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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那年春天,我開始浪跡江湖,從此結束了少年時代的隱居生活。
  到奧勒爾的頭一天,我一覺醒來,依然象在路上一樣:孑然一身,無所牽挂,悠閒自得;我既是旅館的生客,也是城市的外人。我醒來時天剛蒙蒙亮,這在城里可算是特別早的。但第二天,我就醒得較晚——跟大家一樣。我用心穿好衣服,照了照鏡子……昨天,在編輯部里,我真難為情:皮膚晒得象茨岡人一樣黝黑,一張瘦臉風塵仆仆,頭發久未修剪。應該修飾打扮一下才行。好在昨天我的境況突然好轉:他們不僅同意我撰稿,而且還同意我預支稿酬。我很不好意思去預支,但結果還是把錢拿了。我走到大街上,進了一家煙舖,買了一盒高級煙卷,接著走進一家理發店,出來的時候腦袋香噴噴的,漂亮了,也好象小了一些,与此同時,我感到精神格外爽朗,大凡男人們從理發店出來總有這种感覺的。我极想立即再回到編輯部去,盡快將昨天幸福的新鮮感受延續下去,那是命運對我的慷慨賜予。但馬上就去卻万万不行,人家會說:“怎么,他又來了?又是一大清早?”所以我在城里慢步徜徉。象昨天那樣,先走波爾霍夫大街,再轉到莫斯科大街上。這是一條很長的商業大街,直通車站。我順著大街走,到了塵土仆仆的凱旋門,門外街道冷冷清清,一派貧寒的景象。我轉到更加寒傖的普什卡爾區,從那里又回到莫斯科大街上來。從莫斯科大街我下到奧爾利克河邊,經過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橋,一有馬車走過,橋就搖搖晃晃,吱吱呀呀地叫。再往上走到政府机關的所在地,此時所有的教堂都鐘聲齊鳴,主教大人乘坐的那輛馬車,沿林蔭路向我奔來,兩匹烏黑的高頭大馬踏著輕勻的步伐,神气活現嘀嘀噠噠的馬蹄聲与鐘聲很不協調。主教大人伸出一只手,為兩旁過路的人祝福。
  編輯部里又坐滿了人。身材小巧的阿維洛娃坐在自己的大辦公桌旁工作,精神飽滿,她只朝我莞爾一笑,立刻又伏首案頭。早餐又吃得那么長久,那么開心。飯后我听麗卡疾速地彈了一陣鋼琴,隨后我同她和奧波連斯卡婭一起在花園里蕩了一會儿秋千。用過茶后,阿維洛娃領我參觀房子,走遍了所有的房間。在臥室里,我看見牆上挂著一幅肖像,他毛發蓬密,戴著眼鏡,兩肩又瘦又寬,從相框里陰沉地瞅著外面。“這是我的亡夫。”阿維洛娃隨口一說。我微微一怔:這位活潑可愛的女子突然稱這個身患癆病的男人為自己的丈夫,他們竟然荒唐地結合在一起,真是叫人吃惊啊!后來她又坐下來工作。麗卡打扮了一陣以后對我們說:“喏,我的孩于們,我可要溜了!”——她說話總是与眾不同,當時我已覺察到了這一點,讓我為她感到難為情的。麗卡走了。而奧波連斯卡婭有事要辦,我同她一起去了。她問我愿不愿意陪她去卡拉切夫大街,說是要到做襯衣的女裁縫那儿走一趟。她用這种心照不宣的請求一下子使我們親近起來,我很高興。我愉快地陪她在城里閒逛,听她認真講話。在裁縫那儿,我滿怀喜悅的心情耐心等待她跟裁縫交涉、商議完畢。我們重回到卡拉切夫大街上時,天已垂暮。“您喜歡屠格涅夫嗎?”她問。我覺得不好開口,因為我在鄉下生,鄉下長,別人總認定我喜歡屠格涅夫,總向我提出這個問題。“得啦,反正一樣,”她說,“這對您來說畢竟是件有趣的事。這儿不遠有座庄園,好象就是《貴族之家》中描寫過的那一座,想去看看嗎?”于是我們來到近郊一條僻靜的小道上,小道兩旁掩映著花園,這儿是奧爾利克河的一段陡岸,上面有一幢宅院,早已人去樓空,半傾圮的煙囪里寒鴉安了家,宅院坐落在四月點點新綠的舊式花園中,更顯灰黯。我們站在陡岸,目光越過低矮的院牆,透過花園稀疏的枝葉,望著那幢宅院,稀疏的枝葉在明淨的西邊天上映出花紋……麗莎、拉夫列茨基、列姆……1我渴望著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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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均為《貴族之家》中的人物。

  晚上,我們大家一起到了市立公園的露天劇場。我挨著雨卡,坐在半明半暗處,親昵地和她一起欣賞樂隊和舞台上演出的嘈雜喧鬧的把戲。廣場上有燈光從下面照著舞台,漂亮的女士們和皇家披甲兵隨著刺耳的舞蹈音樂在那里跺腳。舉著空錫杯頻頻碰杯。散場之后,我們就在公園里吃晚飯。我同女士們一起坐在寬敞的人群聚集的露台上,面前擺著一瓶冰鎮葡萄酒。不時有熟人過來同她們應酬寒暄,我也隨之認識了這些人。大家對我也都態度友好,只有一個人例外。他朝我微微欠了欠身以后就不想再理睬我了。這是一位軍官,身材高挑,長方形的面孔黝黑無光,一對黑眼睛直愣愣的,還長著半拉子黑黑的連腮胡子,合体的禮服蓋過膝蓋,小褲腳口上還縫有套帶。正是這個人后來(也完全是出于無意的)給了我許多心靈上的痛苦。麗卡不斷有說有笑,時時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她知道,大家都在欣賞她,而我對這些人已經不能無動于衷了。當那位軍官起身离座,同我們告別時,只因他用自己的大手握著她的纖手,時間稍長我就渾身都涼了。
  我离開奧勒爾那天,第一次春雷轟響。我還記得這次雷聲,記得送我和阿維洛娃去火車站的輕便馬車,記得由馬車和阿維洛娃作伴而引起的自豪感。我記得,第一次同她分手我心中有說不出的一种滋味(我已經完全相信自己對她臆想出來的愛情了),記得有一种特別幸福的收獲感壓倒了其它一切感覺,仿佛我在奧勒爾已經獲得了什么似的。在月台上,使我惊訝的是,聚集在這儿候車的衣冠楚楚的上等人個個都那么身粗体壯,那些服飾閃閃的僧侶,手捧著十字架和香爐站在所有人的前頭,卻一個個都顯得那么猥俗。終于,親王的專車以強大的沖力駛進了車站,車上跳下一個紅發大漢,他那紅色驃騎兵短上衣使大家眼花目眩。剎那間,不知怎的一切都紊亂起來了——以后發生了什么事,我一點也記不清了,只記得祭禱儀式特別陰森可怕。隨后,插滿黑喪旗的火車頭的煙囪又喘起气來,這個油污污的鋼鐵巨怪,以功率強大的推動力開始轟隆轟隆地響,活塞杆象一條白色鋼帶,平穩地向后長長一伸,那一節節繪有金鷹的錚亮的藍色車廂便向前游去……我盯著車廂下愈轉愈快的鐵輪、制動器和彈簧,只見上面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白色塵土,這是從遙遠的南方——克里米亞一路帶來的令人著迷的塵土。列車轟鳴,漸漸消失,繼續它那隆重的接受路祭的行程,它穿過俄羅斯,直奔首府。可是我整個身心卻沉浸在迷人的克里米亞,沉醉于神奇人物普希金在古爾祖弗度過的令人向往的時光。
  我要乘坐的那輛簡陋的短途列車在外側站台等候著我,想到在車上將獨自靜靜休息,我感到很愉快。阿維洛娃快活地和我談天說地,直到車子快開。她希望不久在奧勒爾再見到我,并以微笑暗示,我那滑稽可笑的苦惱她看得清清楚楚。第三遍鈴響了,我熱烈地吻她的手,她用嘴唇挨了挨我的臉。我跳進車廂,車廂晃蕩了一下就啟動了。我從車窗伸出頭來,看見阿維洛娃站在月台上,向我輕輕揮手,漸漸遠离……
  此后,旅途中的一切都使我激動不安:這短短的列車時而艱難地蠕動,時而突然飛快地奔跑,拼命搖晃,發出轟隆的嘈雜聲。到了那些人煙稀少的大站小站,車不知為什么老停個沒完。我所熟悉的一切又環繞著我:窗外閃過象丘陵起伏的田野,田地還沒种上庄稼,顯得格外難看,還有靜候春天來臨的光禿禿的小樺樹林,以及一片貧瘠的遠景……黃昏也同樣寒苦,象春天的傍晚一樣冷嗖嗖,天空慘白、低垂。

  离開奧勒爾時我怀著一個愿望:要盡快地把在奧勒爾開了頭的事繼續下去。可是,望著窗外的田野和四月遲遲不落的夕陽,离開奧勒爾愈遠,這個愿望就愈淡忘。黃昏已降臨到車廂里,降臨到窗外稀疏的橡樹林上。這林子在列車左側,光禿禿的,樹干上上下下都是節疤。地上舖著去年的敗葉,紅褐色的,剛從冬天的積雪下露出來。我拎著手提包站起來,心潮愈來愈起伏:到蘇博京森林了,再過去就是皮薩列沃車站。列車向空中凄厲地一聲長鳴,預告即將到站了。我急忙走到車廂乘降台上,空气好象原始時代那樣潮濕、新鮮,雨點稀疏地飄洒下來,一節貨車車皮,孤零零地停在車站前面。列車繞過它,還沒有停穩我就跳下車,在站台上跑起來,穿過車站大廳,走到漆黑的大門外。大廳里燈光昏暗,景象凄涼,滿地被鄉下人踩得稀髒。車站大門前是個圓形的場子,花圃經過一冬已顯得凋零,十分肮髒,黑暗中隱約地可以見到一匹鄉下馬車夫出租的馬。這鄉下人有時要等上几個星期才接著一個乘客,他一看見我就撒腿奔過來,歡天喜地地答應了我的所有要求,說不論我給多少錢,就是拉到天邊,他也樂意。“您總不會虧待我的!”轉眼間,我已經坐進他那窄小的車子里,任憑顛簸。起初我們經過一個荒涼而漆黑的村庄,后來愈走愈靜,走進了幽暗、死寂、荒僻的田野,走進黑色海洋一般的大地,只在西北方向极其窵遠的天邊,在几朵烏云下,才泛著微微的綠光。原野的晚風迎面拂來,四月的輕風,溫較無力,夾著雨絲。遠處什么地方,一只鵪鶉啪啪地拍打著翅膀,似乎總是隨風變換位置。低垂的俄羅斯的天空,烏云中間閃爍著几顆星星……又是鵪鶉、春天、大地。又是我早先在隱居中度過的清貧的少年時代!跟一個俄羅斯鄉下人一道走在野地里,十俄里路可真算長得叫人難受!這鄉下人身上散發著小木屋和破羊皮短大衣的干燥气味,路上一聲不吭,令人納悶費解,請他把車赶一點,他也毫無反應,可是一遇上小小的坡道,他卻從馬車前部跳下來,雙手抓住韁繩,側著臉,在那匹有气無力的母馬旁邊一步一步地走……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時候,夜看來已很深了,四圍沒有一星燈火,死气沉沉。此時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可以清楚地辨認出進村的寬闊街道兩旁的每一間小木屋和屋前每一根無葉的藤蔓。隨后又可以看到和感覺到車子在下坡,下到充滿四月潮濕的洼地里。左邊,是一座過河的橋,右邊,是一條上坡的路,直通一座黑壓壓的、冷漠的庄園。我心潮又激蕩起來:春季鄉村的黑暗、貧困和冷漠,我是多么熟悉,又是多么陌生啊!那鄉下人上山的時候,趿拉著腳步,象完全昏迷了一樣。忽然,小花園里的松樹之間,燈火從窗戶里閃出來。謝謝上帝,人們還沒有睡!馬車終于在台階旁停下,我下了車,推開外室的門,走進屋里,看見人們上下打量著我,笑容可掬,這時我多么高興,多么迫不及待,同時又象孩子一般靦腆啊!……
  次日清晨,我冒著淅瀝明淨的時斷時續的小雨。騎馬离開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一路經過翻耕地和休閒地。農夫們在耕耘播种。一個耕地的農夫光著腳扶一把犁左搖右擺地向前走,兩只白腳掌交替地踏進松軟的挑溝里。馬拱起背脊,使勁犁出一道溝來。一只青色的白嘴鴉跟在犁后順著□溝點頭擺尾,不時從□溝里啄食蚯蚓。一個沒戴帽子的老頭子,手挎一筐种子,跟在白嘴鴉后頭,邁著均勻的大步,很有气派地甩開右臂,划著規則的半圓圈,往地里撒种。
  在巴圖林諾,家人迎接我時,流露出來的愛和喜悅,使我感到痛楚。最令我惊訝的倒不是母親的喜悅,而是妹妹的歡欣。她朝窗戶外一望到我,就飛快地跑到台階上向我扑來,洋溢著那么動人的愛与歡樂,出乎我的意料。為了我她當天穿上一件新連衣裙,她是那么美——純洁、年輕、天真爛漫、光彩照人。老家的房屋,有一种古老、簡朴的美,叫我傾倒。我的房間里原封原樣,好象我沒有离開多久似的。所有的東西都在原處,連鐵燭台上那支燒了一半的蜡燭也還留在寫字桌上,記得這是那年冬天我离家時擱在那儿的。我走進房間,四下打量,黑色的圣像還在角落里,舊式窗戶上層是紫色和石榴紅的玻璃,透過窗戶看得見樹木和天空,細雨洒在新綠的校椏上,但天空有些地方還是蔚藍色的。房間里還是有點晦暗、空蕩、幽深……木天花板黑而光滑,圓木疊成的四壁也是黑而光滑……橡木床的圓柱也是光滑和沉重的……

  我要到銀行去交利錢,這樣再次到奧勒爾去就有了事務上的借口。我把錢帶去了,但交給銀行的只是一部分,剩余的我都花光了。這個行動非同儿戲,這表明在我身上确實發生了某种變化,只是我沒有特別注意罷了。我做事一向都不加思索,憑著一時的高興。去奧勒爾的時候,我赶掉了客車,立刻就上了貨車的机車。記得我爬上高高的鐵踏板鑽進一個粗野、肮髒的地方,就在那儿站著觀看。有兩個司机穿著一身象鐵一樣閃亮的油污衣服,他們的臉也一樣油污,一樣發亮。眼白象黑人那樣的,特別引人注目,眼圈象演員那樣上過妝似的。年輕的一個猛地抄起一把鐵鍬,鏟起堆在地板上的煤,匡啷一聲,掀開爐門。爐門里噴出一團惡魔般的紅色火焰,他用力一掄,把煤送進去,壓住那地獄的火。年長的一個用一塊污穢不堪的抹布擦著手指,然后撩下抹布,這里摸摸,那里擰擰……突然一聲刺耳的哨聲,不知從什么地方噴出一團熱騰騰的蒸气,擋住了我的視線,籠罩了四周。忽然一聲更加震耳的轟隆聲響起來,接著列車慢慢向前移動……這轟隆轟隆的響聲多么粗獷,我們的力量在增大,速度在增長,周圍的一切都在顫抖、搖晃、跳動!時間凝住了,緊張得硬化了,一條火龍在山崗之間勻速地向前抖動著。每一段行程都飛快地跑完了,而在它每跑完一段行程停下來喘息的間隙中,在夜色和車站的靜寂里,散發著樹林的清香,附近的灌木叢也傳出夜鶯的歡快悅耳的歌聲……在奧勒爾,我厚著臉皮盡情打扮自己:買了精致漂亮的長統靴、講究的腰部帶褶的黑上衣、紅色絲織斜領襯衫、帶紅帽圈的貴族黑速檐帽,還買了一副价錢昂貴的騎兵用的馬鞍,噴香的皮子咯吱咯吱響,可愛极了。我晚上回家后,因為身邊放著心愛的寶貝而高興得不能入眠。我又乘車到皮薩列沃去,目的是還想買匹馬——當時那邊村子里正好有馬市。在馬市上我跟几個同齡人交上了朋友,他們也都身穿腰部帶褶的短外衣,頭戴貴族遮檐帽,是集市上的老主顧了。他們幫我買了一匹嫩口的純种牝馬(盡管有個茨岡人纏著我,要求買他的老騸馬,他說:“老爺,買下我的米沙吧!買了它,你一輩子都會感激我的!”可惜是匹患气腫病的頓河馬。)接著夏季到了,對我來說,是接連不斷的節日:在巴圖林諾,我沒有連續住過三天以上,全在我的新結交的朋友們家里做客。等到麗卡從奧勒爾返回我們縣城以后,我就開始呆在縣城里,哪儿也不去了。我曾收到過她的一張簡短的便條:“我已回,亟盼相見”,當時我一刻也不容緩地騎馬奔往車站,顧不得那不高明的字條帶來的不快,也顧不得天色已晚,烏云翻滾。進車廂后,列車的飛速行駛使我如痴如醉。雷雨大作,車廂的隆隆聲、霹靂聲、急雨傾瀉車頂的喧嘩聲混合在一起,列車似乎更快了。藍色的閃電不斷地照亮了黑魆魆的車窗,雨水沖刷著玻璃,濺起泡沫,送進來新鮮的气息。
  愉快的相會使我心情极為舒暢,世界上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歡樂。可是就在這時,在夏末發生了一件事。序茲明同他妹妹以及年邁的老父住在伊斯塔河陡岸上一座小庄園里,离縣城不遠。他經常到麗卡家做客。在命名日那一天,他大擺筵席,邀請了各方的朋友。那一天,他親自去接麗卡,麗卡同他一起乘坐敞篷小馬車,我騎馬跟在后面。陽光普照下的干燥的曠野真叫人愉快,開闊的和儼然黃沙一樣的田地被麥垛覆蓋著,一望無邊。我老想要表現自己的某种冒險精神和机靈,就一時肆無忌憚地策馬,一時又勒住它,然后再使它躍過一堆堆麥垛,風馳電掣地飛奔,鋒利的馬掌把它的蹄腕划出了血。過命名日的午宴設在頹朽的涼台上,一直開到黃昏。黃昏不知不覺地和黑夜,和燈火,和美酒,和歌聲,和吉他融合在一起。我坐在麗卡身旁,大膽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也沒有抽回去。夜深了,我們象事先約好一樣,起身离座,走下涼台,來到幽暗的花園里。麗卡在溫暖的黑暗的花園里站住,背倚著一棵樹,向我伸開了雙臂——我雖然看不清楚,但立刻猜到了那雙臂的動作……很快,花園漸漸變成銀白色,小公雞開始在庄園里嘶啞地啼鳴起來,怡然自得而又似乎有點孤零。又過了一會,整個花園都開始亮起來,東方廣闊的天空中,花園后面河谷對岸的黃橙橙的田地上,露出了金光……我們站在懸崖上,俯瞰河谷,麗卡已不理會我了,只是望著燒紅了的天邊,唱起柴可夫斯基的《清晨》來。高音的地方,她唱不上去了,于是停止了歌唱,提著山鶉色的麻紗裙子的漂亮縐邊向屋子跑去。我惘然若失,站在那儿,腦子里發木,雙腳發軟。我走到懸崖邊,在干草叢中的一顆老白樺樹旁,一頭倒在樹下。天已經大亮,太陽升起來了。接著,象夏末常有的,晴朗而悶熱的早晨立刻來臨。我頭枕著白樺樹的根部一下子就睡著了。太陽愈來愈熾熱,很快地,我便在酷熱和光焰中醒過來,站起了身,趔趔趄趄地去尋找蔭涼的地方。屋里的人還在干燥、眩目的陽光中沉睡。只有一個老主人醒來了。他書房的窗戶敞開著,窗下密密地長著一叢野丁香。從窗戶里傳來的咳嗽聲,可以感覺到老人正在享受早晨的第一袋煙和摻有奶油的濃茶。一群麻雀被我的走動從陽光照得耀眼的丁香花叢中惊飛,老人听到這急雨般的嘈雜聲和我的腳步聲,扯了扯身上土耳其舊花綢睡衣的衣襟,掩住胸口,探身窗外,露出一張可怕的面孔——兩只腫眼泡和一大把胡子,分外慈祥地笑了一笑。我抱歉地向他鞠躬,穿過涼台,朝敞開大門的客廳走去。清晨的靜寂和空蒙、翻飛的蝴蝶、藍色的古老壁紙、安樂椅和小沙發把客廳裝點得非常幽雅。我躺在一張小沙發上,盡管它的弧度使人不舒服,但我還是沉入夢鄉。不久(雖說我睡了很久,但好象才過了一會),有人走到我跟前,笑著對我說話,還撫摸我的頭發。我醒過來,眼前站著年輕的主人——哥哥和妹妹,他倆都是黑皮膚,眼光炯炯有神,象韃靼人那樣漂亮。哥哥身穿黃色斜領綢襯衫,妹妹也穿同樣質地的題上衣。我一骨碌翻身跳起來坐著,他們和藹親切地對我說,該起來吃早餐了,還告訴我說麗卡已經走了,不是一個人走的,而是和庫茲明一道走的。他們還交給我一張字條,我立刻想起庫茲明那雙蜜蜂色的眼睛,机靈果敢,神色复雜。我接過紙條,向古老的“女仆室”走去。那儿有一個老婦人,穿著一身黑衣服,滿是瘢點的枯千的手提著一瓦罐水,站在放有盆子的方凳旁,謙恭地候著我。我邊走邊看字條:“別再想法見我了。”接著,我開始盥洗,水是冰冷的,刺人肌骨。“要知道,我們這儿吃泉水,從井里打的。”老婦人說,還遞給我一條极長的亞麻布毛巾。我快步走到前室,取下便帽和馬鞭,跑過炎熱的院子,進了馬廄……一匹馬從暗處向我輕輕而又有些哀傷地嘶鳴,它還是那樣架著鞍子,站在空槽近旁,肚子癟得露出腹溝。我一把抓起韁繩,跨上鞍座,雖然激動得發狂,但還是抑制住自己,沖出院子。到了庄園后面,我一個急轉彎拐進田野,踏著麥茬,一個勁地嚓嚓地朝前急馳。跑到第一堆麥垛旁,我勒住了馬,跳下鞍來,坐在麥垛下。馬用牙齒御起麥穗,把几捆麥子拉到自己跟前,弄得玻璃珠似的麥粒紛紛散落,窣窣作響。蛐蛐儿在麥茬和麥捆里忙忙碌碌,好不熱鬧,就象成千上万只手表在走動;陽光明媚的田野沙漠似的向四周伸展。可我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心中只有一個固執的念頭:要么她把自己還給我,還我這個夜晚,這個早晨,還我這些她在干草叢中時隱時現的腳步,還我沙沙作響的麻紗縐邊,要么我們兩人同歸于盡!
  怀著這些瘋狂的感情,怀著這不顧一切的決心,我飛馳進城。

  在縣城里,在她的鰥居的父親的院子深處,我成天陪她坐在荒廢的小花園里,就這樣呆了許多日子。她父親是一個無所顧忌的自由派醫生,對她什么也不加限制。那天我從伊斯塔河畔疾馳到她那儿時,她一見到我的神色,就把雙手捂住胸口。從那一刻起,究竟誰的愛情更強烈,更感到幸福,更如痴如狂,我的還是她的,已經弄不清楚了。她的愛情也有些個來得突然,也不知是從哪儿迸發出來的。最后,為了讓大家都能歇一口气,我們決定暫時分手。我們之所以要這么做,還有下列的原因:我一直賒賬住在“貴族旅館”里,已弄得債台高筑,再加上雨季已經來臨。我千方百計拖延分手的日子,末了還是橫下一條心,決然冒著訪淪大雨動身回家。到家后,我起初老是埋頭睡覺,再不就從一個房間踱到另一個房間,一聲不吭,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后來我開始思忖:我這是怎么啦,這到底怎么結束呢?一天,尼古拉哥哥來了,他走進我的房間,帽子也沒摘就坐下來對我說:
  “我的朋友,看來你的羅曼史還挺順心的。還是從前那一套:‘狐狸帶我穿密林,過高山’吧,而密林高山過后是什么——誰也不知道1。你的一切瞞不過我,听到不少,沒听到的也猜得到:這類事情還會有什么兩樣,總不是老一套。我知道,你現在還不能冷靜下來。那好吧,你今后究竟有什么打算?”
  我半開玩笑地回答:
  “人人都被一只狐狸帶著跑,當然,至于去哪儿,為什么,只有天曉得。甚至《圣經》里都這么說:‘少年人哪,你在幼年時當快樂。在幼年的日子,使你的心歡暢。行你心所愿行的,看你眼所愛看的……2’”
  ——————
  1可能出于俄羅斯童話《貓·狐狸和公雞》的故事,比喻上當受騙。
  2見《圣經·舊約·傳道書》第十一章第九節。

