想顯示自己思想開闊,也可能是為了幫助病人恢复自信,向她證明他對她的病很樂觀,想為她排憂解愁,從而產生更理想的治療效果。但我很快就明白了,他作為杰出的精神病醫生,對人的大腦深有研究,他問這些問題是想了解我外祖母的記憶有沒有受到損害。他問了問她的生活情況,目光陰郁而呆滯,好象是迫不得已才問的。突然,他仿佛發現了真實,似乎決定不惜一切代价抓住真實,費力地先做了一個抖身動作,好象要把包圍在這個真實周圍的波濤,也就是把他可能有的最后的猶豫和我們可能提出的一切异議抖掉似的;他目光清醒地,無拘無束、胸有成竹地凝視我的外祖母;他把每一個字都加重語气,聲調溫和而動人,他的超人的智慧使他的聲音顯示出各种細微的變化(此外,他的聲音自始至終都那么溫柔悅耳,象是与生俱來似的;在他亂蓬蓬的濃眉下,一雙會嘲笑的眼睛蘊涵著善意):
  “您會好的,夫人,可能拖得很久,也可能好得很快,甚至今天就可能好。這完全取決于您,只要您明白您什么病也沒有,只要您恢复正常的生活。您剛才對我說您不吃飯,也不出門了,是不是?”
  “可是,先生,我有點發燒。”
  他摸了摸她的手:
  “至少現在不燒。再說,這不過是漂亮的借口罷了。您不知道我們還讓發燒39度的肺結核病人到戶外活動,給他們加強營養嗎?”
  “可我還有蛋白尿病哪。”
  “您怎么知道的呢?您得了一种我曾經描寫過的精神蛋白尿病。我們誰都有過這种情況,身体不舒服時,体內的蛋白會驟然增多。醫生馬上就會給我們指出來,我們就會覺得体內的蛋白太多了。醫生用藥物治愈一种病,會在健康人身上引發十种病(至少誰也不否認這情況時有發生),因為他們反复向您灌輸‘您病了’的思想,而這個致病因子毒性之大是任何一种細菌所望塵莫及的。這种相信自己有病的念頭,對各种性格的人都能產生作用,而對那些神經質的人影響更深。你對神經過敏的人說:‘您背后的窗戶開著’(其實關著),他們就會開始打噴嚏;你要是騙他們,說你在他們的菜湯里放了氧化鎂,他們就會喊肚子疼;如果你讓他們相信,他們的咖啡比平時更濃,他們就會一夜不合眼。請您相信,夫人,我只要看見您的眼睛,听見您的講話,怎么說呢?看見您的女儿和外孫(他們和您太象了!),我就知道我在同誰打交道。”
  “如果大夫允許的話,你外婆也許可以到香榭麗舍大街的一條小徑上坐一坐,就在你小時候常去玩耍的月桂樹叢旁邊。”我母親名義上在對我說話,實際上是在直接征求迪·布爾邦的意見,因為,她的聲音听上去缺乏自信。要是對我一個人說話,她就不會用這樣的語气了。大夫把臉轉向我外祖母,用醫學權威而不是文學家的口气說:
  “到香榭麗舍大街您外孫喜歡的月桂樹叢旁坐坐吧,夫人。月桂樹叢對您的健康有好處。它能驅魔祛邪。阿波羅殺死大蛇皮東后,就是拿著一枝月桂進入得爾福斯1的,他想借月桂預防有毒動物的致命病菌侵入他的肌体。您看,月桂樹是最古老、最可敬,我還得加上最美麗——這無論在治療上還是在預防上都有价值——的殺菌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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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得爾福斯為古希腊地名。据希腊神話記載,阿波羅在這里殺死大蛇皮東,建造神堂。
  醫生的知識大多是從病人那里學來的,因此他們很容易認為關于“病人”的這种知識在所有人身上都有,自以為可以向他身邊的病人炫耀他以前從其他病人那里學到的知識。因此,迪·布爾邦大夫就象一個巴黎人同一個鄉下人交談,希望用一句方言使對方大吃一惊那樣,狡黠地微笑著,對我外祖母說:“最厲害的催眠藥對您無可奈何,說不定狂風暴雨倒能使您入睡呢。”“恰恰相反,先生,大風絕對讓我睡不著。”可是醫生的气量很小。“見鬼!”迪·布爾邦皺了皺眉,咕噥一聲,好象有人踩了他一腳,以為我外祖母在暴風雨的夜晚睡不著覺對他是一种人身攻擊。他畢竟自尊心不算太強,而且作為“超塵拔俗”的人,他認為不相信醫學是他的責任,因此他很快就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
  我母親竭力想從貝戈特的朋友那里得到一顆定心丸。為了表示支持他的意見,她補充說,我外祖母的一個堂妹得了神經官能症,在貢布雷她的房間里臥床不起整整七年,一星期只起來一、兩次。
  “您瞧,夫人,我不知道還有這件事,要不然我會給您舉這個例子的。”
  “不過,先生,我和她完全不一樣,恰恰相反。我的醫生不可能讓我躺在床上不起來,”外祖母說,也許她有點被大夫的理論激怒了,或者她是想把別人對這個理論可能提出的异議先提出來,希望他能反駁,這樣,在他走后,她就用不著再對他的權威性的診斷產生怀疑了。
  “當然,夫人,精神病,對不起,我的話不好听,精神病有各种各樣,一個人不可能集中全部症狀。您得的不是這一种,而是另一种。昨天,我到一家私人神經衰弱病療養院去了。在花園里,我看見一個男子站在一張長凳上,象演雜技似地一動不動,歪著脖子,看上去很吃力。當我問他在做什么時,他沒有動,也沒有回頭,答道:‘大夫,我的風濕病很重,而且我很容易感冒,剛才我活動得太厲害了,當我象這樣愚蠢地弄得全身冒熱汗時,我的脖子就會歪倒在我的法蘭絨領子上。如果我沒等熱汗退下去就讓脖子离開法蘭絨,我准會得歪脖子病,要不就要得支气管炎。’的确,他可能得了歪脖子病。‘您是一個可愛的神經衰弱病人,您就是這种病人,’我對他說。您知道他是用什么理由向我證明他不是神經衰弱病人的嗎?他說,療養院的病人都有量体重的怪癖,因此,醫生只得在磅秤上加了把鎖,免得病人一天到晚量体重。而他卻与眾不同,他對量体重沒有一點興趣,醫生只好強迫他上磅秤。他因為沒有別人的怪癖而洋洋得意,卻不想一想他也有自己的怪癖,正因為他有自己的怪癖,才沒有另一种怪癖。請別見怪,夫人,因為這個怕感冒而不敢扭動脖子的人是當代最偉大的詩人。這個有怪癖的可怜人是我認識的人中最聰明的一個。別怕人說您是神經質。您屬于這個非凡而可怜的家族,它是社會的中堅力量。我們所知的偉大的東西全都是神經質的人創造的。是他們,而不是其他人創立了宗教,寫出了杰作,世人永遠不會知道他們的功績,尤其不會知道他們在創造時忍受的痛苦。我們欣賞美妙的音樂,觀賞美麗的圖畫,享受無數美好的東西,卻不知道作者所付出的代价,失眠、喜怒無常、時哭時笑、蕁麻疹、哮喘病、癲癇病,懼怕死亡,而這种懼怕死亡的苦惱要比上述一切苦惱更具有危害性。您可能也有這种苦惱吧,夫人?”他笑咪咪地問我外祖母,“因為您得承認,我進屋時看見您正在心煩意亂。您相信自己病了,可能病得很厲害。上帝知道您相信您在身上發現了哪一种病的症狀。您沒有弄錯,是有症狀。神經質具有一种模仿才能。無論什么病它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它模仿消化不良病人的肚脹,孕婦的嘔吐,心髒病人的心律不齊,結核病人的發燒,簡直是真假難辨。連醫生都會受蒙騙,病人怎么能不信以為真呢?啊!別以為我在拿您的病開玩笑,我不了解您的病,就不可能對症下藥。要知道,真誠坦白應該是相互的。我剛才對您說了,沒有神經官能病,就沒有偉大的藝術家,而且,”他鄭重地伸出食指,又說,“也不會有偉大的科學家。我還要說,神經官能病醫生如果自己不得神經官能病,別說是好醫生,就連一般的醫生都算不上。在神經病理學中,一個醫生盡管不怎么說傻話,但他也是一個治愈了一半的神經官能症病人,正如批評家是不再寫詩的詩人,警察是不再行竊的小偷一樣。而我,夫人,我不象您那樣自以為得蛋白尿病,我并不神經質地害怕營養,也不怕出門,但我夜里總怕大門沒有關上,不起來二十多次就不能入睡。那家療養院,就是我昨天發現有一個不能轉動脖子的詩人的地方,我去那里預訂了一個病房,因為,你們可得給我保密呀,當我給別人看病過度勞累而加重了我的病情時,我就要到那里去休病假。”
  “可是,先生,我也要接受那樣的治療嗎?”我外祖母膽顫心惊地問。