  哥哥瞅著地板,沒有吭聲,好象是在傾听雨水打在秋天凋零的花園的簌簌聲,然后他憂郁地說:
  “算了,你去吧,去吧……”
  我老捫心自問:怎么辦?其實該怎么辦是明擺著的。然而,我愈是硬要自己明天就給她寫一封斷然絕交的信(這樣做未嘗不可,因為我們之間的親密關系還沒有超過最后的界線),我對她的溫情和傾慕之心,她那迷人的眼睛、面容、笑聲、話語以及她對我的愛而引起我對她的感激之情也就愈充溢著我的心……几天以后,日暮時分,突然一個信差騎馬赶到庄園里來,他全身上下被雨淋濕,給我送來一封打濕了的急信,信上說:“我再也忍受不了,盼速來。”想到再過几小時我又將見到她,听到她的話語,我心花怒放,一夜輾轉難眠,直到天亮……
  從此,我在家住一陣,就到縣城去住一陣,整個秋天就這樣度過去了。我賣掉了馬鞍和馬,在縣城里再也不光顧“貴族旅館”,只住在謝普納亞廣場附近的尼古林娜客棧。縣城如今面目全非,完全不是我少年時代的那個模樣了。一切都顯得索然寡味,只是偶爾經過烏斯賓斯基大街的花園和中學的時候,我心中才仿佛勾起了一种親切的舊地重游之感。我早就養成了吸煙的嗜好和上理發店的習慣。記得有一回在理發店里我象小孩那樣乖乖地坐著,推剪卡嚓卡嚓地響,我斜眼偷看我那絲一樣的頭發怎么連續不斷地掉到地上。我們從早到晚都坐在餐室里的土耳其長沙發上,差不多總是單獨在一起,因為醫生一早就出了門,她的弟弟是個中學生,也上學去了。早餐后,醫生睡了一覺又不知上哪儿去了,中學生呢,一個勁地跟自己的小黃狗陀螺胡鬧亂竄。陀螺假裝發怒,狂吠著,喘著气,順著上二樓的木樓梯竄上跳下。后來一段時間里,這种整天單調的閒坐,或許還有我過分的、一成不變的纏綿徘側,使她覺得無聊,感到厭倦了。她開始找借口出門走訪朋友,我只好獨自一人呆在沙發上,听那個中學生喊叫、嘻笑、跺腳,听小狗陀螺在樓梯上瘋鬧,裝腔作勢地狂吠。我淚汪汪地望著半掩的窗外平靜的灰色的天空,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后來,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她又開始坐在家里,對我仍然那么溫情、体貼,使我完全無法弄清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一天,她對我說:“好吧,親愛的,看來事情就這么下去了。”說完,她蹙起額頭,快樂地哭起來。這是早餐后,大家在房子里都踮起腳走路,免得打攪醫生的休息。她接著說;“我只是非常可怜爸爸,對我來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他更寶貴了!”我始終很惊訝,她對父親為何愛得這么過分。好象故意為難似的,就在她說完這話的當口,中學生跑來了,漫不經心而又含糊地說,醫生請我到他那儿去一下。她的臉色陡然蒼白起來。我吻了吻她的手,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去。
  醫生睡足了覺,剛剛盥洗完畢,溫和而又愉快地接待我,他哼哼唱唱,點了一根煙。
  “我的年輕朋友,”他邊說,邊請我抽煙,“有些話早就想跟您談談了,您心里也明自要談什么。您知道,我這個人毫無偏見。我看重的是女儿的幸福,也衷心地同情您。讓我們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吧,象男子漢跟男子漢談話那樣。真的,我完全不了解您,不管您覺得多么奇怪。請您告訴我,您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他說著,微微一笑。
  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個勁地猛吸煙。我是什么樣的人?我那時剛剛讀過愛克曼的作品1,本想學歌德那樣驕傲地回答:“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上帝啊,千万別要讓我了解自己!”可是,我卻謙虛地說:
  “您知道我在寫作……我將繼續寫下去,繼續自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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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約翰·彼得·愛克曼(1792——1854)是德國詩人歌德的朋友,《歌德談話錄》的編纂者。

  我不由自主地又補充了一句:
  “也許准備考大學……”
  “上大學,這當然再好不過了,”醫生說。“不過要知道,考大學可不是鬧著玩的。您到底打算干什么行當?只從事文學呢,還是也搞點社會活動,擔任公職呢?”
  我心里又胡思亂想起來,還是歌德的話:“我一生經歷兩個世紀……感到塵世一切變幻無常,令人厭惡……政治絕不可能与詩歌有關……”
  “社會活動不是詩人的事。”我回答說。
  醫生微微有些吃惊,瞥了我一眼。
  “那么,照您看來,譬如說,涅克拉索夫就不算是詩人?但是您畢竟還得多少注意當前的社會生活。您要知道,每一個正直的有教養的俄國人此刻是怎樣生活和怎樣焦急不安的?”
  我考慮了一下,想著我所知道的情況:大家都在談論反動的局勢,談論地方長官,都說“偉大改革時代的一切有益的創舉都被徹底摧毀了”……說托爾斯泰號召“到松下的禪室去修行”……說我們的确生活在契訶夫的《黑暗》之中……我記起了托爾斯泰學說的信徒們散發馬克·奧勒留1的名言集,里面說:“弗隆頓教導我說,為富不仁……”我還記起一個憂郁的烏克蘭老人,不知是什么教派的信徒,春天我曾和他一起在德聶伯河上乘過船,他總是用自己的意思對我反复說圣徒保羅的話:“上帝叫基督在天上坐在自己的右邊,遠超過一切執政的、掌權的、有能力的、主治的和一切有名的,不但今世,連來世的也都超過了2,這樣,我們的詛咒不是針對親人,而且針對執政者,今世黑暗的統治者……”我感到了自己早先熱衷的托爾斯泰學說擺脫任何社會束縛,同時又反對我所仇視的“今世黑暗的統治者”,于是我鼓吹起托爾斯泰的學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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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馬克·奧勒留是一六一至一八○年間的羅馬皇帝。
  2見《圣經·新約·以弗所書》,第一章第二十節至二十二節,后三句不是《圣經》原話。

  “那么,在您看來,擺脫一切邪惡和苦難的唯一辦法就是那臭名昭著的無為和勿抗惡羅?”醫生裝出一副過分無所謂的神气問道。
  我急忙回答,我是主張有為、主張抗惡的,“只不過十分獨特”。我的托爾斯泰學說是一种互相抵触的、強烈的感情,激起這种感情的是彼爾·別祖霍夫和阿納托里·庫拉金1,《霍斯托密爾》2中的謝爾普霍夫斯基公爵和伊万·伊里奇3,《那么我們怎么辦》和《人是否需要許多土地》4,莫斯科統計調查一文中描述的城市污穢和貧困的可怕情景,《哥薩克》在我心中形成的生活在大自然和人民中間產生富有詩意的幻想,還有我個人對小俄羅斯的印象:如果永遠擺脫我們的不合理的生活,到草原田庄、到德聶伯河岸的白土屋里去過一种純洁的勞動生活,這該多么幸福啊!我把其中的某些想法告訴了醫生,沒有提白土屋的事。他似乎很注意地听,可是不知怎的顯得過于謙恭。有時他昏昏欲睡,眼皮耷拉著,緊閉的雙頷發顫,要打呵欠的樣子,但他克制住自己,把呵欠從鼻孔放了出去,接著說:
  “是呀,是呀,我听懂了您的意思……您不為個人去尋求一般人的所謂‘今世’幸福,對嗎?可要知道幸福并非只是個人的。譬如說我吧,并不贊賞人民,因為,很可惜,我太了解人民,不相信人民是一切智慧的源泉,而且我還要同人民一起把陸地架在三條鯨魚之上5。但是,難道可以說我們對人民沒有任何義務,不久任何債了嗎?其實我無權在這方面指教您。能和您交談,無論如何我都是很高興的。現在讓我再回到開頭的話題上。請原諒,我得簡單明了地告訴您,不管您和我女儿之間有何种感情,也不管這种感情到了何等地步,我要預先說明:她,當然有充分的自由,但是,譬如說,如果她愿意同您建立某种牢固的關系,來請求得到我的祝福,那么她只會得到我的堅決拒絕。我對您很有好感,祝您万事如意,僅此而已。為什么呢?說得庸俗些,我不愿意看到你們兩個不幸,在貧困中混日子,生活不安定。而且,請允許我更直率地說,你們有什么共同點呢?格麗克莉婭是個好姑娘,可也應當承認,她相當朝三暮四——今天迷戀這,明天迷戀那。當然,她不會想望托爾斯泰的松下的禪室。看看她那一身穿戴吧,盡管我們地處偏僻。我決不想說,她學坏了。我只是認為,正如常言所說的,你們不是天生一對……”
  她站在樓梯下面等著我,用目光詢問我,准備听到可怕的消息。我急忙把醫生最后几句話轉告給她,她垂下了頭。
  “我絕不違抗他的心意。”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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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兩人都是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戰爭与和平》中的主人公。
  2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全名為《霍斯托密爾——一匹馬的故事》。
  3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伊万·伊里奇之死》中的人物。
  4兩篇都是托爾斯泰的作品。
  5古代傳說,地球是由三條鯨魚托住的。

  在尼古林娜客棧投宿的時候,我偶爾也到謝普納亞廣場上徜徉,然后去寺院后面的空地,那儿有一大片圍著古牆的墓地。墓地上陰風慘慘,荒草叢蕪,一派凄涼的景象。無人過問的十字架和墓碑在此永世長眠,使人產生一种虛幻的、似是孤寂和朦朧的冥想。墓地大門頂上畫著遼闊的灰藍色的平原,其中墓穴龜裂,墓碑頹圮,碑下露出的骷髏,白齒森森,肋骨磷磷,還有遠古時代的老翁和老嫗,裹著的白尸衣已經變綠。平原上飛翔著一位巨大的天使,吹著喇叭,他那淡藍色的衣袍一陣陣地飄動,一雙裸露的少女般的腿彎曲著,向后翹起兩只白堊色的長腳掌……客棧里充滿了縣城秋天的宁靜,同樣是空蕩蕩的——几乎沒有什么人從鄉下來。我轉回去,走進院子,第一個碰見我的是廚娘,她穿著男式長統靴,手抱一只公雞從院棚下向我走來。“我這就抱進屋去,”她說,不知為什么笑起來。“它老糊涂了,現在只好叫它和我住在一起……”我踏上寬闊的石階,穿過黑洞洞的過道,然后經過擱有舖板的暖和的廚房,走進正房,其中有一間是女店主的臥室,另一間是住客人的,里面擺著兩張大長沙發。偶爾來投宿的小市民和僧侶便在沙發上面睡覺,現在更多的倒是被我一個人占用。房里很安靜,只有女店主臥室里的一只鬧鐘發出均勻的嘀答聲……“逛街了嗎?”從臥室走出來的女主人親熱地問我,客客气气地對我嫣然一笑。她的嗓音多么迷人,多么動听啊!她体態丰腴,圓圓的瞼,有時望著她,我不能不動情,特別是當她從澡堂回來的那些夜晚,她坐著慢慢品茶,全身皮膚紅通通的,一頭黑發還濕漉漉的,眼神安詳柔和,洁淨的身上穿著白色的睡衣,悠閒自得地靜靜躺在安樂椅中,而她寵愛的那只貓,長著白絲絨一般的毛和粉紅色眼睛,伏臥在她兩個稍許分開的丰滿的膝蓋頭上打呼嚕。外面傳來碰撞聲,那是廚娘在街上關牢百葉窗,發出砰砰的聲響。她順著窗戶兩側的圓洞塞進曲柄鐵銷,那是一种使人想起充滿危險的古代的東西。尼古林娜起身把鐵楔子插在銷子尾部的窟窿里,重新坐下喝茶。屋里顯得更加舒适了……這時,我腦海里浮現出种种怪异的感情和念頭:這就拋棄一切,永遠留在這里,在這個客棧里,到她那溫暖的臥室里去睡覺,傾听鬧鐘均勻的嘀答聲!有一張沙發上方挂著一幅畫,畫上是青翠欲滴的樹林,濃密蔥蘢,樹下有間小木房,木房旁站著一位老人,溫和地彎著腰,一只手撫摸著褐熊的頭;那熊也是個溫順的家伙,爪子軟乎乎的。另一張沙發上方挂著一幀照片:照片上一個身著黑禮服的老頭躺在棺材里邊,臉色蒼白,神態傲慢,他就是尼古林娜的亡夫。任何人坐在或躺在沙發上看了這張照片,都會油然產生一种荒誕不經的感覺。廚房里打零工的郊區姑娘們一邊用鋒利的彎刀砍留過冬用的新鮮卷心菜,一邊唱著:“馬車停在教堂門前,隆重的婚禮在舉行……”這些細碎的敲擊聲和悠揚的歌聲從廚房里傳出來,融進這漫漫的秋夜里。在這支市井的小調中,在家務勞動的均勻的節奏中,在陳舊的版畫中,甚至于在死者身上(他的生命在這幸福而又毫無意義的客棧生活中仿佛還在延續),這一切都蘊含著一种既甜蜜又痛苦的悲愁。

  十一月,我動身回家了。臨別時我們約好:她十二月一日到奧勒爾等我,我呢,為了兔遭非議,晚一點去會她,哪怕晚一個禮拜也行。可是,一等到一號那天,我想搭上她要乘坐的那輛從縣城開去的夜車,就在寒冷的月夜里,乘坐馬車疾馳皮薩列沃。我又看到和感覺到那個奇妙的夜晚!看見自己疾馳在巴圖林諾和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之間的雪原上。兩套馬車飛奔著,轅馬似乎總在一個地方搖晃它的軛,大步跑著;邊套馬的臀部有節奏地一起一伏,閃亮的后蹄揚起一團團雪塊……有時兩匹馬偏离大道,陷進深雪里,同落下來的套索裹在一起,弄得有一陣急急忙忙起來。后來,它們又跳到大路上,向前飛奔,緊緊拉著拴套軸……一切都在飛奔,都在急忙赶路,同時又象是站著等候。遠處,雪上的冰凌象鱗片一樣在月光下一動不動地泛著銀光,低矮的,在寒气中變得渾濁的月亮也一動不動地照著,它四周圍著一道寬寬的朦朧的虹暈,顯得神秘而凄涼。我比一切都更凝然不動,僵坐在這跳躍然而又象是靜止不動的車中,暫由它去擺布,呆呆地等候著,同時又悄悄地回顧往事:那是我在巴圖林諾度過的第一個冬天,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也是去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路上,我那時剛進入青年時期,單純、天真、快活,開始想入非非,陶醉于從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帶回來的那些陳舊卷冊之中:四行詩、書翰、哀歌、敘事詩:

    躍馬飛馳。四周空蒙一片。
    茫茫草原展現在斯維特蘭娜眼前……

  “如今這一切又在何方!”我沉思著,不過總的我還是保持這种狀態——呆呆地等待著。“躍馬飛馳。四周空蒙一片。”我合著馬車飛奔的節拍,暗自吟誦(運動的節奏對于我總是具有這樣的魔力)。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古代剽悍的騎士,頭戴高筒軍帽,身披熊皮大氅,策馬疾馳。然而,那個站在馬車前部的雇工,塞在我凍僵了的雙足周圍的麥秸,使我回到現實中來,那雇工身穿短皮襖,外罩厚呢大衣,雪花披滿一身。噴香的麥秸上也撒滿雪粉,凍得梆硬……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外,馬車滑進一個坑里,轅馬跌倒,折斷了車轅。雇工下車捆綁車轅時,我心里急得要命,生怕誤了火車。一到車站,我立刻掏完所有的錢買了一張頭等車票(她一向坐的都是頭等車廂),然后直奔站台。我還記得,月光透過寒气傾瀉下來,朦朧不清,站台上路燈和電報房明亮窗戶里射出的黃色亮光就消失在這月光中。火車漸漸駛近了,我翹望遠方,雪花紛飛,迷茫昏暗。嚴寒,內心冰冷得戰栗,我感到自己簡直成了玻璃人。突然間,大鐘敲響,聲震遠方,接著是一陣刺耳的開門和關門的匡啷聲,人們匆忙地大步走出車站大廳。這時遠方出現黑駿駿的模模糊糊的机車,它艱難喘息著,緩慢行進,露出由暗紅色燈組成的可怕的三角形……列車好不容易進了站,它整個儿被冰雪覆蓋,內外都凍透了似的,發出吱吱嘎嘎的尖利聲,好象在訴苦一樣……我跳到車廂過道上。推開車廂門。櫻桃色的窗幔遮掩著壁燈,她坐在昏暗處,肩上披著皮大衣,徑直看著我,整節車廂只有她一個人……
  老式車廂很高大,下面有三對輪子,在嚴寒中奔跑時,整個儿都在隆隆響,老是搖來晃去,門和側壁吱嘎吱嘎地響,窗玻璃上結滿了灰色的冰花……夜已深沉,我們也走得很遠了……一切都自自然然發生了,超出我們的意志和理智的范圍……她站起來,臉頰鮮紅,神色迷茫。她理了理頭發,坐到角落里,合上眼睛,顯出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樣……

  我們在奧勒爾度過了一冬。
  這种新的、令人忐忑不安的親密關系已暗中把我們倆聯系在一起。早上,當我們走出車廂,來到編輯部時的心境,真是難以表達!
  我在一家小客棧里投宿,她依舊寄居在阿維洛娃家。整天我們除了在小客棧里的會之外,几乎都呆在阿維洛娃家里。
  這是一种來之不易的幸福,使肉体和精神都疲憊不堪。
  我記得,有天晚上她溜冰去了,我坐在編輯部里辦公,當時他們開始給了我一點工作和薪俸。屋子里空寂無人,阿維洛娃開會去了。夜漫漫,窗外那盞路燈顯得憂郁、孤寂,行人踏著積雪漸漸走近又漸漸走遠,這种吱吱的腳步聲仿佛偷走、奪走了我的什么。苦悶、委屈、嫉妒折磨著我的心。我一個人坐在這里,不顧体面地干這种不值得我干的荒唐事,還不是為了她。可她呢,卻在那個冰封的人工湖上玩個痛快;湖塘周圍是覆蓋著白雪的圍堤,黑色的樅樹,軍樂悠揚,淡紫色的煤气燈光洒滿了冰場,黑色的人影飛來飛去,熙熙攘攘……突然,門鈴響了,她快步走了進來,身穿一套灰色衣裙,頭戴一頂灰色鼠皮帽,手中提著珵亮珵亮的冰鞋。頓時,整個房間充滿了她帶來的寒气和青年人的活力,令人快活。由于寒冷和運動,她的臉蛋紅朴朴的,十分好看。“啊,我累了!”說完她就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我跟在她后面。她倒在沙發上,帶著困倦的微笑仰靠著,手里還提著冰鞋。我怀著痛苦和已經習以為常的心情,盯著她那高高的系著鞋帶的腳背,盯著從灰短裙下面露出來的穿灰襪子的腿,連這一身結實的毛料也非常折磨著我。我開始責備她——要知道我們整整一天都沒有見面了啊!突然,我怀著极端溫存和怜愛的感情看到她睡著了……她醒過來時,溫柔而又憂郁地對我說:“你的話我差不多都听見了。別生气,我真的太累了。要知道,這一年我經歷的事太多了啊!”

  為了找個借口呆在奧勒爾,她開始學音樂。我也找了一個借口:在《呼聲報》工作。起初我甚至有些高興:我的生活總算走上了正軌,承擔了一點義務,免得無所事事,整日閒著無聊,這使我感到慰安。不久,一個念頭愈來愈經常地閃現在我的腦際:這是我向往的那种生活么?我正風華年韶,也許應該擁有整個世界,而實際上卻連一雙膠皮套鞋也沒有!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嗎?是的話,那么再往后呢?我開始覺得,我們的親密關系,我們的感情、思想、興趣的一致,也就是說,她的忠貞,都遠非是絕對可靠的。“幻想与現實之間的永恒的矛盾”,完美無缺的愛情永不可得,這些感受都是我在這年冬天深切体驗到的,而且對于我來說是完全新的,在我這方面仿佛是极不合理的。
  最使我煩惱的是同她一起去作客,參加舞會。我看到,每當她跟青年英俊、風流倜儻的人跳舞時,她就興致勃勃,精神飽滿,裙子和雙腿快速閃動,這時那動听的嘹亮的音樂,一支支華爾茲舞曲就狠狠地敲擊著我的心,以至我潸然淚下。她跟圖爾恰尼諾夫,就是那個高得出奇的軍官跳舞時,大家都很欣賞。他蓄著半拉子連腮胡子,黝黑的長臉孔沒有光澤,烏黑的眼睛呆板凝滯。麗卡的個子已相當高了,可圖爾恰尼諾夫比她還要高出兩頭。他緊緊地摟著她,從容地、長時間地帶她轉圈,居高臨下,死死盯住她。麗卡仰起面來向著他,露出一种既象是幸福又象是不幸的表情,使我覺得十分可愛同時又万分憎惡。我那時祈禱過上帝,希望發生一件難以置信的事情:他突然彎下頭來吻她一下,這樣就會立刻解決問題,證實我內心沉重的預感和痛苦!
  她對我說過:“你只關心自己,要一切都遷就你的意思。剝奪了我的一切私生活,一切社交活動,叫我象你一樣离群索居,那你就高興了……”
  确實,有一條隱秘的法則,要求在任何一种愛中,特別是在對女性的愛中要有怜憫溫柔之情。可我卻硬是不喜歡(尤其是在人群之中)她有愉快活潑,力圖討人喜歡、出人頭地的時刻,我深深地喜歡她的朴素、嫡靜、溫順、軟弱、眼淚,要知道,她流淚時嘴唇會立刻象小孩那樣噘起來。在社交場合,我的确常常持疏遠態度,象一個不怀好意的旁觀者。我甚至為自己這种疏遠和不怀好意的態度暗自高興,因為這种態度使我對人們一切缺陷十分敏感,洞察入微。然而我又多么渴望跟她親近,不達目的我又多么痛苦啊!
  我常常給她念詩。
  “你听,這多感人!”我嚷道。“‘請把我的靈魂帶到歌聲嘹亮的遠方,那儿的憂郁就象小樹林上的月光!’”
  可她并不覺得感人。
  “是呀,寫得好极了!”她舒适地躺在沙發上,兩手托住腮幫,睥睨著我,輕聲而冷淡地說:“不過為什么寫‘就象小樹林上的月光’呢?是費特寫的嗎?他總是過分喜歡描寫大自然!”
  我憤懣起來:描寫大自然!我開始論證:沒有任何獨立于我們之外的大自然,每個最微小的空气流動都是我們自身的生命在運動。她笑了:
  “親愛的,只有蜘蛛才這樣生活!”
  我朗讀:

    多么傷心!林間幽徑
    清早又在塵埃中不見蹤影;
    那一串串銀色的長蛇
    又鑽過雪堆逶迤爬行……

  她問:
  “什么蛇?”
  又要進行解釋,說這是暴風雪,風攪雪。
  我臉色蒼白地念道:

    寒夜睜開朦朧的眼睛
    朝我的車篷下探尋……
    山外林后云霧縹緲,
    月儿陰晦,好似幽靈……

  “親愛的,”她說,“要知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种情景!”
  我還是接著念,可心里已暗暗責備她了。

    穿透烏云的陽光又熾熱又高遠,
    你在長凳前畫上耀眼黃沙一片……

  她听了表示贊許,不過,大概只因為她想象這是她自己坐在花園里,用一把挺漂亮的陽傘在沙上作畫。
  “這的确迷人,”她說,“可是別再念詩了。到我這儿來吧……你對我總是不滿意!”
  我經常跟她講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代,講我家富有詩意的庄園,講我的母親、父親、妹妹。她卻以一种無情的冷漠態度听著。我講到我們家的生活有時很拮据,譬如說,有一次,我們家里把所有圣像上的舊金銀衣飾都取下來,帶進城里典當給梅謝里諾娃,一個孤老太太。這老太太長得象東方人,很可怕:鷹鉤鼻,小胡子,水泡眼,穿一身綢衣,搭著披肩,戴著戒指。在她空蕩蕩的屋子里堆著各种各樣稀有的貴重的裝飾品,一只鸚鵡古怪和呆板地整天叫來叫去。我講述的時候,希望她有悲傷、感動的表情,可是我看到的不是悲傷、感動,那么是什么呢?
  “啊,很可怕!”她漫不經心地說。
  我在城里呆得愈長,不知怎的就愈覺得自己在這里完全是個不受歡迎的人,甚至阿維洛娃不知為什么也改變了對我的態度,開始變得疏遠、寡情,有點看笑話的意味。我在城里的生活愈是愁悶無聊,我就愈想和麗卡單獨在一起,向她讀點什么,講點什么知心話,發表點什么意見。客棧里我的那間房狹窄晦暗,一想到我自己,想到組成我的全部財產的皮箱和几本書,想到孤寂的夜晚,我就悶悶不樂。夜是那樣寒冷、凄涼,不是甜蜜的睡夢,而是惱人的煎熬,我一夜老是恍恍惚惚,盼著天光,盼著附近的鐘樓在寒冬的清晨中敲響第一聲。她的房間在走廊盡頭,靠近通閣樓的樓梯,同樣狹窄,不過窗子朝著花園,房間安靜、溫暖,拾綴得整齊干淨。一到黃昏她就生上火爐,穿著异常精致的便鞋,蜷起腳來,和身子縮成一團,躺在沙發靠枕上,顯出愉快异常的神情。我念道:

    午夜風雪呼嘯,
    這里地處野林荒郊,
    我和她席地對坐,
    火中枯枝畢畢剝剝。

  然而所有這些風雪、森林、田野、富有詩意的野外的賞心樂事、煙火人家,她都感到特別陌生。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以為,只要我說:“你知道這些秋天里被踏出來的道路嗎?富有彈性,就象踩在雪青色的橡膠上,上面滿是被馬掌鐵刺划過的痕跡,在夕陽下象金帶一般發出炫目的閃光。”她听了就會興奮起來。于是我給她講了一件事:深秋的一天,我家廚房的天花板忽然塌下來,差一點砸死我家的老廚子——他年事已高,在廚房里總是躺在爐坑上。于是我和格奧爾基哥哥出外買樺木,到林子里去買這种木料來做天花板的大梁。天下著霍雨,蒙蒙細雨穿過陽光迅速落下來。我們同几個農夫乘著大車,起先沿著大道快跑,后來鑽進了林子。樹林在細雨和陽光中,光點鱗鱗,顯得异常自在、幽美、靜謐,盡管林中空地依然青綠,但已顯得凋零,而且還積滿了水……我還講到一棵樺樹。從上到下都挂滿了枯黃的碎葉,農夫們笨拙地圍著它轉了一圈,打量了又打量,然后往粗糙得象爪子一般的手掌上吐了吐唾沫,掄起大斧,齊心協力地砍起黑白相間的雜色樹干來。這時候,我多么惋惜這棵樹冠闊大的樺樹……“你真不能想象,一切都濕漉漉的,一切都在閃光和閃變!”我最后還向她吐露,我想根据此事寫一本小說。她聳了聳肩:
  “得了,親愛的,這有什么可寫的!干嗎老寫天气呢?”
  音樂對于我來說是最复雜、最折磨人的一种欣賞。當她彈奏一段美妙的曲子時,我是多么地愛她!我的心里柔情似水,愿為她昂揚地犧牲自己,這溫情弄得我多么疲憊不堪!我多么想長久地、長久地活下去啊!听她彈琴的時候,我常常想:“如果一旦我們分了手,我還能听得到她彈的音樂么!沒有同她一起分享這种愛、這种快樂,我還將愛什么,為什么而快樂呢!”但是,听到我不喜歡的東西時,我不由要發表激烈的評論,這使得她大動肝火:
  “娜嘉!”她手松開琴鍵,猛然轉過身來,喊隔壁房間的阿維洛娃。“娜嘉,你听,他在這儿胡說些什么!”
  “我還要說!”我嚷起來。“這几部奏鳴曲每一部都有四分之三是吵嚷嚷,亂糟糟的!嘿,從這里面能听到鐵鍬挖墳墓的聲音!嘿,這里面既象是一群仙女在草地上舞動,又象是瀑布在喧囂!仙女是我最厭惡的詞儿之一!比報紙上‘孕育著的’這類陳詞濫調更糟糕!”
  她自信對戲劇有狂熱的愛好,而我卻討厭戲劇。我日益相信,男女演員的“才華”大都只不過是比一般人更鄙俗,更善于按最庸俗的方式把自己裝扮成創作家、藝術家。所有這些永遠充當媒婆的人都戴著一色的蔥綠絲綢頭巾,披著土耳其披肩,在季特·季特奇1們面前低三下四,忸忸捏捏,裝腔作勢,用甜膩膩的語調對他們說話,而季特·季特奇們則老是擺出傲慢自矜的架子,仰起身子,不是把必定伸開五指的左手捂在胸前,就是按在長下擺禮服的衣袋上,蠢豬一般的市長們和輕佻的赫列斯塔科夫們,用肚子里發出陰沉的嘶音說話的奧西普們2,令人作嘔的列波季洛夫們,玩世不恭的紈褲子弟恰茨基們,還有法穆索夫們3,都一個勁地擺弄手指,而且翹起演員的活象李子的厚嘴唇;哈姆雷特們身穿持火炬出殯送葬者的大氅,頭戴羽毛彎彎的帽子,眼睛描畫成好色之徒的無精打采的樣子,大腿裹著黑絲絨,腳掌平得象貧民。所有這一切簡直令我惡心得直打哆嗦。而歌劇呢,里戈列托4腰彎得厲害,兩只腳違反一切自然法則,永遠分開站著,膝蓋卻并在一塊!蘇薩宁5翻著白眼珠望著天空,表情陰沉而又帶點傻气,時斷時續地高叫:“你升起來吧,我的朝霞!”《水仙女》6中,磨房主古怪地伸開枯柴一般的雙手,盡管气得發抖,卻沒有摘下訂婚戒指,他衣衫襤褸,好似被一群瘋狗撕咬過!對于戲劇我們從來沒有取得任何一致見解,沒有任何相互讓步,相互理解的可能性。有一次,一位省里的名演員來到奧勒爾,演出《狂人日記》7。他的長相象個姨娘,胡子卻過分的拉雜,穿著病人服坐在病床上,長時間地一言不發,長得叫人難熬。他的表情開始又痴又喜,漸漸轉為惊愕,接著慢而又慢地舉起一個手指頭,最后狠狠地伸出他的下巴,异常緩慢地用令人無法忍耐的腔調開始吐出一個音又一個音來:“今——天……”大家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嘖嘖稱贊。于是第二天,他演柳比姆·托爾佐夫8,演得更精彩了。而第三天就扮演瓦灰色鼻子、渾身油污的馬爾美拉陀夫9:“閣下,我豈敢向您陳訴?”還有一位女名演員在舞台上表演寫信,她突然決定寫一句生死攸關的話,于是急忙坐在桌旁,用一支沒有墨水的筆往沒有墨水的墨水瓶里蘸了一下,眨眼功夫就在紙上寫了長長的三行字,然后塞進信封,掀響了鈴,簡短而干巴巴地吩咐應聲進來的女仆說;“馬上派人送去!”漂亮的女仆系著白圍腰。每次散了夜戲之后,我都要和她互相爭吵,直到深夜三點鐘,鬧得阿維洛娃不能人睡。我不僅詛咒果戈理的狂人、托爾佐夫和馬爾美拉陀夫,也詛咒果戈理、奧斯特羅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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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俄國劇作家奧斯特羅夫斯基的劇本《代人受過》中的人物。
  2以上几人是俄國作家果戈理的劇本《欽差大臣》中的人物。
  3以上几人是俄國作家格利鮑耶多夫的劇本《智慧的痛苦》中的人物。
  4意大利作曲家威爾第所作的同名歌劇(亦譯為《弄臣》)中的主人公。
  5俄國作曲家格林卡的歌劇《伊万·蘇薩宁》中的主人公。
  6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所作的歌劇。
  7俄國作家果戈理的作品。
  8奧斯特羅夫斯基的喜劇《貧非罪》中的人物。
  9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罪与罰》中的人物。

  “就算您是對的,”她呵斥道,臉色已經發白,眼睛發黑,顯得格外嫵媚。“不過,您干嗎老是發這么大的火?娜嘉,你問問他!”
  我大叫大喊地回答道:“只因為我一听見演員把‘芳香’這個詞念成‘帆一香’,我就准備掐死他!”
  我們之間這樣的大喊大叫在每次与奧勒爾社交界聚會之后都要爆發一次。我竭力想与她分享我的敏銳觀察所得的快樂,想以自己對周圍的人的苛刻態度去影響她,使她同我在思想感情上發生共鳴。可是我絕望地看到,結果与我的愿望截然相反。我有一次對她說:
  “你可不知道,我有多少敵人啊!”
  “什么敵人?在哪儿?”她問。
  “各种各樣的,到處都有:旅社里,商店里,大街上,車站上……”
  “這些敵人到底是誰?”
  “個個都是!小人可不少啊!要知道,連圣圣保羅也說過:‘凡肉体各有不同,人是一個樣,獸又是一個樣……’有些人簡直令人害怕,走路時是那樣邁著步子,是那樣歪斜地支撐著身子,好象昨天才從四足動物中變過來似的。昨天我就跟著一個寬肩膀、体格健壯的警長沿博爾霍夫大街走了很久,眼睛一直盯著他那里在大衣里的厚實的脊背和緊包在發亮的靴筒里的腿肚子。哼,我把那靴筒,那靴皮的交疊處,那結實的灰呢大衣,那衣帶上的紐扣以及這個軍容整飭、筋骨強壯的四十歲的言生盯得死死的!”
  “你好不害臊!”她厭惡地說,“難道你真是這樣缺德,這樣下流?我簡直無法理解你。你這個人充滿了一些离奇古怪的矛盾!”

  每天早晨我來到編輯部,看到衣架上她那件灰色皮大衣,就好象看到她本人,她的极其溫柔的一部分,看到衣架下那雙好看的灰套靴,就好象看到她最為動人的一部分,我的愉快和親切之感就与日俱增。由于急不可耐地想見到她,我比其他人來得都早。我坐在辦公桌旁,翻閱和修改地方通訊稿,閱讀首都報紙,以此來編《本報訊》,還要把地方上的作者投寄來的短篇小說几乎重新改寫一遍。我一邊在工作,一邊在諦听,在等待。終于,等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和裙子的窣窣聲。她跑過來,神采奕奕,雙手散發出清爽的气息,睡足了覺的眼睛炯炯放光,顯得那么年輕,那么精力彌備。她匆匆向四周張望了一下,就著給我一吻。她有時也上客棧來看我,渾身帶著冰冷的皮大衣气味和寒天的气息。我親吻她那凍得好似苹果的臉蛋,摟住裹在皮大衣里面的她的暖和溫軟的身子。她掙脫開,笑著說:“松手,我是有事來的!”說著她按鈴喚來侍役,指揮他打掃房間,還親自動手幫忙……
  有一次,我無意中听到她同阿維洛娃在交談。她們不知為何要晚上坐在餐室里公開議論我,大概以為我到印刷厂去了。阿維洛娃問:
  “麗卡,親愛的,以后可怎么辦呢?你知道我對他的態度。當然羅,他挺可愛,我明白,你被迷住了……以后可怎么辦呢?”
  我仿佛掉進了万丈深淵。怎么,我只不過“挺可愛”,再沒別的!她也只不過是“被迷住了”!
  回答還更令人寒心;
  “我能怎么辦呢?我看不到任何出路……”
  听到這些話,我真要發瘋了。我正准備闖進餐室去喊一聲:有出路,過一小時我就不在奧勒爾了,恰好她突然又說:
  “娜嘉,你怎么看不出,我真心愛他!再說,你畢竟還不了解他,他比外表上看到的要好上千倍……”
  是啊,外表上看來,我可能比實際上坏得多。我生活緊張,憂心忡忡,待人生硬,傲慢自大,既容易感傷,又容易盛怒。然而我也容易改變自己,只要看到沒有什么東西威脅我同她的融洽關系,也沒有誰來染指她,那么,我善良、淳朴、快活的一切天性就會立刻回到我身上。要是我知道,我同她一起去出席晚會,而不會遭受屈辱和痛苦,我將會多么興高采烈地去赴約啊!我會在鏡子前面顧盼不已,自我欣賞,欣賞自己的眼睛、青春紅暈的模糊印跡,雪白的襯衫——漿過的襯衫的褶皺掀動時會發出多么絕妙的聲響!如果在舞會上我不會為爭風吃醋而煩惱,那舞會對于我來說是多么大的幸福啊!每次舞會前我都要經歷難受的時刻:得穿上阿維洛娃亡夫的燕尾服,雖然是新嶄嶄的,看起來一次也沒有穿過,但我的心卻總感到刺痛。可是,只要一走出家門,呼吸到清冽的空气,仰望繁星點點的天空,匆匆坐上出租雪橇,那些難受的時刻也就拋之腦后了……為什么輝煌耀眼的舞會人口要裝飾上紅條子的天幕,為什么指揮來賓車輛的警察要在入口處那樣飛揚跋扈,真是天曉得!反正,這就是舞會:這個光怪陸离的入口,白光灼熱耀眼,照著門前被踐踏的白砂糖一樣的積雪,這里要進行一場速率与良好秩序的表演。警察厲聲尖叫,他們的胡子凍得翹起來,象金屬絲一般,光閃閃的長統靴在積雪中跺來跺去,雙手戴著白絲絨手套,不知為什么要插在衣兜里,而兩肘卻要故意使勁地向兩邊撇開。男客們差不多都穿著制服(那時在俄國制服滿街飛),而且都為自己顯示官銜的制服而得意洋洋。我那時就已經注意到,即使終身擁有各种最高地位和封號的人也決不會對地位和封號無動于衷。這些人也往往刺激我,使我的目光頓時敏銳起來,立刻對准他們。不過女士們倒几乎個個嬌媚。在門廳里她們脫去皮大衣和風雪帽,露出迷人的身段立刻令人魂銷魄散。她們人數逐漸增多,在鏡子的映照下富有吸引力,寬大樓梯的紅色地毯只有她們才配在上面行走。緊接著,舞會前空空蕩蕩然而又富麗堂皇的大廳、清新涼爽的空气,一串沉重的光華四射的枝形吊燈、沒挂帷幔的高大窗戶、光滑開闊的鑲木地板、鮮花、香粉、香水和跳舞用的細軟白羊皮手套的气味——這一切都隨著來賓的陸續蒞臨而開始動蕩、興奮起來,等待樂隊吹出第一聲鳴奏,等待第一對舞伴——常常是最自信、最嫻熟的一對突然飛進這個還未開過張的寬敞的舞池。
  赶舞會我總是到得比她們早。我到的時候,來賓們還逐漸從四面八方會集攏來,把帶著寒气的男女皮大衣、呢大衣塞給門廳里的侍役。四周凜冽的空气使燕尾服顯得過于單薄,而我正穿著別人的燕尾服,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端庄的身于似乎更加瘦削。我天馬行空,落落寡合,顯得格外輕松。我,一個自負得古怪的年輕人,在編輯部里擔任某种不倫不類的職務,起初感到自己頭腦那么冷靜,心里明白自己那么与眾不同,儼然是一面冰冷的鏡子。等到跳舞的人愈來愈多,場面愈來愈熱鬧,音樂也听得入耳了。大廳門口人頭攢動,女士逐漸增多,空气也稠密發熱起來。我似乎有了醉意,愈來愈放肆地去看女人,愈來愈傲慢地去看男人,愈來愈有節奏地在人叢中穿來插去,擦著別人的燕尾服或者軍服時,向他們道歉也愈來愈虛禮一番,目空一切……過了一會儿,我忽然看見了她們,她們正小心翼翼地擠進人群,臉上透著笑意。我的心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跳動,親切、局促、惊訝之感一齊涌上心頭:這是她們,又不象是她們。尤其是麗卡,樣子完全變了!此時此刻,她的青春的体態,嬌艷的容顏,每每使我惊訝:緊身的衣飾顯出她的体形。節日穿的連衣裙薄如蟬翼,顯得她那么貞洁無瑕,兩條手臂從手套邊露到肩膀,凍得發紫,臉上還帶著缺乏自信的表情……只有發式象交際花那樣盤得高高的,有一种特殊的引誘力,可又好象准備擺脫我、背叛我,甚至准備与人私通。很快就有人來到她面前,按舞會的習慣急促地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她把扇子交給阿維洛娃,似乎有點漫不經心,接著落落大方地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頭,踮起腳尖,旋轉著,隱匿在旋轉的人群、喧鬧聲和音樂聲之中。我不知怎的已經怀著冷冷的敵意在目送著她遠去,好象是在訣別。
  阿維洛娃同樣也使我惊訝。她嬌小玲瓏,生气勃勃,總是精力充沛,心情愉快。她在舞會上顯得那么年輕,那么好看。正是在舞會上,有一天我忽然領悟到,她才不過二十六歲,我第一次遲疑地猜度,為什么這年冬天她對我的態度有了奇怪的變化——她可能愛著我,為我而生忌妒之心。

  后來我們長期分离了。
  那是從醫生不期而至開始的。
  一個晴朗而寒冷的早晨,我走進編輯部的前廳時,忽然聞到一股我很熟悉的濃郁的煙卷味儿,接著听到餐室里有人談笑風生。我止住腳步——怎么回事?滿屋煙霧騰騰,原來是醫生在抽煙,他興致勃勃地高聲談笑。人上了年紀,又年年生活安定,都會這樣說話的。他心曠神怡,煙不离嘴,嘮嘮叨叨。這下我慌了神:醫生的不速之舉意味著什么?有事吩咐她嗎?我怎樣走進去,舉止言談又應如何呢?最初几分鐘,倒沒有發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很快平靜下來,走了進去,裝出一副惊喜的樣子……弄得善良的醫生甚至有几分尷尬,慌忙抱歉似地笑著說,他由外地來“住上個把禮拜,歇息歇息。”我立刻發現,麗卡很激動,阿維洛娃不知為什么也很激動。可我仍然希望這一切都因為醫生的突然到來。醫生剛剛從縣城來到省城,在車上熬了一夜之后,坐在別人的餐室里喝熱茶,自然心緒就特別好。我開始放心了。就在這個當口,一個打擊落到我身上。從醫生的話里,我忽然猜到,他不是一個人來的,而是同博戈莫洛夫一起來的。博戈莫洛夫是我們縣城里有名的青年皮革富商,早就相中了她。接著醫生笑著說:
  “麗卡,他說他愛上了你,愛得神魂顛倒,這次他破釜沉舟來到這里,現在這個可怜人的命運完全在你的手中。你如果愿意,那是恩賜,如果不愿意,可就毀了他一輩子……”
  博戈莫洛夫不僅有錢,人也很精明,性格活潑,是個樂天派,大學畢業,出過國,會兩國外語。乍看上去,樣子能把人嚇一跳:一頭紅發,梳得平整熨貼,分出一條直道道,面孔又圓又嫩,身体肥胖得不成形——不知是象一個營養過度發育畸形的大娃娃,還是象一頭肥大的渾身油光水滑的約克豬。不過這頭約克豬倒長得挺帥,講究干淨,身強力壯,甚至叫人感到快活。他的眼睛象蔚藍色的天空,臉頰泛出難以描述的童稚的紅潤,言談舉止、音容笑貌都帶著一种羞澀和可愛的神气。他的手腳都小巧玲瓏,衣服全是英國料子,短襪、襯衫、領帶無一不是絲織的。我瞥了她一眼,看見她的難堪的笑容……周圍的一切對于我一下子變得那么陌生、疏遠,而我自己在這房子里也一下子顯得那么多余、累贅,使我心中產生了對她的憎恨……
  從這以后,我們每天不能單獨呆上一個小時。她總是呆在父親和博戈莫洛夫身旁。阿維洛娃的臉上也總挂著難以猜測的得意的訕笑,她极殷勤周到地招待博戈莫洛夫,使他從第一天起就成了自家人,一早登門,就一直坐到夜深才回旅館去過夜。此外,麗卡所在的戲劇愛好小組准備在謝肉節演出一台戲。她們通過麗卡不僅吸收了搏戈莫洛夫,而且也吸收了醫生來扮演配角。麗卡解釋說,為了父親她听任博戈莫洛夫向她獻殷勤,以免對博戈莫洛夫態度生硬而得罪父親。我拼命克制自己,假裝相信她的話,還強迫自己去看排演,竭力去掩飾心中強烈的忌妒以及他們給我帶來的其它种种煩惱。我為她,為她可怜的“演戲”欲望而感到羞恥,真不知道讓眼睛看哪儿才好。看這班人的蹩腳的表演簡直是活受罪!指導排演的是一位失業的職業演員。他當然自認為才華出眾,陶醉于一點可怜的舞台經驗之中。這個人看不出有多大年紀,臉色好比油石灰,皺紋深得象是存心刻上去的。他指點這個指點那個,時時刻刻大發雷霆,粗魯麗的狠地罵人,額角上的青筋暴露出來,象一股股繩子一般。他自己一會儿扮男角,一會儿扮女角,大家就盡力模仿他。這位演員你無論怎樣寬宏大量都不堪忍受,模仿他的人就更加叫人受不了。他的每一個嗓音,每一個動作都在折磨著我。他們為什么要演戲,目的何在?在這些人中間,有一位瘦骨嶙峋、剛愎自用、果斷膽大的團隊夫人,這是每個省城里少不了的人物;有一位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女郎,總是顯得忐忑不安,若有所待,還染上愛咬嘴唇的陋習;還有聞名全城的姐妹倆,兩人形影相隨,相貌酷似,都是高挑身材,粗黑的頭發,黑眉毛連成一線,不苟言笑,實在象是一對拉單轅車的黑馬;還有一位高個的省長特派員,年紀不大,淡黃色的頭發就已經謝頂了,紅眼眶中鼓著一雙藍眼珠,衣領也高高的,講究繁文縟節;再有一位地方上有名望的律師,身量高大魁梧,胸脯和肩胛厚實,雙腳笨拙,每當我在舞會上看見他穿著燕尾服的時候,總把他誤認作是侍役領班;再就是一位青年畫家,穿一件黑絲絨短衫,披著印度教式的長發,蓄著山羊胡子,側面相象山羊,半閉不合的眼睛和嬌嫩鮮紅的嘴唇露出女性的淫蕩,女人一樣的臀部看上去叫人怪難受的……
  后來,演出的日子到了。開幕前我鑽到了后台,那儿的人都慌七慌八,穿衣的,化妝的,喊叫的,爭吵的,從更衣室跑出跑進的,你撞我,我撞你,誰也不認得誰。他們的衣著是那么怪模怪樣——有一個人甚至穿著褐色燕尾服和淡紫色長褲,假發和胡須是那么死板板的,額頭和鼻子上糊著粉紅色的貼片,上了油彩的臉缺乏表情,描過的眼睛閃著亮光,眼睫毛染得太黑太粗,就象本模特儿一樣眨不動。我碰見麗卡,那副洋娃娃相叫我吃了一惊,同樣認不出她來了。她身上穿著華麗的粉紅色老式連衣裙,頭上戴著厚厚的淡黃色假發,臉蛋既象民間板畫上的美人,又象糖果盒上的娃娃……博戈莫洛夫扮演一個黃頭發的守院子的人,按照塑造“生活典型”的要求,他們給他特別化了妝。而醫生扮演老伯父,一個退役將軍,劇就是從他開始的。在別墅里,光禿禿的地上立著一棵.木板做的綠樹,他身穿嶄新的絲綢上衣,臉上涂了粉紅的油彩,乳白色的唇髭密密層層,坐在一把安樂椅中,仰靠著椅背,繃起臉瞧著一張攤開的報紙。別看布景是一個晴朗的夏日清晨,卻有眩目的腳燈從下面照著他,使這個須發皆白的老人顯得出奇的年輕。他應該看過報紙后說几句牢騷話,可是他死瞧著報紙,提示席上傳來頻繁的絲絲聲,他還是什么也接不上來。只到最后,麗卡笑著從后台跳出來,扑到他背后,帶著孩子般的頑皮和活潑可愛,兩手捂住他的眼睛叫道:“你猜,我是誰?”這時,他才一板一眼地迸出一句:“松手,松手,你這個丫頭,你是誰,我還不知道!”
  大廳里若明若暗,舞台上卻明亮耀眼,陽光燦爛。我坐在頭排,時而看著舞台上,時而瞧瞧周圍的人。最有錢的,胖得喘不過气來的文官和軍銜赫赫的警察与軍人,都坐在頭排。他們仿佛都被舞台上的演出釘住了——神志緊張,笑意難盡……我連等到第一幕結束的耐性都沒有,一听見台上咚地敲了一下,傳來快要落幕的信號,就急急忙忙起身走了。此刻台上演得正起勁。走廊里,燈光明亮,气氛自然,一個對一切都習以為常的老侍役幫我穿好大衣。我听到演員們過分活潑的叫喊聲,感到格外不自然。我終于奔到街上來了。一种在劫難逃的孤獨感使我發狂。街上干干淨淨,冷冷清清,路燈發出凝滯不動的光。回到客棧我那窄小房間里呆著實在太可怕了,我沒有回家,而走向編輯部。我經過机關區,拐到空曠的廣場上。廣場中央聳立著一座教堂,那微微放亮的金色圓頂消失在星空里……即便我的腳步踏在積雪上,那咯吱聲也包含一种深奧而可怕的東西……溫暖的屋子里溫暖靜寂,明亮的餐室里鐘發出平靜、緩慢的嘀嗒聲。阿維洛娃的小儿子睡了,保姆出來為我開門,睡眼惺松地望了望我就走開了。我走進樓梯下面的那間房里,它對我來說太熟悉了,太特殊了。我摸黑在沙發上坐下,它也是熟悉的,此刻對我可又有某种不祥的成分……我期待,然而又害怕他們突然回來,他們會嘰嘰喳喳地走進屋,圍坐在水壺旁,爭先恐后地敘述各自的感想,更使我害怕的是傳來她的歡聲笑語的那一瞬間……我覺得房間里無處沒有她的存在,充滿了她在時和不在時的气氛,充滿了她本人、她的衣裳、香水、搭在我身邊沙發扶手上的柔軟的寬服所散發的各种气味……窗外,深藍深藍的冬夜,陰森可怕,星光在花園中黑魆魆的樹枝后面閃爍……
  齋戒的第一個星期,她跟父親和博戈莫洛夫一起走了,她拒絕了他的要求,但我早已不和她講話。她收拾東西准備上路,不停地啜泣,一直在盼我突然攔住她,不讓她走。
十一