  “這倒沒有必要,夫人。您抱怨的病狀會消失的,我向您保證。再說,您身邊有一個很能干的人,我要他今后當您的醫生。這個人就是您的病,是您的過度活躍的神經。我知道用什么辦法來治愈您的病,我自己不用動手,只要指揮您的神經就行了。我看見您桌上有一本貝戈特的書。您的神經質醫好時,您也就不會再喜歡這本書了。然而,我難道有權用您過于活躍的病態神經帶給您的快樂,去換取一种不可能給您快樂的完好無損的神經嗎?您的神經帶給您的快樂,恰恰是一种威力無比的良藥,也許沒有一种藥能和它媲美。不,我不想讓您活躍的神經變弱。我只是要求它听我的話;我要把您托付給它。但愿它向后退一退,能把阻止您散步,阻止您吃飯的勁儿用來促使您吃飯,促使您讀書、出門。總之,要使您得到消遣。別對我說您會感到疲勞。疲勞是一种先入之見在身內的具体体現。您首先要做到不去想疲勞。如果您有時感覺不舒服——這种情況誰都難免——您就裝出什么事也沒有似的,因為您的活躍的神經會把您變成德·塔列朗1先生曾深刻地說過的想象出來的健康人。瞧,它把您的病治好一些了,您听我說話時坐得很直,一次也沒有后靠,目光有神,臉色紅潤,可是時鐘才走了半個鐘頭。您自己當然是感覺不到的。夫人,請接受我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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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塔列朗(1754——1838);法國政治人物,出身貴族,當過主教,1797年起歷任督政府、執政府、第一帝國和复辟王朝初期的外交大臣,以權變多詐聞名,為十九世紀初資產階級外交家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當我把迪·布爾邦大夫送出門后回到房間里時(房內只有我母親一個人了,几個星期來象一塊石頭壓在我心頭的憂愁頓時煙消云散了。我感到,我母親已按捺不住喜悅的心情,而我自己也很快就要喜形于色;我恨不得讓我身邊的一個人分享我的激動,從另一個意義上說,這种迫切的心情,可以和我們知道有個人就要從一道緊閉著的門里進來嚇唬我們的害怕心理相比;我想跟媽媽說說話,但我的嗓子發不出聲音,眼淚刷刷地流了出來。我把頭靠在媽媽身上,久久地為痛苦哭泣,体味接受、珍愛痛苦的滋味(因為我知道它來自我的生命),就象我們總喜歡為一些合乎道德的,但情況卻不允許我們付諸實現的計划興奮激動一樣。
  弗朗索瓦絲對我們的快樂無動于衷,這使我非常惱火。她情緒很激動,因為蓋爾芒特家的听差和那個愛打小報告的門房大吵了一場。一定要公爵夫人大發善心,出面調解,兩個人才勉強講和,而且,公爵夫人還寬恕了听差。因為她心地畢竟還算善良,她認為不相信“閒言碎語”是解決這場糾紛的最好辦法。
  好几天以前,就有人陸續知道我外祖母生病了,紛紛前來向我們打听消息。圣盧給我寫信說:“我不想在你親愛的外婆生病的時候,對你進行過分的責備,她毫無過錯。但是,如果我對你說,或者通過暗示讓你知道我會忘記你的背信棄義,原諒你的狡詐和背叛,那是撒謊。”但我有几個朋友卻認為我外祖母沒什么大病,或者根本不知道她有病,約我第二天到香榭麗舍大街去找他們,然后同他們一起先去拜訪一個人,再到鄉下去參加一個晚宴。他們說,這個晚宴會給我帶來快樂。我沒有理由放棄這兩次娛樂机會。我們對外祖母說,她應該听迪·布爾邦大夫的話,多出去散散步,她就立即提出要到香榭麗舍大街去。帶她去那里對我說來是舉手之勞,她坐著看書,我就可以同我朋友商定碰頭地點,只要我抓緊時間,可能還來得及和他們一起赶乘到維爾—達弗雷的火車。可是,等到要出門時,我外祖母又不想動了,她感覺很累。可我母親受了迪·布爾邦大夫的開導,來了一股子勁,她大發脾气,一定要我外祖母服從她。她想到外祖母又要回到神經質狀態,從此一蹶不振,就差一點要哭了。這天風和日暖,再沒有比這更适合外祖母出門的天气了。太陽不停地變動位置,把它稀稀朗朗的光線照到看上去不太堅固的陽台上,使石頭的表層微微發熱,給它蒙上一層朦朦朧朧的金色光暈。因為弗朗索瓦絲沒得空閒去給她的女儿打電話,一吃完午飯就走了。不過,她還算不錯,走之前到絮比安家去了一次,讓他給我外祖母出門要穿的那件短大衣縫几針。我正好散步回來,就和她一起去裁縫家了。“是您的少東家帶您來的,”絮比安對弗朗索瓦絲說,“還是您帶您的少東家來的?要不就是什么古風和命運女神把你們二位一起帶來了。”絮比安雖然沒念過書,但他天生就講究句法,如同德·蓋爾芒特先生天生只會——盡管他作了很大努力——違反句法一樣。弗朗索瓦絲走了,短大衣也已補好,我外祖母該梳妝打扮了。