  省里的大齋戒節到了。馬車夫生意清淡,閒著無事,站在街角上挨冷,偶有路過的軍官,便拼命向他揮手,划十字,怯生生地呼喊:“長官大人!坐快跑的車子嗎?”寒鴉神經質地、興奮地叫喚,預感到春天快要來臨,可是烏鴉的聒絮,依然是生硬和刺耳。
  我們是在晚上分別的,顯得格外可怕。我半夜醒來,不禁气喪膽寒。現在怎么活得下去,又為什么要活下去呢?難道我就是這樣,不知為什么要躺在這個毫無意義的夜的黑暗中,在一個居住著成千上万的陌生人的省城內,在這家客棧的房間里,它的狹窄的窗戶通夜都象個瘦長的不會說話的灰色魔怪一樣!現在全市只有阿維洛娃算是我的一個親密的朋友了。不過,她真的和我親密嗎?這种親密關系是虛假的、難處的……
  現在我到編輯部上班去得遲了一些。阿維洛娃從接待室一看見我在前廳,就高興地對我微笑。她又變得溫柔可愛,不再譏笑我了。我現在常常看到她始終不渝地愛著我,時常惦著我,關心我。我經常同她一起度過夜晚,她長時間地為我彈琴,我半躺在沙發上听著,沉醉于音樂的幸福之中,同時愛的痛苦与寬恕一切的柔情始終在我心中猛烈擊撞,淚水不時涌上眼眶,我老閉著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我每次走進接待室都要吻一吻她那結實的小手,再到編輯室去。社論作者坐在那儿抽煙,他是個愣頭愣腦、愛沉思默想的人,是被流放到奧勒爾來的,受到警察當局的監視。他相貌相當奇特,蓄一把老百姓那樣的大胡子,穿一件原色粗呢外衣,腰部打著皺褶,一雙高統皮靴,擦了油,气味濃重,然而好聞。此外他是個左撇子,因為右臂半截沒了,剩下的半截,藏在衣袖里,用它來按住桌子上的紙,用左手寫字。他長時間地坐在那儿思索問題,一個勁地抽煙。突然間,他把紙按得緊緊的,開始奮筆疾書,動作遒勁有力,迅速敏捷,有如猴子一般。接著到的是一個短腿老頭儿,一個外籍評論家,戴著一副令人惊奇的眼鏡。他在前廳里脫去兔皮短上衣,摘下有護耳的芬蘭帽子,只剩下一雙小高統靴、一條小燈籠褲、一件腰間系皮帶的法蘭絨上衣,身体顯得那么渺小,那么羸弱,好象只有十歲的光景。他一頭厚密的灰白發十分可畏地向四面八方高高豎起,使他和豪豬相仿;他的那副令人惊奇的眼鏡也顯得十分可畏。他上班的時候,手里總是拎著兩只盒子,一盒裝著卷煙紙筒,一盒裝著煙絲,并且時常一邊工作,一邊卷煙:習慣地一邊瞧著一份首都報紙,一邊抓一撮淡黃色煙絲塞進卷煙器里可以開合的黃銅管中,漫不經心地摸出紙筒,把卷煙器的栖頂在胸部柔和的短衫上,再把銅管插進紙筒中,一按,一支卷煙就輕巧地彈到桌子上。隨后來的是拼版工人和校對員。拼版工人進來的神態安詳,舉止自如。他非常謙恭有禮,沉默寡言,胸有城府。他出奇的干瘦,一頭茨岡人那樣的黑發,橄欖青的面孔,小黑髭須,死人一般灰色的嘴唇。他的衣著一向极為整傷,干淨新嶄,黑褲子,藍上衣,漿過的大領翻在上衣領外面。我有時在印刷厂里同他交談几句,那時他就打破了自己的沉默,深色眼睛平靜地凝視著我,象上了發條的話匣子一樣滔滔不絕。他嗓門不高,總是訴說人間的不平——天下烏鴉一樣黑。校對員時常來,經常是這不懂,那不明白,或者不滿意他校對的那篇文章,時而要求作者解釋,時而要求修改:“請原諒,這儿用詞不太恰當。”他身体肥胖,舉止笨拙,一頭小卷發。好象總有點濕潤潤的;神經質和恐懼症害得他身軀慪摟,大家都看得出這是由于他酗酒過度所致。當他彎腰求人解釋時,他屏住充滿酒味的呼吸,用一只腫得發亮的手遠遠地、哆哆嗦嗦地指著他不明白或他認為不妥的地方。我坐在這個房間里,心不在焉地修改別人的手稿,常常茫然望著窗外思忖:我自己該寫點什么,怎樣寫?
  如今我又暗暗多了一個苦惱,一個傷心的“無法實現”的愿望。這時我重新開始寫作,多半是寫散文,并且重新開始發表作品。可是我考慮的不是我寫作和發表的東西。我想寫的完全不是我能寫和正在寫的,而是我寫不出來的,這個愿望使我苦惱。把生活提供的素材組織成一种真正值得寫的東西,這是多么難得的幸福,而且要付出多少精力啊!于是我的生活開始日益變成征服這“無法實現”的東西的新的斗爭,變成對另一种同樣是不可捉摸的幸福的尋求和捕捉,我對這种幸福念念不忘,朝思暮想。
  中午送來郵件,我走進接待室,又看見阿維洛娃那老是伏案工作的、細心梳整得漂漂亮亮的腦袋,看見她身上所有我覺得可愛的地方:桌子底下她的鮫草鞋發出柔和的光輝,披在她肩上的毛披肩也反射出冬日的閃光。灰蒙蒙的冬日映照在窗子上,窗外落著雪,深藍的天空變成一片灰色。我從郵件中挑出一本最新的首都雜志,迫不及待地把它拆開……契訶夫的新短篇小說!一看見這個名字,我就先大致瀏覽一遍,連開頭也等不及過細看,因為我預感到有一种享受,羡慕得要命。接待室里出出進進的人愈來愈多,有登廣告的,有一心奢望當作家的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一個儀表堂堂的老頭儿,圍著一條長毛圍巾,戴一雙毛手套,帶來一包大開的廉价稿紙,上面的標題是:《歌曲和民謠》,字是用鵝毛筆時代最規矩的筆法寫成的。還有一個年紀輕輕、臉頰鮮紅的害羞的軍官,他文稿時,簡短、客气、明确地請求把他的稿子從頭到尾看一遍,而且發表時無論如何不要透露他的真實姓名。“如果按編輯慣例允許的話,請只用第一個字母。”接軍官之后來的是一位漸近老境的神父,由于激動和穿著皮大衣,他汗水涔涔,他希望用SPectator1的筆名發表他的《鄉村見聞》。神父之后來的是縣司法机關的一位官員……此人异常整洁,在前廳他慢吞吞地脫下新套鞋、新皮手套、新霍爾科夫大衣、新毛皮高筒帽,原來是個少見的干瘦、個高、齒大和愛干淨的人。他拿出一條雪白的手絹揩他的唇髭,揩了差不多半個鐘頭。我以作家的敏銳的目為貪婪地瞅著他的每一個動作:
  “嗯,嗯,瞧他的牙齒沒几顆,胡髭一大把……瞧他禿禿的前額象苹果似的凸出,眼睛閃閃發亮,顴骨上泛出有肺病似的紅暈,腳掌和手掌肥大而扁平,指甲也是又大又圓,那么他這么干淨整洁、慢條斯理、注意儀表是應該的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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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語:旁觀者。

  早餐前,保姆領著孩子散步回來了。阿維洛娃輕巧地蹲下來,摘下孩子頭上的白羊皮帽,解開白羊皮里子的藍外衣,吻那張紅朴朴的小臉蛋;孩子想著別的心事,無動于衷地望著別處,任她脫衣,任她親吻。我發現自己在羡慕這一切:孩子怡然自得的懵懂狀態,阿維洛娃做母親的幸福,保姆晚年的安宁。我艷羡那些在生活中有現成的事要做、有事要操心的人們,他們不是在期待,不是在為了所謂寫作這种人類一切事業中最妄誕的事業而去杜撰;我艷羡那些在生活中有簡單、實在、明确的事要做的人們,他們今天把一件事做完,就完全可以心安理得、悠閒自在地過到明天。
  早餐后我出去散步。大齋戒節日的城里,雪花密密札札,昏昏沉沉地飄落下來,格外松軟,格外洁白,使人產生春天即將來臨的錯覺。雪地上一個馬車夫駕著車從我身邊悄然馳過,神情是那么無憂無慮,大概剛才在什么地方搶著喝了几杯,現在還一心想著交上好運……看起來,這不是很平常么?可是現在一切都使我痛心,哪怕是任何一個倏忽即逝的印象。痛心之后,我心中立刻產生了一股激情,想讓這印象白白地銷聲匿跡,又產生一种自私的貪欲,想立刻抓住這個印象,据為己有,并且從中撈取點什么東西。這個一晃而過的車夫,他的姿態、神情、動作——一切都在我心上明晰地閃過,并且留下同閃過去的東西极相似的痕跡,久久地徒然地折磨著我的心!再往前是一個豪富人家的大門,門口便道旁停著一輛轎式馬車,漆得油亮亮的,車身透過白色大雪片發出黑光,高大的后輪輪胎上粘上了層積雪,象是用奶油制成的,輪子陷在積雪中,積雪上面又洒上一層松軟的新雪。我走著,看了看車夫的背影,他肩寬体厚,高高地坐在駕車台上,孩子般地把腰帶系在腋下,戴一頂四角絨帽,帽子厚得象坐墊一樣。忽然間,我發現有只极可愛的小狗,它趴在馬車的玻璃門后面,蹲在精美的緞子坐墊上打哆嗦,它疑神地張望著窗外,象是要張口說話的樣子。它的耳朵完全象個蝴蝶結。我的心又被閃電般的喜悅刺痛了:啊,可別忘了——一個真正的蝴蝶結!
  我順便走進圖書館。這是一座為數不多的老圖書館,藏書丰富,然而門可羅雀,一片凄涼!房屋陳舊,巨大的前廳空空蕩蕩,通向二樓的樓梯陰森得很,門上的破破爛爛的氈子外綁著膠布。三個大廳從上到下到處都是凌亂破爛不堪的書籍,廳里還有一張長柜台,一張斜面寫字桌。女管理員是個矮個子,胸脯扁平,待人冷淡。她穿一身素靜的黑衣服,一雙手干瘦蒼白,中指上沾有墨水印跡;還有一個無人照管的少年听她使喚,這孩子穿一件灰色工作服,柔軟的鼠灰色頭發許久都沒有修剪了……我走向“讀者之家”,這房間是圓形的,充滿了煤气味,正中有一張圓桌,上面捆著《教區公報》、《俄羅斯朝圣者》……坐在桌旁的老是那位不知名的讀者,一個瘦弱的中學生,穿一件又破又短的大衣,低著頭,故意低聲地翻動一本大部頭書,還老是用探成一團的手帕輕輕地擦鼻子……除了我們兩人,誰還會到這儿來坐呢?在整個城里,我們都孤獨得同樣古怪,讀的書也同樣古怪。那中學生正在讀《田賦》1,對于一個中學生來說,讀這种書實在古怪。我向女管理員要《北方雄蜂報》、《莫斯科信使報》、《北极星》、《北方的花》、普希金的《同時代人》,也弄得她多次困惑不解地瞅著我……我也取過《名人傳》之類的新書,完全是為了從中尋求增強自己信心的東西,出于嫉妒之心把自己和名人作比較……“名人!”世界上有多少詩人、小說家,數也數不清,然而留芳百世的又有几個?荷馬、賀拉斯2、維吉爾3、但丁、彼得拉克4……莎士比亞、拜倫、雪萊、歌德……拉辛5、莫里哀6……老是這本《堂·吉訶德》,老是那本《曼依·萊斯戈》7……我記得,在這個房間里我第一次讀到拉季謝夫8的作品,使我贊歎不已。“我舉目四望,人類的苦難挫疼著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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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古羅斯時代的田賦。
  2賀拉斯——紀元前六五至八年羅馬詩人。
  4維吉爾——紀元前七O至一九年羅馬詩人。
  5彼得拉克(1304—1374),意大利詩人。
  6拉辛(1639—1699),法國古典主義悲劇作家。
  7莫里哀(1622—1673),法國喜劇作家。
  8《曼依·萊斯戈》是法國作家普雷沃(1697—1763)的作品。
  9阿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拉季謝夫(1749—1802),俄國革命文學的奠基人。

  我在暮靄中走出圖書館,沿著暗下來的街道漫步。四處響起悠悠的鐘聲。我想起自己,想著她,想著遙遠的家鄉,無限感傷、悲愁,信步來到一座教堂里。這里同樣門庭冷落,空寂昏暗,星星數點燭火,寥寥几個老頭儿老太婆。教堂執事虔誠地站在燭柜后面,紋絲不動,他的灰色頭發學農夫那樣正中分出一條直道道,滴溜溜的眼睛象商人那樣精明。教堂司事雙足疲乏,步履艱辛,到這儿扶扶歪倒流油的蜡燭,又到那儿吹滅快要燃盡的燭頭,弄得焦糊味和蜡油味滿屋都是。他把一段段燭頭放進衰老的拳頭里,捏成一團。看得出,他已經厭煩透了我們這不可理解的塵世生活,還有它的年年重复的一整套圣禮、洗禮、圣餐禮、婚禮、葬禮、一切節日、一切齋期。神父只穿一件窄腰肥袖長袍,沒有技法衣,身子單薄得讓人看得不舒服,頭上沒戴帽子,頭發披散著,象在家里和象婦女一樣;他面對緊閉的圣壇門站著,深深地大鞠躬,胸前的項巾垂到地上。他歎了口气,提高嗓門說:“上帝,我生命的主宰……”聲音在充滿悲戚、忏悔的氛圍的幽暗中,在凄清的空屋里回蕩。我悄悄走出教掌,又呼吸到冬末春初的空气,又看見青灰色的薄暮。一個乞丐故作恭順在我面前低低垂下腦袋,一頭的濃密灰發現在我的眼前。他伸出曲成小勺子形狀的手掌,等攥住一枚五戈比錢幣以后,便抬起眼睛望了望我,使我猛吃一惊:一雙水汪汪的綠松石色的老酒鬼的眼睛,草莓式的大鼻子,那是由三個凸起的、有許多細孔的草萄組成的鼻子!……啊哈,這又叫我高興得難過:三個草莓組成的鼻子!
  我沿著博爾霍夫大街往下走,望著漸漸昏暗的天幕。天幕上映出的老屋頂的輪廓,這些輪廓蘊含著不可理解、令人快慰的美,這美使我苦惱。有誰寫過老屋頂這個題材呢?街燈亮了,把商店的櫥窗照得暖烘烘的,人行道上現出一個個移動著的黑影,黃昏象晒圖紙一樣發藍,城市變得柔和舒适起來……我象個偵探似的尾隨著一個個的行人,盯著他們的背影,他們的套鞋,竭力去理解和捕獲他們身上的什么,竭力深入到他們的內心……寫!應該寫屋頂,寫套鞋,寫背影,決不是為了“同專制和暴力作斗爭,保衛被壓迫和受窮困的人們,塑造鮮明的典型,描繪社會、時代及其情緒和思潮的巨幅圖畫!”我加快腳步,來到奧爾利克河邊。黃昏已成黑夜,橋上煤气燈通明。燈下有個流浪漢,他貓著身,把手插在腋下,象狗一樣望著我,全身哆嗦,呆呆地囁嚅道:“大人!”他赤腳直立在雪地上,腳掌凍得通紅,身上只穿一件破棉布襯衫和一條粉紅色的短褲衩,浮腫的瞼上生有粉刺,眼睛渾濁,好似蒙上許多層冰。我象小偷似的迅速捉住這個印象,藏在心里,為此塞給他一枚十戈比的銀幣……生活太可怕了!不過真的“可怕”嗎?或許它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有什么值得“可怕”?這在前几天,我曾將五戈比施舍給一個同樣的流浪漢,而且天真地喊道:“你們這樣生活太可怕了!”你想不到,他針對我這句蠢話以那么粗魯、強硬和惡狠狠的語气嘶啞地嚷道:“沒什么可怕的,年輕人!”我走過了橋,那邊一座大樓的底層是豬肉店,櫥窗燈光耀眼,里面挂滿了各式各樣的灌腸和火腿,以至几乎看不見這個亮如白晝的商店內部,那儿上上下下也挂滿了這些東西。“社會對比!”我走過雪亮的櫥窗,心里挖苦道,還想著要故意刺激某些人……到了莫斯科大街,我走進一家車夫茶館,坐在人聲鼎沸、擁擠悶熱的房間里,觀察那些鮮紅的肥臉、那些紅胡子、那擺在我面前的托盤,托盤生銹剝落,上面擺兩把白茶壺,壺蓋和壺把有根濕繩子拴住……是觀察人民日常生活嗎?你們錯了——只不過是觀察那個托盤,這根濕繩子!
十二

  我有時到火車站去。凱旋門外一片昏暗,外縣荒涼的夜開始了。我腦海里浮現出一座我從未見過、并不存在的小城鎮,它是我想象出來的,但是我确乎在里面度過了我的一生。我看見了白雪皚皚的寬闊的街道,積雪中几間黑魆魆的破屋,以及其中一間的紅色的燈火……我高興地反复對自己說:對,對,就這么寫,就這么三個詞:積雪、破屋、神燈……再不要別的了!——田野里的寒風已經送來机車的吼聲,哧哧的排汽聲,還有煤炭的气味,給人甜滋滋的感覺,使人內心激蕩,產生一种向往遠方、向往廣闊天地的感情。迎面一輛黑乎乎的馬車拉著乘客飛馳而來——難道是莫斯科的郵車到了?真的,小賣部餐廳顧客擁擠,熱鬧非凡,燈火通明,彌漫著廚房和茶炊的气味;韃靼人侍役穿來竄去,他們的燕尾服后襟不住地擺動。這些人無一例外的是羅圈腿,黑臉膛,寬顴骨,馬眼睛,腦袋瓜子圓得象炮彈,青灰色頭發剪得短短的……一伙商人圍坐在大桌子邊,吃著辣根拌冷鱘魚。這些閹割派教徒穿著狐皮大衣,都有一張婆婆臉——寬大、皮膚緊繃、番紅花色、眼睛細長……車站的售書亭對我總是极有吸引力,我象餓狼一樣圍著它轉,探起身子去看蘇沃林版本的黃色和灰色書脊上的字跡。這一切都激起我對旅行和坐火車的無窮的渴望,渴望變成憂愁的思念,思念她,思念那個使我在旅途中能得到難以言表的幸福的人,我急忙跑到外面,坐上一輛雪橇飛駛回城,回編輯部去。內心痛苦和行動快速總是這么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啊!我坐在雪橇上,在坎坷不平的路上隨著雪橇起起伏伏,顛顛扑扑。我抬起頭來——原來是個月夜,黑壓壓的冬云飄動著,它的后面有一張蒼白的臉時隱時現,發出白光,閃閃爍爍.它那么高遠,對一切又那么冷漠!烏云移動著,忽儿露出它來,忽儿又遮蔽了它——它總是那樣,無動于衷!我仰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直到脖子都酸疼了。我竭力想弄明白,當它突然從烏云后面鑽出來,大放光芒,那是個什么樣子呢?死人的白面具嗎?從內部發出來的光究竟是什么樣的呢?是硬脂的嗎?對啦,對啦,是硬脂的光!以后無論在什么地方我都這么說!在前廳里我碰見阿維洛娃,她惊喜地說:“啊,太好了!跟我去听音樂會吧!”她穿一件帶花邊的黑衣服,漂亮极了,肩膀、手臂、胸脯上端的曲線都裸露著,使她顯得更嬌小,更苗條。她在理發店燙了發,稍稍扑了些脂粉,因此眼睛更顯明亮、烏黑。我幫她穿上皮大衣,竭力克制著自己,不去突然吻這裸露的身体,香噴噴的卷發,它們是這樣靠近著我……“貴族俱樂部”的大廳里枝形吊燈照耀著舞台。舞台上面盡是首都的明星:一位美麗的女歌唱家和一位魁梧的黑發男歌唱家。那位男歌唱家,同所有的歌手一樣,身体好得出奇,精力旺盛得象匹小公馬。他的兩只大腳穿著掙亮的漆皮鞋,燕尾服异常合体,露出白胸脯和白領帶。他以豪爽、剛毅而又有點咄咄逼人的气勢唱出那挑釁性的、雄赳赳的歌。女歌唱家跟他時分時合,要不就急忙回答他的問話,要不就用嬌嗔、哀怨、憂傷、狂歡、安樂和哈哈大笑的花腔打斷他的話……
十三

  我常常天不亮就爬起床。一看表,還不到七點鐘。真想鑽進熱被窩里再躺一會儿。房間罩著灰白色的寒气,整個旅社還在沉睡,寂靜中听見一個茶房在走廊盡頭用刷于刷衣服,刷子在鈕扣上發出碰撞聲,這是只有大清早才會听到的聲音。我心里充溢著恐懼心理,生怕又白白浪費一天,充溢著迫切感,想盡可能快地好好坐到桌邊寫作!于是我連忙去掀鈴,叮叮的鈴聲在走廊上久久不息。這個旅社,這個正在用刷于刷東西的肮髒的茶房,這個會朝你臉上斜噴出一股冷水的簡陋的白鐵洗臉池——這一切都叫人多么不習慣,多么討厭啊!我只穿一件薄睡衣,年輕的身于瘦得多么可怜啊!玻璃窗外的窗台蓋上了一層顆粒狀的積雪,上面有只鴿于縮成一團,它凍僵了!突然,一個令人高興的、膽大的決定燃亮了我的心:不能往后拖了,就在今天,回巴圖林諾去,回故鄉去,回到我那可愛的老家!我匆匆喝完茶,好不容易順齊矮小桌子上的几本書,小桌子在洗臉池旁邊,挨著隔壁房間的門,隔壁住著一個萎靡色衰的女人和她的八歲的孩子。在這之后我又整個儿陷入早上日常繁忙的事務中。為寫作做准備,緊張地選擇頭腦里積累的印象,尋找內心那看來就要确定的東西來构思……我等待這一時刻,但已經感到恐懼,生怕事情會再一次如此完結:一個勁地期待,然后心愈加焦躁不安,手愈加發冷,完全陷入絕望之中,最后跑回城里,跑回編輯部。我腦子又是一團亂麻,隨心所欲,雜亂無章,光怪陸离的思想、感想、想象折磨著我……其中自我、個人的考慮始終占主要地位——莫非真的不管我怎么努力去觀察別人,他們總引不起我的興趣?我想:也沒什么,大概寫小說真要從自我開始吧?怎么寫呢?象《童年、少年》那樣?或者再簡單一點:“我生于某地、某年……”可是,上帝,這多么枯燥、多么無聊,也多么不真實啊!要知道我体驗到的根本不是這些!說起來令人慚愧,怪難為情的,不過事實就是這樣:我生在宇宙間,在無限的時間和空間之中,宇宙里某個時候好象形成了一個太陽系,后來又出現了一個叫做太陽的東西,以后是地球……然而這是什么?在這方面除了空空洞洞的字眼以外我還知道些什么呢?地球起初是一團發光的气体……億万年以后,這气体變成了液体,然后液体又變成了固体,從那個時候起似乎又過了兩百万年,地球上出現了單細胞生物:藻類、鞭毛虫……接著是無脊椎動物,軟体動物……接著是兩栖動物……兩栖動物之后接著是巨大爬虫……接著是穴居的人類,他們發明了火……再往后就是什么迦勒底1,亞述2,還有個埃及,似乎只曉得金字塔加上木乃伊……還有個阿塔薛西斯3,他下令攻打赫勒斯滂4……伯里克里斯和阿斯帕西雅5,溫泉關大戰6,馬拉松戰役7……不過,在所有這些之前還有很長一段傳奇時代,那時亞伯拉罕8帶著自己的畜群到福地去……“亞伯拉罕因著信,蒙召的時候,就遵命出去,往將來要得為業的地方去。出去的時候,還不知往哪里去9……”對,不知道!我也是這樣!“因著信,蒙召的時候,就道命出去……”信什么呢?信上帝賜予的愛情的幸福。“出去的時候,還不知往哪里去……”不,知道的,去尋求一种幸福,那是可愛的、美好的、給人以快樂的東西,也就是愛的情感,是生活……要知道我也是這樣始終靠喚起愛情、快樂的東西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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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奴隸制巴比侖王國的別名。
  2紀元前三千年末在美索不達米亞形成的早期奴隸制國家。
  3古代波斯的阿凱米尼得朝皇帝。
  4達達尼爾海峽的古希腊舊稱。
  5伯里克理斯是紀元前約490一429年雅典奴隸主制繁盛時期的領袖,阿斯帕西雅是其妻。
  6溫泉關大戰是古希腊人為獨立而斗爭的輝煌事跡。
  7紀元前500—499年希波戰爭的第一次大戰役。
  8据《圣經》傳說是歐洲人的始祖。
  9見《圣經·新約·希伯來書》第十一章第八節。

  小桌子旁的門背后可以听到女人和孩子的說話聲,洗臉池下的踏板響了,水嘩啦嘩啦沖出來;茶泡好了,那女人哄孩于說:“科斯欽卡,吃面包吧!”我站起身來,在房間里踱來踱去。還是這個科斯欽卡……母親給他喝了茶就外出了,直到中午才回來。回家以后就在煤油爐子上做飯,喂了孩子以后又出門去了。這個科斯欽卡已成為房客們公有的孩子,看著他整天在房間里串來串去,時而瞧瞧這個房客,時而瞧瞧那個房客,可叫人煩死了。只要有人在家,他就走進去,膽怯地說些什么,有時還想方設法討別人歡心,可誰也不听他說話,有的甚至赶他出去,不耐煩地說:“喂,去吧,去吧,小弟弟,別在這里礙事!”在一個房間里住著一位小個子的老太太,很嚴肅,很講体面,認為自己比所有其他的房客都高雅。她在走廊上走過時,從來不正眼看人。她不時,甚至是常常到廁所去,把門挂上,然后在里面把水弄得嘩啦嘩啦響。這位太太有一只寬脊背的大哈巴狗,頸上的皺褶肥得冒油,有一雙暴突的、亮晶晶的醋栗色眼睛,一顆貪淫的塌鼻子,以及夾在兩雙獠牙之間的蛤蟆式的舌頭,翹起的下巴擺出一种高傲自大、鄙夷不屑的神气。平時它的嘴臉只有一种表情——除了專一的蠻橫以外,再沒有什么其它的表情了。可是,它暴躁到了极點。如果科斯欽卡因為什么被赶出房間,在走廊上碰見這只哈巴狗,那么馬上就會听到喉嚨里憋著一股的气,呼哧呼哧地發出的嘶啞聲,很快就變成充滿怒气的狂暴,最后高聲地、凶猛地狂吠,嚇得科斯欽卡歇斯底里地號啕大哭起來……
  我重新坐在桌子旁,被生活的貧乏,被日常生活中所具有的尖銳的复雜性弄得苦惱不堪。現在我打算寫寫有關科斯欽卡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例如有一次,在尼古林娜客棧里來了一個女裁縫,住了一星期,是個上了年紀的小市民。她老在桌子上剪裁,桌子上堆滿了零布頭,然后她把裁好的布料舖在縫紉机上,軋軋軋地車起來……有一點值得注意,她裁剪時咧著干癟的大嘴巴,兩眼盯著剪刀。她一邊坐在茶炊旁美滋滋地喝茶,一邊竭力找些話頭來討尼吉林娜歡心;她假裝饒有興致的樣子跟尼古林娜聊天,又似乎無意識地把自己干活的粗手伸向放白面包片的小籃子,眼睛瞟著裝有果醬的棱形高腳盤!再說我前几天在卡拉切夫大街上遇到的挂雙拐的瘸子姑娘。所有的瘸子、駝背走路都是挑戰般的、高傲的,這位姑娘卻謙恭溫雅。她高一腳低一腳迎面向我走來,兩手緊握著兩根黑色拐杖。在她瘸著向前走時,身子有節奏地架在拐上,肩膀一聳一聳的,肩膀下的黑色小橫村也一顛一顛的,眼睛凝神地望著我……她的皮大衣很短,象小丫頭穿的,深栗色的眼睛聰慧、明亮、清湛,也象小丫頭。其實她已經懂得人生,懂得人生的辛酸和奧秘……一些不幸的人們卻長得美麗俊秀,從他們的面龐、他們的眼睛中間可以看見他們的整個心靈!
  后來我又沉湎于苦苦思索之中:應該從哪儿開始寫我的生活。是的,從哪儿開始呢?即使不談我在某一剎那間誕生于其間的宇宙,也還得首先講講俄羅斯,讓讀者懂得屬于我的是怎樣的一個國家,是什么樣的生活契机使我來到人世間。可是在這方面我又知道什么呢?斯拉夫人的民族生活、斯拉夫部族的戰爭……斯拉夫人的特點是高大的身材,亞麻色頭發,勇敢,好客,崇拜太陽神、雷神和電神、敬樹精、人魚、水妖等“自然力和自然現象”……還有什么呢?召外族人來任大公,帝城派使節來駐弗拉基米爾大公處,雷神被推倒在德聶伯河里,全民慟哭……智者雅羅斯拉夫1,他的子孫互相殘殺……還有弗謝沃洛德·大窩2……況且我對今天的俄羅斯完全一無所知!是啊,破產的地主,挨餓的農民,地方官吏,憲兵,警察,鄉村神父照作家的描繪一定是家大口闊、負擔很重的……還有什么呢?奧勒爾是俄羅斯最古老的城鎮之一,至少應該知道它的生活、它的居民,而我知道什么呢?街道、出租馬車、被輾軋過的積雪、商店、招牌,還是招牌、招牌……主教、省長……巨頭、美男子和人面獸心的警長拉舍夫斯基……還有帕利津3,他是奧勒爾的光榮,是奧勒爾的棟梁之一,是自古以來馳名于俄羅斯的怪人之一。這位老人出身世襲貴族,是阿克薩科夫4和列斯科夫的朋友,住在象古羅斯宮殿一般的宅邸里,住宅的牆是用大圓木做成的,上面挂著稀世的古代圣像。他穿一件寬大的對襟袍子,綴著各色細羊皮,頭發修成圍圈垂發,面部毫無表情,眼睛細小,非常敏銳机智,博學多識,据說奇怪的是……關于這個帕利津我還知道什么呢?什么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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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019—1054年的基輔大公。
  21176年起為弗拉基米爾和羅斯托夫·蘇茲達爾的大公。
  3費多爾·費多羅維奇·帕利津(1851—1923),帝俄步兵上將,參加過低土戰爭和第一次世界大戰,1915年曾任俄軍駐巴黎代表。
  4謝爾蓋·手莫菲耶維奇·阿克薩科夫(1791—1859),俄國作家。

  然而正是這使我惱怒:為什么我一定要詳盡地知道某一件事和某一個人,而不寫我知道和感覺到的東西呢?我又站起身來,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我為自己的惱怒而高興,把它當作救星一樣抓住它……于是我在想象中看到了斯維雅托戈爾寺院,去年春上我曾去過那里,在頓涅茨河岸上的一道院牆附近,圍滿了各族香客的野營。我緊跟著一個見習修士在院子里轉來轉去,求他安排我在隨使什么地方過夜,結果徒勞無益,他聳聳肩膀跑開了,跑的時候兩手、兩腳、頭發、長抱下擺全都在飛舞。他腰身細軟,稚气的臉上布滿雀斑,綠眼睛露出惊恐的神色,淺金黃色頭發纖細松軟,每一根都絲一般的打著卷,极為漂亮……接著看到了那個春天,我似乎在德聶伯河上無休止地航行……后來草原上曙光初露……我似乎從車廂硬席上醒來,硬梆梆的板凳和早晨的寒气弄得我渾身僵硬;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層白色霧气,我往外面看,什么也看不見,簡直不知道火車開到了什么地方!正是這一無所知的感覺使我心醉神迷……清晨感覺敏銳,我一骨碌爬起來,打開窗戶,胳膊肘支在上面;只是外面是白色的清晨、白色的密密的霧靄,可以聞得到春晨的气息、霧的气息,因火車在飛快奔馳,好象有一床濕漉漉的白被單拍打在手上、臉上……
十四

  有一天,我不知為什么睡過了頭。醒來之后,我依舊躺在床上,望著對面的窗戶,望著冬日平靜的白色的光輝,頭腦和心靈感到少有的宁靜、少有的清醒,覺得周圍一切都有些渺小、平常。我這樣躺了很久,覺得這房間失去了重量,不知要比我小多少,同我毫不相干了。后來,我起了床,洗臉、穿衣之后,照常對著我那張簡陋的鐵床床頭上方的小圣像畫個十宇。不管怎么令人惊訝,這幅圣像至今還挂在我的臥室里。這是一塊光滑的深橄欖色小木板,日久天長,已經硬化,板上鑲著粗糙的銀質圣像衣飾,凸起的地方是坐在亞伯拉罕的餐桌旁的三位天使,他們在圓框中望著外面,被烤成褐色的面容具有東方人的粗獷。這是我母親家族的遺物,是母親在我走上人生道路時給我的祝福。以后我結束了童年、少年和青年初期類似僧侶般的生活而走向全世。我的塵世生活的蒙昧、隱秘時期,如今看起來是十分特殊的、珍貴的、奇幻的、悠久的時期。它已變成一种獨特的、甚至我自己也覺得陌生的生活……對著圣像畫過十字以后,我就出門買東西,東西是我躺著想好了的。一路上我回憶起夢境:謝肉節的晚上,我又住在羅斯托夫采夫家,跟父親一起看馬戲。圓形演技場上一共跑出來六匹黑色的波尼馬1……它們都配有漂亮的帶鈴鐺的小銅鞍子,嚼子上得嚴嚴實實,籠頭上的紅絨韁繩緊緊地勒在鞍子上,緊得它們粗短的脖子都彎拱起來,馬的鬃毛剪得齊齊整整,象黑刷子一般豎著,額鬃間翹著紅色的飾纓……它們一樣的毛色,一樣的個頭,一樣寬的側身,一樣短的腿,都在賭狠地、執拗地垂下黑色的頭,排著整齊的一行,用碎步跑起來,小鈴儿叮叮當當搖晃著。它們跑出來以后,猛然停住,咬著嚼環,并且抖動頭上的飾纓……穿燕尾服的馴馬師喊了半天,鞭子甩了半天,最后才強使它們跪下來,向觀眾點頭致敬。緊接著突然響起一陣歡快、急速的音樂,好象快馬奔騰跳躍,追擊似地攆著它們順著演技場的圓圈魚貫跑過……我走進一家文具店,買了一本厚厚的黑漆布面的筆記本。回家后,喝茶時我想:“算了吧,我就讀讀書,間或寫寫東西,不抱任何奢望,簡略記點什么——各种思想、感受、見聞……”于是我蘸了蘸墨水,用筆工整地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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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波尼馬——指八○至一四○厘米高的矮馬。

  “阿列克謝·阿爾謝尼耶夫。筆記。”
  我坐著思考了好久,寫什么呢?我一個勁地抽煙,整個房間煙霧騰騰,但是不感到苦惱,只是有些优郁,內心是平靜的。最后我寫道:
  “H公爵到編輯部來過,他是著名的托爾斯泰的信徒。他有一份關于圖拉省饑民救濟捐款和支出情況的報告,要求發表。他很胖,但不魁梧,穿一雙高加索式樣的軟靴,戴一頂卡拉庫爾羊皮帽,大衣領子也是卡拉庫爾羊羔皮做的。這些穿戴雖然破舊,卻很貴重,而且干干淨淨。灰色軟上衣腰里系著皮帶i顯出圓滾滾的肚子,鼻子上架著金邊的夾鼻眼鏡。他待人謙遜,但他那端正优雅、油光水滑、白白淨淨的面孔和冷冰冰的眼睛使我极為不舒服,我立即對他產生惡感。當然,我不是托爾斯泰的信徒,但也完全不象人們所想象的那樣。我希望生活和人都美好,能激起愛和歡樂的感情,我只憎恨有礙于愛和歡樂的東西。
  “前几天我沿著博爾霍夫大街往上走,看到了一幅太陽西沉的景象:天寒地凍,西邊天空漸漸清澈,一片青綠、透明、寒冷的天空映著明淨的暮光,照著整個城市,勾起人們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悵和憂愁。人行道上站著一個衣衫襤褸、臉凍得青紫的老人。他是個流浪樂師,正拉著破舊的手搖風琴;那長笛般的哨聲、顫音、沙啞聲,那從哨聲和沙啞聲之中迸發出來的浪漫曲調,那樣悠遠,帶著异國情調和古風,彌漫了這凜冽的黃昏,也使人內心充滿憂傷——喚起种种夢想和怜借之情……
  “我到處感到苦悶或恐懼。兩星期前我看到的一件事至今還歷歷在目。也是個黃昏。只不過陰沉晦黯。我偶然走進一座不大的教堂,看見傳道高台近旁离地板很近的黑暗處,搖曳著燭光。我走近一看,不禁呆若木雞:三支小蜡燭粘在一口小棺材的前端,凄楚地微弱地照著四邊圍滿紙花的粉紅色小棺材,照著躺在里面的黑皮膚、凸前額的嬰儿。要不是他的小臉現出瓷器一般的顏色,緊閉的凸眼皮呈雪青色,小嘴嘬成三角形,要不是這永恒的宁靜和永世的孤獨的气氛,他完全象是睡著了!
  “我已寫出并發表了兩篇小說,不過全是虛构的,令人不快。一篇講饑餓的農夫,我沒有見過這些人,也談不上怜憫他們;另一篇寫的是地主破產這個過時的題材,內容也是臆造的。其實我想寫的只是破產地主P的屋前那株高大的銀白色楊樹,再就是他書房柜子上的鷂鷹標本,它張開駁雜的褐色翅膀,一只閃閃發光的黃玻璃眼睛永遠朝下望著,假使寫破產,我也只想描寫它詩意的一面,寫那感傷動人的東西:貧瘠的土地,貧窮殘敗的庄園,花園,奴仆,馬匹,獵狗以及把前房讓給后輩而自己栖息后房的‘老東家’。還要說說‘少東家’:他們不學無術,游手好閒,不名一文,然而自視血統高貴,是高人一等的貴族階層。貴族式這檐帽、斜領襯衫、燈籠褲、長統靴……聚到一塊就是酗酒,抽煙,夸夸其談,拿古老的裝香檳酒的高腳杯喝伏特加,將空彈上進槍膛,狂笑著朝蜡燭開槍,把燭火射滅。這些‘少東家’中有個姓口的,完全离開破落的庄園,搬到磨坊去和情婦一起住在小木房里,當然,磨坊早已停業了,這情婦几乎沒有鼻子,他們睡在木板床上,舖著麥秸,或者睡‘在花園里’,也就是木屋近旁的一棵苹果樹下。苹果樹枝上還挂著一塊破鏡子,鏡子里映著白云。閒极無聊時,他就坐在樹下,用石頭去打鴨群,那是磨坊附近水灣里農夫放養的,每扔一塊石頭,鴨子就立刻嘎嘎直叫,喧鬧著成群結隊地扑到水中。
  “瞎老頭格拉西姆是我家的舊仆,跟所有的瞎子一樣,走路時微微翹起臉,好象在傾听,憑一根棍子本能地摸索道路。他住在村頭一間小破房子里,孤苦伶什,只有一只鵪鶉為伴。那鵪鶉在韌皮編的籠子里一個勁地扑騰,撞到麻布做的頂篷上,日复一日,頭上的毛都禿了。格拉西姆雖說眼瞎,可到了夏季,總是一大清早到地里去捉鵪鶉,聆听它們抑揚頓挫的音調,暖風吹拂到瞎子臉上,鳥聲隨風飄進田野。格拉西姆說,鵪鶉离捕网愈近,叫聲就一下比一下熱烈,一下比一下響亮,一下比一下更讓捕鳥人緊張,那种揪心的感覺比世上一切東西都美。他就是一個真正的、大公無私的詩人!”
十五

  我不愿到編輯部去吃早飯,于是來到莫斯科大街上,走進一家小酒館。我喝了几杯伏特加,要了條鮮魚下酒,我盯著盤里切成薄片的魚頭,心想:“這也值得記下來,鯡魚有珠母色的腮。”接著我吃了一道沙鍋炖的酸白菜燜魚。酒館里人客滿座,低矮的餐廳里,飄散著薄餅和煎胡瓜魚的气味和嗆人的油煙。白衣跑堂弓著背,仰著后腦勺穿來穿去,象跳舞一般。体現了俄羅斯精神的老板,神气活現地站在柜台后面,斜著眼監視著每一個跑堂,既嚴厲又篤信上帝,這是他早已演慣了的角色。在小市民圍坐的桌子中間,輕輕地走動著几個黑衣修女,她們穿著粗笨的帶提靴環的靴子,身材矮小,象白嘴鴉一樣。她們默默地向小市民們鞠躬,遞上封面上飾有銀邊十字架的小黑書,小市民們蹙起眉頭,從錢包里挑出几枚難看的戈比……這一切似乎是我的夢的繼續,伏特加、酸白菜燜魚和童年的回憶使我微微有些醉意了,淚水不由涌了上來……回到客棧后,我躺下就睡著了。醒來時已是薄暮時分,心情惆悵和懊悔。我對著鏡梳了梳頭,發現自己的頭發太長,藝術家的風度太過分了,看著不舒服,就上理發館去。理發店里坐著一個矮胖子,圍著自罩布,腦袋亮光光的,一雙兜風耳,活脫脫象只蝙蝠。理發師在他的上唇和兩頰上涂上一層厚得出奇的肥皂泡沫,拿把刺刀靈巧地刮了又涂,涂了又刮。這一次是從下往上刮的,輕輕几下,就草率完事。蝙蝠叉開兩腿,抬起半截身子,拉開罩布,彎下腰去,一只手按住胸部,另一只手洗那通紅的臉。
  “洒點花露水嗎?”理發師問。
  “要一點。”蝙蝠說。
  于是理發師用噴子絲絲地噴了點花露水,又用一條毛巾輕輕地沾了沾蝙蝠的濕潤的雙頰。
  “先生,請!”他揭掉罩布,話音清晰地說。蝙蝠便站起來了,那模樣可真嚇人:一雙大耳伸在大大的腦袋上,面孔又大又瘦,象張紅羊皮,刮過的臉上,眼睛發出嬰孩一般的亮光,嘴一張,黑洞洞的。他身材矮小,寬肩膀,軀干短得象蜘蛛,而且腿又細,象韃靼人那樣彎著。他塞給理發師一點小費,穿上漂亮的黑大衣,戴上圓頂禮帽,點起一支雪茄,走了。理發師轉過身來對我說:
  “您知道他是誰嗎?是頭號富商葉爾瑪科夫。您知道他一向給多少小費嗎?您瞧!”
  他伸開手掌,開心地笑著說:
   “不多不少,兩戈比!”
  理完發,我又習慣性地上街溜達溜達。孤獨和憂愁使我早已養成上教堂的習慣,一看見教堂的庭院,我就進去了。誦經台周圍高高的燭台上,成束的蜡燭發出灼熱的光,照得教堂里暖融融的,充溢著一种憂郁的節日气氛。台上放著一個銅十字架,十字架上鑲著假寶石,神職人員站在台前,滿含怜憫和悲傷之情唱道:“主啊,我們在你的十字架前禮拜……”暮色里,一位大個子老頭儿站在門口,他穿一件長長的厚呢外衣,一雙皮套鞋,身材粗壯結實,象一匹老馬。他也跟著唱,似乎在教訓什么人,聲音低沉而嚴厲。誦經台旁的人群中站著一個香客,他面前的金黃色的燭光和煦地照著他。他長得象穴居人一樣干瘦,清懼發黑的臉孔低垂著,嚴肅而冷靜。又長又黑的頭發一綹綹地象原始人、僧人和婦女那樣耷拉在兩頰上,几乎看不清他的模樣。他左手緊握一根長木杖,日積月累,木杖被磨得光亮亮的。他背后背著個黑皮囊,獨個站在一旁,一動也不動,和別人保持著距离。我看他,熱淚盈眶,胸中升騰起無法抑制的對俄羅斯、對祖國、對她全部蒙昧的古代緬怀和感傷之情。有個人站在我后面,用蜡燭輕輕碰了碰我的肩膀下面,我轉過臉一瞧:原來是個老太婆,她穿一件肥大的外衣,披一條大圍巾,弓著身子在我背后,暴著一枚牙齒。她說:“敬十字架用的,老爺!”她的小手凍得冰冷僵硬,指甲青紫,我順從地接著蜡燭,很高興,于是朝耀眼奪目的燭台邁了一步,笨拙地把這支蜡燭同其它的蜡燭擱在一起。我的笨拙動作使我感到客臊,突然,我起了一個念頭;“走!”于是,我后退一步,鞠了躬,迅速而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向大門走去,身后留下教堂中舒适可愛的光明和溫暖。台階上,迎接我的是陰冷的黑暗和在高空中呼嘯的風……我戴上帽子,對自己說:“走!”決定到斯摩棱斯克去。
  為什么要到斯摩梭斯克去?我想望過勃良斯克的一切,勃良斯克森林,勃良斯克綠林好漢……我拐進一條胡同,走進一家小酒館。有個無賴正坐在桌旁低著頭,借酒裝瘋,大聲叫道:“我自作自受,落得當苦役的下場!”這是一出俄國人慣演的顧影自怜的把戲。另一張桌旁有個人仰著頭,嫌惡地望著他,那人蓄著兩撇稀疏的小黑胡子,脖子細長,喉包尖而大,在頸前薄薄的皮膚下面蠕動,看來是個小偷。柜台旁有一個高個子女人,酒气醺天,晃晃蕩蕩地搖著身子,她的連衣裙濕漉漉的,緊貼在兩條細腿上,顯然是個洗衣婦。她敲著柜台,正向掌柜訴說什么人的卑鄙行徑,手指控洗得干干淨淨,象玻璃一樣放亮。一只盛著伏特加的棱形酒杯擺在她面前,她間或端起來拿在手中,卻總沒喝,一會儿又放下來,接著話題說下去。我想喝點啤酒,可是酒館里空气霉濕,沖鼻難聞,燈光也太暗,還有水從結了冰的小窗台上,從窗台上的一堆爛抹布上流下來……
  偏巧,阿維洛娃家的餐室里來了几位客人。“啊,我們可愛的詩人!”她說,“你們還不認識吧?”我吻了吻她的手,又同客人們寒暄了一番。同阿維洛娃坐在一起的是一位老先生。滿面皺紋,唇髭剪得齊齊整整,還染成了揭色,頭上的假發也是褐色的,身穿白絲背心和黑色常禮服。他赶忙站起來,鞠了躬,謙恭地回敬了我,動作出奇地靈活,与他的年齡很不相稱。我挺喜歡他的常禮服大襟上鑲著黑緶,一見之下不禁動了心,极想自己有那么一件才好。桌子正中坐著一位太太,愛絮絮叨叨又善于詞令,她向我伸出象海豹的鰭腳一樣結實丰滿的手,手光滑得象枕形肉包子一般,上面可以看到手套接縫留下的一行行齒形壓痕。她口齒伶俐,說話急促,還多少帶點喘息。她完全沒有脖子似的,身子相當肥胖,特別是后背和兩腋附近。她腰間的緊身束得緊緊的,象卵石一樣滾圓、梆硬,肩膀上搭著一塊煙灰色毛皮。毛皮的气味摻和著沁人心肺的香水、毛料衣服、溫暖的身体的气味,濃烈得真叫人難以透气。
  十點鐘,客人們起身告辭了,臨行恭維了主人一番。
  阿維洛娃笑了起來。
  “哎,總算走了!到我房里坐坐吧,該把這儿的气窗打開……咳,親愛的,您怎么啦?”她嬌嗔地說,同時向我伸出兩只手。
  我握著她的手說:
  “明天我要走了……”
  她惶惑地看了看我:
  “上哪儿?”
  “斯摩棱斯克。”
  “為啥?”
  “我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
  “去了斯摩棱斯克又會怎么樣呢?來,咱們坐下來吧……這是怎么回事……”
  我們坐到沙發上,沙發上罩著的是夏天用的條子斜紋布套。
  “您看這斜紋布,”我說,“跟火車上的一模一樣。甚至看見這斜紋布我的心就不能平靜,連它也催我走呢。”
  她往里坐,兩只腳就露在我眼前。
  “不過,為什么去斯摩棱斯克?”她問,用疑惑不解的眼光盯著我。
  “然后去維切布斯克……波洛茨……”
  “為啥,”
  “不知道。首先,我很喜歡這几個地名:斯摩梭斯克,維切布斯克,波洛茨克……”
  “這不是開玩笑吧?”
  “我沒開玩笑。難道您不覺得,有些地名可真好听?斯摩棱斯克古時候經常遭到兵燹和圍困……它甚至使我感到親切。我們家族的一批古老的文契就是在那里的一場大火中燒掉的,因此我們失去了一些重大的遺產權和世襲特權……”
  “事情愈來愈糟了!您很想她吧?她沒有給您寫信嗎?”
  “沒有,不過問題不在這儿。總的來說,奧勒爾的這种生活我不喜歡。‘游蕩的鹿知道上哪儿去吃草……’這里,我的創作無從著手。我整個上午都只有呆坐著,腦子里一團亂麻,象個瘋子似的。我靠什么過日子呢?我們巴圖林諾有個大姑娘,是小店主的女儿,已經沒有嫁人的希望了,所以就靠尖酸刻薄過日子。我現在也是這樣。”
  “簡直是個孩子!”她溫柔地說撫摸我的頭發。
  “發育很快的只是低級動物,”我說。“再說,誰又不是孩子呢?有一次,我乘車到奧勒爾來,同座的是葉列茨區法院的一位法官。他是個可敬而嚴肅的人,長得象黑桃皇帝……他坐在那里看了好久《新時代》,后來起身,出了車廂就不見了。我有些不放心,也出去了,打開門走到過道上,由于火車轟隆響,他沒有听見我開門,也沒有見到我。您說我在過道上看見了什么?他在升降台上隨著車輪的節奏天不怕地不怕地跳起舞來,兩只腳搞出一些最冒險的動作。”
  她抬起眼睛望著我,突然意味深長地輕聲地問:
  “咱們一塊儿上莫斯科去好嗎?愿意嗎?”
  我渾身一震……滿臉通紅,喃喃地謝絕了……直到如今,只要我回憶起這一時刻,我就痛惜這一巨大的損失。
十六

  第二天夜晚我已經上了火車,孤單單地一個人坐在簡陋的三等車廂里,感到有些害怕。微弱的燈光不斷地搖曳晃動,照在木板凳上,顯得凄清慘淡。我站在黑洞洞的窗戶旁,一股股新鮮的气流從看不見的窗縫里鑽進來,砭人肌膚。我兩手搭在臉上擋住光線,凝神注視這窗外的夜和森林。那里似乎有成千上万的紅蜂嚶嚶嗡嗡,一下子又消失不見。有時,樹脂和机車燃燒木柴的气味隨同嚴冬的清涼空气一起吹過來……啊,這林中之夜多么駿黑,多么嚴峻,多么凝重!林中小道狹窄、深邃、沒有盡頭。小道兩旁,千年古松的高大細長的黑影密密層層重疊著。明亮的車窗的方影斜斜地投射在林邊雪堆上,一晃而過。窗外不時又問過一根電線杆,它先愈變愈高,又愈變愈遠,隱沒在黑暗和神秘之中。
  早晨我一覺惊醒,精神爽快。列車停了,已到了斯摩棱斯克。這是一個大站。周圍一片光明和宁靜。我跳出車廂,貪婪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气……車站門口圍著一群人,我跑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只被獵人打死的野豬撂在地上,它龐大、粗壯,已凍得硬梆梆,极其可怕,不忍一睹。它周身豎著又長又密的灰色剛毛,沾上了一層干燥的雪粉,兩只家豬一樣的小眼睛,嘴咬得很緊,伸出兩顆大獠牙。“呆在這儿嗎?”我想了想,“不,繼續走,到維切布斯克去!”
  我乘車到維切布斯克已近黃昏,一個寒冷而明亮的黃昏。到處是厚厚的雪層,洁淨而缺乏生气,好象是塊處女地一般。這個城市在我看來是古老的、非俄羅斯的。高大的房屋連成一片,尖尖的屋頂,不大的窗戶,底層的大門幽深,呈半圓形,做工粗糙。你往往會碰見老猶太人,他們一色都穿長襟衣,白長襪和皮靴,長鬢發就象彎曲的管狀綿羊角。他們面色蒼白,一律烏黑的眼睛帶著憂郁的疑惑神情。人們正在熱鬧的街道上游近,人行道上一大群胖姑娘慢慢吞吞地挪動步子。她們穿著省里猶太人的盛裝,淡紫、天藍、石榴紅色的厚絨面皮襖。一些小伙子跟著她們后面,不過很支雅,而且保持一段距离。他們全都戴圓頂禮帽。也留著長鬢發,那東方人的甜甜的臉面嬌嫩、渾圓,象少女一般。他們腮邊生長一層青春期的絨毛,目光象羚羊的一樣懶散……在這群人中間,在這座我覺得是那樣古老的城市里走著,我仿佛著了迷,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神奇。
  天黑了,我來到一個廣場上,這儿聳立著一座有兩個小鐘樓的黃色的天主教堂。我走進去,就看見半明半暗中擺著一排排長椅,再往前,祭壇的供桌上有點著半圈蜡燭。驀然間在我的頭上什么地方響起緩慢的、沉思般的風琴聲,音流低沉平穩,后來逐漸升高、壯大,出現了刺耳的象金屬發出來的尖銳聲……又完全變成顫音、擦音,似乎要掙脫壓抑它的什么東西;突然間,沖破了。響起洪亮的天堂贊美歌……再往前,燈火闌珊處,傳來時高時低的呢喃細語聲和鼻音濃重的拉丁語的吟誦聲。在粗大的上端隱沒在黑暗中的國石柱兩邊,一些鐵制披甲兵立在往基上,昏暗中看上去就象黑色的幽靈。祭壇上方高處有一扇繪彩的大窗戶,隱沒在朦朧之中……
十七