她固執地拒絕母親留在她身邊,獨自在房間里打扮,老也不見她出來。現在我知道她身体挺健康,我又滿不在乎起來了(我們的親人只要還活著,我們對他們就會采取這种奇怪的冷漠態度,把他們放在無足輕重的位置上,放在所有人的后面),我覺得她太自私,明明知道我跟朋友有約會,要到維爾—達弗雷去吃晚飯,可她卻慢騰騰地沒個完,就象故意要叫我遲到似的。我等得很不耐煩,盡管人家兩次跟我說她就要准備停當,我還是一個人先下樓了。她終于赶了上來,還是象往常遲到時那樣,連一句道歉的話也沒有,象一個有急事的人,滿臉通紅,慌里慌張,隨身要帶的東西忘記了一半。她追上我的時候,我快走到玻璃門了。門半開著,從外面吹進習習暖風,潺潺有聲,仿佛有人打開了一個水庫的閘門,可房子的內壁卻仍然冷得象冰塊。
  “我的上帝,早知道你要去會朋友,我就該穿另一件短大衣來了。這一件叫人看了有點寒磣。”
  我看她臉那么紅,吃了一惊,我意識到,她一定知道晚了,就匆匆忙忙下了樓。我們在加布里埃爾林蔭大道上下了出租馬車。剛下車,我看見外祖母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轉身朝那個有綠色樹牆的古色古香的小房走去。從前有一天,我在這個小屋里等過弗朗索瓦絲。我跟在外祖母后面(她大概想吐,一只手捂住嘴巴),登上那座建造在花園中央的具有田園風味的“小劇院”的台階,我看見上次在這里遇見的那個護林員這次還在“侯爵夫人”身邊。“侯爵夫人”一如既往,坐在廁所門口收錢,她那大得出奇的很不端正的臉上搽了一層劣質白粉,頭上套著棕色假發,假發上戴了一頂插有紅花,鑲有黑花邊的小軟帽,活象馬戲場上滿臉涂著白粉准備登場,親自在門口收門票的小丑。但我确信她沒有認出我來。護林員擅离職守,坐在她身邊同她聊天,他的制服也是綠色的,和樹木的顏色很協調。
  “那么,”他說,“您就老這樣呆下去了嗎?您不想离開?”
  “我干嘛要离開,先生?您倒說說看,我在哪里會比在這里更好?到哪里去找這些安逸和舒适?再說這里人來人往,我自得其樂。我把這里叫做我的小巴黎,我從我的顧客那里了解到全巴黎發生的事。听著,先生,五分鐘前從這里出去一個顧客,是一個職位很高的行政官員。嗨!先生,”她激動地喊了起來,仿佛——如果護林員假裝怀疑她的論點并且提出异議的話——准備用武力維護她的論點似的,“八年來,您好好听著,上帝創造的每個星期之中,他每天三點鐘准時到這里來,總是彬彬有禮,說話從來輕聲細气,從來不把地面弄髒,他在里面要呆半個多小時,一面解小手,一面看報。只有一天沒有來。當時我沒有在意,可是到了晚上我突然心里嘀咕:‘一天過去了,可是那位先生沒有來,也許他死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因為我對好人總是很留戀的。因此,第二天,當我又看見他時,甭提心里有多高興了。我對他說:‘先生,昨天您沒事吧?’他對我說,他自己沒什么事,是他的妻子死了,他心神不定,魂不守舍,因此沒有來。當然,他看上去就象婚后二十五年喪妻的人那樣愁容滿面,但他畢竟很高興,因為他又來了。我感到他平時的微小習慣被打亂了。我盡量給他鼓勁儿,對他說:‘您不要自暴自棄。還象從前那樣每天到這里來,這能使您在憂愁中得到一點儿消遣。’”
  “侯爵夫人”接著換上了一种更溫和的語气,因為她看到花壇和草坪的保護神對她的話深信不疑,沒有提出异議,他的一把劍——看上去更象一把園藝工具——仍然安靜地躺在劍鞘里。
  “還有,”她說,“我對顧客是有選擇的,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在我叫做‘客廳’的地方受到接待。您看,這里難道不象一個客廳嗎?還有花呢!因為我的顧客中有几個很懂禮貌,他們——不是這個,便是那個——都愿意給我捎來一枝美麗的丁香花,茉莉花,或者玫瑰花。我最喜歡玫瑰花。”
  我們既沒給她帶丁香,也沒有給她送玫瑰,我想她不會對我們有好印象,不禁臉色赧然。為了盡量避免當面——宁愿讓她缺席審判——聆听她對我們的批評,我就朝出口處走去。但是,在生活中,受到最熱情接待的不總是手捧美麗的玫瑰花的人,因為“侯爵夫人”以為我等不及了,對我說:
  “要不要給您開一間小的?”