  我當天夜里就乘車去彼得堡。從教堂一出來,我就往回走,到火車站去乘搭開往波洛茨克的火車,想在那里隨便找一家舊旅館,過一段与世隔絕的日子。去波洛茨克的火車很晚才開。車站上空無一人,漆黑一片。只有小賣部的柜台上點著一盞朦朧欲睡的燈,牆上挂鐘的滴答聲那么拖沓,仿佛時間本身也到了盡頭。四周是死一般的靜寂,我獨自一人坐了很久很久,最后,不知從什么地方飄來茶炊的香味,車站開始騷動起來,明亮起來了。這時,誰知我竟糊里糊涂地買了張上彼得堡的車票。
  還在維切布斯克車站上,當開往波洛茨克的火車久等不到的時候,我感到周圍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我很詫异,很納悶:眼前的一切都是些什么?有何目的?我又為什么置身其中呢?小賣部闃無人聲,半明半暗,柜台上點著一盞朦朧欲睡的燈,陰沉的車站大廳顯得空闊、深長、高大,中央擺著一條長桌,布置得跟所有車站一樣刻板。小賣部散發出夜間車站的茶炊的芳香時,一個昏昏欲睡的駝背老仆役,身后拖著燕尾服的后襟,一拐一拐地從柜台后邊什么地方鑽了出來,哀歎著自己年邁体弱,腿腳不靈,開始爬到牆邊的椅子上,用一只顫巍巍的手點燃毛玻璃球形壁燈……接著一個身材魁梧的憲兵神气十足地經過小賣部走向站台,腳下的馬刺嘎嚓作響,他身上的長軍大衣一直拖到腳根,后岔使人聯想到名貴的牡馬的尾巴,——這都是何物?為何目的?出于何种動机?那憲兵開門進站台時,放進來冬雪之夜的清新空气是多么古怪啊!我一下子從發呆中清醒過來,不知為什么突然決定上彼得堡。
  波洛茨克冬雨霏霏,透過列車之間的罅隙,我看到這城市街道泥泞,單調毫無特色,不免感到掃興,而這掃興反倒使我高興。后來我在途中寫道。“無窮無盡的白晝。無邊無際的林海雪原。車窗外老是蕭索的蒼白的天穹和積雪。列車一會儿鑽進密林,一會儿又出現在荒涼的雪原,遙遠的地乎線上,駿黑的樹林上方,低垂的天幕上挂著一抹鉛灰色的云。車站全是木材建成的……到北方了,到北方了!”
  在我眼中彼得堡已是位處极北。在陰霾的暴風雪中,出租馬車載我沿著樓房异常整齊、异常高大、异常相似的街道飛奔,駛向利戈夫卡,駛向尼古拉耶夫車站。不過才下午兩點多鐘,車站主樓上的圓鐘就已經放亮。我在運河流經的利戈夫卡停了車,离開車站不過兩步遠的光景。這儿到處是木柴棧、車夫夜店、茶館、小飯館、啤酒店,環境很糟。我在車夫介紹下進了一家旅館,和衣坐了許久,從六層樓上高處的一個無比陰郁的窗口,望著黃昏前大雪紛飛的天幕。旅途的勞頓,火車的顛簸,使我覺得眼前一切都在旋轉……彼得堡!我強烈地感覺到我已身處彼得堡,完全被它的黑暗、复雜、可怕的宏偉包圍了。房間里又悶熱又憋气,陳舊的毛料帷幔和沙發罩、用來打光下等旅館房間地板的一种發紅的東西散發出臭不可聞的气味。我走出房間,順著陡直的扶梯跑下樓去。街上暴風雪攪得天昏地暗,冰冷的雪花向我扑面而來。我攔住一輛在風雪中出現的出租馬車,直奔芬蘭車站,——去体驗一下异國情調。我在那里很快就喝醉了。突然給她拍了一份電報。
  “我后天到。”
  在宏大、古老、車水馬龍的莫斯科,迎接我的是陽光普照的天气。冰雪融化,雪堆漸漸消失,小河和水洼已經解凍。有軌馬車轟轟隆隆、叮叮當當地駛過,步行的和乘車的人川流不息,熙熙攘攘,滿目都是滿載貨物的雪橇、肮髒狹窄的街道。克里姆林宮的圍牆、宮殿,以及密集于其間的泛出金光的教堂圓頂,看上去好象一幅民間版畫。我惊訝地瞻仰了瓦西里·勃拉仁1,參觀了克里姆林宮內的大教堂,在野味市場上有名的葉戈羅夫酒館吃了早飯。這酒館挺特別,樓下的顧客多是做生意的老百姓,相當俗气而又嘈雜,可是樓上兩間不太好的小廳卻整洁雅致,很講規矩——甚至禁止吸煙。太陽從院子什么地方穿過暖烘烘的小窗戶照進來,一只金絲雀在籠子里婉轉啼唱,小廳更顯得十分舒适。屋角有盞燈閃著白色的火焰,一堵牆的上半部分是一幅發烏的畫,涂過淡褐色清漆,大添异彩,畫上有飛檐的鱗狀屋頂、長廊,長廊上有几個大得不合情理的在喝茶的中國人,黃黃的臉,穿金色長袍,戴綠色瓜皮小帽,小帽就象一种廉价的燈……當天晚上我离開了莫斯科……
  ——————
  1指瓦西里·勃拉仁大教堂,在莫斯科紅場上,具有世界意義的著名建筑古跡。

  我們的縣城已經通了火車,亞速海的狂風在車站上肆意狂號。她在已經沒有積雪的干淨的站台上等候著我。風吹動她的春季寬邊帽,擋住了她的視線。我老遠就瞧見了她,而她在風中蹙起額頭,慌慌張張地沿著走動的車廂找尋我。她身上有一种楚楚動人的、惹人愛怜的東西,久別重逢的親人身上總有這种東西使我們感到惊訝的。她清瘦了,穿著朴素。我從車上跳下來之后,她想掀起面紗,可是沒成功,只是隔著面紗笨拙地吻了吻我,面色象死人一樣蒼白。在馬車上她默默無言,迎風偏著頭,只是傷心而又冷淡地反复說:
  “瞧你對我干了些什么事!瞧你對我千了些什么事!”
  后來她又說了,語气仍舊很嚴肅:
  “你上‘貴族旅館’去嗎?我跟你去。”
  我們走進二樓一間又大又有前室的房間里,她坐到沙發上,看著侍役笨拙地把我的箱子放在房子中間的地毯上。后來侍役問我還有什么吩咐。
  “沒了,”她替我答道,“去吧……”
  接著她摘下帽子。
  “你干嗎老不開口,什么也不跟我說?”她抑制著顫動的嘴唇,若無其事地說。
  我跪了下來,抱住她的雙腿,一邊隔著裙子吻著,一邊抽泣。她捧起我的頭,于是我又認出和感到了她那為我熟悉的异常甜蜜的嘴唇,我倆得心幸福地收縮起來,好象都停止了跳動。我躍起身來,反鎖上門,用兩只冰涼的手拉上被風吹得脹鼓鼓的白窗帘。窗外,風搖撼著黑乎乎的春天的樹,樹上,一只白嘴鴉象醉漢似地來回晃動,惊惺地大聲叫喊……
  后來,她呆呆地躺著休息時小聲地對我說:“父親有一個要求;結婚的事哪怕等半年也好。你就等等吧,反正我的生命現在只屬你一個人,隨你擺布了。”
  几支沒有點過的蜡燭豎放在鏡台上,垂挂著的白窗帘毫無光澤,紋絲不動,粉白的天花板上各种奇形怪狀的泥塑裝飾朝下望著。
十八

  格奧爾基哥哥已經從哈爾科夫遷到一座小俄羅斯的城市,我們就動身到那儿去了。我們倆都將在哥哥負責的地方統計局工作。我們在巴圖林諾度過了复活節前的一個禮拜和复活節。母親和妹妹對她喜愛得不得了,父親慈愛地用“你”稱呼她,而且每天早晨都主動地讓她吻自己的手,只有尼古拉哥哥顯得拘謹和客气。她結識了我家的成員,觀看了我家的房屋,了解了我家的庄園,去過我少年時代居住過的房間,她覺得這房間至今都還可愛,她還怀著內心的喜悅翻閱過我的書籍,這一切她都覺得新鮮有趣,沉浸在一种既平靜又迷惘的幸福之中……后來我們便离開了。
  夜間我們抵達了奧勒爾,第二天拂曉換乘了開往哈爾科夫的火車。
  早晨陽光明媚,我們站在車廂的過道上,依著暖烘烘的車窗。
  “你看多怪,除了奧勒爾和利彼茨克,我從來沒到哪儿去過!”她說,“馬上就到庫爾斯克了嗎?在我眼中這已經是南方了。”
  “是的,在我眼中也是一樣。”
  “我們要在庫爾斯克吃早飯嗎?你知道吧,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在車站上吃過早飯呢……”
  庫爾斯克站過了以后,愈往前走就愈使人感到暖和、愉快。路基兩旁的斜坡上已是青草茵茵,野花簇簇;白蝴蝶在門飛,而有了蝴蝶就表示已經是夏天了。
  “那儿的夏天是很熱的!”她笑著說。
  “哥哥來信說,整個城市就是個大花園。”
  “對,小俄羅斯嘛。真是沒有想到……你瞧,你瞧,楊樹多么高大!全都綠了!為什么有過多的磨坊?”
  “是風車,不是磨坊。馬上就可以看見白堊山了,再就到別爾戈羅德。”
  “現在我才理解你了,我恐怕永遠也不能在北方生活,那里沒有這樣充足的陽光!”
  我放下窗子。熏風徐來,送來了溫暖,連机車噴吐出來的煤煙也帶著南方的气味。她雙目半閉,臉上、額角的黑絨毛以及簡朴的印花布連衣裙上,一束束灼人的陽光在移動、照耀、炙烤。
  別爾戈羅德附近,河谷中有鮮花盛開的櫻桃園和白石灰牆的小屋,質朴可愛。在別爾戈羅德車站上听得到賣面包圈的小俄羅斯婦女急促而溫柔的語聲。
  她下車去買東西,討价還价了一番,很高興自己善于精打細算和會說几句小俄羅斯語。
  傍晚,我們抵達哈爾科夫,又換乘一趟車。
  快到終點時天已黎明。
  她睡著了。車廂里蜡燭快點完了,草原上仍舊是黑夜,一片昏暗朦朧,但是在遠方,東邊天標下邊已暗暗地發青。這儿,無邊無際的光禿禿的平原上,灰綠色的小丘一個緊挨一個,太不象我們家鄉的土地了。窗外閃過一個沉睡的小站,站上周圍既沒有灌木,也沒有樹林,就是小站本身也是石頭壘成的,沒有遮掩,在這曙光初露的神秘時刻泛著青白色的光……這里的小站多么冷寂荒涼啊!
  這時車廂有了一點點光亮。昏暗已藏在地板下邊,地板上面已經半明半暗了。她,還在夢鄉。頭埋在枕頭里,腿蜷曲著。我用我母親贈送給她的一條古朴的絲織披肩小心翼翼地蓋在她身上。
十九

  車站坐落在寬闊的山谷中,遠离市區。車站雖不大。卻令人愜意。站上,侍役殷勤有禮,腳夫和藹可親,坐在雙套家用長途馬車上的車夫老實厚道。
  整個城市掩映在葳蕤蔥蘢的花園中,它的蓋特曼大教堂坐落在懸崖峭壁上,從那儿可以眺望東邊和南邊。東邊山谷里孤零零地峙立著一座險峻的小山,山頂上有座古老的寺院,再過去是青綠一片,空曠無物,山谷逐漸變成草原的斜坡。南邊,越過河對岸,再越過嫩綠的草地,視野便消失在耀眼的陽光之中。
  到處是花園,再加上木板人行道旁又栽著一行行楊樹,城市的許多街道便顯得狹窄。在人行道上經常可以遇見一位高傲的少女,胸脯挺起,方格裙子里住臀部,結實的肩上挑著一擔沉重的水。楊樹异常高大粗壯,令我們歎為奇觀。正值五月天气,常有雷電和暴雨,一到這時候,那楊樹厚實的葉子就綠得發光,還散發出樹脂的清香!這里春天總是絢麗,夏天酷熱,秋天清明、悠長,冬天溫和,吹來濕潤的風,一輛輛雪橇挂著小鈴鐺,跑起路來發出暗啞而好听的叮當聲。
  我們在一條這樣的街道上租了一套房間住下來。房東柯万尼科是個身材高大的老頭,皮膚晒得黝黑,花白的頭發修成圓形。他是個道地的庄園主:有院子、廂房、正房、后花園。他自己住廂房,而把正房租給我們。正房的牆壁粉白,后面有花園的綠蔭遮掩,前面是大玻璃窗走廊。他不知在哪儿做事,習慣下了班便飽吃一頓,睡上一覺,然后不等農服穿好就坐在敞開的窗戶前,一面抽他的煙袋,一面一個勁地唱道:“哎,山上那個女人在割麥子……”
  院子里的房間既不高,也很簡朴。前室里有一口古老的大木箱。上面蓋著帶彩色桃花的粗糙的麻布。一個年輕的哥薩克女人當我們的佣人,她有一种諾蓋人1的美。
  ——————
  1土耳其語系的一個民族。

  哥哥變得更加和悅可親,心慈口善。我的期望實現了:他和她之間很快就建立起親人和朋友的親密關系。在任何情況下,只要我和她或他發生爭執,他倆就總是站在一邊。
  我們在這里的同事和熟人(醫生、律師、地方自治會的人)同哥哥在哈爾科夫的相似。我輕輕巧巧地進入了他們的圈子,而且很高興在他們中間遇見到列昂托維奇和瓦金,他們也是從哈爾科夫遷來的。這個圈子里的人唯一不同于哈爾科夫那個圈子里的人的是更溫和,与這個城市的和睦安宁的气氛几乎完全相稱。他們本僅与來自任何其它城市的人們友善,甚至也与警察局長友好。
  我們常常聚會在一位參議員家里,他擁有五千俄畝地和一万頭羊,為了壯門庭,他把自己的家弄得富麗堂皇,具有上流社會的气派,可惜他本人卻身材短小,穿著寒傖。他曾在雅庫茨克呆過一段時期,但為人謙恭溫雅,頗象是一個可怜的客人。
二十

  院子里有一口石砌的古井,廂房前有兩株白刺槐,房子台階旁,一株枝葉濃密的栗樹遮掩著玻璃窗走廊的右半邊。夏日早晨七點來鐘,陽光已把一切照得耀眼、灼熱,雞舍里傳來母雞單調和惊疑惶惶的叫喊。然而,房子里,尤其是窗戶對著花園的几間后房倒還涼快的。她穿著小巧玲瓏的韃靼式便鞋,站在臥室里,嘩啦嘩啦地把水淋在頭上,胸脯凍得緊縮起來;她脖子后面、頭發底下盡是皂沫,使整個臥室都充滿涼水和香皂的清新气息。她不好意思地轉過濕漉漉的臉來,跺著腳對我說:“走開!”不久,窗戶朝走廊開的房間里飄來燒茶的香味儿。哥薩克女佣人在那里走動,釘了鞋掌的靴子咯咯地響著。她沒穿襪子,腳踝裸露在外,細細的,好似良种小母馬的一樣,在裙子下面晃動著,很有几分東方的情調;她圓溜溜的脖子上戴著琥珀項鏈,也閃閃發光;小腦袋長著黑頭發,腦瓜子十分机靈、敏捷,向外斜的眼睛炯炯有神,每走一步臀部都要扭一下。
  哥哥拿著煙卷走出來喝茶,那微笑和習气都同父親一個樣,只是身材矮胖這一點不象父親,然而舉止間看得出有一种老爺派頭。他開始講究穿著,坐的時候,模仿上流社會的風度,洒脫地蹺起二郎腿,夾著香煙。曾經有一個時期大家都相信他前程遠大,他自己對此也深信不疑,現在卻完全滿足于他在這個小俄羅斯偏僻地方所擔負的職務。從他出來喝茶時的眼神中看得出,他覺得自己精力充沛,身体健康。我們給他建立了一個十分可愛的家庭。他每天和我們一起上班,事情与在哈爾科夫差不多,可一半時間都花在吸煙和閒談上,這成了他每天的樂事。每當她收拾打扮完畢,終于穿著漂亮的夏裝走出來的時候,他總是眉飛色舞地上前去吻她的手。
  我們靠著一行行在陽光下顯得油亮的、极好看的楊樹,挨著晒得烤人的牆壁和花園,在晒燙了的木板人行道上走著。她撐著一把閃閃發亮的綢布傘,凸出的圓頂在深藍色天空的輝映下顯得格外醒目。然后我們穿過暑气蒸騰的廣場,走進參議室的黃色大樓。樓下散發出看守人穿的長統靴和他們吸的劣等煙草的气味。各類文書、干事們手里拿著公文,照小俄羅斯人的習慣垂著頭,沿著二樓樓梯上上下下;這幫人穿著黑上衣,外表上看是傻頭傻腦,其實是机靈狡黠,精于世道。我們穿過樓梯往一樓里邊走,走進我們部門的那几間低矮的房間,那儿滿是談笑風生、不修邊幅的知識分子,令人心情愉快……我看見她到這些房間去取來各种調查表,把它們裝進信封里寄往各縣,總覺得是件怪事。
  中午看守們用廉价的杯子、小碟給我們端來茶和几片檸檬。這种衙門生活,最初也給了我某种愉快。喝茶的時候,我們所有來自其它部門的朋友都聚到我們這儿來閒聊,抽煙。參議會秘書蘇利馬也常來。這個人相貌俊俏,有點駝背,戴一副金邊眼鏡。頭發和胡須都很漂亮,黑黑的,象絲絨一樣閃光。他步態徐緩,舉止談笑都含有曲意逢迎的意味。他總是笑臉相迎,總是賣弄自己的舉止從容和文雅。他是個很熱心于美學的人,把山谷里那座小山頂上的寺院稱作凝滯的和聲。他來得不算少,但總要用愈來愈傻乎乎的和神秘的目光看看她,還要走到她的桌子近旁俯身去看她的手,然后扶一扶眼鏡,溫柔地笑著問:“您在發送什么公文呀?”這時她便挺直身子,盡量客气,然而也盡量簡單地回答他。我完全放心了,我現在再也不嫉妒誰了。
  在這個机關里我無意中也象在奧勒爾《呼聲報》編輯部一樣占据了某种特殊的地位,人們都帶著善意的訕笑來看待我這個工作人員。我坐在這里不慌不忙地統計,造報表:某縣某鄉种了多少煙草、甜菜,采取了什么措施來与危害這种甜菜的小甲虫“作斗爭”。有時我干脆就讀點書,不去理會周圍的人談天說地。值得我高興的是我有一張自己的辦公桌,還可以不限量地從辦公室領用新的鵝毛筆、鉛筆和上等紙張。
  下午兩點下班。哥哥站起來,笑著說:“大伙回家吧!”于是大家一窩蜂似地去找自己的夏季遮檐帽和寬邊帽,涌到耀眼的廣場上,互相握手告別,然后各奔東西,只見花綢衫和手杖一閃一閃。
二十一

  烈日炙烤著花園,城里街面上直到下午五點鐘還空落無人。哥哥睡午覺,我們則閒躺在她的大床上。太陽繞著屋子,漸漸到臥室的窗戶上,從花園向里邊窺望,洗臉池上的鏡子反映著園里綠油油的枝葉。果戈理曾在這個城市里念過書,到過附近整個郊區;米爾戈羅德、亞諾夫希納、希沙基、亞列錫基。我們經常笑著背誦:“小俄羅斯的夏天多么令人神往、多么絢麗多彩啊!”1
  “天還是這么熱!”她說,快活地吁了一口气,仰面躺著。“而且蒼蠅又多!下面怎么描寫菜園的?”
  “各种各樣的昆虫象一顆顆綠寶石、黃玉、紅寶石,散落在色彩斑斕的菜園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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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見果戈理的短篇小說《索羅慶采市集》第一段。

  “寫得真迷人。我非常想到米爾戈羅德去看看,無論怎樣一定得去一趟,對嗎?咱們隨便什么時候去一趟吧:只是他這個人在生活上太古怪,令人不愉快,他從來沒有愛過誰,甚至年輕的時候也沒有……”
  “是啊,他年輕的時候只有過一次怪异的行為——去柳別克。”
  “就象你去彼得堡一樣……你為什么這么喜歡出門?”
  “那你為什么喜歡收到信?”
  “現在我還能收到誰的信呢?”
  “反正你喜歡。人們總是期待著某种幸運的、有趣的事情,幻想著某种喜事、某种變故。這正使人向往旅行。再加上自由自在、海闊天空……新鮮事物總是叫人興高采烈的,提高生活的情趣,我們大家在一切強烈的感情中所渴望的、追求的正是這一點”
  “是呀,是呀,的确是這樣。”
  “說起彼得堡,那地方可糟透了,一到那儿我心里就永遠明白,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南方人,要是你知道這些就好了。果戈理在意大利通訊中曾經寫道:‘彼得堡、大雪、流氓、衙門——這些我都只在夢中見過。我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又在家鄉了。’我也是在這儿醒來的。我一听到這些地名:奇吉林、切爾卡塞、霍羅爾、盧布內、切爾托姆雷克、季科耶波列,不能置若罔聞;一看見蘆葦屋頂、短發的農夫、穿黃色或紅色長統靴的村婦,甚至她們用扁擔挑著的背有櫻桃和李子的樹皮籃子,我就不能無動于衷。‘頭上盤旋的鷗鳥在悲鳴,宛如慟哭她的愛子;烈日炎炎,哥薩克的草原上清風蕩漾……’這是謝甫琴科1寫的。他真是個大詩人!小俄羅斯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了。主要的是它已經沒有歷史——它的歷史生活已徹底結束了。它有的只是往事,只是歌頌過去的歌謠和傳說,那似乎是一种超時間的東西。這最使我贊歎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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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塔拉斯·格里戈利耶維奇·謝甫琴科(1814一1861),烏克蘭的偉大人民詩人。

  “你老在說贊歎、贊歎的。”
  “生活本來應該令人贊歎……”
  太陽西沉了,陽光涌進敞開的窗戶,傾瀉在油漆地板上,鏡子的反光在天花板上閃動。窗台上陽光愈來愈強烈,蒼蠅在那里快樂地嗡嗡叫,還叮她涼快的裸肩。忽然,一只麻雀蹦到窗台上,机警而迅速地張望了一下,又噗地飛走了,消失在花園明晰的綠蔭里。花園在夕陽下顯得晶瑩透亮。
  “得啦,你再講點什么吧。”她說:“你說,咱們什么時候去克里米亞?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去呵!你可以寫部中篇小說,我似乎覺得你一定會寫得很出色,那么我們就有錢了,我們就去休假……你為什么放棄寫作呢?你在浪費自己的才能!”
  “從前有那么一些哥薩克人,叫做‘流浪漢’,從‘游蕩’一詞而來。我大概也是個流浪漢,‘上帝給這個人安居樂業,而給那個人背井离鄉。’果戈理最好的作品是他的筆記。你听:‘草原上一只鳳頭的鷗鳥從大路上騰空而起……沿途都有綠色的界碑,上面長滿了薊草,界碑以外是無邊無際的平原,別無他物……聳立在篱笆和溝壑之上的向日葵,粉刷得干干淨淨的農舍的麥秸遮陽棚,涂了紅邊的好看的小窗戶……你,古羅斯的根基,這里感情更真摯,斯拉夫的自然景色更嬌艷!’”
  她聚精會神地听著,后來驀然問道:
  “告訴我,你為什么把歌德寫的那段話念給我听?就是講他离開弗雷德里卡的那段,說他突然在幻覺中看見一個騎士策馬前行,穿著金邊灰坎肩。那段話是怎么說的?”
  “‘這個騎士就是我自己,我身上穿著從未穿過的金邊灰坎肩。’”
  “嘿,這的确有點奇妙和駭人。后來你說,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幻想過一件心愛的坎肩……他為什么拋棄了她呢?”
  “他說他一向听從他的‘惡魔’調遣。”
  “對了,你也快不再愛我了。嘿,你說實話,你最想望的是什么?”
  “我想望什么?我想當個古代克里米亞的可汗,同你一起住在巴赫契薩拉伊宮里……整個巴赫契薩拉伊宮殿坐落在峽谷中,山石峨嵯,气候炎熱,不過宮殿里總是陰涼,有噴泉,窗外有桑樹……”
  “別扯淡,說正經的!”
  “我說的是正經話。要知道我在生活中始終有點愛胡言亂語。譬如說,你看這草原上的鷗鳥,這就是草原和海洋的結合……尼古拉哥哥過去常常嘲笑我,說我是個天生的傻瓜,我很不好受。后來有二次我在書上留心到,笛卡爾1說過,在他的精神生活中,明确的、合理的思想只占最微不足道的地位。”
  ——————
  1笛卡爾(1596—1650),法國杰出的哲學家、物理學家、數學家和生理學家。

  “這有什么呢,你那宮里有后宮么?我說的也是正經話。你親口對我說過,記得嗎?你說在男人的愛情中摻雜著各种各樣的愛,你愛過尼古林娜,后來又愛娜佳……你有時對我坦率到不留情面的地步,不是嗎?前不久你甚至談到我們的哥薩克女佣人,也說過類似的話。”
  “我只不過說,看著她的時候,我非常想到鹽沼地的草原上去住帳篷。”
  “喏,你看,是你親口說的吧,想同她一起住帳篷。”
  “我沒說同她一起。”
  “那么究竟同誰呢?喲,麻雀又來了!我真怕它們飛進來撞到鏡子上!”
  于是她一躍而起,笨拙地拍了几下手。我一把摟住她,吻她裸露的肩膀、大腿……她身体各部分的涼熱差异最令我激動。
二十二

  傍晚時分,暑气消散,太陽落到屋后去了。我們在玻璃窗的走廊里,在靠近朝院子開的窗戶旁喝茶。她現在很用功讀書,用功的時候總找哥哥問些問題,哥哥很高興指點她。黃昏時分,万籟俱寂,只有燕子掠過院子,飛旋而上,消失在遠空。他們在說話,我在旁邊听:“哎,山上那個女人在割麥子……”歌中唱的是農民在山上收割。起初歌聲平緩、悠揚,充滿离愁別恨,后來變得堅定雄壯,出現了自由、豪放、勇敢、威武的調子:

    在高高的山下,
    有一隊哥薩克,
    縱馬急馳而過!

  歌聲曼曼,充滿憂傷,它贊頌一支哥薩克隊伍怎樣經過山谷,英雄多羅申科1怎樣帶領這支隊伍;他走在大家前面,后面跟著薩蓋達奇內2:

    為啥舍棄老婆,
    換來煙袋一窩,
    你這個合家伙……

  歌聲轉慢,好似歎息世上竟有這樣的怪人。緊接著是特別歡快自由的旋律:

    老婆不能把我拖,
    哥薩克一上路,
    煙葉煙袋窩,
    缺一都不可!
  ——————
  1米哈伊爾·多羅申科(1628年卒),烏克蘭哥薩克的首領,一六二一年指揮軍團在霍亭与土耳其人作戰。
  2彼得·克諾諾維奇一薩蓋達奇內(1622年卒),烏克蘭哥薩克首領。

  我听著听著,不禁產生了一种即使人感到痛苦也使人感到甜蜜的羡慕之情。
  日落時我們便去散步,有時到市區,有時到大教堂后面懸崖上的小公園,有時到城郊田野里去。市區有几條舖了路面的街道,盡是猶太人的店舖,有不可胜數的鐘表店、藥店、煙店。這些街道都舖著白石板,蒸發出白天吸收的熱气。十字街口有售貨亭,行人在那里喝著各种顏色的汽水。這一切使人想到南方,促使人們想到更遠的南方去。記得我那時候不知為什么經常想到刻赤1。從大教堂那儿眺望山谷,在想象中我到了克列緬楚夫、尼古拉耶夫。我們經過西郊來到城外的田野上,這里完全是鄉下了。農舍、櫻桃園、瓜地連接著平原,連接著一條筆直的通往米爾戈羅德的大道。大道的遠方,順著一排電線杆往前看,有輛烏克蘭人的大車徐徐前行,車軛上架著兩頭闊牛,都低著頭一點一點地拉著車。車和這些電線杆一起漸漸隱役、消失,仿佛沉入大海之中。最后几根象小棍子一樣的電線杆子也只隱隱約約立在平原上。這是通往亞諾夫希納、亞列西基、希沙基的路……
  ——————
  1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克里米亞省的城市,刻赤海峽的港口。

  我們常在市公園里听音樂會,消磨傍晚的時光。昏暗中,飯館的涼台燈火通明,遠遠望過去跟劇院的舞台一樣特別醒目。哥哥徑直到飯館里去,我們有時到花園那邊去,那里是懸崖的盡頭。夜是那么濃,那么黑,那么溫馨。懸崖下面一片漆黑,有几點燈光閃閃爍爍,一陣陣歌聲時起時伏,象贊美詩一樣和諧。這是城郊小伙子們在歌唱。歌聲同黑暗和寂靜融合在一起。列車象一條發亮的鏈子,隆隆駛過,這時,特別令人感覺到這山谷的幽深和黑暗;隆隆聲逐漸減弱、消逝,列車仿佛走到地底下去了。于是又听到了歌聲,山谷那邊的整個地平線似乎隨著蛤蟆無休止的顫音而抖動;這寂靜和黑暗也似乎被蛤蚊的顫音所記現永遠處于麻痹的狀態之中。
  她愉快地朝前擠過去,當我們從黑暗中走上擁擠的飯館涼台時,眼睛被強烈的燈光刺得睜不開。哥哥已經成了醉人,他立刻向我們招手,顯得情意綿綿。与他同桌的有瓦金、列昂托維奇、蘇利馬。他們吵嚷嚷地給我們讓坐,還要來白酒、酒杯和冰塊。后來音樂也已停止,涼台外的公園黑乎乎、空蕩蕩的,不知從哪里偶爾拂來一陣微風,吹得玻璃罩中的燈火搖曳不定,燈罩上布滿了夜間的小昆虫,但是大家都說時候還早。最后大家都同意該走了,卻仍然沒有馬上分手,而是結伙回家,一路大聲交談,把路旁的木板人行道路得咯咯響。花園已沉睡,夜更黑更神秘了,深夜斜落的月亮的光線柔和地洒滿大地。當我們,只剩三個人,走進自家院子的時候,月亮正俯瞰著它,照耀著黑魆魆的玻璃窗走廊;一只蟋蟀在低聲鳴叫;白牆上映出廂房旁那棵槐樹的每一片葉,每一根枝丫的凝固的陰影,异常清晰,异常优美。
  臨睡前的時刻最為迷人。床邊小桌上蜡燭微光瑩瑩。窗外襲來一股涼气,給人以清新、年輕、健康的幸福之感。她穿著睡衣坐在床沿上,兩只黑眼睛盯著蜡燭,兩只手編織她那柔和、光亮的辮子。
  “我的變化你總是大惊小怪,”她說,“你要是知道你自己的變化有多大就好了。你有點愈來愈不注意我了,特別是我們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只怕我會為你變成空气,你沒有它就活不下去,可你又不去注意它,難道我說的不是實話?你說這是最大的愛,可我似乎覺得,這意味著,得到我并不使你滿足。”
  “不滿足,不滿足,”我笑著說,“我現在什么都不滿足。”
  “我還要說,有什么地方老吸引著你。格奧爾基·阿歷山德羅維奇已經告訴我了,你要求同統計員一道出差。干嘛?冒著烈日乘車,在塵土飛揚中顛簸,然后坐在悶熱的鄉公所里,沒完沒了地按我發出去的那些表格中的項目向烏克蘭人一一查問……”
  她把辮子甩到肩后,抬起眼睛問:
  “是什么東西吸引著你?”
  “僅僅因為我幸福,因為我真的覺得我現在什么都不滿足。”
  她握住了我的手:
  “你當真幸福嗎?”
二十三

  瓦金因公出差去什沙基,把我也帶上了。這是我第一次走米爾戈羅德大道,她非常希望同我一起去的地方。
  我記得,我們要赶早在暑气降臨之前出發,都生怕睡過了頭。我獨自出門使她很悲傷,但她克制著自己,在太陽還未出來就起床了,為我備好茶,溫柔地把我叫醒。天色灰蒙,空气清爽,她一個勁地朝窗外張望。莫非她擔心天會下雨,影響我啟程?听到大門外傳來驛車的鈴聲,我們跳起身來。親熱地告別,然后跑出小門,那种溫情脈脈又忐忑不安的焦急心情我至今還感覺得到。瓦金穿著又肥又長的帆布長袍。戴一頂灰色的夏季遮檐帽,端坐在車上。
  后來,回蕩在廣闊空間的車鈴聲漸漸靜息下來,放晴了的天气干燥炎熱,馬車在大道上平靜行進,揚起滾滾塵埃。周圍的一切是那么單調乏味,以至很快就沒有興致去眺望亮得令人昏昏沉沉的地平線,也不能集中注意力去期待著什么。正午,我們路過一片灼熱的荒無人煙的庄稼地,看到一派游牧生活的景象——望不到頭的科楚別伊羊圈。馬車動蕩顛簸,我在車中寫下了這樣的一段話:“正午,羊圈。熱得發灰的天空,鷂鷹和藍翅鴉……我十分幸福!”在雅諾夫希納我記下一家小酒店:“雅諾夫希納,一家老酒店,里屋黑暗、陰涼。猶太人店主說,他沒有啤酒,‘只有飲料’。‘什么飲料?’‘就是飲料!紫羅蘭飲料。’”這猶太人瘦得皮包骨,穿一件長襟衣。不過,飲料是一個中學生從后房端出來的。這少年胖得出奇,新皮帶高高地扎在淺灰色的衣服上,長得很漂亮,有點象波斯人,他原來是猶太人的儿子。駛過希沙基后我立刻想起果戈理的一段筆記:“平坦的大路中間突然出現溝溝洼洼,又深又凹的陡坡,深處是樹林,樹林那邊還是樹林;近處是綠色的,遠處是藍色的,再那邊是一條淺黃色的沙地……在峭壁和急流之上,一架風車吱嘎吱嘎地抖動著翅膀……”在陡壁下,在深谷里,普肖爾河象弓一樣彎曲而過,還有一個綠得象花園一樣的大村庄。我們在村里長時間地找尋一個叫瓦西連科的人,瓦金有事問他。最后找到他家時,他又不在。我們便坐在屋旁一株菩提樹下等了好半天,周圍彌漫著柳叢的濕气和青蛙的叫聲。就在這里我們和瓦西連科坐了一整夜,一塊吃晚飯,喝甜酒;當時四周籠罩著夏夜神秘莫測的黑暗,只有一盞燈照著頭上的綠葉。后來在這黑暗中柵門突然響了一下,一位盛裝的女郎出現在桌旁,她臉上搽了一層厚粉,象鋁一樣的蒼白。她是地方自治會的女一醫生,瓦西連科的朋友,自然她會及時得知他家里來了省里的客人。起初她拘束得不知如何是好,說起話來東扯西拉;后來和我們一杯接一杯喝酒,也就愈來愈高聲地回敬我的俏皮話。她非常神經質,高高的顴骨,黑眼睛目光銳利,一雙手肌肉發達,散發出強烈的石碳酸气味;鎖骨凸出,在薄薄的藍色上衣下有兩只丰滿的乳房,腰間纖細,臀部肥大。夜深了,我送她回家。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們沿著干硬的車轍走過一條小巷。在一處篱笆旁她停住了腳步,把頭貼在我的胸口上,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的沖動……
  第二天我和瓦金很晚才回到家。她已經躺在床上,正在看書。一瞧見我,她惊喜地躍起身來:“怎么,就回來了?”我連忙向她講述路途上的所見所聞,當我笑嘻嘻地講到那位女醫生時,她打斷了話頭:
  “你跟我講這個干嘛?”
  淚水涌上了她的眼睛。
  “你對我真狠心!”她說著,急忙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條手帕來。“扔下我一個人還嫌不夠……”
  此后我一生中曾多少次回憶起這些眼淚啊!二十年后,有一天我在比薩拉比的濱海別墅中回想起那天晚上。記得晌午時分,我游泳回來,躺在書房里。天气炎熱,刮著大風。屋子周圍的園子里時而靜息,時而發出強烈的象撕帛斷綢般急切的聲響;樹間閃動著光和影,彎曲的枝條婆娑起舞……當風愈刮愈緊,愈刮愈強,漸漸逼近的時候,它便猛然劈開遮掩陰暗書房窗戶的綠蔭,露出熾熱的、仿佛上過磁釉的天空,書房白色天花板上的陰影也立刻退散,于是天花板明亮起來。變成了紫色,接著風停息了,漸漸适去,消失在花園的深處,消失在濱海懸崖的上空。我注視著,諦听著這一切,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那早已被遺忘的小俄羅斯的一個窮鄉僻壤里,我和她剛剛開始共同生活;也是這么一個正午,我醒得遲些,她已上班去了;窗戶也是朝花園開的,窗外也是這樣喧囂,這樣搖曳,光點斑斕,無比幸福的風在房間里自由自在地穿來穿去。帶來煎洋蔥的香味,預示快吃午飯了。我睜開眼睛,呼吸著這气流,把胳膊肘支在我的枕頭上看起旁邊另一個枕頭來,它上面還隱約可以聞到她美麗的黑發和一條手帕留存下來的紫羅蘭芳香——那是她跟我和解以后還久久地握在手里的手帕。我回想起這一切,想到從失去她以后我已過了半輩子,看見過整個人間,現在我還活著,還在看,然而她离開這人間已經很久很久了。我腦袋開始發冷,一下子從沙發蹦起來,走出房間,如同騰云駕霧般沿著北美鹽膚木樹間小徑向懸崖走去,在小徑的通道口望著一塊綠礬色的海,突然覺得眼前這一塊海變得十分可怕,奇妙,象創業之初那樣新鮮……
  那天晚上我曾對她發誓,說再也不上哪儿去了。可是過了几天我又走了。
二十四

  我們在巴圖林諾的時候尼古拉哥哥說過:
  “我真替你惋惜!你年紀輕輕就認為自己沒有前途了!”
  其實我一點也沒有感到沒有前途。
  我又把自己的公職看成是權宜之計。也不能把自己看成有妻室的人。現在一想到生活中沒有她我就覺得恐懼,可是對永不分离這一點我又疑慮重重:難道我們真的能永遠結合在一起,白頭偕老,象所有的人一樣,有家室,有儿女么?特別是后者——有儿女,有妻室,我更不能忍受。
  “你看,將來我和你結了婚,”她幻想未來的時候說,“我還是很想結婚,再說,還有什么比結婚更美的呢!也許我們會有孩子……難道你不想嗎?”
  一种既甜蜜又神秘的感覺使我的心緊縮起來,我說了句笑話敷衍過去。
  “‘永生者造物,俗人只生自己的同類’。”
  “那我呢?”她問,“等到我們的愛情。青春一過,我變成你再不需要的人時,我靠什么過日子呢?”
  這話听起來真叫人傷心。我急切地反駁說;
  “永遠不會過去,你永遠不會成為我不需要的人!”
  現在已經是我(象她先前在奧勒爾一樣)希望自已被人愛,并且在保持自己的自由、在一切方面都占主導地位的同時愛別人。
  是啊,在她夜里編好發辮走過來吻我,向我道晚安的那個時刻,最令我驟然動情了。當她仰面看著我的眼睛的時候,我才發覺,她脫掉高跟鞋以后比我短那么多。
  我覺得我最愛她的時俟,是她向我表露無限忠誠、忘我,容我抒發某种特殊感情和采取某种特殊行動的權利的時候。
  我們時常回憶我們在奧勒爾度過的冬天,回憶我們在那里怎樣分手,我又怎樣動身去維切布斯克的情景。我說:
  “是啊,那時是什么吸引我到彼洛茨克去呢?波洛茨克或許古時候叫波洛季斯克,這個地名在我頭腦中早就与古代基輔大公弗謝斯拉夫的傳說連在一起了。這個傳說我還是在少年時代就讀過:弗謝斯拉夫被他兄弟篡了王位,逃往‘波洛茨克人的蠻荒之地’,在‘饑寒交迫’、修行、祈禱、勞苦和‘回憶的誘惑’中度過了殘生。他似乎老是天不亮就醒來,‘淌著又苦又甜的淚水’,痴呆呆地幻想自己又在基輔,在‘自己妻子一般的忠實的公國’中,晚禱的鐘聲似乎不是在波洛茨克,而是在基輔圣索菲亞大教堂里敲響的。從那時起,在我的想象中,古老、野蠻的波洛茨克始終是非常奇妙的:一個昏暗、荒涼的冬日,大圓木筑成的克里姆林宮,附有木建的教堂和黑駿駿的小木房,堆堆被馬匹和身披羊皮、腳蹬樹皮鞋的行人踐踏過的積雪……當我最終回到現實中的波洛茨克時,自然再也找不到一絲与臆想的波洛茨克相象的地方。不過在我的頭腦中至今還有兩個波洛茨克,那就是臆想中的波洛茨克和現實中的波洛茨克。如今我看這個現實中的波洛茨克也已經頗有詩意了:城里寂寥、潮濕、寒冷、陰暗,而車站上卻有一個暖和的大廳,大廳里有巨大的半圓形窗戶,盡管外面天剛剛黑下來,而枝形吊燈早已大放光明。大廳里人很多,文職武官都有,他們都匆匆忙忙地赶在去彼得堡的列車進站前吃飽喝足,到處是說話聲,餐刀和盤子的碰撞聲;侍役穿梭往來,把調料和湯的香味帶到各處……”
  在這种時候她總是聚精會神地听我講,听完之后以深信不疑的語气贊同說:“嗯、嗯,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利用這個時机隨即對她暗示:
  “歌德曾經說過。‘我們自身依從于我們創立的意識’。有些感情我是完全不能抗拒的,有時我的某种想象喚起我痛苦的渴求,渴求到我想象中的地方去,渴求想象背后的東西,你明白嗎?背后的:我無法向你說清楚!”
  有一次,我和瓦金一起到卡扎奇布羅德去,那是波德涅普羅維耶的一個古老的村庄,去參加送別烏蘇里區移民的儀式,第二天早晨才坐火車回來。我從車站口家的時候,她和哥哥已經上班去了。我晒得黝黑黝黑的,顯得精力充沛,精神煥發,洋洋得意。我情緒激動,只想盡快地把我看到的稀罕事講給她和哥哥听。我親眼看見一大群人移到這神話般的离卡扎奇布羅德村有一万俄里遠的地區去。我在這空空蕩蕩而收拾得干干淨淨的房子里轉了一圈,然后走進臥室去換衣服,洗臉;我怀著一种既高興又痛楚的心情瞧了瞧她的所有化妝用品和床上大枕頭上面的鑲邊小枕頭——這些在我看來無限珍貴,卻又無比孤單,使我內心產生L种強烈的對她抱疚的幸福之感。可是,當我發現床頭柜上有一本打開的書時,頓時呆住了:原來是托爾斯泰的《家庭幸福》,而書頁上有几行字划了記號:“那時我的一切思想,一切感情都不是我自己的,而是他的思想和感情突然變成了我的……”我往后又翻了几頁,又看見還有几行字划了記號:今年夏天,我常常走進我的臥室,發現我已不象過去那樣為种种欲望和對未來寄予期望而苦悶,卻是為現在的幸福而擔憂……夏天就這樣過去了,我開始感到孤單。他總在外面跑,把我一個人扔在家里他既不難過,也不害怕……
  我站了几分鐘,呆若木雞。真是,我完全沒有想到她會產生(并且正在產生)我不知道的、隱秘的、主要是傷感的思想感情,而且已經是過去時態了!“那時我的一切思想、一切感情……今年夏天,我常常走進……”最出乎意料的是最后一句:“夏天就這樣過去了,我開始感到孤單……”這就是說,我從希沙基回來的那天晚上她流淚不是偶然的!
  我精神特別煥發地走進机關,愉快地跟她和哥哥親吻,交談,開玩笑,一直不住口,心里卻暗暗苦痛、等到最后只剩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我立刻厲聲地對她說:
  “我不在的時候你好象看了《家庭幸福》?”
  她臉紅了。
  “看了,怎么樣?”
  “你在書上划的記號使我吃惊。”
  “為什么?”
  “因為從中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同我一起生活已經使你痛苦,你感到孤單、失望。”
  “你總愛夸張!”她說,“什么失望?我不過是有點傷心,我确實發現了某些相似的地方……我要你相信,一點也不象你想象的那樣。”
  她要誰相信呢?要我還是要她自己?不過,听到這些話我還是很高興的。我很愿意相信她,也樂意相信她。“鳳頭的草原鷗鳥從大路上騰空而起……她跑著,腰間圍著藍色毛布裙子,兩只顫動的乳房在亞麻布衫下抖上抖下,腳上沒穿鞋子,腿一直裸露到膝蓋上——顯示出青春和健康……”這里哪一种想象“背后”的東西沒有呢?我怎樣能拒絕呢?此外,我以為這些与她是完全可以并存的。我用种种托辭開導她:你只為我活著,只惦著我一個人,不剝奪我的意志和行動的自由,我愛你,而且為此將來還要更愛你。我覺得,我是這樣愛她,以至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諒解。
二十五

  “你變多了,”她說。“你變得更堅毅,更善良,更可愛了。你成了樂天派啦。”
  “是的,可就是尼古拉哥哥,還有你的父親老是說我們將來會很不幸。”
  “這是因為尼古拉不喜歡我。還在巴圖林諾的時候,我就感受到他的冷淡、客气,這你是想象不到的。”
  “正相反,他談到你的時候總是滿怀溫情。他說:‘我十分可怜她,她還是個孩子。你考慮考慮往后你們的前途吧,几年以后你的生活同縣里消費稅征收員的生活有什么區別?’你還記得我時常開玩笑地描繪我的將來嗎?住房三套間,工資五十盧布……”
  “他只疼愛你。”
  “不很疼愛。他說,他唯一的希望是我的‘放蕩’能挽救我和你,說我就是在這個行當上也顯得無能,我們兩人將會很快分手。他對我說:‘或者是你無情地拋棄她,或者是她干一陣子這舒服的統計工作,明白你給她安排了什么樣的命運之后,就會拋棄你。’”
  “他對我的希望是落空的,我永遠不會拋棄你。只有在一种情況下我才會拋棄你,那就是我發現我不再是見你所需要的,我妨礙你,妨阻你的自由、你的志向……”
  當一個人遇到不幸的時候,他會不斷地陷入這种或那种無益的苦思苦索之中。這是什么時候和怎樣開始的呢?由什么造成的呢?我當時怎么會沒去注意對我大概是一种警告的東西呢?“只有在一种情況下我才會拋棄你……”我怎么就沒有注意到這些話,沒有注意到她畢竟沒有排除某种“情況”呢?
  尼古拉哥哥說得對,我太看重自己的“志向”,而且愈來愈濫用自己的自由。我在家里愈來愈坐不住,一有空就馬上出門,乘車也好,步行也好,隨便到哪里去都好。
  “你這是在哪儿晒得這么黑呀?”吃午飯時哥哥問我。“你又上哪儿去啦?”
  “寺院,河邊,車站……”
  “老是一個人去,”她埋怨道。“答應過多少次,說一起去寺院,可我來了以后只去過一次,那儿美极了,厚厚的牆,燕子,修士……”
  我覺得慚愧,難過,不敢抬眼看她,但又怕失去自己的自由,只聳了聳肩膀說:
  “這些修士你有什么好看的?”
  “那么你呢?”
  我竭力變換話題說:
  “我今天在那里的墓地上著見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現象:一位僧侶預先命人為他自己挖一個空的,但已全部造好了的墓穴,連墓首上的十字架都安好了,上面已寫著某人葬于此,生于何時,甚至寫上了‘卒于’二字。只空出去世日期的位置。那地方周圍都是干淨、整齊,有許多小徑,栽滿鮮花,可突然出現這么一個空墓穴。”
  “喏,你看。”
  “看什么?”
  “你還故意裝蒜哩!算了吧。屠格涅夫說得對……”
  我打斷她的話說:
  “你現在看書似乎就是為了在自己和我身上找到點什么東西。話又說回來,所有的女人都是這么看書的。”
  “哼,那又怎么樣呢?我雖說是個女人,可沒有那么自私……”
  哥哥出面調解,他溫和地說:
  “算了,你們再別說了!”
二十六

  夏末,我在机關里的地位更有所改善:以前我是個“編外”人員,現在是編制之內的人了,而且得到了一個對我最合适不過的新差事:當參議會圖書館的“保管”——參議會地下室里堆著地方自治會的各种書刊。這個差事是蘇利馬替我出的點子,責任是分類整理這些書刊,入庫(在半地下室一間長長的有拱頂的房間里,配有足夠數量的書架和書柜),再就是管理,借閱,供机關臨時使用,有時滿足某個部門某一情況的需要。我分了類,入了庫,然后開始管理,等著別人來借閱。可是一本也沒有借出去,因為只有在秋季地方自治會開會前才有人來借,這樣,我只剩下一項管理的事,也就是呆坐在這個半地下室里。我喜歡這間屋子,它象要塞一樣有异常厚實的牆壁和拱頂,又特別安靜,一點聲音也傳不進來,還有一扇不大的而离地面很高的窗戶,陽光可以照射進來,看得見机關大樓后面空地上所有野生的灌木和雜草的根部。從此我的生活變得更加自由自在。我一個人整天孤單地坐在這地穴中讀書寫字,只要我愿意,哪怕是一個星期不來打照面,把那扇低矮的橡木門鎖上,干脆走掉,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我不知為什么到尼古拉耶夫去了一趟,而我經常去的只是一個城郊的村庄,那里有弟兄倆,都是托爾斯泰的信徒,為了過遵守宗教訓誡的生活而遷居于此。有段時期我逢星期天晚上都到一個烏克蘭人的大村庄去,在郊外第一個火車站附近,直到深夜才乘火車回家……我為什么這樣跑來跑去呢?她感到除了別的原因之外,還有一件隱秘的事是我東奔西跑的目的。我關于希沙基那個女醫生的談話,給她的刺激要比我想象的深得多。從那時起她的嫉妒愈來愈強烈,她竭力掩飾這种嫉妒,但不是任何時候都能掩飾得過去。這次談話后約莫兩個星期,她一反自己溫和寬厚的常態和少女的性情,突然象最通常的“家庭主婦”一樣,找到一個借口就狠心地辭退了那個服侍我們的哥薩克女佣人。
  “我知道得很清楚,”她不高興地說,“你心里不痛快,當然羅,這匹‘小母馬’的蹄子在屋里象你所說的‘踏踏’該有多好。它有那么好看的踝骨,那么亮的斜眼睛!可是你忘了,這匹小母馬多撒野,多任性,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非常坦率地說: “你怎么能對我多疑呢?我看著你這只舉世無雙的手就想:為了這只手我不要世上一切美人!但我是詩人,藝術家,而任何藝術,照歌德的話說都是感性的。”
二十七