  我表示不要。
  “不要?”她微笑著又說,看上去是誠心誠意的,但我知道,要解手是不管要不要付錢的,但一定要有解手的需要。
  這時,一個衣著很不体面的婦女匆匆走進廁所,看樣子她确實需要解手。但她不是“侯爵夫人”世界里的人,因為“侯爵夫人”用一种冒充上流社會女人的凶相對她說:
  “全滿了,太太。”
  “要等很久嗎?”可怜的女人問,她頭上插著黃花,臉憋得通紅。
  “啊!太太,我勸您上別處去吧,因為,您看見了,還有兩個先生在等著呢,”她指著我們——我和護林員——說。
  “再說,我只有一間能用,其他几間正在修理……一看這女人的臉就知道她不會付錢,”“侯爵夫人”說,“她不是這里的人,身上很髒,又不懂得尊重別人的勞動,我恐怕要用一個小時才能把女廁所打掃干淨。我才不后悔少收入兩個蘇呢。”
  外祖母終于出來了,她在里面足足呆了半個鐘頭。我想她決不會為她的不得体的行為付小費的,于是我先走了,以免“侯爵夫人”可能對她嗤之以鼻時我也被捎帶上。我走上一條小徑,但走得很慢,好讓外祖母不費勁地攆上來,同我一起走。果然,外祖母很快就攆上來了。我以為她會對我說:“讓你久等了,我希望你不至于錯過与朋友的約會”,但她一句話也沒說,我有點失望,不想先開口;我終于抬起頭來看她,我看見她在我旁邊走,頭卻扭向另一邊。我怕她又惡心了。我仔細地看了看她,發現她走路一顛一顛的,不由得心里一震。她帽子歪斜著,大衣很髒,顯得邋里邋遢,神情很不滿意,臉漲得緋紅,看上去憂心忡忡,就好象是一個被車撞倒或被人從泥坑中拉上來的人。
  “外婆,我剛才真怕您又惡心了。現在好些了嗎?”我對她說。
  她肯定在想,如果不回答我,我一定會感到不安。
  “我听見‘侯爵夫人’和護林員的全部談話了,”她對我說,“簡直是蓋爾芒特和維爾迪蘭小圈子里的人說話的腔調。上帝!那种事竟也能講得如此文雅。”接著,她又認真地引用了一句她的侯爵夫人,也就是德·塞維尼夫人的話:
  “听他們說話,我心里暗想,他們在為我准備愉快的告別會呢。”
  這就是她對我說的話。她在說這些話時,動用了她的全部智慧。她的引經据典的嗜好和對古典作品的記憶,甚至比平時更加用心,象是為了顯示她對這一切都還記得清清楚楚。但這些話,与其說是我听見的,毋宁說是猜到的,因為她的聲音嘟嘟囔囔,牙咬得很緊,用怕嘔吐的理由是很難解釋這個現象的。
  “好吧,”我輕松地對她說,盡量裝得不把她的不舒服看得太認真,“既然你有點想吐,如果你愿意,我們就回家去吧,我可不愿意帶著一個消化不良的外祖母在香榭麗舍大街上遛達。”
  “因為你和朋友有約會,我沒敢提出來要回家,”她回答我說,“可怜的孩子!但是,既然你愿意,那當然更好。”
  我擔心她會發覺她說話時發音有些特別。
  “行了,”我生硬地對她說,“別再說話了,你會累的,既然你惡心,再講話就不合情理了,要說回到家里再說吧。”
  她憂郁地微微一笑,握住我的手。她明白沒有必要再向我隱瞞了,我已經猜到,她剛才心髒病有一次小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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