  八月,一天傍晚,我曾到那兩位托爾斯泰信徒住的庄子里去了一趟。這時天气尚熱,加上是星期六,市區街上沒有人影。我經過一排猶太人的商店和貨攤,全都關閉著。傍晚的鐘聲悠悠裊裊,街面上已經映出花園和房屋的細長的陰影,然而暑气未消。南方城市的夏末通常如此。每天烈日炎炎,花園和庭前花圃里的所有花草都蔫縮了,烤焦了。漫長的夏天弄得市區、草原、瓜園的一切都了無生气。
  在廣場上,一個身材高大的小俄羅斯姑娘光腳穿一雙釘了掌的皮靴,站在一口市區水井旁,那神態就象一位女神;她有一雙深棕色的眼睛,還有那小俄羅斯和波蘭婦女特有的開闊而輪廓分明的前額。一條街道由廣場伸向山腳下,山谷間。遠遠看得見日暮前南方的地平線和隱隱約約的草原丘陵。我順著這條街走下去,拐進城郊的中產階級住宅區內一條僻靜小胡同,走出胡同來到村頭,由此翻山,山那邊就是草原了。在村頭和打谷場上的几間淺藍色或白色的泥屋當中,有連枷在空中閃動,這是小伙子們在脫粒,夏夜里正是他們在一起嬉鬧,唱贊美詩,唱得那么粗獷而又動听。站在山上放眼四眺,整個草原上是一片金色的密密麻麻的麥茬外大路上的細土那么厚,走在上面就仿佛穿了一雙絨靴,周圍的一切——整個草原,整個空間都被西沉的太陽照得耀眼。大路左邊,在俯瞰山谷的懸崖上有間小屋,牆壁的石灰已經剝落,這里就是兩位托爾斯泰信徒住的庄子。我离開大路沿著麥茬地走到庄子前,可是庄子里空空蕩蕩,這屋里屋外也沒有人。我從大開的窗戶往里望了望,只見無數蒼蠅黑壓壓地在牆壁、天花板和擱板架上的水壺四周嚶櫻嗡嗡。我又向打開大門的牲口棚里瞧了瞧,只見一抹夕陽的光輝映紅了一堆干糞。我來到瓜地,看見那位弟弟的妻子坐在地頭上。我向她走去,她沒發現我或者假裝沒發現,一動也不動地斜著身子坐著,顯得嬌小、孤單;兩只光腳板伸向一邊,一只手撐在地上,另一只手拿著一根麥秸放在嘴里。
  “晚上好,”我走到她跟前說。“您怎么一臉不高興?”
  “您好,請坐,”她扔掉麥稈,微笑著回答,還向我伸出一只晒得黑黑的手。
  我坐下一看,完全是個照瓜園的小丫頭!頭發晒褪了色,穿一件鄉下人穿的大領口襯衫,舊黑布裙子里著婦女般的發達的臀部。兩只小赤腳上沽滿塵土,也晒得黑黑的,皮膚干干的。于是我想,她怎能打著赤腳踩在糞便和各种刺草上呢!因為她是我們這個階層的人,我們這個階層的人是從不打赤腳的,所以我始終不好意思去看她的腳,可又老是很想去看。她覺察到我的目光,就把腳縮回去了。
  “你家的人都上哪儿去啦?”
  她又笑了笑。
  “各走各的。兩個圣徒兄弟,一個到村頭幫一個窮寡婦脫粒,一個進城給大師父送信。每周照例一次報告我們所犯的全部罪過、受到的誘惑、對肉欲的克制。除此以外,還要照例報告受到的‘考驗’:在哈爾科夫,巴甫洛夫斯基‘兄弟’被捕,當然是因為散發傳單反對兵役制。”
  “您大概心情很不好。”
  “煩死人的,”她說著擺了擺頭,向后一仰。“我不能再忍下去了。”她悄聲補充說。
  “忍不了什么?”
  “什么都忍不了。給我支煙。”
  “煙?”
  “對,對,煙!”
  我給她遞了一支,并且划著火柴。她立刻吸了,但不老練,斷斷續續地猛抽一口,象女人吸煙那樣,從嘴里把煙吐出來,沉默地望著遠遠的山谷那邊。西沉的太陽還晒著我們的肩膀和又長又重的西瓜。瓜就在我們近旁,一側埋在干土中,晒蔫了的藤蔓象蛇一樣纏繞著它們……驀然間,她把煙一扔,頭趴在我的膝蓋上盡情號啕大哭起來。我安慰她,吻她那散發出陽光气味的頭發;我緊緊地摟住她的肩膀,看著她的赤腳,這時我才恍然大悟,為什么我要到這兩個托爾斯泰信徒家里來。
  那么尼古拉耶夫呢?為什么要去尼古拉耶夫呢?在路途上,我曾寫下這么一段筆記:
  “我們剛剛离開克列緬楚格,已是掌燈時分。克列緬楚格車站上,月台和小賣部都擠滿了人,到處是南方的悶熱,南方的擁擠。車廂中也是這樣。多半是小俄羅斯的婦女,全都年紀輕輕的,皮膚晒得黝黑,性情活潑,旅行和天熱使她們興奮——她們要‘到下面’去干活。她們的身体和鄉下人的穿戴,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气味,十分動人;她們又是那樣唧唧喳喳,邊吃邊喝,賣弄自己的伶牙俐齒和胡桃色眼睛,實在令人難受……
  “德聶伯河上有一座長長的橋,耀眼的紅日從右邊照進窗來,橋下和遠處是渾濁的黃水。沙灘上有許多女人,赤身露体地在那儿洗澡,還顯得非常悠閒自在。有一個脫下襯衫就跑過去,挺起胸脯笨拙地扑進水中,用兩只腳拼命打水……
  “駛過德聶伯河已經很遠了。山上刈除了野草和庄稼,光禿禿的,罩上了黃昏的暗影。我不知怎的想到了可惡的維雅托波爾克1,正是在這樣的一個晚上,他帶領一支人數不多的隊伍,騎馬沿著這山谷前行——他上哪儿去?又想些什么呢?這是几千年以前的事了,而大地依然這般美麗。不,這不是斯維雅托波爾克,而是一個粗魯的農夫騎著汗水淋淋的馬在山間陰影中行走。他身后坐著一個女人,兩手反綁在背上,頭發散亂,赤露著兩只細嫩的膝蓋,她咬緊牙關,瞅著那農夫的后腦勺;農夫正机警地注視前方……
  ——————
  1約 980—1019年古羅斯大公,他在爭奪政權的內江中殺害了自己的兄弟,因而得到了“可惡的”綽號。

  “濕潤的月夜。窗外是坦蕩如砥的平原,肮髒泥泞的道路。車廂里旅客們都沉睡了,燈光昏暗,一盞布滿灰塵的燈里還剩下一節很粗的蜡燭頭。田野的潮气從放下的車窗間隙中吹進來,同車廂里惡臭濃烈的空气摻雜在一起。有几個小俄羅斯女人伸開四肢,臉朝天躺著睡覺,嘴巴張得大大的,胸脯在襯衫下聳動著,裙子里著肥大的臀部……有一個剛剛醒來,定睛徑直望著我,望了好半天。大家都睡著了,——我簡直覺得她似乎就要用神秘的低語呼喚我……”
  离火車站不遠,有個村子坐落在寬闊平坦的山谷中,每個星期日我都要去那儿。有一次,我漫無目的地來到這個車站,下了火車就朝村子走和暮色蒼茫之中,前方園子里現出小白屋,近處牧場上現出一架黑乎乎的破風車。風車下面圍著一群人,人群背后有一支小提琴拉著節奏急促、激越的曲調,跳舞的人隨之跺著腳……后來一連几個星期日的晚上我都站在這一群人中,听他們時而拉琴,跺腳,時而曼聲合唱,直到深夜。我走到一個黃頭發姑娘身旁停住了腳步,她胸脯高聳,嘴唇厚厚,黃眼睛射出极其明亮的光芒。趁大家你推我搡的時候,我們立刻偷偷地彼此拉起手來。我們站在一起,若無其事,竭力誰也不看誰。我們心里明白,如果小伙子們發現一個城里的少爺經常出現在風車下的目的就是為此,那我可就要倒霉了。第一次我們是偶然站在一起的,后來,只要我一走近,她便立即在一眨眼工夫轉過身來;只要感覺到我在她身旁,她便抓住我的手指頭,一整夜都不放。天愈黑,她握得愈緊。而且肩膀愈往我身上靠。夜深了,當人們開始散去時,她就不知不覺地溜到風車后,迅速躲起來;而我則慢騰騰地沿著大路向車站走去,等到風車下不剩一個人時,我就貓著腰往回跑。我們心照不宣地這樣做,站在風車下面時沉默不語,彼此愉快地折磨時也沉默不語。一次她陪送我走。离火車站還有半小時,車站上一團漆黑,闃無人聲,只有蟋蟀在四周低鳴,令人快慰;遠處,村里黑魆魆的園子上方初升的月亮呈現出血紅色。支線上停著一輛車廂門開著的貨車。我不由自主地把她往車廂里拉,這樣做連我自己也覺得可怕。我爬進去,她跟在我后面也跳了進去,就緊緊地摟著我的脖子。可是當我們划著火柴,想看看里面有什么時,我馬上被嚇得倒退了一步:火柴照亮了車廂正中停放的一口薄棺材。她則象山羊似地蹦了出去,我跟在她后面……在車廂底下她一下接一下地躺倒在地上,笑得喘不過气來,發狂地吻我,我呢,別指望能离得開。此后我再也沒去這個村子了。
二十八

  秋天我們過了那一段過節般的時期:每年年終城里要召開全省地方自治會議員代表大會。冬天對于我們來說也是過節般地過去了:有以贊科維茨卡婭和薩克薩罔斯基為首的小俄羅斯劇院來巡回演出,有首都的名角契爾諾夫、亞科夫列夫和穆拉維娜舉辦的音樂會,還有不少不化裝和化裝的跳舞晚會,以及家庭晚會。地方自治會代表會議后,我去莫斯科拜訪了托爾斯泰。回來之后,我特別忘情于世俗間的罪惡誘惑。這些誘惑,從外表上看大大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我們似乎沒有一個晚上在家呆過。我們之間的關系也不知不覺地惡化了。
  “你又變成另外一個人了,”有一天她說。“完全是個男子漢了,不知為什么也蓄起法國式的胡子來。”
  “你不喜歡?”
  “不,干嗎不喜歡呢?我不過想說,一切事物都要變的!”
  “對,你看你也變得象個少婦了,清瘦了,也更漂亮了。”
  “你又開始嫉妒我了。我真怕跟你說老實話。”
  “什么?”
  “我想穿一套服裝參加下次的化裝舞會。隨便一套价錢不貴的、朴素的。戴一副黑面具,再來件什么又黑、又輕、又長的……”
  “到底要化裝成什么呢?”
  “夜。”
  “這么說,奧勒爾時期的東西又要開始了?夜!這真夠庸俗的。”
  “我看不出這里有什么奧勒爾時期的東西,有什么庸俗的地方。”她冷淡地、自有主見地回答道。從這种冷淡和獨立自主的精神中,我真的害怕地感覺到了往日的某种東西了。“你不過是又開始嫉妒我罷了。”
  “為什么我又開始嫉妒了呢?”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因為你又開始疏遠我,又想討男人們的喜歡,博得他們的歡心。”
  她不怀好意地笑了一笑,說:
  “你沒有資格說這個。正是你一個冬天都沒有离開過切爾卡索娃。”
  我臉漲得通紅。
  “是沒有离開過!可是我和你在哪儿她就跟到哪儿,難道是我的過錯?最使我傷心的是你和我在一起總有點不自在,仿佛你有什么心事瞞著我。你直截了當說吧,什么心事?你心里藏著什么 ?”
  “我藏著什么?”她回答道,“悲傷,我悲傷的是,我們往日的愛情已經沒有了。不過說這個干嗎……”
  她沉默了一會又補充說:
  “既然你不快活,那么化裝舞會我就准備謝絕參加了。只是你對我太苛刻了,我每一個心愿你都說成是庸俗的,你剝奪我的一切自由,而你自己卻什么都干……”
  春夭和夏天我又多次出外漫游。初秋時節又遇見了切爾卡索娃(在此之前我和她之間确實沒有什么),并且得知她要遷居基輔。
  “親愛的朋友,我要和您永別了,”她用一雙鷹眼看著我說:“我丈夫在那里等得不耐煩了。您愿意送我到克列緬楚格嗎?當然,要完全保密。我在那儿要過一夜,等船……”
二十九

  這事發生在十一月間。我迄今還看到和感覺到那偏遠小俄羅斯城市的死板而陰郁的生活,它的冷落的街道,狹窄的木板人行道,圍著篱笆的黑色的花園,林蔭道上光禿禿的高大白楊,空蕩蕩的市立公園,里面有一間窗戶被打死的夏季餐廳,這時節濕潤的空气,公墓里腐爛樹葉的气味,我沿著這些街道、花園毫無表情、毫無目的地徘徊,我那些同一的思緒和回憶……回憶是一种使人沉痛。使人恐懼的東西,它甚至需要有專門的祈禱文才能解脫。
  在一個非常不幸的時刻,她那些偶爾才吐露一點的隱痛使她發狂了。那天格奧爾基哥哥下班回來晚了些,我回來得更晚(她知道我們机關在籌備地方自治會年會,要晚些回來)。她一個人留在家里,好几天沒有出門(每月她總有几天是這樣),而且,跟往常一樣,在這种時候她總是神態异常的。她准是照自己的習慣蜷縮著身子,半躺在我們臥室的沙發上好半天,抽了許多煙(她從某個時候起開始抽煙,我多次請求甚至要求她丟掉這种對地极不适合的嗜好,可她總不听),或許,她還茫然地瞧著面前的什么東西,然后驀然站起身來,在一片小紙上一字也不改地給我寫下几行字(這是哥哥回來以后在這間空空如也的臥室里的梳妝台上發現的),然后就急急忙忙地收拾自己的一部分東酉,其余的都干脆扔掉了。這些到處亂扔的東西我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勇气去拾起來,收藏在什么地方。夜晚她已經走遠了,走在回父親家的途中……當時我為什么沒有去追赶她?也許是因為出于愧疚,也許是因為我現在已經清楚地知道她有時脾气倔強。我打了許多電報,寫了許多信,最后也只收到兩句回話;“我女儿走了,而且不許把她的去向告訴任何人。”
  如果當時哥哥不在我身邊(雖然他本人也束手無策,茫然若失),天曉得我會發生什么事。那簡短的寫明了她出走的原因的宇條,哥哥沒有立刻交給我,想讓我事先有個思想准備——他這樣做很笨拙。最后他下定了決心,噙著淚珠把字條交給了我。在那片小紙上她用堅定的筆触寫道。“我不能再看著你离我愈來愈遠,不能繼續忍受你無休止地,日趨頻繁地污辱我的愛情,我既不能讓它在我心中死滅,也不能不明白:我受到的屈辱已到了极限,我的一切愚蠢的希望与夢想都已破滅。愿上帝給你力量經受住我們的訣別,忘掉我,在你那新的、完全自由的生活中去獲得幸福吧……”我一口气讀完了宇條,覺得腳下的土地在下陷,臉皮和頭皮在發冷,在縮緊,但我卻崩出一句相當厚顏無恥的話來:
  “這有什么?早就該料到的,這种‘破滅’尋常得很!”
  此后,我竟然還有勇气走進臥室,擺出一副冷漠無情的神態躺在沙發床上。黃昏時分,哥哥躡手躡腳地走進來著我,我假裝睡著了。他碰見任何不幸的事都惊慌失措,經受不起,這一點特象我們的父親。他匆忙中很快就相信我真的睡著了,趁當晚還得出席參議會會議的机會,便悄悄穿上衣服走了……現在想起來,我當天夜里沒有開槍自殺的唯一原因,是我已經下定決心,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總得自殺。當時窗外花園里的乳白色的月光照亮了我的房間,我走進餐室,點著燈,在櫥柜旁喝了一杯伏特加,接著又是一杯……我從屋里出來,走到街上去。街上寂靜無聲,溫暖潮濕,周圍的一切——空蕩蕩的公園里和林蔭道上的白楊間到處彌漫著濃密的白霧,這霧和月光融合在一起,情景十分可怕……然而回家就更可怕:要點燃臥室里的蜡燭,在暗淡的燭光下看到這些還扔得到處都是的襪子、鞋子、夏令時裝和那件花睡衣——我入睡前常常摟著這件睡衣裹著的她,吻她向我仰起伸過來的瞼,感受她那溫馨的呼吸。只有和她在一起,在她面前痛哭才能使我擺脫這种恐懼,可是她已經不在了。
  第二天晚上,死一般靜寂的臥室依然亮著微弱的燭光。漆黑的窗戶外是茫茫的黑夜,正漸漸瀝瀝地下著深秋的細雨。我躺在床上凝視前面的牆角,那儿挂著一幅陳舊的圣像,她睡前總要向它祈禱。圣像陳舊,仿佛是一塊澆鑄板,正面涂了一層朱砂,在漆得光亮的紅底上是穿金衣的圣母像。圣母既嚴肅又悲傷,又大又黑的眼睛超出黑眼眶,叫人毛骨悚然!圣母和她,這幅圣像和她瘋狂出走時倉惶扔下的一切女用什物在我腦海中攪在一起,即使人覺得可怕,又使人感到褻瀆。
  接著過了一個星期、兩星期、一個月。我早已辭掉了我的職務,不到人群中去露面。我壓下了一個回憶又一個回憶,熬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我不知為什么總覺得這就象某些斯拉夫農民,曾經在某個地方,在坑坑洼洼的林蔭道上,“纖著”裝滿沉重貨物的大船一樣。
三十

  無論家里還是城里,仿佛到處都有她的身影,我又被這种幻覺折磨了約一個月。最后我覺得再也忍受不了這种痛苦,于是決定到巴圖林諾去住一段時期,暫不理會將來的事。
  我匆匆和哥哥最后擁抱一次之后,怀著非常奇怪的感覺走進已經開動的列車車廂。進了車廂,我自言自語道:嘿,我又象小鳥一樣自由啦!這是個沒有下雪的漆黑的冬夜,車廂在干燥的空气中轟隆轟隆震響。我提著小箱子坐在門邊的一個角落里,回想起我愛在她面前重复的一句波蘭諺語:“人為幸福生,鳥為飛翔活”。我一個勁地凝視著隆隆聲中漆黑的車窗,不讓人看見我的眼淚。這一夜列車開往哈爾科夫……兩年前的那一夜是從哈爾科夫開過來的:那是一個春天的拂曉,她還在漸漸亮堂起來的車廂里酣睡……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緊張地坐在又悶又擠的車廂里,一心盼著天亮,盼著有人走動,盼著哈爾科夫車站上的一杯熱咖啡……
  后來到了庫爾斯克,它同樣引起我的回憶:一個春天的中午。我和她在車站上吃飯,她顯得很高興,說;“我平生還是第一次在車站上吃飯!”眼下卻是個灰蒙蒙的寒冷的日子,時近黃昏,我們這列過長而又十分平凡的客車停在車站前:庫爾斯克—哈爾科夫—亞速海鐵路線上的三等車廂都是龐大而又笨重的,象一堵沒有盡頭的牆一樣。我走下車廂,看了著周圍,前面老遠的地方現出一個黑糊糊的車頭,几乎著不見。一些人拿著茶壺從踏板上跳下來,急急忙忙地到車站食堂去打開水——他們全都一樣的令人厭惡。我的几個鄰座也下了車:一個是被自己的肥腫症弄得精神不振,對什么都漠不關心的商人;一個是极其活潑、對一切都好奇的小伙子,他那鄙俗的面孔和嘴唇整天叫我作嘔。他總是向我投來狐疑的眼光……我也整天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會說,這個人怎么老是坐在那里沉默不語,不知是個少爺呢,還是個什么別的人!不過他倒友好地提醒我,說話象放連珠炮似的:
  “您注意,這里總賣烤鵝,便宜得不得了!”
  我停住腳步,心里想著小賣部,我不能去。因為那儿有一張我和她曾經坐過的桌子。雖然這個地方還沒有落雪,但空气中卻已經充滿俄羅斯嚴冬的气息。在巴圖林諾等著我的將是怎樣的一座墳墓啊!父母都年事已高,不幸的妹妹艷容已衰,冷落的庄園,破敗的房屋。傾頹的花園,只有寒風在那里呼嘯,冬日的犬吠聲在這寒風中顯得格外多余、凄切……列車的尾部長得望不到頭。對面,站台的欄杆房聳立著一排白楊樹,光禿禿的象掃帚。白楊樹后面凍結的鵝卵石便道上,有几輛出租馬車等著生意,看這情景,庫爾斯克的苦悶寂寞就不言而喻了。站台上一群村婦就站在白楊樹下,他們都用圍巾圍得嚴嚴實實,圍巾兩端系在腰間,臉凍得發青,正在討好多地招徠顧客,叫賣那些便宜得不得了的烤鵝——個個肥大,僵硬,皮上象長滿了粉刺。打好了開水的人爽快地從車站前朝暖和的車廂往回跑,雖然覺得冷,但還挺愉快,一邊跑一邊嬉皮笑臉窮快活地跟村婦們討价還价……終于,遠處的机車猛然吼叫起來,陰森可怕,威嚇我還有更遠的路程……最使我束手無策的是不知道她躲藏在哪里,要不是這樣的話,那我早就不顧任何羞恥,不管到什么地方,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把她追日來。她這魯莽的行動無疑是一時的沖動,而妨礙她后悔的也只是羞恥心。
  我再一次回到父親的家,已經不象三年前那樣了。如今我用另外的眼光來看待一切。巴圖林諾比我路上想象的還要坏:村里的木房殘破不堪,那些長毛蓬松的狗和停在門前結滿冰凌的拉水車使人想起蠻荒時代,門檻和泥泞凍在一起,象鐵一般的堅硬,通向我家庄園的車道上也布滿了這种泥泞,象駝峰一般,空空蕩蕩的院子面對者陰沉的房屋,窗戶也是一副愁苦相,高得不象樣子的、笨重的屋頂是曾祖父和祖父時代修建的,有兩道帶檐子的暗台階,年深日久,木料都已變成瓦灰色。一切都陳舊了,似乎被廢棄了,無用了,連這無用的寒風也壓迫著祖傳下來的一株樅樹的樹梢,它高出屋頂,聳立在冬季荒涼的花園里……我發現家里的生活變得更加貧寒:爐灶裂了,只抹一點儿泥,為了取暖把農夫的馬衣舖在地板上……只有父親一人极力保持原樣,似乎要反抗這一切變化:他變得清懼削瘦,体重減輕,須發花白了,可直到如今他還是經常把臉刮得干干淨淨,頭發梳得光溜溜的,穿著也不象過去那樣隨隨便便了。這种不顧年邁和貧寒而硬要裝面子的做法真叫人難過。他表現出比所有人都更精神、更愉快(顯然是為了我,為了我的羞辱和不幸)。有一天,他用顫抖的、已經枯槁的手捏著煙卷,憂郁而溫柔地看著我說:
  “得了,我的朋友,一切事情都有一定的道理,無論是青年時期的焦慮、悲傷或歡樂,還是晚年的平和与安宁……這是怎么說的?”他說,眼里露出微笑,“‘和平的樂趣’哈,這真是鬼話;

    在這簡陋的茅屋里,
    我們避開塵世幽居,
    呼吸田野自由空气,
    享受著和平的樂趣……”

  一想到父親,我總是悔恨,覺得我對他尊重和愛戴不夠,我每每感到內疚的是,我對他的一生,特別是對他的青年時代了解得太少。當我能夠了解的時候,我也很少想到這樣做!現在我就是竭盡一切努力,也不能徹底弄明自他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完全是一個特殊時代、特殊門第的人,一個奇怪的人,极容易和人相處,稟賦又多才多藝,可不知怎的竟一事無成,實在令人不可思議;他內心熱情,思路敏捷,通達事理,曉暢隱微;他的性格是個少有的結合体:爽快直率而深藏不露,外在簡朴而內在复雜,眼光冷峻銳利而气質瀟洒浪漫。那年冬天我才二十歲,而他已六十歲了。說起來甚至難以叫人相信,那時我已經有二十歲了,但不管怎樣,那時我正處于血气方剛的時期!而他的一生已經過去。可是那年冬天誰也不如他理解我的內心活動,大概誰也沒有象他那樣覺察到我內心交織著悲痛和青春活力的矛盾。一天,我們坐在他的書房里。那是個宁靜的陽光和煦的日子,院子上舖滿著皚皚自雪,雪光從低矮的書房窗戶里照進來。這是一間暖和的、充滿煙草味的、無人照料的書房,我自幼就覺得它十分可愛;它的雜亂、舒适、總不變更的簡陋陳設在我看來是跟父親的習慣和愛好分不開的,跟我關于他和我自己早年生活的全部回憶分不開的,他講“和平的樂趣”之后,放下煙卷,從牆上取下一把舊吉他,開始彈起他心愛的民間曲子來。這時他的目光變得堅定、快樂,同時他心底里好似藏著什么秘密;他應合著吉他輕曼而快樂的節拍低吟,而這吉他正含著凄然的微笑訴說著已經失去的珍貴的東西,訴說著人生反正都要完結,不值得痛哭流涕。
  回到巴圖林諾后不久,我就忍耐不下去了。一天,我突然站起來,不假思索地奔進城去。可是我一無所獲,當天返回,因為醫生家里簡直把我拒于門外。當出租小雪橇到了我熟悉的、現在使我恐懼的大門口時,我怀著絕望的心情不顧一切跳下去,膽戰心惊地望了望餐室那窗帘半掩的窗戶,我和她曾經在長沙發上度過許多時光——那些秋天的、我們相愛之初的時光!我撳了撳門鈴……門開了,沒想到我和她弟弟面對著面,他臉色發白,一字一頓地對我說:
  “我父親不想見您。她么,您也知道她不在。”
  這就是那年秋天帶著小黃狗陀螺順著樓梯瘋狂地跑上跑下的那個中學生。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表情陰郁、皮膚黝黑的青年,身穿軍官式樣的白色斜領襯衫,腳登高統皮靴,上唇的小黑胡子剛剛冒出,一對小小的黑眼睛射出倔強而凶狠的光芒,由于皮膚黝黑,蒼白的面孔泛出綠色。
  “請您走吧。”他輕聲補充了一句,看得出,他的心在斜領襯衫下劇烈地跳動。
  整個冬季我仍然每天執拗地等候她的來信,我不會相信她是鐵石心腸。
三十一

  就在那年春天,我得知她得了肺炎而回到家中,一個星期后便病故了。我還得知,她的一個遺愿就是盡量長久地對我隱瞞她的死訊。
  我至今還保存著一個咖啡色羊皮面的筆記本,這是她用自己第一個月的工資買來作為禮物贈給我的,這一天也許是她一生中最感動人的一天。在筆記本的扉頁上還可以讀到她寫給我的几句贈言,由于激動、倉促、羞澀,有兩處寫錯了……
  不久前我夢見了她,這是在我失去她后漫長生活中唯一的一次。在夢中,她的年紀和我們共同生活、共度青春的時期相仿佛,不過從臉上可以看出她的美貌已衰。她清瘦,身上穿著類似喪服的衣衫。我只模模糊糊地看見了她,然而心中卻充滿了那种強烈的愛和喜悅,感受到了那种肉体和心靈的接近,那是我從來沒有從別的什么人身上体驗過的。

                  一九二七—一九二九,一九三三年
                         于濱海的阿爾卑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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